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譯成唯識論序[A1]
《成唯識論》,代表了西元七世紀初,印度瑜伽大乘的正義。在瑜伽大乘中,這是最具權威性的、集大成的論書。
論到印度的大乘佛學,不外乎空有二輪——中觀與瑜伽。空有二宗,都從禪慧的修證中來;都是以「正理」來闡明真義,安立現觀次第,作為趣入大乘的軌範。在住持正法、適應時代的意義上,二宗有著一致的傾向,那就是尊重初期的佛法,從深一層的解說中,成立時代的佛學,引導當代的大乘佛教離偏失而歸於中道。龍樹的時代,是「一切皆空說」盛行的時代。龍樹以緣起為宗,發揮緣起無自性空說,也從空義來成立緣起。彈斥了實有自性說、方廣道人的一切都無說、迷戀「梵王舊說」(婆羅門教的舊說)的「心常」說,而歸於一切法即空的緣起中道論。彌勒的時代,是「境不成實」與「自性清淨心」——如來藏思想流行的時代。瑜伽大乘的特色,是以剎那生滅的、恆時相續的「一切種子心識」為依,以種子為緣起,來成立流轉還滅的一切法。空,是甚深祕密的。鈍根不能依空而立一切法,引起了偏見或誹毀,深刻的損害了佛法。所以依「異法是空,異法不空」[A2]說、「假必依實」說,宗承《解深密經》的三性、三無性說而破斥「惡取空者」。由心性本淨而來的「自性清淨心」(如來藏),解說為「心之空性」、「心之真如」。正智屬依他起性,是無漏種子(種子是剎那生滅的)所生起的。這樣,「常心」與「常智」的經說,被導歸於有為生滅的緣起論的正義。雖然,中觀是三世幻有者、自空論者,瑜伽是現在幻有者、他空論者,有著教學上的根本區別;然在適應時機、遮遣「惡空」與「常心」、歸宗於釋尊本教——緣起論的立場,是完全一致的。這所以中觀與瑜伽,在印度大乘佛教界,被公認而處於主流的地位。
彌勒的瑜伽大乘,是由無著傳述出來的,根本在廣明三乘的《十七地論》——《瑜伽師地論.本地分》。在〈意地〉中,說明心、意、識,有漏與無漏種子,確立瑜伽唯識學的根本。在〈菩薩地〉的〈真實義品〉中,闡明了性相空有的正義。其次,抉擇〈本地分〉而作〈攝決擇分〉(可能有無著的見解在內),對阿賴耶識的理論證明,依阿賴耶識而安立流轉與還滅的道理,更明確的表達出來。廣引《解深密經》,對於三性、三無性,「諸識所緣,唯識所現」[A3],作了更廣的抉擇。還有〈攝釋分〉、〈攝異門分〉、〈攝事分〉;特別是〈攝事分〉,為《雜阿含經》與《波羅提木叉經》的抉擇。承受初期佛法的精義,進一步的安立大乘瑜伽與唯識學。這一根本的、原始的唯識學的特質,是非常明顯的!彌勒還有稱為「分別」的三部論——《[A4]中邊分別論》、《分別法法性論》、《分別瑜伽論》(未譯),都在共三乘的基石上,安立大乘的唯識學。
無著傳述了彌勒學,又總括《瑜伽師地論》〈本地分〉與〈[A5]攝決擇分〉的要義,而作精簡的《顯揚聖教論》,這是彌勒學的整理。此外,無著還有自己的論書,主要是稱為「大乘」的三部論。一、依《阿毘達磨大乘經.攝大乘品》,造《攝大乘論》。以十種殊勝來總攝大乘要義,是大乘的「攝」論。二、依《阿毘達磨大乘經》(及《瑜伽師地論》),造《大乘阿毘達磨集論》,這是大乘法相的「集」論。三、依《瑜伽師地論.菩薩地》,取大乘經說而明大乘唯識,造《莊嚴大乘經論》(舊譯名《大乘莊嚴經論》。本論是無著所造,依呂澂考定),這是大乘的「莊嚴」論。在無著的論書中,更多的引用經部師說。風行當時的如來藏說,在《莊嚴大乘經論》中,也有所引用。然依「性種及習種」,安立「種姓差別」,有畢竟不般涅槃的無性人。可見如來藏是心的空性;緣真如境起無漏智,是所緣緣,而不是無漏功德的因緣性。關於唯識的體系安立,如《莊嚴大乘經論》的「所取及能取,二相各三光」[A6](光是顯現的意思)。這是依阿賴耶種子心識,現起所取的器世間、塵、根身,能取的末那、五識、意識。如《攝大乘論》的以「阿賴耶為義識」[A7],依此而現起的「所受識」(六塵)、「身識」,是「相識」;「身者識」(末那)、「受者識」(無間滅意)、「能受識」(六識),是「見識」。阿賴耶識重於種子,由此而起的「相識」(所取)、「見識」(能取),一切都是識,一切以唯識為性。這一思想系,演為後代的「一能變」說。無著的論書,在時代佛教的影響下,重大乘、重唯識;在所依的契經中,特重《阿毘達磨大乘經》。
無著發展了唯識學,無著的弟子(也是無著的親弟)世親,給予更嚴正的敘述。世親對說一切有部系的論師與經師的法義,有最充分的理解(如《俱舍論》);到了無著晚年,才回心大乘。世親造了很多的大乘論:解釋大乘經的,如《十地經論》、《寶積經論》等;解釋大乘論的,如《中邊分別論》、《攝大乘論》、《莊嚴大乘經論》的釋論(依呂澂考定。《大乘阿毘達磨集論》,由世親弟師子覺造釋論)。創作的論書,主要有稱為「唯識」的兩部論——《唯識二十論》、《唯識三十論》,都是頌文。《唯識二十論》,重在破斥離心的外境實有說;而《唯識三十論》,成立一切唯識現的正義。無著論的成立唯識,以阿賴耶種子識為本,現起相識與見識,似乎從一心而現起一切,極可能踏上一因論的歧途。所以世親晚年所作的《唯識三十論》,依「三類識變」立論,重視攝持種子的阿賴耶識現行。這是《解深密經》的傳統、彌勒學的本義。如《中邊分別論》,以「虛妄分別」[A8]為依他起性;「三界心心所,是虛妄分別」[A9],依他起並不限於阿賴耶識。說到識變,「識生變似義,有情我及了」[A10](真諦譯作「本識生似彼」[A11],解說為一能變說,而梵本但說是「識」),這與〈攝決擇分〉所說「略說有四種業:一、了別器(「義」)業,二、了別依(「有情」根身)業,三、了別我業,四、了別境業。此諸了別,剎那剎那俱轉可得,是故一識於一剎那,有如是等業用差別,不應道理」[A12]相合。阿賴耶識了別器界與根身;末那了別(執)我,六識了別六境。從三類識來說變現、說了別,所以依阿賴耶識而現起一切,或說依心心所而變現一切,其實都是「各從自種子生」[A13]。不離識的唯識學,明確的不同於一因論。在無著論的唯識學中,重在賴耶與末那,這是需要論證的要點。《唯識三十論》,繼承了《瑜伽師地論》以自性、所依、所緣、助伴、作業——五門來分別五識與意地的傳統;結合無著論的精義,而以十門等來分別阿賴耶識、末那識與六識。瑜伽大乘的唯識學,到達了更完整的體系。
在唯識學的流傳中,雖然有隨順《攝大乘論》一意識師的學系,如真諦三藏所傳的;有隨順《莊嚴大乘經論》,依如來藏(法界)而明大乘行果,如堅慧的《寶性論》(這二系,都不會說從真淨心而生起無明);然此後唯識大乘的弘揚,主要是依世親的《唯識三十論》。傳有十大論師的注釋,可以想見當時的盛況!世親的弟子中,安慧是精通阿毘達磨的學者,著有《唯識三十論釋》,現有梵本及西藏的譯本。陳那是新因明的建立者,所以這一學系,有「量論」(認識論)、「因明論」(論理學)的特長。陳那的弟子護法,著《唯識二十論釋》(名《唯識寶生論》)、《唯識三十論釋》。護法的弟子戒賢,在玄奘到印度時,是一百多歲的老上座,被那爛陀寺的學眾尊稱為「正法藏」。戒賢的弟子中,也有《唯識三十論》的注釋。玄奘所傳的唯識,屬於這一學系;以護法說為宗,而擷取諸大論師的精義,糅合為一部《成唯識論》。這是代表那一時代集唯識學大成的論書。
從世親到戒賢、玄奘的時代,有二百多年了。在這長期中,論師們引起了種種問題,提出了種種的解說。經典方面,如來藏與阿賴耶識相結合的,如《入楞伽經》、《大乘密嚴經》等,也非常流行。唯識(唯心)法門,有了種種的異說。反映在中國佛教界,就是地論宗、攝論宗與玄奘所傳的唯識宗立說不同。玄奘去印度求法,動機是:「誓遊西方以問所惑,并取《十七地論》以釋眾疑。」[A14]他的疑惑是:「雙林一味之旨,分成當現二常;大乘不二之宗,析為南北兩道。紛紜諍論……莫有匠決。」[A15]玄奘是想直探唯識的本源——瑜伽《十七地論》,以抉了當時中國唯心大乘的論諍。玄奘是傳大乘唯識學(被稱為唯識宗)的,而重心在《瑜伽師地論》。所以玄奘見到木叉毱多,就問:「此有《瑜伽論》不?」[A16]玄奘親近戒賢,戒賢為了傳授《瑜伽師地論》而沒有捨身;玄奘也就請講《瑜伽師地論》。在那爛陀寺五年中,「聽《瑜伽》三遍」[A17]。等到玄奘回國,是貞觀十九年正月。五月九日,開始譯《大菩薩藏經》;而在五月十五日,同時就翻譯《瑜伽師地論》。玄奘傳唯識學,而所重的是《瑜伽師地論》;是以彌勒瑜伽的根本大義,作為大乘唯識正理的準繩。
彌勒論是唯識學的原始說。無著論發展了唯識學,受時代的影響,略有一心論(一能變說、一意識師、心所即心似現說)的傾向。世親論立「三類識變」說,而復歸於《瑜伽師地論》的體系。西元五、六世紀,不但唯識的異義眾多,阿賴識與如來藏相結合的傾向也越來越顯著。玄奘承受了護法、戒賢的學說,融通陶練了契經的有餘說、十大論師的異說,精密抉擇(玄奘曾從勝軍論師學《唯識抉擇論》),而集唯識學的大成;這就是《成唯識論》。《成唯識論》不說如來藏,以「心之空性」說心性本淨,是世親《唯識三十論》的立場,符順於彌勒《瑜伽師地論》的本義。《成唯識論》的內容,極其廣大,辨析極其精密。雖攝取了眾師的異說、種種論義,而對彌勒的瑜伽唯識來說,是極其純正的!這部代表西元七世紀初唯識大乘正義的聖典,貫通《阿含經》、《般若經》,而沒有轉化為本體論的聖典,留下了永久的不朽的價值!
中國是大乘佛教國,對佛法有過卓越的貢獻,並影響了日本、韓、越的佛教。中國所發展的唯心大乘,是本體論的,如華嚴宗說「性起」、禪宗說「性生」(六祖說「何期自性能生萬法」)[A18],還有天臺宗說「性具」,與緣起論為宗本的玄奘所傳的唯識學並不相同。中國的大乘佛教,有它自己獨創的特色。然從承受於印度的大乘來說,那就不是臺、賢、禪、淨,而是中觀(三論宗)與瑜伽(唯識宗)了。
佛教進入了世界佛教的時代。中國佛教界,要發揚中國所發展的,也應發揚中國所保存的。從印度傳來,保存了印度佛學的勝義,而為今日中國所獨有的聖典;將之貢獻於世界,應是中國佛教徒的責任!中國所保有,而為其他佛教界所沒有的,最重要的是:中觀系的《大智度論》,瑜伽系的《成唯識論》(《瑜伽師地論》,西藏也有譯本,還有梵本的〈菩薩地〉);還有說一切有部的《大毘婆沙論》。太虛大師曾經提議,把這三大部譯為藏文,並由法尊法師先譯《大毘婆沙論》(沒有完成),也就是對中國佛教寶藏的珍重!
民國五十六年秋天,中華學術院召開華學會議,香港韋兼善教授來臺灣出席。會議終了,來靜室相訪。取出所譯的《英譯成唯識論》,告訴我譯為英文本的經過,並請我寫一篇序。我欽佩韋教授為學的精誠,並為這部華文佛教所保存的、代表唯識學正義的論書將傳布西方而歡喜!我想,還是略敘瑜伽唯識的源流,以確切說明《成唯識論》為繼承彌勒瑜伽正義的論書,以表示我對《成唯識論》的讚揚、對韋教授譯為英文的欽仰!民國五十八年九月一日,印順序於臺北報恩小築。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3 冊 No. 23 華雨香雲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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