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裝改革評議[A1]
一 僧裝改革運動之回顧
僧裝改革運動,在新僧派中,雖還不過說說而已,「試用」而已,但這個運動是存在的。被推尊為新僧領袖的太虛大師,早在青年時代,「服隨國俗」而出現於公眾集會的場所。他說:「太虛……出言吐語,大都不經。僻行怪狀,不理眾口。然隨宜示現,不存軌則。……就事相以論之,髮留一寸,本出佛制。服隨國俗,自古已然。彼印度之比丘,固未始穿袍著褲,似吾國俗人今所目為和尚者也」[A2]。這位富於革命情緒的青年,勇敢地開始了僧裝改革的嘗試。此後,虛大師也曾擬過制服,雖沒有實行,而「太虛帽」早被某些同袍所樂予採用了。鼓吹「現代僧伽」的閩南佛學院,也曾試用新的制服,據說曾用過一次。僧眾受軍訓,受救護訓練,各處都有過不同形式的新裝。這些,都是抗戰以前的舊事。抗戰期間,《海潮音》編者福善法師,除了在「太寓」而外,出門總是披起那件類似大衣的大衣(個人使用,還不配稱為僧裝)。抗戰勝利了,重慶風吹到下江來,焦山東初法師首先響應,發表關於僧裝改革的論文,得到許多人的同情。焦山的僧伽訓練班,秉承虛大師的意思,開始試用。然而,叢林的老上座們,另有一套反對的理由,有人作文反對。南嶽明真法師,也不贊成。尤其是以「新僧派」自居的慈航法師,忠憤悲慨,竟然不惜與師友為難,在「護法」(《中國佛學月刊》出「護法」專號)的旗幟下,硬要打倒「偽裝」。這個僧裝改革問題,引起的糾紛真不小。虛大師說:「理智要更清明一點」[A3]!真的,我們應該更理智一點,從佛教僧伽的立場,來考慮僧裝的改革。
二 先要認清立場
僧裝改革,是佛教出家眾的服裝改革。所以僧裝無論如何改革,終久是出家眾的服裝。承認出家制有存在的必要,願意站定出家崗位,這才有討論僧裝的應否改革與如何改革的價值,否則是多餘的。討論僧裝改革,是以出家制的存在為前提的。那麼,應進一步考慮,「出家」是什麼意義?在生活方式,行為操持,以及獻身三寶的任務上,出家眾與在家眾有何不同?有出家與在家二眾,即應有出家與在家的差別。如忽視這點,將有一切似是而非的理論出現;僧伽的革新運動,可能造成一種非僧非俗的現象。出家可以學佛,在家也可以學佛,但我反對不僧不俗的,繼承寺廟權益,受人信施,而營為純世俗的生活。我想,僧裝改革的倡導,是為了健全僧團,提高僧格,堅定出家立場,履行出家任務,而不是為了取消出家與在家的差別。這裡,準備與這樣的僧裝改革論者,共同商討。
三 僧裝的特點與問題
論到改革僧裝,先應理解佛制僧裝的特點,以及何故而有問題。這才能進而討論中國僧裝的應否改革,如何改革?
佛制僧裝,即是「三衣」,本是適合印度情況,參照印度服裝,略加改革而成。所以今日南方的佛教國,與印度氣候相近的,還大體保持佛制僧裝的形式。但在溫帶及寒冷的地方,如我國內地、蒙、藏,及韓、日,即不能沒有當地適用足以禦寒的衣服。尤其是佛制沒有鞋、襪、帽子,在中國等即不能沒有。因此現代世界的僧裝,不能完全一致。僧裝的世界性與地方性,應如何使之協調?我曾想:合理的僧裝,應有統一的三衣與各別(適應各地)的便服,做到佛教國際間的統一而又能適合各地實際的需要。但這一構想,是並不理想的。因為服裝的主要作用,在保持適當的體溫。在印度,三衣固然有表徵僧相,使與在家眾不同的(制服的)作用,然佛制「但三衣」,正因為印度氣候炎熱,有三衣即足夠保護體溫了。三衣在印度,是表徵僧相的,也是實用的,做到了標相與實用的合一。但在中國、日本等地,僧裝無形中分化了:三衣但有標相——宗教禮服的作用,而保持體溫的實用,卻有另一類服隨國俗的便服。三衣而失去了世俗保溫的實用,是會慢慢被忽略的,只能在特殊的節日或場所,點綴莊嚴而已。三衣在印度,雖是非常便利的,但在中國等地區,卻成為麻煩的。記得我受戒的時候,先穿好一切便服,再披五衣,又加七衣,然後搭上大衣,不免麻煩。佛制三衣與實用合一,所以經常服用。五衣是貼身的內衣,連睡覺也穿著。在參加眾會——羯磨、布薩、飲食等時,即須加穿七衣(「入眾衣」),可說是常禮服。如走進村落都市、王宮官署、乞食、說法,再披上大衣(大禮服)。三衣不只是表徵僧伽德相,且有世俗實用,這才能成為僧眾日夕不離的僧裝。在中國,三衣沒有實用,所以只能在受戒等場所,偶爾表演一下。我們常用七衣,但裡面並不著五衣。走入都市或者去乞施,也不著大衣。甚至「三衣不離」的律師,也只能法寶似的隨身攜帶。這決非中國僧眾輕視三衣,不遵佛制,實有其實際的原因。三衣雖是佛制的僧裝,但五衣算不得禮服。所以在服隨國俗的便裝而外,再加三衣為制服,不但麻煩,也不合理。這個僧裝的標相與實用,應怎樣去統一!
僧衣本同於一般的服裝。但在僧制的建立過程中,僧裝向一個目標演進,即表彰僧相使與在家眾不同。在顏色方面,為了簡別印度在家人的多穿白衣,特別採用染色。染色,不用鮮艷的正色,而取樸實無華的古銅色、灰色、紅而闇黑的緇色等,這是服色的不同。在形式方面,採用了割截的福田衣,象徵僧團為人類功德生長的田園,這是形式的不同。僧裝唯一的傾向,即是要與在家衣有顯著的區別。佛何以要制「三衣不離」?只是要僧眾隨時隨地,能以服裝表明佛教出家者的身分。為了愛護佛教,愛護自己,在社會眾目暌暌的注視下,警策自己,約束自己。至於佛教內部,一歲比丘如此,百歲比丘也如此,就是佛也如此,一律服用三衣,平等平等。所以,對外差別,對內平等,為佛制僧裝的原則。
四 中國僧裝改革的諍論重心
中國不是印度、緬甸……,三衣不夠禦寒,因而演成佛制三衣與隨俗便服的分化。圓領的海青、長袍,大體同於清代以前的中國俗服。到清代,在家人改用滿裝的方領,容許出家眾沿用舊裝,於是乎現代中國僧伽的便服,與現在的中國便服脫節。這本是僧眾的便服,因為與俗人便服不同,習久相傳,成為公認的僧裝。討論中國僧裝的應否改革,不能忽略此一事實。事實比之理論,或許更有力量。僧裝的改革者,並不是推翻三衣,不過改變不合時宜的便服,何用大驚小怪!然在中國世俗共許的觀感上,此圓領衣實已取得表徵僧相的作用。所以如加以改革,不能代以明確表顯僧相的服裝,勢必造成進(山)門做和尚,出門充俗人的流弊。僧裝改革者,應該記住這一事實,才能認清論諍的焦點。
五 向反對改革者進一言
我是贊同中國僧裝改革的,所以先要向反對改革的老上座們說幾句話。反對的理由何在?可惜我還沒有看到。我相信,反對者的根本動機,唯一的理由,即為了維護僧制,不忍看進門做和尚,出門充俗人,因而引起不堪設想的流弊。為了護持佛教,沈重的責任感,不能不出來反對。在這點上,我是完全同情的。然反對如此改革,僅是消極的,維持現狀的,不是僧裝問題的解決。可以反對如此改革,而不應反對改革,應該進一步的研討足以表顯僧相的改革。我們知道,釋迦老子的制定僧裝,並非保存印度古代的樹葉衣、樹皮衣,或者寸絲不掛的天衣(裸體)。佛是參照印度當時的一般服裝,加以顏色及割截的區別而已。釋迦時代的僧裝,是參照時代的俗服,而自稱佛弟子的中國僧眾,偏要保持時俗廢棄了的中國古裝——圓領方袍,是何道理?所以,不應當反對僧裝的改革,而應研討合理的改革!
六 回到祖國的懷抱中來吧
東初法師提議的僧裝改革,慈航法師是根本反對的。他不是反對中國僧裝的改革,而是反對僧裝的如此改革。他的熱情、耿直,橫溢於「護法專刊」的言論中。
我想以同門、同學,同屬於新僧的立場,先說幾句家常話。老學長「太魯莽了」,自以為是新僧,而不大明白新僧的實際。從有新僧以來,照例是宣傳多於事實,說過也就算了。「中國佛教會的命令」,「全國通行」,還不是學僧們吹吹而已。╳╳寺與╳╳寺的經濟基礎,還離不了香火佛事,誰敢不顧一切的全盤改裝。論到改裝,除少數的大和尚與當家的,在這經濟困迫的年頭,那有這分力量!一分清苦的學僧,連筆墨都還成問題呢!仰望寺院、學院拿出錢來,那不過是學僧們的幻想。就像住持焦山的東初法師,也未必真能慷常住之慨,讓焦山的學僧們,「糾正心理上的不健全,……使僧青年思想發酵」!中國是會做文章的國家,學僧是正學習寫作,這那裡認真得!
反對如此改革,「儘可向作文的一、二人,在《海潮音》去辯論」[A4]。假定《海潮音》不願發表,《中國佛學》不是現成的嗎?何必說「打倒」,鬧「脫離」?現階段的中國佛教,中國的僧青年,都在盲目地碰命運,誰也難得領導起來。虛大師苦心孤詣的鼓舞作育,何嘗敢以新僧的領導者自居!領導,也不過「提示」而已,「試用」而已。到底應該如何,還不是慢慢的,讓時間去作最後的決定。熱誠的老學長,到底遠在異國,不明了現代中國新僧的實情,以為真的改革了,這才忠憤奔放,甚至要請大師負起「禍及萬年的因果責任」。老學長!這不過「試用」呀!
撇開私話,再談公理。關於僧裝改革,慈航法師的主張,不失為一項辦法。但所持的改革理由與方法,都是可商討的。為甚麼需要改革?他以為:「佛教的教主既是一個,佛教的儀式當然也是一樣。除了中華系的佛教(包括安南、日本、朝鮮、西藏、蒙古等),僧裝奇形怪狀外,人家南方的佛教,他們的僧裝是完全一合相的」。這樣的改革理由,未免過於薄弱,那是未能認清僧裝的特點以及何故而有問題。教主是一,服裝是一,當然是很理想的。但事實告訴我們,全世界的僧裝,為了服隨國俗的差別,保持體溫的實用,不能沒有差別。就像慈航法師建議的僧裝,三衣而外,也不能與佛教國合一。隨方異宜的便服,時過境遷,或在另一地方的人看來,都有點希奇。慈航法師雖然生長中國,可惜與祖國別離的時間太多,受異邦風俗的熏染,這才會批評中華系的僧裝為奇形怪狀。要知道,圓領方袍,在中國古代,真是適時合俗,雍容大雅的便服。什麼奇怪!不穿褲子才奇怪,黃頭黃腳才奇怪(懂得服隨國俗,也就無所謂奇怪)!記得法尊法師從西藏(繞道印度)歸來,披起南方佛教常用的黃袈裟,上寶華山去。知客師問他:「怪模怪樣,穿的是什麼」?「袈裟」。知客師嘰哩咕嚕的說:「袈裟怎麼不三不四的」。問起來山做什麼?「看密師父,密師父約我上山」。知客師這才弄清了來人是誰,除了通知和尚,恭敬的陪到丈室以外,還搭衣持具求懺悔。這個小小的笑話,說明了「少見者多怪」。所以,「他們(南方佛教國)看見中國和尚,都說不是和尚」,這不過愚妄者的淺見。應該好好的開導他們,焉能把這些作為中國僧裝需要改革的理由。
忽略了服隨國俗的正確性,多受他鄉風習的熏染,所以提議:「黃衣簡別俗服,袈裟表示僧相」。「只知道簡別俗服,和南方各佛教國的僧裝是一色黃」,而不能虛心的研討佛制。甚至說:「什麼黃色合不合佛制,那只好去問佛」,這成什麼話!這何必問佛,中國所傳各部派的律典,都用雜染色(南方所傳的律,也還是這樣);袈裟就是雜染色的意思。弘揚「中國佛學」,應當「豎起堂堂正正之旗」,改革一色黃的服裝為雜染色,怎麼反而要中國人去跟別人學?他以為:「若再用黑色和灰色,剛剛和俗人一樣分不清楚」。不知雜染色是僧裝古制,本為了簡別印度的白衣,各處風俗不同,我們那裡能禁止俗人採用?那裡可以因他們採用而我們就不用!至於說:「全世界的人,只有和尚穿黃,在家人唯有不穿黃」,也未必盡然。古代的帝王家,多穿黃色。「黃袍加身」,「黃袍換去紫袈裟」,「欽賜黃馬褂」,這應該聽見說過吧!在南方,或者還感覺到一色黃的尊貴。在現代中國,黃帽、黃鞋、黃衣,會被人看作封建餘毒,如何使得!鮮明的黃色僧裝,招搖過市,中國人看起來,這才奇怪呢!
「袈裟表示僧相」,大體是正確的。然建議的內穿便服,外披印度式的袈裟,不過中國僧裝的老辦法。從來的中國僧裝,就是在隨俗便服的圓領衣上,再披上袈裟,結果卻引起了問題。佛制袈裟,是在印度當時的俗服上,加以雜色與條紋的標相,是表徵僧相的,也是實用的。建議的一色黃,未必合於佛制。而外披袈裟,僅有表相作用,缺乏保持體溫的實用。失去實用,袈裟是純宗教的服飾,會慢慢被輕忽起來的。這那裡是尊重!不離日常生活的,實際的,活的袈裟(三衣),被弄成脫離現實的,過去了的古董。我們的僧裝,應該有明顯的標相,我同情慈航法師的原則。但他建議的理由與辦法,不免缺乏對中國佛教的理解與同情。
七 新乎僧乎
東初法師建議的「改革僧裝與提高禮服」,附記說:「這只能算是筆者的建議,是否有當,尚待僧中知識見教」。那種虛心與敢於建議改革的膽識,真是太好了,引起我對僧裝改革的考慮與商討的決心。但我以為,這不僅是「筆者的建議」,而是代表部分或大部分的「新僧」。「新僧」,是進過佛學院的(也不一定重視佛學),年輕點兒的。東初法師不過代表這「新僧」群的意識,吐露「一般人都認為有迅予改革的必要」的要求而已。
改革僧裝的理由,主要是:「今日僧裝穿起來那種腐敗的樣子,就給社會一般人一個太壞的印象。……總之,社會群眾給我僧眾這種冷視的態度,以及種種譏笑,並不是由於僧眾心理上或行為上有什麼弱點暴露,或是僧眾知識能力不夠,其主要原因,乃由於僧眾服裝不能適合群眾的心理,因而博取不到群眾的歡迎」。這個改革理由,是歪曲的,倒果為因的!今日僧眾的遭受社會冷視與譏笑,坦白的說,不是別的,正「由於僧眾心理上或行為上」的「弱點暴露」,是僧眾的「知識能力不夠」。近代的中國僧眾,道德、知識與能力,普遍的低落。在社會的群眾心目中,不斷的印上惡劣印象,這才漸漸的從信仰而懷疑,從尊敬而輕視。等到造成了輕視的社會意識,那就不問你的知識能力與道德如何,只要見了表示僧相的僧裝,就會發出輕視與厭惡的表情。這那裡是「僧裝之累」?分明是集團累了個人,僧眾累了僧裝。也就因此,僅是形式(僧裝)的改革,或個人的學德,不能有效的改變社會對於中國僧眾的冷視與譏笑。如不能認清這點,或故意的不肯承認,想將僧眾遭受歧視譏諷的種種難堪,歸怨於僧裝的腐敗,這不能不說太缺乏反省,太自欺欺人了!我希望一般「新僧」並不如此,而只是建議者個人的錯誤。
基於改革理由的錯誤,建議的「提高禮服」與「新裝樣式」,自然也不免犯著嚴重的錯誤。他建議除了少數人在特殊時節(宗教禮節),穿著高貴的禮服而外,平時與一般僧眾,都改著新裝。新裝又分德僧服、職僧服、學僧服三品。此種新裝的缺點,一、不合僧裝對內的平等原則:佛制三衣,是每一比丘所必備的,並沒有級別。依照建議的新裝,服裝將要表示我們的階級——知識深淺,能力強弱,職位尊卑,德學高低了。這個錯誤,虛大師是深刻理解的,所以說:「此衣之式,略同東初所議職僧服;廢德僧、學僧服」。僧裝應符合佛制的平等原則,不能有級別的區分。二、缺乏僧裝對外的表相作用:依建議改革的新裝樣式,不免與在家人服裝相混雜。
我相信,新裝的擁護者,會用不同的理由來辯護。初步的理由是:我們的新裝,並「不同於俗服」。的確,新裝的樣式,並不與世間的任何服裝完全一致。但這種不同,在一般的社會群眾,不能一望而知的發覺他的差別,也不能從這點不同中,知道你的身分。簡單說,這樣的服裝,不能明顯的表示出僧侶的身分。所以「不同於俗服」的理由,不過是詭辯而已。
溫和的修正者,會解說給我聽。佛制的三衣是應該遵用的;試用的新裝,不過是俗服的改變。有合時宜的便服,有表徵僧相的僧裝;過去的三衣與海青等,不也是這樣的嗎?但這種解說,不能使人滿意,因為不足表徵僧相的根本問題,並沒有解決。佛制表徵僧相的僧裝,決非專用於上殿、過堂或者說法,而是不離身的,隨時隨地能從服裝中表彰僧伽身分的。現在僅有遵用三衣的空名,不過在山門裡用用而已。穿起新裝,特別是走向十字街頭,試問僧相何在?如此種新裝而普遍使用,進門做和尚,出門混充俗人的流弊,勢必不堪設想!過去中國僧人的便服(圓領衣),與時裝有顯著的差別,所以出門不披袈裟,仍能表彰僧人的身分。試問試用的新裝,能否如此?
新裝的建議者,早已自覺到「不同於俗服」的理由是不成理由的,所以索性否定區別僧裝與俗裝的必要說:「僧眾與在俗人,不必在服裝上分別,要在心理上分別,要在言行上分別」。在心理上、言行上分別,是對的,不必在服裝上分別,卻是錯的。佛制僧裝的染色與割截,正是為了要在服裝上分別僧俗,形式與實質並重。假定偏重實質的老上座,作如此解說,我倒還可以原諒,但他決不會起來建議僧裝的改革。因為僧眾的腐敗與革新,不必在服裝上分別,要在心理上分別,要在言行上分別。服裝的新舊,有什麼關係!新裝的建議者與擁護者,不能把握社會歧視僧眾的原因,淺見地專在形式上打算,想從形式的改變中,消除僧俗的界限,以逃避社會歧視的目光。那裡還記得要在心理上分別,行為上分別!為了掩護自己的錯謬言論,才偽裝的唱起偏重實質的論調。
建議者又從另一理由,為缺乏僧相的新裝作辯護:「事實警告我們,必須由山門內搬到山門外來,佛教才有辦法」。「要普及佛教於社會(「使佛教與社會打成一片」),首先要改革僧裝,使得僧裝群眾化,把社會群眾與僧眾間隔礙化除,達到四攝法中同事化導的目的」。「搬出山門外」,不外乎僧眾健全,能以佛法化導社會,因社會群眾的信解佛法,奉行佛法,達到人間佛化的目的。搬出山門外,決非等於取消僧相;保存僧相,也決不會障礙佛法(如天主教的神父、修女,服裝特殊,並不障礙該教的普及)。真正有心為教的青年,應該精進的,辛辛苦苦的把佛法搬出山門外,決不能取巧放逸,光是拆掉山門就完事!佛教是有僧眾與信眾的差別。佛制僧伽,以住持正法為究極目的,類似天主教的神父,基督教的牧師,以及政黨的從事黨務工作者。所以僧眾的化導社會,在乎怎樣的教化信眾,組織信眾;信眾就是遍入各階層各部門的。不僅普及社會,而要實行佛法,化導社會,改造社會。這樣的分工合作,才能達成佛化世間的理想。不能明確的意識到自己的應盡責任,而企圖化僧為俗,從事信眾的社會事業。如此的「與社會打成一片」,不過放棄自己的責任而已,取消自己而已。退一步說,如確有為教的真誠,立志要從事社會事業,表現佛教精神,以轉移社會心理,也許這更適合於自己的性格與興趣,那就應該貫徹護教的真誠,退出僧團而改取在家的立場。
新裝的建議者與擁護者,會嚴厲的反駁我。新裝是這樣的美麗合時,為什麼硬要反對?說什麼「不足表顯僧相」。「今日僧眾服裝與俗人不同,但僧眾的信仰言行,未見得比俗人高超,甚至不及俗人」。到底表顯僧相有什麼用處?我可以告訴大家:僧裝的標相,可以使你尊貴,假使是佛法昌隆、社會尊敬的時代。也可以使你卑賤,假使是僧眾窳腐、社會輕視的時代。單從社會的觀感來說,表徵僧相的形式,不是一定的。也就因此,社會的反應如何,不成為僧裝改革的理由。單是形式的改變,不可能有效的轉移社會觀感;換湯不換藥,是無用的。然而僧裝的需要標相,卻另有理由。佛的建立僧團,是預想僧團的清淨和樂。有同一的思想與意志,同一的理想與實踐,負起住持正法責任的。佛制戒律,古人立清規,近人談整理,都是以此為理想而求其實現的。這當然要重視內容,而表相的形式,也可以(相對的)促進僧團的精純。從生善方面說:僧相,能使自己意識到自己的身分與責任,尊重自己,愛護聖教(古人的一日三摩頭,也是此意)。同時,僧相能表徵僧伽的德相,易於使俗人識別而起敬信心。從止惡方面說:僧裝有了標相,不致被人誤會或牽連(古代本因被人誤認為盜,才加上染色的區別)。同時,社會意志會加以約束,甚至強迫你履行僧伽的本分。所以「世間增上」[A5],為慚愧心生起的因緣。受到社會的約束,顧慮到社會的批評,不敢放逸去為非作惡。表徵僧相的僧裝,雖沒有決定作用,而相對的作用,是非常強大的。在佛法衰落的現代,正應該利用社會的約束與督導,而改革者卻漠視他的價值,這等於誇談水利而自毀堤防。
關於提高禮服,佛制的僧伽黎是被廢棄了。七衣、海青等高貴禮服,不再是一般僧眾的禮服,被奉獻為少數階級的特權與榮耀。這種非法建議,真是豈有此理!
何以而有提高禮服與改革僧裝的建議?何以如此建議?構成此項建議的意識根源何在?應該是這樣的:向山門外眺望,社會的一切是好的,值得追求的。可是佛教的制度,尤其是僧裝,給以種種約束,不得自在。社會人士見了僧裝,會立刻歧視、譏笑,連自己也覺得「那種腐敗樣子」了。但轉身向山門內看看,覺得寺院的方丈、當家、法師們的尊嚴,優裕清閑的生活,是多麼理想。從前,住金山與寶華,目的為了當職事,接法當家做方丈。現在時代變了,目的不變,進佛學院也還是為了這個。地主經濟的寺產,加上信眾的供養與禮敬,是值得留戀的,這些不是都可以取得的嗎?然而,誰也不能老在山門裡,特別是不大稱心的時候,總得去外面看看。有時看久了,覺得外面太好,為什麼穿上僧裝的和尚,就不能這樣呢!決計不幹了!可是剛剛向外提起腳步,準備脫下這「腐敗」的僧裝,一陣說不出的空虛感,又把腳縮了回來。憑什麼走出山門?財富嗎?學問嗎?技能嗎?體力嗎?或是社會關係嗎?什麼都沒有。想到閑散慣了,一旦走入緊張爭逐的社會,多少有點膽怯。越想越怕,心也越冷,還是關起門來做方丈的美夢吧!夢雖是那麼美,可是時代的浪花,拍得山門震天價響,不由得揉揉眼睛,留心的察看:寺院的被侵佔,寺產的被剝奪,土豪劣紳的壓迫,社會普遍的譏刺;想到將來,眼皮兒再也合不上。這樣的門外門內,千迴百轉,竟然找到辦法了,而且是十全十美的。「改革僧裝」,是多麼前進呀!進退兩難的苦衷,徹底解決,得到進退的自由。進門做和尚,不消說還是老一套。走出山門,事事無礙,社會人士不再會知道是僧人而加以輕視,也不會以僧人的本分來約束,好不自在!在普及社會的口號下,名正言順的去學學世俗事業。假定取得僧界權位,也就算了,否則山門外的路寬著呢!這不能不說是好辦法!捨不了寺院的財富與權位,受不了社會的刺激與誘惑,該是一般要求僧裝改革者的意識根源。
不單是這樣,如此改革的心理根據,還有蒂固根深的封建餘習。在古老的寺院裡,充滿封建臭味的階級性。看到清眾衣食住的低劣情況,與和尚當家們作一對照,即可以想像而知。在大殿裡,和尚才掛念珠,糾察只許手串,清眾是一概不許。階級性的古規,叢林裡還多著呢!建議提高禮服的少數佔有,新裝式樣的階級性,唯有在這封建氣味濃厚的寺院裡,熏習成性,才會有意無意的建議出來。海青、黃鞋等,在建議者看來,那裡真是「腐敗樣子」,這不過是面對社會的自卑感。如在山門裡,穿著黃海青,配上合掌帽、黃鞋子,掛一串念珠,一向是被讚賞為大雅美觀的。所以被咒詛為改革理由的「腐敗樣子」的海青、合掌帽,在山門裡,卻一變而成為高貴的禮服,而且被規定為少數階級的特殊禮服。這種根源於叢林的階級意識,透過時代社會的刺激與誘惑,才交織成如此改革。此種改革,對外不像僧,對內不夠新,不新不僧的僧裝改革,是難以容忍的,不能不加以徹底的批判!
八 我的建議
中國僧裝是應該改革的。我的建議,可分兩點來說。一、應該改革;二、如何改革。現代的中國僧裝,是應該改革的。不是為了「奇形怪狀」,也不是為了「腐敗樣子」。理由簡單明瞭,那就是僧裝應適合於時代及環境。從佛制僧裝的意趣說,僧裝即是那個時代的印度俗服,佛不過加以染色及福田的割截相。佛沒有保存古印度的服制,也沒有採用別處的服裝,這原則是值得我們遵行的。從契時契機的觀點說,服裝因時代因環境而不斷的演變。我們的住處、用具、交通,甚至飲食,都在隨時代而推移,為什麼我們的服裝,要停留在社會廢棄了的古裝階段?何況這還是中國古裝,與佛制無關。今天不變,明天還是要變的。終於要變的,誰敢說佛法千萬年住世,而中國僧裝將永遠是圓領方袍!
說到如何改革,這必需是「合乎佛法,不違世間」的。原則可以作這樣的決定:
┌採用時服 ┌不離俗服而表顯僧相的差別──┤ │ └表顯僧相 僧裝─┤ │ ┌對外差別 └不同俗服而表顯僧相的合一──┤ └對內平等
僧眾負化導社會的責任,即不能使社會誤會你為另一時代另一世界的人物,而有礙於僧眾與信眾的接近。我們應該效法釋尊,採用此時此地的服裝。以現代中國(內地)的服裝來說,根本沒有統一,有久經國人服用的滿裝,有舶來的西裝,還有中山裝。僧裝不應硬性規定,採用某一服式,也不需要創新。在滿裝、西裝、中山裝中,如硬性規定某類為僧裝,決難得僧團的共同滿意。而今日中國的一般村鎮,滿裝還非常普遍,如規定為西裝、中山裝為僧裝,容易引起民間的隔礙。如規定滿裝為僧裝,那在都市中,尤其是西化深的都市,或接近西化的信眾,也未必恰當。多少帶點黨性的中山裝,贊成個人的採用,也沒有規定為僧裝的理由。我也不贊成創新,不但新裝的式樣,不容易為全體所樂意接受,而規定的一律的新裝,將來又不免舊了,我們將常為僧裝的仍舊與創新而煩勞!我們只要有僧伽的標相,在共同的僧伽標相下,隨教化的環境,隨時代的演化,給予每人以服裝選擇的自由。這是何等徹底(不會再有僧裝的改革問題)!何等簡單!
這樣的「採用俗服」,怎麼能「表顯僧相」?佛制僧裝(三衣)的標相,是雜染色與割截相。至於長方形的布幅(袈裟舊樣),不過是印度的俗服。如沒有染色與割截相,在印度是不足以表徵僧相的。今日的僧裝改革,應為一勞永逸的徹底計劃。尊重佛制原意,中國的僧裝,不應採用印度式,而應該中國(俗服)化。即在現代中國俗服——滿裝、西裝、中山裝上,加以染色與割截的標相。雜染色不成問題,問題在中國俗服的怎樣割截化?我們應該了解,割截不在乎割割截截,在乎作成田畦(稻穀)的形象,用以表示僧伽的功德,也就成為僧人特有的標幟。印度用長方形的布幅為衣,可順著長方形的布幅而作成傳統的袈裟。中國服裝,想那樣的截成五條、七條,是不可能的。好在福田相是僧伽的標幟,等於國民黨(青天白日)的黨徽。或製為長方形的旗,或製成圓形的、長方形的徽章。不在乎長方形的圓形的,不在乎旗與徽章,但同樣代表了黨,誰見了也知道是國民黨,這就是標相的真正意義。所以,我建議福田衣條紋的僧伽標相,可倣照軍人符號,作成長方形(寬度與長度,應視實際情形再作決定。但寬與長的比例,應依律制而比例縮小)的田形條紋,密著於右胸(一般徽章在左,但佛教是重右的)。為了免除進門掛上,出門除下的流弊,可倣照海青、長衫的牌子(中國古時俗服,此處本有花式。僧眾採用,即不用花式而刺成牌子。有的說,這是代表衲衣相的),刺在服裝上,明顯的表彰出僧伽的身分。這一不離中國俗服而表彰僧相的建議,即不取中國古代的僧裝與俗服分化,而恢復佛制的僧裝與俗服合一。佛制三衣,即內衣、常(禮)服、大禮服,這是應該保存的古制。好在現代服裝,不論是滿裝、中山裝、西裝,也有此種意義,所以不難協調。假定是滿裝,除褲子外,在襯衫與短襖上,可加刺五條田相。在長衫、夾衫、棉袍上,可加刺七條田相。在馬褂上,可加刺九條田相。中山裝與西裝,都可依此而加上內衣五條,常(禮)服七條,大禮服九條的標相。這不僅是僧裝與俗服的合一,而且是標相與保溫實用的合一。如依此建議,不但中國內地的僧裝問題徹底解決,而蒙藏、朝鮮、日本、南洋、歐美的僧裝,也可以順利採用而毫無困難。這種表彰僧相的僧裝,對外是明確的,不同於俗相的,隨時隨地能表示出僧人身分的。這才真的能做到「三衣不離」,而不是包起來帶在身邊的。對內卻又一律平等,沒有階級性,表象僧伽的和合。合於佛制的原則,合乎世間的實況。統一而不妨差別的自由,差別而不礙統一的和合。在不息的演變中,不會頑固守舊,也不會標新競異:我覺得這是非常合理的建議。
依佛制的意趣,僧裝應該是:一、材料,以不殺生為原則。不得用絲織品。二、價格,以不奢侈為原則。佛教為一般民眾的宗教,應保持淡泊、知足的傳統精神。服裝價值,可比例此時此地的農工,及一般中下級公教人員的情形為標準。三、顏色,以雜染色為原則。莊重、肅穆、寧靜、和藹,雜染色是最適當不過的。不得用純黃等正色,及鮮艷的雜色。四、大小,以適中為原則。社會的服裝,是時寬時窄、時長時短的,僧裝應取乎中道。但寧可寬大一點,表示雍容寬大,切勿過於窄小,使人感到迫促。五、標幟,以顯了為原則。在雜染色的俗服上,刺上五條、七條、九條的長短條紋,因為比例的縮小,如作九條以上,會混雜不明。至於標幟的顏色,為明顯起見,可用黃色(中國現在的大衣,多用金線)的,但也不一定。此項顏色,佛教也曾有過區別,如五部的服色不同(西藏的紅帽派與黃帽派);中國明初的僧制:「講僧衣紅,禪僧衣黃,瑜伽僧衣葱白」。此種顏色的不同,並不表示身分的尊卑,而只表示派別。中國僧裝的標幟,或也可以參照這種舊例而略有不同。總之,我的建議,在「合乎佛制,不違世間」,作大體的論定。如覺得值得參考,那更需謹慎而周詳的研考。尤其是有關實行的時機與步驟,是更不能輕率的。
太虛按:吾原擬於修正東初職僧服上,再加以五條、七條、九條福田僧相的袖章或襟章,試製未試用,茲附提及。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1 冊 No. 21 教制教典與教學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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