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大乘佛法的淵源,大乘初期的開展情形,大乘是否佛說,在佛教發展史、思想史上,是一個互相關聯的,根本而又重要的大問題!這一問題,近代佛教的研究者,還在初步探究的階段。近代佛教學者不少,但費在巴利文、藏文、梵文聖典的心力太多了!而這一問題,巴利三藏所能提貢的幫助,是微不足道的。梵文大乘經,保存下來的,雖說不少,然在數量眾多的大乘經中,也顯得殘闕不全。藏文佛典,重於「祕密大乘佛教」;屬於「大乘佛教」的聖典,在西元七世紀以後,才開始陸續翻譯出來。這與現存的梵文大乘經一樣,在長期流傳中,受到後代思想的影響,都或多或少的有了些變化,不足以代表大乘初期的實態。對於這一問題,華文的大乘聖典,從後漢支婁迦讖([A1]Lokakṣema),到西晉竺法護(Dharmarakṣa),在西元二、三世紀譯出的,數量不少的大乘經,是相當早的。再比對西元二、三世紀間,龍樹(Nāgārjuna)論所引述的大乘經,對「初期大乘」(約自西元前五〇年,到西元二〇〇年)的多方面發展,成為當時的思想主流,是可以解答這一問題的主要依據。而且,聲聞乘的經與律,[A2]漢譯所傳,不是屬於一派的;在印度大陸傳出大乘的機運中,這些部派的經律,也更多的露出大乘佛法的端倪。所以,惟有重視華文聖典,研究華文聖典,對於印度佛教史上,根本而又重要的大問題,才能漸漸的明白出來!
民國三十一年,我在《印度之佛教》中,對這些問題,曾有過論述。我的修學歷程,是從「三論」、「唯識」,進而研究到聲聞的「阿毘達磨」。那時,我是著重論典的,所以在《印度之佛教》中,以大乘三系來說明大乘佛教;以龍樹的「性空唯名論」,代表初期大乘。然不久就理解到,在佛法中,不論是聲聞乘或大乘,都是先有經而後有論的。經是應機的,以修行為主的。對種種經典,經過整理、抉擇、會通、解說,發展而成有系統的論義,論是以理解為主的。我們依論義去讀經,可以得到通經的不少方便,然經典的傳出與發展,不是研究論義所能了解的。龍樹論義近於初期大乘經,然以龍樹論代表初期大乘經,卻是不妥當的。同時,從「佛法」而演進到「大乘佛法」的主要因素,在《印度之佛教》中,也沒有好好的說明。我發現了這些缺失,所以沒有再版流通,一直想重寫而有所修正。由於近十年來的衰病,寫作幾乎停頓,現在本書脫稿,雖不免疏[A3]略,總算完成了多年來未了的心願。
大乘——求成佛道的法門,從多方面傳出,而向共同的目標而展開。從《阿含經》以來,佛弟子有了利根慧深的「法行人」,鈍根慧淺的「信行人」——二類,所以大乘興起,也有「信增上」與「智增上」的不同。重信的,信十方佛(菩薩)及淨土,而有「懺罪法門」、「往生淨土法門」等。重智慧的,重於「一切法本不生」,也就是「一切法本空」,「一切法本淨」,「一切法本來寂靜」的深悟。大乘不是聲聞乘那樣,出發於無常(苦),經無我而入涅槃寂靜,而是直入無生、寂靜的,如「般若法門」、「文殊師利法門」等。直觀一切法本不生(空、清淨、寂靜),所以「法法如涅槃」,奠定了大乘即世間而出世間,出世間而不離世間的根本原理。重信與重慧的二大法門,在互相的影響中。大乘是行菩薩道而成佛的,釋尊菩薩時代的大行,願在穢土成佛,利濟多苦的眾生,悲心深重,受到淨土佛菩薩的無邊讚歎!重悲的行人,也在大乘佛教出現:願生人間的;願生穢土(及無佛法處)的;念念為眾生發心的;無量數劫在生死中,體悟無生而不願證實際的。悲增上行,是大乘特有的。不過初期大乘的一般傾向,重於理想的十方淨土,重於體悟;重悲的菩薩道,得不到充分的開展,而多表現於大菩薩的慈悲救濟。
從「佛法」而發展到「大乘佛法」,主要的動力,是「佛涅槃以後,佛弟子對佛的永[A4]恒懷念」。佛弟子對佛的信敬與懷念,在事相上,發展為對佛的遺體、遺物、遺[A5]跡的崇敬;如舍利造塔等,種種莊嚴供養,使佛教界煥然一新。在意識上,從真誠的仰信中,傳出了釋尊過去生中的大行——「譬喻」與「本生」,出世成佛說法的「因緣」。希有的佛功德,慈悲的菩薩大行,是部派佛教所共傳共信的。這些傳說,與現實人間的佛——釋尊,有些不協調,因而引出了理想的佛陀觀,現在十方有佛與十方淨土說,菩薩願生惡趣說。這都出於大眾部([A6]Mahāsāṃghika),及分別說部([A7]Vibhajyavāda),到達了大乘的邊緣。從懷念佛而來的十方佛(菩薩),淨土,菩薩大行,充滿了信仰與理想的特性,成為大乘法門所不可缺的內容。
「大乘佛法」,是從「對佛的永[A8]恒懷念」而開顯出來的。於十方佛前懺悔,發願往生他方淨土的重信菩薩行,明顯的與此相關。悲願行菩薩,願在生死中悲濟眾生,及大菩薩的示現,也是由此而引發的。直體「一切法本不生」的重慧菩薩行,也有密切的關係。「空」、「無相」、「無願」、「無起」、「無生」、「無所有」、「遠離」、「清淨」、「寂靜」等,依《般若經》說,都是涅槃的增語。涅槃是超越於「有」、「無」,不落名相,不是世俗「名言」所可以表詮的。「空」與「寂靜」等,也只烘雲托月式的,從遮遣來暗示。釋尊入涅槃後,不再濟度眾生了,這在「對佛所有的永[A9]恒懷念」中,一般人是不能滿足的。重慧的菩薩行,與十方佛、淨土等思想相呼應,開展出「一切法本不生」的體悟。「一切法本不生」,也就是「一切法本來寂靜」,涅槃不離一切法,一切法如涅槃,然後超越有、無,不落名相的涅槃,無礙於生死世間的濟度。所以「佛涅槃後,佛弟子對佛的永[A10]恒懷念」,為通曉從「佛法」而「大乘佛法」的總線索。
由於「對佛的懷念」,所以「念佛」、「見佛」,為初期大乘經所重視的問題。重慧的菩薩行,「無所念名為念佛」,「觀佛如視虛空」,是勝義的真實觀。重信的菩薩行,觀佛的色身相好,見佛現前而理解為「唯心所現」,是世俗的勝解觀(或稱「假想觀」)。這二大流,初期大乘經中,有的已互相融攝了。西元一世紀起,佛像大大的流行起來;觀佛(或佛像)的色身相好,也日漸流行。「唯心所現」;(色身相好的)佛入自身,經「佛在我中,我在佛中」,而到達「我即是佛」。這對於後期大乘的「唯心」說,「如來藏」說;「祕密大乘佛教」的「天慢」,給以最重要的影響!佛法越來越通俗,從「觀佛」、「觀菩薩」,再觀(稱為「佛教令輪身」的)夜叉等金剛;「天慢」——我即是夜叉等天,與「我即是佛」,在意義上,是沒有多大差別的。所以,「原始佛教」經「部派佛教」而開展為「大乘佛教」,「初期大乘」經「後期大乘」而演化為「祕密大乘佛教」,推動的主力,正是「佛涅槃以後,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在大乘興起聲中,佛像流行,念佛的著重於佛的色身相好,這才超情的念佛觀,漸漸的類似世俗的念天,終於修風、修脈、修明點,著重於天色身的修驗。這些,不在本書討論之內;衰老的我,不可能對這些再作論究,只能點到為止,為佛教思想發展史的研究者,提貢一主要的線索。
本書的寫作時間,由於時作時輟,長達五年,未免太久了!心如代為校閱書中所有的引證——文字與出處,是否誤失;藍吉富居士,邀集同學——洪啓嵩、溫金柯、黃俊威、黃啓霖,為本書作「索引」;性瀅、心如、依道、慧潤,代為負起洽商付印及校對的責任。本書能提早出版,應該向他們表示我的謝意!近三年來,有馬來亞繼淨法師,香港本幻法師;及臺灣黃陳宏德、許林環,菲律賓李賢志,香港梁果福、陳兆恩、胡時基、胡時昇諸居士的樂施刊印費。願以此功德,迴向於菩提!中華民國六十九年,七月二十七日,印順序於臺中華雨精舍。
凡例
一、本書所引經名,如名為「佛說某某經」的,「佛說」二字,一概省略。
二、古譯的經文,有的與後代譯語不同,如支婁迦讖的譯文中,「法身」是「法界」的異譯,為了免讀者的誤會,寫作「法身(界)」。凡本書旁加小字的,都是附注。不過,如小注在()號中的,是原注。
三、南傳佛教,自稱上座部,或分別說部。其實是上座部分出的分別說部,從分別說部所分出的「赤銅鍱部」,今一律稱之為「銅鍱部」。南傳的《律藏》,為了與其他部派《律藏》的分別,稱之為《銅鍱(部)律》。
四、本書引用藏經,如日本《大正新脩大藏經》,今簡稱《大正》。《卍續藏經》,簡稱《續》,但所依據者,為中國佛教會之影印本。《縮刷大藏經》,簡稱《縮刷》。日本譯的《南傳大藏經》,簡稱《南傳》。
五、本書所引《南傳大藏經》,並譯為中文,以便讀者。
第一章 序說
第一節 大乘所引起的問題
第一項 大乘非佛說論
西元前後,「發菩提心,修菩薩行,求成無上菩提」的菩薩行者,在印度佛教界出現;宣說「佛果莊嚴,菩薩大行」的經典,也流行起來。這一事實,對於「發出離心,修己利行,求成阿羅漢」的傳統佛教界,是多少會引起反應的,有的不免採取了反對的態度。初期流行的《道行般若經》、《般舟三昧經》等,都透露了當時的情形,如說:
「是皆非佛所說,餘外事耳」[1]。
「聞是三昧已,不樂不信。……相與語云:是語是何等說?是何從所得是語?是為自合會作是語耳,是經非佛所說」[2]。
部分的傳統佛教者,指斥這些菩薩行的經典,是「非佛所說」的。這些經典,稱為「方廣」(vaipulya)或「大方廣」(或譯為「大方等」mahāvaipulya),菩薩行者也自稱「大乘」([A11]Mahāyāna)。也許由於傳統佛教的「大乘非佛說」,菩薩行者也就相對的,指傳統佛教為小乘([A12]Hīnayāna)。這種相互指斥的情勢,一直延續下來。傳統的部派佛教,擁有傳統的,及寺院組織的優勢,但在理論上,修持上,似乎缺少反對大乘佛法的真正力量,大乘終於在印度流行起來。
佛教的傳入中國,開始譯經,已是西元二世紀中,正是印度佛教「大小兼暢」的時代。大乘與小乘,同時傳入中國;印度(Indu)因大乘佛法流行而引起的論諍,也就傳到了中國。如《出三藏記集》卷五〈小乘迷學竺法度造異儀記〉(大正五五.四〇下——四一上)說:
「元嘉中,外國商人竺婆勒,久停廣州,每往來求利。於南康郡生兒,仍名南康,長易字金伽。後得入道,為曇摩耶舍弟子,改名法度。其人貌雖外國,實生漢土。天竺科軌,非其所諳。但性存矯異,欲以攝物,故執學小乘,云無十方佛,唯禮釋迦而已。大乘經典,不聽讀誦」。
竺法度不聽讀誦大乘經,沒有十方佛,僧祐說他「性存矯異」,「面行詭術」,是誤會的。竺法度的主張與行儀,其實是受到了錫蘭(Siṃhala)佛教的影響。在羅什(Kumārajīva)來華以前,僧伽提婆(Saṃghadeva)在江東弘傳「毘曇」,也曾經反對大乘,如《弘明集》卷一二〈范伯倫與生觀二法師書〉(大正五二.七八中)說:
「提婆始來,(慧)義、(慧)觀之徒,……謂無生方等之經,皆是魔書。提婆末後說經,乃不登高座」。
佛教的傳入中國,是大小同時的,所以傳統的部派佛教,在中國沒有能造成堅強的傳統。加上小乘與中國民情,也許不太適合,所以大乘一直在有利的情勢下發展。南北朝時,雖有專弘「毘曇」與「成實」的,但在佛教界,已聽不到反對大乘的聲音了。從中國再傳到越南、朝鮮、日本,更是專弘大乘佛法的時代,也就沒有「大乘非佛說」的論諍。日本德川時代的富永仲基(西元一七一五——四六),著《出定後語》,唱「大乘非佛說」。那是學問的研究,與古代傳統佛教的「大乘非佛說」論,意義並不相同。
第二項 大乘行者的見解
「大乘非佛說」的論諍,主要為大乘經典的從何而來。如大乘經的來歷不明,不能證明為是佛所說,那就要被看作非佛法了。傳統佛教的聖典,是三藏。經藏,是「五部」——四部《阿含》及《雜藏》;律藏,是〈經分別〉與〈犍度〉等。這些,雖各部派所傳的,組織與內容都有所出入,但一致認為:這是釋迦牟尼佛所說的;經王舍城(Rājagṛha)的五百結集,毘舍離(Vaiśālī)的七百結集而來的。結集(saṃgīti)是等誦、合誦,是多數聖者所誦出,經共同審定,編成次第,而後展轉傳誦下來。在早期結集的傳說中,沒有聽說過「大乘經」,現在忽然廣泛的流傳出來,這是不能無疑的。這到底在那[A13]裡結集?由誰傳承而來?這一問題,可說是出發於史實的探求。佛法是永恒的,「佛佛道同」的,但流傳於世間的佛法,是由釋尊的成佛、說法、攝僧而流傳下來,這是歷史的事實。大乘的傳誦在人間,也不能不顧慮到這一歷史的事實!如說不出結集者,傳承者,那就不免要蒙上「大乘非佛說」的嫌疑。
大乘行者當然不能同意「大乘非佛說」。古人大抵從理論上,論證非有大乘——成佛的法門不可。或從超越常情——「佛不可思議」的信仰立場,說大乘法無量無數,多得難以想像,所以不在結集的「三藏」以內。不過也有注意到傳誦人間的歷史性,說到了結集與傳承,如龍樹(Nāgārjuna)《大智度論》卷一〇〇(大正二五.七五六中)說:
「有人言:……佛滅度後,文殊尸利、彌勒諸大菩薩,亦將阿難集是摩訶衍」。
「摩訶衍」——大乘,主要是契經。在傳統佛教中,「經」是阿難(Ānanda)所集出的,所以大乘者以為:大迦葉(Mahākāśyapa)與阿難所集出的,是「三藏」中的經;大乘經也是阿難所出,但是與文殊(Mañjuśrī)等共同集出的。這樣,大乘經不在「三藏」之內,而「大乘藏」與「三藏」的集成,可說是同時存在了。《大乘莊嚴經論》提出了成立大乘的八項理由,第二項是:「同行者,聲聞乘與大乘,非先非後,一時同行,汝云何知此大乘獨非佛說」[1]?這是主張聲聞乘法與大乘法,是同時集出流行的。但在歷史的見地上,這是不能為人所接受的。說得更具體的,如元魏菩提流支(Bodhiruci)所出的《金剛仙論》卷一(大正二五.八〇〇下——八〇一上)說:
「三種阿難,大小中乘,傳持三乘法藏」。
「如來在鐵圍山外,不至餘世界,二界中間,無量諸佛共集於彼,說佛話經訖,欲結集大乘法藏,復召集徒眾,羅漢有八十億那由他,菩薩眾有無量無邊恒河沙不可思議,皆集於彼」。
《金剛仙論》所傳的結集說,與龍樹所傳的相近,卻更指定了結集的地點。阿難有三位,各別的傳持了三乘——大乘、中乘(緣覺乘)、小乘(聲聞乘)的法藏。從大乘的見地說,阿難為菩薩示現;三阿難說,當然是言之有理。但在傳統佛教者看來,傳持不同的三乘法藏,而傳持者恰好都名為阿難,未免過於巧合!而且,結集的地點,不在人間,而在二個世界的中間,也覺得難於信受。
三阿難分別集出傳持說,中國佛教界普遍的加以引用,如智顗的《法華經文句》說:「正法念經明三阿難:阿難陀,此云歡喜,持小乘藏。阿難跋陀,此云歡喜賢,受持雜藏。阿難娑伽,此云歡喜海,持佛藏。阿含經有典藏阿難,持菩薩藏」[2]。賢首的《華嚴經探玄記》,澄觀的《華嚴玄談》,都有大致相近的引證[3]。《法華經文句》所引證的,是《正法念經》;《探玄記》所引用的,是《阿闍世王懺悔經》;《華嚴玄談》引用《法集經》。這幾部經,在漢譯經典中,都沒有三阿難的明確文證。可能是根據《金剛仙論》,及《正法念處經》(並沒有全部譯出)譯者——般若流支(Prajñāruci)的傳說。但總之,從歷史的見地,問起大乘經在那[A14]裡結集,由誰傳持下來的問題,古人雖有所說明,卻不能說已有了滿意的答覆。
大乘經從部派佛教中流傳出來,這是古人的又一傳說。這一傳說,受到大乘學者的重視。隋吉藏的《三論玄義》(大正四五.八下——九下)說:
「至二百年中,從大眾部又出三部。于時大眾部因摩訶提婆移度住央崛多羅國,此國在王舍城北。此部將華嚴、般若等大乘經,雜三藏中說之。時人有信者,有不信者,故成二部」。
「至二百年中,從大眾部內又出一部,名多聞部。……其人具足誦淺深義,深義中有大乘義」。
「三百年中,從正地部又出一部,名法護部。……自撰為五藏:三藏,如常;四、[A15]呪藏;五、菩薩藏。有信其所說者,故別成一部」。
據《三論玄義檢幽集》,知道《三論玄義》所說,是依據真諦([A16]Paramārtha)三藏所說[4]。真諦譯出《部執異論》,並傳有《部執異論疏》,說到部派的分裂與部派的宗義。《三論玄義》所說,就是依據《部執異論疏》的。據此說,大眾部([A17]Mahāsāṃghika)分出的部派,及上座部([A18]Sthavira)分出的法護——法藏部([A19]Dharmaguptaka),都傳有部分的大乘經,這是真諦(西元五四六來華)帶來的傳說。
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也有類似的傳說,如卷九(大正五一.九二三上)說:
「阿難證果西行二十餘里,有窣堵波,無憂王之所建也,大眾部結集之處。諸學無學數百千人,不預大迦葉結集之眾而來至此。……復集素呾纜藏、毘奈耶藏、阿毘達磨藏、雜集藏、禁[A20]呪藏:別為五藏。而此結集,凡聖同會,因而謂之大眾部」。
玄奘所傳的界外結集,當時就有五藏的結集。這一傳說,顯然與《增壹阿含經》有關。西元三八四——五年時,曇摩難提(Dharmanandi)譯出《增壹阿含經》的〈序品〉(大正二.五五〇上——下)說:
「菩薩發意趣大乘,如來說此種種別,人尊說六度無極。……諸法甚深論空理,難明難了不可觀,將來後進懷狐疑,此菩薩德不應棄。……方等大乘義玄邃,及諸契經為雜藏」。
依經序,阿難的結集,是集為四藏的;方等大乘經,屬於第四《雜藏》。其後《增壹阿含經》的釋論——《分別功德論》,才別出而立第五「菩薩藏」。這是將大乘菩薩思想的根源,推論到最初的「界外結集」。不過這決非大眾部的本義,現存大眾部的《摩訶僧祇律》,沒有說到大乘經的結集。而從經「序」的「將來後進懷狐疑」而論,〈序品〉的成立,正是為了結集中說到大乘法,怕人懷疑而別撰經序的。所以,大眾部的大乘思想(六度等),起初含容在《雜藏》中[5],其後發展而別立「菩薩藏」,表示了淵源於大眾部而進展到大乘的歷程。有人以為:大眾部可信的文獻,只有《摩訶僧祇律》與《大事》,如〈增壹阿含經序〉的傳說,真諦《部執異論疏》的傳說,玄奘《西域記》的傳說,不能用為歷史的有力資料[6]。然這些來自印度的古代的共同傳說,固然不能照著文字表面去了解,難道也沒有存在於傳說背後的事實因素,值得我們去考慮嗎?
大乘佛法是否佛說的問題,在中國與日本等大乘教區,早已不成問題。到了近代,由於接觸到南傳佛教,「大乘非佛說」又一度興起,大乘學者當然是不能同意的。起初,繼承古代的傳說,著重大乘佛法與部派思想的共通性,而作史的論究,如日本村上專井的《佛教統一論》,前田慧雲的《大乘佛教史論》。這二位,都推想為大乘經是佛說。不過,大乘經在部派中,在部派前早已存在,如古人傳說那樣,到底不能為近代佛教史者所同意。大乘與部派,特別是大眾部思想的共通性,受到一般學者的重視,解說為大乘從部派思想,特別是從大眾部思想中發展而來。這樣,大乘可說是「非佛說」而又「是佛法」了。與部派思想的關係,經學者們的論究,漸漸的更廣更精。如宮本正尊博士,注意到說一切有部([A21]Sarvāstivāda)的譬喻師([A22]dārṣṭāntika);水野弘元博士,論證大乘經與法藏部、化地部([A23]Mahīśāsaka)間的關係等[7]。在淵源於部派佛教思想而外,或注意到大乘與印度奧義書(Upaniṣad),西方基督教的關係[8]。無論是佛教內在的、外來的影響,都重於大乘佛教思想的淵源。平川彰博士的《初期大乘佛教之研究》,開闢一新的方向——「大乘教團的起源」,這是一個卓越的見解!他在佛與僧別體,佛塔非僧伽的所有物;及部派間不能共住交往,大乘當然也不能與部派佛教者共住;大乘經以十善為尸羅(戒)波羅蜜,十善為在家戒等理由,推想大乘與出家的部派佛教無關。大乘不出於出家的部派佛教,推想有非僧非俗的寺塔集團,以說明大乘教團的起源。果真這樣,初起的大乘教團,倒與現代日本式的佛教相近。這一說,大概會受到日本佛教界歡迎的,也許這就是構想者的意識來源!不過,佛塔與出家的僧伽別體,佛塔非僧伽所有,是否就等於佛塔與在家人,或不僧不俗者一體?佛塔屬於不僧不俗者的所有物?部派間真的不能交往嗎?十善戒但屬於在家嗎?這些問題,應該作更多的研究!
第三項 解答問題的途徑
「從佛法到大乘佛法」,或從教義淵源,或從教團起源,近代學者提貢了多方面的寶貴意見。然論究這一問題,實在不容易!一、文獻不足:由於印度文化的特性,不重歷史,而大眾部([A24]Mahāsāṃghika)系的聖典又大都佚失;在史料方面,不夠完整、明確,這是無法克服的。二、問題太廣:論究這一問題,對「佛法」——「原始佛教」與「部派佛教」,初期的「大乘佛法」,非有所了解不可。可是這兩方面,雖說史料不夠完整,而內容卻非常的豐富博雜,研究者不容易面面充實。三、研究者的意見:非佛弟子,本著神學、哲學的觀念來研究,不容易得出正確的結論。佛弟子中,或是重視律制的,或是重視法義的,或是重視信仰的,或是重視在家的,每為個人固有的信仰與見解所左右,不能完整的、正確的處理這一問題。不容易研究的大問題,作者也未必能有更好的成績!惟有盡自己所能的,勉力進行忠實的論究。本書的研究,將分為三部分:一、從傳統佛教,理解大乘佛教興起的共同傾向。二、初期大乘佛法,多方面的傳出與發展。三、論初期大乘經的傳宏,也就解答了大乘經是否佛說。
從「佛法」而演進到「大乘佛法」的過程中,有一項是可以看作根本原因的,那就是「佛般涅槃所引起的,佛弟子對於佛的永恒懷念」。釋尊的入般涅槃(parinirvāṇa),依佛法來說,只是究竟,只是圓滿,決沒有絲毫悲哀與可悼念的成分。然而佛涅槃了,對佛教人間所引起的震動與哀思,卻是令人難以想像的。阿難(Ānanda)在佛涅槃時,就是極度悲哀的一人,如《長阿含經》卷四《遊行經》(大正一.二五中——下)說:
「阿難在佛後立,撫牀悲泣,不能自勝,歔欷而言:如來滅度,何其駛哉!世尊滅度,何其疾哉!大法淪曀,何其速哉![A25]群生長衰,世間眼滅。所以者何?我蒙佛恩,得在學地,所業未成,而佛滅度」!
這種悲感哀慕,在佛弟子中,並不因時間的過去而淡忘,反而會因時間的過去而增長,如《高僧法顯傳》(大正五一.八六〇下、八六三上)說:
「念昔世尊住此(祇園)二十五年。自傷生在邊地,……今日乃見佛空處,愴然心悲」。
「法顯到耆闍崛山,華香供養,然燈續明。慨然悲傷,抆淚而言:佛昔於此說首楞嚴,法顯生不值佛,但見遺跡處所」。
佛為人類說法,多少人從佛而得到安寧,解脫自在,成為人類崇仰與嚮往的對象。雖然涅槃並不是消滅了,而在一般人來說,這是再也見不到了。於是感恩的心情,或為佛法著想,為眾生著想,為自己沒有解脫著想而引起的悲感,交織成對佛的懷念,永恒的懷念。這是佛涅槃以來,佛教人間的一般情形。
人類對佛的永恒懷念,從多方面表達出來。一、佛涅槃後,佛的遺體——舍利(śarīra),建塔來供奉;佛鉢等遺物的供奉;佛所經歷過的,特別是佛的誕生地,成佛的道場,轉法輪與入涅槃的地方,凡與佛有特殊關係的,都建塔或紀念物,作為佛弟子巡禮的場所。這是事相的紀念,也有少數部派以為是沒有多大意義的[1],但從引發對佛的懷念,傳布佛法來說,是有很大影響力的。這是佛教界普遍崇奉的紀念方式,雖是事相的紀念,也能激發「求佛」、「見佛」,嚮往於佛陀的宗教信行。二、在寺塔莊嚴、敬念佛陀聲中,釋尊的一生事跡,傳說讚揚,被稱為佛出世間的「大事」、「因緣」;更從這一生而傳說到過去生中修行的事跡:這是「十二分教」中,「本生」、「譬喻」、「因緣」的主要內容。在這些廣泛的傳說中,菩薩的發心,無限的精進修行,誓願力與忘我利他的行為,充分而清晰的,描繪出一幅菩薩道的莊嚴歷程。菩薩大行的宣揚,不只是信仰的,而是佛弟子現前修學的好榜樣。佛的紀念,菩薩道的傳說,是一切部派所共有的。三、在佛一生事跡的傳說讚揚中,佛與比丘僧間的距離,漸漸的遠了!本來,佛也是稱為阿羅漢的,但「多聞聖弟子」(聲聞)而得阿羅漢的,沒有佛那樣的究竟,漸漸被揭示出來,就是著名的大天(Mahādeva)「五事」。上座部([A26]Sthavira)各派,顧慮到釋尊與比丘僧共同生活的事實,雖見解多少不同,而「佛在僧數」,總還是僧伽的一員[2]。「佛在僧數,不在僧數」,是部派間「異論」之一[3]。佛「不在僧數」,只是大眾部系,佛超越於比丘僧以外的意思。無比偉大的佛陀,在懷念與仰信心中,出現了究竟圓滿常在的佛陀觀。「佛身常在」,彌補了佛般涅槃以來的心理上的空虛。到這,聲聞的阿羅漢們,與佛的距離,真是太遠了!佛陀常在,於是從聖道的實行中,求佛見佛,進入佛陀正覺的內容,也與阿羅漢們的證入,有了多少不同。這些信仰、傳說、理想、(修行),[A27]匯合起來,大乘法也就明朗的呈現出來。這都是根源於「佛般涅槃所引起的,對佛的永恒懷念」,可說是從「佛法」而演進到「大乘佛法」的一個總線索。
「佛般涅槃所引起的,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是在佛滅以後,「原始佛教」與「部派佛教」中間進行著的。釋尊時代的教化,是因時、因地、因人的根性而說的,分化為法(dharma)與毘尼——律(vinaya)。結集所成的經「法」,有四大宗趣——「吉祥悅意」,「滿足希求」,「對治猶疑」,「顯揚真義」,成立為四部《阿含》。「毘尼」在發展過程中,有身清淨、語清淨、意清淨、命清淨——四種清淨;下戒、中戒、上戒——戒具足;波羅提木叉律儀等三大類。所以無論是法的修證,戒的受持(行為軌範),在部派佛教中,如有所偏重,都有引起差異的可能性。佛滅以後,佛教以出家的比丘眾為中心。比丘們在僧團中,如法修行,攝化信眾,隨著個人的性格與愛好,從事不同的法務,比丘們有不同的名稱,而且物以類聚,佛世已有了不同的集團傾向。比丘的類別很多,主要的有:「持法者」(dharmadhara 經師),「持律者」(vinayadhara 律師),「論法者」(dharmakathika 論師),「唄𠽋者」(bhāṇaka 讀誦、說法者),「瑜伽者」([A28]yogācāra 禪師)。為了憶持集成的經法,及共同審定傳來的是否佛法,成為「經師」(起初,從憶持而稱為「多聞者」)。為了憶持戒律,熟悉制戒的因緣;及有關僧團的種種規制;主持如法的羯磨(會議);對違犯律制的,分別犯輕或犯重,及應該怎樣處分,成為「律師」。律師所持的律學,是極繁密的知識。遇到新問題,還要大法官那樣的,根據律的意義而給以解說。「論師」是將佛應機設教的經法,予以整理、分別、抉擇。推求「自相」、「共相」、「相攝」、「相應」、「因緣」等,將佛法安置在普遍的、條理的、系統的客觀基礎上,發展為阿毘達磨([A29]Abhidharma)。阿毘達磨本來是真理的現觀,但在論阿毘達磨的發展中,成為思辯繁密的學問。律師與阿毘達磨論師,學風非常相近,只是處理的問題不同。論法者如傾向於通俗的教化,要使一般聽眾的容易信受,所以依據簡要的經法,與「譬喻」、「本生」、「因緣」等相結合。通俗的說法,與論阿毘達磨者,同源而異流,在北方就有持經的「譬喻者」([A30]dārṣṭāntika)。「唄𠽋者」是以音聲作佛事的,在大眾集會時,主持誦經、讚偈、唱導等法事,比譬喻者更為通俗,影響佛教的發展極大!「瑜伽者」多數是阿蘭若住的頭陀行者,獨住而專修禪慧的。在佛教分化中,上座部([A31]Sthavira)是重律的,「輕重等持」的,每分出一部,就有一部不同的「律藏」。對於法,分別抉擇而成為「阿毘達磨藏」。律制與阿毘達磨論,都是謹嚴繁密,重於事相的分別。大眾部是重法的;重於法的持行,重會通而不重分別。對於律,重根本而生活比較的「隨宜」,「隨宜」並不等於放逸,反而傾向於阿蘭若行。佛弟子面對當時的部派佛教,卻不斷的回顧、眺望於佛陀:菩薩時代的修行,成佛,說法,早期攝化四眾弟子所垂示的戒法。佛陀的永恒懷念者,會直覺得「法毘尼」,與分別精嚴的律制、阿毘達磨不同(初期大乘經,很少說到阿毘達磨與毘尼的波羅提木叉)。初期大乘的興起,是重法的,簡易的,重於慧悟而不重分別的。上追釋尊的四清淨行,或初期的「正語、正業、正命」的戒法;重視「四聖種」(四依),不重僧伽的規制。重慧的大乘,學風與大眾系相近。此外,佛教中有「阿蘭若比丘」、「(近)聚落比丘」。阿蘭若比丘,多數是「瑜伽者」,或苦行頭陀。近聚落比丘,寺塔與精舍毘連,大眾共住,過著集團的生活。「經師」、「律師」、「論師」、「譬喻者」、「唄𠽋者」,都住在這[A32]裡。這[A33]裡的塔寺莊嚴,大眾共住。在家信眾受歸依的,受五戒或八關齋戒的,禮拜的,布施供養的,聞法的,誦經的,懺悔的,都依此而從事宗教的行為。經師、律師、論師,重於僧伽內部的教化;譬喻者與唄𠽋者,重在對在家眾的攝化。如重慧的讀、誦、說法,重信的念佛、懺悔,就是在這[A34]裡開展起來的。「佛涅槃所引起的,對佛的永恒懷念」,成立些新的事實,新的傳說與理想,引出「大乘佛法」;但這是通過了佛教內部的不同傾向而開展,這要從不同部派,更要上探原始的經、律而理解出來。
「大乘佛法」,是新興的邊地佛法。釋尊遊化所到的地區,稱為「中國」;中國以外的,名為「邊地」。佛世的摩訶迦旃延(Mahākātyāyana)、富樓那(Pūrṇamaitrāyaṇīputra),已向阿槃提(Avanti)等邊地弘法。阿育王(Aśoka)時代,東方是大眾部,西方是上座部。西方的摩偷羅(Mathurā),在「中國」與「邊地」的邊沿。從這[A35]裡而向西南發展的,以阿槃提為中心,成為分別說部([A36]Vibhajyavāda);向西北而傳入罽賓(Kaśmīra)的,成為說一切有部([A37]Sarvāstivāda)。阿育王以後,「中國」的政教衰落,而「邊地」卻興盛起來。從東方的毘舍離(Vaiśālī)、央伽(Aṅga)、上央伽(Aṅguttarāpa),而傳向南方,到烏荼(Oḍra)、安達羅(Andhra)而大盛起來的,是大眾部中大天所化導的一流。分別說部流行於阿槃提一帶的,又分出化地部([A38]Mahīśāsaka)、法藏部([A39]Dharmaguptaka)、飲光部([A40]Kāśyapīya)。阿槃提一帶,也是南方,與安達羅的大眾系,沿瞿陀婆利河(Godāvarī)、吉私那河([A41]Krishnā)而東西相通,思想上也有相同的傾向。說一切有部在罽賓區盛行,大眾、化地、法藏、飲光部,也傳到這[A42]裡。部派複雜,而民族也是臾那(Yavana)、波羅婆(Pahlava)、賒迦([A43]Śaka)雜處,民族與文化複雜而趨向於融和。「佛涅槃所引起的,對佛的永恒懷念」,在不同地區,不同民族文化中發展起來,大乘就是起源於南方,傳入罽賓而大盛的。受到異族文化、異族宗教的影響,是勢所難免的,但初期大乘,不是異文化、異信仰的移植,而是佛教自身的發展,所成新的適應,新的信仰。
「佛涅槃所引起的,對佛的永恒懷念」,為「佛法到大乘佛法」的原動力。對佛的永恒懷念,表現在塔寺等紀念,佛菩薩的傳說與理想。雖各方面的程度不等,而確是佛教界所共同的。通過部派,不同的宏法事業,適應不同的民族文化,孕育出新的機運——「大乘佛法」。本書第二——八章,就是以「對佛的永恒懷念」為總線索,試答大乘佛法的淵源問題。
「大乘佛法」,傳出了現在的十方佛,十方淨土,無數的菩薩,佛與菩薩現在,所以「佛涅槃所引起的,對佛的永恒懷念」,形式上多少變了。然學習成佛的菩薩行,以成佛為最高理想,念佛,見佛,為菩薩的要行,所以「對佛的永恒懷念」(雖對釋迦佛漸漸淡了),實質是沒有太多不同的(念色相佛,見色相佛,更是「秘密大乘佛法」所重的)。大乘的興起,為當時佛教界(程度不等)的一大趨勢,複雜而傾向同一大理想——求成佛道。以根性而論,有重信的信行人,重智的法行人,更有以菩薩心為心而重悲的;性習不同,所以在大乘興起的機運中,經典從多方面傳出,部類是相當多的。大乘經的傳出,起初是不會太長的。如有獨到的中心論題,代表大乘思潮的重要內容,會受到尊重而特別發展起來,有的竟成為十萬頌(三百二十萬言)的大部。初期大乘經的傳出,部類非常多,又是長短、淺深不一,要說明初期大乘的開展過程,非歸納為大類而分別說明不可。本書九——十四章,就是從「佛法」發展而來的初期大乘經中,重要內容的分別解說。
一、「佛法之序曲」:從「部派佛教」而進入「大乘佛法」,一定有些屬於「部派佛教」,卻引向大乘,成為大乘教典,起著中介作用的聖典。日本學者所說的「先行大乘經」,有些是屬於這一類的。對「大乘佛法」來說,這是大乘的序曲,有先為論列的必要。
二、「般若法門」:繼承部派佛教的六波羅蜜——菩薩行,而著重於悟入深義的般若波羅蜜;大乘菩薩行的特性,在《般若波羅蜜經》中,充分表達出來,成為大乘佛法的核心,影響了一切大乘經。《般若經》的部類不少,屬於初期大乘的,如唐玄奘所譯的,《大般若經》前五分(及同本異譯的譯典),及〈金剛般若分〉。大部經是次第集成的,從次第集成去了解,可分為「原始般若」、「下品般若」、「中品般若」、「上品般若」,這四類也就是「般若法門」發展的歷程。《般若經》的前五分,經過了長約二五〇(西元前五〇——西元二〇〇)年而完成。「般若法門」,從少數慧悟的甚深法門,演化為大眾也可以修學的法門;由開示而傾向於說明;由簡要而傾向於完備;由菩薩的上求菩提,而著重到下化眾生。特別是,以「緣起空」來表示般若的深義,發展為後代的「中觀法門」。
三、「淨土法門」:阿閦(Akṣobhya)淨土與彌陀([A44]Amitābha)淨土——東方與西方二大淨土,為初期大乘最著名的,當時大乘行者所嚮往的淨土。阿閦佛土是重智的,與《般若經》等相關聯;重信的阿彌陀淨土,後來與《華嚴經》相結合。二大淨土聖典的集成,約在西元一世紀初。二大淨土,各有不同的特性,流行於大乘佛教界,大乘行者有不同的意見,反應於大乘經中,這可以從大乘經而得到正確的答案。
四、「文殊師利法門」:有梵天特性的文殊師利(Mañjuśrī),是甚深法界的闡發者,大乘信心(菩提心)的[A45]啟發者,代表「信智一如」的要義,所以被稱為「大智文殊」。文殊所宣說的——全部或部分的經典,在初期大乘中,部類非常多,流露出共同的特色:多為諸天(神)說,為他方菩薩說;對代表傳統佛教的聖者,每給以責難或屈辱;重視「煩惱即菩提」,「欲為方便」的法門。「文殊法門」,依般若的空平等義,而有了獨到的發展。在家的,神秘的,欲樂的,梵佛同化的後期佛教,「文殊法門」給以最有力的[A46]啟發!
五、「華嚴法門」:《大方廣佛華嚴經》大部的集成,比「上品般若」遲一些,含有後期大乘的成分。如經名所表示的,這是菩薩萬行,莊嚴佛功德的聖典;「華藏」是「蓮華藏莊嚴」,流露出「如來藏」的色彩。初期集出的菩薩行,如菩薩的「本業」——〈淨行品〉,菩薩的行位——〈十住品〉,約與「下品般若」的集出相近。「華嚴法門」的佛,是繼承大眾部的,超越的、理想的佛,名為毘盧遮那(Vairocana)。依此而說菩薩行,所以多說法身菩薩行;多在天上,為天菩薩(及他方菩薩)說;「世主」多數是夜叉(yakṣa);〈入法界品〉的增譯部分,也都是天(神)菩薩;金剛手([A47]Vajrapāṇi)的地位極高;有帝釋(Indra)特性的普賢(Samantabhadra),比文殊還重要些。圓融無礙的法門,富於理想、神秘及藝術的氣息。著名的〈十地品〉,受有北方論義的影響,所以條理嚴密,樹立了「論經」的典型。
六、「其他法門」:初期大乘經,不屬於前四類的還很多。如龍宮與鬼國說法,《法華》與《寶積經》,在佛典中有特殊地位的,給以分別的敘述。有些性質相同,而[A48]遍在大乘經中,如大乘的戒學、定學、慧學,隨類歸納起來,可以了解初期大乘經,對這些問題所有的特色。
「佛涅槃所引起的,對佛的永恒懷念」,在傳統佛教中,多方面發展起來,促成「大乘佛法」的興起;大乘的興起,實為勢所必至的,佛教界的共同趨向。初期大乘,約起於西元前五〇年,到西元二〇〇年後。多方面傳出,發展,又互為影響,主要為佛功德、菩薩行的傳布。那時,十方佛與菩薩現在,開拓了新境界,也滿足了因佛涅槃而引起的懷念。大乘經從何而來,是否佛說,應該可以得到了結論。本書從佛教(宗教)的立場,從初期大乘經自身去尋求證據。初期大乘經法,到底是誰傳出來的?是怎樣傳出來的?傳出了,又由那些人受持宏通?大乘法門出現於佛教界,漸漸流行起來,習慣於傳統佛教的制度、儀式、信仰者,是不免要驚疑的,或引起毀謗與排斥的行為。在(部分)傳統佛教的反對下,大乘行者採取什麼態度,什麼方法來應付,終於能一天天發揚廣大起來?初期大乘經是這樣的傳出,受持宏通,依佛法說,大乘是佛說的;也就解答了初期大乘經,是佛說與非佛說的大問題。
第二節 初期大乘經
第一項 初期大乘與後期大乘
從「佛法」——「原始佛教」、「部派佛教」,而演進到「大乘佛法」,要說明這一演進的過程,當然要依據初期的大乘經。「大乘佛法」有初期與後期的差別,是學界所公認的。然初期與後期,到底依據什麼標準而區別出來?佛教思想的演進,是多方面的,如《解深密經》卷二(大正一六.六九七上——中)說:
「初於一時,在婆羅痆斯仙人墮處施鹿林中,惟為發趣聲聞乘者,以四諦相轉正法輪。……在昔第二時中,惟為發趣修大乘者,依一切法皆無自性,無生無滅,本來寂靜,自性涅槃,以隱密相轉正法輪。……於今第三時中,普為發趣一切乘者,依一切法皆無自性,無生無滅,本來寂靜,自性涅槃,無自性性,以顯了相轉正法輪」[1]。
這是著名的三時教說。瑜伽學者依據這一三時教說,決定的說:第二時教說一切法無自性空,是不了義的。第三時教依三性、三無性,說明[A49]遍計所執性是空,依他起、圓成實自性是有,才是了義。初時說四諦,是聲聞法(代表原始與部派佛教)。大乘法中,初說一切無自性空,後來解說為「無其所無,有其所有」:這是大乘法分前期與後期的確證。一切經是佛說的,所以表示為世尊說法的三階段。從佛經為不斷結集而先後傳出來說,這正是佛法次第演化過程的記錄。
《究竟一乘寶性論》卷一引(《大集經陀羅尼自在王》)經(大正三一.八二二上)說:
「諸佛如來……善知不淨諸眾生性,知已乃為說無常、苦、無我、不淨,為驚怖彼樂世眾生,令厭世間,入聲聞法中。而佛如來不以為足,勤未休息,次為說空、無相、無願,令彼眾生少解如來所說法輪。而佛如來不以為足,勤未休息,次復為說不退法輪,次說清淨波羅蜜行,謂不見三事,令眾生入如來境界」。
這是又一型的三時教說。前二時說,與《解深密經》相同;第三「轉不退法輪」,意義有些出入。第三時所說,曇無讖(Dharmarakṣa)所譯《大方等大集經》作:「復為說法,令其不退菩提之心,知三世法,成菩提道」[2]。竺法護(Dharmarakṣa)異譯《大哀經》說:「斑宣經道,三場清淨,何(所?)謂佛界,而令眾生來入其境」[3]。《解深密經》的第三時教,是對於第二時教——無自性空的不解、誤解,而再作顯了的說明。《陀羅尼自在王經》的第三時教,是對第二時教——空、無相、無願,進一層的使人悟入「如來境界」(「佛界」),也就是入「如來性」(「佛性」)。第三時教的內容,略有不同。不過,《解深密經》於一切法無自性空,顯示勝義無自性性——無自性所顯的圓成實性;《陀羅尼自在王經》,經法空而進入清淨的如來性:這都是不止於空而導入不空的。所以後期大乘,因部派的、區域的差別,有二大系不同,而在從「空」進入「不空」來說,卻是一致的。
第二項 初期大乘經部類
在現存的大乘經中,那些是初期的大乘經?近代學者,大抵依據中國早期譯出的來推定。早期來中國傳譯大乘經的譯師,主要有:後漢光和、中平年間(西元一七八——一八九)譯經的支婁迦讖([A50]Lokakṣema);吳黃武初(二二二——二二八)、建興中(二五二——二五三)譯經的支謙;晉泰始二年到永嘉二年(二六六——三〇七)傳譯的竺法護(Dharmarakṣa)。早期譯出的不多,但沒有譯出的,不一定還沒有成立。而且,譯出時代遲一些,可能內容還早些,如鳩摩羅什(Kumārajīva)所譯的,比起竺法護的譯典,反而少一些後期的經典。鳩摩羅什所譯的,代表他所宗所學的,與龍樹(Nāgārjuna)論相近。龍樹的《大智度論》,傳說可以譯成一千卷。《十住毘婆沙論》,只譯出十地中的前二地,就有十七卷。這樣的大部,可能多少有後人的補充,不過這兩部論所引的,也比竺法護所譯的,少一些後期的經典。這兩部論的成立,約在西元三世紀初;比竺法護譯經的時代,約早五十年,竺法護就已譯過龍樹論了[1]。龍樹《大智度論》、《十住毘婆沙論》所引的大乘經,今略加推考,以說明代表初期大乘的,西元三世紀初存在的大乘經。
1.《大般若經》:《大智度論》說:「此中般若波羅蜜品,有二萬二千偈;大般若品,有十萬偈」[2]。論文說到了兩部《般若經》:二萬二千偈的,是《大智度論》所依據的經本,一般稱之為《大品般若經》,與玄奘所譯的《大般若經》第二會相當。十萬偈的,與奘譯《大般若經》初會相當。論又說:「般若波羅蜜部黨經卷,有多有少,有上中下——光讚、放光、道行」[3]。龍樹說到了上、中、下三部,並列舉經名。又說:「如小品、放光、光讚」[4],這也是三部說。羅什譯的《小品般若經》,與漢支婁迦讖譯的《道行般若經》同本;與奘譯《大般若經》第五會相當。《放光般若經》二十卷,是西晉無羅叉譯的。《光讚經》,現存殘本十卷,西晉竺法護譯。這二部是相同的,與奘譯《大般若經》第二會相當,也屬於《大品》類。《放光》與《光讚》,或作《光讚》與《放光》,加上《小品》——《道行》,就是上、中、下三部。所以《放光》與《光讚》,只是上來所說的十萬偈本與二萬二千偈本;指《放光》與《光讚》為上、中——二部,不過譯者借用中國現有的經名而已。在造論時,《般若經》已有三部;十萬頌本也已經成立。
2.《不可思議解脫經》[5]:內容與《華嚴經.入法界品》相合,但漚舍那([A51]Āśā)優婆夷為須達那(Sudhana 善財)所說數目[6],現行本別立為〈阿僧祇品〉。
3.《十地經》,《漸備經》[7]:與《華嚴經》的〈十地品〉相當。《十住毘婆沙論》,就是〈十地品〉偈頌的廣釋。
4.《密迹經》,《密迹金剛經》[8]:與晉竺法護所譯《密迹金剛力士經》同本,現編入《大寶積經》第三會。
5.《阿彌陀佛經》[9]:與漢支婁迦讖所譯《無量清淨平等覺經》同本。唐菩提流志([A52]Bodhiruci)所譯本,編入《大寶積經》第五會。
6.《寶頂經》[10]:「寶頂」是「寶積」的異譯;龍樹引用這部經處不少,與失譯的《大寶積經》等同本。《寶頂經.迦葉品》,《迦葉經》[11],是這部經的四種沙門等部分。現編入《大寶積經》第四十三會的,題為〈普明菩薩會〉。
7.《無盡意經》,《阿差末經》,《無盡意菩薩問》[12]:與竺法護譯的《阿差末菩薩經》同本。《論》上說:「寶頂經中和合佛法品中,無盡意菩薩於佛前,說六十五種尸羅波羅蜜分」[13],可見這部經在古代,是屬於《寶積經》的部類。宋智嚴共寶雲所譯《無盡意菩薩經》,現編入《大集經》第十二分。
8.《首楞嚴三昧經》[14]:古代一再翻譯,現存鳩摩羅什所譯的《首楞嚴三昧經》。
9.《毘摩羅詰經》[15]:吳支謙初譯,題作《維摩詰經》。
10.《般舟三昧經》,《般舟經》[16]:內容與漢支婁迦讖所譯的《般舟經》相合。
11.《法華經》[17]:與竺法護所譯的《正法華經》相同。
12.《持心經》,《明網菩薩經》,《網明菩薩經》,《明網經》[18]:內容與竺法護譯的《持心梵天所問經》相同。
13.《諸佛要集經》[19]:文殊(Mañjuśrī)不能起一女人的三昧,與竺法護所譯《諸佛要集經》相合。
14.《華手經》[20]:「十方佛皆以華供養釋迦文佛」,與鳩摩羅什所譯《華手經》相合。
15.《三十三天品經》[21]:佛為目連(Mahāmaudgalyāyana)說:在十方恒河沙等無量世界,現種種國土化眾生的,「彼諸佛等皆是我身」,與竺法護所譯的《佛昇忉利天為母說法經》相合。
16.《放鉢經》[22]:彌勒(Maitreya)成佛時,文殊不知舉足下足事,與支婁迦讖所譯《阿闍世王經》相合。
17.《賢劫經》[23]:「八萬四千諸波羅蜜」,與竺法護所譯《賢劫(三昧)經》相合。
18.《德女經》[24]:佛為德女說緣起如幻,與竺法護所譯《梵志女首意經》相合。
19.《毘那婆那王經》[25]:菩薩四無所畏,出於鳩摩羅什所譯《自在王菩薩經》。
20..21.《龍王問經》,《龍王經》[26]:論上說:「阿那婆達多龍王,沙竭龍王等得菩薩道」;「娑伽度龍王十住菩薩,阿那婆達多龍王七住菩薩」[27]。應是竺法護所譯的《海龍王經》,《弘道廣顯三昧經》——二經。
22.《淨毘尼經》,《淨毘尼》[28]:佛告迦葉(Mahākāśyapa),內容與竺法護所譯《文殊師利淨律經》相合。
23.《寶月童子所問經》[29]:念十方佛,與趙宋施護所譯的《大乘寶月童子所問經》相合。
24.《三支經.除罪業品》,「佛自說懺悔法」,「佛自說勸請法」,「隨喜[A53]迴向,此二事佛亦自說」[30]:所引文句,與梁僧伽婆羅(Saṃghavarman)所譯《菩薩藏經》相合。
25.《如來智印經》[31]:佛說發菩提心的,有罪應墮落的,受報輕微,與宋失譯的《智印經》相合。
26.《諸佛本起經》,《本起經》,《佛本起因緣經》,《菩薩本起經》[32]:「菩薩生人中,厭老病死,出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與漢竺大力共康孟詳所譯的《修行本起經》等為同類。
上來列舉的二十六部大乘經,是龍樹論所引用,而且明顯的標舉了經名。此外,還有引述經說,雖沒有標出經名,而內容確實可考的,如:
27.《法鏡經》:《十住毘婆沙論》,引「佛告郁伽羅」一大段;及頭陀、阿練若法[33],內容與漢安玄所譯《法鏡經》相合。異譯本,傳為曹魏康僧鎧(Saṃghavarman)所譯的《郁伽長者[A54]所問經》,今編入《大寶積經》第十九會。
28.《諸法無行經》:「文殊師利本緣」——在過去生中,因為誹謗大乘深義,所以無量千萬億歲受地獄苦,但卻因此而「世世得利根智慧」[34]。出於鳩摩羅什所譯的《諸法無行經》。
29.《不必定入定入印經》:《大智度論》說:「有三種菩薩,利根心堅。未發心前,久來集無量福德智慧;是人遇佛,聞是大乘法,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即時行六波羅蜜,入菩薩位,得阿鞞跋致」。又說:「如遠行,或有乘羊而去,或有乘馬而去,或有神通去者」[35]。乘神通而去的,就是利根(三類人)。《不必定入定入印經》,與論說完全相合。《不必定入定入印經》,元魏瞿曇般若流支(Prajñāruci),初次譯出。
30.《大樹緊那羅王所問經》:大迦葉聽了緊那羅王的琴聲,竟不能自主的起舞[36]。這件事,論文一再說到,是出於《大樹緊那羅王所問經》的。支婁迦讖初譯的,名《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
31.《阿閦佛國經》:《般若經》說到阿閦佛(Akṣobhya),《大智度論》也說:「阿閦佛初發心時,行清淨行,不休不息,乃至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37],是直引《阿閦佛國經》的。《阿閦佛國經》,漢支婁迦讖初譯。
32.《大方廣佛華嚴經.華藏世界品》:《大智度論》說:「三千大千世界名一世界,一時起,一時滅;如是等十方如恒河沙等世界,是一佛世界。如是一佛世界數如恒河沙等世界,是一佛世界海。如是佛世界海數如十方恒河沙世界,是(一)佛世界種。如是世界種,十方無量」[38]。分世界為一佛世界,世界海,世界種,與「華藏世界」說相合。
33.《離垢施女經》:《十住毘婆沙論》引「大智經,毘摩羅達多女問中,佛因目揵連說」一段[39],與竺法護所譯《離垢施女經》相合。晉聶道真所譯的,名《無垢施菩薩分別應辯經》,編入《大寶積經》第三十三會。
34.《持人菩薩經》:《大智度論》說「菩薩摩訶薩行四念處」一大段文[40],與竺法護所譯《持人菩薩經》「三十七品第九」相同。
龍樹論引用的大乘經,有的舉出了經名,也說到了內容,但還沒有查出,與漢譯的那部經相同,或是沒有傳譯過來,如:
35.《決定王大乘經》:「稱讚法師功德,及說法儀式」;為阿難說多種四法。又「決定王經中,佛為阿難說阿練若比丘,應住四四法」[41]。
36.《淨德經》:為「淨德力士」說菩薩尸羅[42]。
37.《富樓那彌帝隸耶尼子經》:「佛語富樓那:若使三千大千世界劫燒若更生,我常在此(耆闍崛)山中住。一切眾生以結使纏縛,不作見佛功德,以是故不見我」[43]。
上三類三十七部,是龍樹論所引用,可以知道內容的大乘經。還有些內容不能明確知道的,如一、《雲經》,二、《大雲經》,三、《法雲經》,「各各十萬偈」[44]。其中《大雲經》,可能就是北涼曇無讖(Dharmarakṣa)所譯的《大方等大雲經》。《大雲經》現存六卷,或作《大方等無想經》,是《大雲經》的一部分。四、《六波羅蜜經》[45]。與吳康僧會所譯的《六度集經》同類。五、《大悲經》[46],不知與高齊那連提耶舍(Narendrayaśas)所譯的《大悲經》,是否相同?六、《方便經》,七、《彌勒問經》,八、《阿修羅王問經》,《斷一切眾生疑經》[47]:經題通泛,又沒有說明內容,所以不能確定。此外有《助道經》[48],是龍樹《菩提資糧論》的本頌,不是大乘經。
漢、魏、吳、西晉所譯的大乘經,對於譯者,有的不免傳聞失實。近代日本學者,有過不少的考正,但有些意見還不能一致。在本書中,不成重要問題,因為譯者可能有問題,而屬於古舊所譯,卻是不會錯的。現在依《出三藏記集》所傳的古譯為主,來看龍樹所引用的大乘經[49]。漢、魏、吳所譯的,相同的共十三部:《兜沙經》,《般若經》,《首楞嚴經》,《般舟三昧經》,《伅真陀羅經》,《阿闍世王經》,《寶積經》(《遺[A55]日摩尼寶經》),《阿閦佛國經》,《阿彌陀經》,《法鏡經》,《本起經》,《維摩詰經》,《如來慧印經》。西晉竺法護更譯出十五部:《賢劫經》,《正法華經》,《密迹經》,《持心經》,《十地經》(《漸備一切智德經》),《海龍王經》,《弘道廣顯三昧經》,《持人菩薩經》,《阿差末經》,《諸佛要集經》,《佛昇忉利天為母說法經》,《離垢施女經》,《文殊師利淨律經》,《梵志女首意經》,《舍利弗悔過經》(《菩薩藏經》初譯本)。再加三秦譯出的《華手經》,《自在王經》,《諸法無行經》,《羅摩伽經》(《不可思議經》的部分古譯)。總共三十二部。可以說,龍樹引用的大乘經三十七部,除三部不能考定的以外,幾乎都譯過來了!
研究初期大乘佛教,本書以龍樹所引用的為主要對象,然龍樹論所引用的,不可能是初期大乘經的全部。從我國現存的譯本看來,漢、魏、吳所譯的大乘經,除去重複的,還有十四部:
1.《明度五十校計經》 二卷 漢安世高譯[50]
2.《文殊問菩薩署經》 一卷 漢支婁迦讖譯
3.《內藏百寶經》 一卷 漢支婁迦讖譯
4.《成具光明定意經》 一卷 漢支曜譯
5.《菩薩本業經》 一卷 以下均吳支謙譯
6.《須賴經》[51] 一卷
7.《無量門微密持經》 一卷
8.《私呵昧經》 一卷
9.《差摩竭經》 一卷
10《七女經》 一卷
11《老女人經》 一卷
12《孛經抄》 一卷
13《龍施女經》 一卷
14《月明菩薩經》 一卷
西晉竺法護所譯的,法義與初期大乘相近,而龍樹論沒有引用的,共有三十五部,如:
1.《阿惟越致遮經》 四卷
2.《文殊師利嚴淨經》 二卷
3.《文殊師利現寶藏經》 二卷
4.《等集眾德三昧經》 三卷
5.《大淨法門經》 一卷
6.《須真天子經》 二卷
7.《幻士仁賢經》 一卷
8.《魔逆經》 一卷
9.《濟諸方等學經》 一卷
10《德光太子經》 一卷
11《決定總持經》 一卷
12《五十緣身行經》 一卷
13《須摩提菩薩經》 一卷
14《方等泥洹經》 二卷
15《大善權經》 二卷
16《無言童子經》 一卷
17《大方等頂王經》 一卷
18《文殊師利悔過經》 一卷
19《滅十方冥經》 一卷
20《無思議孩童經》 一卷
21《寶網童子經》 一卷
22《順權方便經》 二卷
23《普門品經》 一卷
24《如幻三昧經》 二卷
25《彌勒本願經》 一卷
26《乳光經》 一卷
27《心明經》 一卷
28《無所希望經》 一卷
29《獨證自誓三昧經》 一卷
30《無極寶三昧經》 一卷
31《阿術達經》 一卷
32《三品修行經》[52] 一卷
33《舍頭諫太子二十八宿經》 一卷
34《光世音大勢至[A56]受決經》 一卷
35《超日明三昧經》 二卷
東晉譯出,而應歸入初期大乘的,有:
1.《菩薩藏經》(《富樓那問》)三卷 秦鳩摩羅什譯
2.《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一卷 秦鳩摩羅什譯
3.《無量壽經》 一卷 秦鳩摩羅什譯
4.《演道俗業經》 一卷 失譯
5.《長者子辯意經》 一卷 失譯
6.《內外六波羅蜜經》 一卷 失譯
7.《菩薩道樹三昧經》 一卷 失譯
8.《黑氏梵志經》 一卷 失譯
9.《菩薩逝經》 一卷 失譯
上來總計,龍樹論引大乘經三十七部;漢、魏、吳譯的十四部;竺法護譯的三十五部;羅什及失譯的九部。在現存漢譯的大乘經中,除去重譯的,代表初期大乘經的,包括好多部短篇在內,也不過九十多部。附帶要說到的,一、竺法護所譯的,如《度世品經》,《等目菩薩所問經》,《如來興顯經》,都是大部《華嚴經》的一品。《大哀經》,《寶女所問經》,《寶髻經》,是《大集經》的一分。在《究竟一乘寶性論》中,引用了《大哀經》,《寶女經》,《如來興顯經》,以說明如來藏、佛性。與竺法護同時的法炬,譯出了《大方等如來藏經》[53],可見那個時代,後期大乘經已開始傳來了。二、支謙曾譯出《大般泥洹經》二卷,僧祐考訂為:「其支謙大般泥洹,與方等泥洹大同」;「方等泥洹經(竺法護釋法顯):右一經,二人異出」[54]。支謙的《大般泥洹》,是《方等泥洹經》的別譯,所以《歷代三寶紀》說:「此略大本序分、哀歎品為二卷,後三紙小異耳」[55],是不足信的!三、曇無讖譯出的《大雲經》,說到:「如來常樂我淨」,「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我涅槃後千二百年,南天竺地有大國王,名娑多婆呵那」;「如是眾生樂見比丘」[56]:與龍樹的時代相當。龍樹論說到了《大雲經》,似乎早了一點,可能是後人附入龍樹論的。從後期大乘經的傳來,可推見(南方)後期大乘經的興起,約在西元二三〇——二五〇年頃。
校注
[0001001] 《道行般若波羅蜜經》卷六(大正八.四五五上)。 [0001002] 《般舟三昧經》卷上(大正一三.九〇七上——中)。 [0005001] 《大乘莊嚴經論》卷一(大正三一.五九一上)。 [0006002] 《妙法蓮華經文句》卷一之上(大正三四.四上)。 [0006003] 《華嚴經探玄記》卷二(大正三五.一二六中)。《華嚴經疏鈔玄談》卷八(續八.三一五上(卍新續五.八二七下))。 [0007004] 《三論玄義檢幽集》卷五(大正七〇.四五九中、四六〇下、四六五中)。 [0008005] 《四分律》所說的「雜藏」,也有「方等經」,如卷五四所說(大正二二.九六八中)。 [0008006] 平川彰《初期大乘佛教之研究》(二七——五八)。 [0009007] 平川彰《初期大乘佛教之研究》所引(一二——一六、三一——三二)。 [0009008] 平川彰《初期大乘佛教之研究》所引(一七——一八)。 [0012001] 《異部宗輪論》說:化地部執:「於窣堵波興供養業,所獲果少」(大正四九.一七上)。 [0013002] 平川彰《初期大乘佛教之研究》(六一一——六一五)。 [0013003] 《成實論》卷二(大正三二.二五三下)。 [0022001] 《深密解脫經》卷二(大正一六.六七三下)。 [0023002] 《大方等大集經》卷三(大正一三.二一下)。 [0023003] 《大哀經》卷六(大正一三.四三九下)。 [0024001] 林屋友次郎《佛教及佛教史之研究》(二九一——三〇〇)。 [0025002] 《大智度論》卷一〇〇(大正二五.七五六上)。 [0025003] 《大智度論》卷六七(大正二五.五二九中)。 [0025004] 《大智度論》卷七九(大正二五.六二〇上)。 [0025005] 《大智度論》卷七三(大正二五.五七六下)。以下都引一文為例。 [0025006] 《大智度論》卷五(大正二五.九四中——九五中)。 [0025007] 《大智度論》卷四九(大正二五.四一一上)。又卷二九(大正二五.二七二上)。 [0025008] 《大智度論》卷一(大正二五.五九上)。又卷一〇(大正二五.一二七下——一二八上)。 [0026009] 《大智度論》卷九(大正二五.一二七上)。 [0026010] 《大智度論》卷二八(大正二五.二六六下)。 [0026011] 《十住毘婆沙論》卷一七(大正二六.一一八下)。又卷一六(大正二六.一一〇下)。 [0026012] 《大智度論》卷二七(大正二五.二五七中)。又卷五三(大正二五.四四二上)。又卷二〇(大正二五.二一一下)。 [0026013] 《十住毘婆沙論》卷一六(大正二六.一〇九下)。 [0026014] 《大智度論》卷一〇(大正二五.一三四中)。 [0026015] 《大智度論》卷九(大正二五.一二二上)。 [0026016] 《大智度論》卷二九(大正二五.二七六上)。又卷三三(大正二五.三〇六上)。 [0026017] 《大智度論》卷七(大正二五.一〇九中)。 [0026018] 《大智度論》卷八一(大正二五.六三一上)。又卷二〇(大正二五.二一一中)。又卷二二(大正二五.二二七中)。又卷二八(大正二五.二六七上)。 [0027019] 《大智度論》卷一〇(大正二五.一二八中)。 [0027020] 《大智度論》卷一〇(大正二五.一二九中)。 [0027021] 《大智度論》卷三二(大正二五.三〇二中——下)。 [0027022] 《大智度論》卷三八(大正二五.三四〇下)。 [0027023] 《大智度論》卷二九(大正二五.二七一上)。 [0027024] 《大智度論》卷六(大正二五.一〇一下——一〇二上)。 [0027025] 《大智度論》卷五(大正二五.一〇一上)。 [0027026] 《大智度論》卷一〇〇(大正二五.七五六中)。又卷五一(大正二五.四二四中)。 [0027027] 《大智度論》卷三九(大正二五.三四四上)。又卷四(大正二五.九二中)。 [0028028] 《十住毘婆沙論》卷二(大正二六.二八上)。又卷一五(大正二六.一〇二中)。 [0028029] 《十住毘婆沙論》卷五(大正二六.四一中)。 [0028030] 《十住毘婆沙論》卷六(大正二六.四七中)。又卷五(大正二六.四五中——下)。又卷五(大正二六.四六上)。又卷五(大正二六.四六中——下)。 [0028031] 《十住毘婆沙論》卷六(大正二六.四八下)。 [0028032] 《大智度論》卷一〇〇(大正二五.七五六中)。又卷四六(大正二五.三九四中)。又卷三三(大正二五.三〇八上)。又卷三八(大正二五.三四二上)。 [0028033] 《十住毘婆沙論》卷七.八(大正二六.五七中——六三上)。又卷一六(大正二六.一一一中——一一五上)。 [0029034] 《大智度論》卷六(大正二五.一〇七上——一〇八上)。 [0029035] 《大智度論》卷三八(大正二五.三四二下)。 [0029036] 《大智度論》卷一〇(大正二五.一三五下)。 [0029037] 《大智度論》卷七九(大正二五.六一五中)。 [0030038] 《大智度論》卷五〇(大正二五.四一八下)。 [0030039] 《十住毘婆沙論》卷一五(大正二六.一〇二中)。 [0030040] 《大智度論》卷一九(大正二五.二〇三中——二〇四上)。 [0030041] 《十住毘婆沙論》卷七(大正二六.五三下——五四上)。又卷一六(大正二六.一一四上——中)。 [0030042] 《十住毘婆沙論》卷一七(大正二六.一一九中)。 [0030043] 《大智度論》卷三(大正二五.七九中)。 [0031044] 《大智度論》卷三三(大正二五.三〇八上)。又卷四六(大正二五.三九四中)。又卷一〇〇(大正二五.七五六中)。 [0031045] 《大智度論》卷三三(大正二五.三〇八上)。又卷四六(大正二五.三九四中)。 [0031046] 《大智度論》卷一〇〇(大正二五.七五六中)。 [0031047] 《大智度論》卷一〇〇(大正二五.七五六中)。又卷四六(大正二五.三九四中)。 [0031048] 《十住毘婆沙論》卷一(大正二六.二五中)。 [0031049] 以下經名有「佛說」的,一概省略。 [0032050] 本經現編入《大方等大集經》第十三分,或誤作「高齊天竺三藏那連提耶舍譯」。 [0032051] 支謙譯本已佚失。竺法護譯有《須賴經》。 [0035052] 《出三藏記集》卷二:「三品修行經一卷(安公云:近人合大修行經)」。即現在《修行道地經》的後三品——〈弟子(三品修行)品〉、〈緣覺品〉、〈菩薩品〉,是論體。 [0036053] 《出三藏記集》卷二(大正五五.九下——一〇上)。 [0036054] 《出三藏記集》卷二(大正五五.一四上)。又卷二(大正五五.一五上)。 [0037055] 《歷代三寶紀》卷五(大正四九.五七上)。 [0037056] 《大方等無想經》卷一(大正一二.一〇八一上、一〇八二下)。又卷五(大正一二.一〇九九下——一一〇〇中)。【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37 冊 No. 35 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2-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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