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為佛法宗本[A1]
一 佛法以慈悲為本
「慈悲為本」,這句話是圓正的,是大乘佛教的心髓,表達了佛教的真實內容。作為大乘佛教的信徒們,對此應給予嚴密的思惟,切實的把握!從菩薩的修行來說,經上一再說到:「大悲為上首」[A2]、「大悲為根本」[A3]。從修學完成的佛果來說,經中說:「諸佛如來,以大悲心而為體故。」[A4]論上說:「佛心者,大慈悲是。」[A5]經論一致的開示,大乘行果的心髓,不是別的,就是慈悲。離了慈悲,就沒有菩薩,也沒有佛。也可說:如沒有慈悲,就沒有佛法,佛法從慈悲而發揮出來。
這樣的大乘宗旨,專為「己利」著想的聲聞行者,也許不能同意。其實聲聞行者共同承認的三藏,釋迦佛也確實是這樣的。以釋尊的現生行跡來說:他最初發生修道的動機,是由於他的觀耕而引起。釋尊生長王宮,難得出去觀察農夫的耕種。他見到烈日下辛苦工作的農夫,饑渴疲乏而還得不到休息;見到耕牛的被役使、被鞭策,被軛壓傷皮肉而流下血來;見到田土翻過來時,種種的小蟲,被鳥雀所啄食;見到牛血滴下土壤,不久就生出蛆蟲,而成為鳥類的食品。眾生的自相殘害,農工的艱苦,刻劃出世間的殘酷面目。釋尊內心的深切悲痛,引發了求道與解脫世間的思慮。這那裡是專為自己著想!其後,釋尊又出去遊觀,見到老病死亡。從一人而了解得這是人類同有的痛苦經歷,自己也不能不如此。從他人而理解到自己,從自己而推論到他人。這種人類——一切眾生生命歷程中的悲痛過程,如專從自己著想,即成為聲聞的厭離(苦)心。如不但為自己,更為一切眾生著想,即成為菩薩的悲愍心。釋尊是並不專為自己著想的,所以一旦在菩提樹下徹悟了人生的真實,即踏遍[A6]恒河兩岸,到處去轉法輪、擊法鼓、吹法螺,以微妙的法音,來呼召覺悟在痛苦中的眾生。從傳記去看,釋尊的一生,不外乎大慈大悲的生活,無非表現了慈悲為本的佛心。如進一步而推求釋尊的往昔修行,在傳說的本生談中,菩薩是怎樣的捨己為人!是怎樣的慈愍眾生!聲聞學者,也不能不說:菩薩以慈心而修波羅蜜多,圓滿時成就佛果。所以大乘的行果——菩薩與佛,是徹始徹終的慈悲心行。如離去了慈悲,那裡還配稱為大乘呢!
大乘經中說:菩薩與聲聞,雖同樣的稱為佛子,而菩薩如長者的大夫人子,聲聞如婢子。這是說:菩薩是佛的嫡子,繼承了佛陀的高貴而純正的血統。聲聞呢?他雖也依佛口生、從法化生,而不免羼入了卑賤的血統。這種卑賤的傳統,不是別的,是釋尊適應印度當時的——隱遁與苦行的獨善心行。聲聞是佛法,有深智的一分,但不能代表圓正的佛法,因為他含著違反佛陀精神的一分,即沒有大慈悲,所以《華嚴經》中比喻二乘為從佛背而生。因此,偏從聲聞法說,專以聲聞的心行為佛法,那是不能說佛法以慈悲為本的。然依代表佛陀真精神的大乘來說,慈悲為本,是最恰當的抉發了佛教的本質、佛陀的心髓。
二 慈悲的根源
慈悲是佛法的根本,也可說與中國文化的仁愛、基督文化的博愛相同的。不過佛法能直探慈悲的底裡,不再受創造神的迷妄、一般人的狹隘所拘蔽,而完滿地、深徹地體現出來。依佛法說,慈悲是契當事理所流露的,從共同意識而泛起的同情。這可從兩方面說:
從緣起相的相關性說:世間的一切——物質、心識、生命,都不是獨立的,是相依相成的緣起法。在依託種種因緣和合而成為現實的存在中,表現為個體的、獨立的活動,這猶如結成的網結一樣,實在是關係的存在。關係的存在,看來雖營為個體與獨立的活動,其實受著關係的決定,離了關係是不能存在的。世間的一切,本來如此;眾生、人類,也同樣的如此。所以從這樣的緣起事實,而成為人生觀,即是無我的人生觀、互助的人生觀、知恩報恩的人生觀,也就是慈悲為本的人生觀。單依現生來說,人是不能離社會而生存的。除了家庭的共同關係不說,衣食住藥,都由農工的生產原料、加工製造,由商賈的轉運供給;知識與技能的學習,學問與事業的成功,都靠著師友的助成。社會秩序的維持,公共事業的推行,安內攘外,一切都靠著政府的政治與軍事。如沒有這些因緣的和合,我們一天、一刻也難以安樂的生存。擴大來看另一國家、另一民族,到這個時代,更證明了思想與經濟的息息相關。甚至非人類的眾生,對於我們的生存利樂,也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係。人與人間,眾生間,是這樣的密切相關,自然會生起或多或少的同情。同情,依於共同意識,即覺得彼此間有一種關係、有一種共同;由此而有親愛的關切,生起與樂或拔苦的慈悲心行。這是現實人間所易於了解的。如從生死的三世流轉來說,一切眾生,從無始以來,都與自己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過著共同而密切的生活,都是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姊妹、我的夫婦兒女。一切眾生,對我都有恩德——「父母恩」、「眾生恩」、「國家(王)恩」、「三寶恩」。所以從菩薩的心境看來,一切眾生,都「如父如母,如兄如弟,如姊如妹,和樂相向」[A7]。在佛的心境中,「等視眾生如羅睺羅[A8](佛之子)」。這種共同意識,不是狹隘的家庭、國族、人類,更不是同一職業、同一階層、同一區域、同一學校、同一理想、同一宗教或同一敵人。而是從自他的展轉關係,而達到一切眾生的共同意識,因而發生利樂一切眾生(慈)、救濟一切眾生(悲)的報恩心行。慈悲(仁、愛),為道德的根源,為道德的最高準繩,似乎神秘,而實是人心的映現緣起法則而流露的——關切的同情。
再從緣起性的平等性來說:緣起法是重重關係,無限的差別。這些差別的現象,都不是獨立的、實體的存在。所以從緣起法而深入到底裡,即通達一切法的無自性,而體現平等一如的法性。這一味平等的法性,不是神,不是屬此屬彼,是一一緣起法的本性。從這法性一如去了達緣起法時,不再單是相依相成的關切,而是進一步的無二無別的平等。大乘法說:眾生與佛平等,一切眾生都有成佛的可能性,這都從這法性平等的現觀中得來。在這平等一如的心境中,當然發生「同體大悲」。有眾生在苦迫中,有眾生迷妄而還沒有成佛,這等於自己的苦迫、自身的功德不圓滿。大乘法中,慈悲利濟眾生的心行,盡未來際而不已,即由於此。一切眾生,特別是人類,不但由於緣起相的相依共存而引發共同意識的仁慈,而且每每是無意識地,直覺得對於眾生、對於人類的苦樂共同感。無論對自,無論對他,都有傾向於平等、傾向於和同,有著同一根源的直感與渴仰。這不是神在呼召我們,而是緣起法性的敞露於我們之前。我們雖不能體現[A9]它,但並不遠離[A10]它。由於種種顛倒、種種拘蔽、種種局限,而完全莫名其妙,但一種歪曲過的、透過自己意識妄想而再現的直覺,依舊透露出來。這是(歪曲了的)神教的根源,道德意識、慈悲精神的根源。慈悲,不是超人的、分外的,只是人心契當於事理真相的自然的流露。
三 慈悲與仁愛的比較
慈悲,不但是佛法的根本,也是中國文化與基督文化的重心。其中的異而又同、同而又異,應分別的解說。
佛法從緣起法的依存關係,確立慈悲為他的道德。緣起法,經中比喻為「猶如束蘆,互相依住」[A11]。這如三根鎗的搭成鎗架一樣,彼此相依,都站立而不倒。不論除去那一根,其他的也立刻會跌倒,這是相依相成的最明顯的例子。緣起的世間,就是如此。為他等於為己,要自利非著重利他不可。自他苦樂的共同,實為啟發慈悲心的有力根源。這在儒家,稱為「仁」。仁,本是果核內的仁,這是兩相依合,而在相合處,存有生芽引果的功能。存在與發生,是不能離相依相成的關係的。擴充此義來論究人事,仁的意義是二人——多數人,多數人相依共存的合理關係。在心理上,即是自他關切的同情感。和諧合作的同情,活潑的生機,即是仁。如人的身心失常,手足麻木或偏枯,精神呆滯或冷酷,即稱為麻木不仁。殘酷仇恨的破壞活動,在社會的依存關係中,也就是不仁。儒家的仁與泛愛,是合於緣起依存性的。又如墨家的「兼愛」,在《[A12]說文解字》中,兼像二禾相束的形狀。這與佛說的「束蘆」更為相近。由於理解得事物的相關性、人與人的相助共存,所以墨子強調人類愛,而主張兼愛。
佛法說緣起,同時就說無我。因為從緣而起的,沒有獨立存在的實體,就沒有絕對的自我。否定了絕對的自我,也就沒有絕對的他人。相對的自他關係,息息相關,所以自然地啟發為慈悲的同情。儒家與墨家,也有類似的見解。如《墨經》說:「兼,無人也。」從兼——彼此依存的意義去了解,就得到沒有離去自己的絕對他人。無人,是說一切他都是與自己有關的,這當然要愛,誰不愛自己呢?儒家說:「仁者無敵。」真能體會仁,擴充仁,一切都與自己相助相成,沒有絕對的對立物,所以決不把什麼人看作敵人,而非消滅他不可。儒仁、墨愛,豈不是與佛法的慈悲,有著類似嗎!
然還有非常的不同。佛說的慈悲,不但從自己而廣泛的觀察向外的關係,而理解得自己與他的相關性,如儒與墨一樣。佛法更從自己而深刻的觀察內在的關係,了解得自我,只是心色(物質)和合而相似相續的個體;雖表現為個體的活動,而並無絕對的主體。所以佛法能內證身心的無我,外達自他的無我,而不像儒墨的缺乏向內的深觀而只是體會得向外的無敵、無人。不能內觀無我,即違反了事理的真相,不免為我我所執所歪曲。從此而發為對外的仁、愛,是不能做到徹底的無我,也就不能實現無敵、無人的理想。還有,儒者的仁,在社會的自他關係中,出發於家庭的共同利樂,人倫(父子擴充為君臣,兄弟擴充為朋友,夫婦)為道德的根源。從此向外推演,這才「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民吾胞也,物吾與也」。家庭的親屬愛,最平常、最切實,也最狹小。中國在家庭本位文化下,擴充到「四海皆兄弟」、「天下為公」,而終究為狹隘的「家」所拘蔽。重家而輕國,不能不說是近代中國不易進步的病根。說到天下為公,那是距離得更遠了。佛法直從自我主體的勘破出發,踏破狹隘的觀念,以一切眾生為對象而起慈悲;這與儒者的仁愛,論徹底、論普遍,都是不可並論的。
論到基督教,[A13]它的核心,當然是博愛。耶和華——神為世間的創造主、人類的父。神對於人類,非常慈愛,所以人也應該愛神;體貼神的意思,要愛人如己,這多少根源於家屬愛,然主要是啟發於萬化同體同源的觀念,近於緣起法的平等性。基督教徒,不是沒有修持的。在虔敬的誠信、迫切的懺悔中,達到精神的集中時,也有他的宗教經驗。高深的,能直覺得忘我的狀態,稱為與神相見。神是無限的、光明的、聖潔——清淨的,也常聽見神秘的音聲。在當時,充滿了恬靜的喜樂與安慰;有時也發生一些超常的經驗。這種無始終、無限量、光明、清淨、喜樂的宗教經驗,依佛法說,淺一些的是幻境,深一些的是定境。由於神教者缺乏緣起無我的深觀,所以用自我的樣子去擬想他,想像為超越的萬能的神,與舊有的人類祖神相結合。有宗教經驗的,或玄學體會的,大抵有萬化同體、宇宙同源的意境。如莊子說:「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並生。」墨子的「明天」,婆羅門教的梵,都有一種同體的直覺,而多少流出泛愛的精神。然而,平等一如,本是事事物物的本性。由於不重智慧,或智慧不足,在定心或類似定心的映現中,複寫而走了樣,才成為神,成為神秘的宇宙根源。佛法說:慈悲喜捨——四無量定——為梵行,修得就能生梵天。由於定境的淺深,分為梵、光、淨天的等級。婆羅門教的梵——或人格化為梵天,與基督教的耶和華相近,不外乎在禪定的經驗中,自我的普遍化,想像為宇宙的本源、宇宙的創造者。創造神的思想根源,不但是種族神的推想,實有神秘的特殊經驗。唯有定慧深徹、事理如實的佛法,才能清晰地指出他的來蹤去跡。
老、莊,有他形而上的體會——「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這玄之又玄的,並不擬想為神格,而直覺為神秘的大實在,為萬化的根源。在這種意境中,老子雖說「六親不和有孝慈」,而實慈為三寶之一。他不滿矯揉造作的孝慈,而主張任性與自然的孝慈,真情的自然流露。然而,不能深徹的內觀無我,所以慈是孤立的、靜止的互不相犯。「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鳥雀之巢,可攀援而觀」,缺乏關切的互助的仁愛。這近於印度的隱遁、獨善的一流;在老莊的思想中,慈愛是沒有積極闡揚的。
基督教的博愛,根源於迷妄的神造說。由於神的缺陷性,雖經過耶穌多少的洗革,還是無法完善。這因為,耶和華本為希伯來的民族保護神,有著戰鬥與嚴酷的性格。對於不信者、罪惡者、外邦人的擊殺毀滅,神是從來不憐愍的。民族神,必與民族的偏見相結合。所以以色列的民族神,選定了以色列人為「選民」。神要將權柄交給他們,使成為世界的統治者;要把其他的外邦人,置於以色列的統治之下。神的預言、神的恩典,不久要到來。這種完成世界統治的狂想,並不是共產黨徒的新發明了。耶穌革新[A14]它,使成為全人類的宗教。然而選民的偏愛,並未絲毫改變。這所以,基督教的世界傳道史,與侵略者的殖民政策,從來形影不離。到最近,南非的人種歧視,無色人種的澳洲,黑人在合眾國的實際地位,還是那樣的。在神教徒的博愛中,完全合適。應該被統治的,被廢棄的,與神恩無分的外邦人,轉化為宗教性的異教徒。在基督教的神學中,永生天國,並不因你的善行,而因於信仰。不信神,不信耶穌,你的什麼也沒有用。換言之,信我的,屬於我的,才是生存;不信我的,不屬於我的,便是死亡。這種宗教的獨佔性、排他性,不但論理不通,實在赤裸裸的表現著非人性的、不民主的猙獰面目。過去歐洲的黑暗時代,對於異教徒,對於科學家的發明而不合神意的,受到教會的迫害、燒殺,這並不希奇,實是神教者的博愛觀內涵的應有意義。這種神的博愛觀,開始沒落為新的世界的黑暗時代。猶太人的馬克思,久受東正教熏陶的蘇俄人民,正發展成新的姿態:信仰共產主義的,屬於共產主義的,不反對共產主義的,是生存;不信的,違反的,有著自由思想的,便要受到清算、迫害。共產黨徒對於善惡的看法,並不因你過去的行為。無論你怎樣的立德、立功、立言,有著怎樣的輝煌業績,只要你不信,你反對,你便是該死的!唯有你肯死心蹋地的跟他走,才是善良的「人民」。這種獨佔的、排他的階級愛,與「異我者仇」的殘酷,永久結合在一起。千百年來,在西方文明中生根而長成的博愛觀,現在要享受他自己的果實了。在這昏天黑地的時代,有著「無偏無黨」的仁慈者,應該起來釜底抽薪,從根糾正過來!
四 慈悲心與慈悲行
慈悲,是佛法的根本、佛菩薩的心髓。菩薩的一舉手、一動足,無非慈悲的流露。一切的作為,都以慈悲為動力。所以說:菩薩以大悲而不得自在。為什麼不得自由自在?因為菩薩不以自己的願欲為行動的方針,而只是受著內在的慈悲心的驅使,以眾生的需要為方針。眾生而需要如此行,菩薩即不得不行;為眾生著想而需要停止,菩薩即不能不止。菩薩的捨己利他,都由於此,決非精於為自己的利益打算,而是完全的忘己為他。
菩薩的慈悲心,分別為慈、悲、喜、捨——四心。慈,是以利益安樂、世出世間的利益,給予眾生。悲,是拔濟眾生的苦難,解除眾生的生死根本。喜,是見眾生的離苦得樂而歡喜,眾生的歡悅,如自己的一樣。捨,是怨親平等,不憶念眾生對於自己的恩怨而分別愛惡。「與樂」、「拔苦」,為慈悲的主要內容。然如嫉妒成性,見他人的福樂而心裡難過;或者仇恨在心,或者私情過重,不是愛這個,便是惡那個,這決不能引發無私的平等的慈悲。所以菩薩不但要有慈悲心,而且要有喜捨心。慈悲喜捨的總和,才能成為真正的菩薩心。
不過,但有悲心是不夠的,非有悲行不可。換言之,菩薩要從實際的事行中,去充實慈悲的內容,而不只是想想而已。充實慈悲心的事行,名利他行,大綱是:布施、愛語、利行、同事——四攝。布施,或是經濟的施與,或是勞力,甚至生命的犧牲,稱為財施。從思想去啟導,以正法來開示,就是一言一句,能使眾生從心地中離惡向善,都稱為法施。如眾生心有憂惱,或處於惡劣的環境,失望苦痛萬分,菩薩以正法來開導他,以方便力來護助他,使眾生從憂怖苦惱中出來,這是無畏施。布施有此三大類,可以統攝一切利他行,如離了布施,即沒有慈悲的意義了!然而實現利他行,還要有愛語、利行、同事。愛語,是親愛的語言。或是和顏的善語,或是苦切的呵責語,都從慈悲心流出,使對方感覺到善意,能甘心悅意的接受。否則,如對貧窮或急難者,以輕蔑、傲慢、調笑的語調去布施他,有自尊心的,都會拒絕接受施與。或者勉強接受,而內心引起反感。又如對人對事的評論,如為善意的、有建設性的,容易使人接受而改善。不然,即使說得千真萬確,在對方的反感下,也會引起誤會與糾紛的。利行,以現代語來說,即是福利事業。從公共的、大眾的福利著想,去施設慈濟的事業。同事,是與大眾同甘苦。在工作方面、享受方面,都應一般化,與大家一樣,這是最能感動人的。菩薩要慈悲利他,不能不講求方法。愛語、利行、同事,就是使布施成為有效的,能達到真能利益眾生的方法。這四者,是慈濟眾生、和合眾生的基本,為領導者(攝)應有的德行。菩薩「為尊為導」,但不是為了領導的權威,是為了慈濟眾生,知道非如此不能攝受眾生,不能完成利益人類的目的。從慈悲心發為布施等行,為菩薩所必備的。菩薩的領導,並不限於政治,在任何階層、不同職業中,有慈悲心行的菩薩,總是起著領導作用。如維摩詰居士,他在一切人中,「一切中尊」。
五 慈悲的長養
慈悲心,是人類所同有的,只是不能擴充,不能離開自私與狹隘的立場而已。由於自私、狹隘,與雜染混淆,所以被稱為情愛。古人詠虎詞說:「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慈愛實為有情所共有的,殘忍的老虎,也還是如此。所以慈悲的修習,重在怎樣的擴充[A15]它、淨化[A16]它,不為狹隘自我情見所歪曲。所以慈悲的修習,稱為長養,如培養根孽,使[A17]它成長一樣。
據古代聖者的傳授,長養慈悲心,略有二大法門。一、自他互易觀:淺顯些說,這是設身處地,假使自己是對方,而對方是自己,那應該怎樣?對於這一件事,應怎樣的處理?誰都知道,人是沒有不愛自己的,沒有不為自己盡心的。我如此,他人也是如此。如以自己的自愛而推度他人,設身處地的為他人著想,把他人看作自己去著想,慈悲的心情,自然會油然的生起來。《法句》說:「眾生皆畏死,無不懼刀杖,以己度他情,勿殺勿行杖。」這與儒家的恕道一致,但還只是擴充自我的情愛,雖能長養慈悲,而不能淨化完成。
二、親怨平等觀:除自愛而外,最親愛的,最關切的,沒有比自己的父母、夫妻、兒女了。最難以生起慈悲心的,再沒有比怨恨、仇敵了。為了長養慈悲心的容易修習,不妨從親而疏而怨,次第的擴充。一切人——眾生,可分為三類:親、中、怨。這三者,或還可以分成幾級。先對自己所親愛的家屬、知遇的朋友,觀察他的苦痛而想解除[A18]它,見他的沒有福樂而想給予他。修習到:親人的苦樂,如自己的苦樂一樣,深刻的印入自心,而時刻想使他離苦得樂。再推廣到中人,即與我無恩無怨的。仔細觀察,這實在都是於我有恩的;特別是無始以來,誰不是我的父母、師長?對於中人的苦樂,關切而生起慈心、悲心,修習到如對自己的恩人親愛的家人一樣。如能於中人而起慈悲心,即可擴大到怨敵。怨敵,雖一度為我的怨敵,或者現在還處於怨敵的地位,但過去不也曾對我有恩嗎?為什麼專門記著怨恨而忘記恩愛呢!而且,他的所以為怨為敵,不是眾生的生性非如此不可,而只是受了邪見的鼓弄,受了物欲的誘惑,為煩惱所驅迫而不得自在。眼見他為非作惡、愚昧無知,應該憐憫他、容恕他、救濟他,怎能因自己小小的怨害而瞋他恨他?而且,親與怨,也並無一定。如對於親人,不以正法、不以慈愛相感召,就會變成怨敵。對於怨敵,如能以正法的光明、慈悲的真情感召,便能化為親愛。那為什麼不對怨敵而起慈悲心,不為他設想而使離苦得樂呢!以種種的觀察,次第推廣,達到能於怨敵起慈悲心,即是怨親平等觀的成就,慈心普遍到一切,這才是佛法中的慈悲。慈悲,應長養[A19]它、擴充[A20]它;上面所說的法門,是最易生起慈悲的修法。
六 慈悲的體驗
上面所說的長養慈悲,都還是偏約世俗說。一分聲聞學者,以為慈悲只是這樣的緣世俗相而生起,這決非佛法的本義。依大乘法說,慈悲與智慧,並非相反的。在人類雜染的意識流中,情感與知解,也決非隔裂的。可說彼此相應相入,也可說是同一意識流中泛起的不同側面。如轉染還淨,智慧的體證,也就是慈悲的體現;決非偏枯的理智,而實充滿著真摯的慈悲。如佛陀的大覺圓成,是大智慧的究竟,也是大慈悲的最高體現。如離開慈悲而說修說證,即使不落入外道,也一定是焦芽敗種的增上慢人!
慈悲可分為三類:一、眾生緣慈:這是一般凡情的慈愛。不明我法二空,以為實有眾生,見眾生的有苦有樂,而生起慈悲的同情。這樣的慈愛,無論是大仁、博愛,總究是生死中事。二、法緣慈:這是悟解得眾生的無我性,但根性下劣,不能徹底的了達一切法空,這是聲聞、緣覺的二乘聖者的心境。見到生死的惑、業、苦——因果鉤鎖,眾生老是在流轉中不得解脫,從此而引起慈悲。法緣慈,不是不緣眾生相,是通達無我而緣依法和合的眾生。如不緣假名的我相,怎麼能起慈悲呢!三、無所緣慈:這不像二乘那樣的但悟眾生空,以為諸法實有;佛菩薩是徹證一切法空的。但這不是說偏證無所緣的空性,而是於徹證一切法空時,當下顯了假名的眾生。緣起的假名眾生即畢竟空,「畢竟空中不礙眾生」。智慧與慈悲,也可說智慧即慈悲(「般若是一法,隨機立異稱」)[A21]的現證中,流露真切而憫苦的悲心。佛菩薩的實證,如但證空性,怎麼能起慈悲?所以慈悲的激發、流露,是必緣眾生相的。但初是執著眾生有實性的;次是不執實有眾生,而取法為實有的;唯有大乘的無緣慈,是通達我法畢竟空,而僅有如幻假名我法的。有些人,不明大乘深義,以為大乘的體證,但緣平等普遍的法性,但是理智邊事;不知大乘的現證,一定是悲智平等。離慈悲而論證得,是不能顯發佛菩薩的特德的。中國的儒家,從佛法中得少許啟發,以為體見「仁體」,充滿生意,略與大乘的現證相近。然儒者不能內向的徹證自我無性,心有限量(有此彼相),不可能與佛法並論。
在體證法性的現觀中,《阿含經》中本有四名,實與四法印相契合。
無所有(無願)………諸行無常
無量……………………所受皆苦
空………………………諸法無我
無相……………………涅槃寂靜
無量三昧,是可以離欲的,與空、無相、無願的意義相同。但在聲聞佛教的昂揚中,無量三昧是被遺忘了。不知道無量即無限量,向外諦觀時,慈悲喜捨,遍緣眾生而沒有限量,一切的一切,名為四無量定。向內諦觀時,眾生的自性不可得,並無自他間的限量性。所以無量三昧,即是緣起相依相成的、無自無他而平等的正觀。通達自他的相關性、平等性,智與悲是融和而並無別異的。無量三昧的被遺忘,說明了聲聞佛教的偏頗。佛教的根本心髓——慈悲,被忽視、被隱沒,實為初期佛教的唯一不幸事件。到大乘佛教興起,才開顯出來。所以佛弟子的體證,如契合佛的精神,決非偏枯的理智體驗,而是悲智融貫的實證。是絕待真理的體現,也是最高道德(無私的、平等的慈悲)的完成。唯有最高的道德——大慈悲,才能徹證真實而成為般若。所以說:「佛心者,大慈悲是。」[A22]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15 冊 No. 15 學佛三要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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