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華雜記[A1]
一 華嚴經
《華嚴經》的漢譯,有東晉佛陀跋陀羅的六〇卷本、唐實叉難陀的八〇卷本。此外,抽譯一部分的還多,像唐般若的「四十華嚴」,就是最後一品的別譯。本經的卷帙很多,其中最流行的部分,要算〈十地品〉與〈入法界品〉。原來這兩品,一直到後代,還是單獨的在佛教界流行。它的價值,在古代印度學者的眼光中,也特別受到尊重。如唯識學者成立唯識,寧可引述《十地經》的「三界一心作」[A2],不引更明顯的「心如工畫師」[A3]或「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A4],這是值得注意的。無厭足王等傳記,也引用了。世親改宗大乘,首先就解釋《十地經》。再向前看,龍樹有《十住毘婆沙論》,是《十地經》的解釋。在龍樹《大智度論》裡,提到《十住經》與《漸備經》,這是〈十地品〉;《不可思議解脫經》,是〈入法界品〉。其他的部分,就沒有明白引證的痕跡。可見這兩種不但是最流行的,還是最古型的。論理,十住在先,十地在後,十地應該比十住深。但是《華嚴經》的〈十住品〉,比〈十地品〉要圓融得多,唯心的思想也成熟得多。古人說:〈十住品〉是圓教,〈十地品〉是別教為主的;諸佛勸八地菩薩不要偏證性空,還是借別明通呢!這淺深倒置的事實,除了〈十地品〉先出現而外,還有什麼可說的?釋尊最初不說法,這是佛教界共知的事實。古哲對於這一點,有一種崇高的玄境;華嚴思想,就從這一毛孔中大放光明。《十地經》的成佛七日,不就是說明這一點!這可說是《華嚴經》之本。在龍樹的解說中,七地菩薩入寂滅,初地入畢竟是利根,文句也不一定是十個十個的。這與現在的《十地經》,有多少差別;《十地經》的初型,還是第二時佛教的聖典呢!〈入法界品〉,龍樹論叫他做《不可思議解脫經》。佛陀在祇園,當時已有舍利弗在場,這可見本經與初說《華嚴經》的意趣不同。古人也就因之判為圓而兼別,把說法的時間降遲。善財見休捨優婆夷的故事,龍樹引證中有一百二十五位數目,但現存的《華嚴經》,已別立一品而分離了。〈入法界品〉所辨的菩薩行位,不是十一,就是十二,從發心到灌頂,與十住的名義相同。灌頂地以後,就是普賢地。所敘的行位,也還簡單,不像四十二位、五十二位那樣的重複。它本來是獨立的,後來被人編在大部中。古人說「隨類收經」,確含有一分真理。在大乘教流行以後,有人把思想類似的,編集成大部,這應該是合於歷史的。但在編集以前的傳布中,〈十地品〉與〈入法界品〉,是更古型、更有價值而為當時盛行的。
二 不思議解脫、入法界、普賢行願
《華嚴經》的最後一品,有三種名稱:一、龍樹的《大智度論》,稱之為《不可思議解脫經》,這是表示與一般聲聞乘不同,從入世無礙的作用上說。聲聞者以為世間的生死是繫縛,出世的涅槃是解脫,截然不同;解脫非擺脫一切不可,要從厭苦離欲中得來。大乘解脫,恰好針對這一點,所以說生死是如幻性空的;空所以是本來寂靜、自性涅槃。既然一切法性空而本性解脫的,那就無所謂繫縛,繫縛是自討苦吃。這樣,在體悟性空如幻的聖者,固然觸處無礙不妨入世度眾生,就是初學者,也不妨在世間事業的進修上達到解脫,用不著厭離世間去隱遁山林,急求不受後有的解脫。生死與涅槃的藩籬,就此打通;大乘的積極入世精神,也從此確立。本品的善知識,各有一種解脫門(一部分叫般若的、叫三昧的、叫陀羅尼的,其實都是解脫法門),在自行化他上,活潑潑的自由自在。這在聲聞的解脫論看來,實在不可思議!
晉譯與唐譯,都標名〈入法界品〉,這是從悟境上說。法界是什麼?依古人的解說,界有類與因二義。類,是普遍的類性。類性可以有種種,但最高無上的類性,是一味平等的空寂性。因,是生起的所依性。有人從事相方面說,界是種子;有人從理性方面說,界是緣生法所依的必然法則。大乘中除了種子以外,把這兩個意義統一了——一味平等的空寂性,是一切法的普遍理性,也是一切法的所依性。所以一方面「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A5],「即是寂滅性」;一方面又是「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A6]。同時,眾生覺了法界,有清淨的聖道生起,所以又說法界是聖法的因,這是大乘法界的本義。後來,有人從聖法所依因的見解,羼入了種子能生性的見地,於是乎平等法界有能生淨法的淨能了,但這是種子思想盛行以後的事。本品的法界,是大乘本義的。法界一味平等,沒有差別可說,一直到善財在普賢道場中,也還是說在平等法界中修習普賢行願。悟入法界,不可以說有種種,但從能依性、差別性的如幻相說,不妨分為次第三法界,這是一般佛弟子的共同體驗。第一、觀緣起是性空的,到悟入平等法界的時候,幻相都不現了。第二、在不礙性空中幻相現前,但又側重幻相了。〈十地品〉說八地得無生忍,如來勸他出定,這才現起如幻三昧,就是這兩個階段。第三、空寂與幻現,達到最徹底與最均衡,這是究竟的佛境了。雖可以分為三階,法界的平等無差別,還是不容分劃。善財再見文殊,進入普門城的時候,是悟入平等法界。到見普賢時,那又進入第二階段,從空出假,修嚴土化生的普賢行了。
「四十華嚴」,叫做〈普賢行願品〉,這是從利他得名。願是志願,行是實行,大乘的行願,也與聲聞不同。聲聞是不諱言自利的,他們的目的在逮得己利,所以是己利行(獨善)。大乘呢,不但自利,還要利他;這自他兼濟的菩薩行,叫普賢行。普是平等的、普遍的,所以大乘的普賢行,不但是質的,還是量的。一切眾生成佛,才是普賢行的究竟。論起來,普賢行是徹始徹終的大乘行,但初學菩薩還不夠普賢,行願二字又不大適用於究竟佛果,所以本品的普賢行、普賢地、普賢道場,特別是指從空寂起幻相、廣行菩薩行說的。雖這麼說,未入普賢地以前的菩薩行願,也不出普賢行願以外;究竟佛果,又只是普賢行願的究竟圓滿。所以本品說了普賢行願,從因圓顯果滿,不再談佛果了。
三 青年佛教
據古人說:在佛滅一百年的時候,恆河兩岸的佛教,發生了重大的糾紛。毘舍離為中心的東方系,多是青年大眾,後來成立了大眾部。波利為中心的西方系,多是耆年上座,後來成立了上座部。這二部的分化,就是出家上座的聲聞佛教與青年大眾的菩薩佛教的前身。少壯與耆年的對立,是佛教的史實。青年在家佛教的活躍,在本品中有很好的反映。大乘精神的推動者——文殊師利,是童子。本品的中心人物,是善財童子。文殊所教化的,有福城的五百童子、童女,有「出家未久」[A7]的六千比丘。善財所參訪的善知識,有慈行童女(五百童女侍從)、自在主童子(十千童子弟子)、善知眾藝童子、德生童子與有德童女。此外,有「我年既少,出家又近」[A8]的善見比丘(比丘信大乘,多是初學的,這是非常明白而值得注意的);有「盛年好色」[A9]的自在優婆夷;有「父母守護」[A10]的不動優婆夷。除了這些以外,不論是長者、居士、醫生、法官,在善財所參訪的善知識中,沒有一個是衰老的。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注意,我所以稱之為「青年佛教與佛教青年」。
青年是典型的人生吧!耶穌與老子,都讚美過嬰兒;孟子也說不失赤子之心。佛教也讚美童年,不單讚他的真誠純潔,特別注重他的慈和,內心有無限光明的憧憬,能不惜一切為真理而追求。童年是聖潔的;在大乘中,菩薩離去煩惱,使內心潔淨無疵,像童子那一顆無邪的心,就叫做童子地。童年是率真的,笑得真、哭得真,這裡面沒有虛偽。人生的意義在此,離了這一點,人生真是值得咒詛了!菩薩的為人為己,也永遠是真誠的。童年在父母、兄弟、小朋友間,是何等慈和?菩薩也是柔和慈悲的。童年是生力橫溢的健康,菩薩都是容光煥發、雄偉而相好莊嚴的。童年的心中,一切是光明的、喜樂的;他什麼都要,他要學習一切。除了病,他不知道疲倦,也沒有滿足。這一切,充分表現了菩薩精神,善財是一位模範人物。不過,佛教童年是透過了聲聞耆年的,可以說是童心的復活、童心的永存。所以青年佛教的理想中,菩薩不是不識不知的幼稚園,是把冷靜究理的智慧與熱誠濟世的悲心,在一往無前的雄健上統一起來,他是情智綜合的。他透過了理智,所以他的修學是向上的,深入人間而不為物欲所誘惑的;有良師益友引導的;能強毅堅忍而站穩了足跟的;有崇高的理想而貢獻身心的;這與一般童子的毫無把握不同。青年佛教所表現的佛教青年,是在真誠、柔和而生力充溢的青年情意中,融合了老人的人生的寶貴經驗。這與少欲知足、厭離人間、生活謹嚴、為生死而痛悵的耆年佛教,是怎樣的不同!不過,青年是象徵的,在他的見解、行動的是否青年,不是生理的名詞,這一點是千萬不可誤會的!
四 青年佛教的出現與南行
大乘佛教的出現,與佛陀行果的讚仰有關。佛果究竟如何?菩薩行如何?從此去探發,大乘佛教的面目就漸漸的揭開了。本經說得好:「咸作是念:如來行、如來智境界,……無能知……無能為人如實解說。」[A11]——這是說大家不知道。接著說:「除佛持力、自在力、威神力,如來本願力;過去善根力、親近善知識力、清淨信心方便力、樂求勝妙法力、清淨正直菩提心力、深心一切智願力。」[A12]——這是舉出辦法來了。這唯有一方面依佛陀悲願的力量,一方面靠佛弟子自身的努力。除了親近善友,要求更好的法門而外,特別是對於菩提一切智的信願。大乘佛教,在大眾這樣的思惟探索下出現了。平常的祇園,忽然成為寶林寶閣。這眾寶莊嚴的祇園樓閣,是象徵大乘佛教的、象徵佛陀行果的。經上記載的來會菩薩,是這樣認識;古人也這樣說。所以我的解說:大乘佛教,是佛教大眾憑藉了聲聞佛教傳下的佛陀遺教與景行,在讚仰、企求佛陀行果的要求下出現。這一個事實,就表現在這樣的聖典中。大乘佛教出現了,己利為重的聲聞耆年,是不加問聞的。文殊的南方遊化、善財的到南方去參學,表示了佛教向南方發展的一個重要史實。南方就是南方,用不著附會,這可以拿印度佛教的史實來印證的。大眾學者的最初分化,中心地帶是毘舍離,他們自以為是釋尊的老鄉,實在是恆河東岸的一團,迦毘羅、拘尸那都是。這像波利比丘的代表西方,統攝了拘睒彌、摩偷羅等一樣。這東方的大眾系,漸漸的東南移到央伽羅,傳說已有大乘經了。又漸漸的傳到南印度的摩醯沙[A13]慢陀羅;後來大案達羅、小案達羅,永遠是大眾系的化區,也就是大乘佛教盛行的地方。本經從舍衛國出發,這當然因舍衛是釋迦的主要教化區,不能說是大乘佛教的最初出發點。依大乘經的記載,除了東南海岸及王舍城而外,宣說大乘經的地點,十分之九與舍衛、拘尸那、雪山、毘舍離有關。所以,文殊師利的從舍衛出發到南方遊化,與史實恰好相合。至於善財到南方參學,這已表示南方大乘佛教的隆盛了。這與阿育王以後,佛教到達南方,與南印民族同時隆盛,也恰好相合。但是善財的不斷南行,結果卻到了摩竭陀,這不能不說是奇蹟。佛滅四百年代,大乘佛教跟著案達羅王朝,回到了摩竭陀,這或者是說破這一點吧!雖這麼說,善財的遊蹤,宜乎大體上看,不能太拘滯的。到摩竭陀,這要從修學的見地去解說(見佛)才適當。
五 文殊、普賢、釋迦
文殊、普賢二大士,在本經裡,是助佛揚化的上首,所以古人稱之為「脇侍」。大乘佛教的真面目,也就寄託在二大士的言行中表現出來。大智文殊、大行普賢,這在中國,連小沙彌都熟背了的。二位是否歷史人物,或者實有其人而成為箭垛式的人物,或是道德的人格化,這都不在討論之內。依古人的解說,佛菩薩都是依德立名的,那麼我們應該考察二大士的德性。但菩薩的德性,不單是某一項的,說如此、如彼,不過從他的特點來說。大智文殊、大行普賢,是對的,但還需要說明。文殊表示智慧(側重在現空無礙的正觀),但也表示信。經上說文殊是三世一切佛的老師,像善財的發菩提心學佛,也是文殊勸發的。清淨的誠摯的向上心,是信的本質。信心內在的活躍,達到確立信念,是勸發信心的真義。依佛教的解說,信與智有一共同點:信是向上的,智是求真的;信是清淨的,智是明了的。所以信智常是合說的,像信解、信可,特別是信佛、法、僧、戒的四證信,就是見道的證智。佛教的信智不離,信離不了智慧,離了就是迷信;智也離不了信,離了就會走上邪見,落在懷疑、詭辯、頹廢、殘酷的深淵。信智雖是合一的,卻不妨說先信後智。最初發菩提心,是信解的信,善財初見的文殊代表他。發了信根以後,進一步求解,像善財的參訪善知識;到後來,得到證實的智慧(這智慧,就是悟不由他的證信)。善財在普門城再見文殊,就是這信念與理智合一的大智。
再說普賢,他表示行(側重在自他兼濟的大行),但也表示願。「普賢行願」一句,就很可明白了。不問是上成佛道、下化眾生,願總是一種崇高的理想意欲,行是偉大的實踐。這兩者也有一致性,願是內發的動力,行是意志的實現。合一也不妨先願後行:從意志的決定,到見於實際;從漸漸的實行,到完全實行的大願滿足。這像善財的願學普賢行,到面見普賢;普賢就代表這理想與實行合一的大行。
文殊的大智、普賢的大行,各得佛陀的一體,而實不相離而相成的。甚深智為方便,廣行自他兼濟行,叫攝導萬行;因了萬行的修集,使智慧更明淨,叫莊嚴般若。知所以能行,行所以能知;愈知愈行,達到知行的合一,而且究竟——釋迦的大雄表示它。佛陀,從知一方面說,可以叫正遍知(正等覺);從行一方面說,可以叫大慈悲;或者綜合的叫明行足、兩足尊。但這只是究竟的智行,離了文殊、普賢的德性,就難於說明。所以只要依因位的大智、大行,顯出它的究竟性就得了。佛陀的究竟、無上、無限、無礙性,如果要表現它,那就是力、無畏、不共;是人師子、象王;是世尊、無上士、法王;他的智是金剛的,行是堅固(首楞嚴的意思)的。超勝一切的大雄,不單是讚歎,是大乘的真義、佛陀的精髓。
六 善知識、菩提心
《不可思議解脫經》中,關於發菩提心、親近善知識,大有百說不厭的意味,這是值得重視的。不親近善知識,就沒有正確的知見;不發菩提心,就沒有立定成佛的志願;這在大乘佛道上說,再也不能走上成佛的路。這兩者何等重要!本經的一再讚歎,確是有它的深意。原來,印度人重口口傳授,一直到後代還如此。佛世,經律都是口說的,在口授的局面下,師長也就特別受到尊敬。所以傳說有為了一偈一句,不惜貢獻所有的一切,甚至生命作代價的。這可以想見求法之難,也可見尊師重道的精神。此外,世間的技藝,老於此道者,也還有許多心得創見,何況佛法?一得名師的傳授,確是「逢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善知識是可以尊敬,也應該尊敬。但他之所以應該尊敬,因為他不單是知識,而是善知識;因為他在理解與行證上,確是能不違佛法而能弘通的,否則就沒有尊重的價值。學者方面,自然要有願意犧牲一切的精神。在師長方面,既然是善的,除了特種原因,總是歡喜學者誠摯的敬意、依法修行,不在金銀玉帛上著想。我覺得:善財遍參大善知識,沒有送過禮;善知識也沒有要求他貢獻什麼。這樣的尊敬善知識,大家在道上會,是非常正確的!但因了善知識的尊敬、讚歎,到後來演出依人不依法的怪現象!在文字普遍應用的今日,還有執著印度幾千年前的老習慣——佛法非從老師的口裡聽來不可。並且,供養上師,以多為妙,非多少供養一點,沒有學法的資格。這實在大失讚歎善知識的初意了!
論到發菩提心,大有淺深。淺一點說,是學佛的動機,是堅定不拔的成佛信念。經中所特別注重的,也是初發心的安住菩提心。菩提是大乘學者的目標;發菩提心,是為了菩提而發動前進,也可說菩提在最初動。這樣,長期的修學普賢行願,也可說是菩提的一天天實現。但因了菩提心功德的讚歎,流出極端的真常(菩提本有)論。假如說:沒有第一天入學,就沒有繼續求學,就沒有小學、中學、大學的畢業,就不能養成高深的學問——這話並不錯。就是在入學這一天,舉行預祝、歡讌,也不算太糜費。但如果就此說:高深的學問,大學、中、小學的畢業,都依第一天入學而存在;在入學的那一天中,已具體而微的完成,以後不過是本有的漸漸發現——這就與事實不合。菩提心的真常化(經義還有可以解說的),就是把發菩提心,看為真常平等無上大菩提的初現,否定它從多聞熏習中生,這又不是本經讚歎菩提心的本意了!
七 百一十善知識
善財參訪的善知識,到有德姊弟那裡,已經說參訪一百十善知識了。此後,又見彌勒,晉譯還是說一百十城、一百十善知識;唐譯卻譯為百十餘。再見文殊,文殊伸手過百十由旬。從這些上看,可見百一十,是表示某種意義,並不是實數。古人硬要配成百十位,說什麼自分、勝進,實在毫無意義!百十城、百十善知識、百十由旬,這是善財修學的過程;最合理的解說,是十一地的地地具足十數。在本經中,海幢比丘章、師子頻申比丘尼章,都說到發心到灌頂的十地。發心前,有信解地;灌頂地以後,有金剛薩埵的普賢地。法寶髻長者章,也有五地到佛地的階位。所以,善財原是有了大乘信解的,初見文殊是發心地;以後問菩薩行;見彌勒是灌頂地;再見文殊入普賢道場,這是普賢地了。灌頂地以前有十一地,所以說百十善知識,這可說是適當的解說了!這樣,古人在彌勒以前,把善知識與十住、十行、十向、十地配合,不合本經的思想。再說,善知識有幾人?據我看,善知識焉有一定?這不過舉出代表人物而已。但從安住地神到天主光王女,一共十三位,似乎是後人羼入的。理由是:善財不斷的南行、南行,到見安住地神,忽然轉到北方的摩竭陀,以後不再說南行;到了堅固解脫長者,又一直南行,南行。這在文章的體裁來看,顯然是間雜在中的。並且,這十三位都廣談過去的本生;長行以外有偈頌;神化的色彩特別濃厚;又都是女神:所以我在〈青年佛教〉中,把它略去了。這些善知識,雖是經過十一地,但也不必強配。把它與名為「小不可思議解脫」的《淨名經》對讀,卻很有意義。《淨名經》的三十一位菩薩,用言語說明不二法門;文殊用不可言說說明它;淨名不用言語,直接的表示離言的不二門。本經是入法界:彌勒以前,可說是各入普賢行願的一端(依善知識說),所以善知識都說自己只知道這些,別的不知道。彌勒是因圓,見文殊入普賢道場就不再自謙了。善知識自行化他的方法,除了初三位比丘表示為三寶、三學以外,其他大抵是入世的解脫門。一面即俗而真的自入法界,一面即真而俗的入世利生。譬如醫師,他確是執行醫師的業務;從這一點看,他是入世的。他從醫身病談到醫心病,使人解脫痛苦;從這點看,他又是導人出世的。自己不偏在入世、不偏在出世,在醫藥化生中,得到解脫無礙,就是不思議解脫。大乘的真諦,在立足在出世上廣利眾生,眾生就在世間的事業上直入解脫。這是釋尊成佛的本懷,只為時代根性的不能領受,才不得不宣說擺脫入世的出世法(二乘),或者經過了出世再使他走上利他(回小歸大)。像善財童子所表現的佛教,是從人本位而直入佛道的,這就是人間佛教。雖然經中也有鬼神(想在別處詳談,從略),但善財參訪的善知識都是人;就是十三女神,也還像人,與後期佛教不同。人間佛教、青年佛教,本經永遠在啟示我們!
八 住、普、幻、莊嚴
現在,再談幾個特殊的名詞:
一、住:本經的善知識與住處,有很多叫住的。像文殊的善住樓閣、解脫長者的住林國、自在優婆夷的海住城、不動優婆夷的安住城,善住比丘、安住長者、安住地神。傾向真常論者的,又故意多譯了常住菩薩、常住如來。住是什麼?住是安定不動。像善住樓閣,是菩提心的堅定不退失。住林國,是在煩惱稠林中體悟性淨。(海住城不明。)安住城,是菩提心的堅固不動。善住比丘,是住在畢竟空中。安住長者,是三世佛的不入涅槃。雖有這種種,主意在三世演變中的不變、三世的統一。一切緣起法,因果生滅,沒有一剎那的暫住,但前後還有一貫的相續性,這是一義。緣起的空性,本來如此,可以說從來不變,有佛無佛平等。所以能與空相應的,或證入的,也就獲得一種超時間的現覺(定境有與此近似的)。菩提是不礙性空的緣起法,分析它內在的質素,有見空理、憫眾苦、願求佛果三義。大乘法的特色,是一切法趣空,所以住菩提心與善住性空相融合。到極端,流出菩提本有的真常論。其實,性空是常住;緣起是如幻的生滅,只可說相續中的安定,不能說發心與修行一切都是真常的。文殊菩薩的特色,在勸發菩提心,智證性空理,所以也可說住是文殊學的核心。
二、普:普賢菩薩、普門城、普賢道場、普莊嚴園、普眼城的普眼長者。此外,法門以普為名的,像《普照法界經》、《普眼經》、普眼捨得法門等,不知有多少!這實在是本經的心要。菩薩發心,為了普見一切佛、普聞一切法、普度一切眾生、普莊嚴一切國土……;在菩薩所行的法門中,一切都廣大到其大無外。同時,世界是不知邊際,時間是無有始終,眾生是沒有數量,這一切是無限的無限。這緣起事實的無限,與菩薩心行的無限,統一在一普字上。普是什麼?是一切法的類性(法界),又是一切法的統一。它不是假定一至大者高高在上,也不是分析出至小者深深在內。它是隨便在那一點,觀察它向外的延擴,延擴到無限的無限,達到無限大;也向內觀察它的含容,含容到無限的無限,達到無限小。把這綜合起來,達到外延與內含的一致,無限大與無限小的一致,構成佛與眾生、依報與正報、大與小、內與外的相攝相入,成為著名的華嚴玄境(一切即一,一即一切)。這普門境界,可以提高人類的理想,有無限的哲學,就應有無限的人生觀。把自己沒入無限的生命中,憧憬無限的存在,無限的真、美、善,為無限的前進努力。無限圓滿的信仰者,必有無限的精神,善財就是一個榜樣。很可惜!一般圓融論者,早已遺忘這圓滿的第一義了!從本經去看,普之所以為普,不論在理論上、在行證上,原理在一切空。空是遍一切一味的,空才能空靈無礙。善財的進入普賢道場,不是因為文殊智的證入嗎?但文殊是引發者,普法界的實踐開顯者,是普賢,所以普是普賢學的核心。
三、幻:幻是譬喻,用來說明一切法的似有而無實的。這裡面,有非常重要的現實問題。一般人,在顯現的一切上,覺得他是真實的;等到暴露了虛妄性,那又想像內在的真實或超越的真實,把真實作為顯現的根本。世間的上帝、梵天,唯心、唯物,……這一切,無非是覺得顯現事物的內在或背後有一大實在,這就永不見真理。佛法中,從因果緣起中體現一切空,空是緣起的真實,達到現與實的無礙。現是如幻的相有,實是如幻的性空,這一點佛法與世間學術分流。雖然佛教中也有真常論,但是可以一目了然的。一切如幻、從緣生,一切性空,這是佛法。如果說有一非幻不滅的、非因緣生的、真實(依常識說無妨)不空的,那就離宗了!本經在解脫長者章見佛時、佛母摩耶章、彌勒章觀樓閣時、普賢章讚佛時,都論到身心如幻、佛果如幻,一切是如幻性空的緣起。佛的真實是畢竟空寂,一切不可說;如幻如夢的影現,是清淨妙法身。佛的真實,是幻空的不可見、不可說;可見可說是幻現。幻是一切法的真相,佛是創說者,也是圓滿的體現者;他的一切大用,就是隨機幻現。所以幻的現實,可以作為佛的核心。這像安住不動,是豎窮三際的文殊信智;普入無礙,是橫遍十方的普賢行願;幻化現實,是深徹諸法的釋迦體用了!
四、莊嚴:住、普、幻三者的融化,成為一大莊嚴,表徵大乘佛教的特色。所以本經也就稱為《華嚴經》。本經所載的地方,不論是山林、園苑、樓閣、城邑,甚至虛空;所記的人,也不論是童子、童女、長者、優婆夷,除非簡略不說,說就一律是非常莊嚴的。聲聞佛教中,有清涼、質樸、寬大、堅實,卻少有微妙莊嚴。但大乘,就是聲聞教中的佛菩薩,也就相好端嚴了!所以說,莊嚴是大乘精神的特徵。本經所說的莊嚴,像音樂、光明、珍寶、香、華、影像、寶玉像與網、帳、拂、蓋、幢、旛……,處處可見,把一切的一切莊嚴了。這藝術的美,我們要用藝術的眼光去品鑒它。這美化的意境,可以要求它在人間實現,卻不能愚昧的固執。同時經中的描寫,要把它當成一種表象的符號,了解它更深刻的本意。本經所說的莊嚴,我覺得在眾生界(人)與無情的自然界,心與色(物),幻現與空實,智見與德行上,都表達了和諧、平等、清淨與尊貴。它不像中國的重自然美、西洋的重人物美,各流一端,而是自然與人類的合一。它描寫山、林、園、池,更描寫人類的相好;燦爛而熱鬧的莊嚴,在清淨的恬澹中。常人理想中神世界的壯美,現在把它描寫為人間佛菩薩的世界。它重重涉入的纖巧,卻又廣大崇高的宏偉。它不是直望平面的、不是鳥瞰的,更不是著眼在一隅。它是自己站在宇宙中心,團團的看到一切,可說是立體的。從地面一直寫到雲空,從此地一直普遍到十方,使人覺得面面充實、事事平等。它用珍奇、偉大、高廣,表現它的尊貴氣魄;尊貴不是少數人的專有物,是人類的健美、自然的瑰奇、意志的強毅、德業的光輝!厭世者的貧乏,在這裡是自慚形穢了(智德的和諧等,經中明白的表現,可以類知)!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3 冊 No. 23 華雨香雲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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