哌㗘文集序[A1]
佛教在印度,經歷了千五百年的發展與演變,成為非常龐大而具有複雜內容的宗教。不論它如何複雜,成為人間最高文化的佛教,到底是從誕生在印度的釋尊體悟人生實相而後流出的。雖也有過去的與他方的諸佛,但從佛佛道同去觀察,這等於釋尊佛格多方面的表現。一般他方佛菩薩的崇敬者,忽略了此世界即人成佛的釋尊,不再注意佛在人間的確實性。畸形發達的結果,造成釋尊本懷佛教的沒落,流於虛玄而神祕的信仰。佛陀的信仰,不應該只是偶像式的崇拜。要把握佛陀的生命,從佛教不共世間的特質上,堅定自己的信仰,接受釋尊指示我們的理解與實踐。釋尊住世時的佛教動態,與流行在南方巴利文系的佛教相近。但巴利文系的學者,如否認大乘,即不能理解佛陀的本懷。這不妨談談大乘是佛說。大乘是佛說的信念,我立足在事實的基礎上。釋尊當時教化的對象,確乎多是聲聞弟子。聲聞乘者,在平時,尤其遇到人事的打擊與病苦纏綿的時候,都在請求釋尊容許他自殺。這無常中心論者,充滿厭世苦行的氣味。但釋尊本身,在大雄大力大悲願的偉大生活中,表現了獨特的精神;直到入滅的前刻,還在化度須跋陀羅。佛陀是從修學菩薩道而成的;彌勒菩薩卻被看為「不修禪定、不斷煩惱」[A2]的常人。這與厭離世間急求解脫的聲聞,有著截然不同的行徑,可說非常明白。菩薩道的行解,在早期聖典裡,並非沒有,這就是本生與本行。《雜藏》的本生談等,決非完全後起的。本生與本行,最初集在毘尼裡,與二部毘尼等合在一起。後來,佛弟子把它分離出來,成為《雜藏》的一分。分離出的本行,有部叫做《大莊嚴經》;大眾系稱為《大事》;法藏部叫《佛本行集經》;即傳承上座分別說系的正統者——化地部,還是叫做《毘尼藏根本》。佛陀的本生談,雖有小小的不同,可是各派都承認。這本生談的內容,有小乘學者所不能會通的部分;這在龍樹、無著論裡,可以明白看出。不同小乘行徑的大乘法,可說是釋尊化世的大活動。小乘學者接受了本生談,即不能否認佛陀本懷的菩薩道。也就因為這點,無論小乘學者怎樣反對,大乘教法永不動搖它確實可信的基石,終於獲得廣大的開展。
不但如此,從歷史的檢討上,認為五百結集是部分的;初期小乘佛教的隆盛,只是畸形的發達。我敢說:摩訶迦葉的結集法藏,除時間怱促與少數人的意見以外,還有把持的嫌疑。這並非惡意的誣辱,小乘僧團的爭執,本是常有的事。迦葉是小乘聖者,他自以為假使不遇見釋尊,也會無師自悟。其實,他無始來的習氣,絲毫沒有消除——聲聞不斷習氣。在釋尊入滅的時候,迦葉帶了嚴謹苦行的頭陀集團,急急的趕到拘尸那。他是一位女性的絕對厭惡者,曾受過比丘尼不少的譏刺。他一到,就為了女人眼淚污染佛足的事情,在大眾中責罰阿難,甚至指責到阿難請佛度大愛道出家的事。迦葉不在當時舉罪,卻在釋尊入滅不久,給阿難重大壓迫,甚至出了六個突吉羅罪。釋尊入滅以後,比丘們本來是阿難領導著。迦葉運用了集團多數的力量,使阿難不得不服從,使阿難感慨的說:本來想依附大德,那知反被責斥遺棄呢!討論到結集的地點,有人主張毘舍離,或者舍衛城,但迦葉又主張在王舍城。王舍城是迦葉舊住的教化區,這一次他還是從王舍城來。關於地點的決定,也是很可注意的。迦葉選定了五百人,本來想把阿難除去。阿難多聞第一,這是釋尊常常讚歎,也是大眾一向佩服的;這才容納了大眾的意見,選舉阿難在內。迦葉與阿那律,分批領導比丘向王舍城出發。剩下阿難一人,孤獨的到舍衛,又轉到王舍。結集的時候,阿難申述佛的遺命:「小小戒可捨。」[A3]這與謹嚴苦行的迦葉,思想上截然不同。結果,不但不遵守佛的遺誨,又給阿難加上一個突吉羅罪。這一次的結集,迦旃延、富樓那、須菩提他們,都沒有被邀請,苦行集團的操縱,是非常明顯的。關於釋尊的言行,不能盡量的搜集,僅是偏於厭離苦行集團少數人的意見。這結果,促成小乘畸形的發展。釋尊本身,並沒有實行頭陀行,也曾勸迦葉放棄頭陀行。迦葉本是一位苦行者,他不願放棄自己的行為,比丘尼們罵他老外道,不是無因的吧!他那謹嚴刻苦的作風,正被當時的民眾,特別是王舍城人崇拜著。釋尊因他在社會上固有的聲譽,給他相當的尊重,使他歸入佛教。這一點,當時雖大大的增加了佛教的榮譽,但事態的演進,反而成為釋尊本懷大菩薩道的障礙。我想,假使有人肯搜集迦葉的傳記言行,從他的個性與影響佛教兩點,作嚴密的研究,這與理解佛教發展的動向上,是非常有益的。大乘教法,大眾系是始終承認的。二世紀多聞部他們的分裂,也與大乘有關。大乘是佛法,我有堅決的信仰。這與南方巴利文系的佛學者,否認大乘甚至批評勸人學菩薩,根本不同。
釋尊住世時的佛教,我也承認比較上接近巴利文系的佛教。或者覺得它既然接近佛教的原始態,佛教徒只要忠實的依著它去行就得。像中國內地的、西藏的與日本的佛教,不免混入印度教的思想與行為。中國內地的、西藏的與日本的佛教,是否如此,是另一問題。巴利文系的佛教者,雖自以為是理智的佛教,說大乘是感情的佛教;在我看來,他們只是依樣葫蘆的形式崇拜。他們根本的缺點,是忘卻佛教是哲者宗教之一;哲者宗教應怎樣去信仰它,從來沒有理會過。哲者宗教,出現在婆羅門政治沒落與剎帝利政治興起的時代,創教者是實有其人。他承襲固有的文化又批判它。在這哲人宗教的內容裡,有著創教者個性的活躍,與他獨特的見解。它不像古代自然的宗教,只是某民族思想的反映。哲人宗教裡所包含的獨創成分,是他的特質與生命。拿佛教的術語來說,就是本懷的實教。那哲人宗教是否值得人類永久的信仰,就看它獨創的思想是否偉大、具有超時代的深見與遠見。是哲人宗教的內容,大概可以分為四類:甲、固有文化無條件的因襲——這是否創教者內心所贊同的,或者適應時代而暫時容許的,就看它是否與獨創的思想相吻合。乙、多少改造過的舊思想——這假使作為引入真實本懷的橋樑,那還是屬於方便。丙、受著時代文明的限制,不能盡量倡導本懷的思想,只能在舊形式中表示新意見。丁、獨創的思想。凡是一個理智的信仰者,決不是愚昧的形式崇拜。他要吐棄那暫時容許的因襲部分;他要忽視那適應時代的方便;他不但積極的闡發那獨創的真生命,還要使潛在的新意見從舊形式裡解放出來。真正的理智信仰者,看來似乎比形式崇拜者遠離了創教者的理解與制度,其實卻開顯了、完成了創教者的本懷。大乘佛教的開展,即顯發了釋尊本懷的佛教。因了時代思想的適應,確乎與原始佛教有相當的不同。我們要諒解它,要把吻合釋尊本懷的佛教,從適應印度文明的形式中,掘發出來。不能只看到大乘佛教中印度教思想的融合,忘記了原始佛教也不能離開印度文明的搖籃。我們應該深入釋尊的本懷,這要從佛教無限錯綜的演變中、從根本佛教的研究中、從身心調柔的體驗中,才能完成。在這佛教不興則滅的現階段,我們當然不能走上虛玄而神祕的信仰,可也不應該擺出老牌佛教的姿態,引導信眾走上形式的崇拜。要把深刻而正確的佛教,積極的發揚起來,讓它在這病態進化的世界,完成社會救濟與身心解放的兩般任務。釋尊本懷的佛教是什麼?是世界平凡的人類,在生死中發大心,積集悲智的資糧,遍學一切,不急急求證「直入大乘」[A4]的菩薩道。這不但適應現實人間的需要,還是釋尊人間成佛的本懷。
慧松法師修學了多年巴利文系的佛教。他在這次歸國的途中,曾與我有三天的共話。他想把近年來發表過的作品,編成一部《哌㗘文集》,要我寫一篇序。我告訴他:不行。不過願意提供一些意見,請求他的批評。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3 冊 No. 23 華雨香雲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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