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大乘三系概觀〉以後[A1]
默如法師對我有關大乘三宗的解說,引起了研究的熱忱,寫成〈大乘三系概觀〉。據說:「意在補助他的說明,思想也多分近於印師的。」而且歡迎我「作個率直的批評,不要客氣」。如此為法的友誼,真摯謙和,我怎能不率直的表示意見。即使我所說的,不是默師所能同意的,也非寫出來不可,作友誼的商討。
一 三宗立名
首先想提出來商討的:一、三宗的分別,是一回事;三宗的了與不了,又是一回事。我是以性空唯名論為究竟了義的,但對於三宗的判別,重在把三宗的特殊思想系——要怎樣才能建立生死與涅槃,掘發出來;從大乘三宗的特點上,建立三宗的名稱。每一宗的特點,應該是每一宗所能承認的,並非專依性空者的見解來融通,或是抉擇。我只是忠實而客觀的,敘述大乘三宗的不同。然而默師是以唯識學者的觀點來解說融會,不但融會,而且一再說到:真常唯心論不及性空與唯識,性空不及唯識。所以,我是以三宗的本義來說三宗的差別,默師是以唯識宗義來說三宗。有此一段距離,難免意見上有些不同。我相信,默師如離去唯識宗的立場,意見是會更相近的。
二、我並沒有說「法體」。我是說:有的以為一切法非空無自性,不能成立;有的說非虛妄生滅,即無從說起;有的說非真常不變,不能成立。成立一切法,說明一切法,所依的基本法則不同(實就是諸法無我,諸行無常,涅槃寂滅,三法印的著重不同),出發點不同,所以分為三大系——性空,虛妄,真常。而此依於性空的,虛妄(生滅)的,真常的,而成立的一切法,到底是些什麼?到底以什麼為中心,可能少少不同(所以真常論也有不唯心的,虛妄論也有不唯識的),但依三大系的主流來說:性空者以為唯是假名施設,虛妄者以為唯是識所變現的,真常者以為唯是自心所顯現的。因此,又稱之為唯名,唯識,唯心。
┌性空──唯名─┐ 所宗依的法則─┼虛妄──唯識─┼─能攝持的核心 └真常──唯心─┘
默師所說的「法體」,與我的分判三宗,根本不同。他總是將性空與唯識相對,說什麼「性空法體」,「唯識法體」,「真常法體」。退一步說,如性空真是默師所意解的「法體」,那麼要說性空,便應與虛妄(生滅)相對;如要說唯識,便應與唯名相對。今處處以性空與唯識相對論,這自然不免與我的看法大有距離了。
二 空與有
由於宗依唯識而有的不同解說,站在唯識立場(不是以三宗來說明三宗),雖大體贊同,也有多少的出入。現在只是略辨與大乘三宗分判說有關的,特別是有關性空唯名與虛妄唯識的地方。
原作「時空論」部分,以為性空宗以性空融貫萬法,所以「不需分別誰是假名有,誰是自相有」;所以「不像唯識的過未無體,現在實有」,而說三世平等。反之,「唯識是基於認識論的」,所以要主張過未無體,現在是實;要分別假名有與自相有。這一論斷,我認為值得懷疑。因為這都是佛教的老問題,與性空及唯識,並無密切的關係。如一切有系與犢子系,是三世平等的;大眾系與分別說系,一切有系中的經部,是過未無體而現在實有的。自相有與假名有,即是假有與實有的分別,更是小乘學者共同的見解。他們既不說一切法性空,又何嘗依唯識而成立一切。所以,依「性空」與「唯識」,演繹的說明此二宗時間觀的不同,假實觀的不同,出於推想而不符實際。
原作「法體論」的「空有對辨」,對於事理、空有的見解,我也完全不能同意。不論那一宗派,都要安立生死與涅槃。如何而有生死?這應作事相的說明。如何而能轉生死得涅槃?這應從事入理,作理性的體證。也就因此,大乘學派,無不事理具明,空有雙彰(不是空宗有宗)。三系中的「性空唯名」,只是抉出一切法的法則,通性。依空無自性的法則,有成立一切的可能;而成立的一切法,都是依於緣起的假名。至於緣起的假名有法,到底是些什麼?如來有過詳明的啟示,古典阿毘達磨也有豐富的闡發。在無性緣起的基石上,抉擇而成立一切法。所以龍樹一再說到:空無自性,不是破壞一切,而是成立一切。假名依緣的一切法,不礙於空,所以一切皆空而能如實宣說,不會偏此偏彼,偏心偏物而符中道。性空唯名的唯,並不同於哲學上唯心、唯物的唯。默師把性空看作生化萬有的「法體」,把唯名的唯看作唯心的唯,這才覺到「性空依然不便說明生死涅槃的法體,就把這法體,還要牽拉到人生上來」。其實,「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現現成成如實宣說,有什麼拉扯呢!
原文又說:「我以為空宗從有的方面來說事相,那又何必是宗歸於空呢?……應該本此宗旨而立於自崗位上才好,否則空有混合了。」這說得希奇!假使如此,唯識宗——有宗,就不應說空!唯識家說:依遍計所執性,圓成實性(也有說依三性的),說空無自性,不生不滅;說十六空、十八空等,便應該是空宗了,應該空有混合了!我所知道的,並不如此。凡確信經說一切法勝義皆空為究竟了義的,是空宗;以為凡說一切法皆空為不了義的,或說緣生法不空,或說真如不空,是有宗。所以,並非說有就成有宗,說空便是空宗。大家都說到有,都說到空,而並不混合,空宗與有宗,還是明顯的有區別。我想,什麼是空宗,默師是應該知道的吧!也許為了強調唯識的「具體」,受到某些謬說的熏染,如惡取空,豁達空,偏於一法不立的空,所以會無意中有此錯筆!
原作的「目的論」,所說「性空行果」,由無相而無願而空的現觀次第,也許有此一門,但非性空大乘的現觀正宗。同樣的,「唯識行果」,應以四尋思觀為正。五重唯識觀,只是唐人的一種解說,纂集經論而自為條理,並非唯識現觀的正道。唯識經論,從來沒有綜合五重唯識而為修持次第的。這點,我想默師是會有同感的。
三 名義的商榷
第五章,著重於三宗名義的商榷。默師的「誠意」是可感的,但是抱歉得很,我不能接受他的意見。
關於「唯識教系」一節,默師不滿「虛妄」二字,代以「虛幻」。也許覺得「虛妄」二字,不大冠冕堂皇吧!這裡,應該注意一個事實,我是依成立一切法的基本法則,著重點,出發點而說的。我不是零買,也不敢躉批,我是認清根本立場,根本出發點,是振領提綱而表顯其特色的。默師說「唯識是就順形法體的偏重點說」;「唯識是就順形法體而說賴耶為本,是可以的」;「要照佛學的真理,如唯識上說,一般苦惱的眾生,總是以賴耶為法體的」:我的意見,恰好就是如此。我說「佛陀說法,總是直從一一有情——一一人的身心說起」,默師也贊同這一原則。那麼,唯識學並不從佛說起;從有情的身心說起,作為所依的第八識,便不能不是虛妄雜染(有漏)的,唯識學就是依此虛妄分別識為依而成立生死法,又依此而說明如何轉染成淨的(淨,就是佛)。我不能理解,這是唯識學的重點所在,出發點所在,默師為什麼不願意此「虛妄」二字?默師主張「以第八識為法體」。我想,默師對於唯識,是很清楚的。第八識在九界有情位,異熟未空以前,不管你自相、因相、果相,他是虛妄雜染的。異熟盡空,圓成佛果,第八識是清淨無漏的。染識(第八識)與淨識,各從不同的自種子生;既不會同時共存(如說染識內有淨識,就變成真常唯心了),也沒有一個染淨不變,漏無漏不變的前後共通法體。那麼,在作為成立一切法,成立轉染成淨的所依,不能不是虛妄雜染的,決不能推論出一個抽象的「第八識」為依。關於成立一切法的第八識——賴耶識,不是真常心(如[A2]《十地經論》),便是真妄和合(如《[A3]大乘起信論》),再不然便是虛妄雜染。從默師的字裡行間,對於真心及真妄和合,並無興趣,那麼只有虛妄雜染了!不能因為名稱的不大順眼,而動搖於妄染真淨之間!
默師說:「如護法和奘師在,當面去請問他,保險他是要允可的。」這種論斷,並無證成力量,近於戲論。因為,護法與玄奘,不是上升兜率,便是乘願再來,問就無從問起,誰能保險允可!反之,依據彌勒,無著,世親,護法,玄奘所傳的唯識經論,證明得千真萬確:依虛妄分別的,虛妄雜染的第八識,從此去成立流轉,又從此成立還淨。也許我的判斷錯誤,據我的意見,不外乎嫌「虛妄」二字,不大堂皇,所以作不必要的推論。其實,「虛幻」二字,在真常唯心論者看來,並不會體面些。
圭峰以為「唯識齊賴耶」,可能受默師的難破。我不是說「唯識齊賴耶」,也不是「判唯識是虛妄」,而是從虛妄雜染識出發而說明一切,成立一切。所以躉批零買的比喻,與我無關。
至於無漏種子的依附賴耶妄識,是彌勒、無著以來一貫的正說。默師說他是「隨轉理門」,僅是自己的解說,彌勒等唯識學,沒有異此的如實門,我想默師是知道的。在眾生位,無漏種子一直依附賴耶妄識,從來沒有「無漏(種子)盛就能藏有漏(賴耶識)」。如果有,那是默師的創說,與古義無關。而我只是古說的條理,並無新發明處。依古說古,還應該如我所說的。等到無漏第八識現前,決無有漏種子,所以在唯識教義中,沒有有漏種藏在無漏識中,有漏識藏在無漏種中的道理。如不否認第八識為持種受熏識,即不能說無漏盛有漏,有漏藏在無漏中。默師問:「到了三位無賴耶的那時,無漏種又以何為依?」據我所知道的唯識教,三位無賴耶時,有漏異熟識還在呢!成佛以前,無漏種一直是依雜染第八識而轉的,但是法身(法界),解脫身所攝。如據此而依法性,便轉為如來藏,即與如來藏相應不相離的稱性功德。不過,如無漏種依法界身,便是真常唯心論的體系。本有無漏功德性能,佛法中惟此二門。如默師所推論的,不是我所判論的,從來所傳的唯識宗。
說到「性空教系」,默師似乎企圖由唯識宗來獨佔此「唯」字,所以主張改「唯名」為「假名」。立名各有自由,所以我不想反對,不過覺得還是「唯名」二字,才能表顯此宗。默師問:經說唯名唯假的唯,與普通學說上的唯,是同是不同?由於我對普通學說,缺乏深刻了解,所以不知道如何答覆。據我所知道的佛法,那麼,一、「唯名唯假」,出於佛經,而並非是我的杜撰。二、為什麼經說「唯名唯假」?因為勝義畢竟空,什麼也不可施設安立,唯依世俗名言而假施設。換言之,勝義的自相有,是絲毫不可得的。但並不由此而破壞一切,不過唯是世俗的假名的有。經說「唯名唯假」,隨順自性空,自相空,所以遮除了自性有執。唯依世俗假名而施設,依此才能成立一切染淨因果,所以唯名唯假,又表顯了因緣有。默師但知唯名為遮執的,為顯假名非生滅內外中間的,而忽略了唯名唯假,才能成立一切。由此而起誤解,以為唯名有「執實之意」。默師對於此宗,不如對於唯識學的親切。所解的偏於一法不立,而不知唯名的萬化宛然。萬化宛然的,不是有宗所見的自相有,唯是不礙性空的假名呀!
還有,在中觀學者看來,「唯名」與「假名」,並無差別,所以也不妨稱為假名。可是,在虛妄唯識者,與真常唯心者看來,這可大大不同!「假名有」,是可以的,因為還有「自相有」、「勝義有」,可以依此而安立一切法。假如說「唯名、唯假」,便要大加反對。因為在有宗看來,唯名唯假是不能成立一切法的。為了簡別有宗,為了表彰性空大乘的特色,非加一唯字不可。如默師主張改為假名,到底是唯假名,還是自相有以外的假名有?如果是「唯假名」,那還不如唯名來得簡明。如以為是自相有以外的假名有,那只配稱為虛妄唯識或真常唯心了!依上推究,所以「唯名」雖被批評為「一定想配合成立三個唯字」,還是非「唯」不可。
默師又牽涉到不共般若,其實什麼是不共般若,還需要論究。我所以說不攝,只是隨順古師而說。於空、假外的第三者(但中),或即空即假的第三者(圓中),古師意指空而不空的妙有。如以此為不共般若,性空唯名論是不攝的。然而並非空外說(假)有,(假)有外說空,性空唯名論也還是開顯空假不二的中道。所以默師與我,究竟有無不同的意見,我還不知道呢!
關於「真常教系」,誠然,唯心二字,不是真常系的專名,但與唯識對論,無差別中有差別。識,重在差別,如六識等;而心有統一義,如與心所相對而說心,種種集起而說心。因此,唯識傾向於分別法相,唯心每宗歸於一心。又,分別取相是識,所以經論說識,都重在雜染;唯識也沒有例外。而心卻重在清淨,如「心性本淨」,「自性清淨心」,「常住真心」等。從來古師,每對唯識而自稱唯心。我取用「唯心」一詞,不過因仍舊說,使中國佛學者易於同意而已!唯心與唯識,在中國佛學者,雖說可通而一向不覺得混淆的。
默師解說真常系為重於心,重於性,這與我的見解相合。我一向說:這是真常心與真常空的合一。默師假設疑難,此心是凡心,是聖心?我還是說:此真常心,是在聖不增,在凡不減的。默師依唯識家理數,來疑難此宗,嫌我「唯心」的含義不確定。然而,我不能毀棄真常唯心的見地,而曲從虛妄唯識者的見解。如依默師所說,早不是真常唯心了!
末了,我要謝謝默法師。默師不輕嫌我,而願意作互相的商討。尤其是默師說「判釋教系,難免要多化點腦筋」,這真是可作我的座右銘。希望能在「多化點腦筋」的前提下,互相策勉,同入佛海!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0 冊 No. 20 無諍之辯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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