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佛教前途與當前要務[A1]
教難、國難,現階段的中國佛教徒,正受著這雙重的磨難。留居大陸的佛教同人,不但生活艱苦,最令人痛心的,是信仰自由的被窒塞,佛教被系統地摧毀了。東南亞地區——香港、澳門、菲律賓、越、緬、泰、馬來亞、新加坡、印尼、錫蘭、印度,以及日本、南韓,到處有中國佛教徒的蹤跡,雖呼吸自由空氣,而由於時局不安定,困難也增多。比較的說,住在自由中國的,是安定幸運得多了!然臺灣籍的信徒,由於長期與祖國脫節,有點神佛不分。而新近自大陸來的,為數不多,在教化與種種工作上,也不免有才難之歎。中國佛教的厄運,雖由於時局好轉而跟著好轉,然我們切勿為大陸的不久重光而自我陶醉,存有幻想!我們必須認清,近代的中國佛教,本來不夠健全,不夠理想。經此一番大破壞,留下一筆糊塗賬,已不再是改良或整理,而需要從廢墟上來重新建立了。這是怎樣的艱巨!這豈能從倖運中得來!這一切,必須中國佛教同人,從速改進組織,奠定新生的基礎。否則,一旦大陸重光,我們——中國佛教的境遇,也許比現在還要苦痛得多!
中國佛教,因內傷外感而來的情勢惡化,確乎相當嚴重!然從世局轉移與社會變動去觀察,中國佛教的前途,是用不著悲觀的,反而充滿了新生的希望。這可從兩方面說:
中國佛教的內傷,是多年積弱。首先是,撐持了千年的禪宗,雖曾經隆盛到極點,然禪者專重向上,專重直觀,輕視嚴密的義學,事相的修習,佛教這才從平淡而貧乏,貧乏而衰落起來。陳陳相因,禪宗也就失去開建時代的活力與創新精神,變成叢林祖制的保守者。無上妙方便,失去了時代意義,適應活力;本身不能適應時代,反而或多或少的障礙著進步。四十年來以坐香維持門庭的禪宗,日漸沒落,到現在可說形骸都沒有存在了。禪宗已失去中國佛教主導者的能力,將退居佛教一宗的地位。佛教的思想與制度,不再是舊制所能束縛,而有依承佛制,參酌古今,本古代禪家的長處而重新建設的必要。
中國佛教不容易前進的大障礙,是寺院家庭化。中國為宗法社會的國家,家庭意識,使佛教變質。一方面,佛寺不傳賢而傳(法)子,結果如通貨一樣,劣質的通貨打倒了優良通貨;住持的資格,也不再是德學而是應酬與攀緣了!一方面,豐富的寺院經濟,成為內部的侵軋因素。既不用於文化事業,福利事業,自不免成為社會覬覦的目標。太虛大師常說:中國佛教的教產,活像一塊臭肉,徒引來蠅蟻惡狗,大抵在愚僧與土豪、劣紳、地痞、流氓的勾結中消耗淨盡。現在經過一番大變動,家庭的宗法制,無疑地要隨時代而過去;寺院土地,也不免成為問題。大陸一旦重光,政治非趨向修明不可;土劣流痞也決不會過去那樣的,寺院無脂可吸。我們儘管困難,卻有擺脫惡勢力,而進行佛教合理建設的可能。
中國佛教過去,病在脂肪過剩,不肯運動,臃腫不靈。等到體力衰退,又積食不消,這才從外強中乾,演變到奄奄一息。時代的苦難,等於節食或絕食一番(留心虛脫!)。經過一番淨化作用,大可以去腐生新,恢復活力!我們不要為寺廟、產業,似僧非僧的喪失破壞而悲哀。經過一番苦難,如我們還不覺悟,還在舊夢重溫,這才是真正的悲哀!中國佛教展開了重新建設的可能與自由的機運,問題在我們自己。
從另一方面說,中國佛教的衰落,並非單純的佛教問題,而是與我國族的衰落同一情況。近百餘年,由於西方來的外力侵襲,國家與佛教才急劇的困難起來。連西方的神教,也以拯救者的身分而來。經過幾次戰爭,國人的自信心消失。於是乎打倒迷信,打倒孔家店,扔掉線裝書,改造方塊字,從根否定了自己,而主張全盤西化,拜倒於唯物的功利文明。這一盲目的西化論,增加了國家的困難,促進了佛教的衰落,障礙了進步的革新。結果,招致了唯物的共產主義淹沒了祖國。這一慘痛事實,熱心於全盤西化的先生們,應該是反省的時候!假使不以現況為滿足了願望的話。現階段的國難教難,從遠大處看,這並非來自亞洲,來自中國與佛教;這一時代苦難,實是西方唯物的功利文明的泛濫與橫決。馬克斯生於德國;《資本論》作於英吉利;共產政權的初步成功,是東正教的化區——俄羅斯。這些,不是別的,是西方的傳統文明——政治與宗教,在高度的發展中,暴露出根本破綻,而演進到自我的否定。中國不幸,由於多年積弱而缺乏抵抗力,首先受到了無妄之災。當然,暴政是不能成功的持久的。西方的傳統政治,本身存有困難,也還沒有想糾正過來。西方的宗教,不能德化人心,在久受薰陶的歐洲,還讓共產主義狼奔鼠突,搞得一塌糊塗,他真有能力拯救東方,使脫於赤色的災禍嗎?到現在,西方還只有金鈔,武器,加上上帝,不能提供崇高的理念,來鼓舞全世界愛好和平與自由的人們。經過重重苦難,人類是會新生的。新的時代,決不是暴發的共產主義,也不是傳統的帝國主義,也不會是「基督文明的世界統治」。世界的真正得救,重建和平,是充滿理智的,和平與寬容的東方精神的復活。綜合了西方的積極成分,而創開的世界新時代。在這時代大轉變中,中國與世界的佛教,無疑為東方文化的重心,而要重新被高揚起來。在這西方文明動盪而待變的過程中,佛教徒應該加倍努力,弘傳淨化人間的覺音,我們還能懈怠的悲觀嗎?
從佛教本身說,已大大減少了改進的障礙。從國際情況說,佛教與東方的文明,有了再度高揚的機運(否則世界將黑暗到底)。中國佛教前途,是光明的。光明,會鼓舞每一佛弟子,真心,熱心,悲心,將身心奉獻三寶,為護教、為利生而努力!
佛教的前途是光明的,不過還在未來,非要從艱苦的現在,努力去打開困難,奠定新生的基礎不可。這一責任,不能不歸重於自由中國的佛徒。
當前的佛教要務,據個人的看法,不出三方面——教化,組織,事業。論到教化,一、長期的專修的教學,如佛學院、研究會之類,以養成住持眾的弘教,信護眾的協助教化為目的。這是復興佛教的根本大計!二、定期的一般的教化(或是星期日,或沿用舊制的朔望),以攝受信眾,灌輸佛教的基本信解為目的。這是極重要的,最好要有一定的宣講師,講題一貫,不致矛盾重沓;這才能引令深入,導入組織,格化信眾的身心。三、巡迴布教,也非常重要。但如沒有定期的宣講,這只能引發短暫的感動而已。四、一期講經,這是舊有的宣教方式,著重儀式。這適於安定的農業社會,在講究經濟時間的工商社會,多少要改善一點。否則,攝受的信眾,都是老年的、優閑的,不能普及於青年的、一般的。不過隆重的儀式,偶一為之,倒也有不少妙用!此外,如文字宣傳,利用電影、唱片,廣播宣傳等。
論到組織,近代中國佛教,從來沒有健全過。實有加強組織,健全組織的必要。組織,不是萬能的。如積聚的材料,是斷瓦朽木一堆,那無論如何設計配合,也難以成為堅固的房屋。佛教徒一向量多而質不精,所以加強組織與充實教化,應同時著重,收相互推進,促進新陳代謝的成果。在現階段,希望臺灣省分會,各縣市支會,積極的健全發展起來。中國佛教會,要處於扶導的地位,使佛教工作,在臺灣佛教的名義及機構裡,發展成長。使臺籍佛教同人,有自發的為教熱心!大陸移來的與臺籍的四眾弟子,有增進互信互諒的合作必要!中國佛教會所應著重的,應為全國性的。我以為,一、大陸移來的四眾弟子,應由中佛會領導,使他都能納入組織,加強進修。這對於臺灣佛教,可起一種示範作用。對於未來的佛教整建工作,應集中意志,有所準備。二、散處國外的中國佛徒,應取得聯絡。各地的組織與個人,雖不能(也不必)屬於中佛會,中佛會應特立一僑教機構,負聯絡通訊,以及友誼的指導與鼓勵的責任。團結散處國外的有力(並不等於有錢)而真誠的佛弟子,這對於將來的復興工作,必有重要的貢獻。三、與世界佛教,取得多方面的聯繫。
論到事業,我們首先要有一根本認識——佛教要取得社會(中堅分子)信仰,政府尊重,必須興辦利樂社會的事業。因為在社會一般人的心目中,這些有為的事修,比了生死重要得多!大家為什麼不策發悲心,量力盡力而為?最好,在各縣市或全國的名義下來辦理,不以個人及一寺為單位。因為,以一人一寺來辦,力量小,成績不容易表現,而且容易為不良分子所把持(過去大陸每有此種現象)。佛教無我,何必一定要歸於自己呢!
現在,住持臺灣佛教的,有大陸移來的出家制,及臺地(日本式)的在家制;還有閩式的齋姑制(女眾不剃髮,不受出家戒,自稱為出家),彼此每不免誤會。其實,純從出家比丘(及尼)眾的僧制而論,僧混俗融的中國佛教會——管理僧眾的組織,根本就難得合(佛)法。我以為,內地來的出家制,等於天主教;(蒙藏舊教及日本)臺灣一分的在家制,等於耶穌教。齋姑,實為「淨行優婆夷」,不能說是出家的,但也不妨自成一派。如真能充實自身,提高德學,健全組織,積極於社會的文化事業,福利事業,我相信,都可以延續發揚佛教,一定會比現在要像樣得多。否則,量多而質不精,無組織,不作利樂社會事業,大陸式的佛教,即使有少數做到戒德精嚴,了生脫死,也救不了佛教(四十年來一直在衰落中)。如不能表現於品德(日本式的,從來不曾受出家戒,而我們卻要以比丘律儀去衡量他,本來不恰當。然在家眾也有在家戒,至少人類須有應有的人格)、學問、事業,單是順俗的娶妻食肉,於佛教能有何用處?我們要認識當前佛教所急需的工作,協調諒解去為佛教而努力!
散居國外的佛教徒,以福建、廣東籍為多。說來希奇,國內的中堅分子,不知為了什麼——似乎並不是靈魂得救問題,卻樂於接受西方的神教。而僑居海外的,在飽經外國統治的滋味下,激發為強烈的祖國愛,一直在堅強的保持從祖國帶來的佛教信仰。僑居國外的佛弟子,比較說,經濟力強而文化低,這在佛教中,即信仰真切而理解不足,多修福德而少修智慧。希望能善用經濟,不單是布施作福,能引導走上不但有信仰,而且有慧解的佛教。海外佛教的領導者,能著重這點,才能確保國外的中國佛教,而發展為進一步的隆盛。此外,如彼此間的聯繫,與祖國佛教界的加強聯繫,都是最重要的。而對於近從國內流移出來的佛弟子,希望能多多給以協助,使能為佛教安心修習與弘化。
一想到鐵幕低垂內的佛教徒的遭遇,真是痛心萬分!在苦難中,希望大家能有一確切的認識——佛教的精神,是基於諒解的同情而發為「慈悲為本」。這對於促進仇恨,激烈報復的暴政,是絕對不相合的。共產主義,無論手段如何,忽緩忽緊,種種做作,目的卻永久一樣,即否定宗教,仇視宗教。真正的佛弟子,必須徹底認清這一無法變更的馬列邪見。在釋尊降魔成道的今日,大家要有佛魔不相並存的決心。大家不用憂慮!佛教的存在,並非敲打唱念,並非供養禮拜,並非形像寺院。真實而更本質的佛法,是由於我們的皈信三寶,於心靈深處,發展智慧與慈悲,而向於真實的自由。真能正信而深刻的解入,什麼也不能破壞我們。陰霾黑暗,會因晨風與曦明而消失!經上說:「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真自由與解脫)。……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A2]。讓我們在三寶的恩威中,得無恐怖,離苦厄的自由吧!謹以佛陀的慈音,遙遠的寄向大陸,為萬萬千千的淪溺於苦難中的佛徒祝福!
說來話長,就此作一結束。我的片段的意見,不一定是恰當的,但是真誠的,願意提供於四眾同人之前。一套嚴密的計劃,一個偉大的設想,不一定適合於當前實際。我覺得,在相互諒解的組合團結中,充實教化與多做福利事業,各從自己的崗位作去,是永不能變更的方針;如希望佛教復興的話。這一切,要把他安放在「真心」、「誠意」的為佛教的磐石上!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1 冊 No. 21 教制教典與教學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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