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切世間樂見比丘說到真常論[A1]
「一切世間樂見」,是好多種大乘經所懸記的人物。從性空大乘而移入真常大乘的過程中,一切世間樂見是一位極關重要的大師。到這個時候,真常大乘才顯著的流行。
說到一切世間樂見的,有《大雲經》、《大法鼓經》、《金光明最勝王經》;暗示得非常明白的,還有《央掘魔羅經》。這四部經,都是典型的真常論。先以《大雲經》來說:《大雲經》卷四,有「梨車童子,名曰一切眾生樂見」[A2]的,為善德婆羅門說如來的舍利不可得。因此,佛敘述他的往因,是寶聚城中的大精進王。次說到「正法垂滅餘四十年」[A3],佛法衰亂得不像樣子的時候,有一位「持戒清淨,少欲知足,如大迦葉」[A4]的比丘出來,「講宣大乘方等經典,拯拔興起垂滅之法」[A5];這就是一切世間樂見比丘——一切世間樂見童子的後身。他的生地,是「南天竺有小國土,名須賴吒,其土有河名善方便,其河有村名曰華鬘,華鬘村中有婆羅門,產一童子,即是今之一切眾生樂見」[A6]。他弘法的地方,經上說是「南天竺地有大國王,名娑多婆呵那」[A7],作他的護法。當時,雖有信受他的,但反對他的也不少。他們說:「世間樂見比丘,實非比丘作比丘像,……自說所造名《大雲經》,……自為眾生更制禁戒。」[A8]結果,他在眾人毀謗聲中,「諸惡比丘尋共害是持法比丘」[A9];他是以身殉道了!
大乘經中預記的弘法大師,如馬鳴、龍樹、無著等,都是實有其人。《大雲經》中的一切世間樂見比丘,也應該確有其人。我們如著重他前身的出於佛世、為佛預記,這對於偉大的聖者,有時反而會引起疑謗。我們如著重於聖典的先後傳出,那就是佛教發達史中的好資料了!世間樂見比丘的時代、地點、有關的人物,與他努力弘揚的法門、以身殉道,都明白如繪;這是難得的、可寶貴的佛教史料。
《大法鼓經》卷下,也說世間樂見比丘是梨車,在「正法欲滅餘八十年,在於南方文荼羅國大波利村善方便河邊,迦耶梨姓中生。當作比丘,持我名號……,為說《大法鼓經》……。滿百年已,現大神力,示般涅槃。」[A10]《大法鼓經》與《大雲經》的差別,是很小的。所說的文荼羅國,即《西域記》中的秣羅矩吒,也就是現在印度的馬德拉。《大雲經》說是須賴吒人,那是現在孟買北面的蘇拉特。這一傳說的差別,可能與這兩部經的流行地有關。《金光明經》中也偶說到「此眾中有梨車毘童子,名一切眾生憙見」[A11];他為法師授記,說佛舍利不可得。此外《央掘魔羅經》卷一說:央掘魔羅幼名一切世間現。卷四說:「南方……有國,名一切寶莊嚴,佛名一切世間樂見上大精進」[A12];這是預記央掘魔羅的未來事。經雖沒有明文說到一切世間樂見比丘,但央掘魔羅的幼名與佛名,同名「世間樂見」,似乎不能無因。何況所表顯的法門,都是呵空而大讚真常呢!
據一分學者傳說,一切世間樂見比丘,就是《中觀論》的作者——龍樹菩薩。龍樹也是南天竺人,也出於正法欲滅的時代;《楞伽經》說龍樹「往生安樂國」,《大法鼓經》也說世間樂見比丘「生安樂國」;《大雲經》說世間樂見比丘受娑多婆呵那王的護持,《西域記》也說龍樹受娑多婆呵(引正)王的護持。這樣,世間樂見比丘,很像就是龍樹了。但審細的研求起來,世間樂見比丘,到底是另外一人;不過在傳說中有些混雜而已。一、龍樹的《大智度論》,已引述到《大雲經》;龍樹是見過《大雲經》的,《大雲經》是先龍樹而成立的。二、龍樹說「一切大乘經中,《般若經》最大」[A13],確立於性空了義的見地,與《大雲經》、《大法鼓經》等真常經「一切空經是有餘說」的思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一致。三、羅什的《龍樹傳》,只說龍樹受一國王的護持,未說出名字;玄奘才肯定說是娑多婆訶那王。其實,娑多婆訶那,為安達羅王朝諸王的通稱;安達羅王朝有三百多年歷史,所以護持龍樹的,不一定就是護持世間樂見比丘的。四、《楞伽經》中「往生安樂國」的龍樹,梵語為 [A14]Nāgâhvaya(義譯為龍叫,實為弘揚唯識中道的「如來賢」的別名),與(《中觀論》主)龍樹梵語 Nāgārjuna 不同。從龍樹見過《大雲經》來說:世間樂見比丘的時代,真常大乘還不能暢行,受到反對者的迫害。自從龍樹出世,大乘才順利地發揚。真常論者便有意無意間,把世間樂見比丘看作龍樹,而逐漸發展起來!
世間樂見比丘所弘闡的法門,諸經一致記載:盛行在南方,後又到北方。這像《大雲經》說:「我涅槃後,是經當於南方國土廣行流布。正法欲滅餘四十年,當至北方。北方有王,名曰安樂。」[A15]又如《央掘魔羅經》說:「未來世中……罽賓國中有我餘法;婆樓迦車國,餘名不滅;頻陀山國,亦復如是。……南方當有行堅固道,……我法當住南方少時。」[A16]此中的罽賓,即健陀羅一帶。頻闍山國,即橫亙中印、南印間的頻闍耶山地。婆樓迦車,又作伽樓迦車,似乎即是南印的羯𩜁伽。在罽賓等三處以外,又說到南方就是世間樂見比丘弘法的所在,當然是更在其南。真常論勃興的地點,是南印,或者就在文荼羅一帶,那與楞伽島是僅有一水之隔;大陸上有真常大乘經,楞伽島說的楞伽法門,也就開始流行了。總之,真常論的起自南方,可說是毫無疑問的。推論它的時代,傳說是在正法欲滅的四十年或八十年。古典大抵採取正法五百年說,那就是佛元四百餘年的事。從龍樹曾見《大雲經》而論,世間樂見比丘,大抵與馬鳴同時。在傳說中,馬鳴也是出於「正法之末」。如這樣,世間樂見比丘,約出在西元一世紀。
我在《印度之佛教》中,以真常唯心論代表後期佛教的正統,在大乘三系中,有真常唯心論的地位;我說真常唯心論是真常心與真常空的合流。這一基本的見解,並無不是之處。但要明確解說的,真常唯心論從真常空中演化出來,起初是側重真常,是取著極端的姿態,彈斥二乘與一切空。性空唯名論的性空,受真常者的不空;唯名,受唯心者的有相,加以所謂「了義」的解說。真常與唯心的綜合,才以更完整的形態,凌駕性空唯名論而盛行。如上面所論到的三部經,還有《不增不減經》、《無上依經》、《如來藏經》、《勝鬘經》等,都是真常論的初期流行品,都還是集中力量在真常不空。它的特色,是可以約略揭示的。一、真常論興起的時代,在真常者看來,佛法非常混亂,到了正法欲滅的前夜。所以他標示嚴持淨戒,禁止八大事,特別提到充滿苦行精神的摩訶迦葉頭陀行。真常論者有刻苦的戒行,到後來的《楞伽經》、《涅槃經》,也是如此。古人判為「扶律談常」,確是有所見的。不過,多少流於苦行。《法華經》也受這個思想的影響;在《法華經.囑累品》以後的部分,如常不輕菩薩,如「一切眾生喜見」菩薩的燃身,多少是有點苦行化的。二、嚴格的禁斷肉食,與真常論有關。如《大雲經》、《央掘魔羅經》、《楞伽經》、《涅槃經》,以及稍後傳來的《楞嚴經》。這一類典型的真常論,都把禁斷肉食,看為大乘要行之一。《般若經》、《大集經》、《華嚴經》等經,都還沒有特別說到。可以說,禁斷肉食,真常論者的倡導,是大有功績的。三、真常論是一貫的不滿性空的。如《勝鬘經》說:「空亂意眾生非其境界。」[A17]《大法鼓經》不斷的說到「諸不了義空相應經」[A18];「諸摩訶衍經,多說空義。佛告迦葉:一切空經是有餘說,唯有此經是無上說」[A19]。《不增不減經》說:「依於減見,復起三見。……一者斷見,謂畢竟盡;二者滅見,謂即涅槃;三者無涅槃見,謂此涅槃畢竟空寂。」[A20]《央掘魔羅經》說「不知如來隱覆之說,謂法無我」[A21];又針對文殊的宣說大空,說「如來實不空」[A22]。總之,真常論是一貫地批評空的,而一切性空的大乘經,卻沒有指責真常;真常經的後於性空經,顯然易見。所以印度的三期佛教,先性空而後真常,是依大乘經的,又是依思想的盛行說的。所以龍樹時已偶見真常經,這並不妨三期佛教的分判。同時,如從論典去看,性空論也要比真常唯心論早得多。四、他不滿意一切空,於是乎要說有空有不空。他們解說的空義,是:《央掘魔羅經》說「出離一切過,故說解脫空」[A23];《勝鬘經》也說「空如來藏,若離若脫若異一切煩惱藏」[A24];這都是從如來的本性清淨、不受雜染所染的見地去解說。他們要說真實不空,這不空的是法身,是勝義,是涅槃,是如來藏,如《央掘魔羅經》說:「有異法是空,有異法不空;……如來真解脫,不空亦如是。」[A25]這顯示真實的勝義不空,不像虛妄唯識者專在依他起法上辯論空不空。他的不空,是所謂妙有,不是幻有、妄有。反之,在這絕端的真常論中,世間是虛偽的,一切是空的。《勝鬘經》說「滅諦離有為相,離有為相者是常,常者非虛妄法」[A26];「如來藏離有為相」[A27];「斷、脫、異、外有為法」[A28]。這有為法,就是空如來藏之所以空的。他容許一切皆空者的空是世俗諦空,是有為法空,而以為出世勝義是不空,這顯然是俗妄真實的體系。他與虛妄唯識者,本來循著不同的路向而說不空。五、它是究竟一乘的。在真常的體系中,聲聞乘沒有真涅槃,是方便說,是「向涅槃道」。真涅槃,是如來藏出纏的真法身;這是聲聞緣覺所從來不曾知道的。所以聲聞非皈依處,究竟唯是一乘。這究竟一乘說,與一切眾生有佛性的見地相合,成為後期佛教的時代思潮,這又顯然與虛妄唯識者的本義不合。
再說它的根本論題:這些經典的目的,在說明「如來常住不變」。《寶性論》說「法身遍無差」、「皆實有佛性」[A29]兩句,很可以作為思想的根本(《佛性論》的三如來藏,也是演繹此義的)。本來,「色身無邊、威力無邊、壽命無邊」的佛陀觀,從大眾系的闡揚以來,確乎早已成立。但這有色有聲的真如來(龍樹稱之為法性所生身),是從菩薩的善業所生,仍然是緣起假名的相續。在法性空寂的勝義觀中,確是一切無二無別的;但無二是性空寂滅,是緣起的勝義觀,而非緣起的假名相也是無二無別的。出世真實的真常論者,偏重在無二無別,於是把法性生身佛與性空理解為渾然一體,以為法性無差別,法性生身佛也無差別,法性與法性生身佛融成一體。把這點作為思想根本,再去談因果染淨,這自然會別有家風。從萬德莊嚴的佛果法身說,法身無所不在,一切的一切,無非法身所含攝,所以說「法身遍」。從眾生的見地說,功德莊嚴的如來,眾生是具體而微的隱藏著,並非沒有,成佛也沒有增加什麼。一一眾生本有如來藏性,所以說「皆實有佛性」。這與大梵小我,不也是無二無別嗎?這果遍、因具、因果不二的見地,是從真如法性無變異的見解中引出,以真如無變異為樞紐,所以說「無差」。真常論的思想,確是經無二無別的真如而引出,成為從性空到真常的有力因素。所以,如要確立大乘思想而不致梵我化,唯有接受一切皆空是了義的思想。這果遍、因具、因果不二的真實不空,常住不變,在佛是法身,是如來,是涅槃,是解脫;在眾生是佛性,是如來藏,是眾生界;在真如無別中,這是聖諦、法界、法性、實際。佛法中的聖凡不二、迷悟不二、因果不二、性修不二、如智不二等圓融妙有之談,都在這真常論的體系上出現。這真常實有者是清淨的。說到清淨,一切性空的大乘經,在緣起無性的見地中,早已把法性本淨與心性本淨合一。(法的性、心的性)一轉而為真常論,那麼從一切法上說,與犢子系的不即蘊不離蘊的不可說我相近,所以說「如來藏在蘊處界中,為貪瞋癡所染」;所以說「不即六法,不離六法」。如從心上去看,真常經中稱這真實常住者為「自性清淨心」。這一點,就確立真常論與唯心論合一的原則。這個眾生中的真我、佛性,或者自性清淨心,是有色有相的。我們不能忘記,這是從「色身無邊」等而得來的真佛在纏。《如來藏經》的九喻,最明白的說破這點,所以說「如來藏自性清淨,具三十二相而入一切眾生心中」[A30]。《央掘魔羅經》說「一切諸如來,解脫有妙色,猶如於掌中,觀視菴羅果」[A31];「如來性是無作,於一切眾生中,無量相好清淨莊嚴」[A32];「解脫色是佛,非色是二乘」[A33]。《大法鼓經》說:「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無量相好,莊嚴照明。」[A34]眾生心中,本有這三十二相、八十種好、功德智慧圓滿的如來,等到離障時,就轉為法身,功德與業用才完美的顯發出來:這是真常論者的本義。
真常唯心論以後的發展,是:從《央掘魔羅經》、《大雲經》、《大法鼓經》,在扶律談常的原則上發展,成為綜該博洽的大部,就是《大般涅槃經》,《大般涅槃經》是更能保存真常論的本意而含攝一切的。一方面,從《勝鬘經》而到達《楞伽經》。《楞伽經》可說是多少淨化了極端的真常論。它說不空,是「空者即是妄想自性處」[A35];「凡所有經悉說此(空、無自性等)義,……而非真實在於言說」[A36];但同時又說「開引計我諸外道故說如來藏,當依無我之藏」[A37]。它「說空法非性,而說聖智自性事」[A38];「不應立宗分謂一切法不生;如是一切法空、如是一切法無自性不應立宗,……當說一切法如幻夢性」[A39]。《楞伽經》從幻性離言有性,而顯示它的本真常寂。所謂幻性,又是唯心,它比較接近虛妄唯識者的本義,如《大乘莊嚴經論》、《攝大乘論》;但對於虛妄唯識者的生滅論,卻完全不同。《楞伽經》的賴耶,是真常(真相)與虛妄(業相)的關涉點;所以談到轉依以上,就和真常論者完全一致。這在《密嚴經》中,表顯得還要明白,所以說:「佛說如來藏,以為阿賴耶,惡慧不能知,藏即賴耶識。」[A40]《楞伽經》、《密嚴經》是真常唯心論,它的阿賴耶說,與虛妄唯識者是不大相同的。
末了,我想提到的,真常唯心論是從如來真實不變、德相本具的原則上發揚起來的,所以與如來祕密莊嚴的真言乘,有最密切的關係,它又終於成為祕密教者的指導原則。在真常唯心論的理論上,祕密教一天天盛行起來。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2 冊 No. 22 佛教史地考論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編輯說明】本資料庫由中華電子佛典協會(CBETA)依《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所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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