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印度之教難[A1]
一 緒言
健陀羅與迦溼彌羅為中心的北印佛教,在貴霜王朝時代,曾達到高度的發展。阿毘達磨與佛教藝術,都有過非常的光榮!但到玄奘遊學印度的時候,所見的是:荒涼、圮敗、衰落得不堪。佛教的衰落,決不能完全推之於劫運,推之於魔王、外道;換言之,佛教徒也必然有些本身的缺點。危機深刻化,而無法改善、增進生存的能力,這才一敗不可收拾。關於北印佛教的教難,近來在經傳中多少看到一些,所以特地敘述出來。
印度人不重歷史,印度佛教也同樣的史實不明。我認為經典中還保存許多史實。一般認經典為出於佛口親說,所以許多事實都成為預言。如從史的觀點去考察,即能明白看出經典的時代性。不但佛教的思想演進,可以明了它的源流遞演,而許多事實,即編集者與當時當地的佛教情況、社會環境、種種制度、傳說,常會或多或少、或正或反、有意無意的編集進去。此一見解,如並不錯誤,那麼信仰者看為奇蹟,反對者看為渺茫的幻想,那些傳說與預言,即成為具有充實內容的事實了!表現於經典中的傳說與預言,常是寓意的、暗示的、閃爍的、事實與想像雜糅的,不能一字一句的作為忠實的史料看。在處理這些資料而加以研究時,要特別的審慎,不預存成見,將事實從傳說與預言中揭露出來!
傳說與預言,是富有流動性的。它在時代與環境的變遷中,不息的演變;重要的因素被忽略,附帶的因素反倒被強調起來。這因為,在新的時代環境中,易與新的環境相結合,配合新事情,修正舊的而取得新的意境,這才能永久是活的傳說、活的預言,不至於殭化而被遺棄。所以從傳說的變遷中,即可看出某些新的事實。本文主要以《阿育王傳》的拘睒彌法滅說為對象,從此傳說的有關事件中、從此傳說的演變中,看出時代的先後與新的史實。結果,此法滅說的預言,幾乎成為北印教難史的概論。雖然北印的教難,以前還有弗沙密多羅王的毀法影響到奢羯羅一帶,以後還有回教的侵入,但從西元前二世紀中到西元五、六世紀間,北印佛教的教難,已大體可見。所以作為一完整而長期的傳說,單獨揭示出來。
二 三惡王毀法的傳說
在這許多傳說中,《阿育王傳》,可說是最古典的。中國即有三譯:甲、西晉安法欽譯,名《阿育王傳》(卷六)。乙、宋求那跋陀羅譯的《雜阿含經》(卷二五),也有此說。原來《雜阿含經》的第二三與二五卷,本是《阿育王傳》的別譯,被人誤編在《雜阿含經》中。丙、梁僧伽婆羅譯,名《阿育王經》。論理是一樣的,但這一傳說,被譯者略去,僅提到「乃至未來三賊國王」[A2](卷六)。此項預言,係「滿千年已,法欲滅時」[A3]的惡王與惡比丘如何破壞佛法,以及最後滅法的情況。佛要四天王在佛法未滅以前,盡力護持。此外,還有丁、高齊那連提耶舍譯的《大集經.月藏分》(卷五六),在護法的同樣動機下,將此傳說編入,不過已參考別的記載了。傳說中的三惡王,是:
甲:「南方有王名釋拘……西方有王名曰鉢羅……北方有王名閻無那。」[A4]
乙:「西方有王名鉢羅婆……北方有王名耶槃那……南方有王名釋迦……東方有王名兜沙羅。」[A5]
丁:「南方邊夷國,王名波羅帝……西方邊夷國,有王名百祀……北方邊夷國,名善意釋迦。」[A6]
參考別的記載(見下),可決定早期的傳說,唯有「三王」。乙本的東方兜沙羅王,不過譯者為了滿足四方的均衡要求而附加的。從印度歷史去考察這一傳說,知道此三王不是個人的私名,是國族的名字。他們的確曾侵入印度,成為印度民族與佛教的威脅者。其中,「耶槃那」與「閻無那」,即梵語希臘的對音。希臘人早期的侵入印度,這可以不談。西元前一七五年頃,希臘在大夏的猶賽德謨王家,侵入印度。同時,猶克拉提底在大夏獨立;隨後也侵入印度。在西元前二世紀中葉,猶克拉提底家佔了健陀羅與怛叉始羅等地;猶塞德謨家,以奢羯羅為中心,統治了旁遮普,伸張勢力到南方。西元前一八四(或一八五)年建立熏伽王朝的弗沙密多羅王在位時,希臘已深深侵入印度。弗王同時的文典學者帕坦楂力,曾引用「希臘人方圍攻末荼彌迦」,「希臘人方圍攻娑寄多」的例句。《古事集》(Purāṇa)說:狡悍的希臘人,佔據娑寄多、般遮羅與摩偷羅。名劇失環記([A7]Mālavikagnimitra),說到弗王孫伐蘇密多羅,護送祭馬,在印度河南岸受到臾那人的襲擊。希臘鐵蹄的如何縱橫,可以想見一二。佛教負有盛名的護法者——彌鄰陀王,即屬於希臘的猶塞德謨王系。他約西元前一五〇年前後在位,為希臘人在印度的全盛時代。丁本的「百祀」王,大抵是希臘的訛筆或誤譯。因為,祀在梵語是耶柔,與希臘的梵音略近。
「波羅帝」,即波斯的對音,《西域記》作「波剌斯」[A8]。在梵文的文獻中,進入印度的波斯人,被稱為 Pallava,即鉢羅婆。佛典中常見的「波羅越」,也就是這些人。「釋拘」與「釋迦」,與迦毘羅衛的釋迦族無關。這裡所說的,是印度人稱為 Saka 的塞族。塞迦族散布的區域很廣,曾在大夏及賽斯坦住的塞迦人,在西元前一二〇年前後,不斷的與波斯人——安息作戰,雖有一度的勝利而終於失敗了,服屬於波斯。塞迦族多少定居於特朗基亞那及阿拉科西亞一帶,與波斯——波羅婆人共住。約在西元前百年(應該還要早些),受著北部月氏的壓迫,塞迦與波羅婆人,侵入印度河下流。那時,他們大概是取聯合行動的。希臘人在印度的統治權,開始衰落了。塞迦與波羅婆人,彼此間每每混雜不清,政治組織有同一的牧伯制。西元前七、八十年,領導這二族的,通常稱為塞迦——即塞迦人為主體的茂斯王。那時,發展於沿海岸而東進的,有塞迦族的叉訶羅多人。西元一世紀後半,深入內地,以鄔闍衍[A9]那為中心的卡須那多王——塞迦人,大概也在此時向東擴展了。在北方,茂斯王朝已佔有高附及旁遮普西部。但不久,領導權落到波羅婆人手中,這可以從錢幣的考察而知。茂斯的兒子阿吉斯,他的錢幣,不如茂斯的單用自己名字及「王中王」的尊號,每刻著「王中王孚農」的名字。孚農,是波羅婆人名。自稱王弟的斯帕利雷斯的錢幣,有時自稱為「王中王」,有時自稱為大王而稱阿吉斯為王。阿吉斯——塞迦領袖的地位低落,顯然可見。阿吉斯時,波羅婆人領導的政權,已擴展到旁遮普東部,希臘人日趨沒落。摩偷羅一帶,已是波羅婆人的天下。阿吉斯以後,有名的貢豆發爾王,這一家多有波斯語的名字,當然是波羅婆族。希臘人在印度的政權,到這時才完全瓦解。大約西元五十年時,大月氏的兵力進入印度,取西北印波羅婆人的地位而代之;南方的塞迦,雖然服屬月氏,保持相當的自由發展。
傳說中的三王,確曾先後而同時的侵擾印度。依印度史的實際情形,研究《阿育王傳》的記載,從三王的地理分布上,可以推斷這是西元前三、五十年的局面。這一傳說,是罽賓作者從罽賓以眺望印度西北的。那時,塞迦的叉訶羅多人(還有卡須那多系的前代)在坎貝灣一帶,確乎在西南。希臘人局促於奢羯羅迤東;高附、旁遮普以及摩偷羅,是波羅婆人的勢力圈。這與「西方有王名鉢羅婆……北方有王名耶槃那」的記載,極為適合。這是不會更遲的,因為遲一些,印度即沒有耶槃那王的地位。再遲一些,大月氏東來,那就完全不同了。似乎也不能再早些,再早三數十年,在茂斯王時,還沒有西方鉢羅婆的形勢呢!
《[A10]大集經.月藏分》,所記三王的方位不同,他已不明當時的實情;傳說的不同,決不能動搖《阿育王傳》適合實際情況的價值!
在《阿育王傳》中,說到三王「破壞塔寺,殺害眾僧」[A11]。這些侵入印度的外族,後來雖多有信佛的,然在侵入的階段,於佛教是不會有好感的。對於佛教寺塔的財富,也不會不摧殘掠奪的。何況,民族的特性不同,不能立即融洽!一直到西元一二五年頃,安達羅喬曇彌子王,擊破塞迦、叉訶羅多與波羅婆人。照 Chaitya cava karli 第十七碑所說,喬曇彌子以印度的宗教的保護者自居(那時,王家是特別信佛的)。所以三族的侵入印度,「破壞塔寺,殺害眾僧」的暴行,可能是非常嚴重的,引起佛教徒內心的悲憤。
傳上說「三惡王毀滅佛法,殺害一切;欲向東方」[A12];這確乎寫出了侵逼恆河上流而進窺中流的情況。東方,像拘睒彌、阿瑜陀等就是。拘睒彌的大軍王(或作摩醯因陀羅斯那),傳位給兒子難當(或難看)王,在十二年中,殲滅三惡王而作閻浮提王。勝利以後,難當王舉行十二年的無遮大施。當時,佛弟子自相諍論。結果,持律的羅漢、多聞的三藏,彼此兩集團的爭執,演成流血慘劇,終於佛法從這個世界上滅盡。
法滅的預言,何以在拘睒彌?在聲聞乘的經律中,敘到佛教僧團內部的糾紛,一致說開始於拘睒彌。釋尊在世的時候,已有過律師與三藏的大諍論,甚至不肯接受釋尊的勸解。所以拘睒彌成為是非爭執的象徵;檢讀廣律,即可明白。諍論,破壞了僧團的和諧合作,專在人我是非上打算,不能致力於佛法的自利利人,這確是佛法衰落的根原。法滅為了諍論,諍論即必然會落在拘睒彌。至於持律(重實行)與多聞(重學問)者的爭執,更是從來佛教普遍的現象。阿難與迦葉,上座部與大眾部,都可以發見彼此的重點不同。當然,《阿育王傳》的編纂者,是站在上座系一邊的,推重律行的。以這兩集團的諍論去說明佛法的衰滅,不能不說確乎能把握佛教渙散、日見支離破碎的病根。《阿育王傳》的編纂者,看到政治的紊亂、戰局的殘酷,塔寺是那樣的被毀壞,僧眾被殘殺;而佛教內部,從阿輸迦王時代以來,一天天的部派紛歧,教學者與行持者的尖銳對立,於是呼出正法千年佛法盡滅的預言,來警告佛教的僧侶們。
這樣的去分析、理解預言者的心境,可說是非常正確的。那麼,拘睒彌國王的破滅三惡王的記載,又是否事實呢?不,這不過理想而已。當時,不但外族憑陵,依傳上說,「東方當爾之時,諸非人鬼神亦苦惱人,劫盜等賊亦甚眾多,惡王亦種種苦惱謫罰恐怖」[A13]。印度在整個不安與苦難之中,預言者不能不將擊退外族、安定印度的功業,寄託於像阿輸迦王那樣的「王一天下」的理想的國王(《阿育王傳》,即是在這樣的意境下編成的)。我們不能忽略,這正是《阿育王傳》的傳說呀!因此,日本椎尾辨匡氏在《佛教經典概說》(第一章第二節)中,以難當王的勝利,推想為喬曇彌子的勝利。而不久,塞迦的盧陀羅達摩,又戰勝安達羅王,於是佛教徒又奏起法滅的悲歌。他的解說,顯然是不能在預言式的傳說中,正確的分辨那現實事情與理想的成分。大軍與難當,與悉婆跋提及喬曇彌子王父子,名稱上沒有絲毫類似點,就推斷難當為喬曇彌子,似乎過於輕率。而且,假定如椎氏所說,那麼此一傳說與《阿育王傳》的編纂者,不能早於盧陀羅達摩的時代(西元一二〇——一五五頃)。那時的印度局勢,早不是三王的在南、西、北三方了。月氏的控制大半個印度,編纂者豈能瞠目無睹?況且,該傳是屬於西北印的上座系說一切有部的;說一切有部,那時正受到迦膩色迦王的崇信,那裡還會有法滅的預言!從《阿育王傳》本身去研究:傳中說到弗沙密多羅王為止,說他如何被鬼神所殺。編纂者與弗王有一個時期的間隔,誤以為弗王是孔雀王朝的繼承者,所以說「孔雀苗裔,於此永終」[A14]。考弗王建設的熏迦王朝,亡於西元前七十二年。編纂者如在熏迦朝治下,是不能那樣無顧忌而咒詛的。這一傳說——即《阿育王傳》的編纂,以希臘的政權還局部殘留、熏迦王朝已亡的時候,最為妥當;這即是西元前三、五十年間吧!
三 迦旃延與僧伽羅剎的忠告
從《阿育王傳》中,提出惡王與法滅的部分,給予單獨組織的,有《佛使比丘迦旃延說法沒盡偈經》,凡一百二十章(偈),失譯。同本異譯的《迦丁比丘說當來變經》,標「失譯人名,今附宋錄」[A15],其實應該是晉譯。在這兩種譯本中,看見一些新的事實與意義。
這是迦旃延(即迦丁)比丘看到未來的情況,為弟子們宣說,以警策弟子們精進修行的。偈說:「將有三惡王,大秦在於前,撥羅在於後,安息在中央。由於是之故,正法有棄亡。」[A16]大秦,佛典中常用來譯希臘的。撥羅,即波羅婆的略譯。但在撥羅以外,更有安息,這是多少費解的。因為中國史中所稱的安息,即是波斯(南北朝時代,大有不同),以創國者的阿爾薩克斯得名。這大抵是誤譯的。本經的編撰,約為西元一世紀。那時,不但印度、月氏、康居、安息佛教都普遍發展,這些國族的動亂,都直接與佛教有關。從本經的內容看來,這不如《阿育王傳》那樣以拘睒彌為中心而眺望印度,本經的重心在北方。
在迦旃延說完了以後,「沙門解羅剎,聞是法教戒,前稽首作禮,耆年迦旃子」[A17]。此「沙門解羅剎」,異譯略作弟子,所以應是迦旃延的弟子。考說一切有系,有大德「僧伽羅叉」,梵音 Saṃgharakṣa,即此「沙門解羅剎」的對音。沙門解羅剎,即僧伽羅叉,華言眾護,這是值得非常重視的。在漢譯的聖典中,有《僧伽羅剎所集經》、《修行道地經》(廣略二本),即僧伽羅剎所著。羅什譯的《禪經》,也有他的禪法在內。他是重視禪觀而又以偈頌著述的。依本經所說,僧伽羅剎是迦旃延的弟子;此迦旃延即說一切有部最重要的大論師——《發智論》的作者。《達摩多羅禪經.序》,論到禪法的傳承說:「尊者婆須蜜、尊者僧伽羅叉。」[A18]婆須蜜即世友。《出三藏記集》所載一切有部的祖師迦旃延的繼承者,即是世友。世友與僧伽羅叉,大抵是同時的。《達摩多羅禪經.序》,雖然世友在前,但依道安的《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序》[A19],僧伽羅剎似乎要死得早一點。總之,世友與眾護同門,但後來,世友成為譬喻者,眾護是瑜伽師的先驅者。僧伽羅剎的《修行道地經》,漢建和二年(西元一四八)來中國的安世高,已為他翻譯出來,可想見他是很早的。本經不一定為僧伽羅剎所編,應為重律與重禪的學者以《阿育王傳》的傳說而再編的。
異譯《當來變經》,沒有提到沙門解羅剎,但該經譯者,可說太不忠實。他論到三王時說:「當有三天子出,破壞天下:一名邪來那,近在南方;中國當有一天子出;北方晉土有一天子,名曰揵秋。佛法將滅,此三天子乃出晉,破壞國土。……爾時,中國天子,當復興兵破壞晉土。」[A20]除了邪來(末字的誤寫)那即是希臘的音譯外(可證明《法沒盡偈經》的重出安息與撥羅,而沒有耶末那的誤譯),其他二王,已無法考見。這是晉代的譯品,譯者將印度三王擾亂的傳說,對照中國的現實。的確,西晉末年起,五胡亂華,北方佛教大受摧殘。破壞晉土,即是譯者有意的新見解。本譯較《法沒盡偈經》要長一點,有演繹處;在文證上,遠不及《法沒盡偈經》的價值。
《法沒盡偈經》的編述,與《阿育王傳》有一顯著的不同,即《法沒盡偈經》以為惡王的興起與壞法,實由於比丘們不能依法而行。如說:「五通諸學士,不能毀法義,及所興布施。其從釋迦文,因佛作沙門,當毀於正法。」[A21]所以,持律者與多聞者的諍論,雖仍為末後的重要事件,而在惡王出現以前,即痛陳比丘們的非法惡行,暗示與警策當時的比丘們應該如何依法修行。如那時的西北印度沒有這些非法的現象,《法沒盡偈經》是不會如此的。《法沒盡偈經》說:「見諸卒暴者,以偈開法路,心當懷愴悵,思惟悲感事。」[A22]編述者面對現實的悲感,即是《法沒盡偈經》成立的唯一理由。當時的西北印度以及吐火羅一帶的佛教,雖在普遍的發展,在家信徒增多,而比丘們卻確乎不能力求進步,品質一天天的沒落了!我可以引述幾條經論,以證實此一事實:
一、《蓮華面經》說:「未來之世,多有在家白衣得生天上,多有出家之人墮於地獄、餓鬼、畜生。」[A23]二、《大悲經》(卷二)說:「彼富迦羅跋帝王都(迦膩色迦王之都),所有在家諸白衣等,彼命終已生兜率天,諸出家者悉墮地獄。何以故?彼不住戒、不住律儀故。……爾時,多有比丘不持禁戒,多作非法。」[A24]三、《大威德陀羅尼經》說:「於彼之時,出家之人,多饒煩惱,非諸俗人在家。」[A25]四、《大毘婆沙論》(卷一八三)說:「勿謂今由在家弟子不能給施諸出家人令乏短故,正法滅沒;但由仁等出家弟子無正行故,令正法滅。」[A26]佛法愈隆盛,信施愈多,僧眾的生活愈優越;在受施而生活的制度下,賴佛逃生——「及所興布施,其從釋迦文,因佛作沙門」[A27]——的病態一天天擴大,這即是在家眾生天、出家眾墮落的問題所在。為了生活而出家、而弘法,必然地引導佛法走上衰危的前途!
經中指責比丘們的惡行,略舉幾點如下:一、捨經法而樂受雜說:這造成了彼此相諍、師弟相謗的惡現象。偈說:「當捨諸經法……反受雜文章……見訓諸淺經,心意為欣悅……聞受皆浮漫,講論無清話。」[A28]這一指責,包含了佛教界的重要問題。從佛滅三世紀以來,聲聞佛教中開拓一種通俗化的運動,即編集許多富有文學意味的典籍,稱為「鬟」、「莊嚴」、「譬喻」。這些,確乎促成了佛教的廣泛發展,然而也必然的落為情感的、藝術的、想像的。在「體道(禪觀)修律護」[A29]的迦旃延系重智者看來,自有一番感觸。而且,當時的大乘佛教,也漸漸的發達,大乘經素被聲聞學者看為「文頌者造」的。這一思想問題,在《法沒盡偈經》中,佔有重要的地位。二、厭靜默而樂憒鬧:雖然在憒鬧中建立許多寺院,而寺院家庭化:「展轉相侵欺,以自養妻息。」[A30]純家庭化的寺廟,當然厭惡客僧,完全背棄了僧寺公有的共同生活的美德。三、飽食終日,言不及義。四、廣蓄眷屬:偈說「其年既幼少,多畜眾弟子。……沙門二、三年,廣畜諸眷屬」[A31]。這一問題,我們這個時代,有過切身的經驗;原來印度也早就如此。五、窮逼出家。六、鬥諍怨恨。七、邪命自活:出家眾量多而質劣,漸漸的失去信眾的信仰。遇到政治紊亂或者年歲荒歉,於是出家眾也要生產救教了。偈說:「心樂佛法者,不念諸比丘。……貪著利財寶,衣食無限節。曉知習俗法,邪業以自活:販賣規賈利,出入求生息。」[A32]八、瞋惡持戒者。這些,《當來變經》面對晉代的中國佛教,敘述得更為不堪!
四 千年法滅說的修正
關於法滅的傳說,如《大毘婆沙論》卷一八三、《大般涅槃經》卷一六、《摩訶摩耶經》卷下、《大威德陀羅尼經》卷一八,也都有說到。
法滅的傳說,本是「過千歲後,正教法滅」[A33]的預言,也即是正法千年說。《大毘婆沙論》還主張「釋迦牟尼般涅槃後,乃至千歲正法方滅」[A34],但它對於三惡王亂世的事實,已因時代的變更而多少改變。那時,在大月氏王朝護持下,得到和平發展的機會,充滿了新的感想。所以《大毘婆沙論》不明說惡王是誰,而且改為二王,僅泛泛地說:「二王無法……相與合縱,從西侵食,漸入印度。」[A35]對於那位有法王,也僅泛泛的說:「生在東方,威德慈仁,伏五印度。」[A36]三王擾亂印度的事實,已漸漸忘卻,僅剩有傳說的預言。《大般涅槃經》與《摩訶摩耶經》,索性不再談及惡王的事。
千年法滅的傳說,在佛教擴展的過程中,並沒有實現;在佛教徒的意境中,也不希望它實現。然而,此一預言當然有警策的功用,也還常在佛弟子的傳說中,但不能不給以新的解說。如《摩訶摩耶經》說:「千五百歲,俱睒彌國……[A37]。」《大集經.月藏分》也說:「正法五百年……像法住於世,限滿一千年。」[A38]千五百年說,代替了千年的傳說。佛滅八百年以及更遲流布的大乘經,對於正法在世的時代的延長,當然是有實際需要的。《大般涅槃經》,約集出流行於西元二、三世紀間,另有一新穎的意義。它在敘述了拘睒彌比丘諍論以致法滅後,接著說:「爾時,凡夫各共說言:哀哉佛法,於是滅盡。而我正法,實不滅也。爾時,其國有十二萬諸大菩薩善持我法,云何當言我法滅耶!」[A39]這進入了佛法常住——後期佛教時代,以為法滅僅是形式的比丘佛教的毀滅,「無一比丘為我弟子」[A40],而祕密的菩薩——在家的、人與非人的大乘佛教,照樣的興盛。這啟示佛教的新姿態、新途徑,是值得我們注意的!
五 罽賓滅法與師子比丘
拘睒彌法滅的傳說,又見於《大威德陀羅尼經》。此傳說與罽賓滅法有關,因而又牽涉到師子比丘與彌羅掘王。現在,先對於罽賓滅法與師子比丘,加以研考。
《付法藏因緣傳》(卷六)說:「復有比丘,名曰師子,於罽賓國大作佛事。時彼國王名彌羅掘,邪見熾盛,心無敬信,於罽賓國毀壞塔寺、殺害眾僧。即以利劍,用斬師子頭,頭中無血,唯乳流出,相付法人於是便絕。」[A41]師子比丘,即中國禪宗推崇的二十四祖,他為彌羅掘王所殺。依《付法藏因緣傳》所說,這確是佛教的重大損失!關於師子比丘的被殺,即罽賓法難的原因,宋志磐的《佛祖統紀》(卷三五)及元末念常集的《佛祖歷代通載》(卷六),有一共同的傳說。如《佛祖歷代通載》說:「罽賓,……有外道二人,……學諸幻法,欲共謀亂,乃盜為釋子形象,潛入王宮;且曰:不成,即罪歸釋子。妖既自作,禍亦旋踵。事既敗,王果怒曰:吾素歸心三寶,何乃構害一至於斯?即命破毀伽藍、[A42]祛除釋眾。復自秉劍至(師子)尊者所……王即揮劍斷尊者首。」[A43]這是說,罽賓的慘遭滅法,甚至師子比丘的被殺,是受了外道偽裝佛沙門的牽累。但滅法的實際原因,還有一不同的傳說。十九世紀中,迦爾訶那纂輯《罽賓諸王史》,該書(1, 199-200)說:在那拉一世的時候,曾興建一所伽藍,有一位佛教的行者住在那裡。這位行者以魔力誘拐王妃,王怒而將此伽藍及所屬的數千伽藍,一律燒毀。這雖沒有提到師子比丘,但事件極為類似。這位佛教行者的誘拐王妃,等於盜為釋子形潛入王宮。所以《佛祖歷代通載》傳說的「欲共謀亂」,照情形看,也即是淫亂。否則,憑一、二人潛入王宮,能有何亂可作?雖然一說是外道的偽作釋子,一說是佛教行者,但當時確是認為佛教徒,因而才引起狂暴的毀法行動。外道的偽裝釋子,我也希望這傳說是正確的;因為唯有這樣,罽賓滅法才與佛教僧侶無關。
不過,事件似乎並不如此理想。即使是偽釋子闖下的大禍,真釋子未必能毫無關係。此項傳說,佛教的經典中,早已存在,如《佛滅度後棺殮葬送經》,一名《師比丘經》,或名《比丘師經》,作這樣說:佛鉢不見了,國王下令訪求。「時有賤人,其名曰師,偽作比丘,饕餮酒食,妻居育子,當醉提兒詣宮門言:吾知鉢處。王聞大喜,請沙門入。……師曰:唯沙門當盜之耳。即下書考推諸沙門,其毒酷烈,臣民覩之靡不怨王」[A44]。僧眾受了極大的苦迫,於是有人告訴國王,這才把師比丘找去,問他究竟,他居然也會說些五戒、二百五十戒之類。末了,這位師比丘老實的說:他是偽沙門。然而他說:那些真沙門,比他更不像樣。國王於是乎詳加調查,的確,佛教的僧侶娶妻生子、飲酒、無惡不作,於是國王大怒:「勅有司曰:佛清淨廟,賢聖所宗,非鳥獸之巢窟,逐出穢濁者,無令止佛廟矣。」[A45]結果,無論是國王愛護佛教或厭惡佛教,僧侶們是被驅逐了!經中說到事件的引起者,也是偽沙門。雖沒有說誘拐王妃或潛入王宮,但「當醉提兒詣宮門言」[A46],還看出某些共同的痕跡。結果,佛教大受摧殘。雖然師比丘似乎不是罽賓,但這與《罽賓諸王史》所記,極為類似。《付法藏因緣傳》及《佛祖統紀》、《佛祖歷代通載》所說的禪宗二十四祖師子尊者,經中卻是「賤人名師」。罽賓佛教,大抵因為師子比丘闖下大禍,佛教受到重大的摧殘,而佛教界則說是偽沙門。其實,照經上說,那些真沙門也好不了多少!佛教僧侶普遍的腐化、墮落,才是問題所在,師子比丘不過是導火線而已!依佛教說:如此因,如此果。有慚愧的佛教僧侶,對於佛教衰落的慘運,要將責任放在佛教僧侶的身上,不能一偽了之。
問題又要考慮到:罽賓滅法與師子比丘的被殺,是否確如《付法藏因緣傳》所說,與彌羅掘王有關?《付法藏因緣傳》是錯的;彌羅掘王為五、六世紀間人,而罽賓滅法與師子比丘事件,實是古老的傳說。《罽賓諸王史》說此事在阿輸迦王後那拉一世的時候。《佛滅度後棺殮葬送經》,係西晉失譯,梁僧祐(四四五——五一八)的《出三藏記集》,已有記錄。此經初作「聞如是:一時,眾祐遊於華氏國」[A47]。譯筆古樸,近於竺法護那時的譯筆。判為西晉失譯,大致可信。西晉起於二六五,終於三一六,可見此經(師子比丘的傳說)的編集,以及傳譯到中國來,比彌羅掘毀法的時代,還早二百多年呢!《西域記》(卷三)說:「迦膩色迦王既死之後,(迦濕彌羅國的)訖利多種復自稱王,斥逐僧徒,毀壞佛法。」[A48]迦膩色迦王為二世紀五十年代以前的名王,此後,罽賓國確曾有過斥逐佛徒、毀壞佛法的事件。後來,因呬摩呾羅王的平定迦濕彌羅,佛法再見光復。所以此次罽賓滅法事件,約為西元二〇〇至二五〇年間事。
「賤人其名曰師,偽作比丘」[A49],鬧出這麼大的亂子,何以四七二年頃的吉迦夜會把他看作一代佛教的住持領導者?時代既然不合,何以又牽涉到彌羅掘王?這自然不能完全明白,可以作兩種解說:一、在傳說中,佛徒將這次事件的責任,推到外道身上——偽沙門身上;師子比丘可能已被傳說為聖者、無辜的殉教者,如《佛祖統紀》等所說。二、或許更有不同的傳說。至於時代的錯亂,這在吉迦夜,面對彌羅掘在北印度摧殘佛教的事實,將古老而普遍的罽賓滅法與師子比丘事件,使它在這嶄新的事實中復活。古代的傳說,因時代的演變,起著新的變化、新的結合,大都如此。從前,禪宗學者——契嵩大罵《付法藏因緣傳》,以為「《付法藏傳》可焚」[A50],因為傳中說「相付法人,於是便絕」[A51],而禪宗還要二十五祖、二十六祖……一祖一祖傳下去。其實,《付法藏因緣傳》確有可批評的地方,它把古老的賤人師比丘,胡扯為彌羅掘時代的傳承正法的祖師。
《大威德陀羅尼經》(卷一七、一八)所敘的法滅情況,顯然是在罽賓滅法與拘睒彌法滅的傳說中,參入許多新的成分,而結合為新的傳說。此經為隋闍那崛多譯,論到罽賓滅法的原因(卷一七)說:「彼等比丘所至家(此即婦女)處,相前言語,後以方便令作己事(指男女和合,即私事)。於彼舍中共語言已,即便停住,示現身瘡(即男女根的別名)。於俗人所,種種誑惑,種種教示:彼應與我,如來付囑汝。……彼即報言:汝明日來,如己家無異。……我住於此十年勤求,猶尚不能得是諸法,如汝今者於一夜中已得是法。……此是因緣,滅此法教。」[A52]這段文字,是值得解說的。從來罽賓滅法的傳說,與「誘拐王妃」、「潛入王宮」、「妻居育子」有關,即含有男女曖昧的事情。此經說得更明白了,但此男女的曖昧情形,與日本式的娶妻不同,也與中國內地僧侶的情形不同。因為日本是公開地轉移到一般人的家庭常情;內地僧侶偷偷摸摸,內心還覺得非佛法的。如罽賓比丘的作風,卻是西藏喇嘛式的,把此男女情欲神秘化,把它作為修行佛法看的。他們公然的拿佛法作淫亂的媒介,掩護他們的罪行,竟然向女人要求「彼應與我」,要女人將身體貢獻給他們,因為這是「如來付囑汝」。他們偽造佛說,以為佛要女人將身體供養他們。女人在信仰佛教的熱情下,聽說這是佛說的、這是無邊功德的大供養,又是頂好的佛法,於是乎上當了。「如己家無異」,即是儼同夫妻。「我住於此十年勤求,猶尚不能得是諸法,如汝今者於一夜中已得是法」。這是什麼?這就是七世紀以後,印度佛教公開而冠冕堂皇的無上瑜伽——雙身法、歡喜法。從前,元順帝的太子,起初對於順帝在宮中男女裸居的實行演揲兒法——秘密的雙身法,不以為然。順帝勸他「秘密佛法可以益壽」,於是派西番僧教他。太子試驗一番,說「李先生教我讀儒書,許多時,我不省書中何意。西番僧教我佛經,我一夕便曉」(見元權衡《庚申外史》下)。這一夕便曉的秘密佛法,即是「如汝今者於一夜中已得是法」。這種男女交合的歡喜法——近於中國道家的御女術,以運氣攝精為核心,當然還加上幾多儀式與多少高妙的佛學(?)。在密宗,不但男人要經老師的秘傳,女的被稱為明妃,也得施以訓練。這樣後期佛教泛濫不堪的歡喜法,佛教中早已存在,此經即一明顯的證據。四一四年頃來中國倡導真常大我的曇無讖,也會這一套。魏太武帝要他去,即是為了想傳受這個,如《魏書》卷九九說:太武帝「聞其善男女交接之術」。此種男女交合的秘術,早在佛教僧侶中秘密傳授。本來,性欲與生俱來,為一般人極平常的事實。然自古以來,即有神秘崇拜的,與神教相結合。佛教本為厭離塵欲而出家者,等到佛教普泛的傳開,沒有厭離出世心的濫入僧團,變態的性生理不期而然的促使與外道固有的性欲崇拜相結合,構成此一夜便學會的佛法。然起初,在佛教僧團中是不能公開的,被呵責的、驅逐的;即在大乘盛行的時代,也還如此。如《大威德陀羅尼經》,即對此痛恨說:「此是因緣,滅此法教。」日本的密宗,還在攻訐立川派為左道。這要到七世紀後,才慢慢的後來居上,冠冕堂皇的自以為佛教最高的法門。罽賓佛法的被滅,隱著這一段史實。《罽賓諸王史》說佛教行者以魔術誘拐王妃,即是這樣的魔術、這樣的誘拐;潛入王宮,也是為了此事。他們並不自以為淫亂,還自以為修證受用呢!罽賓佛教,一度斷送在這般人身上。
六 彌羅掘的滅法
再來研考《付法藏因緣傳》的「時彼國王,名彌羅掘,邪見熾盛,心無敬信,於罽賓國毀壞塔寺、殺害眾僧」[A53]。彌羅掘王的破壞佛法,也是確實的事件。隋那連提耶舍(五八四年)譯的《蓮華面經》(卷下),先說到罽賓佛教的盛況,又說:「身為國王,名寐吱曷羅俱邏而滅我法,此大癡人!」[A54]寐吱曷羅俱邏的滅法,《西域記》(卷四)有較詳細的傳說:「數百年前,有王號摩醯邏矩羅(唐言大族)……宣令五印度國,繼是佛法,並皆毀滅,僧徒斥逐,無復孑遺。摩揭陀國婆羅阿迭多王(唐言幼日),崇敬佛法。……時大族王治兵將討,幼日王知其聲聞……數萬餘人,棲竄海島。大族王以兵付弟,浮海往伐。幼日王守其厄險,輕騎誘戰,……生擒大族。……大族失位,藏竄山野,北投迦濕彌羅國……矯殺迦濕彌羅王而自尊立。乘其戰勝之威,西討健馱邏國……毀窣堵波,廢僧伽藍,凡一千六百所。」[A55]摩醯邏矩羅,無疑即為寐吱曷羅俱邏;彌羅掘是略稱。《西域記》說大族「奇姿多智」[A56],《蓮華面經》也說他「受於端正之身」[A57]。此人,依近代的研究,確見於印度的銘刻。約在西元四八四年頃,白匈奴(即中國史書中的挹怛或嚈噠)侵入印度。酋長頭羅曼,在五世紀末建立王朝。他的兒子,即摩醯邏矩羅,勢力非常強大。依玄奘的傳說,他被幼日王擊敗俘獲,雖然放他回去,勢力已大不如前。玄奘所傳幼日王擊敗摩醯邏矩羅的事實,在曼達索地方發現一銘刻,同樣的事實,歸功於耶輸達磨王,這是極難確定的。大概,幼日王與耶輸達磨王,曾聯合作戰而阻抑嚈噠的兇燄;結果,各人把勝利的光榮歸於自己。幼日王,約為四九〇到五三〇在位;摩醯邏矩羅的失敗,約在五一五年頃。
摩醯邏矩羅,約失敗於五一五頃。依《西域記》說,此後,他又大大破壞罽賓與健陀羅的佛教。那麼,隋譯的《蓮華面經》,沒有什麼不合;吉迦夜於四七二頃編譯的《付法藏因緣傳》,如何能已有此項傳說?《付法藏因緣傳》依《阿育王傳》的五師相承說為本,又加入許多後代名德的傳記編纂而成。早在宋元嘉中(四二四——四五三),寶雲及智嚴已曾譯出。此譯早已佚失,彌羅掘罽賓滅法的事件,當然是不會有的。嚈噠的侵入印度,摩醯邏矩羅的在北印破壞佛法,必然在四七〇年頃,這是驚動佛教界的慘痛事件。吉迦夜從西方來,目見耳聞,也就以此為付法的斷絕,將此事編入而結束此書。《西域記》以為大族在失敗後,又破壞罽賓、健陀羅的佛教。他在失敗以後,退保北印度,自然佛教會受到摧殘。但大族對於健陀羅及罽賓佛教所加的破壞,顯然在他失敗以前。五二〇頃,魏宋雲及惠生等到印度,經過健陀羅,說健陀羅被嚈噠所滅,立勅懃為王,已經歷二世了(見《洛陽伽藍記》)。這可見《西域記》所說不確。已經歷二世,健陀羅的滅亡,即可能為四七〇頃。本來,匈奴的侵入印度,是很早的。鳩摩羅笈多末年(四五〇頃),匈奴已縱橫北印。塞建陀笈多,擊敗匈奴,暫時阻抑他的南侵。戰勝回來,鳩王大約已死,於是向母后阿難陀提婆復命。但在塞王晚年,四七〇頃,匈奴又騷動而南侵。有以為嚈噠即白匈奴,是四八四甚或更遲些侵入的。如確乎如此,即與中國譯經史所見的不合。所以嚈噠的侵入,應作為四七〇年頃的事。嚈噠,依《魏書.西域傳》,是游牧部族,「其性凶悍」。鐵騎縱橫,很快的控制了健陀羅、罽賓一帶。游牧部族的勝利者,殘酷好殺,掠奪寺廟的財富,這是必然的。摩醯邏矩羅,大約如唐太宗一樣,父王在世時他早已為戰鬥的實際領袖;進行摧殘掠奪、破壞佛教的工作。所以吉迦夜的編纂《付法藏因緣傳》,即有此記載。假定大族在四七〇頃為二十幾歲,那麼五一五頃為幼日王等擊敗時,已六、七十歲,這不是不可能的。他在殘敗以後,退保局部的統治。《西域記》說他追擊幼日王時,「以兵付弟」[A58];等到失敗了,「大族王弟,還國自立,大族失位」[A59]。大族後來又「矯殺迦濕彌羅王」[A60],奪取健陀羅,這暗示著嚈噠此後內部的分裂以及內戰。惠生等(五二〇)經過健陀羅時,說健陀羅的嚈噠王與罽賓連年作戰,這似乎即是大族再起時,與弟王內戰的紀實。總之,嚈噠——摩醯邏矩羅的摧殘佛教,早在失敗以前,應在四七〇年頃。近人,每因頭羅曼成立王國於五、六世紀間,所以把摩醯邏矩羅的時代,推後為五一〇到五四〇頃,於是感到不調和。實則,嚈噠在匈奴的極盛期,為四七〇到五一五頃。摩醯邏矩羅晚年的失敗,內部分裂或許引起內戰,已開始在印度沒落。耶輸達磨的銘文,說大族失敗後,也向他稱臣。
嚈噠在北印強大的時代,佛教所受的摧殘,實是難以計算的。據(五二〇)惠生所記:健陀羅的嚈噠王,性情兇暴,不信佛法。極為隆盛的北印佛教(六四〇頃),《西域記》說:
濫波國:「伽藍十餘所,僧徒寡少。」[A61]
那揭羅曷國:「伽藍雖多,僧徒寡少。」[A62]「有伽藍,高堂重閣,……絕無僧侶。」[A63]
健馱邏國:「僧伽藍千餘所,摧殘荒廢,蕪漫蕭條;諸窣堵波,頗多頹圮。」[A64]
烏仗那國:「舊有一千四百伽藍,多已荒蕪。昔僧徒一萬八千,今漸減少。」[A65]
鉢露羅國:「僧徒數千人,學無專習,戒行多濫。」[A66]
呾叉始羅國:「伽藍雖多,荒蕪已甚,僧徒寡少。」[A67]「傍有伽藍,圮損已甚,久絕僧徒。」[A68]
僧訶補羅國:「傍有伽藍,空無僧侶。」[A69]「傍有伽藍,久絕僧侶。」[A70]
烏剌尸國:「不信佛法,……傍有伽藍,僧徒寡少。」[A71]
迦濕彌羅國:「伽藍百餘所,僧徒五千餘人,……故今此國,不甚崇信。」[A72]
半笯蹉國:「伽藍五所,並多荒圮。」[A73]
曷羅闍補羅國:「伽藍十所,僧徒寡少。」[A74]
《西域記》(卷三)說:「自濫波國至於此土,……非印度之正境,乃邊裔之曲俗。」[A75]其實,這些在貴霜王朝時代,都是佛教極隆盛的中心區域;玄奘時代,已一敗塗地,荒涼不堪!這不僅健陀羅、罽賓一帶,即迦畢試以及吐貨羅一帶,無不從此衰落。嚈噠自大族失敗以後,這一帶地方即沒有像樣的王朝。文化、經濟、政治、宗教,沒落得可怕。就是沒有後代回教的打擊,也未必能有希望。我們所見玄奘時代的那些佛教,除了不信佛法而外,即使人民信仰佛法,而佛教僧徒還是一樣的毫無辦法。如:
那揭羅曷國:「崇敬佛法,少信異道」[A76],結果是「伽藍雖多,僧徒寡少,……少有僧徒……絕無僧侶」[A77]。醯羅城「城中居人,淳質正信」[A78],而又有佛頂骨等「斯五聖迹,多有靈異」[A79]。但管理權是「令五淨行(在家佛教徒,或是佛寺中工作的在家人)給侍香花,觀禮之徒,相繼不絕」[A80]。僧眾那裡去了?
呾叉始羅國:「風俗輕勇,崇敬三寶」[A81],但還是「伽藍雖多,荒蕪已甚,僧徒寡少」[A82]。
問題,除了外來的原因,僧徒本身的沒落,也不能忽略。《西域記》對於這北印佛教國的敘述,除了廢塔、荒廟、聖跡、神話而外,還有什麼?我們固然感覺那時代那一帶佛徒的沒落,內在原因極為嚴重,然嚈噠的摧殘,也過於殘酷了!迦旃延、僧伽羅剎所見到的佛教遠景,四百年後,一一的暴露而到來!
嚈噠侵入的時候,北方佛教崩潰的一幕,《大威德陀羅尼經》暗示得非常明白。這固然不能作為紀實的史料,但充分得使我們看到了全景。此經為隋闍那崛多譯,他在五六〇左右即到中國來,不過此經梵本或許是「開皇之始(五八一,元年),梵經遙應」而傳入的。他自己,是健陀羅國富留沙城人,二十七歲時即離開故鄉。在所譯的這部經中,先說到罽賓比丘的邪淫,五百淨行比丘被惡比丘所殺,於是國王嚴厲的打擊那些惡比丘,「三千比丘,一時斷命」[A83];「彼王捉得,皆悉奪命」;「唯有金錢,彼得度河」[A84]。逃出來的比丘,著實不少。到了多剎尸羅城,比丘們索性集合起來,武裝起來,「還向北方相隨而去,共彼城王極相戰鬪。如是,……彼三摩耶(時),布沙波祗王所居城中,極為戰鬪。……彼戰鬪處,有三千許諸沙門眾,皆悉為彼刀杖所害。當時彼王被諸沙門之所逼切,即便逃走,為諸沙門之所奪命」[A85]。比丘們在布沙波祗,獲得暫時的勝利。但立刻,「於荼蘇地(隋云邊地)當有一王,名曰婆睺羅舒婆(隋云多馬)。時彼王聞沙門釋子輩斫殺燈王……即來向彼布沙波低城。其釋種子輩因離彼城……於北道中,當最後見諸沙門等」[A86]。比丘們不敢作戰就跑了,顯然是力量不敵。但「諸比丘等當還向彼特叉尸羅大城,時彼城中所有人民,皆悉聚集而作誓言:今者不聽沙門釋種弟子入城。……多馬王將其部伍,來至逋沙波婆帝王所居城,時沙門釋種諸弟子,皆悉逃走。時多馬王既知走已,所有伽藍,放火燒燃」[A87]。諸比丘被逼逃到拘睒彌,此下即與傳說中的拘睒彌法滅聯接。
此一傳說,在上承罽賓滅法、下接拘睒彌法滅的古舊傳說中,插入此北印度比丘武力自衛的新傳說。這不能不重視,不能看為幻想與神話。布沙波祗,又布沙波低,又逋沙波婆(疑衍)帝王所居城,是一個地方。宋雲到健陀羅,也說王城名佛沙伏。這即是《西域記》的布色羯邏伐底布邏,或說即跋虜沙城——為迦膩色迦王的故都。當時,比丘們以怛叉始羅為根據,而佔有此王城。經中說「斫殺燈王」,即布沙波低王。等到多馬王來攻,比丘們不敵而怛叉始羅又變了,這才完全失敗。我們應該記得,傳譯此經的闍那崛多,是富婁沙城人,即是布沙波低。此一事件,大抵在嚈噠入侵的時候,比丘為了護教,武裝起來,協助怛叉始羅的統治者抗敵。但在失敗時,怛叉始羅反而拒絕比丘入內,於是北印的佛教,遭遇更慘了。經上的「於北道中,當最後見諸沙門等」[A88],即是佛教大崩潰、沙門全部逃遁的解說。此經的編集者,或許傳譯者,不滿於比丘們輕舉妄動參加戰爭,因而使北方佛教遭受更慘的境遇。但從世間的觀點,這多少還含有護國護教的情緒在內。
婆睺羅舒婆王,經中又作婆睺奢波迦(譯名不統一極了)王,應即是摩醯邏矩羅,或寐吱曷羅俱邏。譯作多馬,大族,都是未必對的,這是依梵文的音義去解釋匈奴人的名字。婆睺羅與摩醯邏,音聲極近。舒婆又作奢波迦,「迦」收音,與「矩」及「俱」同。此一傳說,把它作為摩醯邏矩羅侵入時的某種事實,極為近情而合理。玄奘所見的荒圮、衰落的原因,也可以得一更好的理解。
北印的佛教,在長期的內憂外患下,衰落了!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2 冊 No. 22 佛教史地考論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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