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虛大師的菩薩心行[A1]
虛公大師上生,已二十周年了。平時不能本著大師的悲願、繼承大師的思想與事行,而使之發揚光大,徒然在這二十周年,隨順俗套,來一次紀念性的文章與集會,這到底算什麼呢?至少,我有這樣的感覺。
為什麼不能本著大師的悲願、繼承大師的思想與事行而努力呢?對我來說,這是很難說的。記得民國三十三年春,為了《印度之佛教》,曾寫過一篇不願發表的文章——〈無諍之辯〉,寄呈大師(文存漢藏教理院圖書館)。文中說到:「大師是峰巒萬狀,我只能孤峰獨拔。其實,這也是峰巒萬狀中的一峰呢!」雖然大師是不會遺棄此一峰的,但到底不足以代表峰巒萬狀。我深受大師思想的啟發,對大師也有某種程度的理解,但自己為宿習所熏的根性所限,即使嚮往有心,也不可能成為大師那樣的菩薩。大師太偉大!心胸闊大,眼光深遠,是不容易學習的,這豈止是我而已!
為了紀念大師、讚揚大師,曾為泰國龍華佛學社,寫過〈向近代的佛教大師學習〉,舉出大師的三特德:「對於救僧護教,有著永不失望的悲心」;「對人事、對教義,有著無限的寬容」;「對佛教,有著遠見與深見」。大師上生十周年,又依據大師的自述——〈本人在佛法中之意趣〉,而對「非研究佛書之學者」、「不為專承一宗徒裔」、「無求即時成佛之貪心」、「為學菩薩發心而修行者」,有所申述讚揚。我覺得大師的偉大、超越常人而值得讚揚學習的,重點已該攝無遺了。現在還有什麼可多說的呢?然而二十周年到了,既不能行,又無多話可說的我,還得拈起「為學菩薩發心而修行者」來讚揚一番!
虛大師五十初度詩說:「我今修學菩薩行,我今應正菩薩名,願人稱我以菩薩,不是比丘佛未成。」[A2]「願人稱我以菩薩」,正是吐露大師「為學菩薩發心而修行者」的真實意趣。一般來說,中國是大乘佛教,而且是最上一乘,那當然都是修學佛乘的菩薩行者了!但在大師看來,「中國佛教教理是大乘,而行為是小乘」(〈從巴利語系說到今菩薩行〉)[A3]。這句話,也許是故意抑揚,不一定能為別人所贊同,但大師心目中的「為學菩薩發心而修行」,顯然是有所不同了!從大師的遺教去研究,覺得大師的菩薩發心、修行,有兩大重心:
第一是「人」:佛法雖普為一切眾生,而「佛出人間」,教化的主要對象,是人。以人的行為、趣向,說有人乘、天乘、聲聞(緣覺)乘;又在這上面,應機說教,而有人菩薩行、天菩薩行、聲聞菩薩行——菩薩(佛)乘。佛法雖因機而異,而不可忽忘的,這都是就人類的信行而安立的。其中,不殺、不盜等五戒、十善,是人生正行,實行這人類正常的道德生活,能招感人的果報,稱為人乘。天行呢?一般是重鬼神祭祀(古代猶太教、婆羅門教、道教,都是這樣的)、禁咒巫術、敬虔慈愛,高深的是遺世貴我、調鍊身心——禪定。如人而修習這種信行,能感淺深不等的天報,名為天乘。這些,都是世間常法。超勝世間的佛法,特質是:在這人天善行——也就是戒與定的基石上,深修觀慧,智證真如而得大解脫。這是從聽聞佛的聲教而修證的,所以名聲聞乘。本來,聲聞乘的在家者,是基於人行的;出家者是出發於深的天行。但在佛教的流傳中,出家眾為中心,因而聲聞乘被看作遺世(入僧)而專修禪慧者的專名。
以成佛為標極,以學菩薩發心、修行為方法的,是菩薩乘(佛乘)。菩薩乘的特質在:「一切智智相應作意(菩提心),大悲為上首,無所得(空慧)為方便」[A4];或「菩提心為因,大慈悲為根本,以方便而至究竟」。這樣的發心以趣入佛乘,雖是一樣的,而由於本習的心行及發心而起行來說,因時因地因機而不同,統攝起來,不離於人行、天行、聲聞行——三大類型。
一、如遺世獨善,少欲知足,專修禪慧,是聲聞行;依此而迴入大乘的,是依聲聞行的菩薩。雖然回心向大,而由於自利、禪悟的偏重,大都是「智增上菩薩」。以智慧的體證,或深義的闡揚,為自行化他的重心。印度佛教中五百年的出家菩薩,大抵如此。中國臺、賢、禪宗大德,也不離這一特色。
二、祭祀、咒術、禪定是天行,依此而趣入大乘的,是依天行的菩薩。大師以為:「如密宗在先修成天色身,……淨土宗如兜率淨土……西方等攝受凡夫淨土,亦等於天國。依這天色身、天國土,直趣於所欲獲得的大乘佛果」(〈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A5]。這樣的根機,大都是「信願增上菩薩」。
三、如基於五戒、十善,發心而修六度、四攝,是依人生正行的菩薩;這大都是「悲增上菩薩」。大師深入大乘,在(民國十三年作)〈人生觀的科學〉說:「人乘法,原是佛教直接佛乘的主要基礎,即是佛乘習所成種性的修行信心位。……釋迦出世的本懷,……原欲為世人(凡夫)顯示……由修行信心……進趨人生究竟之佛乘。……無如僅有少數……能領受其意。其餘大多數……如聾如盲,不能同喻。為適應此印度的群眾心理」[A6],不得已而說人、天及二乘。在大乘法的應機開展中,大師統為三類,而探求應時應機的佛法,在(民國二十九年說)〈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說:「到了這(現在)時候……依聲聞行果,是要被詬為消極逃世的;依天乘行果,是要被謗為迷信神權的。不[A7]惟不是方便,而反成為障礙了。所以在今日的情形,所向的應在進趣大乘行;而所依的,……確定是在人乘行果。」[A8]大師以為:依佛陀的本懷說,依應時的妙方便說,決非獨善的、神祕的菩薩行,而是依人乘行而進趣佛乘的菩薩行,這就是大師倡導的「人生佛教」。
第二是「行」:廣義的說,身口意的一切活動都是行。約特義說,行為是表現於外的,表現於對人(對鬼、對神、對佛菩薩)關係的。聲聞行(一分天行)重理證,有厭離的傾向;由此而來的菩薩行,不免重理悟而缺事行。雖可以自心的境地,解說六度、四攝,無邊供養,普利眾生,不妨「自得於心」,但在現實的人生社會來看,還是重於自利的。同樣的,天行重祭祀、咒術、禪定,依此而來的菩薩行,不免重於宗教儀式、持咒、修定、修精練氣。雖在崇奉者的經驗,覺得神妙無比;而在一般人心看來,到底是流於神祕迷信。我國號稱大乘,而多數確乎是這樣修行的。那怎能契合佛陀的本懷、適應現代的人心呢?大師重於行——重於人行,在民國七年,發行《覺社叢書》(《海潮音》的前身),就明白宣告「立人之極,建佛之因」[A9],而有「期以人的菩薩心行——無我、大悲、六度、十善,造成人間淨土」[A10]的理想。針對一般的缺乏事行及偏於天行,曾大聲疾呼的宣告。在(民國十年作)〈行為主義之佛乘〉中,說得最為懇切。如說:「從來,吾人為佛教徒者,大都只知以享受福樂或靜定理性為果,……無論或重『理解』,或重『證悟』到如何圓妙,都只空理不成事實,……或則但認一句『禪謎』;或則但守一句『佛名』;或則但以佛的經書、形像、數珠、木魚、蒲團等項為佛事,而不悟盈人間世無一非佛法、無一非佛事。」[A11]又說:「吾確見現時學佛的人漸多,大都迷背佛乘,不修習佛之因行。……反厭惡怠惰,其流弊將不可勝言!……要之,凡吾人群中一切正當之事,皆佛之因行,皆當勇猛精進積極去修去為。廢棄不幹,便是斷絕佛種!」[A12]
大師於一切佛法,融會貫通,但決非臺、賢式的圓融。在理論上,雖倡導八宗平等及晚年所說的三宗平等,而實際是遍攝一切佛法精要,而在無邊法門中,抉示出以人乘正行直接佛乘的菩薩行為主流。如忽略了這,或背棄了這一根本,那就使八宗、三宗,勝解深悟,也不過是「都只空理不成事實」的玄談。在大師無邊善巧的言教中,這才是大師的深見所在;唯有理會這根本的深見,才能窺見大師的偉大!
這一深刻的正見,在大師是徹始徹終的。早在宣統二年(二十二歲),就說到:「善學佛者,依心不依古,依義不依語,隨時變通,巧逗人意。依天然界、進化界、種種學問、種種藝術發明真理,裨益有情,是謂行菩薩道。」[A13]菩薩道實現於現實人生社會中,就是大師闡揚的菩薩行了!到晚年(民國二十九年)在〈我的佛教改進運動略史〉中,對於整理僧制,議建「菩薩學處」[A14]為模範道場,說到:「六度、四攝,是一個綱領。從具體表現上來說,出家的可作文化、教育、慈善、布教等事業,在家的……在家菩薩,農、工、商、學、軍、政……各部門,都是應該做的工作,領導社會,作利益人群的事業。」又在〈從巴利語系佛教說到今菩薩行〉中說:「今後我國的佛教徒,要從大乘佛教的理論上,向國家民族、世界人類,實際地去體驗修學。……本著大乘菩薩的菩提心為主因,大慈悲為根本,實踐方便為門的萬行,發揮救世無畏的精神。……總之,我們想復興中國的佛教,樹立現代的中國佛教,就得實現整興僧寺、服務人群的今菩薩行。」[A15]
大師的那種作略,正如他自己所說——「從人類的思想界,為普遍的深遠的觀察,了知佛學的全體大用、向來猶蔽於各民族(印度也在內)的偏見陋習」(〈佛教源流及其新運動〉)[A16],而想打脫塵滓,展現佛法的真面目,以利益人生。這不是研究佛書而來,更不從某宗某派中來,而是從最深遠、最普遍的體會中來。是大智慧!大氣魄!大作略!
想讚揚大師、紀念大師、學習大師,不從這「學菩薩發心修行」的「人生佛教」、「即人成佛的真現實論」、「今菩薩行」去著眼,就不免摘葉尋枝,甚至要誤解大師了!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3 冊 No. 23 華雨香雲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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