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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佛教思想史

第四章 中觀大乘——「性空唯名論」

第一節 龍樹及其論著

多方面傳出的大乘經數量不少內容又各有所重在下化眾生上求佛道修菩薩行的大原則下「初期大乘」經的行解不免有點龐雜「初期大乘」流行以來(西元前五〇年——西元二〇〇年)已經二百多年了面對印度的神教「佛法」流傳出的部派大乘自身的異義實有分別抉擇貫通確立大乘正義的必要龍樹(Nāgārjuna)就是適應這一時代的要求而成為印度佛教史上著名的第一位大乘論師

龍樹在世的年代傳說不一而年壽又都說很長西元[A1]四〇一年鳩摩羅什(Kumārajīva)來到我國的長安羅什譯出的《龍樹菩薩傳》說「去此世已來至今始過百歲」[1]羅什二十歲以前在西域學得龍樹的大乘法門二十歲以後住在龜茲前秦建元十八年(西元三八二)羅什離龜茲而到了姑臧住了十九年才到長安可見《龍樹傳》的成立一定在西元三八二年以前那時龍樹已去世百零年了所以推定為龍樹約生於西元一五〇——二五〇年這也是很長壽了龍樹是南印度人當時的南方是案達羅(Andhra)王朝宋(西元四三一年)求那跋摩(Guṇavarman)譯出了《龍樹菩薩為禪陀迦王說法要偈》「禪陀迦王」就是唐義淨的異譯本《龍樹菩薩勸誡王頌》所說的「乘土國王」《南海寄歸內法傳》說到的「市演得迦」[2]一般以為「禪陀伽」是案達羅王朝的創建者 Simuka龍樹仰推禪陀伽王用意在勸誡案達羅國王依法而行宋僧伽跋摩(Saṃghavarman)再譯本名《勸發諸王要偈》也許更符合實際後代稱此「偈」為《密友(或作「親友」)書》那是說龍樹與某國王有親密關係得到某國王的崇敬護持了近代學者紛紛的推定當時的國王是誰但一直在推論階段沒有得到定論

關於龍樹的傳記首先要辨別的是龍樹或譯作龍猛龍勝然《楞伽經》所說「證得歡喜地往生極樂國」的龍猛梵語 Nāgāhvaya應譯為「龍叫」「龍名」月稱(Candrakīrti)的《入中論》為了證明龍樹的勝德引了《楞伽經》說又引《大雲經》說「此離車子一切有情樂見童子於我滅度後滿四百年轉為苾芻其名曰龍廣弘我教法後於極淨光世界成佛」[3]這也是龍名依多氏《印度佛教史》說南方的龍叫(或「龍名」)阿闍黎真實的名字就是如來賢(Tathāgata-bhadra弘揚唯識中道是龍樹的弟子[4]這位如來賢阿闍黎絕對不是龍樹思想(其實是如來藏說)與龍樹不同也不可能是龍樹的弟子

龍樹菩薩出家修學弘法的事[A2]依早期的《龍樹菩薩傳》是這樣的[5]

「入山詣一佛塔出家受戒九十日中誦三藏盡更求異經都無得處」

「遂入雪山山中有塔塔中有一老比丘以摩訶衍經典與之」

(龍樹欲)「立師教戒更造衣服令附佛法而有小異」

「大龍菩薩接之入海於宮殿中開七寶藏發七寶華函以諸方等深奧經典無量妙法授之龍還送出於南天竺大弘佛法」

「去此世已來至今始過百歲南天竺諸國為其立廟敬奉如佛」

龍樹出家時佛像初興舍利塔(śarīra-stūpa)代表了佛與僧寺相連由比丘僧管理龍樹在佛塔出家就是在僧寺中出家「初期大乘」經的傳出雖與部派佛教的三藏不同但「初期大乘」是重法而輕律的還沒有成立菩薩僧團所以大乘而出家的還是在部派的僧寺中出家也就因此龍樹出了家先讀聲聞乘的三藏龍樹論所引的律典多與《十誦律》相同所以傳說龍樹於說一切有部([A3]Sarvāstivāda)出家大致是可信的後來龍樹在雪山(Himālaya)的一處佛寺中讀到了大乘經雪山在印度北部的邊境《般若》等大乘經起於南方而大成於北方在雪山地區讀到大乘經是合於事實的龍樹有「立師教戒更造衣服」也就是有別立大乘僧伽的意圖但沒有實現這一理想可能是為了避免諍論或被誤會為叛離佛教這可見個人的理證不難而大眾制度的改革卻是很不容易的龍樹入龍宮的傳說極為普遍我曾作〈龍樹龍宮取經考〉論證為龍樹取經處在烏荼(Uḍra今奧里薩(Orissa)地方[A4]裡在大海邊傳說是龍王往來的地方[A5]裡有神奇的塔傳說是龍樹從龍宮取來的[A6]裡是善財(Sudhana)童子的故鄉與《華嚴》的〈入法界品〉有關龍樹在龍宮讀到大乘經應有事實成分極可能經典是從龍王祠廟中得來的[6]龍樹在南天竺弘法是當然的多氏《印度佛教史》說龍樹也在中印度弘法多氏所說的龍樹弘法事[A7]已有後期「秘密大乘」的色彩有些是附會的傳說龍樹曾在雪山地區修學大乘法對北方也應有影響龍樹的弘揚佛法不是[A8]局限在一地區的依《大唐西域記》龍樹晚年住南憍薩羅(Kośalā)國都西南的跋邏末羅耆釐山([A9]Brāhmagiri)——黑峰山[7]後住阿摩羅縛底(Amarāvatī)大塔西北的吉祥山([A10]Śrīparvata在這[A11]裡去世

龍樹所造的論典留傳世間受到大乘佛教界普遍的崇敬由於眾望所歸即使思想不同也沒有人敢出來責難的西元七八世紀還有人自稱是龍樹的傳人後起的著作也傳說是龍樹造的那不免為盛名所累了龍樹論流傳在北方經西域而傳來我國的西元五世紀初譯出了四部《中論》四卷是龍樹本頌與青目釋論合編的《十二門論》一卷《論》中引到了龍樹所造的《七十空(性)論》這兩部是明甚深義的《大智度論》一百卷是二萬二千偈(中品)《大般若波羅蜜經》的釋論也是經論合編的僧叡的〈大智釋論序〉說「論之略本有十萬偈三分除二得此百卷」〈大智論(後)記〉說「論初品三十四卷解釋一品是全論[A12]具本二品已下法師略之得此百卷若盡出之將十倍於此」[8]這部《大般若波羅蜜(大智度)經》的釋論是十萬偈廣論的略譯「後記」所說似乎誇大了些《十住毘婆沙論》十七卷是《華嚴經十地品》重頌的廣說僅解說二地這兩部解說經文的論在甚深義的基礎上廣明菩薩的大行以上四部是現存最早譯出的龍樹論《龍樹傳》說「廣明摩訶衍作優波提舍十萬偈又作莊嚴佛道論五千偈大慈方便論五千偈中論五百偈令摩訶衍教大行於天竺又造無畏論十萬偈中論出其中」[9]「優波提舍十萬偈」應該就是《大智度論》經的釋論一般是稱為「論議」——優波提舍([A13]Upadeśa)的《十住毘婆沙論》是菩薩道——十地的廣釋可能就是《莊嚴佛道論》《中論》傳說出於《無畏論》那《無畏論》是龍樹所作偈頌(及注釋)的總集了

西元七八世紀佛法傳入西藏在藏文的譯本中有眾多的龍樹作品除傳說的秘密部外主要的是「五正理聚」顯示甚深義的五部論《根本中論頌》《六十頌如理論》我國趙宋施護(Dānapāla)曾譯出龍樹的本頌《七十空性論》(頌及釋)近代法尊依藏文譯成漢文《迴諍論》後魏毘目智仙(Vimokṣaprajñāṛṣi)與瞿曇流支(Prajñāruci曾譯出偈與釋《廣破經》後二部是破斥印度的正理派([A14]Nyāyika)的此外有一《菩提資糧論》隋達磨笈多(Dharmagupta)譯六卷本頌是龍樹造釋論是自在([A15]Īśvara)比丘造的《十住毘婆沙論》提到了這部論羅什譯作《助道經》[10]《寶鬘論》真諦(Paramârtha)所譯《寶行王正論》就是《寶鬘論》但真諦沒有題「龍樹造」《寄親友書》與《勸發諸王要偈》同本我國共有三譯《大乘二十頌論》趙宋施護也有譯出論說「一切唯心」未必是龍樹造的

龍樹成立的大乘義特別是《中論》影響深遠所以稱龍樹學系為中觀派([A16]Mādhyamika傳說無著(Asaṅga)造《順中論》元魏瞿曇(般若)流支譯為二卷西藏傳《中論》有八家注釋安慧(Sthiramati)釋提婆設摩(Devaśarman)釋德吉祥(Guṇaśrī)釋德慧(Guṇamati)釋——四家都屬於瑜伽行派([A17]Yogācāra瑜伽派的解釋未必符合龍樹論的本義但受到大乘學界所重視可以想見龍樹《中論》的地位了四家中的安慧釋論由趙宋[A18]惟淨等譯出名《大乘中觀釋論》[A19]十八卷其他四家中有《無畏釋》也許因此說龍樹造《無畏論》《中論》出在其中這部釋論近於羅什所譯的青目釋西藏傳說為龍樹造但也有以為不是的有清辨(Bhavya)釋名《般若燈》唐波羅頗蜜多羅(Prabhākaramitra)譯出十五卷名《般若燈論釋》譯者是瑜伽行派在〈觀涅槃品〉中清辨評斥瑜伽行派部分譯者竟把他刪去了對翻譯來說未免不夠忠實西藏所重的龍樹「五正理聚」是屬於甚深觀行的而《中論》所明深義是三乘共入的如(一八品)〈觀法品〉所說龍樹為公認的大乘行者他所說的菩薩大行難道只是《菩提資糧論》廣明菩薩大行的是《大智度論》《十住毘婆沙論》由於西元四世紀印度的中觀者一度衰落而失傳了是後期(復興的)中觀者的不幸近代學者有的由於後期中觀者不知道這兩部論而《大智度論》有〈讚般若偈〉等懷疑不是龍樹造的不知大部的經後人增補片段是印度經論的常態怎能以點滴而懷疑全部《大智度論》是龍樹造的西元四世紀在西域流傳五世紀初傳來我國這比之晚期出現於印度的龍樹作品應該可信得多了

第二節 龍樹的思想

龍樹(Nāgārjuna)學被稱為中觀派([A20]Mādhyamika可見《中(觀)論》所受到的重視龍樹是大乘行者本於深觀而修廣大行的所以更應從《大智度論》《十住毘婆沙論》去理解大乘的全貌龍樹生於南印度在北方修學所以龍樹論有綜貫南北的特色抉擇貫通一切撥荊棘而啟大乘的坦途不是為理論而理論的說明者「佛法」的「四部阿含」以外大乘經的傳出部類眾多宗趣不一所以龍樹依據古說依「四阿含」的不同特性立四種悉檀([A21]siddhānta以貫攝一切佛法悉檀是宗旨理趣的意思四悉檀是有的是適應俗情方便誘導向佛的「世界悉檀」有的是針對偏蔽過失而說的「對治悉檀」有的是啟發人心向上向善的「各各為人悉檀」有的是顯示究竟真實的「第一義悉檀」以此四悉檀通攝當時的一切佛說「皆是實無相違背」[1]經說不同如從應機說法來說一切是如實說「佛說無不如義」所以「如來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然依修行而得究竟來說那就是「第一義悉檀」了第一義——勝義(paramârtha)在「佛法」中是緣起([A22]pratītyasamutpāda緣起法是法性(dharmatā法住([A23]dharma-sthititā法界(dharma-dhātu依緣起說(因緣)及出世因的道品都是勝義這就是《雜阿含經》(巴利藏作《相應部》)的主要內容龍樹是大乘行者依《般若經》說以涅槃(nirvāṇa)異名——空性(śūnyatā真如(tathatā法界實際(bhūtakoṭi)等為勝義如《論》說「第一義悉檀者一切法性一切論議語言一切是法非法一一可分別破散諸佛辟支佛阿羅漢所行真實法不可破不可散」[2]勝義是三乘聖者自證的不落論議語言所以不可破壞反之說一切法(自)性一切論議語言說是說非都是可破壞的因為世俗施設都有相對性沒有不落於可破壞的境地第一義悉檀真實不可破如方便的應機設教有相對的真實意義所以前三悉檀也可說是實了

龍樹的造論通經面對佛教界的種種問題如「佛法」的部派林立互相評破「佛法」與「大乘佛法」間存有嚴重的偏差有礙佛法的合理開展如傳統的「佛法」行者指大乘為非佛所說[3]「大乘佛法」行者指傳統「佛法」為小乘(hīnayāna過分的讚揚菩薩貶抑阿羅漢使釋尊為了「佛法久住」而建立起來的和樂清淨僧伽的律(vinaya)行也受到輕視如維摩詰(Vimalakīrti)呵斥優波離(Upāli)的如法為比丘出罪[4]文殊師利(Mañjuśrī)以出家身分「不現佛邊亦不見在眾僧亦不見在請會亦不在說戒中」卻在「王宮采女中及諸婬女小兒之中三月」安居[5]這表示了有個人自由主義傾向的大乘行者藐視過著集體生活的謹嚴律制(也許當時律制有的已徒存形式了)大乘的極端者以為「若有經卷說聲聞事其行菩薩(道者)不當學此亦不當聽非吾等法非吾道義聲聞所行也修菩薩者慎勿學彼」[6]以上是「佛法」與「大乘佛法」者的互相抗拒又如「大乘佛法」以勝義諦為先尤其是《般若經》的發揚空義空是無二無別的一切法平等所以空中無善無惡無業無報無修無證無凡無聖在「一切法空」的普遍發揚中不免引起副作用如吳支謙所譯《慧印三昧經》說「住在有中言一切空亦不曉空何所是空內意不除所行非法口但說空住在有中」[7]西晉竺法護譯的《濟諸方等學經》也說「所可宣講但論空法言無罪福輕蔑諸行」[8]談空而輕毀善行是佛教界的時代病難怪原始的《寶積經》要大聲疾呼「寧起我見積若須彌非以空見起增上慢所以者何一切諸見依空得脫若起空見則不可除」[9]「大乘佛法」興起「佛法」與「大乘佛法」的相互抗拒談空而蔑視人間善行龍樹的時代已相當嚴重了

「佛法」以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為先「大乘佛法」以空性真如等為量龍樹面對佛教界的相互抗拒於是探求佛法的真義以「佛法」的中道(madhyamā-pratipad)緣起貫通大乘空義寫出最著名的一偈如《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三中)

「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無(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

「眾因緣生法」是緣起法的異譯第二句依梵本是「我等說是空性」緣起與空性的統一可見當時的經文及大乘行者已有這種見解龍樹不過是論述得更精密更完成而已緣起與空性不是對立的緣起就是空性空性就是緣起從依緣而起說名為緣起從現起而本性空說名為空性出發於緣起或空性的經典所說各有所重而實際是同一的說得不同只是應機的方便龍樹是大乘行者所以依空性成立一切如《中論》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無空義者一切則不成」[10]《迴諍論》說「若人信於空彼人信一切若人不信空彼不信一切」[11]是成立世出世間一切法的法則大乘經說空性大都是「空中無色無智亦無得」一切無所得一切不可安立一切法空而隨順世俗說有不免引起誤解真實義並沒有善惡因果說善惡因果只是化導愚人的方便說空而有輕視或破壞世俗事的傾向問題就在這[A24]所以龍樹重空性而說緣起與空性不但不是對立而且是相成的《般若經》廣說空重在勝義但空也有虛妄不實的意義龍樹著重這點專依無自性(niḥsvabhāva)明空性為什麼一切法空因為一切法是沒有自性的為什麼無自性因為是緣起有的《中論》貫徹了有自性就不是緣起緣起就沒有自性的原則如說「如諸法自性不在於緣中」「眾緣中有(自)性是事則不然」[12]這樣緣起是無自性的無自性所以是空的空無自性所以從緣起明確的說明了緣起與空性的統一如《迴諍論》[13]

「若法依緣起即說彼為空若法依緣起即說無自性」(頌)

「諸緣起法即是空性何以故是無自性故諸緣起法其性非有無自性故無自性故說為空」

緣起與空性的統一關鍵在沒有自性緣起是無自性的空的所以可依緣起而契會空性空性是無自性的所以依空而緣起一切緣起即空也就是「世間即涅槃」了

「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偈中所說的「亦為是假名」「論」意是空性也是假名的如《智度論》說「畢竟空但為破著心故說非是實空」「畢竟空亦空」[14]空性是假名說緣起也是假名說的《般若經》初以一切但有名字——唯名(nāmamātratā說菩薩般若波羅蜜不可得假名——波羅聶提(prajñapti或譯施設假施設《大品般若》立三種假法假(dharma-prajñapti受假(upādāya-prajñapti名假([A25]nāma-saṃketa-prajñapti法假如蘊界等法(或類別七十五法或百法)受假如五蘊和合為眾生是依眾緣和合而有的名假是世俗共許的名字[15]這一切都是假名的《中論》的「空則不可說非空不可說共不共叵說但以假名說」[16]的假名正是 prajñapti 的對譯然「亦為是假名」的假名原語為 [A26]prajñaptir upādāya正是三假中的受假(或譯為取施設因施設)龍樹說「亦為是假名」在三種假中特取「受假」這不致為一般誤解為「有法施設」也不同於空華龜毛等名假「亦為是假名」的假名是不常不斷不一不異等緣起沒有實性而有緣起用如《空之探究》中廣說[17]《般若經》說空性說一切但有名字——唯名龍樹依中道的緣起說闡揚大乘的(無自)性空與但有假名一切依於空性依性空而成立一切依空而有的一切但有假名(受假)所以我稱之為「性空唯名論」

龍樹以無自性義成立緣起即空空即緣起也就貫通了「佛法」(大乘稱之為「聲聞法」)與「大乘佛法」的對立如「佛法」說三法印——「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而大乘說一實相印即一切法本空本不生本來寂滅知一切行無常(anityatā無常故苦(duḥkha苦故無我我所(nir-ātman-mamakāra以無我我所執而得涅槃(nirvāṇa是《阿含經》的一致意見「大乘佛法」依據一切法本不生的見地竟說「色是無常受想行識是無常是名說相似般若波羅蜜」應該說「不壞色故觀色無常不壞受想行識故觀識(等)無常」[18]不壞是沒有變易的不壞色等觀無常也就是《維摩詰經》所說「不生不滅是無常義」[19]不生不滅怎麼說是無常呢《大智度論》卷二二(大正二五二二二中——下二二三中)

「問曰摩訶衍(大乘)中說諸法不生不滅一相所謂無相此中云何說一切有為作法無常名為法印二法云何不相違答曰觀無常即是觀空因緣如觀色念念無常即知為空空即是無生無滅無生無滅及生滅其實是一說有廣略」

「摩訶衍中有一實今何以說三實(法印)答曰有為法無常念念生滅故皆屬因緣無有自在無有自在故無我無常無我無相故心不著無相不著故即是寂滅涅槃以是故摩訶衍法中雖說一切法不生不滅一相所謂無相(其實)無相即寂滅涅槃」

無常是念念生滅的涅槃是不生不滅一般每以此而看作不相同的二法然「佛法」以無常(苦)故無我我所以無我我所能契入涅槃無我我所是空義龍樹以空(即無我我所)為中心無常故空空即無相涅槃以空貫通了生滅與無生滅而有「無生無滅及生滅其實是一」的結論無我我所是空義然「佛法」並沒有說一切法空不生不滅對於這龍樹也有良好的通釋如《智度論》說「聲聞乘多說眾生空佛乘說眾生空法空」[20]「佛法」並不是不說法空如《智度論》所說三種法門中的「空門」[21]「佛法」只是「多說眾生空」而已如《大智度論》卷二六(大正二五二五四上)

「不大利根眾生為說無我利根深智眾生說諸法本末空何以故若無我則捨諸法」

「佛法二種說若了了說則言一切諸法空若方便說則言無我」

依龍樹論意說無我說一切法空只是應機不同說得含渾些說得徹底些所以「佛法」說無我「大乘佛法」說一切法空是相通而不相礙的修行者從觀法而契入實相《中論》的〈觀法品〉是觀五蘊無我入門的如說「若無有我者何得有我所滅我我所故名得無我智諸法實相者心行言語斷無生亦無滅寂滅如涅槃」[22]可見佛法本來不二隨機而方便不同真正的解脫門是沒有別異的

大乘經說一切法空一切不可得對於根性鈍的或沒有善知識引導的可能會引起誤解從《慧印三昧經》等可見《般若經》等已引起不重正行的流弊同時外道也有觀空的所以龍樹論一再辨別主要是二諦說「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23]眾生生活在世俗中沒有世俗諦的名分別不可能契入第一義空不依世俗諦的善行怎麼能趣向甚深空義如《大智度論》說「觀真空人先有無量布施持戒禪定其心柔軟諸結使薄然後得真空」「不行諸功德但欲得空是為邪見」[24]所以雖一切法空平等沒有染淨可得而眾生不了要依世俗的正見善行才能深入《金剛般若經》也說「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以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修一切善法則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25]要知道空性即緣起也就是不離如幻(māyā如化(nirmita)的因果如《論》說「若無常空相則不可取如幻如化是名為空」[26]空是如幻如化的幻化等譬喻是「以易解空喻難解空」「十喻為解空法故」[27]一切法空一切是如幻如化的「如幻化象馬及種種諸物雖知無實然色可見聲可聞與六情(根)相對不相錯亂諸法亦如是雖空而可見可聞不相錯亂」[28]所以「大聖說空法為離諸見故」[29]為離情執而勝解一切法空不可得不是否定一切善惡邪正善行正行是與第一義空相順而能趣入的即使徹悟無生的菩薩也修度化眾生莊嚴佛土的善行決不如中國所傳的野狐禪「大修行人不落因果」龍樹「性空唯名」的正確解行是學佛者良好的指南[30]

龍樹的時代部派紛諍而「佛法」與「大乘佛法」又處於嚴重的對抗局面所以龍樹論的特色是確立不二的中道能適應多方兼容並蓄龍樹《中論》的中道是八不的緣起說不斷不常不一不異不來不出《阿含經》是約中道緣起說的不生不滅《阿含經》是約涅槃說的緣起的定律是依緣而有的也依緣而無在依緣而有的一切法中直顯依緣而無的本性空寂(涅槃)一以貫之而立八不緣起這就是緣起是不生不滅不來不出緣起寂滅也是不生不滅不來不出的正如《般若經》所說十八空是「非常非滅故」而說「如燄燒炷」譬喻的緣起時也是非常非滅的[31]說緣起說本性空寂都是如來本著了無戲論畢竟寂滅的自證為化度眾生而方便說法就不能不是相對的「二」說緣起說涅槃而其實是無二無別「佛法」與「大乘佛法」的如實相是不二的不過由於根性利鈍智慧淺深譬喻為「如毛孔空與太虛空」其實虛空是不能說有差別的龍樹正本清源貫通了「大乘佛法」與「佛法」《中論》說世間即涅槃是大乘論義而二十七品中初二品總明不生(不滅)與(不來)不出以下依四諦(catvāry-ārya-satyāni)開章所觀察的都是《阿含經》與各部派所說的每品都稱為「觀」是以八不緣起的正觀觀察佛教界流傳的教法使所說契合於佛法的實義一一的探求論究似乎破斥了一切而不知正是為了成立「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中論》依即空的緣起成立「佛法」的三寶四諦世間因果在大乘法中當然是依即空的緣起成立菩提心六度四攝自利利他的大行成立究竟圓滿的佛果——大菩提大涅槃《般若經》說一切法如幻如化涅槃也如幻如化一切是不離即空的緣起也就不離即緣起的空寂古代三論宗說龍樹「破邪即顯正」是約深觀的契悟說如約依空而能成立一切法說那就不能這樣的泛泛而說了

龍樹會通了《般若經》的性空但名《阿含經》的中道緣起也就貫通了「大乘佛法」與「佛法」互不相礙一切法義的成立不是為了論議論議是可破的惟有修行以契入實相——第一義才是龍樹論意的所在大乘的修行一切依般若([A27]Prajñā)為導然得無生法忍(anutpattika-dharma-kṣānti)菩薩重於方便(upāya所以說「菩薩道有二種一者般若波羅蜜道二者方便道」[32]這是依《般若經》先後有二〈囑累品〉而說的其實「方便即是智慧(般若)智慧淳淨故變名方便教化眾生淨佛世界」[33]般若是體方便是般若所起的利他巧用如真金與真金所造的金飾一樣《般若經》說「五種菩提」([A28]pañcabodhi《智論》解說為發心菩提伏心菩提明心菩提出到菩提無上菩提[34]大乘以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成佛為究竟從初發心以來無非是隨順趣入菩提的進修所以五菩提是從發心到成佛的歷程天臺家的「六即佛」就是依此(加「理即」)而成立的然發心有二初於生死中聞佛功德悲憫眾生而發願成佛次知諸法如實相得無生法忍與無上菩提相應名「真發心」[35]初發心是發心菩提明心菩提是真發心——勝義發心二道五菩提說明了發心成佛的修行歷程眾生的根性是不一致的所以「菩薩以種種門入佛道或從悲門或從精進智慧門入」[36]「或有勤行精進或有以信方便易行疾至阿惟越致」這就是難行道與易行道[37]在般若法門的進修中也有「智慧精進門入信及精進門入」[38]重於信願的重於慈悲的重於智慧的眾生的根性不一所以經中入佛道的方便也不一菩薩的種種不同如《般若經》的〈往生品〉說發心到成佛有遲緩與速疾的差別《智論》說「乘羊而去」「乘馬而去」「神通去」是依《入必定不必定印經》說的成佛的遲速由於發心以前修習功德所成的根性不同[39]《十住毘婆沙論》也說「或有初發心時即入必定或有漸修功德如釋迦牟尼佛初發心時不入必定後修集功德值燃燈佛得入必定」[40]初入的方便不同發心成佛的遲速不同而實質上都是通過菩薩行位(二道五菩提)而到達究竟的龍樹是論師但也有經師隨機方便而貫通的特長一切論議是與修持相關聯的這所以成立緣起即空的中道而又說「空則不可說」「若復見有空諸佛所不化」[41]

龍樹依緣起與空性(涅槃)而明一貫的中道那對於從「佛法」而分流出的部派也就有了合理的處理當時部派佛教思想趨於極端如「佛法中方廣道人(比丘)一切法不生不滅空無所有譬如[A29]兔角龜毛常無」[42]這是極空而破壞了世俗而「是聲聞人著聲聞法佛法過五百歲後各各分別有五(百)部聞說(大乘)般若諸法畢竟空如刀傷心」[43]這是極有而不知勝義部派的種種異見龍樹統攝為「三門一者蜫勒門二者阿毘曇門三者空門」蜫勒([A30]karaṇḍa傳說是佛世大迦旃延(Mahākātyāyana)所造的可譯名《藏論》是盛行於南天竺的論書蜫勒論的特色是「廣比諸事以類相從」「入蜫勒門論議則無窮其中有隨相門對治門等種種諸門」論議的都是佛說阿毘曇(abhidharma「或佛自說諸法義或佛自說諸法名諸弟子種種集述解其義」說一切有部有「六足毘曇」《發智經八犍度》及釋義的《大毘婆沙論》有《舍利弗阿毘曇》是「犢子道人等讀誦」的現存漢譯的《舍利弗阿毘曇論》與雪山部(Haimavata法藏部(Dharmaguptaka)的論書相近赤銅鍱部([A31]Tāmraśāṭīya)的七部阿毘曇龍樹沒有說到也許是孤傳海島對印度大陸佛教的影響不深吧「空門」說(眾)生空(pudgala-śūnyatā法空(dharma-śūnyatā都是依據經文——《雜阿含經》《中阿含經》《長阿含經》《增壹阿含經》《波羅延經》——〈彼岸道品〉〈義品〉等而說的部派佛教的三門都是依佛說依佛說的意義而論述的只是思想方法不同陷於對立而互不相容的狀態對於這《大智度論》這樣說[44]

「無智聞之謂為乖錯智者入三種法門觀一切佛語皆是實法不相違背」

「入此三門則知佛法義不相違背能知是事即是般若波羅蜜力於一切法無所罣礙若不得般若波羅蜜法入阿毘曇門則墮有中若入空門則墮無中若入蜫勒門則墮有無中」

阿毘曇分別法的自相共相因而引起一一法實有自性(svabhāva)的執見所以墮在「有」中空門說法空如方廣道人那樣就是墮在空「無」中蜫勒是大迦旃延所造的論依真諦的《部執異論疏》說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分出的分別說(玄奘譯作「說假」)部(Prajñaptivādin是大迦旃延弟子「此是佛假名說此是佛真實說此是真諦此是俗諦」[45]分別的說實說假說真說俗很可能墮入「有無」中的[46]這種種論義都淵源於佛(《阿含》)說只是偏執而以對方為「乖錯」如得般若波羅蜜也就是通達緣起即空即假名的中道那可說部派異義都有其相對的真實性於一切法門無所礙了一切法是緣起的不是沒有特性形態作用與其他法的關係只是沒有自性[A32]罷了如《大智度論》說「一一法有九種」有體各有法(業)各有力用各有因各有緣各有果各有性各有限礙各有開通方便知此九法名「下如」知九法終歸要變異盡滅的名「中如」知九法「非有非無非生非滅滅諸觀法究竟清淨是名上如」[47]如(tathatā)是不異義也就是如實上——淺深的不同可說都是如實的所以論師的不同異義都有相對的意義只是執有執無執假執實所以處處不通如得般若如實慧那就一切無礙應機說法知「一切佛語皆是實」了

龍樹說緣起即空的中道然空是《阿含經》以來佛教界一致宣說的修行法門只是解說有些不同而已《大智度論》提出了三種空分破空觀空十八空[48]「分破空」即天臺宗所說的析法空以㲲為例將㲲分析到極微(paramāṇu而極微是假立的如「推求微塵則不可得」「觀空」外境是可以隨觀心而轉的如《阿含經》所說的不淨觀([A33]Aśubhā-smṛti十遍處([A34]daṣa-kṛtsna-āyatanāni)等如一女人或見是美麗清淨的修不淨觀的見是惡露充滿的嫉妒他的生瞋恨心無關的人「無所適莫」好惡美醜隨人的觀感不同而異可見外境沒有實性所以是空「十八空」(aṣṭādaśa-śūnyatāḥ雖隨法而有種種名字而所以是空的理由都是「非常非滅故何以故性自爾」[49]這是說一切法本來自性空也就是出離二邊戲論的中道是大乘空的精義[50]《智論》含容的統攝了三種空偶爾也以前二空為方便但究極的離戲論的中道是十八空——本無自性空《智度論》在說到空無相(animitta無願(apraṇihita)為甚深義時又提到三種空「三昧空」在三昧(samādhi)——定心中觀一切法空空是能緣的三昧(心)空以空三昧觀一切法所以說一切法空「所緣空」所緣境是空的緣外境的空相名為空三昧「無自性空」如《大智度論》卷七四(大正二五五八一中——下)

「不以空三昧故空亦不以所緣外色等諸法故空此中說離是二邊說中道所謂諸法因緣和合生是和合法無有一定法故空無自性故即是畢竟空是畢竟空從本以來空非佛所作亦非餘人所作諸佛為可度眾生故說是畢竟空相」

從這[A35]可以理解龍樹的大乘空義依緣起說從緣起而知一切法沒有定性(自性)沒有自性故是畢竟空(atyanta-śūnyatā畢竟空是寂滅無戲論的為了化度眾生依世俗諦說畢竟空畢竟空是空相也不可得的龍樹是中道的緣起即空論者如從認識論去解說那是不能符合龍樹論意的當然龍樹得般若波羅蜜是於一切法無礙的也偶爾應用「觀空」來解說《論》引《般舟三昧經》的念佛見佛說「三界所有皆心所作若取心相悉皆無智心亦虛誑」(不實)[51]修念佛三昧成就佛現在前立進而見佛如虛空中繁星那樣的現前但不是佛來了只是自心三昧力所現依此而推論為三界所有都是自心所造作的心所造作的虛誑不實所以取著心相是愚癡的《般舟三昧經》也說「心起想則癡無想是泥洹」[52]《智論》引偈說「諸法如芭蕉一切從心生當知法無實是心亦復空若有人念空是則非道行」[53]這也是法從心生說法空心也是空空是離取著戲論的所以取空相的也就非道了又說「如頗梨珠隨前色(而)變自無定色諸法亦如是無有定相隨心為異」[54]法無定相隨心而差異不同與上面所說的「觀空」是完全相同的佛法中善惡與迷悟「心為一切法的主導者」所以說「心所作」「從心生」反之「心隨身故身得樂事心則欣悅將諸天眾入[A36]麁澁園中諸天人眾[A37]鬪心即生」又如「北方地有雪山雪山冷故藥草能殺諸毒所食米穀三毒不能大發三毒不能大發故眾生柔軟信等五根皆得勢力以是等因緣北方多行般若波羅蜜」[55]心隨身轉心隨環境而變異《智度論》不也說得很明白嗎所以不可依據片段文字誤解龍樹與無著(Asaṅga)的「唯心論」一脈相通龍樹是緣起論者直說一切法空而不是無著學系那樣的

文殊(Mañjuśrī)法門與《般若》同源而異流每說煩惱即菩提如說「貪欲是涅槃恚癡亦如是如此三事中有無量佛道」[56]龍樹怎樣解說這些文句對於淫欲《智論》依《般若經》說三種菩薩「初者如世間人受五欲後捨離出家得菩提道二者大功德牢固初發心時斷於婬欲乃至成佛道是菩薩或法身或肉身或離欲或未離欲三者清淨法身菩薩與眾生同事而攝取之」[57]第一類菩薩如釋尊第二類「從初發心常作童真行不與色欲共會」也就是發菩提心以來生生世世過著清淨梵行的生活即使是得了無生忍的法身菩薩也是這樣《大智度論》卷三五(大正二五三一七中)

「有人言菩薩雖受五欲心不著故不妨於道」

「菩薩應作童真修行梵行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梵行菩薩不著世間故速成菩薩道若婬欲者譬如膠漆難可得離」

有大乘人以為受五欲對修道是不妨礙的只要不執著他對於這種見解龍樹是不以為然的認為始終修童真梵行能「速成菩薩道」也就是成佛要容易得多《龍樹傳》說起初龍樹與友人到王宮中去淫亂幾乎被殺這才深感欲為苦本而出家龍樹有過這一番經歷當然會稱讚始終修梵行的這是「大功德牢固」不是一般人都能這樣的先受欲而後出家(第一類)應該是最一般的第三類是法身菩薩為了攝化眾生如維摩詰(Vimalakīrti)長者那樣大菩薩的善巧方便不是初學者所能行的說到「煩惱是菩提」如《大智度論》[58]

「因緣生故無實不從十方三世來是法定相不可得何以故一切法入如故若(不)得是無明定相即是智慧不名為癡是故癡相智慧相無異癡實相即是智慧取著智慧相即是癡」

「諸法如入法性中無有別異愚癡實相即是智慧若分別著此智慧即是愚癡如是愚癡智慧有何別異」

龍樹的解說是依據《思益梵天所問經》的《思益經》明如來以「五力」說法「二者隨宜」「如來或垢法說淨淨法說垢何謂垢法說淨不得垢法性故何謂淨法說垢貪著淨法故」[59]這就是《智度論》所說「癡實相即是智慧取著智慧相即是癡」的意義一般不知道這是「隨宜」說法以為究竟理趣只知煩惱即菩提而不知取著菩提就是煩惱如通達性空般若現前[A38]裡還有煩惱如誤解煩惱為即是菩提那真是顛倒了

第三節 提婆的「百」論

龍樹的弟子提婆(Āryadeva印度南方的錫蘭人從犢子部(Vātsīputrīya)出家那時錫蘭的無畏山(Abhayagiri)派態度寬容容許別部及大乘者共住提婆到了南印度從龍樹(Nāgārjuna)學留傳下來的提婆事[A39]主要是到處去破斥外道破斥小乘的妄執後來為[A40][A41]道所殺提婆的著作有《百論》以百偈得名鳩摩羅什(Kumārajīva)譯不是全譯而是有所省略的提婆的本論名為「修妬路」(經)論釋是婆藪開士造的有以為婆藪就是世親([A42]Vasubanbhu然在年代上是不可能的《四百觀論》西藏本作《瑜伽行地四百論》四百偈唐玄奘所譯《大乘廣百論釋論》一〇卷是《四百論》的後二百偈及瑜伽學者護法(Dharmapāla)的注釋《百字論》元魏菩提流志(Bodhiruci)譯一卷提婆本論僅百字就是論末偈頌中「一切法無一如是法無異等如夢無異相亦無有體」[1]其餘論釋不知是誰造的此論在西藏說是龍樹造的提婆所造的論都以「百」為名這固然由於百字百偈四百偈的論偈數目然在梵文中百是 śataka字根 śat 有破壞的意義實表示了破斥摧壞一切異說的宗趣此外北涼道泰譯出《大丈夫論》二卷論末說「阿闍黎犢子部提波羅大菩薩生在南方是(彼)所作竟」[2]與傳說的提婆相合僅名字——提婆與提波羅小異這部論著重於悲心施捨一切的菩薩行為慈悲增上的代表作如是提婆所造的那提婆不計自身安危盡力破斥外小異見(法施)弘護大乘終於以身殉教這真是能說能行的大丈夫

提婆的弟子羅睺羅跋陀羅(Rāhulabhadra曾在中南印弘法西藏所傳羅睺羅跋陀羅著有〈讚法華經偈〉〈讚般若偈〉真諦傳說羅睺羅跋陀羅有《中論註》據吉藏《中觀論疏》說「羅睺羅法師是龍樹同時人釋八不乃作常樂我淨明之」[3]以八不緣起來解說大涅槃四德與《大般涅槃經》續譯的〈師子吼菩薩品〉以八不緣起為「正因佛性」[4]同一學風這顯然是中觀學者面對後期大乘經而加以會通了《智度論》引用他的〈讚般若偈〉[5]可能是後人所附入的龍樹提婆羅睺羅跋陀羅三人有先後的師資關係為漢藏一致的傳說以後的傳承如西藏所傳的我國從來不知如三論宗所傳羅睺羅傳青目青目傳須利耶蘇摩(Sūryasoma須利耶蘇摩傳羅什這一傳承中青目是什麼傳說也沒有說他在羅睺羅與羅什之間不過因為青目作《中論釋》而已佛教學派的次第相傳有些是不必盡信的

龍樹開闢了大乘的坦途提婆也就移重心到對外的破斥以空義來掃除有非有等一切戲論而「空」不是言說所安立處所以空也不立而被稱為「破而不立」說到破破的是什麼法是不可破的種種論破只是破除眾生的愛著執見如《大智度論》卷三二(大正二五二九六下二九七中)

「般若波羅蜜於一切法無所捨無所破畢竟清淨無諸戲論如佛說有四緣但以少智之人著於四緣而生邪論為破著故說言諸法實空無所破」

「般若波羅蜜中但除邪見而不破四緣」

「佛為破妄見故言三事不可得實無所破」「是法空諸佛以憐愍心為斷愛結除邪見故說」[6]這就是《維摩詰經》所說「但除其病而不除法為斷病本而教導之何謂病本謂有攀緣」的意思[7]攀緣玄奘譯作「緣慮」大概的說「佛法」重在破愛著由於部派分化而異說紛紜外道的反對聲也漸高都在義理上兜圈子辯論上下功夫這所以「一切法空」說應運而生重在破邪了如於一切法不生愛著於一切法不「自以為是」那緣起法本來如此有什麼可破的提婆的《大乘廣百論釋論》卷八(大正三〇二三六上)

「識為諸有種境是識所行見境無我時諸有種皆滅」

或者以為「見境無我」是破境這是境空而心不起的意思其實提婆所說是本於《雜阿含經》卷二(大正二九上)

「種子者譬取陰俱識地界者譬(色行)四識住水界者譬貪喜四取攀緣識住」

「色(受行)界離貪離貪已於色封滯意生縛斷於色封滯意生縛斷已攀緣斷攀緣斷已識無住處不復生長增廣」[8]

識(vijñāna)是有取識為流轉三有的種子為什麼是三有種因為識在色行——四處住(四識住)識行境時由於貪喜的染著繫縛取識攀緣不捨而成流轉三有的種子如離愛識行境時就不為貪喜所縛而攀緣不捨那就識無住處——「三有種當滅」了黑牛與白牛相繫的譬喻也是同一意義不過約根境說「非意繫法非法繫意於其中間若彼欲貪是其繫也」[9]依《維摩經》說只因攀緣三界起有無見如不起二見那就都無所得攀緣——生死病根也就斷了《阿含》與《大乘經》一脈相通不過《阿含》重在離愛(tṛṣṇā, anunaya大乘重在離見(dṛṣṭi生死病根的「攀緣」不是能緣也不是所緣是能所相關時有所愛染執見的緣慮愛染執著「佛法」說我愛(我見我慢等)無我就解脫了「大乘」說我見法見(依自性起)離我法自性見就都無所著了所以「不以空三昧(心)故空亦不以所緣外色等諸法故空此中說離是二邊說中道所謂因緣和合生是和合法無有一定法故空無自性故即畢竟空」[10]論師以「分破空」「觀空」「本性空」推求破斥外道小乘所說顯一切法離戲論而寂滅不是論議一切論議是可破的佛法是「大聖說空法為離諸見故」


校注

[0119001] 《龍樹菩薩傳》(大正五〇一八五中) [0120002] 《龍樹菩薩勸誡王頌》(大正三二七五一中)《南海寄歸內法傳》卷四(大正五四二二七下) [0120003] 《入中論》卷二(漢院刊本二——三) [0120004] 多氏《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日譯本一三九 [0121005] 《龍樹菩薩傳》(大正五〇一八四上——一八五中) [0122006] 拙作〈龍樹龍宮取經考〉(《妙雲集》下編《佛教史地考論》二一一——二二一) [0122007] 《大唐西域記》卷一〇(大正五一九二九下) [0123008] 《出三藏記集》卷一〇(大正五五七五上中) [0123009] 《龍樹菩薩傳》(大正五〇一八四下) [0124010] 《十住毘婆沙論》卷一(大正二六二五中) [0126001] 《大智度論》卷一(大正二五五九中) [0127002] 《大智度論》卷一(大正二五六〇下) [0127003] 《道行般若波羅蜜經》卷六(大正八四五五中)《般舟三昧經》卷上(大正一三九〇七上——中) [0127004] 《維摩詰所說經》卷上(大正一四五四一中) [0128005] 《文殊師利現寶藏經》卷下(大正一四四六〇上)《大方廣寶篋經》卷中(大正一四四七四上) [0128006] 《濟諸方等學經》(大正九三七五中) [0128007] 《慧印三昧經》(大正一五四六四中) [0128008] 《濟諸方等學經》(大正九三七六上) [0128009] 《大寶積經》卷一一二〈普明菩薩會〉(大正一一六三四上)以上部分可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四章(一一六七——一一七三) [0129010] 《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三上) [0129011] 《迴諍論》(大正三二一五上) [0129012] 《中論》卷一(大正三〇二中)卷三(大正三〇一九下) [0130013] 《菩提道次第廣論》卷一七引文(漢院刊本三三上)舊譯《迴諍論》(大正三二一八上) [0130014] 《大智度論》卷六三(大正二五五〇八下)卷三一(大正二五二九〇上) [0130015] 《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二(大正八二三一上)《大智度論》卷四一(大正二五三五八中——下) [0130016] 《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〇中) [0131017] 拙作《空之探究》第四章(二三三——二四一) [0131018] 《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三(大正八五四六下) [0131019] 《維摩詰所說經》卷上(大正一四五四一上) [0132020] 《大智度論》卷四(大正二五八五中) [0132021] 《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二下——一九三中) [0133022] 《中論》卷三(大正三〇二三下——二四上) [0133023] 《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三上) [0133024] 《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四上) [0133025]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大正八七五一下) [0133026] 《大智度論》卷三一(大正二五二九〇下) [0134027] 《大智度論》卷六(大正二五一〇五下)卷六(大正二五一〇一下) [0134028] 《大智度論》卷六(大正二五一〇一下) [0134029] 《中論》卷二(大正三〇一八下) [0134030] 本節參閱拙作《空之探究》第四章(二〇一——二六五) [0134031] 參閱拙作《空之探究》第三章(一七〇——一七三) [0135032] 《大智度論》卷一〇〇(大正二五七五四中——下) [0136033] 《大智度論》卷四六(大正二五三九四下) [0136034] 《大智度論》卷五三(大正二五四三八上) [0136035] 《大智度論》卷四五(大正二五三八三中) [0136036] 《大智度論》卷四〇(大正二五三五〇上) [0136037] 《十住毘婆沙論》卷五(大正二六四一中) [0136038] 《大智度論》卷五八(大正二五四七二下) [0136039] 《大智度論》卷三八(大正二五三四二中——下) [0136040] 《十住毘婆沙論》卷一(大正二六二四下) [0137041] 《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〇中)卷二(大正三〇一八下) [0137042] 《大智度論》卷一(大正二五六一上——中) [0137043] 《大智度論》卷六三(大正二五五〇三下) [0138044] 《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二上一九四上) [0138045] 《三論玄義檢幽集》卷五所引(大正七〇四六一上) [0138046] 三門見《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二上——一九四上)參閱《大智度論》卷二(大正二五七〇上——中) [0139047] 《大智度論》卷三二(大正二五二九八下)參閱卷三三(大正二五三〇三上)卷二七(大正二五二六〇中) [0139048] 《大智度論》卷一二(大正二五一四七下——一四八上) [0139049] 《大智度論》卷四六(大正二五三九三下) [0140050] 《大智度論》卷四六(大正二五三九六上) [0140051] 《大智度論》卷二九(大正二五二七六中) [0141052] 《般舟三昧經》卷上(大正一三九〇六上) [0141053] 《大智度論》卷八(大正二五一一八上) [0141054] 《大智度論》卷四三(大正二五三七二中) [0141055] 《大智度論》卷八(大正二五一一七中)又卷六七(大正二五五三一中) [0141056] 《諸法無行經》卷下(大正一五七五九下) [0142057] 《大智度論》卷三五(大正二五三一七中) [0142058] 《大智度論》卷八〇(大正二五六二二上)又卷三五(大正二五三二一上——中) [0143059] 《思益梵天所問經》卷二(大正一五四〇下) [0148001] 《百字論》(大正三〇二五二下) [0148002] 《大丈夫論》(大正三〇二六八上) [0148003] 《中觀論疏》卷三本(大正四二四〇下) [0148004] 《大般涅槃經》卷二七(大正一二五二四上——中) [0148005] 《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〇中——一九一上) [0149006] 《大智度論》卷一二(大正二五一五〇上)卷二〇(大正二五二〇七中) [0149007] 《維摩詰所說經》卷中(大正一四五四五上) [0150008] 《相應部》(二二)〈蘊相應〉(南傳一四八五——八七) [0150009] 《雜阿含經》卷九(大正二六〇中)《相應部》(三五)〈六處相應〉(南傳一五二六〇——二六一) [0151010] 《大智度論》卷七四(大正二五五八一中——下)
[A1] 四〇一【CB】四〇四【印順】
[A2] 跡【CB】迹【印順】
[A3] Sarvāstivāda【CB】Sarvāstivādin【印順】
[A4] 裡【CB】裏【印順】
[A5] 裡【CB】裏【印順】
[A6] 裡【CB】裏【印順】
[A7] 跡【CB】迹【印順】
[A8] 局限【CB】侷限【印順】
[A9] Brāhmagiri【CB】Bh-rāmaragiri【印順】
[A10] Śrīparvata【CB】Śrī-paravata【印順】
[A11] 裡【CB】裏【印順】
[A12] 具【CB】其【印順】(cf. 此處修訂依《大正藏》用字參見《大智度論》卷100〈90 囑累品〉(CBETA, T25, no. 1509, p. 756, c14-18))
[A13] Upadeśa【CB】upadeśa【印順】
[A14] Nyāyika【CB】Naiyāyika【印順】
[A15] Īśvara【CB】Śvara【印順】
[A16] Mādhyamika【CB】Madhyamika【印順】
[A17] Yogācāra【CB】Yogācārika【印順】
[A18] 惟【CB】唯【印順】(cf. 《大乘中觀釋論》卷1(CBETA, T30, no. 1567, p. 136, a9))
[A19] 十八【CB】共九【印順】(cf. 《大正藏》僅收錄前九卷後九卷見《高麗藏》)
[A20] Mādhyamika【CB】Madhyamika【印順】
[A21] siddhānta【CB】si-ddhān ta【印順】
[A22] pratītyasamutpāda【CB】pratītya-samut-pāda【印順】
[A23] dharma-sthititā【CB】dharma-sthitatā【印順】
[A24] 裡【CB】裏【印順】
[A25] nāma-saṃketa-prajñapti【CB】nāma-prajñapti【印順】
[A26] prajñaptir upādāya【CB】prajñapti-upādāya【印順】
[A27] Prajñā【CB】prajñā【印順】
[A28] pañcabodhi【CB】pañca-bodhi【印順】
[A29] 兔【CB】兎【印順】
[A30] karaṇḍa【CB】kuraṇḍa【印順】
[A31] Tāmraśāṭīya【CB】Tāmraśātīya【印順】
[A32] 罷【CB】吧【印順】
[A33] Aśubhā-smṛti【CB】aśu-bhā-smṛti【印順】
[A34] daṣa-kṛtsna-āyatanāni【CB】daśa-kṛtsnāyatanāni【印順】
[A35] 裡【CB】裏【印順】
[A36] 麁【CB】麤【印順】(cf. 《大智度論》卷8〈1 序品〉(CBETA, T25, no. 1509, p. 117, b12-21))
[A37] 鬪【CB】鬥【印順】
[A38] 裡【CB】裏【印順】
[A39] 跡【CB】迹【印順】
[A40] 外【CB】小【印順】(cf. 參見《提婆菩薩傳》卷1(CBETA, T50, no. 2048, p. 187, b27-c7))
[A41] 道【CB】乘學者【印順】(cf. 參見《提婆菩薩傳》卷1(CBETA, T50, no. 2048, p. 187, b27-c7))
[A42] Vasubanbhu【CB】Vasubandhu【印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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