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守培上人[A1]
鎮江玉山守培上人,為江蘇僧界一致尊敬的師匠。他先參禪,繼而主持寺政;退居而後,才進而專研教義,弘宣教法。他能詩、能書、能畫,淡泊精進,戒行嚴淨,數十年如一日。他不但是江蘇希有的僧寶,實在是近代中國佛教界一位不平凡的龍象!最近,聽說已經去世。耆舊凋零,關心佛教而與守老相知識的,都會同聲慨歎——後學失卻了典型,佛教減失了光輝。
我與守老,相見僅二次,都不曾深談。然從文字因緣,發見他有著自家的見地時——雖然彼此的距離很遠,但對他的敬意,隨著時間而不斷增長。民國十四、五年,在《海潮音》上,讀到他的〈一心念佛即得往生論〉。守老的思想,近於禪。他認為信、願、行(稱名念佛)三者,為鈍根人全用,為中根人不定用,上上根人全不用。就是說:真是出格的上上根性,不需要信、願、行,只要能契入一心念佛,便能往生。這對於一般弘傳的稱名念佛、三根普被說,是相當不同的。所以引起一位專心淨土的王居士,出來痛加批評。守老又給批評者批評一番,真是縱橫掃蕩,勇不可當!我當時,還沒有出家,不能辨別,更不知雙方何以有著如此相反的立場。但對於守老的論文,有著良好的印象。
民國二十年,我到了閩南;我對於守老的印象,受了師友們的影響而變了。他曾與象賢法師諍辯唯識空有,對唯識宗採取敵對的態度。尤其是解說唐玄奘大師的《八識規矩頌》,而不依奘公所傳的唯識學,照著自己的意見而強解一番,使人不能同情。同學們雖尊敬他的操持,但大都稱他為外道——知見不正。說到這裡,不能不說到近代佛教思想界的一度激盪。玄奘大師傳入中國的唯識宗,元明以來,可說完全被輕視了。華嚴家判它為始教,天臺家判它為別教,禪宗把它看作名相之學,淨土宗更反對它的「別時意趣」說。唯識宗,只是被引用為貶抑的對象,或依據自宗理論說它只道得一半。奘公艱苦地從印度傳來的唯識學,不但是被輕視,簡直是被歪曲了。清末民初,佚失了的唐代的唯識章疏,一一流回我國,唯識學才開始了一種復興的機運。這主要是南歐(南京支那內學院歐陽漸系)、北韓(北平三時學會韓清淨系)的功績,二梁(梁啟超與梁漱溟)也給予很大影響,唯識學才引起了當時學界的重視。然在傳統的中國佛教界(臺、賢、禪、淨),影響是並不太大的。大乘佛教思想,有著不同的思想系統。唯識宗被委曲了、忘記了,倒也罷了,等到唯識宗小露光芒,即不能免於諍論。民國十一、二年間,歐陽漸講〈唯識抉擇談〉,以《大乘起信論》的從無明而起三細六粗說,與數論外道的二十五諦說相比配。梁啟超作〈起信論考證〉,否認《大乘起信論》是馬鳴所作、真諦所譯。接著,內院的王恩洋,作〈起信論料簡〉,明白否定《大乘起信論》的教義。當時,還有《楞嚴百偽》一書,逐項指證《楞嚴經》的偽妄。這樣,佛教界的激辯,是免不了了。一般維護《楞嚴經》、《大乘起信論》的,大抵本著舊有的見解,自我解說一番。唯有太虛大師,本著融貫原則,認為唯識學雖好(與臺、賢、禪者不同),《楞嚴經》與《大乘起信論》也不錯(與內院不同)。此外,以反唯識學的姿態而出現的,便是守老了。起初,梅光羲作〈相宗新舊兩譯不同論〉,以奘公的唯識學(新的相宗)為正。守老寫一長文,一一的辨正,認為舊的相宗(地論、攝論)都對,新的相宗都不對。不但說玄奘不對、窺基不對,更說「護法妄立有宗」,連世親菩薩也有問題。我在大家不滿守老的氣氛下,寫了一萬多字的駁論,發表在《海潮音》。我是為唯識宗作辯,所以解說為:舊的都錯,新的都對。我與守老,就這樣的結下一段諍辯因緣。
廿一年秋到廿五年夏,我大部分時間過著閱藏生涯。一方面,聖華同學為我稱歎守老的德操;一方面,逐漸了解到佛教思想的系別。對於相宗新舊之爭,開始一種新的看法,覺得這活像兩位近視眼,仰讀「文廟」而互爭「文朝」與「又廟」,糾纏不清一樣。我與守老的諍辯,空熱鬧一場,回想起來,當然是多餘的了!然我對於守老,讀了他幾本書,知道得更多一點,生起一種更良好的印象。覺得守老是直從經典中探索得來,他是有所見的,是篤於所信、忠於所學的。他不像一般人,照本宣揚的背誦古人語句,卻看作自己的佛法。守老重於《楞嚴經》及《大乘起信論》,然並不附和一般《楞嚴經》、《大乘起信論》的注疏。他對佛法,有一整套看法。認為佛法只有大小乘,小乘有頓(緣覺)、有漸(聲聞),大乘也有頓(如來)、有漸(菩薩)。對於修行階位、斷證位次,也成一體系。他本著這樣的教判,不客氣的批評華嚴五教,天臺四教。世界佛教居士林首次請他講經,他講到判教,便痛斥華嚴五教與天臺四教的謬誤。上海,一向是天臺(也兼弘賢首)的化區,當然有人提出反對,認為不行。守老卻表示得很堅決:請我講,就是這樣;不這樣,就可以不講。這種忠於所信、不計毀譽的精神,是怎樣的值得讚仰!
廿五年秋,我到鎮江,在玉山超岸寺住了幾天。由寺主雪松的介紹,我向守老敬禮。慈和嚴肅的氣象,增加我不少的敬意。他對於數年前不客氣批評他的後學,沒有絲毫芥蒂,慰勉了幾句。我在超岸寺為學僧講演時,他就坐在講堂的外室靜聽。可見守老所諍的是法義,而沒有想到對方是誰;並非為了對人,而找一些法義來批評。
抗戰期間,我與苦讀《瑜伽師地論》、《阿含經》的雪松法師,共住漢藏教理院數年。雪松是蕙庭的法子,蕙庭是守老的法子。但蕙庭曾與內院有關係,雪松又特重唯識,所以很尊敬內院系的王恩洋,尤其是注重《阿含經》的丘晞明。談到守老,當然是稱之為外道了。不過我那時卻勸他含容,佛法可以論淺深、辨了不了義,可以據思想的遞演而觀其變化,卻不能以一家之學而否定別人。何況守老是空諸依傍,直探經義,而能卓然成家的呢!
卅五年,我在武昌出版了《攝大乘論講記》,對相宗的新舊,表示一些見解。我認為:無著、世親學本身,就有不同的說法。例如《攝大乘論》等,著重「一切種子阿賴耶識」,一切依識種起,即成「一能變」說。《成唯識論》等,著重「現行阿賴耶識」,依心起境,當然是「三能變」了。我特地寄一部給守老,守老回了一封信,還附了一張精密的表——關於三性、真妄、八識等,都總含在內,表示他自己的意見(信由守老徒孫隆根轉交)。他的見解,大體偏依真常論,與我承認大乘可有三系而重性空,當然是不能一致的。我還是答覆一信,表示願加以研究。
末後一次的法義辯論,是由我的《中觀今論》而起;守老批評我的〈中道的方法論〉。中觀與唯識,都是注重聞思熏修的,都是以分別抉擇的觀察慧,導入無分別智證的;與《大乘起信論》等的修法,並不相同。守老的解說中道,引用了「不偏之為中」、「未發之為中」,也許是受著中國文化的影響吧!我只作一簡短的答覆,載在《中流》,說明我所宗的中道,是依經說「離此二邊說中道,所謂此有故彼有」[A2]等——依緣起而明中道。所據不同,意見也難得一致了!
三十六、七年時,守老的《大乘起信論注疏》,已經付印流通。《楞嚴經》的注疏,由於印刷廠的無信用,一時無法印出,不知後來如何!這兩本書,該是守老的得意作品了!四十一年(?)在香港時,看到守老最近作品,最近印行的新書——依據《起世因本經》等,敘述佛教的宇宙形態與眾生的活動情況。他不管大陸是什麼情形,不管什麼叫唯物論,相反地宣說這「業感所成」的佛教舊說。守老的篤信精神、無畏精神,真使人肅然起敬!
在近代佛教界,能提供自己的見地,據我所知的,虛大師而外,便要推守老;雖然他倆的思想、風格,相差都很遠。一位佛教的思想家,一位敢於向舊有佛教提供不同見解的勇士,一位被江蘇僧界所推重的僧寶,在這大陸沈淪的時代去世,這對於持有不同見解、結過兩次論辯因緣的我,感到了莫大的悲哀!
謹向守培上人,遙致無限的敬意!唯願以此論法因緣,生生世世,常在佛法的真義中,互相發揚問難,共向於無上菩提!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3 冊 No. 23 華雨香雲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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