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龍樹及其論典
第一節 龍樹論略說
約在西元一百五十至二百五十年間,龍樹出現於印度的佛教界。他本是印度南方的學者,長養於大乘佛教的環境中。據傳記上說:他出家後,曾到北方的雪山等處修學。這個環境,造成他綜貫南北、空有思想的特質,成就了他的偉大!龍樹以前,一味的佛教,向東南方發展的是大眾(又分別說)系,向西北方開展的是上座系。拘泥而保守的上座系,被呵斥為小乘;活潑而進取的大眾系,漸漸的開拓出大乘佛教。南北、大小,尖銳的對立著。南空北有,各趨一極。北方已完成極端實有的《大毘婆沙論》;南方的偏重理性者,於因果緣起的事相,也不免忽略。這種偏頗的發展,決非佛教之福。龍樹出世時,佛教正傾向於從分化而進入交流與綜合的新機運,於是綜合南北、空有、性相、大小的佛教,再建佛教的中道;但他是以大乘性空為根本的。
龍樹造的論典,中國內地以及西藏,譯傳的很多。主要的部分,可分為兩類:一、深觀論,二、廣行論。深觀,如《中論》、《十二門論》等,以探究諸法的實相為中心,為迷悟的關鍵所在,所以名之為深觀。廣行,如《大智度論》、《十住毘婆沙論》、《菩提資糧論》等,這是以菩薩的廣大行果為主的。這兩類,有的以為:菩薩行包含歸依、布施、持戒等行法,佛陀自證化他的果德主要為引發信願以及積集福智的資糧。資糧具足了,成為可能解脫的根機,這再側重於慧行的深觀。這即是說先以廣大行的資糧為基礎,再進而深入究極徹證的深觀。但另有人說:般若為三乘之母,三乘學者都依此深觀而證悟與解脫的;廣大行才是大乘不共於小乘的特色。如實的說:聲聞、緣覺、菩薩的中道行,都以出世的正見為主導的。依正見而後有信解,依正見而後能修行趣證,就是悟證了以後,也還是不能離此正見的攝導。故深觀雖共於三乘,在大乘中,仍是徹始徹終的,唯佛所究竟的。本文,即是關於深觀的論述。
關於龍樹深觀的論典,羅什三藏所傳,有長達十萬頌的《無畏論》。五百頌的《中論》,即出於《無畏論》中。羅什除譯有青目釋的《中論》外,還有《十二門論》,也是龍樹造的;這部論,可以說是《中論》的入門書。《十二門論》引證過《七十空性論》;《七十空性論》近由法尊依藏本譯出,確乎是龍樹的作品。考西藏所傳,也有《無畏論》,但這是《中論》的注解,與什公譯的青目釋論相近。有人說是龍樹作的;也有人說不是龍樹作的,因為論中引證到龍樹弟子提婆的《四百論》。但傳說龍樹的年壽極高,也可能有轉引提婆論的事情。然這與西元五世紀初傳來中國的古說,說《無畏論》有十萬頌,《中論》出在其中,仍未能完全相合。這也許藏傳的《中論無畏注》,即為青目或某論師摘集龍樹《無畏論》意而注釋《中論》的,多分根據《無畏論》,因此也名為《無畏》,如《淨名經集解關中疏》。但這究不過一種推測而已,不能作為定論。有人依「中論出在其中」,推想《無畏論》為編集的叢書,如真諦所傳《無相論》的性質,也無法確定。
關於龍樹的深觀論,西藏有「諸中論」之稱。凡抉擇勝義空性的,都可以名為「中論」,中論不是一部的別名。平常流行的「中論」,名為「根本中」。根本論與支論,總有五正理聚:即一、《根本中論》,二、《迴諍論》,三、《七十空性論》,四、《六十如理論》,五、《大乘二十論》。這五部論,為印度後期中觀師所依據的,認為都是龍樹造的。在中國,《根本中論》都隨釋論譯出,有什公譯的「青目釋」四卷、唐波羅頗密多羅譯的清辨釋《般若燈論》一五卷、宋惟淨譯的安慧釋《中觀釋論》一八卷。漢文所沒有的,藏方有傳為龍樹釋的《無畏注》、佛護的《中論注》、月稱的《明句論》。《七十空性論》,最近依藏文譯出。《迴諍論》,中國的譯本,是元魏毘目智仙譯的。《六十如理論》與《大乘二十論》,趙宋時施護所譯。施護所譯的龍樹論,非早期的中觀學者所知,而且有「唯識」的傾向。如《大乘二十論》的末二頌說:「此一切唯心,安立幻化相。……若滅於心輪,即滅一切法。」[A1]《六十如理論》三十四頌說:「宣說大種等,皆是識所攝。」[A2]又施護譯的《大乘破有論》說:「由此心為因,即有身生。」[A3]印度後期有隨瑜伽行的中觀師,即引《六十如理論》頌,此下更為解說。
漢藏一致的傳說:傳龍樹中觀的正統者,是錫蘭的提婆論師。提婆的主要作品,名《四百論》;奘譯的《廣百論》,即此論後八品的護法「釋論」。什公所譯的《百論》,婆藪開士釋,也即是此論的略本。此外,還有《百字論》。提婆論以「百」為名,不僅是數目的。古人解說為「無邪不摧,無正不顯」[A4],即完備的意義;月稱從語言學的見地,解說為「遮遣分別邪執」;提婆論確是側重破邪的。其後,青目釋《中論》的八不說:「法雖無量,略說八事,則為總破一切法。」[A5]以《中論》的八不,偏重於廣破一切,也許是受有提婆論的影響。龍樹的《中論》,固然能遮破一切戲論,但《中論》的正意,決非以摧破一切為能,反而是為了成立一切法,顯示釋迦的緣起中道。
第二節 《中論》為《阿含》通論考
探求龍樹緣起、空、中道的深義,主要的當然在《中論》。《中論》的中道說,我有一根本的理解——龍樹菩薩本著大乘深邃廣博的理論,從緣起性空的正見中,抉發《阿含經》的真義。這是說:緣起、空、中道,固然為一般大乘學者所弘揚,但這不是離了《阿含經》而獨有的,這實是《阿含經》的本意,不過一般取相的小乘學者沒有悟解罷了。所以,《中論》是《阿含經》的通論,是通論《阿含經》的根本思想,抉擇《阿含經》的本意所在。這種說法,不要以為希奇,可從三方面去加以說明:
一、《中論》所引證的佛說,都出於《阿含經》。(一)、〈觀本際品〉說「大聖之所說,本際不可得」[A6],這出於《雜阿含經》卷一〇(二六六經等)說:「無始生死……長夜輪迴,不知苦之本際。」[A7]生死無始的教說,龍樹引歸「何故而戲論,謂有生老死」[A8]的空義。(二)、〈觀行品〉說:「如佛經所說,虛誑妄取相。」[A9]以有為諸行為由妄取而成的虛誑——即虛妄相,以涅槃為不虛誑,是《阿含經》所說的。但龍樹以為虛妄即是空無自性的,所以說:「佛說如是事,欲以示空義。」[A10](三)、〈觀有無品〉說:「佛能滅有無,於化迦旃延,經中之所說,離有亦離無。」[A11]這出於《雜阿含經》,已經引述過。離有無二邊的緣起中道,為《中論》重要的教證。(四)、〈觀四諦品〉說:「世尊知是法,甚深微妙相,非鈍根所及,是故不欲說。」[A12]這如《增一阿含經》卷一〇說:「我今甚深之法,難曉難了,難可覺知!……設吾與人說妙法者,人不信受,亦不奉行。……我今宜可默然,何須說法!」[A13]各部廣律,在梵天請法前,都有此說。(五)、〈觀四諦品〉說:「是故經中說,若見因緣法,則為能見佛,見苦集滅道。」[A14]見緣起法即見佛,出於《增一阿含經》卷二八須菩提見佛的教說。見緣起法即見四諦,出於《中阿含經》卷七《象跡喻經》。(六)、〈觀涅槃品〉說:「如佛經中說,斷有斷非有。」[A15]這如《雜阿含經》卷九(二四九經)說:「盡、離欲、滅、息、沒已,有亦不應說,無亦不應說。……離諸虛偽,得般涅槃,此則佛說。」[A16]《阿含經》的本義,一般聲聞學者不能深識,專在名相上取執,所以龍樹與他們論辨,似乎龍樹在極力破斥小乘,而不知是為了成立《阿含經》的真義,成立四諦、三寶、世出世一切法。
二、從《中論》的內容去看,也明白《中論》是以《阿含經》的教義為對象,參考古典的阿毘曇,破斥一般學者的解說,顯出瞿曇緣起的中道真義。這不妨略為分析:(一)、〈觀因緣品〉,觀「緣生」的不生(滅)。〈觀去來品〉,觀此諸行的「生無所從來,滅亦無所至」[A17]。此二品,總觀八不的始終——「不生」與「不去」。此下別觀四諦。(二)、〈觀六情品〉、〈觀五陰品〉、〈觀六種品〉,即觀察六處、五蘊、六界的世間法。這三者的次第,依《中阿含經》卷三四說。古典的《舍利弗阿毘曇》、《法蘊足論》,也都與此相合。〈觀六情品〉中說:「見可見無故,識等四法無;四取等諸緣,云何當得有?」[A18]從內六處、外六處,引生六識、六觸、六受、六愛——六六法門,再說到四取等,這是《雜阿含經.六處誦》中常見的緣起說。這三品,論究世間——苦的中道。(三)、〈觀染染者品〉,論煩惱的相應。〈觀三相品〉,明有為——煩惱所為的生住滅三相。在蘊、處、界以後,說明相應行與不相應行的三相,本於阿毘曇論的次第;如《阿毘曇心論》。〈觀作作者品〉、〈觀本住品〉、〈觀燃可燃品〉,明作者、受者的不可得,這更是《阿含經》的根本論題了。與上二品合起來,即是論究惑招有為與作即受果的道理。(四)、〈觀本際品〉,引經以明生死本際不可得。〈觀苦品〉,說明苦非自作、他作、共作、無因作,是依《雜阿含經》卷一二(三〇二經)阿支羅迦葉問等而作的。《十二門論》的〈觀作者門〉,也引此經以明空義。(五)、〈觀行品〉,明無常諸行的性空,進而空亦不可得。〈觀合品〉,明三和合觸的無性。〈觀有無品〉,從緣起法的非有論到非無,這是依《化迦旃延經》說的。〈觀縛解品〉,從生死流轉說到還滅,從繫縛說到解脫。〈觀業品〉,更是生死相續中的要義。從〈觀染染者品〉到此,共有十二品,論究世間集的中道。(六)、〈觀法品〉,明「知法入法」的現證。無我無我所,為能見法性的觀門,這是《阿含經》的要義。所契入的諸法實相,即緣起的寂滅,即聲聞與辟支佛所共證的。(七)、〈觀時品〉、〈觀因果品〉、〈觀成壞品〉,分別說明三世因果與得失。這是當時內外學者重視的論題,特別是修行歷程中的要題;如要經過多少時間,怎樣的從因到果,功德的成就或退壞。(八)、〈觀如來品〉,如來為創覺正法的聖者,超越常無常四見、邊無邊四見、有見與無見,這都是《阿含經》十四不可記的意義。(九)、〈觀顛倒品〉,明所破的顛倒,否定三毒、染淨、四倒的實性,歸結到「如是顛倒滅,無明則亦滅」[A19]的緣起還滅。〈觀四諦品〉,明所悟的諦理,批評實有論者的破壞四諦、三寶,引證《阿含經》,成立「若見因緣法,則為能見佛,見苦集滅道」[A20]的自宗。〈觀涅槃品〉,發揮《雜阿含經》卷一二(二九三經)所說「一切取(受)離、愛盡、無欲、寂滅涅槃」[A21],是「無為」法的真義,說明無為、無受的涅槃。「如來滅度後,不言有與無」[A22],「一切法空故,何有邊無邊」[A23]等,掃盡十四不可記的戲論。從〈觀法品〉到此,論究世間集滅的中道。(十)、〈觀十二因緣品〉,全依《阿含經》義。〈觀邪見品〉,即破除我及世間常無常、我及世間邊無邊的邪見,明我法二空。正觀緣起,遠離邪見,這二品即論究世間滅道的精義。
三、從《中論》開首的歸敬頌來說:緣起,就是八不的中道。《中論》以中為名,即以八不顯示中道。不常不斷的中道、不一不異的中道,出於《阿含經》,上來都曾引證過。不來不去,在《雜阿含經》的《第一義空經》,也曾說到。在顯示緣起的有因有果而無作無受時說:「眼生時無有來處,滅時無有去處。」[A24]這即是在緣起的生滅中,指出不來不去的中道。不生不滅,據《阿含經》義,指無為法而說。無為法是不生、不住、不滅的,無為即涅槃寂滅,即緣起的寂滅性。龍樹以此八不的緣起說,為止息戲論而寂滅的第一教說:「瞿曇大聖主,憐愍說是法,悉斷一切見,我今稽首禮。」[A25]歸功於瞿曇,這也可見與《阿含經》的關切了!
這樣,從引證的聖典看,從本論的內容看,從八不的根據看,都不難看出《中論》的意趣所在。龍樹的思想,不僅《中論》如此,《大智度論》也還是如此。他解說八不的第一義悉檀,是三乘所共的。《大智度論》卷一,除了八不而外,又引《眾義經》——漢譯名《義足經》,即《義品》,巴利藏攝在「小部」裡。又如三門中的空門,廣引《阿含經》來成立我法皆空(《大智度論》卷一八)。卷三一中,也引七經,證明聲聞藏的法空。所以,依龍樹的見地,空相應的緣起、中道,雖菩薩與聲聞的智慧不同,聲聞如毛孔空,菩薩如虛空空(《大智度論》卷三五),但這到底是量的差別,不能說空性寂滅中有什麼質的不同。所以「聲聞乘多說眾生空,佛乘說眾生空、法空」(《大智度論》卷四)[A26];「若了了說,則言一切諸法空;若方便說,則言無我」([A27]《大智度論》卷二六)[A28];這都不過是側重的不同、詳略的不同而已!這樣,《中論》確是以大乘學者的立場,確認緣起、空、中道為佛教的根本深義,與聲聞學者辨詰論難,並非破除四諦、三寶等法,反而是成立。抉發《阿含經》的緣起深義,將佛法的正見,確樹於緣起中道的磐石。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9 冊 No. 9 中觀今論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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