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滅紀年抉擇談[A1]
一 緒言
印度文化不重視歷史,缺乏明確紀年的史書。佛教創立發展於這樣的環境中,自然也不會有明確的佛曆。過去,中國佛教界,純憑傳說與信仰,寫下佛滅多少年的史書;到現在,一切得從頭寫過了。西藏、錫蘭、緬甸等佛教國的佛元傳說,近代學者考定的佛元說,加上中國舊有的傳說,到底那一種是正確的?近代學者的考論佛元,不再是專憑傳說,是參證以明確的歷史。其方法為:佛典中有佛滅多少年而阿育王(Azoka)出世的傳說。阿育王灌頂的年代,經學者的研究,已大致確定。那麼,在阿育王灌頂的年代上,再加佛滅以來多少年,即可得出明確的佛元了。錫蘭([A2]Siṃhala)所傳的《善見律》,有「阿育王自拜為王;從此,佛涅槃已二百十八年」[A3]的傳說,得到一般學者的信用。然在中國所譯的,有罽賓([A4]Kaśpira)所傳的《阿育王傳》等,別有不同的傳說,如說:
「佛滅百年後,王華氏城,號阿恕伽。」(《阿育王傳》卷一)[A5]
「佛滅度後百一十六年,城名巴連弗,時阿育王王閻浮提。」(《十八部論》)[A6]
日本小野玄妙的《佛教年代考》,宇井伯壽的《佛滅年代論》,我的《印度之佛教》,都依這百十六年的傳說。對於這一問題,近來作深一層的思考,從錫蘭與罽賓共同的傳說去研究,覺得從佛滅到阿育王登位,百餘年說與二百餘年說,同為一古老的傳說;而罽賓所傳的百餘年說,更為合理。所以不嫌煩瑣的,以《阿育王傳》為研究對象,以優波毱多(Upagupta)與阿育王同時為論題核心,從解說與考論中,推定佛滅百餘年而阿育王登位的結論。
在研究的過程中,應該深切注意的是:我們所處理的問題,是古代的;所處理的材料,是傳說的,不是嚴正的史書。這種傳說,佛典中名為譬喻(Avadāna),是說教時所引用的事證。為了達到感動聽眾的目的,所以或透過神話的形式,或表現為文學的作品。如認識它的性質,即能重視它所表顯的、含攝的事實,而不被這種形式所拘蔽。所怕的,還是那些照著自己意思、滿足自己需要而編寫的歷史,看來翔實可信,而實際是謬說。依我而論,對於佛教傳說的信心,過於那些杜撰的歷史。
優波毱多與阿育王同時,為本論的重要關鍵。優波毱多,或音譯為優波崛、優波崛多、優婆毱多、優波笈多、鄔波毱多,玄奘義譯為近護。摩偷羅(Mathurā)香商毱多(Gupta)的第三子,商那和修([A7]Śāṇa-vāsin)的弟子,在初期佛教中,是重要的大師。他是禪者,是論師,是偉大的布教者。如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九九——一〇六頁):禪師、論師、優越的教化師。說一切有部中的瑜伽者、阿毘達磨者、經師譬喻者,在尊者可說是總而有之;有部佛教各派,無異是尊者的學眾各得一分而發展。尊者的地位,是不能忽略的。他的傳承的時代,有關初期的佛教史。這重要的古代史料,以《阿育王傳》為本。但《阿育王傳》所含的史實,受到後代的律師——有部《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雜事》、銅鍱部《善見律》等的紊亂,這需要審慎的研究,將歷史的內容,從傳說中掘發出來!
二 阿育王傳的內容
一 本傳的組織概說
《阿育王傳》,西晉惠帝時(二九〇——三〇六)的安法欽譯,凡五卷(或分七卷),十一品。異譯現存二本:一、劉宋元嘉中(四三五——四五三)求那跋陀羅(Guṇabhadra)譯,名《無憂王經》。《出三藏記集》作一卷,缺本。其實,被誤編於《雜阿含經》中,即二三、二五——兩卷,不分品。二、梁天監中(五〇六——五一八),僧伽婆羅([A8]Saṃghavarman)譯,名《阿育王經》,凡一〇卷,八品。此外,有《大阿育王經》,已經佚失。現存梵文 [A9]divyâvadāna 第二六到二九章,與此相合。依西藏多氏《印度佛教史》說:殑世彌陀羅跋陀羅(Kṣemendrabhadra)所編的《付法傳》,關於阿育王部分,依據七種譬喻——「阿育王譬喻」,「阿育王教化譬喻」,「阿育王龍調伏譬喻」,「法塔譬喻」,「法會譬喻」,「黃金獻供譬喻」,「鳩那羅(Kuṇāla)王子譬喻」。關於付法部分,從阿難(Ananda)到善見(Sudarzana),都有譬喻。
比對漢譯的三種譯本,彼此有增減處。《阿育王傳》在印度,是有不同誦本的。宋譯最簡:阿育王部分,沒有王弟與王子因緣;付法傳承部分,但略說授優波毱多記與法滅的故事。晉譯與梁譯,大體相同;但梁譯缺法滅的故事,晉譯又獨多〈阿育王現報因緣〉。今綜合的對列如下:
〔晉譯〕 〔梁譯〕 〔宋譯〕 本施土緣───────┬生因緣───────────────一 阿育王本緣傳─────┤ 登位至造塔─────┘ 迎僧與巡禮──────見優婆笈多因緣───────────二 法會供養───────供養菩提樹因緣───────────三 阿恕伽王弟本緣─────毘多輸柯因緣 駒那羅本緣───────鳩那羅因緣 半庵羅果因緣──────半庵摩勒施僧因緣──────────六 優波毱多因緣──────佛記優波笈多因緣──────(少分)四 摩訶迦葉涅槃因緣 ┌佛弟子五人傳授法藏因緣(上) 摩田提因緣──────┤ 商那和修因緣─────┘佛弟子五人傳授法藏因緣(下) └─────┬優波笈多因緣 ├舍那婆私得道因緣 優波毱多因緣 └虎子至寺封因緣 度人因緣───────┘ 付囑提多迦──────郗徵柯因緣 法滅因緣─────────────────────────五 阿育王現報因緣
比對本傳的三譯不同,可論斷為:晉譯的《阿育王傳》,除〈阿育王現報因緣品〉,其他的內容與結構,都是本傳的原有部分。梁譯沒有滅法故事,然「未來三賊國王」的傳說,見於〈佛記優波笈多因緣〉。宋譯沒有諸師相承部分,然佛記優波掘多,即諸師相承的發端,也已存在。沒有王子王弟因緣,然育王不傳位王子,傳位於王孫,與晉譯、梁譯都相合。大概的說:宋譯以育王護法事業為重心,所以有所節略。
晉譯的〈阿育王現報因緣品〉,是宋、梁二譯所沒有的。這實在是另一種「阿育王譬喻集」,安法欽譯出而附編於本傳的。這不但因為宋、梁二譯沒有,更由於內容與本傳不一致,如「龍王譬喻」、「請賓頭盧譬喻」。這雖非本傳固有的內容,然傳說也還是極早的,西元前後已存在了。
二 本傳對於後代的影響
以阿育王、優波毱多為中心而編纂的本傳,成為大陸佛教公認的史實。阿育王與優波毱多,出於佛滅百餘年,也是眾所共知的傳說。本傳的影響,非常廣大,今舉一切有部的《大毘婆沙論》、大眾末系的《分別功德論》、譬喻者馬鳴(Aśvaghoṣa)的《大莊嚴經論》、大乘中觀者龍樹(Nāgārjuna)的《大智度論》,以見影響的一斑。
《大毘婆沙論》,編纂於西元二世紀中。所敘因緣與本傳一致的,有補沙友——弗沙蜜多羅毀法緣(卷一二五)、商諾迦入滅緣(卷一六)、迦葉入滅緣(卷一三五)、優波笈多降魔化佛緣(卷一三五)、拘睒彌法滅緣(卷一八三)。
《分別功德論》,為大眾部末派的論典。與本論一致的,有善覺比丘誤入地獄緣、王弟修伽跖路七日作王緣(卷二)。
馬鳴的《大莊嚴經論》,也是二世紀的作品。引用本傳的,有育王施半庵摩勒果緣(卷五)、優婆毱多降魔化佛緣(卷九)。馬鳴引用〈阿育王現報因緣品〉的,有大臣耶賒賣人頭緣(卷三)、育王宮女撥幕聽法緣(卷五)、比丘口有香氣緣(卷一〇)、夫婦自賣布施緣(卷一五)。
龍樹的《大智度論》,是西元三世紀的作品,也曾引用本論。如王弟韋陀輸七日作王緣(卷二〇)、阿輸迦宿生施土緣(卷一二、三二)、如來遊化北天竺緣(卷九)、迦葉入滅緣(卷三)等。現報因緣中的比丘口有香氣緣,也見於《大智度論》。
本傳為大陸佛教的早期傳說,為聲聞佛教、大乘佛教界的共同採用,極為明顯。
三 編纂的時地考
一 本傳為西元前的作品
育王及優波毱多的並世護法,為本傳中心。阿育王——王統部分:一、如來授育王記;二、育王以前的王統;三、育王的光大佛教事業;四、育王卒;五、育王以後的王統,與弗沙蜜多羅([A10]Puṣamitra)的毀法。關於優波毱多——法統部分:一、如來授優波毱多記;二、毱多以前的法系;三、毱多的弘法事業;四、毱多付法入滅;五、未來三惡王毀法,與拘舍彌(Kauśāmbī)法滅的預言。王系與法系,用同一的體裁來編寫,以護持佛法為根本目的,以毀法滅法的傳說為警策。這一政治與宗教相協調的護法集,先有事實而後有傳說,有傳說而後有編纂,傳說是早於編纂而存在的。本集的編纂時代,可依本集提到的兩項史實來推定,即弗沙蜜多羅的滅法與三惡王的擾亂。
依印度史者考得:阿育王約死於西元前二三二年。到西元前一八五年頃,孔雀王朝為弗沙蜜多羅所篡,創熏伽(Śuṅga)王朝。西元前七二年,又由婆藪提婆(Vasudeva)篡立甘婆([A11]Kaṇva)王朝。到西元年前二八年,為安達羅(Andhra)王朝所滅。《阿育王傳》論到了弗沙蜜多羅的毀滅佛法,說到他的覆亡。如晉譯(卷三)說:
「弗舍蜜哆便集四兵,向雞頭摩寺,欲壞寺門。……壓殺王及諸軍眾,此處即名為深藏。摩伽提王種,於是即斷。」[A12]
摩伽提,即摩竭陀(Magadha)。所以本傳的編纂,必在熏伽王朝或甘婆王朝滅亡以後。到這時,摩竭陀的王統才中斷,這必是西元前七二年以後的纂集。摩伽提,宋譯作孔雀苗裔,梁譯作孔雀大姓。孔雀(Maurya),是阿育王王系;或者以弗沙蜜多為系出於育王,所以說孔雀苗裔,然以晉譯的意義為適當。
關於三惡王的預記,如晉譯說:
「未來之世,當有三惡王出。……南方有王名釋拘,……西方有王名曰鉢羅,……北方有王名閻無那,亦將十萬眷屬,破壞僧坊塔寺,殺諸道人。東方當爾之時,諸非人鬼神亦苦惱人,劫盜等賊亦甚眾多,惡王亦種種苦惱謫罰恐怖。」(卷六)[A13]
三惡王的預言,佛典中記載得很多。這雖表現為預言的形式,但不是預言,是編纂者目睹身經的事實。釋拘,即賒迦([A14]Saka)人,即《漢書》所說的塞種。鉢羅,即波羅婆([A15]Pahlava)人,是侵入印度的安息(波斯)人。閻無那,即希臘人,印度稱他為 Yavana。三惡王的侵入印度,即賒迦人、希臘人、波羅婆人的侵入西北印度所起的大擾亂。賒迦人在南,希臘人在北,安息人在西的割據局勢,可看出編纂者是在犍陀羅(Gandhāra)一帶的。當時的情勢是這樣的:賒迦人沿印度河(Sindhu [A16]River)的下流,向東侵入。那時,先侵入北印的希臘人——猶塞德謨(Euthydemos)王家,還保有五河([A17]Panjāb)地方,而安息人活躍於高附河(Kabul [A18]River)以西。這一佔據三分的動亂局勢,是西元前五〇年左右的事。不久,局勢變化:希臘人的統治,為賒迦與波羅婆的合力所摧毀。到了西元五〇年頃,貴霜([A19]Kuṣāṇa)王朝的兵威,到達了高附河流域。賒迦與波羅婆人在北印的權力,又迅速崩潰。本傳說三惡王的擾亂,說東方也混亂得很。希臘人的權力還在,而貴霜王的兵威還沒有來:這幅全印的政治地圖,明顯是西元前一世紀末年的情況。三惡王的擾亂,摩伽提王種被滅絕,編入了本傳。編纂者正在懷念一阿育王那樣的國運治平、佛教得到安定開展的時代。但是局勢太混亂,光明的希望在印度一點也找不到,佛教是到處遭受嚴重的損失。佛弟子這才唱出滅法的預言,策勵佛弟子的加深警覺。從這種政治局勢而論,本傳的編纂,必在西元前一世紀末年。離阿育王的時代,約二百年。
二 本傳編集於罽賓
本傳所有的傳說,是阿育王王系、優波毱多法系,是華氏城(Pāṭaliputra)與摩偷羅的故事,但本傳的編纂,應該是罽賓地方的學者所編纂的。罽賓是摩偷羅優波毱多一系的發展區,是譬喻師的活動重鎮,這可以從本集的兩項記載來證明。
一、說到如來預記優波毱多的廣大教化以前,先提到如來遊化北方的行跡,如說:
「昔者,佛在烏萇國降阿波波龍,於罽賓國降化梵志師,於乾陀衛國化真陀羅,於乾陀羅國降伏牛龍。」(晉譯卷一)[A20]
「佛臨般涅槃時,降伏阿波羅龍王、陶師、旃陀羅、瞿波黎龍。」(宋譯《雜阿含經》卷二三)[A21]
「世尊未涅槃時,有龍王名阿波羅囉,復有陶師及旃陀羅龍王,佛化是等。」(梁譯卷二)[A22]
釋迦如來的化跡,本不出恆河流域。然在佛教區的擴展中,如來遊化的聖跡,也不斷地擴大。如錫蘭傳說佛去錫蘭的聖跡,北方佛教者也說佛遊化到北方。本傳只傳說四處,龍樹的《大智度論》(卷九)也有說到,《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藥事》(卷九),佛遊北天竺的地點竟擴展到十四處,與望見二處。本傳不說佛到別處去,專說來北方,這暗示著編集者的環境與熟習的聖跡。如上所引的,宋譯與梁譯,都沒有列舉地名。其中,第一、化阿波波龍。《藥事》說:
「世尊告金剛手藥叉曰:汝可共我往北天竺,調伏阿鉢羅龍王。……詣無稻芉龍王宮。」[A23]
阿鉢羅(Apalāla),譯義即無稻芉。本傳與《大智度論》:如來的遊化北天竺,首先降伏阿波羅龍。《藥事》的調伏阿鉢羅龍,雖已是第五處,然這是遊化北天的主要目的,還保留古典的遺痕。《大智度論》說:月氏國化阿波羅龍。依《西域記》(卷三),阿波邏龍泉,在烏仗那——烏萇(Udyāna),蘇婆伐窣堵河(今 Swāt [A24]River)的河源處。法顯與宋雲,也記有此事。
第二、化梵志師,宋譯與梁譯作陶師。《藥事》說:及理逸多(即頡利伐多)化陶師,是第九處。《大智度論》說:
「至罽賓隸跋陀仙人山,住虛空中,降此仙人。仙人言:我樂住此中,願佛與我佛髮、佛爪,起塔供養。塔於今現存。」[A25]
及理逸多,即隸跋陀(Revata)。化梵志師,即化隸跋陀仙人。梵志與仙人的傳說相合。
第三、化真陀羅(Caṇḍāla),在乾陀衛,即犍陀羅,王城在現在的白沙瓦(Peshawar)。然《藥事》說:這是增喜城——難提跋檀那(Nandivardhana)的事,是第十二處。如說:
「至增喜城,……調伏栴荼梨七子,并護池藥叉。」[A26]
第四、化牛龍,即瞿波羅龍(Gopāla),《伽藍記》作瞿羅羅鹿。這是有名的佛影洞,如《大智度論》說:
「月氏國西降女羅剎;佛在彼石窟中一宿,於今佛影猶在。」[A27]
《觀佛三昧經》(卷七)說降龍留影的地點,是:
「那乾訶羅國,古仙山,薝蔔華林,毒龍池側,青蓮華泉北羅剎穴中,阿那斯山巖南。」[A28]
法顯、宋雲、玄奘所見的,都在那竭或那揭羅曷(Nagarahāra),與《觀佛三昧經》一致。《西域記》(卷三)說:佛影洞在城西南二十餘里,所以應在今闍羅羅城([A29]Jalālābad)附近。然本傳說在乾陀羅,與化真陀羅的乾陀衛,是同一國名。這在《藥事》,也說化栴荼梨七子與化龍[A30](它不說是瞿波羅龍,說是馬師、滿宿二龍),都在增喜城。增喜城是有名的聖地,如《華嚴經》(卷四五)說:「增長歡喜城,有一住處,名尊者窟。」《孔雀王經》也有增喜城,在盧鹿迦(Rauruka)與濫波(Lampāka)間。此地,僧伽婆羅譯作興咎跋他那([A31]Hingumardana),不空譯作呬隅摧,與巴黎圖書館鈔本的 Hingumardana 相合。梵本 Avadānakalpalatā 所說降伏瞿波龍的故事,也在興渠末檀那。梵本《孔雀王經》作 [A32]Nandivardhana,即增喜,與義淨的譯為難提合。這樣,增喜——難提跋檀那,或作興渠跋檀那、興渠末但那,及本傳的乾陀羅,共有四名。然這確就是那揭羅曷,如說:
「北天竺國有城,名興渠末但那,彼得我牙,尊重供養。」(《大悲經》卷二)[A33]
「那揭羅曷,……城內有大窣堵波故基。聞諸先志曰:昔有佛齒,高曠嚴麗。今既無齒,唯餘故基。」(《西域記》卷二)[A34]
比對二文,《大悲經》的興渠末檀那,即是那揭羅曷的異名。興渠末檀那,或作興渠跋檀那、難提跋檀那,都是那揭羅曷。而本傳作乾陀羅,是指當時所屬的國名。
本傳所說的如來化跡,在須呵多河河源,在那揭羅曷,在罽賓的隸跋陀山。罽賓([A35]Kaśpira)與迦溼彌羅([A36]Kaśmīra),雖為同一語言的轉化,但古代的罽賓決非指現在的喀什米爾(Kashmir)。如中國《漢書》所說的罽賓,指懸度以南地區。本傳說摩田提([A37]Madhyāntika)降伏罽賓的龍王。錫蘭傳說(《善見律》卷二):末闡提到罽賓化阿波樓羅龍王。阿波樓羅即阿波羅龍,這那裡是迦溼彌羅——喀什米爾的龍王?《藥事》說:
「此迦濕彌羅國境,我滅度後百年中,當有苾芻弟子,彼苾芻當調伏虎嚕[A38]茶(《雜事》卷四〇作「忽弄」[A39])毒龍。」[A40]
《根有律》所指的比丘,意指摩田提,然並不是本傳及錫蘭共傳的罽賓阿波羅龍(這可見有部傳說的轉變)。錫蘭傳說:罽賓的夜叉槃度([A41]Pañcika),與女夜叉訶黎帝耶([A42]Hārītī),及五百子,也歸依佛法。《根有律》的《雜事》(卷四〇)說:訶黎底藥叉女,是犍陀羅藥叉半支迦(即槃度)的妻子。《佛說孔雀王咒經》,也說:「般之介夜叉,住劫賓國。」[A43]所以依中國舊傳、本傳及錫蘭的共同傳說,無論罽賓的原語是 [A44]Kaśpira 或者 [A45]Kaśmīra,都指懸度西南、犍陀羅以北一帶。這一原語,被擴充而使用於犍陀羅——業波、業波羅,用於東鄰的喀什米爾,用於西鄰的迦畢試。罽賓的隸跋陀山,《藥事》說在稻穀樓閣城(Koṣṭhā)——瞢揭釐(Maṅgali)與那揭羅曷間,這也可見不會是東面的喀什米爾的。總之,本傳所說的如來聖跡,都在須呵多河與高附河流域,即古代所說的罽賓區。
二、阿育王設大會時,召請諸方的賢聖僧。除佛教共傳的阿耨達池、香醉山等而外,有:
「居住罽賓:晝夜無畏、摩訶婆那、離越諸聖。」(晉譯卷二)[A46]
梁譯說:「於罽賓國處」[A47],可知罽賓為總名,離越等都是屬於罽賓的。「晝夜無畏」,宋譯作多波婆,梁譯作闇林,梵語為 Tamasāvana。闇林本為森林地的通名,但這裡所說的,是北印有名的聖地,《大毘婆沙論》(卷一一八)也曾說到。《西域記》(卷四)說:
「至那僕底國,……大城東南行五百餘里,至答秣蘇伐那僧伽藍(唐言闇林)。」[A48]
《藥事》於遊行北天竺的途中,首先即望見闇林說:
「我滅度一百年後,當於此處造僧伽毘訶羅,名曰暗林(多磨沙林)。」
《藥事》與《西域記》所說的闇林,遠在薩特里(Sutlej)河上游的南岸。趙宋譯經師天息災所屬的「惹爛馱羅國密林寺」,也即此處。但這與古傳北印的闇林不合,如《大莊嚴經論》(卷四)說:弗羯羅衛(Puṣkarāvatī)畫師,從石室國回家,路見晝闇山作大會,即將三十兩金供僧。《大智度論》(卷一一)與《雜寶藏經》(卷四),都說到這一故事。弗羯羅衛,《大智度論》作弗迦羅,即《西域記》的布色羯羅伐底。石室,解說為怛叉始羅(Takṣaśilā)的很多。如拘那羅(Kuṇāla)去怛叉始羅,《王子壞目因緣經》即作石室。《大智度論》作多利陀羅,多字實為草書分()字的訛寫。考給孤獨長者的愛女,遠嫁多信尼乾外道的邊國,或作富樓那跋陀那(Pūrṇavardhana),即滿富城,或作分陀跋陀那(Puṇḍavardhana)。本傳的王弟因緣中,說尼乾子誹謗佛,也有弗那盤達,梁譯作分那婆陀那。耆那教傳說:犍陀羅國有城,名 Puṇḍavardhana。這可見分利陀羅——石室,即屬於犍陀羅,在弗羯羅衛以東(《大智度論》)。月光王捨頭本生,法顯與玄奘所見,都在怛叉尸羅。而《月光菩薩經》說:「北印度內有一大城,名曰賢石,……國王名為月光。」[A49]賢石即分陀跋陀羅,也即一般譯為石室的。石室與怛叉尸羅,為同一地點的古今名稱不同。從石室回弗羯羅衛,路上經晝闇林,這必在犍陀羅東部,與後代的傳說不同。「摩訶婆那」,即宋譯與梁譯的大林。《西域記》(卷三)說:瞢揭釐城南二百里,有大林伽藍。《大莊嚴論探源》,考為在今印度河西岸,阿多克城(Attock)北。「離越」即離越多——隸跋陀山。《大智度論》(卷九)附注說:「此山下有離越寺。」[A50]《大莊嚴經論》(卷一五),也說到罽賓的離越寺。這樣,闇林伽藍、大林伽藍、離越寺,都在罽賓——犍陀羅及西北地方,這是北方佛教的重鎮!
如來遊化的聖跡,賢聖眾的住處,本傳所說的,都在這高附河與須呵多河流域。所以本傳編集的地點,必在這一區域無疑。
四 優婆毱多中心的法系
一 五師相承說
付法系統的五師相承,是中國舊有的傳說,兩晉時代已普遍流傳。這一傳說的最早記錄,即是《阿育王傳》。如晉譯(卷六)說:
「尊者(優波)毱多……語提多迦言:子!佛以法付囑迦葉,迦葉以法付囑阿難,阿難以法付我和上商那和修,商那和修以法付我,我今以法付囑於汝。」[A51]
晉譯的傳譯雖早,西元二九〇——三〇六,然古代的中國學者,不是直據原始傳說,而是依據間接的後起的傳說。如慧遠(與慧觀)的〈禪經序〉,依覺賢所譯的《禪經》,列阿難到優波毱多——四師,說以後「有五部之異」。法顯的〈摩訶僧祇律私記〉,依東晉失譯的《舍利弗問經》,列迦葉到優波掘多——五師,說以後律「有五部名生」。這東晉時代的傳說,與西晉舊譯不同。
阿育王傳──迦葉……阿難…………………商那和修…優波毱多…提多迦 └……摩田地 禪經────────阿難………末田地…舍那婆斯…優波掘多 舍利弗問經─迦葉……阿難………末田地…舍那婆斯…優波掘多
商那和修([A52]Śāṇaka-vāsin)即舍那婆斯。可見《禪經》與《舍利弗問經》,對於《阿育王傳》中阿難弟子摩田提,忽略他與商那和修的同受付囑,把他作為阿難與商那和修間的傳法者,這是怎樣的錯誤!梁譯的《阿育王經》,也與《舍利弗問經》一樣的誤說。這一法系的變化,必是罽賓的禪者或律者,為了高推罽賓佛教的開創者——摩田提為傳法中人,這才修改了《阿育王傳》的舊說。然依《阿育王傳》(及梁譯)所說,阿難付囑商那和修與摩田提,商那和修付囑優婆毱多來說,晉譯的舊有傳說,更為適當!
五師相承,罽賓有迦葉等傳法說,優婆毱多與阿育王同時。錫蘭也有五師相承說,五師是優波離(Upāli)、馱寫拘(Dāsaka)、蘇那拘(Sonaka)、悉伽婆(Siggava)、目犍連子帝須(Moggaliputta tissa),帝須也與阿育王同時。從佛滅到阿育王,屬於上座系的罽賓與錫蘭佛教,同有這四師或五師相承說。即使錫蘭舊有此說,都可相信為:佛滅到阿育王時,法系已經四傳。至於所傳的五師不同,那是法系各別,如迦葉等是經師與禪師,優波離等是律師。
從佛滅到孔雀王朝的阿育王間,有東方毘舍離([A53]Vaiśālī)的七百結集,這是律家所傳而為南北共信的史實。發起結集的,是耶舍,是阿難弟子;唯《雜事》說是阿難的再傳。罽賓所傳的第三師商那和修,也是七百結集中的重要人物。《十誦律》作三菩伽(Sambhuka);《五分律》與《四分律》作三浮陀(Sambhūta);《善見律》也有這位大德,名娑那参復多(Sanasambhūta),都說是阿難的弟子。這樣,七百結集中的大德,耶舍與商那和修為阿難弟子,是罽賓與錫蘭所公認的。這該是確而可信的。初期的佛教史,應從南北共傳中去整理。然有不可解的:第三師商那和修的時代,舉行七百結集;錫蘭也說這是第三師須那拘的時代。在七百結集的代表中,並沒有須那拘的地位,只能說七百結集與須那拘的時代相當,或者說須那拘也是七百人中的一人。而《善見律》竟說「第二須那拘集眾出毘尼藏」[A54],將七百結集的重任,由須那拘主持。這不是傳說的不同,而是錫蘭傳者高抬自宗的祖師,附合於古代的重要史實,以強調這一法系在初期佛教中的正統性而已。關於這,罽賓所傳第三師商那和修為七百結集的代表,絕非錫蘭傳自稱須那拘集毘尼可比!
罽賓傳,商那和修傳於優波毱多;錫蘭傳,須那拘再傳到目犍連子帝須,即到了育王的時代。
二 育王時代的大德
教化育王的善覺比丘:感化育王的,本傳三譯,都作海比丘;《釋迦譜》引《大阿育王經》,作海意比丘。海即經中常見的薩羅(Samudra, Samudda)。《分別功德論》說:阿難的弟子優多羅(Uttara),優多羅的弟子善覺老比丘,感化了育王。善覺(Samiddhi)與海,實為同人的異傳。又《阿育王息壞目因緣經》說:當時的上座,為王子師長的,名善念。這也是善覺的別譯。本傳所說的海比丘,年僅十三歲,理應稱為沙彌,而三譯都作比丘。我以為這本是老比丘或上座,所以說為沙彌,不過「沙彌雖小不可輕」,形容佛法的偉大而已。善覺比丘,應確為阿育王時人。然阿育王是否因善覺而歸依佛法,由於別有不同的傳說,也還不能確定。
大天——摩訶提婆(Mahādeva):《大毘婆沙論》(卷九九)說:大天是波吒梨(華氏城)王時人。《善見律》(卷二)說:大天與育王同時,是王子摩哂陀(Mahinda)的阿闍黎,到摩醯[A55]沙慢陀羅([A56]Mahisamaṇḍala)的傳教師。玄奘譯《異部宗輪論》,說大天是育王時人,與《善見律》相合。在有部的傳說中,大天是受到攻訐的。大概有部與大天,有思想的不同或教化權的爭執。本傳雖沒有明說大天,但有與大天行徑一致的三藏,如晉譯(卷五)說:
「南天竺,有一男子,與他婦女交通。母語兒言:與他交通,是大惡法。……聞是語已,即殺其母。往至他家,求彼女人,竟不獲得。心生厭惡,即便出家。不久,受持讀誦三藏經,教習徒眾,多諸弟子。將其徒眾,至尊者毱多所。尊者知其犯於逆罪,竟不與語。」[A57]
西元二世紀編集的《大毘婆沙論》,即大為[A58]渲染,說大天與母私通,又殺父、殺母、殺阿羅漢,造三逆罪。優波毱多與大天同時,即為優婆毱多與育王同世的好論據。
罽賓的善見比丘:善見與優婆毱多同時,如晉譯(卷六)說:
「時罽賓國有一比丘,名曰善見,獲世俗四禪。……善見大得利養,便起憍慢。……往詣尊者,求教授法。……尊者教授,便得羅漢。」[A59]
善見(Sudarśana)曾受優波毱多的教導,而有部後出的《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雜事》,胡扯亂說,杜撰付法七代的傳說。七代是:
迦葉——阿難——奢搦迦——鄔波笈多——地底迦(有媿)——訖里瑟拏(黑色)——蘇跌里舍那(善見)
西藏多氏的《印度佛教史》,依據《雜事》,說七代付法,而年代依殑世彌陀羅跋陀羅的臆說。《雜事》的七代傳法,為五百結集與七百結集間的聯繫,實不能不給以糾正。一、從迦葉到提多迦的傳承,本為經師與禪師的法系;《雜事》編於結集間,不免混為律學的傳統!二、從迦葉到地底迦,《雜事》所說的,與《阿育王傳》一致,是採取《阿育王傳》的。但變更了優波毱多與善見同時的傳說。三、奢搦迦即商那和修,為七百結集的大德,而《雜事》卻以為奢搦迦四傳以後,才「至一百一十年後」[A60]舉行七百結集。四、由於第三師為奢搦迦,所以七百結集中,《雜事》改譯名為善星。如善星即奢搦迦,是自相矛盾!如善星不是奢搦迦,那種改竄史實,與千百年來律家共傳的歷史相違反!五、《阿育王傳》說佛滅百年後,優波毱多與育王同時。現在因杜撰七世相承,以為善見為佛滅百十年後,與阿育王同時,引起西藏的佛教史者、近代的梵文學者的大誤會!他們根本沒有了解《雜事》的來源。要知:五百結集與七百結集,從摩得勒迦到廣律的犍度,本沒有說到中間的傳承。罽賓舊傳的《十誦律》,也如此。錫蘭所傳,還不致衝突。而《雜事》的擴編者,自作聰明,不知第三師為七百結集時人,將五師傳承說擴編為七世,這才造成初期佛教史的混亂!呂澂竟據《雜事》,以為優婆毱多與育王不同時,因而反證錫蘭傳的年代——阿育王登位於佛滅二百十八年——為合理,更為謬誤!其實,《根有律》的後起與雜亂,是無可諱言的。如《藥事》(卷九)以為末田地那度優波毱多(「近密」)出家,而《雜事》又說鄔波笈多從奢搦迦出家:前後的矛盾如此!至於訖里瑟拏(Kṛṣṇa),依中國禪者的傳說,出於婆須蜜(Vasumitra)——世友以後,《雜事》編為善見的師長,也不可信。
雞園寺的上座夜舍:夜舍(Yesa),或譯耶奢,是教化育王造塔的,勸育王迎請優波毱多的大德。錫蘭的傳說中,沒有提到。七百結集的發起者,是迦蘭陀子耶舍。或因此以為上座耶舍並無其人,這不過是持律耶舍的誤傳。然耶舍不一定即是七百結集中的耶舍,釋尊的時代,耶舍即不止一人。本傳所說的上座耶舍,如沒有確是七百結集大德的論證,即不能輕率的否認。考多氏《印度佛教史》(六.四),東方雞園寺主耶舍陀婆闍(Yesadhvaja),應阿育王召,到華氏城為王說法懺悔。又(四.二)說:鬱多羅於央伽(Aṅga)教化,上首弟子為耶舍阿羅漢。阿羅漢耶舍,顯然即是耶舍陀婆闍。東方的長老,到華氏城雞頭摩寺作上座,也極為近情。上面說:優多羅的弟子善覺老比丘,與育王同時。耶舍與善覺,同為優多羅弟子,同為阿育王時人。耶舍勸阿育王迎請優波毱多,是可以信受的,不能因名字與古人相同而懷疑他。
本傳所說與優波毱多同時的大德,還有一切友等,但事跡都不可考。可考見的幾位,都可以證明為阿育王時人,所以優波毱多與育王同時,應該是可信的!
三 優婆毱多與目犍連子帝須
罽賓傳與錫蘭傳,都推尊自宗的大德,以為得到育王的尊敬,為當時佛教的師導。其實,育王禮敬的大德,何止這一、二人!毱多與帝須,大概都受育王的尊敬。《善見律》說:帝須住摩偷羅的阿烋河山(Ahogaṅgā),這是從前商那和修的住處。本傳說:優波毱多住摩偷羅的優留慢荼山(Urumaṇḍa)的那羅拔利伽藍,這也是商那和修的住處。摩偷羅並沒有大山,山在城東五、六里(《西域記》卷四)。優留慢荼山,《藥事》作烏盧門荼山;《雜事》作牟論荼山。這與阿烋河山,都是這一帶的山名。可見優婆毱多與帝須,同為摩偷羅的大德,這裡是西方上座系的重鎮。
南北的傳說,都多少有想像與誇張的成分。依本傳說:優婆毱多受阿育王禮請,沿恆河到華氏城,為王說法,引導他參禮聖跡。這雖是錫蘭傳所沒有的,然依近代發見的銘刻,育王的參禮聖跡,是千真萬實的。如嵐毘尼園(Lumbinī)石柱刻銘說:
「善見王即位二十年,因釋迦牟尼佛誕生於是地,親來敬禮。王命刻石。」
尊者與育王的關係,北方的佛教者,還沒有過分誇大;阿育王與優波毱多同時,並不否認其他大德的法化。同樣的,錫蘭傳說:目犍連子帝須,因育王禮請,沿恆河到華氏城,受王敬禮;平息了華氏城的諍論,擴大布教運動。這雖是北方傳說所沒有的,但也有事實的根據。如近代發見的比亥爾沙塔(Bhilsatupa),記有「為雪山邊之阿闍梨迦葉瞿曇」;及骨壺上有「末示摩」名字,與錫蘭傳說的傳教師相合。然從批判的立場說:育王的參禮聖跡,確是毱多所教導的嗎?諸大德的弘化一方,確是帝須所推派的嗎?這是無法證實的。但毱多的引導參禮,雖沒有別的證明,也沒有相反的否定論據。而錫蘭所傳的,阿育王十七年,帝須主持第三結集,推派布教師,實大有疑問。一般學者研究育王的摩崖石刻,認為極遲在十二、三年,育王敕令國內歸順佛法,擴大佛法到鄰國;錫蘭(赤銅鍱)即鄰國之一。所以十七、八年的推派傳教師,與石刻相矛盾。《善見律》說:育王六年,帝須來參加育王大寺的落成法會,勸摩哂陀出家。如這是可信的,必在育王的九年(依石刻)信佛以後。《善見律》以為:帝須知道僧眾要起諍論,所以回摩偷羅去。從「七年不得說戒」[A61]來說,諍事應起於十一年。這是不近情的!七年不說戒,如首都的佛教如此,怎樣的領導諸方!如帝須度摩哂陀出家,受到王家的尊敬,實沒有再回摩偷羅的必要。從帝須的被請東下說,與優波毱多的傳說完全一致,這不過是本傳優波毱多故事的再版。育王時代的佛教諍論,是另有問題的,決不如錫蘭傳說的那樣。
四 華氏城的諍論與部派分化
先論優波毱多以後的五部分流:這一傳說,對於優波毱多與育王同時,是一有力的論據。西元七世紀末的唐義淨,以為印度並沒有五部說(《南海寄歸傳》卷一),這犯有以今為古的大錯誤。不知五部的傳說,最早見於吳支謙(二三〇頃作)的〈法句經序〉:
「五部沙門,各自鈔眾經中四句、六句之偈,……故曰法句。」[A62]
到東晉的時代(五世紀初),慧遠的〈禪經序〉,法顯的〈摩訶僧祇律私記〉,都說到優波毱多以後,有五部的別異。這一傳說,出於東晉失譯的《舍利弗問經》與(誤作安世高譯)失譯的《大比丘三千威儀》(隋譯的《佛本行集經》,也有)。這是古傳的五部說,五部是:摩訶僧祇([A63]Mahāsāṃghika),曇無屈多迦([A64]Dharmaguptaka),薩婆多([A65]Sarvāstivāda),迦葉維([A66]Kāśyapīya),彌沙塞([A67]Mahīśāsaka)。同時,涼曇無讖譯的《大集經》,以摩訶僧祇為五部以外的,加一婆[A68]麁富羅(犢子,Vātsīputrīya)。稍遲,僧祐的《薩婆多師資傳》,以五部為從薩婆多所分出的,所以也加上犢子。不知五部分流時,犢子部還沒有成立呢!這五部分流的傳說,與《善見律》所傳的布教師的分化一方,顯然有密切的關係:
阿育王的時代,本已有三系:大眾系、分別說系、一切有(實為後來一切有、犢子、經量等的母部)系。由於諸師的分化,特別是分別說系的分化,成為一時盛行的五部。如曇無德,即曇無屈多迦,成為《四分律》的法藏部。迦葉波,即迦葉維,成為《解脫律》的飲光部。彌沙塞,為分別說系分化了的母部,即成為《五分律》的化地部。分別說系中分化到師子國的,即成為《善見律》的銅鍱部(紅衣部)。分別說系分化為四部,但銅鍱部遠在海南,不被大陸佛教所重視。分別說系的三部,加上摩訶提婆(大天,分化到南方,其後流出別部)的大眾系、末闡提的說一切有部,即為一時盛行的五部。向來說從迦葉到優婆毱多佛法一味,這是不可信的。說優婆毱多以後成為五部,卻是事實。這與育王時代的傳教師有關,證明了優婆毱多與阿育王同時的正確。
諸大德的分化一方,與阿育王的弘傳正法有關,未必是帝須的意見。但當時的分別說系——帝須派,似乎佔有優勢。如傳教師中的曇無德、迦葉波、摩哂陀,都是屬於分別說系的。在後代的傳說中,分化一方的大德,每被推尊為一方佛教的開創者。然曇無德教化的阿波蘭多迦(即阿槃提)、迦葉波教化的雪山邊(即蘇摩),釋迦的時代,早就有佛法了。育王時代的布教師,重於恆河流域以外的南印、北印,與印度以外;或沒有佛法,或有而不盛的地方。依於分化一方的原因,受地域文化、師承差別的影響,發展為更多的學派。育王時布教師分化一方;等到五部盛行,那是阿育王、優婆毱多以後的事了。
再論育王時代華氏城的諍論:本傳除了暗示不願與大天談話而外,沒有提到什麼。但一切有系的論師,如前一世紀的世友《異部宗輪論》、二世紀迦濕彌羅論師的《毘婆沙論》,都說到因大天而起的諍論。依錫蘭的《島史》、《大史》說:從佛滅百年到二百年,僧伽分裂為十八部。如阿育王為佛滅二百餘年人,即與事實不符。十八部的分化完成,決不能在阿育王以前的。錫蘭《菩提史》說:阿育王時,有以外道說羼入佛法的,因此又分西山、東山住等六部。梁真諦從海道來,所以也有這一傳說。但這與賊住比丘有關,是大眾系末派的分化,而不是阿育王時代的事!
北方的傳說,主要是世友論。傳為羅什初譯的,名《十八部論》,說:
「佛滅度後百一十六年,城名巴連弗,時阿育王王閻浮提,匡於天下。」[A70]
百十六年,奘譯作百有餘年。所論的學派分裂,與錫蘭所傳育王時代的事情相關的,有二:一、阿育王時,大眾分散為三(或四),諍論五事,分為大眾與上座二部。二、佛滅二百年中(滿),支提山(Caitiya)的大天眾起諍,再論五事,又分出三(或二)部。阿育王時的分散為三,如《十八部論》說:
「爾時,大僧別部異法,時有比丘,一名能(能是草書龍字的訛誤,即奘譯的龍象眾),二名因緣,三名多聞,說有五處以教眾生。……始生二部:一謂摩訶僧祇,二謂他鞞羅。」[A71]
真諦與玄奘譯,都說「破散大眾,凡有四種」[A72](加大德眾)。調伏天以後期的聲聞佛教四大派——大眾、一切有、犢子、上座去解說它;窺基的《宗輪論述記》,也有類似的意見。《十八部論》的三比丘,即三比丘眾(三系)。犢子系(正量)有一傳說,與本論非常類似,如毘跋耶(Bhavya)《異部精釋》所傳說:
「世尊無餘涅槃後,百三十七年,經難陀王與摩訶鉢土摩王,於波吒釐子城集諸聖眾。……天魔跋陀羅,住僧中,有一切不相應之見。現諸神通,以根本五事,僧伽起大諍論。上座龍與堅意等,宣傳五事。……佛教分裂為二,名上座與大眾。如是,凡六十三年間諍論。……犢子比丘出而息諍。」
這一傳說,如佛滅百三十七年(百十六年加育王十七年,即大體相近),華氏城有五事諍論,其中有龍比丘,與世友論相合。傳說諍論起於百三十七年,經六十三年,才由犢子比丘集眾息諍。這可解說為:到二百年,犢子比丘系獨立成部,確定了五事的非法(這是犢子系的見解)。這與世友論的犢子部出於佛滅三百年中,也大致相合。佛滅百餘年,華氏城有龍比丘等諍論五事,這是有部與犢子部(當時二部還沒有分化)共有的傳說。但犢子系所傳的其他事情,即異常錯亂。華氏城的難陀王(Nanda),猶塞德謨王家的彌稜陀王(Milinda),或彌難陀([A73]Minandra),時有混雜。《雜寶藏經.難陀王與那伽斯那共論緣》,即誤稱彌難陀為難陀。彌難陀王時,有那伽斯那(Nāgasena)——龍軍比丘;而犢子系的學者誤以為華氏城五事諍論中的龍比丘(Nāga)為龍軍,這才定說是難陀王時。犢子系的傳說,雖雜入錯亂的成分,然與世友論的傳說,有同一的依據,還是明顯的事實。
龍等三比丘的共諍,依真諦、玄奘譯,這到底是三比丘眾——龍象眾、因緣眾、多聞眾的意思。三眾共諍的結果,分為二部(犢子系也如此說)。然二部的開始分化,還在阿育王以前的七百結集。當時,西方系得到勝利,東方系承認西方說的正確,回復形式上的和合(律家所傳如此)。然二部的分化,還是一天天的顯著起來。恆河下流的東方系,如華氏城、毘舍離、央伽,都是大眾系的化區;而西方上座系,以恆河上流的摩偷羅為中心;拘舍彌(Kauśāmbī)、舍衛(Śrāvastī)、阿槃提等,也是屬於西方的。到阿育王時,上座系中目犍連子帝須與隨順他的學者,大量到達當時的首都華氏城。帝須自稱為分別說者(Vibhajyavādin)。分別說系的大德,如帝須為王子摩哂陀和尚,曇無德為王弟帝須([A74]Tissa)的和尚,雖不一定可信,然可見當時分別說者地位的優越。如大眾部所傳的部派說:佛法初分為二部;上座系中,次分為分別說、一切有,與大眾合為三部。這三部說,合於當時的事實,這即是世友論三比丘眾的意義。由於後代四大派的興起,這才被修改為「四眾」。育王時代的三眾共諍五事,世友離阿育王不遠,必有舊說的根據。共諍的結果,分為二部,是二部的明顯對立。分別說系,取折衷調和的形式,與大眾系的大天合作。嚴守西方傳統的說一切有(實還是有部與犢子部未分以前的母體),有的不愉快的離開了華氏城。如《大毘婆沙論》(卷九九)說:
「十五日夜布灑他時,次當大天昇座說戒,彼便自誦所造伽他(五事)。……於是竟夜鬪諍紛然,乃至終朝朋黨轉盛。……王聞,自出詣僧伽藍。……大天白王:戒經中說若欲滅諍依多人語。王遂令僧兩朋別住。賢聖朋內,耆年雖多而僧數少;大天朋內,耆年雖少而眾數多。王遂從多,依大天眾,訶伏餘眾。……時諸賢聖,知眾乖違,便捨鷄園。」[A75]
五事的諍論,因大天而起。嚴守西方傳統的學者,不能抗拒多數的東方系;公決的結果,是失敗了。這才《大毘婆沙論》等,極力的醜詆大天。帝須等分別說系與大天合作,所以《大毘婆沙論》不滿「分別論者」,甚至凡是上座系中而與有部——阿毘達磨者立異的,都稱為分別論者。分別論者——毘婆闍婆提,被看作一切不正分別的通名。總之,育王的時代,不是二部初分,是二部分裂的明朗化;三系的形式,事實上已經存在。等到傳教師的分化,即到達五部盛行的時代。
錫蘭的傳說,著重於賊住比丘,說七年不能說戒;由育王迎帝須來息諍,稱為第三結集。這是北方傳說所沒有的。帝須系與第二結集毫無關係,還被寫為「須那拘集眾出毘尼藏」。這但是赤銅鍱者一家的傳說,到底有多少事實根據!帝須們折衷東西的態度,與東方系合作,西方系是這樣的失敗了。如諍論為育王十七年,那麼大眾與分別說系的再分派(世友論所說化地、法藏等分派時代,不合),約為育王晚年。部派分裂的迅速與繁多,即是大眾與分別說者在當時順利環境中的擴展成果。世友論說:
「二百年中,摩訶提婆外道出家,住支提山。於摩訶僧祇部中,復建立三部:一名支提加,二名佛婆羅,三名鬱多羅施羅。」(《十八部論》)[A76]
「二百年滿時,有一出家外道,捨邪歸正,亦名大天。大眾部中出家受具,多聞精進,居制多山。與彼部僧重詳五事,因茲乖諍,分為三部:一、制多山部,二、西山住部,三、北山住部。」(《異部宗輪論》)[A77]
世友論所說,與錫蘭《菩提史》所說相近。但世友論三譯,關於三眾共諍,譯文略有出入:
育王時代的諍論,什譯與真諦譯,並不明說大天;真諦譯說「外道五因緣」;玄奘依《大毘婆沙論》,補譯為大天五事,大天實就是外道出家的大天。由於《大毘婆沙論》說:大天是商主兒,所以玄奘所傳,誤分為「舶主兒大天」與「賊住大天」。阿育王與優婆毱多的時代,依《善見律》、《大毘婆沙論》及《阿育王傳》,可以確信當時有這一位大德——大天,布教於摩醯娑末陀羅。二百年滿的諍論,實是大天教化區中的分派,也就是大天系徒眾間(也許大天當時還在世)的自相諍論。「五事」,是他們共信的教條。《西域記》(卷一〇)說:
「馱那羯磔迦國……(都)城東據山,有弗婆勢羅(唐言東山)僧伽藍。城西據山,有阿伐羅勢羅(唐言西山)僧伽藍。」[A78]
這即是古代東山住部、西山住部的道場。馱那羯磔迦([A79]Dhānyakaṭaka)在罽尸河(Kistna)南岸。佛教的遺跡,現在還有遺存的。這裡的學派分化(錫蘭傳稱為安達羅學派),即大天的學眾。「外道出家」,即《菩提史》所說以外道義雜入佛法的意義。《善見律》說育王時代的賊住外道起諍;真諦傳因賊住比丘起諍,雖大量沙汰,還有一分有智慧的,竟無法論定他是否外道,所以另外造寺安住,成為別部。這是同一事實的傳說,實是大天所化的徒裔。而《善見律》等誤作阿育王時,這才編出帝須息諍、第三結集的臆說!
五 摩田提與摩哂陀
育王時代的傳教師,影響於後代最大的,要算去錫蘭的摩哂陀、去罽賓的摩田提。摩田提被傳說為阿難弟子,由於《阿育王傳》的一再傳譯,成為中國佛教界熟悉的大師。錫蘭傳說:摩哂陀是阿育王的兒子,傳佛法去錫蘭,在一切傳教師中,似乎與阿育王有特殊的深切關係。但摩哂陀的傳教錫蘭,在漢譯的佛教典籍中,幾乎沒有論到。特別是阿育王後二百年編成的《阿育王傳》,對育王的父母兄弟妻兒,都有說到,卻沒有摩哂陀的名字。唯一見於中國譯典(除《善見律》)的,有《分別功德論》。論(卷上)說:
「阿難將欲涅槃時,……以神力制船令住中流。時度弟子,一名摩禪提,一名摩呻提。告摩禪提:汝至羯賓,興顯佛法,彼土未有佛法,好令流布。告摩呻提曰:汝至師子諸國,興隆佛法。」[A80]
《分別功德論》以摩呻提——摩哂陀為阿難弟子,顯然有參考《阿育王傳》的形跡。中國學者中,如初期的法顯、晚期的義淨,留住錫蘭多年,但對於阿育王子摩哂陀的傳教錫蘭,都沒有注意到。玄奘在南印,訪問從錫蘭回來的大德,對於摩哂陀的事跡,也說得與錫蘭傳不同。如《西域記》(卷一一)說:
「佛去世後第一百年,無憂王弟摩醯因陀羅,捨離欲愛,志求聖果,得六神通,具八解脫。足步虛空,來遊此國,弘宣正法,流布遺教。」[A81]
這些,可以看出印度的佛教界,對於錫蘭佛教的摩哂陀,是怎樣的漠視與生疏。覺音(Buddhaghoṣa)以前的錫蘭佛教,一切在傳說中。摩哂陀南傳佛教的情形,不為印度大陸佛教所重視,而覺音所整理完成的,又那樣的重視摩哂陀而抹殺一切!錫蘭的佛教,在中印的交通中,目見耳聞,實在是大小顯密無一不弘通,決不像現在一般的錫蘭佛教所說。錫蘭傳說的育王時代前後的佛教史,到覺音前後,如《島史》、《善見律》,才逐漸明確的完成。據我所知,南北共有或多少變形的傳說,實受本傳——《阿育王傳》的影響。所以摩哂陀的身分,應出以保留的態度。
西元七世紀,玄奘得來的傳說,傳佛法去錫蘭的,是王弟摩醯因陀羅([A82]Mahendra)(唐言大帝)。這當然即是摩哂陀,為梵語與巴利語的差別。摩哂陀不為大陸佛教所重視,等於不知道。偶然的傳說:或模倣本傳的末闡提,而說他是阿難弟子(《分別功德論》);或參考本傳,而說是阿育王弟(晉譯王弟宿大哆,也就是因陀羅的異傳)。而錫蘭的傳說,又那樣的富於排他性。所以摩哂陀的有否此人,也大有可疑。原來,摩醯因陀羅在印度的傳說中,為錫蘭的山名。今舉《正法念處經》與烈維([A83]Sylvain Lévi)的考證於此:
「有一渚,縱廣五百由旬,有諸羅剎,住在其中。……過羅剎渚,有一大山,名摩醯陀(與摩哂陀合。下文又作摩醯陀羅,對比《[A84]羅摩衍那》,即摩醯因陀羅)。……於閻浮提六齋之日,四天王天,住此山上,觀閻浮提。……四天王天至帝釋所,白如是言……。」(經)[A85]
「據史頌(丙乙本),此島唯有一百由旬,諸羅剎及其王羅婆那之所居。……摩醯因陀羅山,必為錫蘭島中央之高峰,今名亞當峰(Adam)者是。據史頌(乙丙本),猴使賀奴末(Hanumat)置跳板於摩醯因陀羅山上,由大陸一躍而至楞迦。……史頌唯說:因陀羅(即佛教的帝釋)於六齋之日,常至此山,未言其原因也。而《念處經》乃以帝釋受天使之報告。」(考證)
山名摩醯因陀羅,顯然依因陀羅得名(也許山名與因陀羅同,才附會於因陀羅天神的故事),為錫蘭的神山,而為錫蘭人所崇敬的。摩醯因陀羅山,初見於羅摩的傳說,從大陸一跳而登楞伽。後如佛遊錫蘭而留足跡的傳說、摩哂陀飛騰虛空(天帝釋隨從,《善見毘婆沙》卷二)而入錫蘭說,甚至佛入楞伽而化羅婆那王說,都受著這一神話的影響。摩醯因陀羅即摩哂陀,可能為帝釋天的人化。如北方傳離越山有離越仙人,其後建離越寺,或者即傳說為罽賓有離越阿羅漢。這在宗教的傳說中,儘多實例。摩哂陀,可能為錫蘭(從印度傳去的)因陀羅天的人化,受到一般的尊敬,佛弟子即推為佛教傳入錫蘭的大德。育王時代有遣使弘法說,這才以摩醯因陀羅為育王的胞弟或親子(錫蘭傳說的確定,也不會早)。這種看法,也許使錫蘭佛教界太為難了!然而,它的真實性與可能性,也許比錫蘭所傳的摩哂陀還大!但這並不否認阿育王時代佛法開始傳入錫蘭,以及屬於分別說系。事實上,當時的佛法,還在口口相傳中。如錫蘭所有的三藏聖典,那裡是一人傳承得了(也不會一時傳入,參照其他佛教國的傳入史,即可明白)!這實是目犍連子帝須系的學者們,經一期努力而得的業績。總之,摩哂陀的身分,有加以保留而出於審慎研討的必要!
《善見律》說摩田提是育王時代的大德,布教於罽賓,揵陀羅咤。弘化罽賓,與本傳所說的相合。《大毘婆沙論》(卷九九)說:阿育王時,由於育王的信從大天,呵伏賢聖僧,所以都西行到迦濕彌羅。這一傳說,與摩田提的開化罽賓,恆河上流的佛教發展到罽賓,顯然為同一事實(傳說末田地立五百伽藍,育王為僧眾立五百伽藍,也可見一致)。所以摩田提為阿育王時人,是很可信的。
那麼,本傳為什麼說摩田提是阿難弟子?本傳為罽賓學者所編的,已如上說。編集的是阿育王王統、優婆毱多法統——阿育王與優婆毱多為中心的護法史。這一法統,如晉譯(卷五)所說:迦葉,阿難,商那和修,優婆毱多,提多迦,本沒有說到摩田提。從法統的到提多迦為止,可見五師相承的定說離提多迦的時代不遠,還是上座系以摩偷羅為中心的時代。罽賓學者確是淵源於這一系的。在三惡王的擾攘中,熱望有護法者如阿育王那樣的再來。《阿育王傳》的編纂,目的不外乎如此。這是罽賓學者所編的,所以對開創罽賓佛教的摩田提,有意的附入法統中。摩田提雖傳說受阿難的付囑,而摩田提並沒有付囑後人。在諸師相承中,摩田提為旁附的,還是很明白的(後來罽賓學者,以摩田地介入於阿難與商那和修間,錯誤才大了)。摩田提的師承,本來不明(據真諦所傳《佛性論》,摩田提是佛世比丘;迦葉結集時,囑他護持佛法)。他所以被編為阿難弟子,一、由於名字的關係:摩田提,是「水中」的意思。傳說阿難的入滅,在恆河中流;摩田提(水中)因此被傳說為阿難在恆河中流所度的弟子。二、說摩田提是雪山的外道出家,是阿難臨入滅時所度。這與佛度須跋陀羅(Subhadra)極為相類,顯為模仿的傳說。摩田提編為阿難的弟子,其理由不外乎如此。
摩田提的開化罽賓,依《善見律》說,本不指迦溼彌羅(喀什彌爾)。降伏阿波羅龍王,只是說明了罽賓人尊崇的神祇成為佛教的護法者。本傳所說,與《善見律》大致相近。如商那和修的降伏優留漫荼山的龍王一樣(本傳卷四),並無特殊意義。但摩田提的降龍故事,被誤會為降伏迦濕彌羅的忽弄龍(《雜事》卷四〇)。迦溼彌羅舊有這樣的傳說:迦溼彌羅,本為 Satisaras 湖;由於梵天使毘溼紐(Viṣṇu)與婆羅跋陀羅(Balabhadra)刺山而使湖水乾涸,成為平地。這個神話,與摩田提開化罽賓,降伏龍王的傳說相結合,這才化為摩田地向龍索地,「龍王於是縮水奉施」(《西域記》卷三)。摩田提不但為罽賓佛教的弘化者,竟成為使迦溼彌羅從大湖而成為平地,且成為移民事業的推行者了(多氏《印度佛教史》三.一)。本傳串插進去的摩田提的傳說,應另為處理,勿使紊亂初期佛教的師承事實!
五 阿育王中心的王系
一 泛說印度王系
關於王統,宋譯與梁譯,只說到旃那羅笈多(Candragupta)、頻頭娑羅(Bindusāra)、阿輸柯(Aśoka);這是印度史上著名的時代,與錫蘭及印度所傳的王統相合。安法欽的晉譯(卷一)這樣說:
「頻婆娑羅王子名阿闍世,阿闍世子名優陀那跋陀羅,優陀那跋陀羅子名文荼,文荼子名烏耳,烏耳子名莎破羅,莎破羅子名兜羅貴,兜羅貴之子名莎呵蔓荼羅,莎呵蔓荼羅子名波斯匿,波斯匿子名難陀,難陀子名頻頭莎羅王。」
現存的梵本《阿育譬喻集》(AśokAvadAna)所說的王系,與晉譯相同,僅名字小異。如優陀那跋陀羅作 Udāyibhadra(優陀耶跋陀羅),烏耳作 [A86]Kākavarṇin(迦迦婆羅那),莎破羅作 Sahalī(莎訶羅),莎呵蔓荼羅作 Mahāmaṇḍala(摩訶曼陀羅)。安法欽所傳的王統,為印度舊有的傳說,但宋、梁二譯都缺。所以這不能確定為《阿育王傳》的原本如此,僅可說梵本有此不同(梵本是常有不同的)。旃陀羅笈多以前,當然是還有王統的。或者采用印度的某一傳說,使與佛世的王統相啣接,用意並無不合,問題在傳說的是否正確。從阿闍世王到難陀王,佛教的傳說、《古事集》的傳說,又多而出入又大。安法欽所有的特殊部分,與錫蘭的傳說也不一致。正確而眾說一致的,還只是從旃陀羅笈多到阿育王——三世。
從佛滅到阿育王灌頂,錫蘭的傳說,是二百十八年滿。或說:二百十八年滿,已是二百十九年了。王統的相承,如梁譯《善見律》(卷二)說:
「佛涅槃後,阿㝹樓陀王、閔躕王在位各八年;那迦逮婆(娑?)迦作王十四年;修修佛那迦作王十八年;其兒代名阿育,作王二十八年;阿育有十兒,並登為王二十二年;次玖難陀代作王,二十二年;復有旃陀掘多作王二十四年;賓頭沙羅王代在位二十八年。阿育王代位已十八年,摩哂陀到師子洲中。」[A87]
阿育王灌頂時,錫蘭傳說為佛滅二百十八年滿。漢譯的《善見律》,略有錯脫處。漢譯所沒有譯出的,據巴利《善見律》說:佛滅於阿闍世王八年;三十二年卒,為佛滅後二十四年;鬱陀耶跋陀羅王十六年。漢譯所譯誤(也許是傳寫的筆誤)的,阿㝹樓陀(Anuruddha)與閔躕王(Muṇḍa)合八年,誤作各八年。那迦逮婆迦王(Nāgadāsaka)二十四年,誤作十四年。此外,育王灌頂前自立爭位四年,即為恰合二百十八年的王統編年。緬甸所傳的也是二百十八年說,但王統的年代,頗有出入。
本傳說:阿育王出於「佛滅百年後」[A88]。如依世友論而肯定為百十六年,即與錫蘭的傳說,相差約一百年。這一時代的印度王統,除孔雀王朝三世外,見於《阿含經》的有三:一、阿闍世王。二、阿闍世王子優婆陀延或優婆延(《長阿含經》卷二七):巴利語作 Udaya,即本傳晉譯的優陀那(耶?)跋陀羅。三、文荼王(《增一阿含經》卷二四):巴利語作 Muṇḍa,即梁譯的閔躕。此外,見於傳記的,有難陀王 Nanda,即《善見律》的難陀。中國舊來所傳,除《善見律》與晉譯本傳外,百餘年間的印度王統,沒有詳備的傳述。
二 二百十八年說的檢討
一般人同情於錫蘭的傳說,是不無理由的。一、因為(由歐人創導)不曾留心華文教典,先入為主的引起執著。二、錫蘭對於二百十八年的傳說,從印度王統、錫蘭王統、五師傳承——三方面,確乎編排得活像事實。三、由於近代考證所得的,旃陀羅與阿育王間的年代,與錫蘭傳部分相合。四、由於「眾聖點記」的方法——按年下一點,使人信以為真。然而,二百十八年說,與百十六年說一樣,也不過是傳說而已。這不妨從三方面去推究。
一、印度王統的二百十八年說:印度所傳的王統譜牒,是非常雜亂的!對《善見律》所傳的,也就不能不出於審慎的態度。錫蘭所傳二百十八年的王統,我們並沒有一部精確可信的王統編年可以證實它的錯誤。但由於錫蘭王統、五師傳承的編年充分暴露了它的偽妄面目,所以同為證明二百十八年說的印度王統,也就不敢輕信。參酌其他的王統傳說,即發見可疑處不少。(一)、《善見律》的那迦逮婆(應為娑之誤)迦,即《古事集》的陀娑迦(Darśaka)也是闍王的兒子。《善見律》編於與闍王相隔三王的閔躕王下,晉譯《阿育王傳》缺。優陀耶王(或說是闍王的孫子)以下,傳說為「篡弒相尋」,都為弟兄伯叔間的相互廢立。(二)、《善見律》的修修(佛)那迦(Susunāga),《阿育王譬喻集》缺。傳為廢君自立,創立悉蘇那伽王朝,定都舊王舍城(Rājagṛha)的名王。然悉蘇那伽王朝,實創立於頻婆娑羅王(Bimbisāra)以前,頻王為第四世。從定都舊王舍城說,恰好證明了這還是以王舍城為首都的時代。考《中阿含經》(卷一一,又《銅鍱律.大品》),稱頻王為「洗尼頻婆沙羅」。洗尼(Seṇiya),即悉蘇那伽的音轉。所以《善見律》的修修那迦王,是編排譜牒者,誤以頻王前的古王,錯編於閔躕王後。《古事集》即是編列於頻王之前的。(三)、《善見律》的(迦羅)阿育,與《古事集》的迦迦婆羅那(Kākavarṇa)相當;音轉而簡為迦羅([A89]kāla),即晉譯的烏耳,意義為「黑」。錫蘭傳說為迦羅輸柯(kālāsoka);《善見律》的譯者直譯之為阿育(阿輸柯)。「輸柯」,是錫蘭傳所特有的。本傳說:阿育王早年暴虐,人都稱他為惡阿育——旃陀羅阿育;信佛以後,仁民愛物,人又稱他為法阿育。這是印度的舊說,西元前後的《阿育王傳》編纂者把它編入傳中。這一大陸佛教的一般傳說,覺音從大陸去錫蘭,是會知道這些的。覺音他們——印度王統的編年者,大抵由於二百十八年說的傳說,與大陸所傳百餘年說不合。恰好舊有惡阿育與法阿育的傳說,而迦羅的意義是黑,可解說為惡;這才稱迦羅(迦迦婆羅那)為迦羅輸柯,以為這是百餘年的阿育,護法的阿育實登位於佛滅二百十九年。二阿育的傳說,尤其是指向來所傳的百餘年的護法阿育為迦羅輸柯,造成印度王統編年的無邊糾葛。(四)、《善見律》說:迦羅輸柯後,有十兒並立,凡二十二年;其後有玖難陀王,也是二十二年。據《古事集》說:篡殺悉蘇那伽王朝末主的,名摩訶波頭摩(Mahāpadma),即晉譯的摩訶曼陀羅(Mahāmaṇḍala)。拔那(Bana)說:迦迦婆羅那,於都城附近被襲殺。襲殺迦迦婆羅那的,應即科爾提(Curtius)所說的 Agram-mes。科爾提說:Agrammes 原為貧賤的理髮師,因見寵王后,所以弄權篡位。Agrammes,又作 Xandrames、Gandaridae。這位篡滅悉蘇那伽朝的難陀王(Nanda),傳說中名字的變化極大。然傳說為「九難陀」,晉譯的摩訶曼陀羅、波斯匿、難陀,及多氏《印度佛教史》的毘羅斯那、難陀、摩訶波頭摩,大抵都屬於九難陀王的一王。
今綜《古事集》、拔那、科爾提等傳說,認為:迦迦婆羅那是被襲殺的;他應為與難陀王朝相啣接。阿育十兒並立的二十二年,在歷代王統編年中,實屬不當。十兒的稱王是可能的;王朝被難陀王所篡竊,仍不妨佔有少數城邑,延續殘破偏安的舊統。王統譜牒,本是一朝朝獨立的;先後代興的王朝,每同時存在。舉中國史為例:陳武帝篡梁,蕭詧還維持他的舊統,與陳代的滅亡,相隔僅有一年。又如元明之間,明清之間,新朝已建立,殘破的舊朝還延續許多年。如聯合不同王統的編年,忽略這種事實,錯誤可大了!對於印度古代史,我們沒有充分知識,不能作肯定說,然對於不同王朝的啣接處,認為應特別注意!十兒二十二年,難陀王也恰好二十二年,這不能看作偶然吧!依多氏《印度佛教史》的敘述,相信迦羅諸兒維持殘餘的王統,與難陀王朝同為新興的孔雀王朝所滅亡。此外,錫蘭傳佛滅於阿闍世王八年,而闍王卒於佛滅二十四年;在《古事集》中,卻有闍王在位十八年的傳說(卒於佛滅十年)。又頻頭沙羅王,《善見律》說在位二十八年,《古事集》說是二十五年。總之,錫蘭所傳的印度王統編年,值得懷疑處不少!
耆那教所傳,王統的年代較長。然一致說,難陀王朝即位於大雄(Mahāvīra)涅槃後六十年。即依近代學者所說,大雄比佛遲十年入滅,那難陀王朝的成立,也不過佛滅七十年而已。然佛教傳說,大雄死於佛陀涅槃以前,所以從佛滅到難陀王朝的成立,大約為六十年左右。難陀王朝二十二年,再加旃陀羅笈多及頻頭沙羅,也不過一百二十多年。
由於亞歷山大(Alexander)的侵入印度,阿育王摩崖石刻的發見,孔雀王朝的旃陀羅笈多登位與阿育王灌頂年代,總算大致確定。然旃王以前,阿闍世王以後,一切還在不同的傳說中。一般學者,為西元四、五世紀所編定的錫蘭文獻所蔽,大抵曲附二百十八年說來解說印度王統,以護法的阿育王出佛滅百餘年為不可能。其實,如上來的檢討,悉蘇那伽為古王的誤編;迦羅十兒的部分據立,不應列於難陀王前;又參以傳說在位年代的不同,百餘年說是儘有可能的。我們必須記著:二百十八年說,確為一古老傳說;而錫蘭傳的印度王統編年,實與錫蘭王統、五師傳承的編年一樣,都是為了證實這一傳說而任意編纂成的!
二、錫蘭王統的二百十八年說:錫蘭所編的印度王統編年,如不經考詰,可能信以為真。等到配合錫蘭的王統,那種任意編排的作風,即完全暴露。照《善見律》所說,列表如下:
《善見律》所說的錫蘭王統,除枝節的錯失外,最少有三大不可信。師子洲童子,依《西域記》(卷一一),不過一神話人物,不可信一。傳說佛滅那年,恰巧是錫蘭立國的年代,不可信二。迦羅阿育十六年,是婆君荼迦婆耶王([A90]Pakuṇḍuakābhaya)十八年;又說婆王卒於旃陀掘多十四年。如確卒於旃王十四年,依《善見律》的印度王統編年,即總共作王八十七年,不可信三。
《島史》的編者以為:婆君荼迦婆耶初為盜賊,十七年間無王。其後,勝利歸於婆君荼迦,作王達七十年。這僅是於八十七年中,分出十七年為無政府時代而已。如依《島史》說,婆君荼迦初為盜賊時(王國因而崩潰),至少也得二十多歲吧!經十七年,又七十年而卒,那麼應享年一百十歲以上。聞荼私婆(Mu-ṭasīva),是婆王的兒子,以六十歲生子來說,聞王登位時,也該五十多歲了。作王六十年,又是一百十幾歲。這樣的長壽王統,是怎樣的難以想像!「眾聖點記」的信仰者——呂澂,對於這些,也覺得「有不自然處」。實則,到阿育王時代,錫蘭人記憶中的君王(可能還有神在內)不過五人,這那裡有二百三十六年(到育王十七年止)?為了證實佛滅二百十八年說,造成王統編年。這一古老的傳說,在這些創造歷史的專家手裡,被惡化到極點!
三、五師傳承的二百十八年說:在印度王統、錫蘭王統、五師傳承的法統中,對於法統的編年,論理必有較確實的記錄,而事實並不如此。我在〈與蘇慧純論佛元書〉,說得極為明白:
「關於五師傳承,錫蘭傳而外,印度復有迦葉等五師說。可推見自佛滅至阿育王時,必有五師相承之事,各派乃競以自宗之師承當之。第一師優波離,為持律上座,其必為年高德劭可知(優波離隨釋種出家,佛滅時,出家且將四十年)。第五師目犍連子帝須,阿育王信佛及第三結集時,應亦為年耆德重人物。二老之間,僅三師之隔,而時乃歷二百餘年!此既為律學傳承,則每人以二十歲受戒,修學二十年為上座計(四十歲比丘,是否能為一代師宗、紀綱僧侶,尚有可商),每人平均住持佛教在四、五十年間,平均年齡約八、九十歲。衡之一般師承,殊難取信!……此不外先有一佛滅來二百餘年之傳說,銅鍱者乃摭拾帝王譜牒、自宗師承,編排造作以強合之耳!」
從二百十八年的傳說自身去考察,編排造作的情形,徹底的被揭發出來!即以深信錫蘭傳的呂澂,對錫蘭王統的荒謬,也默認而不加辯護;對五師傳承的編年,也覺得「南傳諸師年代,因此而有錯誤」(〈對點記記年之再商榷〉)。二百餘年說與百餘年說,同為古老的傳說。自從錫蘭學者偽作欺人,二百十八年說,竟被誤會作歷史!我不敢輕視這一傳說的古老,但要從古老傳說的觀點,探論佛教的紀元。
三 育王灌頂與遣使弘法的年代
從旃陀羅笈多(二十四年,頻婆娑羅二十五年,爭位四年)到育王登位,這五十多年,是印度從來未有的統一盛世;王朝的年代,《古事集》與錫蘭的傳說,都大體一致。本傳雖沒有記年,三王的次第也不悞。所以錫蘭的傳說,關於旃王到育王間的年代,與印度的《古事集》,希臘、埃及等史料的推算,即使完全相合,也不能就此類推從旃王到阿闍世王時的紀年可信。如《古事集》所說的旃王到育王的年代,也大體一致可信;而旃王以前,即彼此大有出入。一般學者,忽略這一事實,因推算旃王到育王的年代,錫蘭傳大體可信,竟因此以為闍王到旃王間的年代也可信。由於印度史本身無可考信,所以印度史的專家們,對於錫蘭所傳的印度王統編年,曲意的附和它。俗語說:上半生老實,下半生騙騙也有飯吃。這雖是容易受欺的,但考論歷史,決不可這樣了事!
考論育王灌頂的年代,如撇開傳說——「眾聖點記」、《善見律》、《大史》、《島史》,直接從育王的摩崖石刻、希臘與埃及的史料著手,大可以減省一些無謂的糾紛。
大摩崖石刻第十三章,說到育王遣使西方五王國弘法,記著五王的名字。經學者的考究,五王的在位年代,雖還有多少異說,然五王並世的年代,不出於西元前二六一到二五八——四年間,已成為學界的定論。依交通不便的古代情況說:Antiochus Ⅱ王,於西元前二六一年即位。即位與來年(前二六〇年),育王即遣使弘法,可能性極少;遣使的年代,大概為西元前二五九或二五八年。但這是育王登位的那一年,石刻第十三章中,並沒有說明。一般所依據的是:第十三章說:育王九年,攻破羯𩜁伽(Kaliṅga),「深感悲痛與悔恨」;從此,「熱心護持正法,宣揚正法」。又小石刻第一章說:育王信佛為優婆塞,二年半以來,對於佛法,非常精進,決心以全力來弘揚正法。又大石刻第五章說:育王十三年,設達磨大官,派到諸侯及鄰國去。依憑這些史料,所以有人說:育王的遣使五王國,是十一年;或說是十三年;或說十二年到十四年間。到底在那一年,又都是參照其他方面來推定。然據十三年的設立達磨大官而論,這一年遣使弘法,雖不一定是,到底比其他的有根據些。育王的遣使弘法,可以推定為育王十三年。這一年,是西元前二五九或二五八年,那麼育王灌頂登位的年代,不是前二七一,就是二七〇了。
考定年代的另一依據,即亞歷山大侵入印度的年代。亞王的侵入印度,為西元前三二六;三二五還軍;即其年去世。據普魯塔克(Plutarch)的傳說:旃陀羅笈多曾勸亞王東攻印度。朱斯丁(Justin)說:旃陀羅笈多逃避 Alexander(亞歷山大)。傳說不一。旃王趁亞王還軍與身死的時機,起來推翻希臘人在北印的統治;以光復河山的威聲,推倒難陀王朝,這是可以想見的事實。亞王的死訊,喚起了印度民族的光復運動。旃王的登位,約為西元前三二四或三二三年。旃王二十四年,頻王二十五年,爭位四年,育王登位年,凡五十四年;即育王登位於西元前二七一或二七〇年。十三年遣使弘法,為西元前二五九或二五八年。
一切的諍論,都是糾纏於錫蘭的傳說中。如呂澂取西元前三二四年旃王即位說;二六八年育王登位說;二五八——育王十一年遣使弘法說。他信從錫蘭傳的頻王二十八年說,所以非堅執如此不可。育王九年的攻破羯𩜁迦(Kaliṅga),雖屬確實;但是否當年即信佛,也還難說。所以史密司(Smith)也說:九年信佛或下一年。十一年遣使弘法,實並無文獻可證。也許肯定為九年信佛,二年半作優婆塞,決心以全力為佛法吧!即使如此,也該是十二年的事了。然由於頻王二十八年在位說的信賴,所以旃王登位,非西元前三二四不可;而遣使弘法,非育王十一年不可。因為如再遲一年,遣使弘法時,即不再是五王並世的了。如依《古事集》,取頻王在位二十五年說,那麼,如旃王登位於前三二四,育王即登位於前二七一;征楞伽為前二六三;十三年遣使弘法,為西元前二五九(十二年遣使也不妨)什麼都沒有礙難處。如旃王登位於前三二三,十三年遣使,也還是前二五八年。甚至旃王登位於前三二二,育王十二年遣使,也還沒有顯著的困難。總之,旃王即位、育王登位、遣使弘法的年代,依可信的史料推論,雖不出這二、三年中,實還不能確定。依我看,旃王前三二三年登位,育王前二七〇年登位,似乎更妥當些。但為了避免無法確定的諍論,姑取旃王西元前三二四年登位說,育王前二七一年登位說,前二五九遣使弘法說。
四 有關育王的故事
本傳為一古老的譬喻集,為大陸佛教界熟識的傳記。覺音從大陸去錫蘭,是應該知道本傳而有所參考的。從南北共傳的故事去研究,這一意見,被充分的顯露出來。
育王早年的故事:本傳說:頻婆沙羅王不大歡喜育王,曾奉命鎮壓呾叉尸羅的叛變,得到成功。《善見律》說:育王出鎮的是鬱支城([A91]Ujjayainī),即鄔闍衍那。《善見律》的傳說,可能基於一種情感。佛教南傳的摩哂陀,母家在鄔闍衍那,這是摩哂陀的外婆家。
兄弟爭位的故事:本傳說:育王與兄蘇深摩(Susīma)爭位,殺蘇深摩。《善見律》也說兄名修私摩那,但說頻王有百子,除了育王的同母弟帝須([A92]Tissa)——毘多輸柯([A93]Vītaśoka)而外,育王都把他殺了。《善見律》所說,不免太過。本傳說:頻王病危,恰好蘇深摩出鎮呾叉尸羅;育王取得部分大臣的擁戴,即在華氏城稱帝。蘇深摩回來爭位,育王利用了——出鎮北方時所得的外軍的協力,擊殺了蘇深摩。這一傳說,大致近於事實。《善見律》說:育王代立四年,才舉行灌頂典禮,互爭的事情,似乎並不簡單。
王弟宿大哆的故事:[A94]Vītaśoka,《善見律》作帝須;本傳的晉譯作宿大哆,梁譯作毘多輸柯。這位育王同母弟的故事,可分二節說。一、本傳說:宿大哆因育王的廣作供養,引起不滿。見苦行外道還不能離欲,因此更懷疑不嚴格苦行的釋沙門。育王為了轉化王弟的邪見,故意使他犯罪,然後給他七天作王,再行處斬的判決。王弟在七天中,證明了深切感到無常苦的比丘雖衣食豐滿,也還是能夠離欲的,王弟這才發心出了家。這在《善見律》中,見苦行外道、七天作王,與本傳一致。但說王弟得罪了育王,這對於育王讓他七天作王的用意,也隱晦不明。而說阿育王四年信佛,立帝須為太子,帝須即於這一年出家;這對於不滿育王的動機,也不明。戲劇式的七天作王,可能並非事實,但在本傳中是入情入理的。《善見律》敘述簡化,於是乎得罪了王,讓他七天作王再殺,又忽而不殺,成為不近情的傳說。
二、本傳說宿大哆到遠國去出家,曾回華氏城一次。再到邊方,生了大病(頭瘡),需要吃乳酪,所以移住曠野的牧牛人邊。那時,弗那槃達(Puṇḍavardhana)與華氏城的尼乾子外道有誹毀佛的,引起育王敕殺尼乾子的事件。宿大哆病中垢衣長髮,因此被誤殺了。這一故事,《善見律》說得很不同。王弟帝須從曇無德出家,另有拘利子帝須(Kontiputta Tissa)比丘因病中得不到醫藥而自殺,育王這才大施醫藥。外道得不到供養,都混進佛教來出家,引起佛教中的諍論。育王派大臣去和解,僧眾照樣的紛諍,大臣即斬殺僧眾,殺到王弟帝須才停手。故事變化很大,內容還是一致:本傳殺尼乾子外道,《善見律》大殺僧眾——多半是外道出家;本傳說尼乾子誹毀佛,《善見律》說外道出家的擾亂佛法。不同的是:本傳只是一毘「多輸」柯,而《善見律》成為二帝須;本傳說王弟被殺,《善見律》說殺到帝須而止;本傳以王弟為中心人物來敘述,《善見律》中間隔斷,忽然在雞園寺出現。這是同一故事的演變。大概帝須是阿育王的同母弟,所以《善見律》的作者不好意思說他無醫無藥,刀下留情了吧!
帝須,梵語為 [A95]Vītaśoka。晉譯(卷一)初說「復生一子,名為盡憂」[A96],即與宋、梁二譯合。但在王弟的本緣中,又作「宿大哆」。考《分別功德論》的王弟故事,與本傳同,而王弟也名「修伽跖路」。《釋迦譜》引《出求離牢獄經》說:「阿育王弟名善容,亦名違陀首祗。」[A97]違陀首祇即毘多輸柯;善容,即宿大哆——修伽跖路的對譯。宿大哆與修伽跖路,我以為即玄奘所傳的王弟摩醯因陀羅。
育王的殘暴故事:本傳說育王的初年非常暴虐,曾手殺五百大臣與五百宮女,使人作泥犁(地獄)的酷刑。這在《善見律》中,由於別立黑阿育,除了育王的殺兄弟而外,被看作極仁慈的了。然據摩崖石刻所說,育王在戰爭中的屠戮,並不怎樣的仁慈!四〇五——四〇七年間,法顯親見華氏城的大塔旁,有石柱記著作泥犁城的因緣與年月。玄奘西遊,也目睹這一遺跡(《西域記》卷八)。然又說鄔闍衍那有無憂王作地獄處(《西域記》卷一一)。《善見律》的略而不論,因為將一切暴行歸罪於黑阿育去了。
信佛因緣的故事:本傳說:海比丘誤入地獄,現神通,育王這才壞地獄而信佛。《善見律》說:育王見到兄子泥瞿陀(Nigrodha)沙彌,才發心學佛。石刻說:育王深覺殺戮的慘酷,所以歸依佛法。海比丘的故事,顯然是神話化的。可能的解說是:育王受海比丘(善意)的感化,這才廢除殘酷的刑罰。泥瞿陀的故事,從神話變化而來(見下)。
造塔施金的故事:育王造八萬四千塔,布施九十六億金,是南北一致的傳說。但本傳說:育王布施的總計,凡九十六億金;而《善見律》以為六年大會時,即布施了這些。本傳的傳說更原始些。
供養菩提樹的故事:本傳說育王特別的尊敬菩提樹,引起王妃的妒忌。佛教的初期,菩提樹與菩提葉都是象徵如來成道的。育王的特為尊敬,非常合理。《善見律》作者的心目中,主要是錫蘭,所以但說育王以菩提樹的南枝,移贈錫蘭;用意也還是一樣。法顯得自錫蘭的傳說:從前某國王,從印度取菩提樹子來錫蘭,種於無畏寺側。那時,高約二十丈。這與同時代的覺音的傳說——阿育王送樹來,栽在大寺旁不同。《善見律》的傳說,也只是大寺派的傳說罷了!
育王與龍王的故事:本傳(晉譯與梁譯)說:育王取得阿闍世王七舍利塔的舍利;惟羅摩聚落龍王處的舍利,因龍王的要求而沒有取得。《釋迦譜》所引的《大阿育王經》、法顯的《歷遊天竺記》、玄奘《西域記》,都這樣說,這是本傳龍王故事的舊說。宋譯說:育王向龍索舍利,「諸龍王開懷與」,這是樂意的奉上了。晉譯所特有的〈阿育王現報因緣〉,有一相反的傳說:龍王不肯奉給阿育王,育王造了龍王與育王的兩軀金像,起初是龍王重而育王輕。育王大作福事,王像的分量,一天天重起來,龍王知道福力不及育王,只好奉上舍利。〈阿育王現報因緣〉,本是另一譬喻集,與本傳有很多不同,安法欽卻譯出而附編於本傳中。這一故事,失譯的《雜譬喻經》(卷上)、《阿育王譬喻經》,都有說到,都還是重於事相的修福。《善見律》中,進一步(含有象徵降伏自心而現身成佛的深意;錫蘭學者怕未必懂得)說:阿育王以金鎖將龍王鎖來;育王要龍王化現佛身。金鎖鎖龍王,與龍王的金像有關。要龍王化作佛身,是優婆毱多降魔故事的改寫。育王與龍王的故事,本傳無疑是原始的形式。然育王不能取得龍王的舍利,未免與輪王的尊嚴有損,於是乎有育王作福、降伏龍王的故事。《善見律》更老實不客氣的把他鎖了來。降伏龍王,與優婆毱多降伏魔王的故事相類,魔王的化作佛身,錫蘭傳者也就修正為龍王化作佛身了。
泥瞿陀的故事:《善見律》說:育王的姪子泥瞿陀,七歲出家作沙彌。育王見了,生起信心。育王本供養六萬外道;這時才供養比丘,從二比丘、四比丘,到一切都供養比丘。育王每日以錢一千供養泥瞿陀。外道都投入佛法中,作賊住比丘。本傳沒有這個故事,但安法欽附譯的〈阿育王現報因緣〉,敘述一有趣的神話,與此有關。事情是這樣:阿育王太信佛了,外道都嫉妒佛法。有一善咒婆羅門,化作大自在天,與(共計)五百婆羅門來見阿育王,說要吃剃頭的沙門。阿育王不敢得罪他,通知雞園寺,寺眾推一最小的沙彌來。沙彌說:「朝來未食,王先施我食,然後我當與彼令食。」[A98]沙彌將為外道預備的五百分食,都吃了;不夠,將五百婆羅門,一個個的吃了。小沙彌引王到雞園寺,見方才的婆羅門,都已剃頭出家了。這一鬥法的故事中,暗示了二點:一、佛弟子把外道應得的供養,都吃了。二、外道被逼,投身佛法中來出家。所以特選小沙彌,不過反顯出佛法威力的偉大而已。這故事是荒唐的,卻是真實的!《善見律》的七歲沙彌泥瞿陀,將供養外道的六萬分食,一一的都轉化來供養比丘,這與第一點相合。由於育王的信佛供僧,外道入佛法中作賊住比丘,即與第二點相合。《善見律》的傳說,明顯的從這一神話而蛻化過來。《雜譬喻經》(卷上),也有這一故事。負起折破外道任務的,是十三歲的「端正」沙彌。《雜譬喻經》的編者,也以為這就是破滅地獄、引導育王生信的「海」比丘,因為本傳所說的海比丘恰好也是十三歲。破滅地獄、折破外道,所以選用十三歲的沙彌,不外乎證實那四不可思議中的「沙彌雖小不可輕」。本傳的古說為十三歲,經《雜譬喻經》而到〈阿育王現報因緣〉,即修正為更年輕的七歲,這即是七歲沙彌泥瞿陀的來源。《善見律》取材於此,脫去神秘的形式,顯出故事中的真意義,這是最好不過的!但不知七歲沙彌的象徵性,而描寫為歷史的人物,反而使人誤解了。這一故事,為帝須比丘的第三結集奠定了基礎。
迎請大德的故事:本傳說育王將親自去迎請優婆毱多,毱多自動的前去;乘船與眾比丘沿恆河東下,到了華氏城,育王親自到恆河邊禮迎。這種禮迎的方式,在《善見律》中,即一模一樣的禮迎目犍連子帝須。雖然帝須早曾到過華氏城,卻又跑回摩偷羅,表演這被歡迎的大禮。《善見律》採用本傳,這是極明顯的例子。
信佛與遣使弘法的故事:《善見律》所傳的育王信佛、遣使弘法,當然是有事實的。但據石刻說:育王的歸依佛法,在第九年;十二、三年的遣使弘法,已提到錫蘭。《善見律》說:育王第四年信佛,王弟帝須出家;六年已建塔完成,育王的兒女出家;到十七、八年,才派遣傳教師弘法。這一切年代,都與可信的史料不合。編造年譜,是錫蘭佛教的特長。如沒有育王的摩崖石刻發見,誰會相信他們的年代不可靠!
巡禮聖跡的故事,三施閻浮提與半庵摩勒果布施的故事:巡禮聖跡的事實,已因石柱銘刻的發現而證實。三施閻浮的石柱銘刻,法顯與玄奘都是親見的。《善見律》雖沒有說,而石柱已湮沒不見,但不能說不是事實。
王子法益失明的故事:錫蘭的傳說,摩哂陀出了家,阿育王即沒有兒子。本傳的法益([A99]Dharmavadhana)王子,是《善見律》所沒有的。耆那教傳說法益曾造過很多的耆那教寺,這可見確有此人。
育王兒女出家的故事,帝須第三結集的故事:《善見律》的著重處,本傳是根本不知有此事的。從《善見律》研究起來,它是將育王的信佛、錫蘭的傳法,緊緊的與王家發生特殊關係:如育王的信佛,由於兄子泥瞿陀;王弟帝須的出家,與第三結集;錫蘭的佛法,由育王的兒女親自傳去;錫蘭的菩提樹,由育王送去。錫蘭佛教史的特色,大概就是這些。
六 二大傳說的比觀
一 從傳說的來源演變去考察
佛滅到阿育王登位,二百十八年說與百餘年——百十六年說,這兩種古老的傳說,可作一對比的觀察。先從傳說的來源與演變去比說:
一、從傳說的譯傳中國說:錫蘭所傳的,為齊永明七年(四八九),僧伽跋陀羅(Saṃghabhadra)譯出《善見律》,及附《善見律》而傳來的「眾聖點記」。罽賓所傳的,為晉惠帝時(二九〇——三〇六),安法欽譯的《阿育王傳》;及五世紀初,羅什譯的《十八部論》。
二、從傳說的編纂成書說:錫蘭傳是四、五世紀間成書的《島史》,及覺音的《善見律》等。佛滅二百十八年說的古典敘述,已無可考見。罽賓所傳的,是罽賓學者編纂於西元前一世紀末,為二、三世紀間馬鳴、龍樹等所信用。確定為佛滅百十六年的世友論,也是西元前一世紀的作品。
三、從傳說的確定說:罽賓傳的百餘年說,離阿育王的時代不遠,因為這是從迦葉到提多迦(即優婆毱多弟子)的時代。傳說的師承,沒有摩田提,到提多迦為止,顯出了這一傳說的古老性。這還是摩偷羅時代、上座系(不是分別說系)佛教的傳說。錫蘭的傳說,不妨看作佛教傳入錫蘭不久的初期傳說,與北方所傳的百餘年說,同樣的古老。一是重經與重禪者的傳說,一是重律者的傳說。
四、從傳說的動機與性質說:罽賓所傳的《阿育王傳》,是譬喻集。罽賓學者雖把罽賓佛教的弘通者——摩田提附入法系中,把摩伽提的王朝的覆亡、北方政局的混亂編入傳中,然纂集的主要事情,是阿育王的護法史、西方上座系傳法的情況,並非為了罽賓的佛教而編集。錫蘭所傳的,如《善見律》等,是銅鍱部——錫蘭佛徒編集的目的:(一)、將王舍城第一結集、毘舍離第二結集、華氏城第三結集(這是主要目的),以為結集的重要人物都是自宗的師承,以表示銅鍱者——錫蘭佛教的正統性。(二)、育王因兄子泥瞿陀出家而信佛;王弟帝須以分別說者的曇無德為師;王子摩哂陀以分別說者的帝須為師;錫蘭佛教由阿育王兒女傳去;錫蘭的菩提樹,是阿育王命女兒送去。分別說系、阿育王家、錫蘭佛教——三者的密切結合,是《善見律》等編輯的主要目的。他所重視的,是其他佛教所從來不知的;而其他,什麼都不在他們的意中。就是派使弘法,也不過為錫蘭佛教作旁襯而已。所以,從作者的心境說,罽賓所傳,比錫蘭所傳要客觀得多!《島史》、《善見律》,對於三次結集的年代、育王信佛與兒女出家的年代、佛教到錫蘭的年代,印度王統、錫蘭王統的記年,寫得非常認真,不像《阿育王傳》那樣的疏略。然而考論起來,這是偽史,還不如《阿育王傳》不失它的譬喻作風來得老實!
五、從傳說的確定與演變來說:罽賓的傳說,西元前一世紀,編集成書;而傳說是確定於優波毱多弟子(或再傳)的時代。其後,罽賓學者為了高推摩田提,以摩田提編入傳法正系,介於阿難及商那和修間。本來,從迦葉到提多迦的傳承,雖優波毱多與育王同時,而付法實到提多迦為止。等到摩田提被編為傳承中(第三師)人,雖本傳仍說到提多迦,而五師傳承說,即止於優波毱多。這是北方傳說的一度變化;約為迦濕彌羅論師集成《大毘婆沙論》以後,西元三、四世紀間。經五師相承而到阿育王的時代,是錫蘭傳五師說的先導;對於錫蘭的五師傳承說,起著重大的影響。晚期的有部律師改編有部律,以佛滅到阿育王的五師相承說,編為從五百結集到七百結集間的七世相承說。這是北方傳說的大變化、大錯誤!
二百十八年說,也經歷同一命運。這一傳說,到底什麼時候傳入錫蘭,雖不能定說,但在西元前八七年,大寺與無畏山寺的紛諍期,這一傳說必已被大寺的一分學者所信用。錫蘭所傳的佛元說,主要的有:(一)、西元四一〇年(晉義熙六年,依足立喜六《法顯傳考證》),法顯從錫蘭(無畏山寺)得來的佛元說,為「泥洹以來一千四百九十七年」。說者以為:這必是「正法滅已四百九十七年」,法顯約正法千年說,所以為一千四百多年;如依正法五百年說,即九百九十七年,佛元即西元前五百八十七年。這與緬甸所傳的五八九年說、中國所傳(《佛般泥洹經》後記)的五八九說,大體相合。(二)、如錫蘭(、暹羅)一般所傳的西元前五四三或五四四說,與菩提伽耶碑相合。(三)、如「眾聖點記」——附《善見律》傳來的——西元前的四八六年說。從佛滅到阿育王登位,為二百十八年滿,這是錫蘭傳所共信的。然他們一般用前五四三年說,這可見大寺的徒裔們,對阿育王以來究有幾年,早就弄不清楚,所以依附〈菩提伽耶碑記〉。也許他們以為,這並不與二百十八年說矛盾。從「眾聖點記」而上推,與阿育王出佛滅後二百十八年說合,這可見從阿育王到《善見律》的時代,必有依據,即點記制必先《善見律》而存在。然而,點記制,也決非古型的。王舍結集與七百結集,都不過誦出而已,當時從那裡去下這一點?阿育王的時代,有沒有結集,還是問題。傳說以巴利語寫定聖典,即大寺與無畏山寺相諍時——西元前八十七年。有成文的律典可點,有不同的傳說而需要點,點記制的產生,最可能為此時。所以大寺上座們的點記制,即依據舊有的傳說:佛滅到阿育王登位為二百十九年;傳入錫蘭為二百三十七年;從天愛帝須([A100]Tissa)王登位(佛滅二三七年)以來有多少年。在這種傳說的基礎上,每年一點的點下去。所以,「眾聖點記」的確實性,即從帝須以來的年代說,創立點記制以後的年年一點,不失為大致可信。而佛滅到育王登位的二百十八年說,除了傳說,實不能從點記制的本身,證明它二百十八點的可信。單是這樣,這一古老的傳說,是值得尊重的。然而,從《島史》、《善見律》以來,為了證明這二百十八年說,從印度王統、錫蘭王統、五師傳承去配合,想把這古老的傳說,造成鐵定的史實。這可反成為可懷疑的偽史了!
二 從傳說的人事關係去考察
古老的傳說,洗盡後起的附會與演變,恢復它的原始傳說,這是極重要的!傳說的是否可信,這可以討論了。傳說中的事情,必局限於一定的時空;出現於一定時空中的事實,不會孤立的,必與同時及前後的人事發生關係。除了另一傳說的謬誤,彼此間總是相合而不會矛盾的。如發現彼此的矛盾不符合,即傳說的真實性有問題。所以,再綜合上來所論的彼此關係,審論這二種傳說。
從佛滅到阿育王登位的年代,本來可以從印度的王統紀年去確定,可惜印度缺乏可信的歷史,《古事集》的價值,不會比傳說高些。佛典所敘述的,如錫蘭的印度王統編年不可信;罽賓傳的疏略不備;安法欽的傳說、西藏多氏《印度佛教史》的傳說,都彼此相違而難以取信。雖論到百餘年說是可能的,然據王統傳說,即使錫蘭傳說不可信,如有國王七、八代,二百餘年也是有可能的。關於這一方面的論究,可說毫無成功(確立佛滅年代)希望。我希望:佛陀同時的頻婆娑羅王、波斯匿王他們自身或與他相關的史料,將來能有新發現,這才能確定更正確的佛滅年代。
錫蘭的王統編年不可信,是無可諱言的。到阿育王時代,所知古王的名字,只有五人。如毘闍耶的時代離如來涅槃不久,那麼五王相傳,百餘年說應該比二百餘年說更可信些!
佛教自身的人事關係,五師傳承中,七百結集時代為第三師,育王時代為第五師,這是南北一致的傳說。承認五師說,又堅持二百十八年說,是矛盾而不可通的。關於這,確信錫蘭傳說的呂澂,提出新的解說,如〈對點記記年之再商榷〉說:
「後世律家追溯傳承,率從第二結集諸上座出發。……南傳律師之相承,亦當從第二結集出發。而馱寫拘其人,又明明為陀娑婆羅之異稱。故南傳馱寫拘為優波離弟子云者,意謂出於優波離系統,不必即為親炙者矣!」
以馱寫拘遙承優波離,說馱寫拘是第二結集時人;這雖與錫蘭舊有的傳說不同,但未必能延長到二百多年。陀娑婆羅,一作陀婆婆羅;他的弟子樹提陀娑,也有作樹提陀婆的。娑與婆,《大眾律》多相雜不明。《大眾律》是推重陀娑婆羅而輕視持律耶舍的。西方系的耶舍(發起七百結集的),因判罪不當,被樹提陀婆譏嫌(《大眾律》卷三〇)。耶舍請陀娑婆羅為七百結集的結集者。這與屬於西方系的上座律,略有不同。即使承認陀娑婆羅與樹提陀娑與第二結集的耶舍同時,也不足以證明五師相承有二百多年。如為百餘年,豈非恰好!優波毱多與育王同時;與他同時的大德,也都有與育王同時的論據。佛滅來四傳或五傳,那裡有二百多年?
┌──善覺 ┌─優多羅────┤ │ └──耶奢 迦葉……阿難──┴─商那和修──────優波毱多──提多迦 優波離┬馱寫拘───須那拘──悉伽婆──帝須 └陀娑婆羅──樹提陀娑
七 結論
二大傳說中,錫蘭傳的不如罽賓傳,已非常明白。罽賓所傳的《阿育王傳》,說佛滅「百年之後」,本沒有確定年代。然參照同屬於罽賓系的同作於西元前一世紀的世友論,可知「佛滅百十六年」,即為百年之後的明確定說。再比對於同屬西方上座系(分別說分離以後的)的犢子系說,華氏城的諍論,為百三十七年,可推定為:佛滅百十六年,是育王作王的年代。如這是灌頂的年代,那麼十七年諍論時,即佛滅百三十二年。如這是育王自立為王年,那麼灌頂於佛滅百二十年,諍論於百三十六年。與犢子系的傳說,所差不過一年。這一佛滅年代的傳說,雖還不足據以確定為必然無疑的佛元,但傳說的古老性、普遍性,決非錫蘭傳可比!
育王登位於佛滅百餘年說,也有一項傳說的矛盾,即一般所說佛滅百年的七百結集說。雖律家的傳說每與經師(論從經出)的傳說不同,但這是各部各派共有的傳說,不能不尊重而予以研考。如確為佛滅百年——或百年後而舉行七百結集,適為商那和修與須那拘的時代,那麼育王登位,即使不是二百十八年,也決不會是百十六年了。考七百結集的年代,廣律中並不一致:
《大眾律》:「佛涅槃後。」
《五分律》:「佛泥洹後百歲。」[A101]
《四分律》:「世尊般涅槃後百歲。」[A102]
《善見律》:「世尊涅槃已一百歲。」[A103]
《十誦律》:「佛般涅槃後一百一十歲。」[A104]
經這一比觀,可見七百結集中開始立異,育王時早已完成分立的大眾部律,但說佛涅槃後。育王時代分化,而完成於育王晚年的分別說系,如《五分律》、《四分律》、《善見律》,都說佛滅百年。與犢子部分化而成的一切有部《十誦律》,時代為佛滅三世紀初,才確定說佛滅百十年。這可以看出一種趨勢,即分部越遲,對七百結集的年代,也傳說得越遲。西藏的晚期傳說:餘部毘奈耶中,有說二百十年或二百二十年舉行第二結集的(多氏《印度佛教史》七.一)。緬甸佛傳,也說是二百年。更證明了:愈後起的,傳說的時代愈遲。統論佛典的記年法,一般都以百年、二百年、三百年等計;這與西元所說的一世紀、二世紀相同。如準確些,即說百年「初」、百年「滿」、百年「後」等。分別說系所說的「佛滅百年」,起初應為佛滅一百年中的意思;《大眾律》但說「佛涅槃後」,也可見離佛涅槃不太久。由於或者解說為滿一百年,或一百年後,這才雙方代表的年齡,也要說是一百多歲了。其實代表多數為阿難、阿㝹樓陀(Anuruddha)弟子,那裡會是一百年以後?呂澂信用二百十八年說,與五師相矛盾,所以解說為:優波離與馱寫拘間,有一時間的距離。佛滅百餘年說,似乎與佛滅百年的七百結集說相矛盾,我解說百年為百年中。百年還他百年,覺得這一會通,是自然而合理的。如佛滅百餘年而育王出世,那麼七百結集的時代,可能為難陀王末年,與西藏的傳說相合。然七百結集時的國王,廣律中並沒有明文;錫蘭傳以為迦羅輸柯王時,不過執定為百年(恰好為一〇〇年),再配合所編的印度王統記年而已!
罽賓所傳與錫蘭所傳,同樣的古老,而相差為一百年。同一事實的不同傳說,決不如同情錫蘭傳者所說北方是誤以黑阿育為法阿育了。二阿育,根本是莫須有的。這二種傳說的不同,我的解說為:佛滅後百年,有七百結集,是律家的傳說;佛滅百餘年——百十六年,阿育王立,是經師(論師)的傳說。這雖各說各的,起初不一定矛盾,實為佛弟子間的共同傳說。在傳說的過程中,佛滅百年的七百結集,被上座系的律師們,解說為已經百年、百年之後;這才百十六年的育王為王,被誤會而修正為佛滅百年以後又過百十六(八)年,成為二百十八(六)說。十六與十八不同,僅是小枝節而已。這佛滅到育王的古老傳說,糾纏於佛滅百年的七百結集說,這才造成二百十八年說,南北的所傳不一。這恰好相差百年,不是偶然的:佛元的討論者,有深刻重視這恰好一百年的必要!
佛滅百十六年,阿育王自立;百二十年,育王行灌頂禮,這不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可說各方面都能吻合;與錫蘭傳的所以不同,也說出它的不同來源。如考定佛元,在現階段,這是唯一可用的傳說。如育王灌頂於西元前二七一,即自立於二七五,即可推得佛滅年,即佛後元年——為西元前三九〇年。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2 冊 No. 22 佛教史地考論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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