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中觀大乘——「性空唯名論」
第一節 龍樹及其論著
多方面傳出的大乘經,數量不少,內容又各有所重,在下化眾生,上求佛道,修菩薩行的大原則下,「初期大乘」經的行解,不免有點龐雜。「初期大乘」流行以來,(西元前五〇年——西元二〇〇年)已經二百多年了。面對印度的神教,「佛法」流傳出的部派,大乘自身的異義,實有分別、抉擇、貫通,確立大乘正義的必要。龍樹(Nāgārjuna)就是適應這一時代的要求,而成為印度佛教史上著名的第一位大乘論師。
龍樹在世的年代,傳說不一,而年壽又都說很長。西元[A1]四〇一年,鳩摩羅什(Kumārajīva)來到我國的長安。羅什譯出的《龍樹菩薩傳》說:「去此世已來,至今始過百歲」[1]。羅什二十歲以前,在西域學得龍樹的大乘法門。二十歲以後,住在龜茲。前秦建元十八年(西元三八二),羅什離龜茲而到了姑臧,住了十九年,才到長安。可見《龍樹傳》的成立,一定在西元三八二年以前。那時,龍樹已去世百零年了,所以推定為:龍樹約生於西元一五〇——二五〇年,這也是很長壽了!龍樹是南印度人;當時的南方,是案達羅(Andhra)王朝。宋(西元四三一年)求那跋摩(Guṇavarman)譯出了《龍樹菩薩為禪陀迦王說法要偈》。「禪陀迦王」,就是唐義淨的異譯本,《龍樹菩薩勸誡王頌》所說的「乘土國王」;《南海寄歸內法傳》說到的「市演得迦」[2]。一般以為:「禪陀伽」是案達羅王朝的創建者 Simuka。龍樹仰推禪陀伽王,用意在勸誡案達羅國王,依法而行。宋僧伽跋摩(Saṃghavarman)再譯本,名《勸發諸王要偈》,也許更符合實際。後代稱此「偈」為《密友(或作「親友」)書》,那是說龍樹與某國王有親密關係,得到某國王的崇敬護持了。近代學者,紛紛的推定當時的國王是誰,但一直在推論階段,沒有得到定論。
關於龍樹的傳記,首先要辨別的是:龍樹或譯作龍猛、龍勝。然《楞伽經》所說:「證得歡喜地,往生極樂國」的龍猛,梵語 Nāgāhvaya,應譯為「龍叫」、「龍名」。月稱(Candrakīrti)的《入中論》,為了證明龍樹的勝德,引了《楞伽經》說;又引《大雲經》說:「此離車子,一切有情樂見童子,於我滅度後滿四百年,轉為苾芻,其名曰龍,廣弘我教法,後於極淨光世界成佛」[3],這也是龍名。依多氏《印度佛教史》說:南方的龍叫(或「龍名」)阿闍黎,真實的名字就是如來賢(Tathāgata-bhadra),弘揚唯識中道,是龍樹的弟子[4]。這位如來賢阿闍黎,絕對不是龍樹;思想(其實是如來藏說)與龍樹不同,也不可能是龍樹的弟子。
龍樹菩薩出家,修學,弘法的事[A2]跡,依早期的《龍樹菩薩傳》,是這樣的[5]:
「入山,詣一佛塔,出家受戒。九十日中,誦三藏盡,更求異經,都無得處」。
「遂入雪山,山中有塔,塔中有一老比丘,以摩訶衍經典與之」。
(龍樹欲)「立師教戒,更造衣服,令附佛法而有小異」。
「大龍菩薩……接之入海,於宮殿中,開七寶藏,發七寶華函,以諸方等深奧經典無量妙法授之。……龍還送出,於南天竺大弘佛法」。
「去此世已來,至今始過百歲,南天竺諸國為其立廟,敬奉如佛」。
龍樹出家時,佛像初興,舍利塔(śarīra-stūpa)代表了佛,與僧寺相連,由比丘僧管理。龍樹在佛塔出家,就是在僧寺中出家。「初期大乘」經的傳出,雖與部派佛教的三藏不同,但「初期大乘」是重法而輕律的,還沒有成立菩薩僧團,所以大乘而出家的,還是在部派的僧寺中出家。也就因此,龍樹出了家,先讀聲聞乘的三藏。龍樹論所引的律典,多與《十誦律》相同,所以傳說龍樹於說一切有部([A3]Sarvāstivāda)出家,大致是可信的。後來,龍樹在雪山(Himālaya)的一處佛寺中,讀到了大乘經。雪山在印度北部的邊境;《般若》等大乘經,起於南方而大成於北方,在雪山地區讀到大乘經,是合於事實的。龍樹有「立師教戒,更造衣服」,也就是有別立大乘僧伽的意圖。但沒有實現這一理想,可能是為了避免諍論,或被誤會為叛離佛教。這可見個人的理證不難,而大眾制度的改革,卻是很不容易的!龍樹入龍宮的傳說,極為普遍。我曾作〈龍樹龍宮取經考〉,論證為:龍樹取經處,在烏荼(Uḍra),今奧里薩(Orissa)地方。這[A4]裡在大海邊,傳說是龍王往來的地方。這[A5]裡有神奇的塔,傳說是龍樹從龍宮取來的。這[A6]裡是善財(Sudhana)童子的故鄉,與《華嚴》的〈入法界品〉有關。龍樹在龍宮讀到大乘經,應有事實成分,極可能經典是從龍王祠廟中得來的[6]。龍樹在南天竺弘法。是當然的。多氏《印度佛教史》說:龍樹也在中印度弘法。多氏所說的龍樹弘法事[A7]跡,已有後期「秘密大乘」的色彩,有些是附會的傳說。龍樹曾在雪山地區修學大乘法,對北方也應有影響。龍樹的弘揚佛法,不是[A8]局限在一地區的。依《大唐西域記》,龍樹晚年,住南憍薩羅(Kośalā)國都西南的跋邏末羅耆釐山([A9]Brāhmagiri)——黑峰山[7]。後住阿摩羅縛底(Amarāvatī)大塔西北的吉祥山([A10]Śrīparvata),在這[A11]裡去世。
龍樹所造的論典,留傳世間,受到大乘佛教界普遍的崇敬。由於眾望所歸,即使思想不同,也沒有人敢出來責難的。西元七、八世紀,還有人自稱是龍樹的傳人;後起的著作,也傳說是龍樹造的,那不免為盛名所累了!龍樹論流傳在北方,經西域而傳來我國的,西元五世紀初,譯出了四部:一、《中論》:四卷,是龍樹本頌與青目釋論合編的。二、《十二門論》:一卷,《論》中引到了龍樹所造的《七十空(性)論》。這兩部,是明甚深義的。三、《大智度論》:一百卷,是二萬二千偈(中品)《大般若波羅蜜經》的釋論,也是經、論合編的。僧叡的〈大智釋論序〉說:「論之略本,有十萬偈。……三分除二,得此百卷」。〈大智論(後)記〉說:「論初品三十四卷,解釋一品,是全論[A12]具本。二品已下,法師略之,……得此百卷。若盡出之,將十倍於此」[8]。這部《大般若波羅蜜(大智度)經》的釋論,是十萬偈廣論的略譯。「後記」所說,似乎誇大了些!四、《十住毘婆沙論》:十七卷,是《華嚴經.十地品》重頌的廣說,僅解說二地。這兩部解說經文的論,在甚深義的基礎上,廣明菩薩的大行。以上四部,是現存最早譯出的龍樹論。《龍樹傳》說:「廣明摩訶衍,作優波提舍十萬偈,又作莊嚴佛道論五千偈,大慈方便論五千偈,中論五百偈,令摩訶衍教大行於天竺。又造無畏論十萬偈,中論出其中」[9]。「優波提舍十萬偈」,應該就是《大智度論》;經的釋論,一般是稱為「論議」——優波提舍([A13]Upadeśa)的。《十住毘婆沙論》,是菩薩道——十地的廣釋,可能就是《莊嚴佛道論》。《中論》,傳說出於《無畏論》,那《無畏論》是龍樹所作偈頌(及注釋)的總集了。
西元七、八世紀,佛法傳入西藏;在藏文的譯本中,有眾多的龍樹作品。除傳說的秘密部外,主要的是「五正理聚」,顯示甚深義的五部論。一、《根本中論頌》。二、《六十頌如理論》:我國趙宋施護(Dānapāla)曾譯出龍樹的本頌。三、《七十空性論》(頌及釋):近代法尊依藏文譯成漢文。四、《迴諍論》:後魏毘目智仙(Vimokṣaprajñāṛṣi)與瞿曇流支(Prajñāruci),曾譯出偈與釋。五、《廣破經》。後二部,是破斥印度的正理派([A14]Nyāyika)的。此外,有一、《菩提資糧論》:隋達磨笈多(Dharmagupta)譯,六卷。本頌是龍樹造,釋論是自在([A15]Īśvara)比丘造的。《十住毘婆沙論》提到了這部論,羅什譯作《助道經》[10]。二、《寶鬘論》:真諦(Paramârtha)所譯《寶行王正論》,就是《寶鬘論》,但真諦沒有題「龍樹造」。三、《寄親友書》:與《勸發諸王要偈》同本,我國共有三譯。四、《大乘二十頌論》:趙宋施護也有譯出。論說「一切唯心」,未必是龍樹造的!
龍樹成立的大乘義,特別是《中論》,影響深遠,所以稱龍樹學系為中觀派([A16]Mādhyamika)。傳說無著(Asaṅga)造《順中論》,元魏瞿曇(般若)流支譯為二卷。西藏傳《中論》有八家注釋:安慧(Sthiramati)釋,提婆設摩(Devaśarman)釋,德吉祥(Guṇaśrī)釋,德慧(Guṇamati)釋——四家,都屬於瑜伽行派([A17]Yogācāra)。瑜伽派的解釋,未必符合龍樹論的本義,但受到大乘學界所重視,可以想見龍樹《中論》的地位了!四家中的安慧釋論,由趙宋[A18]惟淨等譯出,名《大乘中觀釋論》,[A19]十八卷。其他四家中,有《無畏釋》,也許因此說龍樹造《無畏論》,《中論》出在其中。這部釋論,近於羅什所譯的青目釋。西藏傳說為龍樹造,但也有以為不是的。有清辨(Bhavya)釋,名《般若燈》。唐波羅頗蜜多羅(Prabhākaramitra)譯出,十五卷,名《般若燈論釋》。譯者是瑜伽行派,在〈觀涅槃品〉中,清辨評斥瑜伽行派部分,譯者竟把他刪去了,對翻譯來說,未免不夠忠實!西藏所重的龍樹「五正理聚」,是屬於甚深觀行的。而《中論》所明深義,是三乘共入的,如(一八品)〈觀法品〉所說。龍樹為公認的大乘行者,他所說的菩薩大行,難道只是《菩提資糧論》?廣明菩薩大行的,是《大智度論》,《十住毘婆沙論》;由於西元四世紀,印度的中觀者一度衰落而失傳了,是後期(復興的)中觀者的不幸!近代學者,有的由於後期中觀者不知道這兩部論;而《大智度論》有〈讚般若偈〉等,懷疑不是龍樹造的。不知大部的經、論,後人增補片段,是印度經、論的常態,怎能以點滴而懷疑全部!《大智度論》是龍樹造的,西元四世紀在西域流傳,五世紀初傳來我國,這比之晚期出現於印度的龍樹作品,應該可信得多了!
第二節 龍樹的思想
龍樹(Nāgārjuna)學被稱為中觀派([A20]Mādhyamika),可見《中(觀)論》所受到的重視。龍樹是大乘行者,本於深觀而修廣大行的,所以更應從《大智度論》,《十住毘婆沙論》,去理解大乘的全貌。龍樹生於南印度,在北方修學,所以龍樹論有綜貫南北的特色;抉擇、貫通一切,撥荊棘而啟大乘的坦途,不是為理論而理論的說明者。「佛法」的「四部阿含」以外,大乘經的傳出,部類眾多,宗趣不一,所以龍樹依據古說,依「四阿含」的不同特性,立四種悉檀([A21]siddhānta),以貫攝一切佛法,悉檀是宗旨、理趣的意思。四悉檀是:有的是適應俗情,方便誘導向佛的「世界悉檀」;有的是針對偏蔽過失而說的「對治悉檀」;有的是啟發人心向上向善的「各各為人悉檀」;有的是顯示究竟真實的「第一義悉檀」。以此四悉檀通攝當時的一切佛說,「皆是實,無相違背」[1]。經說不同,如從應機說法來說,一切是如實說,「佛說無不如義」,所以「如來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然依修行而得究竟來說,那就是「第一義悉檀」了。第一義——勝義(paramârtha)在「佛法」中,是緣起([A22]pratītyasamutpāda);緣起法是法性(dharmatā),法住([A23]dharma-sthititā),法界(dharma-dhātu)。依緣起說,蘊,處,(因緣),諦,界,及出世因的道品,都是勝義,這就是《雜阿含經》(巴利藏作《相應部》)的主要內容。龍樹是大乘行者,依《般若經》說,以涅槃(nirvāṇa)異名——空性(śūnyatā),真如(tathatā),法界,實際(bhūtakoṭi)等為勝義,如《論》說:「第一義悉檀者,一切法性,一切論議語言,一切是法非法,一一可分別破散;諸佛、辟支佛、阿羅漢所行真實法,不可破,不可散」[2]。勝義是三乘聖者自證的,不落論議語言,所以不可破壞。反之,說一切法(自)性,一切論議語言,說是說非,都是可破壞的。因為世俗施設,都有相對性,沒有不落於可破壞的境地。第一義悉檀真實不可破;如方便的應機設教,有相對的真實意義,所以前三悉檀也可說是實了。
龍樹的造論通經,面對佛教界的種種問題。如「佛法」的部派林立,互相評破;「佛法」與「大乘佛法」間,存有嚴重的偏差,有礙佛法的合理開展。如傳統的「佛法」行者,指大乘為非佛所說[3]。「大乘佛法」行者,指傳統「佛法」為小乘(hīnayāna);過分的讚揚菩薩,貶抑阿羅漢,使釋尊為了「佛法久住」而建立起來的,和樂清淨僧伽的律(vinaya)行,也受到輕視。如維摩詰(Vimalakīrti)呵斥優波離(Upāli)的如法為比丘出罪[4];文殊師利(Mañjuśrī)以出家身分,「不現佛邊,亦不見在眾僧,亦不見在請會,亦不在說戒中」,卻在「王宮采女中,及諸婬女、小兒之中三月」安居[5]。這表示了有個人自由主義傾向的大乘行者,藐視過著集體生活的謹嚴律制(也許當時律制,有的已徒存形式了)。大乘的極端者,以為:「若有經卷說聲聞事,其行菩薩(道者)不當學此,亦不當聽。非吾等法,非吾道義,聲聞所行也,修菩薩者慎勿學彼」[6]。以上是「佛法」與「大乘佛法」者的互相抗拒。又如「大乘佛法」以勝義諦為先,尤其是《般若經》的發揚空義。空是無二無別的,一切法平等,所以空中無善無惡,無業無報,無修無證,無凡無聖。在「一切法空」的普遍發揚中,不免引起副作用,如吳支謙所譯《慧印三昧經》說:「住在有中,言一切空。亦不曉空,何所是空。內意不除,所行非法。口但說空,住在有中」[7]。西晉竺法護譯的《濟諸方等學經》也說:「所可宣講,但論空法,言無罪福,輕蔑諸行」[8]。談空而輕毀善行,是佛教界的時代病,難怪原始的《寶積經》,要大聲疾呼:「寧起我見積若須彌,非以空見起增上慢。所以者何?一切諸見依空得脫,若起空見,則不可除」[9]。「大乘佛法」興起,「佛法」與「大乘佛法」的相互抗拒,談空而蔑視人間善行,龍樹的時代,已相當嚴重了!
「佛法」以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為先,「大乘佛法」以空性、真如等為量。龍樹面對佛教界的相互抗拒,於是探求佛法的真義,以「佛法」的中道(madhyamā-pratipad)緣起,貫通大乘空義,寫出最著名的一偈,如《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三中)說:
「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無(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
「眾因緣生法」,是緣起法的異譯。第二句,依梵本是「我等說是空性」。緣起與空性的統一,可見當時的經文及大乘行者,已有這種見解,龍樹不過是論述得更精密更完成而已。緣起與空性,不是對立的,緣起就是空性,空性就是緣起。從依緣而起說,名為緣起;從現起而本性空說,名為空性。出發於緣起或空性的經典,所說各有所重,而實際是同一的;說得不同,只是應機的方便。龍樹是大乘行者,所以依空性成立一切,如《中論》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無空義者,一切則不成」[10]。《迴諍論》說:「若人信於空,彼人信一切;若人不信空,彼不信一切」[11]。空,是成立世出世間一切法的法則。大乘經說空性,大都是:「空中無色,……無智亦無得」。一切無所得,一切不可安立,一切法空而隨順世俗說有,不免引起誤解:真實義並沒有善惡因果,說善惡因果,只是化導愚人的方便。說空而有輕視或破壞世俗事的傾向,問題就在這[A24]裡。所以龍樹重空性,而說緣起與空性,不但不是對立,而且是相成的。《般若經》廣說空,重在勝義,但空也有虛妄不實的意義,龍樹著重這點,專依無自性(niḥsvabhāva)明空性。為什麼一切法空?因為一切法是沒有自性的。為什麼無自性?因為是緣起有的。《中論》貫徹了有自性就不是緣起,緣起就沒有自性的原則,如說:「如諸法自性,不在於緣中」;「眾緣中有(自)性,是事則不然」[12]。這樣,緣起是無自性的,無自性所以是空的;空無自性,所以從緣起,明確的說明了緣起與空性的統一,如《迴諍論》[13]說:
「若法依緣起,即說彼為空;若法依緣起,即說無自性」(頌)。
「諸緣起法即是空性。何以故?是無自性故。諸緣起法其性非有,無自性故。……無自性故說為空」。
緣起與空性的統一,關鍵在沒有自性。緣起是無自性的、空的,所以可依緣起而契會空性。空性是無自性的,所以依空而緣起一切。緣起即空,也就是「世間即涅槃」了。
「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偈中所說的「亦為是假名」,「論」意是:空性也是假名的。如《智度論》說:「畢竟空但為破著心故說,非是實空」;「畢竟空亦空」[14]。空性是假名說,緣起也是假名說的。《般若經》初,以一切但有名字——唯名(nāmamātratā),說菩薩、般若波羅蜜不可得。假名——波羅聶提(prajñapti),或譯施設,假施設。《大品般若》立三種假:法假(dharma-prajñapti)、受假(upādāya-prajñapti)、名假([A25]nāma-saṃketa-prajñapti)。法假,如蘊、處、界等法(或類別七十五法,或百法)。受假,如五蘊和合為眾生,是依眾緣和合而有的。名假,是世俗共許的名字[15]。這一切,都是假名的。《中論》的「空則不可說,非空不可說,共不共叵說,但以假名說」[16]的假名,正是 prajñapti 的對譯。然「亦為是假名」的假名,原語為 [A26]prajñaptir upādāya,正是三假中的受假(或譯為取施設、因施設)。龍樹說「亦為是假名」,在三種假中,特取「受假」,這不致為一般誤解為「有法施設」,也不同於空華,龜毛等名假。「亦為是假名」的假名,是不常不斷、不一不異等緣起,沒有實性而有緣起用,如《空之探究》中廣說[17]。《般若經》說空性,說一切但有名字——唯名;龍樹依中道的緣起說,闡揚大乘的(無自)性空與但有假名。一切依於空性,依性空而成立一切;依空而有的一切,但有假名(受假),所以我稱之為「性空唯名論」。
龍樹以無自性義,成立緣起即空,空即緣起,也就貫通了「佛法」(大乘稱之為「聲聞法」)與「大乘佛法」的對立。如「佛法」說三法印——「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而大乘說一實相印,即一切法本空、本不生、本來寂滅。知一切行無常(anityatā),無常故苦(duḥkha),苦故無我我所(nir-ātman-mamakāra),以無我我所執而得涅槃(nirvāṇa),是《阿含經》的一致意見。「大乘佛法」依據一切法本不生的見地,竟說:「色是無常,……受想行識是無常,……是名說相似般若波羅蜜」。應該說:「不壞色故觀色無常,不壞受想行識故觀識(等)無常」[18]。不壞,是沒有變易的。不壞色等觀無常,也就是《維摩詰經》所說:「不生不滅是無常義」[19]。不生不滅,怎麼說是無常呢?《大智度論》卷二二(大正二五.二二二中——下、二二三中)說:
「問曰:摩訶衍(大乘)中說諸法不生不滅,一相所謂無相,此中云何說一切有為作法無常,名為法印?二法云何不相違?答曰:觀無常即是觀空因緣,如觀色念念無常,即知為空。……空即是無生無滅;無生無滅及生滅,其實是一,說有廣略」。
「摩訶衍中有一實,今何以說三實(法印)?答曰……有為法無常,念念生滅故皆屬因緣,無有自在,無有自在故無我。無常無我無相故心不著,無相不著故即是寂滅涅槃。以是故,摩訶衍法中。雖說一切法不生不滅,一相所謂無相,(其實)無相即寂滅涅槃」。
無常是念念生滅的,涅槃是不生不滅,一般每以此而看作不相同的二法。然「佛法」以無常(苦)故無我我所,以無我我所能契入涅槃。無我我所是空義,龍樹以空(即無我我所)為中心,無常故空;空即無相涅槃。以空貫通了生滅與無生滅,而有「無生無滅及生滅,其實是一」的結論。無我我所是空義,然「佛法」並沒有說一切法空,不生不滅!對於這,龍樹也有良好的通釋,如《智度論》說:「聲聞乘多說眾生空,佛乘說眾生空、法空」[20]。「佛法」並不是不說法空,如《智度論》所說,三種法門中的「空門」[21]。「佛法」只是「多說眾生空」而已,如《大智度論》卷二六(大正二五.二五四上)說:
「不大利根眾生,為說無我;利根深智眾生,說諸法本末空。何以故?若無我則捨諸法」。
「佛法二種說:若了了說,則言一切諸法空;若方便說,則言無我」。
依龍樹論意,說無我,說一切法空,只是應機不同;說得含渾些,說得徹底些。所以「佛法」說無我,「大乘佛法」說一切法空,是相通而不相礙的。修行者從觀法而契入實相,《中論》的〈觀法品〉,是觀五蘊無我入門的,如說:「若無有我者,何得有我所?滅我我所故,名得無我智。……諸法實相者,心行言語斷,無生亦無滅,寂滅如涅槃」[22]。可見佛法本來不二,隨機而方便不同,真正的解脫門是沒有別異的。
大乘經說一切法空,一切不可得,對於根性鈍的,或沒有善知識引導的,可能會引起誤解,從《慧印三昧經》等,可見《般若經》等,已引起不重正行的流弊。同時,外道也有觀空的,所以龍樹論一再辨別,主要是二諦說:「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23]。眾生生活在世俗中,沒有世俗諦的名、相、分別,不可能契入第一義空;不依世俗諦的善行,怎麼能趣向甚深空義?如《大智度論》說:「觀真空人,先有無量布施、持戒、禪定,其心柔軟,諸結使薄,然後得真空」;「不行諸功德,但欲得空,是為邪見」[24]。所以雖一切法空平等,沒有染淨可得,而眾生不了,要依世俗的正見、善行,才能深入。《金剛般若經》也說:「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以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修一切善法,則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25]。要知道,空性即緣起,也就是不離如幻(māyā)、如化(nirmita)的因果。如《論》說:「若無常、空相,則不可取,如幻如化,是名為空」[26]。空是如幻如化的,幻化等譬喻,是「以易解空,喻難解空」;「十喻為解空法故」[27]。一切法空,一切是如幻如化的:「如幻化象馬及種種諸物,雖知無實,然色可見、聲可聞,與六情(根)相對,不相錯亂。諸法亦如是,雖空而可見可聞,不相錯亂」[28]。所以,「大聖說空法,為離諸見故」[29]。為離情執而勝解一切法空不可得,不是否定一切善惡邪正;善行、正行,是與第一義空相順而能趣入的。即使徹悟無生的菩薩,也修度化眾生,莊嚴佛土的善行,決不如中國所傳的野狐禪,「大修行人不落因果」。龍樹「性空唯名」的正確解行,是學佛者良好的指南[30]!
龍樹的時代,部派紛諍,而「佛法」與「大乘佛法」,又處於嚴重的對抗局面。所以龍樹論的特色,是確立不二的中道,能適應多方,兼容並蓄。龍樹《中論》的中道,是八不的緣起說。不斷不常,不一不異,不來不出,《阿含經》是約中道緣起說的;不生不滅,《阿含經》是約涅槃說的。緣起的定律是:依緣而有的,也依緣而無。在依緣而有的一切法中,直顯依緣而無的本性空寂(涅槃),一以貫之而立八不緣起。這就是:緣起是不生不滅,……不來不出;緣起寂滅也是不生不滅,……不來不出的。正如《般若經》所說:十八空是「非常非滅故」;而說「如燄燒炷」譬喻的緣起時,也是非常非滅的[31]。說緣起,說本性空寂,都是如來本著了無戲論,畢竟寂滅的自證,為化度眾生而方便說法。說,就不能不是相對的「二」,說緣起,說涅槃,而其實是無二無別。「佛法」與「大乘佛法」的如實相,是不二的,不過由於根性利鈍,智慧淺深,譬喻為「如毛孔空與太虛空」,其實虛空是不能說有差別的。龍樹正本清源,貫通了「大乘佛法」與「佛法」。《中論》說世間即涅槃,是大乘論義。而二十七品中,初二品總明不生(不滅)與(不來)不出,以下依四諦(catvāry-ārya-satyāni)開章,所觀察的,都是《阿含經》與各部派所說的。每品都稱為「觀」,是以八不緣起的正觀,觀察佛教界流傳的教法,使所說契合於佛法的實義。一一的探求論究,似乎破斥了一切,而不知正是為了成立。「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中論》依即空的緣起,成立「佛法」的三寶,四諦,世間因果。在大乘法中,當然是依即空的緣起,成立菩提心,六度,四攝,自利利他的大行;成立究竟圓滿的佛果——大菩提,大涅槃。《般若經》說:一切法如幻如化,涅槃也如幻如化。一切是不離即空的緣起,也就不離即緣起的空寂。古代三論宗說:龍樹「破邪即顯正」,是約深觀的契悟說。如約依空而能成立一切法說,那就不能這樣的泛泛而說了!
龍樹會通了《般若經》的性空、但名,《阿含經》的中道、緣起,也就貫通了「大乘佛法」與「佛法」,互不相礙。一切法義的成立,不是為了論議,論議是可破的,惟有修行以契入實相——第一義,才是龍樹論意的所在。大乘的修行,一切依般若([A27]Prajñā)為導;然得無生法忍(anutpattika-dharma-kṣānti)菩薩,重於方便(upāya),所以說:「菩薩道有二種:一者、般若波羅蜜道;二者、方便道」[32]。這是依《般若經》,先後有二〈囑累品〉而說的。其實「方便即是智慧(般若),智慧淳淨故變名方便,教化眾生,淨佛世界」[33]。般若是體,方便是般若所起的利他巧用,如真金與真金所造的金飾一樣。《般若經》說「五種菩提」([A28]pañcabodhi),《智論》解說為:一、發心菩提,二、伏心菩提,三、明心菩提,四、出到菩提,五、無上菩提[34]。大乘以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成佛為究竟,從初發心以來,無非是隨順,趣入菩提的進修,所以五菩提是從發心到成佛的歷程。天臺家的「六即佛」,就是依此(加「理即」)而成立的。然發心有二:初於生死中,聞佛功德,悲憫眾生而發願成佛;次知諸法如實相,得無生法忍,與無上菩提相應,名「真發心」[35]。初發心是發心菩提,明心菩提是真發心——勝義發心。二道、五菩提,說明了發心成佛的修行歷程。眾生的根性是不一致的,所以「菩薩以種種門入佛道:或從悲門,或從精進智慧門入」[36]。「或有勤行精進,或有以信方便,易行疾至阿惟越致」,這就是難行道與易行道[37]。在般若法門的進修中,也有「智慧精進門入;……信及精進門入」[38]。重於信願的,重於慈悲的,重於智慧的,眾生的根性不一,所以經中入佛道的方便也不一。菩薩的種種不同,如《般若經》的〈往生品〉說。發心到成佛,有遲緩與速疾的差別,《智論》說「乘羊而去」,「乘馬而去」,「神通去」,是依《入必定不必定印經》說的。成佛的遲速,由於發心以前,修習功德所成的根性不同[39]。《十住毘婆沙論》也說:「或有初發心時即入必定;或有漸修功德,如釋迦牟尼佛,初發心時不入必定,後修集功德,值燃燈佛,得入必定」[40]。初入的方便不同,發心成佛的遲速不同,而實質上,都是通過菩薩行位(二道、五菩提)而到達究竟的。龍樹是論師,但也有經師隨機方便而貫通的特長,一切論議是與修持相關聯的;這所以成立緣起即空的中道,而又說「空則不可說」;「若復見有空,諸佛所不化」[41]。
龍樹依緣起與空性(涅槃)而明一貫的中道,那對於從「佛法」而分流出的部派,也就有了合理的處理。當時,部派佛教思想,趨於極端,如「佛法中方廣道人(比丘)言:一切法不生不滅,空無所有,譬如[A29]兔角、龜毛常無」[42],這是極空而破壞了世俗。而「是聲聞人,著聲聞法,佛法過五百歲後,各各分別有五(百)部,……聞說(大乘)般若諸法畢竟空,如刀傷心」[43],這是極有而不知勝義。部派的種種異見,龍樹統攝為「三門:一者、蜫勒門,二者、阿毘曇門,三者、空門」。蜫勒([A30]karaṇḍa),傳說是佛世大迦旃延(Mahākātyāyana)所造的,可譯名《藏論》,是盛行於南天竺的論書。蜫勒論的特色是:「廣比諸事,以類相從」;「入蜫勒門,論議則無窮,其中有隨相門、對治門等種種諸門」;論議的都是佛說。阿毘曇(abhidharma),「或佛自說諸法義,或佛自說諸法名,諸弟子種種集述解其義」。說一切有部有「六足毘曇」;《發智經八犍度》,及釋義的《大毘婆沙論》。有《舍利弗阿毘曇》,是「犢子道人等讀誦」的。現存漢譯的《舍利弗阿毘曇論》,與雪山部(Haimavata),法藏部(Dharmaguptaka)的論書相近。赤銅鍱部([A31]Tāmraśāṭīya)的七部阿毘曇,龍樹沒有說到,也許是孤傳海島,對印度大陸佛教的影響不深吧!「空門」說(眾)生空(pudgala-śūnyatā),法空(dharma-śūnyatā),都是依據經文——《雜阿含經》,《中阿含經》,《長阿含經》,《增壹阿含經》,《波羅延經》——〈彼岸道品〉,〈義品〉等而說的。部派佛教的三門,都是依佛說,依佛說的意義而論述的,只是思想方法不同,陷於對立而互不相容的狀態。對於這,《大智度論》這樣說[44]:
「無智聞之,謂為乖錯。智者入三種法門,觀一切佛語皆是實法,不相違背」。
「入此三門,則知佛法義不相違背。能知是事,即是般若波羅蜜力,於一切法無所罣礙。若不得般若波羅蜜法,入阿毘曇門則墮有中,若入空門則墮無中,若入蜫勒門則墮有無中」。
阿毘曇分別法的自相、共相,因而引起一一法實有自性(svabhāva)的執見,所以墮在「有」中。空門說法空,如方廣道人那樣,就是墮在空「無」中。蜫勒是大迦旃延所造的論,依真諦的《部執異論疏》說: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分出的分別說(玄奘譯作「說假」)部(Prajñaptivādin),是大迦旃延弟子:「此是佛假名說,此是佛真實說;此是真諦,此是俗諦」[45]。分別的說實說假,說真說俗,很可能墮入「有無」中的[46]。這種種論義,都淵源於佛(《阿含》)說,只是偏執而以對方為「乖錯」。如得般若波羅蜜,也就是通達緣起即空即假名的中道,那可說部派異義,都有其相對的真實性,於一切法門無所礙了!一切法是緣起的,不是沒有特性、形態、作用,與其他法的關係,只是沒有自性[A32]罷了。如《大智度論》說:「一一法有九種」:一、有體,二、各有法(業),三、各有力用,四、各有因,五、各有緣,六、各有果,七、各有性,八、各有限礙,九、各有開通方便,知此九法名「下如」。知九法終歸要變異盡滅的,名「中如」。知九法「非有非無,非生非滅,滅諸觀法,究竟清淨,是名上如」[47]。如(tathatā)是不異義,也就是如實。下、中、上——淺深的不同,可說都是如實的。所以論師的不同異義,都有相對的意義,只是執有執無,執假執實,所以處處不通。如得般若如實慧,那就一切無礙;應機說法,知「一切佛語皆是實」了!
龍樹說緣起即空的中道,然空是《阿含經》以來,佛教界一致宣說的修行法門,只是解說有些不同而已。《大智度論》提出了三種空:一、分破空,二、觀空,三、十八空[48]。「分破空」,即天臺宗所說的析法空。以㲲為例:將㲲分析到極微(paramāṇu),而極微是假立的,如「推求微塵,則不可得」。「觀空」:外境是可以隨觀心而轉的,如《阿含經》所說的不淨觀([A33]Aśubhā-smṛti),十遍處([A34]daṣa-kṛtsna-āyatanāni)等。如一女人,或見是美麗清淨的;修不淨觀的,見是惡露充滿的;嫉妒他的生瞋恨心;無關的人「無所適莫」。好惡、美醜,隨人的觀感不同而異,可見外境沒有實性,所以是空。「十八空」(aṣṭādaśa-śūnyatāḥ):雖隨法而有種種名字,而所以是空的理由,都是「非常非滅故。何以故?性自爾」[49]。這是說一切法本來自性空,也就是出離二邊戲論的中道,是大乘空的精義[50]。《智論》含容的統攝了三種空,偶爾也以前二空為方便,但究極的離戲論的中道,是十八空——本無自性空。《智度論》在說到空,無相(animitta),無願(apraṇihita)為甚深義時,又提到三種空:一、「三昧空」:在三昧(samādhi)——定心中,觀一切法空;空是能緣的三昧(心)空,以空三昧觀一切法,所以說一切法空。二、「所緣空」:所緣境是空的,緣外境的空相,名為空三昧。三、「無自性空」,如《大智度論》卷七四(大正二五.五八一中——下)說:
「不以空三昧故空,亦不以所緣外色等諸法故空。……此中說離是二邊說中道,所謂諸法因緣和合生,是和合法無有一定法故空。……無自性故即是畢竟空,是畢竟空從本以來空,非佛所作,亦非餘人所作,諸佛為可度眾生故,說是畢竟空相」。
從這[A35]裡,可以理解龍樹的大乘空義,依緣起說;從緣起而知一切法沒有定性(自性),沒有自性故是畢竟空(atyanta-śūnyatā),畢竟空是寂滅無戲論的。為了化度眾生,依世俗諦說畢竟空,畢竟空是空相也不可得的。龍樹是中道的緣起即空論者,如從認識論去解說,那是不能符合龍樹論意的。當然,龍樹得般若波羅蜜,是於一切法無礙的,也偶爾應用「觀空」來解說。《論》引《般舟三昧經》的念佛見佛說:「三界所有,皆心所作。……若取心相,悉皆無智,心亦虛誑」(不實)[51]。修念佛三昧成就,佛現在前立;進而見佛如虛空中繁星那樣的現前。但不是佛來了,只是自心三昧力所現。依此而推論為:三界所有,都是自心所造作的。心所造作的,虛誑不實,所以取著心相,是愚癡的。《般舟三昧經》也說:「心起想則癡,無想是泥洹」[52]。《智論》引偈說:「諸法如芭蕉,一切從心生,當知法無實;是心亦復空,若有人念空,是則非道行」[53]。這也是法從心生說,法空心也是空,空是離取著戲論的,所以取空相的也就非道了。又說:「如頗梨珠,隨前色(而)變,自無定色。諸法亦如是,無有定相,隨心為異」[54]。法無定相,隨心而差異不同,與上面所說的「觀空」,是完全相同的。佛法中,善惡與迷悟,「心為一切法的主導者」,所以說「心所作」,「從心生」。反之,「心隨身故,身得樂事,心則欣悅。……將諸天眾入[A36]麁澁園中,……諸天人眾[A37]鬪心即生」,又如「北方地有雪山,雪山冷故,藥草能殺諸毒。所食米穀,三毒不能大發;三毒不能大發故,眾生柔軟,信等五根皆得勢力。以是等因緣,北方多行般若波羅蜜」[55]。心隨身轉,心隨環境而變異,《智度論》不也說得很明白嗎?所以不可依據片段文字,誤解龍樹與無著(Asaṅga)的「唯心論」一脈相通!龍樹是緣起論者,直說一切法空,而不是無著學系那樣的。
文殊(Mañjuśrī)法門,與《般若》同源而異流,每說煩惱即菩提,如說:「貪欲是涅槃,恚癡亦如是,如此三事中,有無量佛道」[56]。龍樹怎樣解說這些文句?對於淫欲,《智論》依《般若經》,說三種菩薩:「初者,如世間人受五欲,後捨離出家,得菩提道。二者,大功德牢固,初發心時斷於婬欲,乃至成佛道。是菩薩或法身,或肉身;或離欲,或未離欲。三者,清淨法身菩薩,……與眾生同事而攝取之」[57]。第一類菩薩,如釋尊。第二類,「從初發心常作童真行,不與色欲共會」,也就是發菩提心以來,生生世世,過著清淨梵行的生活。即使是得了無生忍的法身菩薩,也是這樣。《大智度論》卷三五(大正二五.三一七中)說:
「有人言:菩薩雖受五欲,心不著故,不妨於道」。
「菩薩應作童真修行梵行,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梵行菩薩不著世間故,速成菩薩道。若婬欲者,譬如膠漆,難可得離」。
有大乘人以為:受五欲,對修道是不妨礙的,只要不執著他。對於這種見解,龍樹是不以為然的。認為始終修童真梵行,能「速成菩薩道」,也就是成佛要容易得多。《龍樹傳》說:起初,龍樹與友人,到王宮中去淫亂,幾乎被殺,這才深感欲為苦本而出家。龍樹有過這一番經歷,當然會稱讚始終修梵行的。這是「大功德牢固」,不是一般人都能這樣的。先受欲而後出家(第一類),應該是最一般的。第三類是法身菩薩,為了攝化眾生,如維摩詰(Vimalakīrti)長者那樣。大菩薩的善巧方便,不是初學者所能行的。說到「煩惱是菩提」,如《大智度論》[58]說:
「因緣生故無實,……不從十方三世來,是法定相不可得。何以故?一切法入如故。若(不)得是無明定相,即是智慧,不名為癡。是故癡相、智慧相無異,癡實相即是智慧,取著智慧相即是癡」。
「諸法如入法性中,無有別異。……愚癡實相即是智慧,若分別著此智慧即是愚癡。如是愚癡智慧,有何別異」?
龍樹的解說,是依據《思益梵天所問經》的。《思益經》明如來以「五力」說法,「二者、隨宜」:「如來或垢法說淨,淨法說垢。……何謂垢法說淨?不得垢法性故。何謂淨法說垢?貪著淨法故」[59]。這就是《智度論》所說:「癡實相即是智慧,取著智慧相即是癡」的意義。一般不知道這是「隨宜」說法,以為究竟理趣。只知煩惱即菩提,而不知取著菩提就是煩惱!如通達性空,般若現前,那[A38]裡還有煩惱?如誤解煩惱為即是菩提,那真是顛倒了!
第三節 提婆的「百」論
龍樹的弟子提婆(Āryadeva),印度南方的錫蘭人,從犢子部(Vātsīputrīya)出家。那時錫蘭的無畏山(Abhayagiri)派,態度寬容,容許別部及大乘者共住。提婆到了南印度,從龍樹(Nāgārjuna)學。留傳下來的提婆事[A39]跡,主要是到處去破斥外道,破斥小乘的妄執,後來為[A40]外[A41]道所殺。提婆的著作有:一、《百論》,以百偈得名。鳩摩羅什(Kumārajīva)譯,不是全譯而是有所省略的。提婆的本論,名為「修妬路」(經),論釋是婆藪開士造的。有以為婆藪就是世親([A42]Vasubanbhu),然在年代上是不可能的。二、《四百觀論》,西藏本作《瑜伽行地四百論》,四百偈。唐玄奘所譯《大乘廣百論釋論》,一〇卷,是《四百論》的後二百偈,及瑜伽學者護法(Dharmapāla)的注釋。三、《百字論》,元魏菩提流志(Bodhiruci)譯,一卷。提婆本論僅百字,就是論末偈頌中,「一切法無一,如是法無異!……等如夢無異,相亦無有體」[1];其餘論釋,不知是誰造的。此論在西藏,說是龍樹造的。提婆所造的論,都以「百」為名。這固然由於百字、百偈、四百偈的論偈數目,然在梵文中,百是 śataka,字根 śat 有破壞的意義,實表示了破斥摧壞一切異說的宗趣。此外,北涼道泰譯出《大丈夫論》,二卷。論末說:「阿闍黎犢子部提波羅大菩薩,生在南方,是(彼)所作竟」[2]。與傳說的提婆相合,僅名字——提婆與提波羅小異。這部論,著重於悲心施捨一切的菩薩行,為慈悲增上的代表作。如是提婆所造的,那提婆不計自身安危,盡力破斥外小異見(法施),弘護大乘,終於以身殉教,這真是能說能行的大丈夫!
提婆的弟子羅睺羅跋陀羅(Rāhulabhadra),曾在中、南印弘法。西藏所傳,羅睺羅跋陀羅著有〈讚法華經偈〉,〈讚般若偈〉。真諦傳說:羅睺羅跋陀羅有《中論註》。據吉藏《中觀論疏》說:「羅睺羅法師,是龍樹同時人。釋八不,乃作常樂我淨明之」[3]。以八不緣起來解說大涅槃四德,與《大般涅槃經》續譯的〈師子吼菩薩品〉,以八不緣起為「正因佛性」[4],同一學風。這顯然是中觀學者,面對後期大乘經而加以會通了。《智度論》引用他的〈讚般若偈〉[5],可能是後人所附入的。龍樹,提婆,羅睺羅跋陀羅,三人有先後的師資關係,為漢、藏一致的傳說。以後的傳承,如西藏所傳的,我國從來不知。如三論宗所傳:羅睺羅傳青目,青目傳須利耶蘇摩(Sūryasoma),須利耶蘇摩傳羅什。這一傳承中,青目是什麼傳說也沒有,說他在羅睺羅與羅什之間,不過因為青目作《中論釋》而已。佛教學派的次第相傳,有些是不必盡信的!
龍樹開闢了大乘的坦途,提婆也就移重心到對外的破斥。以空義來掃除有、非有等一切戲論,而「空」不是言說所安立處,所以空也不立,而被稱為「破而不立」。說到破,破的是什麼?法是不可破的;種種論破,只是破除眾生的愛著、執見,如《大智度論》卷三二(大正二五.二九六下、二九七中)說:
「般若波羅蜜,於一切法無所捨,無所破,畢竟清淨,無諸戲論。如佛說有四緣,但以少智之人,著於四緣而生邪論,為破著故,說言諸法實空無所破」。
「般若波羅蜜中,但除邪見而不破四緣」。
「佛為破妄見故,言三事不可得,實無所破」;「是法空,諸佛以憐愍心,為斷愛結、除邪見故說」[6]。這就是《維摩詰經》所說:「但除其病而不除法,為斷病本而教導之。何謂病本?謂有攀緣」的意思[7]。攀緣,玄奘譯作「緣慮」。大概的說,「佛法」重在破愛著。由於部派分化而異說紛紜,外道的反對聲也漸高,都在義理上兜圈子,辯論上下功夫,這所以「一切法空」說應運而生,重在破邪了。如於一切法不生愛著,於一切法不「自以為是」,那緣起法本來如此,有什麼可破的!提婆的《大乘廣百論釋論》卷八(大正三〇.二三六上)說:
「識為諸有種,境是識所行,見境無我時,諸有種皆滅」。
或者以為:「見境無我」,是破境,這是境空而心不起的意思。其實,提婆所說,是本於《雜阿含經》卷二的,如(大正二.九上)說:
「種子者,譬取陰俱識。地界者,譬(色、受、想、行)四識住。水界者,譬貪喜四取攀緣識住」。
「色(受、想、行)界離貪;離貪已,於色封滯意生縛斷;於色封滯意生縛斷已,攀緣斷;攀緣斷已,識無住處,不復生長增廣」。[8]
識(vijñāna)是有取識,為流轉三有的種子。為什麼是三有種?因為識在色、受、想、行——四處住(四識住)。識行境時,由於貪喜的染著繫縛,取識攀緣不捨而成流轉三有的種子。如離愛,識行境時就不為貪喜所縛而攀緣不捨,那就識無住處——「三有種當滅」了。黑牛與白牛相繫的譬喻,也是同一意義,不過約根境說:「非意繫法,非法繫意。……於其中間,若彼欲貪,是其繫也」[9]。依《維摩經》說:只因攀緣三界,起有無見,如不起二見,那就都無所得,攀緣——生死病根也就斷了。《阿含》與《大乘經》一脈相通,不過《阿含》重在離愛(tṛṣṇā, anunaya),大乘重在離見(dṛṣṭi)。生死病根的「攀緣」,不是能緣,也不是所緣,是能所相關時,有所愛染、執見的緣慮。愛染、執著,「佛法」說我愛(我見、我慢等),無我就解脫了。「大乘」說我見、法見(依自性起),離我法自性見,就都無所著了。所以,「不以空三昧(心)故空,亦不以所緣外色等諸法故空。……此中說離是二邊說中道,所謂因緣和合生,是和合法,無有一定法故空。……無自性故,即畢竟空」[10]。論師以「分破空」、「觀空」、「本性空」,推求破斥外道、小乘所說,顯一切法離戲論而寂滅,不是論議,一切論議是可破的,佛法是「大聖說空法,為離諸見故」。
校注
[0119001] 《龍樹菩薩傳》(大正五〇.一八五中)。 [0120002] 《龍樹菩薩勸誡王頌》(大正三二.七五一中)。《南海寄歸內法傳》卷四(大正五四.二二七下)。 [0120003] 《入中論》卷二(漢院刊本二——三)。 [0120004] 多氏《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日譯本一三九)。 [0121005] 《龍樹菩薩傳》(大正五〇.一八四上——一八五中)。 [0122006] 拙作〈龍樹龍宮取經考〉(《妙雲集》下編九《佛教史地考論》二一一——二二一)。 [0122007] 《大唐西域記》卷一〇(大正五一.九二九下)。 [0123008] 《出三藏記集》卷一〇(大正五五.七五上、中)。 [0123009] 《龍樹菩薩傳》(大正五〇.一八四下)。 [0124010] 《十住毘婆沙論》卷一(大正二六.二五中)。 [0126001] 《大智度論》卷一(大正二五.五九中)。 [0127002] 《大智度論》卷一(大正二五.六〇下)。 [0127003] 《道行般若波羅蜜經》卷六(大正八.四五五中)。《般舟三昧經》卷上(大正一三.九〇七上——中)。 [0127004] 《維摩詰所說經》卷上(大正一四.五四一中)。 [0128005] 《文殊師利現寶藏經》卷下(大正一四.四六〇上)。《大方廣寶篋經》卷中(大正一四.四七四上)。 [0128006] 《濟諸方等學經》(大正九.三七五中)。 [0128007] 《慧印三昧經》(大正一五.四六四中)。 [0128008] 《濟諸方等學經》(大正九.三七六上)。 [0128009] 《大寶積經》卷一一二〈普明菩薩會〉(大正一一.六三四上)。以上部分,可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四章(一一六七——一一七三)。 [0129010] 《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三上)。 [0129011] 《迴諍論》(大正三二.一五上)。 [0129012] 《中論》卷一(大正三〇.二中)。卷三(大正三〇.一九下)。 [0130013] 《菩提道次第廣論》卷一七引文(漢院刊本三三上)。舊譯《迴諍論》(大正三二.一八上)。 [0130014] 《大智度論》卷六三(大正二五.五〇八下)。卷三一(大正二五.二九〇上)。 [0130015] 《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二(大正八.二三一上)。《大智度論》卷四一(大正二五.三五八中——下)。 [0130016] 《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〇中)。 [0131017] 拙作《空之探究》第四章(二三三——二四一)。 [0131018] 《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三(大正八.五四六下)。 [0131019] 《維摩詰所說經》卷上(大正一四.五四一上)。 [0132020] 《大智度論》卷四(大正二五.八五中)。 [0132021] 《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二下——一九三中)。 [0133022] 《中論》卷三(大正三〇.二三下——二四上)。 [0133023] 《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三上)。 [0133024] 《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四上)。 [0133025]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大正八.七五一下)。 [0133026] 《大智度論》卷三一(大正二五.二九〇下)。 [0134027] 《大智度論》卷六(大正二五.一〇五下)。卷六(大正二五.一〇一下)。 [0134028] 《大智度論》卷六(大正二五.一〇一下)。 [0134029] 《中論》卷二(大正三〇.一八下)。 [0134030] 本節參閱拙作《空之探究》第四章(二〇一——二六五)。 [0134031] 參閱拙作《空之探究》第三章(一七〇——一七三)。 [0135032] 《大智度論》卷一〇〇(大正二五.七五四中——下)。 [0136033] 《大智度論》卷四六(大正二五.三九四下)。 [0136034] 《大智度論》卷五三(大正二五.四三八上)。 [0136035] 《大智度論》卷四五(大正二五.三八三中)。 [0136036] 《大智度論》卷四〇(大正二五.三五〇上)。 [0136037] 《十住毘婆沙論》卷五(大正二六.四一中)。 [0136038] 《大智度論》卷五八(大正二五.四七二下)。 [0136039] 《大智度論》卷三八(大正二五.三四二中——下)。 [0136040] 《十住毘婆沙論》卷一(大正二六.二四下)。 [0137041] 《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〇中)。卷二(大正三〇.一八下)。 [0137042] 《大智度論》卷一(大正二五.六一上——中)。 [0137043] 《大智度論》卷六三(大正二五.五〇三下)。 [0138044] 《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二上、一九四上)。 [0138045] 《三論玄義檢幽集》卷五所引(大正七〇.四六一上)。 [0138046] 三門,見《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二上——一九四上)。參閱《大智度論》卷二(大正二五.七〇上——中)。 [0139047] 《大智度論》卷三二(大正二五.二九八下)。參閱卷三三(大正二五.三〇三上);卷二七(大正二五.二六〇中)。 [0139048] 《大智度論》卷一二(大正二五.一四七下——一四八上)。 [0139049] 《大智度論》卷四六(大正二五.三九三下)。 [0140050] 《大智度論》卷四六(大正二五.三九六上)。 [0140051] 《大智度論》卷二九(大正二五.二七六中)。 [0141052] 《般舟三昧經》卷上(大正一三.九〇六上)。 [0141053] 《大智度論》卷八(大正二五.一一八上)。 [0141054] 《大智度論》卷四三(大正二五.三七二中)。 [0141055] 《大智度論》卷八(大正二五.一一七中)。又卷六七(大正二五.五三一中)。 [0141056] 《諸法無行經》卷下(大正一五.七五九下)。 [0142057] 《大智度論》卷三五(大正二五.三一七中)。 [0142058] 《大智度論》卷八〇(大正二五.六二二上)。又卷三五(大正二五.三二一上——中)。 [0143059] 《思益梵天所問經》卷二(大正一五.四〇下)。 [0148001] 《百字論》(大正三〇.二五二下)。 [0148002] 《大丈夫論》(大正三〇.二六八上)。 [0148003] 《中觀論疏》卷三本(大正四二.四〇下)。 [0148004] 《大般涅槃經》卷二七(大正一二.五二四上——中)。 [0148005] 《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〇中——一九一上)。 [0149006] 《大智度論》卷一二(大正二五.一五〇上)。卷二〇(大正二五.二〇七中)。 [0149007] 《維摩詰所說經》卷中(大正一四.五四五上)。 [0150008] 《相應部》(二二)〈蘊相應〉(南傳一四.八五——八七)。 [0150009] 《雜阿含經》卷九(大正二.六〇中)。《相應部》(三五)〈六處相應〉(南傳一五.二六〇——二六一)。 [0151010] 《大智度論》卷七四(大正二五.五八一中——下)。【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34 冊 No. 32 印度佛教思想史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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