誰是糊塗蟲[A1]
去年秋初,孫居士交來兩篇妙文——〈糊塗蟲回頭〉,〈人類之迷夢與中國之出路〉。當時隨手一放,竟一時找不到了。上月拉開抽屜,這兩篇妙文,卻重行現在眼前,再讀一遍,覺得作者的目的,為了反對馬克斯的經濟制度,政治革命,從動機上說,我們只有同情他,贊成他。然而他卻把佛教的悟證,拉在一起說,「釋迦牟尼坐在菩提樹下,空想一個極樂世界,世界上最大的糊塗蟲,第一個是釋迦牟尼」;「六朝隋唐,又出了一批大菩薩,靜坐參禪,空想冥索,全用智慧以求真理。立論雖深,竟無補於中國之文化」。作者既推重實驗,試問對於佛教的理論,智慧的內容,有沒有確實地了解過、審查過、試驗過?老實說,對於佛教的悟證,什麼都不知道,只是空想的、偏激的,基於邪惡的反宗教精神,加上流俗的誤解,而作出不負責任,不著實際的毀謗!空想而糊塗的狂言,也不需要批評,讓他知道一點就得了!
直線的觀念,平面的觀念,固定的觀念,絕對時空的觀念,作者依據相對論,一一的稱之為錯誤糊塗。在他想來,釋迦佛的自覺實證,是推理冥索而違反這些的。那裡知道,釋尊的自覺實驗,是從根否定了「自性見」,就是人類意識中的普遍成見,從來不曾離開過,成為一切錯誤與糊塗的心理因素。佛是徹底的大覺大悟,離去這種顛倒妄見,這才從現證一切法性中,發見了:「諸行無常」[A2],一切只是不斷的生滅與延續過程,而沒有不變的事物;「諸法無我」,一切只是種種關係所和合的現象,而沒有獨存的個體;「涅槃寂靜」,一切的差別與動亂現象,當下為平等的、和諧的、寧靜的。釋迦佛本此自覺實證,為我們開示,一切是緣起的、相待(相對)的;一切事物,無非是緣起空而為無常、無我、無生的。這在大中觀者,特別明徹的發揚它,觀破固定的觀念,絕對時空等謬論。所以依據實驗與相對論,而盲目地牽涉佛教,只是說明了作者的推論與糊塗。
今日世界的錯誤(古已有之,於今為烈),是一種一元的邪見。什麼人,都想依據一種自以為然的(其實最多是部分的)事理,而推論到一切。如以物理科學為依據,而解說生理、心理,到達唯物論的謬見。依據經濟,而解說一切社會變動,到達經濟史觀的謬見。又如專憑物理科學的實驗,而想拿來衡量一切,以為不如此便不是實驗。不知物質世界的實驗,與社會界的實驗不能全同,而社會界政治經濟的實驗,又決與生命及自心的實驗不同。這種夾雜著權力觀念的一元謬論,無非從違反相待性(相對)而來的錯誤與糊塗。作者大談相對論,高唱實驗論,其實他自己,既缺乏實驗,也忽略相對。如主張「有治人,無治法」[A3]便是一種偏激的反法治論。人與法是相對的;人而為賢明的,固然可以促進造成良好的法制;良好的法制下,也容易造成、發展良好的人才。反之,人而不賢不明,一切良法美制,都會無效;如法紀蕩然,制度紊亂,不一定有好政績,甚至好人不能存在在壞環境中。這在人法相待的關係下,互相影響,何等明白!為什麼要偏說「有治人,無治法」?問題是他從來不知「相對」論。相對,相對,只在他的口裡,並不在他的心裡。
釋迦牟尼佛的自覺實證,首先從分別事相入手(法相善巧);進一步,把握根(生理的)、境(物理的)、識(心理的)的內在關聯,一切心境相關,自他相關,物我相關的,活動的一般程序(緣起善巧);再深入到法法本性的內證,真實的體驗。此與科學的從觀察而實驗,並無不合。此覺證的實驗,何以知其真實?因為在這自覺的法性中,發見一切事物的緣起相待性,緣起與空性——二諦融通而並無矛盾。所以,推理無不合,佛的究竟大覺,可斷定而無疑。佛在大覺心中,開示宇宙人生的緣起相對性;開示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性,被進步的智識界,證明為永遠撲顛不破的真理。作者自己空想,自己糊塗,而以己心推佛心,誣謗我佛為「不去實驗」;為「缺乏經驗的」!請冷靜的反省吧!你是不空想的,實驗的,生在二千五六百年後的今日,還只能剽襲一些別人的相對論,掛在口頭而不在心裡。佛如果是空想的、糊塗的,生在愛因斯坦二千五百年前,卻能發見更完善的相對論(愛氏的相對論,還在四度時空裡)!真正的糊塗蟲,到底是誰?實際上,說實驗,佛陀的自覺實證,便是實驗。誰肯依著修習去,誰也能實驗,有著必然性與普遍性,並非主觀的產物。所以說:此法(體驗到的),「非佛作,亦非餘人作,法性法爾」[A4]。不過這種實驗,為根本而最深徹的實驗,不重於自然界、社會界,而重於從生命自體去實驗,為向外馳求者所不能通達而已。所以太虛大師曾著《科學的人生觀》,說佛法是廣義的科學,廣義的實驗。空想而偏激的狂論家,那裡曉得!
對於中國文化,作者讚美戰國秦(西)漢時代,說:「孔孟之書,絕(?)無迷信」;「中國之所以能有此前期文明,而至今無宗教者也」。很顯然的,這是代表中國後期非宗教或反宗教者的口吻。中國文化史上,秦、漢便是富有宗教性的。在西漢的儒者看來,孔子不是神嗎?五行、讖緯、休咎,不大都是儒者嗎?至於隋、唐文明的隆盛,史實具在。外人稱華僑為「唐人」,華僑稱故鄉為「唐山」,決不會比兩漢遜色。隋、唐文明,是佛教為大宗,而道、景、祆、回等一切宗教最活躍的時代。抹煞隋唐的燦爛文明,揚威異域,而說「無補於中國之文化」,這簡直是對於中國文化的自毀!
宗教,我甚至說,迷信的比不信為好。光明的憧憬,熱情、真誠、敬虔、同情,生死以之的毅力,就是迷信的宗教,也能鼓鑄這種人類的美德。中國並非生來就是無宗教的國家;非宗教精神的抬頭,最初表現於唐末,到宋代的理學而大盛。理學大師當然可以凝成崇高的理念,發為堅毅的信願,但這決不是一般民眾所可能的。從此,中國民族,更傾向於穩健、平庸、功利、現實、冷漠。從歷史看來,中國民族從此即不斷的遭受異族統治,在平流而緩慢的衰落當中。非宗教的精神,明、清更強調,這都是以儒而非毀佛、老的。非宗教精神的再度昂揚,便是五四運動,反宗教,反玄學,這是以西洋文化來摧毀中國固有之一切的,孔家店也被打倒了。非宗教精神的極度擴展,便是唯物的共產主義狂潮。這不但摧毀中國文化,連西方的民主與自由等傳統,也有被毀之勢。在共匪陷沒大陸的今天,不能痛自反省,說「中國之出路」,而侈談無宗教的中國文化。根本不知道宗教,卻拉上佛教為批評對象。這種顢頇論調,對於中國,真是無益有損,真是罪過罪過。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4 冊 No. 24 佛法是救世之光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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