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大師菩薩心行的認識[A1]
一 大師在佛法中之意趣
虛公大師弘法三十多年,可稱為覺世覺人的佛化運動。此一運動的思想體系,是以中國本位佛教為重心,簡持世界佛教的精華;以佛教文化為總線索,攝導東方文化(特重於中國文化)及現代中國文化的三民主義,促成東方文化、東方世界的復興。東方文化的復興,才能革新西方蔽於唯神、唯物的功利文化,攝取其精華,而陶練為世界性的、佛化中心的新文化,造成人世和樂國——人間淨土。
此一崇高理想,非中國佛教建立清淨僧團不可,非佛教大眾修菩薩行不可。所以大師明確表白個人的志行,是:「志在整理僧伽制度,行在瑜伽菩薩戒本。」[A2]大師對於此一志行,徹始徹終,堅定不移。晚年的定論說:「想復興中國的佛教、樹立現代的中國佛教,就得實現整興僧寺、服務人群的今菩薩行。」(〈從巴利語系佛教說到今菩薩行〉)[A3]所說的今菩薩行,要「建立適合今時今地的佛教」[A4];「(在家、出家)同為六度四攝,即是實行瑜伽戒法」[A5];「出家的,可作文化、教育、慈善、布教等事業;在家的,成為有組織的……,農、工、商、學、軍、政……各部門,……領導社會,作利益人群的事業。」(〈我的佛教改進運動略史〉)[A6]今菩薩行也就是人生佛教,所以說:「在今日的情形,所向的應在進趣大乘行;而所依的,既非初期的聲聞行果,亦非二期的天乘行果,而確定是在人乘行果,以實行我所說的人生佛教。」(〈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A7]大師於此一志行的切實提示,最明白也沒有了!
復興佛教來救中國、救世界,為大師一貫的大志願,表現於大師對佛教、對社會、對國家、對世界的活動中。推動此一志願,是本於佛法的菩薩心行,也就是「行在瑜伽菩薩戒本」。關於這,民國二十四年五月,大師在南京開講《優婆塞戒經》,曾進一步的給以說明——說明「本人在佛法中之意趣」[A8]。大師說:我「非研究佛書之學者」[A9],「不為專承一宗徒裔」,「無求即時成佛之貪心」[A10],「為學菩薩發心修行者」[A11]。前三從消極的反面說,後一從積極的正面說。大師堅定的說:「本人為一欲學菩薩發真正菩提心而學修六度行者。」(《優婆塞戒經講錄》)修發菩提心而行六度行,便是行在瑜伽菩薩戒本。二十六年夏天,在武院講〈新與融貫〉,又提到這三項意趣。所以,唯有把握此一意趣,才能親切認識到大師的真面目,才能理解大師對國家、對佛教的真意趣。否則,會容易錯會大師:不是把大師看作離棄佛寺、毀亂佛法的革新者,就認為是維持古老佛教、古舊叢林的人物。
時光如此迅速!大師的捨報,竟是十週年了!在這法界同聲追念的時節,對於大師在佛法中之意趣,特引述大師的教說,拿來紀念學發菩提心、學修菩薩行的大師,加深我們對於大師的正確認識。
大師在佛法中之意趣,看來非常明確,而實容易引起誤會。據大師說:他是學發菩提心的、學修菩薩行的;不是研究佛書的學者,不想作一宗的徒裔,沒有求即時成佛的貪心。那麼,如反過來說:研究佛書的學者,一宗一派的徒裔,求即時成佛的行者,就不是真發菩提心的、學修菩薩行的。如真的這麼說,那些研究佛書的學者、各宗各派的宗師、求即時成佛的行人,包管會一致的起來反對大師。其實,大師此番「本人意趣」的宣說,是不能依文作解的;如迷文執義,再也不能體會大師的意趣了!
傳統的中國佛教,近千年來,一直在我祖我宗的宗派圈子裡作佛事。自宗是至圓至頓、至高至妙,只要說到我宗如此說、我祖如此說,就自覺為天經地義。而即時成佛的禪宗,又幾乎代表了佛法的一切。到近代,研究佛書的學者,也漸漸多起來。最極端的,甚至「非玄奘、羅什之譯不讀,非龍樹、無著之論不求」。由於政府的羈縻邊疆,康藏的佛法泛濫起來,即身成佛的動聽名詞,又到處宣揚起來。在大師的心境中,這些雖都是應時化物的佛法,但在現代,都只能造成中國佛教的困難,不能達成整建如法清淨僧團、完滿發揚大乘來覺人覺世。所以,大師不單是說明自己為學發真菩提心、學修菩薩行,以人乘行果趣進向大乘行的大乘心要,而要說「不是」、「不為」、「無求」,有著針對現實佛教的對治性。唯有從針對佛教偏弊中、適應現代機宜中,才能認識大師所說菩薩心行的真義。
二 為什麼「非研究佛書之學者」
什麼是「研究佛書的學者」?大師指說為:「從事考稽佛學書籍而研究其義理。……用字比句櫛、勾古證今之功夫,將佛書當學問來研究。」[A12]這樣的研究佛書的學者,是否一定與發菩提心、修菩薩行相違反?從修學佛法來說,十法行的前八行,都是成就聞慧的方便;從古代的佛弟子來說,「經師」、「律師」、「論師」的一分,都適合這一定義;我們不能說這些都是不能學發菩提心行的。就是獻身心於翻譯工作,如玄奘等;從事於大藏經錄的審訂,如道安、道宣、智昇等;編錄僧傳,如僧祐、道宣等;為聖典的辭句作音訓,如玄應等——這些,都還是功德難量,何況是考稽佛書而研究義理呢?而且,大師自己曾經創議為「華文佛學分科研究編輯」,主張「依大藏佛典為原料,從各種科學之立場,分門別類以為採集之研究,更憑其研究之所得而組成各科科學。」(《年譜》三〇五頁)[A13]又曾以教理行果來統攝佛學,「教」中分:「佛教法物之蒐集,佛教史材之編考,佛教經典之校訂,佛教圖書之纂譯。」(〈甚麼是佛學〉)[A14]大師在武昌成立世苑佛教圖書館,成立「編輯」、「考訂」二室(《年譜》三四七頁)。如這些而決與菩薩心行不合,那麼大師為什麼又來提倡?難道己所不欲而施於人嗎?就是考證,大師也曾寫過〈佛教紀元論〉。這樣,大師的菩薩心行而「非研究佛書之學者」,到底意趣何在?
大師自己說:「本人則讀書每觀大略,不事記誦,不求甚解。」[A15]這是大師的特性。《自傳》(三)說到:十九歲時,讀《般若經》有省,從此記憶力減弱,而悟力特強。大師對於佛法的分析、綜合、貫通,不盡是記誦的、辨析的,大抵得力於領悟。這一特性,決定了大師對佛學的態度與寫作方法。然而,如「佛學分科研究」;「教」的搜集、編考、考訂、編纂;圖書館的「考校」,雖非大師習用的方法,也未嘗不是自行化他的一道。大師在《大乘宗地圖釋》(一三二——一三三頁),說到自利方面,有「教理研究」;利他方面,有「歷史研究」。所以大師所說的「非研究佛書的學者」,是指那些離開自行化他佛教立場,而只是當作學問來研究。民國十年,朱謙之到西湖兜率寺,想從大師出家。他立意「將所有的佛書批評一過,從新整理建設起來」(《自傳》一一)[A16],這便是佛書研究者的榜樣。他並不以研究佛學為「自行化他之具」[A17];不是看作「振興佛教、弘濟人群之方便」。所以大師說不必出家,介紹他到歐陽竟無居士那裡去。這樣的研究佛書,根本不是學佛,不是信解正法,還說得上發菩提心、修菩薩行嗎?還有,佛法在世間,不離世諦流布,無論重信、重解,只要有所偏重,就會落入窠臼,不能自拔。個人如此,團體也如此。在大師當時的心目中,偏重於佛書的研究者,動機不一定不好,而積習難返,每起不良的副作用。所以曾告景昌極說:「君等乍遊佛法之門,能執利器(名相分別)以防禦邪外,固所樂聞。若將深入堂奧,則當捨干戈而從容趣入之,未應持械以衝牆倒壁為事也。」[A18]
一般以為大師是一佛書研究的學者;大師也確是深入地研究過,但大師的本意卻不如此。這並不因為佛書研究,就不能發菩提心、修菩薩行,而是說如離開自行化他的立場,便不成其為佛法。從如來大覺心中流出的法教,無非應時應機,使人獲得止惡行善或者淨心化欲的利益。雖然佛教在人間,不能沒有教典,不能沒有人研究,不能沒有人索隱探賾,但決不能離棄利益自他的原則,專為知識而研求。大師把握這一佛法的根本意趣,針對當時有人專究佛書的偏向,這才宣說他「非研究佛書之學者」的意趣。
三 為什麼「不專承一宗」
大師又從根本的、全體的立場,宣示他是學發菩提心行,而「不為專承一宗之徒裔」。雖然,佛教二千多年來,儘多發菩提心、修菩薩行的祖師開宗立教,代代相承,但大師卻不願如此。因為照大師看來:「現今所流行的佛學,實源於二千數百年前印度的釋迦牟尼佛。……有了因時因地因人的許多變遷。然直溯釋迦牟尼大覺心海的源頭,我以為只是:圓明了無始終無邊中的法界諸法實相——宇宙萬有之實事真理——體現為以法界諸法為自身,以自身為法界諸法的法身。又完全的開顯表示出來,以之教導無數世界中有成佛可能性的種種眾生之類,使皆得成就無上大覺一樣的圓明法界諸法實相,且體現為無盡無礙的法身,而並非後來許多支流派別的傳說。」(〈佛學源流及其新運動〉)[A19]大師直探佛法的本源,也就是歸宗於釋迦牟尼佛的覺源。在這佛法所從來的釋尊覺海中,有什麼宗派可說?所以,大師的佛法觀,真是道地的佛教,而不是各宗各派的祖師教。當然,各宗各祖的教說,也還是推本於佛陀。
為什麼會有宗派?佛為了適應眾生的根性,施設教法,就有了諸乘的差別。大師在〈新與融貫〉的開示中,說到印度、中國、日本的宗派,而後斷論為:「宗派之所以興起者,差不多都是以古德在佛法中參研之心得為根據,適應時機之教化上而建立的。」[A20]佛世的諸乘、後世的諸宗,無非為了化度眾生,應機說教。但是「佛之現身人間,應機說法,而聽法承傳之人,當即不免各有偏勝。」(《優婆塞戒經講錄》)[A21]印度的三期佛教、中國的大乘八宗,各有它的特勝,也就各有它的偏頗。所以專承偏宗,會造成高推自宗、鄙棄他宗的風氣。鄙棄了一分,結果是削弱了佛教的全體。這點,大師曾明白說出:「中國尚禪宗者,斥除一切經律論義;雖若《宗鏡錄》遍錄經論,亦但揚厥宗,鄙餘法為中下。尚淨土者,亦勸人不參禪學教,專守一句彌陀。賢、台雖可以小始終頓、藏通別圓位攝所餘佛言,然既為劣機而設,……學者又誰肯劣根自居,於是亦皆被棄。」[A22]「有各宗而無整全之佛教」[A23],鄙棄餘法的結果,是:「中國至清季,除參話頭、念彌陀外,時一講習者,亦禪之《楞嚴》、淨之《彌陀疏鈔》,及天台《法華》與《四教儀》,或《賢首五教儀》,附《相宗八要》而已。……空疏媕陋之既極,唯仗沿習風俗以支持。學校興而一呼迷信,幾潰頹無以復存。」(〈菩提道次第廣論序〉)所以應時應機的宗派有它的價值、有它的適應,但如鄙棄餘法,局促於宗派圈子,一定會利弊參半發展到弊多於利。如禪宗與淨土宗等,不能說沒有特勝,只是由於鄙棄餘法,結果削弱了中國佛教,弄到空疏媕陋的地步!了解這一理由,對於大師《中國佛學》的末後一章——〈奪禪超教之淨〉,從蕅益學人以下到近代印光大師的專弘淨土,評為「充其類而一轉,大可成為在家淨土行之日本真宗」[A24];「殊有進為純信彌陀他力之真宗可能,然尚期命終往生,而無真宗——信成已生、還化利他之行,則所短遠矣」[A25],才不會感覺奇突。
大師不願為專承一宗一派的子孫,是從超越宗派的本源性、隨機應化的全體性立論。大師這種意見,有點近於宗喀巴大師的說法。「福德資糧則人天俱攝,智慧資糧則聲緣相協,律及經論皆所依止,僅取一分,不成菩提。雖未嘗不別有最勝之歸趣,而確定皆攝入次第之過程。於是不沒自宗、不離餘法,而巧能安立一切言教皆趣修證。……余昔於佛學概論,明因緣所生為五乘共法,三法印為三乘共法,一切法實相至無障礙法界為大乘不共法。後於《大乘本生心地觀經》,又增說共不共通法為總要。粗引端緒,語焉不彰。今雖未能獨崇密宗,欣睹三士道總建立之典要,乃特提出以申論之。」(〈菩提道次第廣論序〉)[A26]大師的激賞宗喀巴的《菩提道次第廣論》,因為他的三士道說,與大師一貫主張的五乘共法(下士人天乘)、三乘共法(中士聲緣乘)、大乘不共法(上士菩薩乘),有著同樣的意趣。所以在應機設化的方面,隨機應化而不限一宗,如說:「各宗派法門,皆可隨人根機所宜而修學,藉以通達究竟覺海。所以本人觀察佛法之五乘共法、三乘共法及大乘不共法,原為一貫。在教理解釋上、教法弘揚上,隨機施設,而不專承一宗或一派以自礙。」(〈新與融貫〉)[A27]在貫攝佛法、起解成行的修學次第方面,則能攝一切佛法,條貫為「教之佛本及三期三系」[A28]、「理之實際及三級三宗」[A29]、「行之當機及三依三趣」[A30],不捨一法而同趣大覺。大師的意趣如此,所以與局狹的宗派門徒不同。
大師對於佛法的看法,自己說有三期。第二期,就是「上不徵五天,下不徵各地」(〈整理僧伽制度論〉)[A31]的中國大乘八宗平等說。認為八宗的境與果,都是平等的,只是修行方法有差別而已。所以說:「八宗既是平等,亦各有其殊勝點,不可偏廢,更不能說此優彼劣、彼高此下。」(〈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A32]大師當時,確有促成八宗一致復興的意圖。所以對中國久絕的密宗,特別提倡得熱心。不過,雖不能說八宗有勝有劣,然對各宗徒裔的固蔽、高推自己,大師也是從來不客氣的。特別對那「男女混雜」[A33]、「僧俗顛倒」的密宗,更不惜引起長期的論諍。關於八宗平等,想提到兩點:一、大師去世了,由於大師的偉大,八宗平等也時常被人應用起來。例如:如有人對宗派略有評論,就高舉「八宗平等」,認為不應該批評。等到轉過身來,還是高推自宗、鄙棄餘法的老調。這種辦法,根本違反八宗平等的精神。二、八宗平等,還不是大師的晚年定論。
大師第三期的思想系,從歐美遊化歸來,才更明確的吐露出來。民國二十年八月,在北平講《大乘宗地圖釋》,就講到:「最近所創世界佛學苑,其研究佛法之根據,又較吾昔根據華文者大有擴充。」[A34]大師的晚期定論,不是八宗平等,而是「教之佛本及三期三系」、「理之實際及三級三宗」、「行之當機及三依三趣」(〈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這一晚年定論,約教法來說:歸宗於佛本,雖同於前期;而三期三系,不再只是華文佛教,更擴充為以華文佛教為本,貫通簡持巴利文系與藏文系佛教,成為世界性的佛教了。約理法來說:理之實際與三級三宗,已經是攝八宗為三宗,不再談八宗平等,不再想八宗一致復興了。約行法來說:行之當機,同於前期;而三依三趣,不但條別行法的根本特性,而且明確揭示現代中國所應該弘揚的佛教,顯出大師佛化運動的真正面目。可惜得很,大師在民國二十年後雖多少說出,由於抗戰軍興,一般人——尤其是陷區內的佛教同人,多與大師此一思想脫節。所以勝利歸來,在今日臺灣,還有人在推仰大師的八宗平等。要知大師從歐美回來,對研究法就有重大的修正。大師已綜合為「中國臺賢禪淨密系」或「法界顯密系」,綜合為法界圓覺宗。而說:「今後研究佛學,非復一宗一派之研究,當於經律論中,選取若干要中之要,作深切之研究,而後博通且融會一切經律論,成圓滿精密之勝解。」(《大乘宗地圖釋》)[A35]「作一系一系的專門研究,才能精深專一,才能做到登峰造極,升堂入室。」(〈世苑圖書館館員之修學方針〉)[A36]從此可見,大師的晚期定論,不專是中國文系的大乘八宗平等,不再是分宗研究、普遍發揚,而是會三大文系的佛教,統貫在五乘共法、三乘共法、大乘不共法,法相唯識學、法性空慧學、法界圓覺學的三大系,超出宗派而歸於佛法一本,那裡是宗派徒裔所能想像的!
四 為什麼不想「即時成佛」
「無求即時成佛之貪心」,在大師宣示的意趣中,這是最為難解、最易引起常人疑毀的一項。因為發菩提心、修菩薩行,目的是為了成佛;那為什麼不想快速成佛,而稱急求成佛的為貪心呢?
這一意趣,還得從「不為專承一宗之徒裔」說起。大師說:「直溯釋迦牟尼大覺心海的源頭,……並非後來許多支流派別的傳說。」(〈佛學源流及其新運動〉)[A37]印度傳來的一切教法,大師是有深刻獨到見地的。如說:「無上大覺海中流出來的教法,為了傳持者及入世應機的各有偏勝,由迦葉、阿難等承持,則成初期小乘。由龍樹、無著、世親等弘傳,則成中期大乘。由龍智、善無畏、蓮花生等傳承,則成後期密法。」(〈新與融貫〉)[A38]現今所流行的佛法,經典的傳出,有著傳承者根機的差別性、時間的先後性。初期小乘與中期大乘,大師以為:「一切經律,皆源本佛所宣說之聲教,由佛徒歷次結集而成。」(〈佛法僧義廣論〉)[A39]有時說:「釋迦佛陀時,……方便為說人無我的小乘法,適應當時印度思想的機宜……。然佛陀同時與曼殊師利及彌勒等一、二大心深智者,則直說其自證的法界……。五百年後,雖由龍樹、無著等,發見了曼殊師利與彌勒等所傳的佛說,成了印度大乘思想的發展時代。」(〈佛學源流及其新運動〉)[A40]〈人生觀的科學〉也說:「釋迦出世的本懷,見於《華嚴》、《法華》。其始原欲為世人(凡夫)顯示一一人生等事實三真相……俾由修行信心……進趨人生究竟之佛乘。……無如僅有少數大心凡夫若善財童子等……及積行大士若文殊、普賢等,能領受其意。」[A41]這可見,顯教大乘,雖遍通十方他界,有無數菩薩聽受,而此土卻僅是少數大心凡夫、深智菩薩所承受的。怪不得初期佛教,成為「小行大隱」的局面。如來不得已而說聲聞乘,末後又引令回心向大,實為迂回進入大乘的方便。第三期佛教的密宗盛行,大師的看法,與前期多少不同。如說:「龍智菩薩等出來弘揚密咒,把通俗的印度風習都融攝進來」(〈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A42];「雖謂因龍猛大士依法身塔之象徵悟證法身,遂為創真言祕密金剛法之開祖,亦無不可。……諸咒印形儀,則固多隨時隨處收編世間所流行者,而不足深究也」(〈龍猛受南天鐵塔金剛薩埵灌頂為密宗開祖之推論〉)[A43]。這似乎確認密宗為後起的,多雜有婆羅門等神(天)教內容。
從教典說,有著傳承者的偏勝與因時因地的適應性,如上所述。如從教法說,釋迦佛的本懷,原意在由人而直向佛道。「天與聲聞、緣覺之三階段,……乃由人不走遍覺的路所歧出之三種結果。」(〈人生觀的科學〉)[A44]其實,天與聲聞,還是要引向佛道。如依聲聞(緣覺)行果及天乘行果而入佛道,就是大師所判的:第一千年,「依聲聞行果趣發起大乘心」[A45];第二千年,「依天乘行果趣獲得大乘果」[A46]。聲聞行果的急求解脫,為第一千年的風尚。大師說:「禪宗出於第一期的末葉,附屬於第一期。」第二千年的代表者,「是密宗、淨土宗,是依天乘行果的道理。如密宗在先修成天色身的幻身成化身佛。淨土宗如兜率淨土,即天國之一。西方等攝受凡夫淨土,亦等於天國」(〈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聲聞行果與禪宗,密宗與淨土宗,都是急求趣證的,都屬於不能由人而直向佛道的勝方便。不知道由人道而修信心、直向佛道,「正是佛教的真面目」(〈人生觀的科學〉)[A47]。大師條析教史的發展、根性的特點,直探佛陀本懷,揭示出大乘佛法進修的直道、坦道。
大師抉擇佛法的基本思想,經這樣的簡單敘述,才能明瞭大師「不求即時成佛」的意趣。大師說:「佛法,原不拘限以現身此世為立足點,乃普為法界一切眾生而發心。蓋以佛法觀察,一人與一切眾生互相關涉;而一世界與無量世界,亦相攝相入,如帝網之重重無盡。因此佛法不是為此一人生與此一世界而起。」(《優婆塞戒經講錄》)[A48]大師此一宣示,說明了大乘法的真諦:菩薩發心修行,遍為一切眾生,遍淨一切國土,遍禮一切諸佛,遍學一切法門,遍斷一切煩惱,遍達一切事理。……一切功德,都是盡虛空、遍法界,到達究竟圓滿。如《華嚴經》說的佛果與菩薩行,是怎樣的高尚、圓滿!所以經說:「如一眾生未成佛,終不於此取泥洹」[A49];「地獄未空,誓不成佛」。不為自己,不求速成,表達了菩薩行的真相。一般看起來,釋迦佛是即身成佛的,是「父母所生身,直登大覺位」[A50]的,但成佛豈能速成!據釋尊自白,是經三大阿僧祇劫行因而來。依龍樹說,佛道實是無量無數阿僧祇大劫行因而成就的。大果當然不是小因所成,但佛道長遠,菩薩道難行,非一般人所能承當。這樣,佛陀的方便教,就不能不施設起來。
大師說:「釋迦佛陀時,印度的思想,是以個人解脫而得到自我獨存為風氣的。佛陀處此環境中,……幾乎無可宣說。然不說法,則覺世悟人之大願無由得達,乃方便為說人無我的小乘法。」(〈佛學源流及其新運動〉)[A51]小乘是厭離心切,急求自身解脫的。經佛方便教導,於是四果聖者紛紛出現。佛被稱為多陀阿伽陀(如來)、阿羅訶(即阿羅漢)、三藐三佛陀(正遍覺)。聲聞聖者也稱為阿羅漢,認為自己的究竟解脫與佛平等。這要到法華會上,佛才使他們知道:過去所證到的,只是半途的化城,不是究竟的寶所,寶所還在前途。經此聲聞行果的解脫生死,不是無益的,因為不必再為自己的六道生死而憂心了;從此發心向道,直至寶所。一到大乘佛教時代,大家都希求成佛,不再求阿羅漢(這雖也是佛的別名,但在習用上,成為小乘偏證的果號)。然而,佛道長遠,菩薩道難行。結果,佛果是希求到達,菩薩大行卻不願承當;佛法中的方便教,又有施設的必要了。
中國禪宗,自以為最上乘、直體佛心,以「即心即佛」、「立地成佛」為標幟。依大師的論判,「附屬於第一期」。的確,「大事未明,如喪考妣」的急證傾向,清淨無為的山林氣息,都與聲聞乘大同;而禪者坐亡立脫的作略,與阿羅漢自在捨壽的風格,也極為吻合。不過,聲聞自稱阿羅漢,與佛阿羅漢解脫平等;而禪者則自稱成佛,與佛心心相印而已。禪者雖大抵近於「依聲聞行果而趣向大乘」,但「由了達一一人生等事實三真相,歸佛法僧,信業果報,修十善行,厭取作,捨壞苦,以階進佛乘者。……中國之少數禪師,若百丈、永明等,及少數居士,若龐蘊等,頗得其真。然居極少數人,而即為我今所要極力提倡的」(〈人生觀的科學〉)[A52]。百丈是適應時機,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實行者。永明是「萬善同歸」[A53]的禪匠。龐蘊為不廢人事的居士。所以大師稱譽為確能體得由人乘而直向佛道的真義。大師對禪宗是相當尊仰的;但真能直探佛陀本懷,依人生修十善行而進向人生之究竟,也只是少數人而已。
但是像法時代,人根轉鈍。有的覺得不但佛道長遠,菩薩道難行;禪思精微,也不容易修證。如現身不能成就,一息不來豈不又要輪迴生死,茫無了期!所以,索性不求見真斷惑,求生天國一般的極樂世界,做到盡此一身不再退墮的往生淨土法門。聲聞是自以為究竟如佛,而不知是先在化城裡休息安樂一下。淨土行者,是知道往生淨土,並非已經究竟如佛。但在諸上善人同會一處的良好環境下,終於要「見佛悟無生」,決定能趣向大乘而不再退失的。所以大師稱譽為穩當中的穩當,等於保險法門。但有些人,覺得非成佛不可,而身命浮脆,學成不易,所以重視此血肉之軀,想把此血肉身,以修精煉氣等祕密修法成天色身,依此天色身而進趣佛果。這些,都是希求佛果,而不願承當菩薩的大行難行;不能即此人生,修十善行以進向人生之究竟,而企圖急速成就。於是一心一意的求阿羅漢(佛的別名)、求佛,而卻轉向聲聞行與天行。雖然禪、淨、密等,也有發菩提心的,但為了「求己利」、「求速成」的意欲所嬈亂,菩提心行也多少打些折扣了。所以大師以凡夫身來學發菩提心、學修大乘行,堅決的放下那「即時成佛的貪心」。
無論為依聲聞行果或依天乘行果以向佛道,佛法的殊勝方便,都是大有利益的。如證入聲聞羅漢,生死已了;或真能明心見性、真能往生淨土、真能修成天色身,即使沒有成佛,也不會再為生死昇沈的苦迫而擔心了。然依教理說:聲聞回心向大,由於自利的積習深重,悲願不充,進修遠不如直入大乘道的迅速。如淨土極為穩當,但據《大阿彌陀經》說:淨土修行百歲[A54],不如穢土修行一日。可見在淨土的趣向佛果,反而比穢土修行的稽緩了。密乘的成佛,雖未見緩成的教說,但《大日經》說「劣慧所不堪……兼存有相說」[A55],可見修風修脈、男女雙修,也只是方便引導而已。希求成佛的,不是厭離心深,便是貪瞋習重(密);不是專為自己,便是偏重此生,這才急求穩當。佛是阿羅漢,我也要成阿羅漢;佛是佛,我也要立即成佛。一心想成佛,而不顧佛陀因行的遍為一切眾生而發心。於是求穩當、求速成;穩當了些,卻不知道走了迂回的歧道。俗語說:「欲速則不達」、「大器晚成」,可作為急求成辦者的座右銘。
為佛道長遠、菩薩道難行而退心,或不欲退失而求速成,都是病在專為自己、專重現在。請聽大師的開示:「發心修學佛法者,應不為空間、時間所限,宜超出一切時空,涉入一切時空。於佛法如此理解,即能自悟悟他,精進無息,無庸拘定要即此身成佛。蓋成佛不過自悟悟他而已,菩薩行滿,佛陀果成;但勤耕耘,自能收獲,何須刻期求證?因為刻期追求,大抵為滿足虛榮心所驅使。而著相拘求,非僅心量狹小,且未免反增煩惱耳。佛法中雖有為接引一類誇大之眾生或激發一類懈怠眾生,施設即身成佛、立地成佛等假名,但本人提倡發長遠心,修自悟悟他行,不怠不息,而不以此類假名而掀起刻期求成之貪心。」(〈新與融貫〉)[A56]
五 「學菩薩發心修行」之真意
經過了三類的簡別,大師對於佛法的意趣——「為學菩薩發心修行者」的真意義,才能明確地認識。大師所說的學菩薩發心修行,是直探釋迦的覺源——佛的人間成佛,施設教化,實以人類為本位的,要人直從人乘以進趣佛乘的。而天與聲聞、緣覺,只是不肯趣向大覺而分出的歧途。如佛滅一千年,依聲聞行果而趣大乘;佛滅第二千年,依天乘行果——天色身、天國土而趣大乘。雖一樣的稱為發菩提心、修菩薩行,而都是不見釋尊人間設教的本懷,不能依人生修習十善、完成信心,直趣於人生究竟的佛果。所以著重自己、著重現生,與「普為一切眾生而發心」的菩提心行要經極長時期才能圓滿不合。
依聲聞行果、天乘行果而趣大乘,為佛法的勝妙方便。佛菩薩的慈悲設化,使無量數人發菩提心,護持信心而不致退失。所以並不因迂曲方便而是可訾議的,反而是應該讚歎。但到現在,雖然「一、二期的根機(真能現身證聲聞果、現身成天色身、死後生極樂國),並非完全沒有,不過畢竟是很少數了」[A57]。而且,「依天乘行果修淨密……就最近的趨勢上觀察,修天乘行果這一著,也不適時代機宜了」。又說:「依聲聞行果,是要被詬為消極逃世的;依天乘行果,是要被謗為迷信神權的。不唯不是方便,而反成為障礙了。」(〈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這樣,大師從上契佛陀本懷、下應時代機宜的立場,抉擇而提示了「依人乘行果趣進修大乘行」的法門;這也就是大師所說「學菩薩發心修行」的意趣所在。
大師的學菩薩發心修行,有兩大特色:一、融貫佛法,二、漸次趣入。這是針對宗派徒裔與即時成佛的。茲錄〈新與融貫〉的解說:「本人……認佛法中的五乘共法、三乘共法及大乘不共法,均一貫可達到究竟圓滿之覺海。凡能貫通五乘、三乘及大乘教法而發菩提心、修菩薩行者,便是菩薩。所以本人在佛法中的意趣,是願以凡夫之身,學菩薩發心、修行。……本人還不能如菩薩那樣發心、修行,現在是學菩薩的發心、學菩薩修行。……今人不知此義,每每稍具信行,馬上心高氣傲,自命成佛;不知少分之學發菩提心、學修菩薩行尚未做到呢!……經過十千大劫修行六度萬行,才為真正初發心菩薩。……所以本人亦為願學菩薩發真正菩提心而修行六度萬行者。」[A58]
大師的學菩薩發心修行,從適應時代而施設教化來說,即是「人生佛教」。是著重於發心修行的立場,著重於人乘行果而趣入大乘行的。〈即人成佛的真現實論〉,有過綜合的說明:「(釋尊)正轉之法輪,端在修超欲界之梵行——戒、定,證出三界之涅槃——定、慧解脫。此因應受佛化之眾,善根深厚、機感殊勝,一唱善來,即成比丘;一悟法要,即成羅漢。而大乘菩提行果,則再依出三界涅槃為基址,大而化之,勝進而究竟之;此觀之《法華》所開顯者,固甚彰彰也。……龍智等興行密教,旨在修神仙咒術行,成欲界天色身。……設非菩提心、般若慧,則失其為成佛之方便。……然雖盛流於印度、藏、蒙,而漢族則格於原有之禮俗儒化,傳入而不受行。歷梁、陳、隋、唐而變通者,別成禪宗、淨土宗。禪宗的悟心,上追梵行涅槃;其寄身於自耕自食的農林生活,即下啟末法期的人間佛教。淨土宗傳日本,再變為真宗,彌切合人間生活。而錫蘭、緬甸、暹羅等,傳初五百年佛教餘緒,薄周民眾後,亦成善信男女通俗教化。而像法期密教,印度滅於回教之侵入;西藏……失帝王護持,則亦將由無民眾基礎而致隳墮,外蒙即其前車之鑒。由此種種,故正法期超欲梵行,及像法期即欲咒術,皆將退為旁流。而末法期佛教之主潮,必在密切人間生活,而導善信男女向上增上、即人成佛之人生佛教。錫蘭等地律風,雖有切近人生者,然側尚離欲出世,對人世資生物用及人群治理救濟,均鮮積極的心行。西藏密宗對資生濟眾,雖較有積極精神,然以習修欲界天身而迷信多神,甚違近代思想。日本真宗似為開末法人生佛教之最前進者,然託彌陀淨土安心,又何若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唐代禪宗更切人性!惟亦嫌側重唯心,而絀於利物治生耳!然主唐代禪宗並輔錫蘭律行以安心立僧,主日本真宗並輔西藏密咒以經世濟生,庶可為末法期集起人生佛教之要素矣。故應易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為直依人生、增進成佛,或發達人生、進化成佛,是名〈即人成佛的真現實論〉。」[A59]這可見,大師是盡攝過去佛教——各時代、各地區、各宗派的精華,使發達人生、進化成佛,而符合於佛法的真面目。在自行方面,大師是重視律儀、教理、禪觀,作系統的學歷程序。對依律的集成清淨僧團、依禪以徹證心源、依研究教理(三級三宗)而獲得佛法圓滿之貫達,隨時流露出讚美的法音。然在大師的菩薩心行中,這是發心修學的一貫程序,而不是分宗裂派、高推自己而鄙棄餘法的。這一學程的修學——依律儀、明教理、悟心地,便是大師理想的僧伽教育、大師理想的菩薩學處。但大師又重於入世利濟,在這點上,覺得日本真宗與西藏密宗,也有可取的地方。菩薩學處的修學過程中,「或為僧,或還俗,皆可聽自決;而還俗即可為入工、農、商、學、軍、政各界之佛教信徒」[A60]。「住僧的出家菩薩,可隨緣改良各處僧寺。其還俗之在家菩薩,可深入各種社會,以為本佛教精神施佛教教化之社會改良家。」(〈即人成佛的真現實論〉)[A61]依人乘行果以趣進修大乘行,就是從此菩薩集團而達成。如失去佛化的經世濟物的大用,律儀、教理、禪觀,都不能完成人生佛教的理想。所以「人生佛教之正體,保持於菩薩長老僧;而人生佛教之大用,則寄託於社會改良家」(〈即人成佛的真現實論〉)。
大師的建僧運動,看作整興佛教、發揚佛教來救世界的中心工作。最初是著重於整理僧伽制度,晚年則代以菩薩學處。菩薩學處,通於僧俗,但佛教的主體,還是如法清淨的菩薩僧。無論從建僧、從人生、從救國救世界,在大師初出關時,對密宗曾有過異常熱心的提倡。但後來,認為像法時代的天菩薩行,是不應機了。因為從密宗的應機來說,「密咒原以應化非人的天龍八部之佛教為主;而八部中,尤以藥叉……部為主。依此密咒部之特要部而發展,佛亦成為夜叉部之佛。……印度之修長壽、修五通者,大抵皆修藥叉法。而中國道教之丹鼎符籙諸術,亦夜叉法之流耳。知密咒乃八部眾或夜叉眾為本位之佛教,則知其僅可為人間佛教(即人生佛教)之助行也」(〈論時事新報所謂經咒救國〉)[A62]。
大師在佛法中之意趣,非研究佛書的學者,是反對非學佛的研究態度。不為一宗的徒裔,是探佛本原,總貫各時代、各地區、各宗派的佛教,成為進入佛道的修學過程,反對偏宗的削弱中國佛教。沒有求即時成佛的貪心,正是本於依人生增進而直趣大乘行的佛道,也因此而超脫了聲聞行、天行的專為自己、專重現在。這樣,大師正面的吐露其意趣,即學菩薩發心——發長遠心、發廣大心,學菩薩修行——六度、四攝。也唯有依人生增進而進趣佛乘,才吻合佛心,適應時代,這就是「人生佛教」、「菩薩學處」。大師的心行,歸結於這樣的偈頌——「眾苦方沸騰,遍救懷明達。仰止唯佛陀,[A63]完就在人格。人成佛即成,是名真現實」[A64]。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3 冊 No. 23 華雨香雲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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