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佛滅的年代[A1]
去年(西元一九五六),印度、錫蘭、緬甸等國家,舉行佛涅槃來二千五百年的盛大法會。今年,泰國(高棉等)又舉行佛滅二千五百年的大典,邀請佛教國家派代表來會。由此可見,在緬甸召開的世界佛教徒友誼會第三屆大會,雖通過了緬甸等傳統的佛元——佛滅於西元前五四四年,而佛教國際並不曾無異議的遵行。所以現在不妨再為論列,為真正關心此一論題的佛教友人作參考。
佛教,古來以釋迦佛入滅的年代為準,來記載佛教界史事的年代。這是佛滅紀年,而不是以佛的誕生來計算(去年的二千五百年,中日佛教界每有誤認為佛誕紀年的)。佛滅以來的年代,雖傳說有七十多種,然不出兩大類:一、古典的傳述,最有歷史價值,可以根據它而論斷出比較確實的年代。二、廣大的傳說,曾經在長時期中,為多數的信徒所尊重與信用。
古典的傳說——依中國譯典及巴利文典所記載的,主要有二項:一、阿育王登位,為佛滅後百年說;精確的年代,為百十六年,這是佛法北傳罽賓而傳出的。現存的最古文記,是《阿育王傳》、世友的《十八部論》,都編纂於西元前一世紀。此說的傳入中國,比較早。《阿育王傳》是晉惠帝時(西元二九〇——三〇六),《十八部論》是西元五世紀初的羅什。這一說,不但為一切有部所信用,也是大乘學者馬鳴、龍樹等諸大士所信用,實為北傳佛教特有的古說。二、阿育王登位,為佛滅後二百十八年說,這是佛法南傳錫蘭而傳出的。現存的最古文記,是覺音三藏的《善見律毘婆沙》及佚名的《島史》,這都是西元四、五世紀間的作品。此說的傳入中國,《善見律毘婆沙》為齊永明七年(西元四八九)。與《善見律》同時傳入的,還有著名的「眾聖點記」。這可推為南傳佛教特有的古說,因為傳於中國的,也還是從錫蘭傳來。
此二項傳說,我稱之為古典的傳述,因為確見於古典的文記,而不是後起的傳說。雖然,在過去,北傳的中國與日本,南傳的錫蘭與泰國等,對此古典的佛元說已經等於遺忘,然由於阿育王登位的年代近代學者已考證得大體一致,所以對南北二傳的古說,又為近代的學者尊重起來。阿育王登位,一致推證為西元前二七一到二六八年間,前後三、四年的差異,還不能得一致的定論。如依此明確的年代,加上從佛滅到阿育王登位的年數,便得到有歷史基礎的較確定的佛滅年代了。南傳的佛滅年代,從阿育王灌頂到佛滅為二百十八年,所以佛滅應為西元前四八九到四八六年間。北傳的佛滅年代,如以佛滅百十六年為育王灌頂年,那麼佛滅於西元前三八七到三八四年間。如以此為育王自立為王的一年,再過三年才灌頂,那麼佛滅應為西元前三九〇到三八七年間。學者間的推論考證,雖還有數年的差異,而實只是南北所傳的兩大古說。最古典的、最有歷史價值的,沒有比這二大古說更可信了。我在《佛滅紀年抉擇談》裡,曾有過嚴密而廣泛的討論,認為:北傳的阿育王登位於佛滅百十六年說,實為最古的傳述,也就是最可信賴的佛滅年代。南傳的佛滅年代說,在這個基礎上,又誤加了一百年。
廣大的傳說——據中國及錫蘭等傳說,主要的又有二類:一、中國與南傳國家共傳共信的,依〈菩提伽耶碑記〉,佛滅應為西元前五四六年。此說傳入錫蘭、緬甸,傳說為西元前五四四年(去年滿二千五百年)。傳入泰國、高棉,傳為西元前五四三年。彼此雖有二、三年的差異,實依於同一來源而來。考玄奘《西域記》(卷八):菩提伽耶,為釋尊成道處。菩提場北,有摩訶菩提寺,為僧伽羅國王所建築,寺內的僧眾,也以僧伽羅國來的為多。摩訶菩提寺內的僧伽羅學僧,所信所行的,是「大乘上座部」。我們知道,僧伽羅就是現在的錫蘭,所以毫無疑問的,現在南傳佛教國家所信用的佛滅年代——西元前五四四(或五四三),就是留學印度的錫蘭學僧,根據〈菩提伽耶碑記〉而來,只是推算上小有出入而已。玄奘留學時代(西元六二七——六四五)的錫蘭學僧,在印度信奉大乘上座部,與現代的錫蘭不同。此「大乘」二字,極有意義,因為當中國的羅什時代(西元五世紀初),大乘佛教廣泛傳入時,佛教界相信當時是佛滅「千載」,也就是佛滅十世紀。我在《佛滅紀年抉擇談》曾假定:西元四一〇年,為傳說的佛滅後九五〇年,那麼佛滅年,應為西元前五四〇年。據此來推算,中國大乘教徒所傳說的:「罽貳王」為「後七百年」;結集《大毘婆沙論》為「六百餘載」;馬鳴為「六百歲已」;龍樹為「七百歲已」;提婆為「八百餘年」;訶黎跋摩「九百年出」——西元一、二、三世紀的佛教史事,無不相合。所以,以西元前五四六,或五四四,或五四三為佛滅年代,並非南傳佛教國所特有,反而是大乘佛教的佛滅年代說。民國二十二年,太虛大師作〈佛元抉擇論〉,也採取此一佛滅年代說,就因為他與中國所傳大乘佛教史的年代相合。可是此一佛滅紀元,比起巴利文典古傳的阿育王登位時佛滅二百十八年滿,並不相合,而是增多了六十年。
然而,錫蘭的佛元傳說,不止於此。西元四一〇年,法顯留學錫蘭時,住在無畏山寺。他聽見該寺的傳說:「泥洹以來,一千四百九十七年。」年代太長,值得懷疑。有人解說為:法顯所聽到的,應該是正法滅已四百九十七年。法顯以為正法千年,所以傳說為一千四百九十七年。如依正法五百年說(正法千年或正法五百年,佛教舊有此二說),那一年就是佛滅以來九百九十七年,也就是西元前五百八十七年。這一解說,極為合理。佛滅於西元前五八七年說,與康日比丘所記的《佛般泥洹經》後記——西元前五八九年說(緬甸也有此說),大體相合。這比起巴利古典所傳,佛滅二百十八年而阿育王登位的傳說,恰好增加了一百年。
總之,此二說,非南傳佛教的古說,反而與大乘佛教初期共傳共信的佛滅年代說相合。法顯所住的是無畏山寺,而現代錫蘭的佛教,是大寺派。所以,我敢肯定說:佛滅於西元前四八六頃的古說,五世紀後的錫蘭僧眾,除少數外,大部分已缺乏明確的認識。大寺派所信的,是西元前五四四說;無畏山寺派所信的,是西元前五八九(頃)說。由於無畏山寺派的衰落,錫蘭漸成為大寺派的一派教區,而佛元說也就專傳西元前五四四(五四三)說。然而,這並非巴利文典的古傳,反而是北傳大乘學者共信的傳說。
佛滅於西元前五四六頃或五八七頃,本為中國與錫蘭等共有的傳說。錫蘭等國家,雖尊信巴利文的古典,但不知道阿育王登位於佛滅二百十八年的古傳,與他們傳統信用的西元前五四四頃說、五八七頃說,有了六十年與一百年的距離。同樣的情形,也發生於中國。大家雖公認佛滅百餘年而阿育王登位,而不知西元五世紀初,並非佛滅千載,而有一百六十年的差異(古代傳說的佛滅紀年,彼此相差,不是一百年,就是六十年,這是很可注意的)。上述的二說,在佛教界,有著悠久與廣大的信用,但在佛教史的年代學上,缺乏價值。
二、還有中國特有的傳說:佛生於周昭王二十四年(或作二十六年),入滅於周穆王五十三年說(西元前九四九)。從傳記看來,這並無從印度傳來的形跡。此一傳說,是元魏曇無最在正光元年(西元五二〇),為了與道教的爭論而說到的。北齊法上,也如此說。曇無最的根據,是《周書異記》,為一來歷不明的文記。道教徒偽造《化胡成佛經》,這對於佛教在中國的地位與發展,受到嚴重的障礙,所以非說明佛先老後不可。為了達成此一目的,才有《周書異記》佛滅於西元前九四九年的傳說,成為千餘年來,中國佛教信用的佛元(但中國多用佛誕紀年)。
西元一九五四年,在緬甸召開的世界佛教徒友誼會第三屆大會,通過了佛滅於西元前五四四年說,並決定去年為佛滅二千五百年。當時,到底有沒有對此問題有研究的學者參加?到底有沒有經過慎密的辯論?我並不明了,但相信,這僅由少數人提議,輕率的把錫蘭、緬甸的後起傳說,寫作世界佛教公認的佛元。不過,我並不反對錫蘭與緬甸的佛教教友信奉自己固有的傳說,而舉行佛滅二千五百年的大法會。尤其是泰國的佛教界,不理會大會決議,而在今年舉行自己信奉的佛滅二千五百年大會,這證明了泰國佛教界對於本國固有傳說的堅強信心!就是在緬甸世佛會大會的決議,也表顯了緬甸與錫蘭對弘傳巴利佛教、佛教世界化的信念與雄心。從這點說,我們不能不對泰、緬等南傳佛教國表示真誠的讚歎!任何文化、宗教習俗,凡是流行已久,必然會引起民族的感情,除非是不良的、不適於現代的。凡是優秀的民族、有希望的國家,沒有不珍惜自己、尊重自己的傳統,因為這總是象徵民族自信心的強度。如戰前的日本佛教,對於佛滅於西元前四八六頃的傳說(初由西方學者從巴利文典中發現而鼓吹),曾引起強烈的反感。接著,小野玄妙、宇井伯壽等,又從北傳佛教的教典裡,舉出阿育王登位於佛滅百十六年說,在歷史考證的基礎上,建立北傳的舊說。這不正說明了戰前日本佛教界的信心嗎?戰敗已後,不知是否如此?依這點來說,每一國家都有尊重自己傳說、採用自己傳統的佛教紀年的自由。這不是固執,而是信心的光榮!中國一向遵用佛誕,在佛教世界,成一獨特的發展。佛生於周昭王二十四年(西元前一〇二九)四月初八日,到民國六十年(一九七一),恰滿三千年。到那時,相信反佛教的匪共暴政早已因中華民國軍事與政治的反攻而消滅,國土重光,佛教也已在廢墟中重建起來。到那時,對於有著一千五百年歷史的佛誕紀年,希望佛教同人能集合全國佛徒的力量,來舉行佛誕三千年的大典,寫下中國佛教史的空前一頁。
釋尊入滅的時代,從傳說的信仰立場,儘管各自遵用自己的傳統。如捨己從人,不過象徵了信心的空虛、佛教的衰落。依據後起的傳說,是不能成為佛教國際所公認的。
如真的要確立人人公認的佛滅年代,那麼非透過歷史的考證不可。最有希望的,是依據北傳的——佛滅百十六年而阿育王登位,或依據南傳的——佛滅二百十八年而阿育王登位。當然,依我的廣泛辨證,相信北傳的——中國華文教典所記載的佛滅百十六年而育王登位說,是最古典的、最可信賴的傳說了。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2 冊 No. 22 佛教史地考論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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