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緣起之生滅與不生不滅
第一節 無生之共證與大乘不共
龍樹依空而顯示中道,即八不緣起。其中,不常不斷、不一不異、不來不去的緣起,即使解說不同,因為《阿含經》有明顯的教證,聲聞學者還易於接受。唯對於不生不滅的緣起,不免有點難於信受。因此,這就形成了大乘教學的特色,成為不共聲聞的地方。不生不滅——八不的緣起,聲聞學者中,上座系的薩婆多部是不承認的。進步些的經部師,也有緣起的不生不滅說,但他們是依「唯法因果,實無作用」[A1]的見地說,還不是大乘學者說緣起不生不滅的本義。大眾部說緣起是無為法,因為緣起是「若佛出世,若不出世,法性法住,法界常住」[A2]的。他們說緣起常住、不生不滅,而把緣起作為離開事相的理性看,也與大乘不同。關於這些,清辨的《般若燈論》,曾經說到。依中觀者說,緣起不生不滅,是說緣起即是不生不滅的,這緣起寂滅性即是中道。佛陀正覺緣起而成佛,在此;聲聞的證入無為無生,也在此。這緣起的不生不滅,本是佛法的根本深義,三乘所共證的;但在佛教教義開展的過程中,成為大乘學者特別發揮的深義,形式上成為大乘的不共之學。一般聲聞學者以為緣起是無常生滅的,現在說「不生不滅是無常義」(《維摩經》卷上)[A3],這似乎不同,成為一般聲聞學者與大乘學者論諍的焦點。然依釋迦創開的佛法說,生滅與不生滅,本來一致。
不生不滅,《阿含經》是指涅槃無為而說的。涅槃,決不是死了,也不是死了才證得涅槃。涅槃,玄奘譯為圓寂;梵語含有否定與消散的意味,又有安樂自在的意義。
佛所說的涅槃,是指那超脫了紛亂的、煩囂的、束縛的一切,而到達安寧的、平和的、解放的自在境地。這一解脫自在的境地,是佛教正覺的完成,充滿了豐富的內容,即解脫了愚癡為本的生死,而得到智慧為本的解脫。涅槃又稱為無為、無生(無住無滅)。因為佛稱世俗的一切為有為,即惑業所感成的,動亂、相對、束縛的生滅,是它的根本性質;突破了這種煩擾、差別、束縛的有為生滅,在無可形容、無可名稱中,即稱之為不生不滅的無為涅槃。這本是中道行的成果,然依此為正覺所覺的法界而說,無為又成為究竟的理性。涅槃——正覺的解脫,不問菩薩、聲聞,是一致企圖實現的目的。聲聞行者達到了此一目的,即以為到達了究竟,「所作已辦」,更沒有可學可作的,稱為「證入實際」。大乘行者到了不動地,也同樣的體驗此一境地,但名之為「無生法忍」,而認為還沒究竟的。如《十地經》第八地中說:菩薩證得無生法忍時,想要證涅槃了。佛告訴他說:「此諸法法性,若佛出世,若不出世,常住不異。諸佛不以得此法故名為如來,一切二乘亦能得此無分別法。」[A4]無生法,是三乘所共證的,諸佛並不以得此法而名為如來,即說明了大乘沒有把它看作「完成了」,還要更進一步,從大悲大願中去廣行利他。關於這點,《大智度論》卷七五說:「得無生法忍、授記,更無餘事,唯行淨佛世界、成就眾生。」[A5]依於此義,故卷五說:「無生忍是助佛道初門。」[A6]這可見大乘在正覺解脫——自利的立場,並不與聲聞乘不同。不過一般聲聞行者自利心切,到此即以為一切圓滿了,不能更精進的起而利他,所以大乘經中多責斥他。大乘是依此聲聞極果的正覺境界——涅槃,得無生法忍,不把它看作完成,進而開拓出普度眾生的無盡的大悲願行。
第二節 聲聞常道與大乘深論
正覺體悟的無為、不生,是三乘聖者所共證的,已如上述。為了教導聲聞弟子證得此無生法,依《阿含經》所成立的教門說,主要是三法印:一、諸行無常,二、諸法無我,三、涅槃寂靜。此三者,印定釋迦的出世法,開示世出世間的真理。此三者,是可以隨說一印,或次第說此三印的。次第三法印,即是以明解因果事實的生滅為出發點,依此而通過諸法無我的實踐,到達正覺的涅槃。這如《雜阿含經》(二七〇經)說:「無常想者能建立無我想,聖弟子住無我想,心離我慢,順得涅槃。」[A7]三法印的次第悟入,可看為聲聞法的常道。但大乘佛教,本是充滿利他悲願的佛教行者在深證無生的體悟中,闡發釋迦本懷而應運光大的。在這無生的深悟中,以佛陀為模範,不以為「所作已辦」,而還要進一步的利他無盡。本著此無生無為的悟境去正觀一切,即窺見了釋迦立教的深義,因之與一般凡庸的聲聞學者不同。所以大乘佛教的特色,即「諸法本不生」,即是依緣起本來不生不滅為出發的。《文殊師利淨律經》說:「彼土眾生了真諦義以為元首,不以緣合為第一也。」[A8]這雖在說明彼土與此土的立教方式不同,實即說明了佛教的原有體系——一般聲聞學者,是以緣起因果生滅為出發的;應運光大的大乘學,是以本不生滅的寂滅無為(緣起性)為出發的。
從釋迦的由證而立教說,本是正覺了無生法性,圓證了法法不出於如如(無生)法性的。他的從證出教,如先從最高峰鳥瞰一切,然後順從山谷中的迷路者(眾生),給以逐步指引,以導登最高峰的。後來的一般聲聞學者,在向上的歷程中,為路旁的景色所迷,忘卻了指導者的真意。大乘學者,即是揭露這鳥瞰一切的意境,使他們歸宗有在而直登山頂的。所以,大乘不僅不與釋迦的本教相違,而且真能窺見釋迦本教的真義,非拘泥名相的一般聲聞學者所及。如佛在《阿含經》中,從緣起的生滅相續而說諸行無常;從緣起的因緣和合而說諸法無我;無我我所的執見而悟入無生無滅的涅槃。釋迦的方便善巧,使眾生從現實經驗到的因果生滅相續和合中離執,到達正覺的體悟。實則此涅槃並不在一切現實的以外,不過為了引迷啟悟,而相對的稱之為無為、無生。
一般聲聞學者,為名相章句所迷,將有為生死與無為涅槃的真義誤會了。如薩婆多部,把有為與無為看作兩種根本不同性質的實體法。這由於缺乏無生無為的深悟,專在名相上轉,所以不能正見《阿含經》的教義,不能理解釋迦何以依緣起而建立一切。涅槃即是依緣起的「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A9]的法則而顯示的,如何離卻緣起而另指一物!又如經部師,以無為是無,有為才是實有。那麼佛法竟是教導眾生離開真實而歸向絕對的虛無了!要知道:生滅相續的是無常,蘊等和合的是無我,依無常無我的事相,說明流轉門。能夠體悟無我無我所,達到「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的涅槃,這是還滅門。這雖是釋尊所教示的,但這不過是從緣起事相的消散過程上說。這「無」與「滅」,實是有與生的否定,還是建立在有為事實上的,這那裡能說是涅槃——滅諦?所以古人說:「滅尚非真,三諦焉是?」[A10]還有,大眾系學者,誤會不生不滅的意義,因而成立各式各樣的無為,都是離開事相的理性。所以,不是將無為與涅槃看作離事實而別有實體,即是看作沒有。尤其生滅無常,被他們局限在緣起事相上說,根本不成其為法印!
大乘學者從無生無為的深悟中,直見正覺內容的——無為的不生不滅。所以說無常,即了知常性不可得;無我,即我性不可得;涅槃,即是生滅自性不可得。這都是立足於空相應緣起的,所以一切法是本性空寂的一切。常性不可得,即現為因果生滅相續相;從生滅相續的無常事相中,即了悟常性的空寂。我性不可得,即現為因緣和合的無我相;在這無我的和合相中,即了悟我性的空寂。生滅性不可得,即生非實生,滅非實滅,所以「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的緣起相,必然的歸結於「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由此「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的事相,即能徹了生滅的空寂。大乘行者從「一切法本不生」的無生體悟中,揭發諸法本性空寂的真實,直示聖賢悟證的真相。因此,釋迦的三法印,在一以貫之的空寂中,即稱為一實相印。一實相印即是三法印,真理是不會異樣的。《大智度論》卷二二說:「有為法無常,念念生滅故,皆屬因緣無有自在;無有自在故無我;無常無我無相故心不著,無相不著故即是寂滅涅槃。」[A11]又說:「觀無常即是觀空因緣(「觀心生滅如流水、燈焰,此名入空智門」[A12]),如觀色念念無常,即知為空。……空即是無生無滅。無生無滅及生滅,其實是一,說有廣略[A13]。」諸法生滅不住,即是無自性,無自性即無生無滅,所以生滅的本性即是不生不滅的,這即是不生不滅的緣起。這是通過了生滅的現象,深刻把握它的本性與緣起生滅並非彼此不同。依此去了解佛說的三法印,無常等即是空義,三印即是一印。
無常等即是空義,原是《阿含經》的根本思想,大乘學者並沒有增加了什麼。如《雜阿含經》(二三二經)說:「眼(等)空,常恒不變易法空,[A14][A15]我所空。所以者何?此性自爾。」[A16]二七三經也有此說,但作「空諸行」[A17]。常恒不變易法空,即是無常,所以無常是常性不可得。我我所空即是無我,所以無我是我性不可得。無常、無我即是空的異名,佛說何等明白!眼等諸行——有為的無常無我空,是本性自爾,實為自性空的根據所在。這樣,一切法性空,所以縱觀(動的)緣起事相,是生滅無常的;橫觀(靜的)即見為因緣和合的;從一一相而直觀它的本性,即是無常、無我、無生無滅、不集不散的無為空寂。因此,無常所以無我,無我我所所以能證得涅槃,這是《阿含經》本有的深義。釋迦佛本重於法性空寂的行證,如釋尊在《小空經》中說:「阿難!我多行空。」[A18]《瑜伽師地論》(卷九〇)解說為:「世尊於昔修習菩薩行位,多修空住,故能速證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A19]這可見佛陀的深見所在,隨順眾生——世俗的知解,在相續中說無常,在和合中說無我,這名為以俗說真。釋迦的本懷,不僅在乎相續與和合的理解,而是以指指月,是從此事相的相續相、和合相中,要人深入於法性——即無常性、無我性,所以說能證涅槃。可惜如來聖教不為一般聲聞學者所知,專在事相上說因果生滅、說因緣和合,偏重事相的建立,而不能與深入本性空寂的無為無生相契合。徹底的說,不能即緣起而知空,不能即生滅而知不生滅;那麼,無常、無我、涅槃,也都不成其為法印!
第三節 三法印之橫豎無礙
明白點說,三法印的任何一印,都是直入於正覺自證的,都是究竟的法印。但為聽聞某義而不悟的眾生,於是更為解說,因而有次第的三法印。在佛教發展的歷史中,也是初期重無常行,中期重空無我行,後期重無生行。如「諸行無常」,除了事相的起滅相續相而外,含有更深的意義,即無常與滅的含義是相通的。佛為弟子說無常,即說明一切法皆歸於滅;終歸無常,與終歸於滅、終歸於空,並無多大差別。依此無常深義,即了知法法如空中的閃電,剎那生滅不住,而無不歸於一切法的平等寂滅。無常滅,如從波浪洶湧看出它的消失,還歸於平靜寂滅,即意味那波平浪靜的境界。波浪的歸於平靜,即水的本性如此,所以它必歸於平靜,而且到底能實現平靜。佛說無常滅,意在使人依此而悟入寂靜,所以說:「若人生百歲,不見生滅法,不如生一日,而能得見之!」[A20]所以說:「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A21]使人直從一切法的生而即滅中,證知常性本空而入不生滅的寂靜。差別的歸於統一,動亂的歸於平靜,生滅的歸於寂滅。所以說:「一切皆歸於如。」[A22]這樣,無常即究竟圓滿的法印,專從此入,即依無願解脫門得道。
然而,在厭離心切而拘泥於事相的,聽了無常,不能深解,只能因生滅相續的無常相而起厭離心,不能因常性不可得而深入法性的寂滅;這非更說無我不可——也有直為宣說無我的,由無我離執而證知諸法的空寂性,因之而得解脫。依《般若經》及龍樹所宗,諸法本性的空寂即是不生,不生即是涅槃。《心經》「色即是空」的空,即解說為無生的涅槃。空是本性空;空亦不可得,即是無生。如《大智度論》(卷一五)說:「諸法性常空,心亦不著空;如是法能忍,是佛道初相。」[A23]這是把空亦復空的畢竟空,與無生等量齊觀的。如《解深密經》說:初時教說無常令厭,中時教說「皆無自性,無生無滅,本來寂靜,自性涅槃」[A24],也是以空及無生為同一意義的。如從此得證,即依空解脫門得道。
然而,若著於空,即不契佛意,所以說:「大聖說空法,為離諸見故,若復見有空,諸佛所不化。」[A25]有所著,即不能體證無所著的涅槃——無生法忍。因之,經中也有以空為不了,而以不生不滅為究竟的。如從不生不滅而證入,即依無相解脫門得道。空與不生,如《大方廣寶篋經》說:「如生金與熟金。」[A26]龍樹也說:「成就者,名為菩提;未成就者,名為空。」[A27]又空著重於實踐的意義,而無生多用於說明法性寂滅。然在中觀的諸部論典中,處處都說空,空即不生,空即是八不緣起的中道。事實上,取著無生,還是一樣的錯誤,所以《大智度論》解說無生,是無生無不生等五句都遣的。空與無生,有何差別!
總之,凡成為世諦流布,或以世俗的見解,依名取義,無常教會引來消極與厭離;空會招來邪見的撥無因果或偏於掃蕩;無生會與外道的神我合流。如能藉此無常、無我、無生的教觀,徹法性本空,那麼三者都是法印,即是一實相了。依眾生的悟解不同,所以有此三門差別;或別別說,或次第說,或具足說,都是即俗示真,使契於正覺的一味。從緣起生滅悟得緣起不生不滅,揭開釋迦《阿含經》的真面目。能於空相應緣起中,直探佛法深義而發揮之,即成為後代大乘教學的唯一特色。
第四節 緣起之綜貫性
聲聞常道以緣起生滅為元首,大乘深義以無生真諦為第一,這多少是近於大乘的解說。如從《阿含經》為佛法根原,以龍樹中道去理解,那麼緣起是處中說法,依此而明生滅,也依此而明不生滅。緣起為本的佛法,是綜貫生滅與不生滅的。所以,這裡再引經來說明。《雜阿含經》二九三經,以緣起與涅槃對論,而說都是甚深的:「此甚深處,所謂緣起。倍復甚深難見,所謂一切取離、愛盡、無欲、寂滅、涅槃。如此二法,謂有為、無為。有為者,若生、若住、若異、若滅。無為者,不生、不住、不異、不滅。」[A28]這說明在有為的緣起以外,還有更甚深難見的,即離一切戲論的涅槃寂滅——無為。又《雜阿含經》二九六經,說緣起與緣生。緣起即相依相緣而起的,原語是能動名詞。緣生是被動詞的過去格,即被生而已生的,所以玄奘譯作緣已生法。經文以緣起與緣生對論,而論到內容,卻都是「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A29]的十二支,成為學派間的難題。薩婆多部依緣起是主動、緣已生是被動的差別,說:因名緣起,果名緣生。即從無明緣行,行緣識,乃至生緣老死,凡為緣能起的因,說為緣起;從緣所生的果,說為緣生。緣起、緣生,解說為能生、所生的因果。大眾部留意經中說緣起是「若佛出世,若不出世,法性法住法界常住」[A30]的特點,所以說:各各因果的事實為緣生,這是個別的、生滅的;因果關係間的必然理性為緣起,是遍通的、不生滅的。
今依龍樹開示的《阿含經》中道,應該說:緣起不但是說明現象事相的根本法則,也是說明涅槃實相的根本。有人問佛:所說何法?佛說:「我說緣起。」[A31]釋迦以「緣起為元首」,緣起法可以說明緣生事相,同時也能從此悟入涅槃。依相依相緣的緣起法而看到世間現象界——生滅,緣起即與緣生相對,緣起即取得「法性法住法界常住」的性質。依緣起而看到出世的實相界——不生滅,緣起即與涅槃相對,而緣起即取得生滅的性質。《阿含經》是以緣起為本而闡述此現象與實相的。依《阿含經》說:佛陀的正覺,即覺悟緣起,即是「法性法住法界常住」的緣起,即當體攝得(自性涅槃)空寂的緣起性。所以正覺的緣起,實為與緣生對論的。反之,如與涅槃對論,即偏就緣起生滅說,即攝得——因果生滅的緣起事相。緣起,相依相緣而本性空寂,所以是生滅,也即是不生滅。釋尊直從此迷悟事理的中樞而建立聖教,極其善巧!這樣,聲聞學者把緣起與緣生,緣起與涅槃,作為完全不同的意義去看,是終不會契證實義的。若能了解緣起的名為空相應緣起;大乘特別發揮空義,亦從此緣起而發揮。以緣起是空相應,所以解悟緣起即悟入法性本空的不生不滅;而緣生的一切事相,也依此緣起而成立。三法印中的無常與涅槃,即可依無我——緣起性空而予以統一。大乘把握了即空的緣起,所以能成立一切法相;同時,因為緣起即空,所以能從此而通達實相。大乘所發揮的空相應緣起,究其實,即是根本佛教的主要論題。緣起法的不生不滅,在《阿含經》中是深刻而含蓄的,特依《大智度論》而略為解說。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9 冊 No. 9 中觀今論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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