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以致用與學無止境[A1]
一 總說
平常說「學無止境」,學問原是無限的,以不斷進步而越發深廣的。對於人的學業,總是以「學無止境」、「書到用時方恨少」這類的話來勉勵:切勿得少為足,不再求進步!話雖是這麼說,而求學——在校讀書的時間,畢竟是有限的。誰也不能過著終身的學生生活,讀書是不能當作職業的。所以我想結合另外一句話——「學以致用」,這是說:「學無止境」,是要在「學以致用」的活學活用中不斷進步;人就是這樣的邊學邊用,一直前進。
為什麼要求學?所學的知識與技能,性質是多種多樣的;各人求學的時代,也長短不一。但所以需要求學,是為了學習前人的經驗、心得,充實自己,作為適應社會,而能有利於自己、有利於人類。這一原則,終歸是一樣的。無論什麼學問,只是「為用而學」。學業的價值,不但在為自己,而且要對人類能有所貢獻。所以徹底的說起來,學只是「為用而學」。不問所學何用,不求如何應用,「為學問而學問」,是有背於學之意義的。這種學,一般說來,是不能存在的。假如說有例外,那是他有特殊地位、經濟,有充分時間。對於這些例外人物,學問也只是高級的娛樂,或聊以遮眼、消遣時間而已!
「學無止境」,但不能終身讀書、以讀書為職業。問題是:人類是社會的延續個體;一個人的生命過程,是承先啟後的。在社會中,人一定要「少有所學,長有所事,老有所養」,而不能停滯於學習階段。佛教有自己的特性,但(無關於天上、他方的)現實人間的佛教,仍為社團之一,情形也還是一樣。在僧團中,每人都應起初出家修學,進而住持佛教,以及衰老引退。這是合理的,這樣的僧團,才能維持其正常的健康。這樣,從學習的目的說,不能不是為用而學。從個人一生的歷程說,不可能以求學而終其身。那將怎樣的不斷為學而進步呢?這就不能不是「學」、「用」結合,從切實應用中去造就更高的學問了!
就佛教而論,佛學本非純知識的,一向是經驗與知識相結合,所以非「學」、「用」相結合,不足以表彰真正的佛學。虛大師創辦佛學院,提倡佛學,主意在:復興中國佛教,非從僧教育入手、提高僧伽的品質不可。然而佛學院的興起,並不能達成預期的成果。原因當然很複雜,而一般的現象,不能開拓新機運,反而引起些副作用。在一般人看來,虛大師偏重佛學。這是怪不得誤解的,虛大師也不免感慨,因為:「出來的學僧,不能勤苦勞動去工作,甚至習染奢華而不甘淡泊。……以為別種事不可幹,除去講經、當教員,或作文、辦刊物等,把平常的家常事務(寺院中事)都忘記了」(見〈現代僧教育的危亡與佛教的前途〉)[A2]。佛學院造出了一批(中國傳統式的)文人,佛學上應該有成就了!實際上也不然,從有價值的著作的貧乏,就足以說明。於教務不能開展,於佛學很少成就,原因當然是太多了,學與用的不相結合,似乎是重要的一環。如虛大師所見的來說,除講經、當教員、辦刊物以外,就無事可做,那就不免有沒有出路的感慨。從事學問,要有良好的環境來培養,但在我國,一向是很難得的!既沒有學可以深造,又覺得沒有事值得去做。這些看來前進的僧青年,久之,有的也就在僧海中消失了!
出家學佛,一定要求學;求學一定要有用,要有利於實行——「學以致用」。唯有「學以致用」,才能向「學無止境」邁進。這是值得提出來討論的,作已經修學的、正在修學的同學們的參考。
不問在家出家,修學佛法,是要求其有用的。正如大乘所說:「菩薩為眾生而學。」[A3]修學,當下就要想到「所為何事」。以出家學佛來說,出家也必有所事,精勤勇進,決非如世俗所見——出家是隱逸、偷閑,或者逃禪。古代學佛,當然沒有近代那樣的「學院」,然學佛要從「親近善友,聽聞正法,如理思惟」[A4]下手,然後才「法隨法行」。這是先經歷一番「聞」、「思」,學佛而從聞思入門,正是佛法不同一般宗教的地方。然學佛不能停滯於聞思,而應從事實行,學以致用。這可引起了兩個問題:一、要學(聞思)到什麼階段,然後從事實行?這是很難說的。「隨信行」人,可能經一兩次的簡要聽聞,就深信而從事實行。「隨法行」人,總是多聞熏習,徹了種種疑惑,然後從博返約,從事實行。但這不是說起初不要實行,而是說起初重在聞思、重在信解罷了。眾生的根性是不一的;佛法也不可能專從聞思去完全通達的。所以,如善於應用,學與用相結合,那即使所學不深,也會一天天增進,更切實、深刻起來。否則,學到相當程度,不能見於實行;或者實行時,不能與所學相結合。那相當的聞思知解,可說一無用處,久久也會退失了。那一心想學,專重聞思而不想實用,將永遠是空虛的,也難有更高的造詣。二、從學到行,出家人應怎樣行呢?原則的說,應該修行,是信、戒、定、慧的修行。除此以外,也就沒有出家行了。但眾生根性與好樂不一,不可能人人一樣。從佛法存在於人間,為自己、為眾生、為佛教,出家人所應行的,古來說有三事:一、修行,二、學問,三、興福。這三者總括了出家學佛的一切事行;弘揚佛法,利益眾生,都不外乎此。以個人來說,專心修行(專指定、慧說),為上上第一等事。以佛教及眾生來說,學問與興福,正是修習智慧與福德資糧,為成佛所不可缺少的大因緣。出家而能在這三面盡力,即使不能盡如佛意,也不致欠債了。
二 用在修行
現在,我想從當前的現實情形,來說學用結合。怎樣將所學的見於事行?怎樣從事行中增長所學?先說修行:
中國佛教界重修行,而實重於音聲佛法,也就是以語言的念誦為重。如從寺院習慣傳來的早晚課誦,每人的誦經、念佛、持咒、禮懺,以及普佛、上供,那一項離開了語言的持誦?甚至是不念佛、不誦經、不持咒,別人就會說你不修行。修行而偏重於持誦,無疑為中國佛教的一般情形。在沒有學習佛法、聞思經論的,誰也都在持誦這些,也就是誰也在修行這些。現在經過了經論的聞思學習,在課誦時,念佛、持咒、誦經時,試問有些什麼不同?是否能將學習所得而應用於持誦,提高持誦的品質,更適合於念誦的意義?如沒有學習聞思,是這樣的念誦;學習了佛法,還是這樣的照念不誤,並無不同。那就應加反省:學了些什麼呢?學習有什麼用呢?這就不能不說是學無所用了。如學習以後,就覺得念誦沒有意義,那就不但無用,而且見解有問題,反而有害了!
佛法的每一行門,在實行起來,是否能行之有效、逐漸深入,不只是行法的本身問題。依佛法說,知見(理解)必須正確,意樂(動機)必須純潔,趣向(目的)必須中正,方便(修持的技巧)必須善巧。如這四者而有問題,不但修行不會達成理想,還會引起副作用!如曾聞思修學佛法,應引發正見,主要是深信因果,明辨善惡邪正;務使修行的動機純潔、目的正確;以念誦而論,念誦的方便,更為重要。一般教化的,只是勸人信仰、教人念誦,並不使人生真實信心、如法持誦。「信以心淨為性」[A5],如真的生起信心,一定是淨善心現前,不善煩惱消退。能這樣念誦,與佛法自有親切之感。一般但有信心的名目,缺少信心的實際,卻自以為這樣就是信、就是修行、就大有利益了。好多人向我訴說:起初學習念誦,妄想還不太多;等到念誦純熟,妄想可越來越多了!用功的時間並不短,而依然故我,進益有限,問題到底在那裡呢?問題在只知念誦,不知方便。初學習時,全心全意去持誦,所以妄想不多。但當念誦時,不知學習攝心、等心,以為多念就好,不專不切,不能攝持心念、習以成性、達到心意明淨而寧定。這樣,等到念誦純熟了,口頭是一片經聲、佛號,心裡卻妄想連綿,另有一套。這樣的成了習慣,那雖然日常行持從來不斷,而念佛的並不能一心不亂,持咒的也不能感應道交,禮懺的業障難消。我想,曾於經論而有聞思的,對這些問題,總會有些理會。能將所學而應用於念誦,一定能生多功德,不再是口頭喃喃、類同鸚鵡學語了!
現在從事於止觀、禪慧熏修的,雖說不太多,但也不是完全沒有。但由於一向專重修證,輕視聞思,所以或者一知半解,盲修瞎鍊;或者專在色身上用功;或者不知深淺階位,得少為足,似是而非的狂吹一陣。有些著實修行一番,可是「誠於中而形於外」的,卻是行為乖僻、喜怒無常,或者哭哭笑笑、唱唱跳跳、瘋瘋顛顛。除了他們的真實修行大有受用而外,卻是不夠方便善巧,引起了身心某種程度的錯亂。如曾聞思修學,而能應用所學,從事修行,相信這種副作用就會少得多。能學以致用,所學才有意義呢!
而且,佛法所說的,或有關於身心,或有關於修證。專在名相上修學,如身處熱帶而說下雪一樣,總究是依稀彷彿,不得真切。不要說「真如」、「法身」,要自己體悟出來。就是所說心心所法、煩惱頭數、禪定境界,不從修行去體驗,怎麼也不會透徹。例如所說「尋」、「伺」、「輕安」,到底是什麼?佛法所說,多數是自家身心上事、修證上事。不經實行,怎能深刻踏實地了解。所以,真能學以致用的,一定能從實行中,所學的不斷增明,日進於高明。學用結合而相互增進,在修行中最足以表現出來。修行是學佛上上第一等事!在佛教中,這也是第一要事。真正修行,能為僧伽典範,為眾生所歸向。而且正如太虛大師所說:
有一人向內心熏修印證,一朝[A6]證徹心源,則剖一微塵出大千經卷,一切佛法皆湛心海。應機施教,流衍無盡。[A7]
佛法的真生命、真活力,都從修行體證而來。從印度到中國,過去莫不如此。現代中國的衰落,在種種原因中,宗教經驗的稀薄,不能不說是重要一著。佛教而缺少這個,又那裡會有真誠、會有力量呢!真心出家學佛,如以所學而用於修行,對自己、對佛教,可說是第一大事了!
三 用在學問
學佛以修證為本,學問原是第二門頭。然而佛法的本質,可以不是學問,而終於不能沒有佛法的學問。因為從佛的教化來說,要適應人類的知識與興趣,表達為人類的語言文字。從學佛來說,要了解為什麼學佛、應怎樣學佛、佛法到底是什麼。離開意識知解,佛法是不可能出現於世間的。從佛法的久住人間來說,學問更為重要!毘尼中說:佛法久住,是因為佛廣說經法。廣說,就是語言文字,就是通過「聞思」去修學。起初,佛法只展轉傳誦;為了保持延續,所以進行結集編次,成為一部一部的。有了一定文句、一定部類的經與律,就要有人去持誦不忘(起初還是口誦的文字,沒有記錄)。專門持誦契經的,是「持經者」(多聞者、持法者);持誦毘尼的,是「持律者」。要保存從古傳來的,不只是憶持不忘,還要理解、要適應,於是有「持經者集經,持律者抉擇律」。經法的意義很深,要論究、要闡明、要分別抉擇,於是從「持法者」而發展為「持阿毘達磨論者」,論師也出現了。沒有經師、律師(並不是持戒、傳戒)、論師對經與律的學問從事憶持、研究工作,佛法怎能開展廣大、流傳到現在呢?佛法傳入中國,高僧傳也有「義解」、「傳譯」等門。佛法(經與律)的條理化、理論化,是佛法住世所不可缺少的部門。這不是每人所能做的,但確是要有人去做的。
現在的時代,不是古印度,也與隋、唐及宋、明等時代不同。然而為了佛法住世,要有致力於佛法的學問者,還與古代一樣。如受過佛教教育,於佛學有某種程度的理解,而發願獻身心於學問(不是說不要修行、興福,而是說重心在此)的,應怎樣使學問更充實、更深刻、更有利於佛教呢?以讀經、閱藏為職業,有這份福報的人是難得的,切莫死心眼的在這條險徑中去打主意!真正能於學問不斷進益的,還是要「學用結合」,也就是「教學相長」。簡單的說:如受過佛教教育,而想於佛學有更好造詣的,唯有從事佛教的教化工作,去求「教學相長」!
從事佛教的教化事業,可以分為二類:一、以社會信眾為對象的教化。二、以僧眾為對象的教化。以社會信眾為對象的教化,那就是演講、弘法、講經(從前是講給僧眾聽的)、廣播。不僅口頭說法,更以文字教化,那就是辦刊物、寫(通俗教化的)文章,為經典作通俗解釋等。我的性格與能力,不大適宜於這方面,但從不低估這一對外教化的意義與價值。這一工作,對弘法者自身,學問是會不斷進步的。面對現實的佛教環境,要適應信眾。怎樣能啟發信心,使信眾對佛法有較好的正確理解,而不致神佛不分、迷信亂說;怎樣引導信眾去進修、閱讀研究;怎樣答復信眾的疑難與問題。假定是真心於佛法的通俗弘化,使人迴邪向正,於三寶中得大利益,那在對外弘法的努力中,不能不(甚至是被迫)作自我進修。忙中偷閒,甚至是車中、舟中,都會去閱覽參考佛書。對某些理論、某些問題,也一定會去尋求適當的答案。雖然,有時會被譏為「現買現賣」,其實講多了、寫多了,佛法也就會更明白。佛法的許多理論、許多問題,也會貫通起來。所以,如真心於弘法,為信眾著想、為佛教著想而努力的,佛學的理解,一定會深廣起來。古代的講經(論)法師,越講越好,終於以某些經論為主,形成佛學一大流,這可以充分證明這一論題。這一類的邊教邊學,教學相長,我曾稱之為動中用功。雖不能專心於經論作深徹精密的研究、成為學者,但是非常實用的(信眾所不需要的,不會發展起來)、活潑有力的。從廣大普遍的利益來說,有很高的價值。古代譬喻師的通俗教化,比精嚴的論師們,並不遜色。
以僧伽為對象的教化,從前是講經法師。從前的講經,是講給僧眾聽的。想學法師的僧青年,追隨法師,到處聽經、覆小座(覆講)。聽久了,也就分化一方,成為法師了。這種僧伽(重學問)的教育,不夠理想,尤其是熟讀熟背、照本宣揚,(義學)難有進步的希望,但確乎也維繫了佛法的義學不致完全中斷。到了近代,虛大師首倡以僧眾為主的(武院與漢院,都兼收少數在家青年)佛學院,漸成風氣。受過相當佛教教育,而有志於深造的,那麼從事於佛學的教學,教學相長,是唯一的途徑了!佛學的高深造就,不能寄望於法師(或教授)的口頭或講稿的。在學院學習,初級的,只能得到佛學的一般知識;高級的,也只能對某部門的佛學,獲得一些研究的方針與線索(這正是老師最寶貴的啟示與引導),學得學問的工具與治學方法。就是去日本佛教大學,或者修完博士學分,光榮歸來,也還是這樣。真正的屬於自己的學問,進一步而有所貢獻的學問,還等待開始。想憑藉已有的學力,不斷增進而有更高的造就,最好也還是教學相長。
在教學相長中,要講、要寫作、要互相討論。自己在學院修學時,似乎都懂了,考也考得好。可是等到自己去講時,就會感覺到自己的理解不夠,自己也不滿意。對某一經論、某一學科,參考一番,講說一番,不但精熟得多,也會深刻一層,這就是進益了!如要寫講義,那就更好!平時依賴口才、技巧,囫圇過去,等到要寫出來,或者公開發表,多少有些責任感,會特別留意。這一來,就會感覺到:雖然講得頭頭是道,寫出來卻不免問題多多——組織不好,根據不足,意義不明確,理由不充分。總之,理解不夠,了解錯誤——學力不足處,就會顯露出來。知道不足,參考、修正、補充,學問也就進一步了。雖然說「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如能認真的話,也許老師的進步,比學生更多!說到討論,古代佛教是經常以問答的方式而進行法義之研討的。論辯的風氣(因明學等,都從這裡發展出來),也曾經傳來中國,如晉代的「支許」對論。在教學相長的過程中,不但自己不離經論,也不離修學的環境。師友之間不妨作口頭的討論(或是集體討論),或以文字來作法義的商榷。這對於學問的進步,最為有力!因為辯論一經展開,為了某一問題,一定會竭盡自己的一切所能,以表達自己的意見。在這種情形下,自己知識的潛在力量,會意外的集中發揮出來。沒有想到的,也想到了;沒有貫通的,也貫通了。由於對方的評論,會認識到不同的觀點、不同的論法、不同的意見。對受批評的自己來說,真是極豐碩的收穫。學問的進步,在乎自己,但也要有學問的自由氣氛、自由環境(思想的專制與壟斷,是學問進步的唯一敵人)。那麼,師友間的口頭討論、文字的商榷,都是有利於學術風氣之培養的。不過,法義的商討,要「虛心」,有接受別人批評的雅量。要「真誠」,有接受別人意見的勇氣。切勿以自己為真理的代表——自己決不能錯,錯了也不能認帳。如這樣,那就缺乏了討論的根本條件,不討論最好。時代的病態深極了!社會上的學者,起初是各人發表意見;繼而互相批評;進而人身攻訐,戴上帽子;進而涉訟法院。好在現在中國佛教,說不上法義的討論(有的是權利與人事的恩怨),所以也耳目清淨得多!不過,澄靜無波,對僧伽學問的進步,是有礙的。正如冰封雪凍,枯寂的草木不生,生氣毫無,那還能有百花競放的壯觀嗎?
無論是對信眾弘法、對僧伽教學,所以能促進學問的進步,是因為表現了出來——講了出來、寫了出來。表現出來,就會引起反應,或者受到讚美,或者受到批評,這就是策導自己向上的良好動力。或者歡喜人的讚歎,怕別人批評,那是私欲與淺見作怪。其實,受到讚歎,是對自己的一種同情的鼓勵;受到批評,是對自己的一種有益的鞭策。鼓勵、鞭策,一順一逆的增上緣,會激發自己的精進;修正自己,充實自己,不斷的向前邁進。有的人向學有心,終日不離書本。可是既不願講,又不肯寫,一年又一年。修行嗎?並不曾專心禪慧。學問嗎?也不知進益多少、為何而學。如終於如此,那也就終於如此而已!不走向教學相長的正道,那麼想於學問有所成就、有所貢獻,也就太難了!
從事對信眾弘法、對僧眾教學,「教學相長」、「學以致用」,是能使自己的所學日有增進的方便。真能向這一方向去做,當不會有所學無用的感覺了。但或者以為:向信眾弘法嗎?講呢,沒有人請。寫作呢,編輯者不要。這麼說來,大有無從著手之苦。其實,這是好高騖遠、不切實際的錯誤想法!以宣講來說,如一定要環島布教、國外弘法,那當然機會不多。如非大座講經就不講,沒有人歸依就不感興趣,那根本就顛倒了。任何事,都是由微而著的。如有向信眾弘法的熱心,那裡不是弘法的地方?尤其是住在什麼地方——大寺或小院,總是有信眾往來的。隨機隨緣,即使五句、十句,偶為讚揚佛道,也可使人得益。漸漸引起了信眾的興趣,就可以從開示,到定期布教,或短期講經。把這種工作看作自己應盡的義務,對師長、對同道不憍不慢,一定能為寺院同人所歡迎,因為這對寺院是有利益而不是有障礙的。從前印度佛教的開展,得力於布薩——每月六次。布薩日(對內的事,這裡不談),信眾們來了,就為信眾們說法(不一定要長篇大論):說三歸、五戒,或者授八關齋戒。這就是定期布教,信眾們從事宗教的精神生活。等到佛教衰落了,定期的念佛會、消災會,以及佛菩薩的紀念法會,只是禮拜、敲打唱念一番,再則吃一頓素齋回去。佛教而對信眾不教,那就難怪佛教日漸衰落了!佛教而希望復興,一定要攝受信眾;攝受信眾,要從寺院的定期布教做起。以現階段來說,如向這一方向進行,那就是寺多人才少了!還會所學無用處嗎?至於環島弘法之類,是巡迴布教,是少數大德的事,一定要得到當地寺院的合作。巡迴布教,只是對各地方的佛教,臨時奮起與鼓勵一番。真正的攝受信眾,日常教化,還是要靠當地寺僧(尼)的努力!這是最平實、最有效的向信眾弘法,而自己也能因而日有進益的辦法。至於寫作,一方面要練習寫作,一方面要能適應現實佛教的需要。如在這一方面,能下一番功夫,做到文義通順,而所寫的合乎信眾與佛教的需要,那麼,現在的佛教刊物都在鬧稿荒,文稿那裡會沒有人要呢!
至於向僧眾講學,為一異常重要的事,希望有人為此而發心。過去中國佛教,開大座的講經法師(也是教育法師的),長江一帶,本來不少。但這些不足以適應現代教學的,經抗戰動亂,早就衰落了。虛大師門下,於義學而深嘗的,並不太多。問題是:虛大師的提倡佛學,原是以應用弘法、整頓僧伽制度為重的。專精義學或潛心著作,對狂風駭浪般的中國佛教,不免有急驚風與慢郎中之感。文縐縐、酸溜溜的佛教秀才,能有何用?所以提倡佛學,或派人去國外留學,都著重於如何革新佛教、聯繫國際佛教。而當時的佛教界,清末以來,一直在驚風駭浪中過日子;這是現在一般佛教青年,所難於理解或想像的。佛教界需要人才、需要應付社會,維持寺院的人才,不是深通佛學的人才。於是從佛學院出來的,或在佛學院任教一期、二期的,有機緣的都受記了,當家、做住持了(沒有因緣的,多數在僧海中消失了)。佛學院的修學與任教,與過去住寶華、住金山,可說異曲同工,都是受記作住持的過程而已。在這種情形下,佛學院一直辦下去,一直不能產生人才——佛學的人才。佛學院師資的品質,無法提高,而且會找不到老師。這種情形,現在的臺灣佛教界,顯然是更嚴重了!
於佛學曾有某種程度修學的,如能發心在學院教學,不必問學院辦理得怎樣,只要自己肯於此用力,「業精於專」,自會於佛法深入起來。自己的理解深了,深入才能淺出,才容易使人理解,學的人也就容易進步了。近十年來,去日本留學的人不少。在日本,主持寺院的,主要是大學畢業。這是一般的佛教;佛學人才,並不是這些人。日本過去與佛教的關係很深,能珍惜與日本精神深切相關的佛教文化,所以修學碩士、博士學分的,多數人不離於學。有從事一般教育而附帶研究的;一部分人,從助教起,始終與佛學不相離。十年、廿年,就各部門而各為深入的研究,雖不免零亂,而到底學有專長,人才輩出。這都以所學為基礎,從服務於教學、教學相長,久久而後有成就的。現代的學問,不能依賴個人的天才,而有賴於多數人的努力。尊重別人,接受別人的研究成果,而自己更進一步。日本從明治維新以來,向這一方向走,人才也就充實而提高起來。這些學者,對一般的佛教活動,沒有太多的影響,但影響還是很大的。力量生於信仰,信仰來於思想(這就非有信仰與思想的學問不可),如真能於佛學深入,融集佛學的精英而發皇起來,憑藉佛教固有的信仰潛力,其前途是難以估量的。面對現代佛教的師資缺乏,佛學院的陳陳相因、不能提高品質,覺得從教學相長中造就師資,實為唯一可由的途徑!現在中國佛教,固然沒有日本那種學術環境,但未嘗不能從教學相長中,去自修深造。對佛學而有法喜、有興趣的,尤其是從日本留學歸來的,何不選擇這一方針,以發揮自己、貢獻佛教呢!
「業精於勤」,「業精於專」,佛學也是不能例外的。中國佛教界,一向不重視學,得不到鼓勵,還可能受到摧殘。於佛學而有興趣的,也就很難貫徹始終、畢生為佛學而獻其身心。特別是現代臺灣,攝受信眾,弘法宣講,打佛七,傳戒,參加佛教會,作佛教的國際活動;似乎佛教的人才,非這樣不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時間也是有限的,如成為這一型態的人才,即使於法義積有基礎,也很難再有進步了!有的重視對信眾弘法、通俗布教,覺得這樣才是辦法。於是對佛學理論(實際上是一般的),譏之為「天書」。可是事實終是事實,等到要辦佛學院、研究院,甚至想辦大學,就會發現問題——師資缺乏。於是乎僧伽教育,請居士來主持;請幾位居士來擔任課目。怎麼說、怎麼宣傳,是另一回事;師資缺乏,或師資的內容不堅強,卻是事實。留學,雖然說緩不濟急,仍不失為補救的好辦法。問題還在大家有一番認識,要專、要久,為教學而奉獻身心,從教學相長中,不斷提高品質。否則,也還只是有利於宣傳而已!
四 用在事業
佛法流行於人間,是具體活動的宗教,不只是個人修證的事。佛教有僧伽組織,就有「僧事」;有寺院,就有寺院的事;對外攝受信眾,與社會國家有關,就有攝受信眾等事。所以佛勸比丘「少事少業」,只是不要去為私人私欲的事,而對佛教、對寺院,卻不能沒有事業。古人所說「弘法為家務,利生為事業」,也還只是部分的事而已。這些事是不能不有、不能沒有人做的,直接間接與佛法有關。在個人的修行及研求義學上,似乎不重要,然為了佛教的利益、眾生的利益,犧牲自己的精神去做,就是布施,就是修福。從大乘佛道必須具備福德、智慧二資糧聚來說,這都是發菩提心人所應行的。所以在寺院中服務,從住持到門頭,都稱之為「發心」。是的,佛法中事,不應該為了權力、為了財利,而是為了義務與發心。
佛教的事,除了寺院——維持僧眾修行、攝化信眾而外,現在還有教會組織,就有各級教會的事務。中國佛教,過去有藏書供人閱讀、義塾,以及救濟孤老等「悲田院」。元、明以來,逐漸衰落而消失了,失去了為社會服務的利濟工作,佛教也就更衰微而被社會所歧視了。到近代,才緩慢地復活這一新的努力。佛教內部的、利濟社會的——一切事,都是興福,需要人去作,重要性是不遜於修行及學問的。如於佛法有某種程度的修學,正應本著自己所學的,去從事於興福——護持佛教、利益人群的工作。從前的叢林,以禪堂為中心(如學院一樣,整天修持、聽開示)。在禪堂參學幾年,出來任事——客堂、庫房,以及大小職事。尤其是資歷高深的住持,負有領眾熏修、指導僧事的重任。這都是曾經修學,有維護佛法、維護道場的真誠與熱心而出來發心的。在發心服務中,鍛鍊自己的道念與道力。假使曾經修學的,以作事為無意義,不願做,唱些「不當住持」等荒謬的高調;而做事的,都是些與佛法無關的光頭俗漢,佛法怎能久住、怎能興盛呢?為佛教作事,需要於佛法有修學、於佛法有熱心與真誠的人。佛教中無數的事(事不分大小,如法盡職就是),正等待學習佛法的人去作,還會學無所用嗎?作事,就是從事於佛法的實踐——對人、對自己的身心,作到更與佛法相應,這才是真實的佛學!(民國卅五年,我與二位同學,在重慶搭車,從西北公路回來。到了西安,去禮拜鳩摩羅什的塔院,在那裡過了一夜。傍晚,一位終南山的茅蓬和尚,也來趕齋過夜。晚飯時,當家的忙著拿饝饝、拿菜,茅蓬和尚也幫著跑。一位同學說:你坐下[A8]吧!你也是客呀!茅蓬和尚笑著說:出家人到寺院裡,是沒有客人的。事後,我笑著對同學們說:我們學了佛法多少年,這一著還被茅蓬和尚搶了先。這一件事,最深刻的記憶在我的心裡。佛法、佛學,決不等於書本上的名相,而要從自己的觀念、自己的見解、自己的行為中去表現出來。)
今天的中國佛教,問題很多;下自小廟,上至中國佛教會,都有事需要人去做。學習佛法的,正是發心去為教的時候。依我的想法,不必放言高論,應當反省、觀察,從可能的範圍內做起,求其與佛法更為接近。一項最根本的問題,是「無私」,不要專為自己著想。佛法說「無我」,佛教的制度,就有「現前僧」、「四方僧」,沒有以僧團的任何部分作為自己私物而佔有的。然而,當了住持的,一般寺院是住持(或當家)與寺院一體,看作私有的財產。成立財團的,僧尼又被看作雇傭。其實,寺院屬於僧尼個人、屬於在家人組合的財團,都不合佛法,而危害真正的佛教。有些寺院,本來不是小廟性質,然而做住持的,千方百計,在怎樣成為自己永久的佔有物上著想。不要說化私為公,反而一心一意的去走化公為私的路子。如不曾修學佛法,那也還可原諒,如曾修學佛法,真不知所學何事!試問修學佛法、提倡佛法,到底是怎麼回事?從前太虛大師提倡佛學、整頓僧伽制度,只是為此一著。而在一般住持與當家的心目中,太虛是可厭的人物,問題也就在這裡。至於教會呢?無論是市、是縣、是省、是國,論理是佛教的共同組合,一切應以佛教(或市以至或國)的共同利益著想。唯有這樣,佛教會才會健全起來、團結起來。否則,各為自己打算,不做則已,做就等於為自己辦私事,一切以自己的利益為第一,佛教會是難於健全的,也就是不足以代表佛教的,徒成為少數人的莊嚴而已!
修學佛法,去從事一切興福的事——寺院事、教會事、文化慈善等事,都應當將所理解的佛法,而求見於實事。這樣的興福,於佛教有益,於自己的福德有益,也與自己的智慧有益;實踐了佛學,與佛陀的精神相接合。在大乘佛法來說,這是「學有所用」、「學有進益」的最有效的一途!
五 勸除三病
修行也得,學問也得,為佛教作事也得,都是將自己所學的,求其實用;從實際應用中,更充實、更深化自己的所學。修學佛法,決不會學無所用的,沒有不能增進自己所學的。「沒有出路」,在佛弟子學佛的辭典中,應該是沒有這一詞類的。假使說有,那不是自己好高騖遠,就是觀念上的錯誤、自己的煩惱作怪!
我想再說三個字。修行是好事,每病在一「怪」字。有些標榜修行:留長髮哪,頸項燒一串念珠哪,不吃飯哪,不睡覺哪,放光哪,說前生後世哪,一天念多少哪……。說不修行、假修行嗎?卻活像修行模樣。說修行嗎?卻有點不倫不類。有些是理路不清,有些是眩奇惑眾。「索隱行怪」,在中國文化中,是不足取的;在佛教中,不是邪命,就是大妄語(例如不吃、不睡,是不能生存於世間的),再不然,理路不清,增上慢人。將所學而用於修行,應從平常切實中做去;否則,滑向歧途,前途是黑暗的!
學問是好事,但每病在一「慢」字。古德說:「說法必憍慢。」於經論多知多見,或者能講能說,名利恭敬之餘,慢心也容易囂張起來。以研究著作來說,如文義善巧,或條貫整理一番,有一些些貢獻,就被稱為學者。其實,在出家學佛的立場,這算不得什麼!在佛家的富有中,琳瑯滿目,應有人來發心,登記、管理、陳列、介紹,以便人鑑賞受用。但數點寶物,並不成為管理數點者的家珍。發心去從事研究、講說,是必要的,但憍慢是大可不必!
興福是好事,每病在一「俗」字。如不發真切心,沒有為教的誠意,那麼從事與佛教有關的事業,與俗人的成家立業、攬權獲利,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一切以私人利益為原則,對人對事,勢必以權利為轉移,市儈氣、勢利態,就會相隨而來。佛法平等,不主功利;但如有人說出家人勢利,勢利的問題就在這裡。在這種情形下,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自己。全盤俗化,毫無道意。即使表面上為佛教而努力,副作用潛滋暗長,終必敗壞而後已!
不要說學無所用,不要說無法進步,能從小處做起,與實用相結合,邊學邊用、越用越學,佛法將成為自己的,充實而有光輝!不要怪、不要慢、不要俗,觸處都是功德,無往而非進步。為自己學佛、為佛教久住,珍惜我們自己吧!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1 冊 No. 21 教制教典與教學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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