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熊十力的《新唯識論》[A1]
一 引言
熊十力先生的《新唯識論》,屬於玄學的唯心論。發揮即寂即仁的體用無礙說,誘導學者去反求自證,識自本心。在玄學的領域裡,自有他的獨到處!辨理相當精細,融通;特別是文章的宛轉,如走馬燈,如萬花筒,不惜絮絮的重說。滿紙的懇到語,激發語,自稱自贊語,確乎是「苦心所寄」!
《新論》(《新唯識論》簡稱)的「融佛之空以入易之神」,雖未能確當,但有兩點是值得同情的。一、「行業」與「空寂」,為佛法兩大論題。依行業而有流轉與雜染,依空寂而有解脫與清淨。在近代學者的著述中,能尊重此義,極為難得!二、關於儒、佛,《新論》不說三教同源,不說儒、佛合參,不說「真儒學即真佛學」;關於空有,不說空有無諍,不說「龍樹無著兩聖一宗」。雖仍不免附會,但自有常人所不及處。
《新論》自以為「以真理為歸,不拘家派」;「遊乎佛與儒之間,亦佛亦儒,非佛非儒」。其實,「融佛之空以入易之神」;「大易其至矣哉!是新論所取正也」。本意在援佛入儒,揚儒抑佛,不出理學者的成見。卻偏要說「本書於佛家,元屬造作」;「新論實從佛學演變出來,如謂吾為新的佛家,亦無不可耳」!這種故弄玄虛,難怪佛門弟子要一再評破了。老僧長夏無事,也不妨來評點一番。
二 佛法與玄學
《新論》以「即用顯體」為宗。以為「萬變不窮的宇宙,自有他的本體。不承認他有本體,那麼,這個萬變的宇宙,是如何而有的」?「宇宙如何顯現,是需要說明的。我們於此,正要找得萬化的根源,才給宇宙以說明。否則,不能饜足吾人求知的願欲」。《新論》「體用說」的根本假定,根源於滿足求知的願欲,為了給宇宙以說明。然而,釋迦說法,不是為了如何說明宇宙,如何滿足求知者的願欲。相反的,遇到這樣的玄學者,照例是默然不答——「無記」,讓他反躬自省去!
釋迦見到了眾生的自相殘殺,人生的困惱苦迫,於是乎出家、成佛、說法。佛法的動機,不外乎為己的「出離心」,為他的「悲愍心」。所以釋迦的教化,不是為了少數玄學者的玄談,而是普為一切眾生的依怙。依佛法,此現實的苦迫,惟有從察果明因中,正見苦迫的原因何在,而後給予改善,才能得到蘇息。所以佛法的中心論題,不是本體論,而是因果相關的緣起論。不僅世間的因果如此,就是無為涅槃,也是從依彼而有必依彼而無的法則,指出「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A2]的。即大乘極唱的本性空寂,也從緣起極無自性中深悟得來。依緣起而現為緣生,明事相與事行;依緣起而體見寂滅,即顯實相與理證。佛教的緣起論,不落有無、常斷等邊見。徹上徹下的,即俗即真的,極廣極深的。不拘於事相,不蔽於理性,被稱為「處中之說」。
佛法說涅槃,說空寂,不是以此為宇宙本體,以滿足玄學者的求知欲,是深入緣起本性而自證的。釋迦對須深說:「不問汝知不知,且自先知法住,後知涅槃。」[A3]不依緣起因果的法住智,是不能悟入空寂的。所以,「不依世俗諦,不得第一義」[A4]。佛法的根本體系,即依緣起因果以明現象,也依之以開顯實相;依之成立世間的增進行,也依之以成立出世的正覺行。如離此緣起中道的教說,即難免與神學同化,然《新論》並不知此,離開了因果緣起,說本體,說勢用,說轉變,說生滅,以為「不可以常途的因果觀念,應用於玄學中」。一般經驗界的見地,是不曾離去根本的自性妄執,不能悟入法性。然而離卻現實人生經驗的一切,如何能方便誘化,使之因俗而契入真性?又如何能契真而不違反世俗?《新論》只是神學式的,從超越時空數量的「神化」,說體、說用、說變、說心。用「至神至怪」,「玄之又玄」等動人的詞句去摹擬他,使人於「恍恍惚惚」中迷頭認影。《新論》雖相信佛教古德確能體見法性空寂而不是情見的,但不知佛門的體證空寂,不是玄學式的,恰是《新論》所反對的——從緣起(因果)的相依相反,觀緣起本空而離見自證的。《中論》說:「能說是因緣,善滅諸戲論。」[A5]離開緣起論,即違反世俗;離卻世俗的勝義,不外乎情見的猜度!神化的玄學者,對於緣起論為中心的佛法,不能了解,缺乏同情,原來並不希奇!
無本體論者批評本體論說:「本體,只是觀念論者好弄玄虛,而妄構一個神秘的東西來作宇宙的因素!」《新論》說:一般玄學者,「總不免把本體當做外在的事物來推求。……立論皆出於猜度,要非本於自證,與吾儕所見自是天淵」!《新論》的本體,自以為不是猜度的,是「反求實證相應的」;與一般玄學者,「只其介然之明,不勝其情見之蔽,終自組成一套戲論」,大有不同。自以為「具眼的人,自當承認我這種看法是沒有錯誤的」。但依佛法看來,作為萬化根源而能給宇宙以說明的本體,不管是向內的,向外的,一切都是情見戲論的產物——神之變形。
玄學者,為什麼要找到萬化的根源來給宇宙以說明?為什麼會「妄構一個神秘的東西來作宇宙的因素」?這並不從玄學的神悟得來,而是根源於現實經驗及其錯亂。凡是現實的存在者——即緣起的存在,必然的現有時間的延續相,即前後相。由於不悟時相前後的如幻,因而執取時相,設想宇宙的原始,而有找到萬化根源的願欲。原來,眾生與世間,有著根本的缺陷性、錯亂性,即在眾生——人類的認識中,有一種強烈的實在感,雖明知其為不真確的,如水中月,如旋火輪,但總還覺得是如此如此的。這種強烈而樸素的實在感,即亂想的根本——自性見。依此自性的實在感,成為意識的內容時,如從時間的延續去看,即是不變的:不是永恆的常住,即是前後各別——各住自性而不變的中斷。如從空間的擴展去看時,即是不待他而自成的:不是其小無內的小一——即成種種便是其大無外的大全。由於實在感而含攝得不變與獨存,即自性的三相。在知識愚蒙的,索性把一切都看為真實、不變、獨存的,也無所謂神學與玄學。由於知識經驗的進展,雖逐漸的發現到現實的虛偽性、變化性、彼此依存性,但由於自性惑亂的習以成性,很自然的會想到超越於現象——虛偽、變化、依待之上的,含藏於現象之中的,有「這個」(本體等)存在,是真實、是常住、是獨體,依「這個」而有此宇宙的現象。
由於不覺時間的幻惑性,所以有尋求宇宙根源的願欲。明明是人類自己在那裡創造宇宙,構劃宇宙,卻照著自己的樣子,想像有真實的、常在的、絕對的——獨一自在的神,說神是如何如何創造宇宙。等到思想進步,擬人的神造說,不能取得人的信仰;但是萬化根源的要求,還是存在,這才玄學者起來,負起上帝沒有完成的工作,擔當創造宇宙的設計者。玄學者不像科學家的安分守己,知道多少,就是多少,卻是猜度而臆想的,或在執見與定境交織的神秘經驗中,描寫「這個」是超越現象之上的,或是深藏於現象之中的。憑「這個」本體,構想宇宙的根源,這不但玄學者的知識欲滿足了,神學者也得救了!
佛法確認此現實的存在是緣起的,是無自性的,是無常的,是無我的。緣起法現有前後、彼此、因果等等,世間即是如此如此的;但不能作為實在性去理解,實性是不可得的。如時間,現有前後相,但加以推究,如前而又前,落於無窮的前前中;無窮,即否定了最初的根源。反之,如前而又前,到達前之邊沿,但這還是否定了時間,因為時間是永遠向前伸展的,沒有以前,即不成為時間,也即不成其為存在了。時間如幻,而眾生為自性見所亂,不能不要求萬化的根源。《新論》的「神化」,雖說不能以時空的觀念去理解,但這「至神至怪」的「神化」,一翕一闢,於是乎「始凝而兆乎有」。「推原萬物之始,其初凝也,亦不外流行猛疾所致」。宇宙是這樣的從至無而始有,何嘗離得了時間的情見?真的超越時空,還談什麼萬物之原始?佛法確見此時間的惑亂而不可究詰實在性,所以只把握此現實身心的事實,如何去改善他、革新他。用不落玄談的態度,說「眾生本際不可得」[A6],截斷一切的葛藤絡索。至於找求萬化的根源,那是戲論者的閑家具,讓神學者與玄學者去創造、說明。
三 入世與出世
《新論》不滿於佛家的出世人生觀,以為「佛家畢竟是出世的人生觀,所以於此性體無生而生之真機,不曾領會,乃但見為空寂而已」。「佛家語性體,絕不涉及生化」;「只是欲逆遏生化以實現其出世的理想」。《新論》雖以為佛家確是有所證見的,但終於說:「佛家原期斷盡一切情見,然彼於無意中,始終有一情見存在,即出世的觀念。」
佛家的空寂,確乎與出世有關,如不能出世,那裡會發明非一般玄學所及的空寂!出世或者戀世,這由於時代、環境、個性不同,本是不能強同的。戀世,也許有他的長處;出世,也未必如《新論》所見的「根本差謬」。
儒家的文化,代表庸眾的人生觀,缺乏出世思想,局限於平凡的淺近的現實。代表庸眾心境的儒家,於天地間的生生不已,雖也感到「天地不與聖人同憂」;雖然終究是不了了之——未濟,但到底傾向於生之愛好,覺得宇宙間充滿了生之和諧,一片生機!因此推想到擬人——有意的天或天地,於人有莫大的恩德,歌頌為「天地之大德曰生」,也有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於是物種的「仁」,被解說為道德的根源,即生生之機了。
老子的觀點即不如此。他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萬物的產生又滅亡,存在又毀壞,一切在如此的過程中。假定天地有心,那確乎未免殘酷!老子不滿現實,即有些出世思想,所以說:「吾有大患,為吾有身。」由於不滿現實而來的出世傾向,也並不希奇,孔子在心境不順時,也會想到「乘桴浮於海」的。
從法爾如是的緣起法界看:儒與道,可說各有所見。儒者欣賞那生生不已的生機,所以說「仁」;老子領略到滅滅不已的殺機——「天發殺機」,所以說「不仁」。這都是經驗於現實的不同觀感。現實即是如此:有生也有滅,有愛也有恨,有和平也有戰爭。歌頌生生不已而以仁為本體的理學者,可以說:有所見而有所不見。
依《阿含》來談談佛法:在如實的自證中,世間與出世,都是閑話。在一般心境,安於現實的世間,不滿現實的出世,都是情見。愛著世間是「有愛」,厭毀世間是「無有愛」。佛家從出世的情見——涅槃見中,開發出「空相應緣起」的智見。真能有所契合,應該不但是出世,而更是入世——不是戀世的。佛家說「緣起」、「緣生」,並不歌頌生生不息的至德,生與滅是平等觀的。由於從無限時空——流轉不已去觀察,覺得世界是成而又毀,毀而又成;眾生是生生滅滅,哭哭笑笑,忽進忽退,相愛相殺:如此這般的「恆轉」下去,真是莫名其妙的大悲哀!於此有徹底的覺悟,所以生出離心,生悲愍心。這可以說:天地雖不妨無心而成化,聖人卻不能不與眾人同憂!
論到出離,佛家從「生者必滅」而「滅不必生」的定律,確信苦痛有徹底解脫的可能。所以說了「此生故彼生」,即反過來說「此滅故彼滅」。對於苦迫的世間,稱此解脫為出世。佛家的出世,不是出家,多少在家的佛弟子,有家庭,有職業,凡有所證會的,不一樣就是出世嗎?也不是到天國,乘桴浮於海,解脫的聖者,還是在這人間的。也不是死後,是現「身作證」[A7]的。所以,出世並不如《新論》所想像的。是以信、戒為基,正覺甚深緣起,不但通達因果的秩然有序——法住智,而且悟入緣起的性自寂滅。由於正覺現前,情見與業習的治滅,開拓出明淨心地,不為世法——苦樂等所惑亂。有此正覺,行於世間,才能釋迦那樣的如蓮華而不染,迦葉那樣的如虛空而不著。如此的出世,似乎不可以呵毀。否則,《新論》所標揭的「自證相應」,先該自動取消!不是這番出世的人生觀,《新論》從那裡去發見空空寂寂的窮於讚歎!儒家能有此一著嗎?至於無餘涅槃,是「離欲、滅、息沒已,有亦不應說,無亦不應說,有無亦不應說,非有非無亦不應說」[A8];「生者不然,不生亦不然」[A9];但說「甚深廣大無量無數皆悉寂滅」[A10]。這是迥絕思議的,《阿含經》從不說個什麼,如此如彼。龍樹《中觀論》,抉擇得最為了當。《新論》解說為「入無餘涅槃時,以惑盡故,得出離人間世或生死海;而個體的生命,乃與寂然真體契合為一」。這樣的無餘涅槃,不過是自以為然。涅槃是什麼?還有世間可出離的?還有什麼生命去與涅槃冥合的?這些出佛道之外,倒有點與神教的「神我離繫獨存」,或「小我與大梵合一」相像。這可能是「新的佛家」!《新論》在論到天地毀壞時說:「染污不得為礙,戲論於[A11]茲永熄。」這雖然意許不同,而說明的方便,倒有點與涅槃近似。
佛家的毀訾生死,是覷破這生生不已的「恆轉」,有解脫可能而不知解脫,醉生夢死的扮演著愚昧的悲劇。佛家要起來揭穿他,否則將永久的迷醉於現實。這如見到社會困苦、政治昏憒,即不能不起來揭破,否則是不會革命,不會改善的。生生不已的根源,即是愛:「顧戀過去,耽著現在,希樂未來」;或是我,或是我所,深深的繫縛著。這本是庸常的心境,平常不過,又切實不過,因為是一般「人同此心」的。佛家見到這流轉不已的悲哀,即生出離心與悲愍心。如未能出世的,教他信三寶,知因果,行布施,持戒,修慈(悲喜捨)定——以慈悲心而入定,類於儒家的「三月不違仁」,即是人天法,與儒家的精神相近。有出世傾向的,如以「己利」——即自證得解脫為先的,即聲聞法。如悲心增上,「未能自度先度人」[A12]的,以無限悲願,無限精進,不急求自證而行利他的難行,即是菩薩。等到福智具足,悲智相應而妙覺圓證,即是佛。大乘精神,類於儒家而不同儒家,《新論》也有所見。如說:「大乘不捨眾生,似有接近儒家的人生觀之可能;然畢竟未離出世思想的根荄,終與儒家異轍。」《新論》以「出世」為錯謬,而不知大乘的不同儒家,即以出世的空慧,掃盡世俗仁愛的情見,而使之化為不礙真智的大悲。《新論》也知道「談生生真幾,惡知其不以惑取勢力為生命耶」?但自以為儒家的「仁」即是空空寂寂的,無需乎出世空慧的融冶。其實,儒家何處說仁是空寂的?讚美空寂而怕說出世,即是《新論》的根本情見!空寂,在《新論》中不過是點綴儒門,莊嚴玄學,何曾理會空寂來!
如依《新論》一、二、三的方式來說:庸眾的愛樂的人生觀,是一——正。生死的毀訾,否定我愛根源的生生不已,是二——反。出世,不但是否定、破壞,而更是革新、完成。行於世間而不染,既利己更利他,精進不已,是三——合。這即是出世的真義,真出世即是入世的。出世不僅是否定,而富於肯定的建設性。除身心修養不談,除大乘不談,在原始教團的生活中,也充分的表現出來。家庭,可說人倫的根本,也可說罪惡的淵藪。因家庭的私愛而出現的私產制,佛家否定他,建設起十方僧——群眾物的「利和同均」。因血統偏愛而引起的種族不平等,佛家反對他,倡導四姓平等。不僅是種族的平等,也即是職業層——教化、軍政、農(商)、工人的平等。佛教僧團中,沒有特權者,沒有統治者,以僧和合的羯磨——會議,推行一切。佛教的出家,不是隱士式的,是過著集體的、精嚴的生活,平等的、自由的生活。雖然在當時的環境中,只能做到如此,但不是等待「大道之行」於將來,而是當下去建設自己的。時代的孔子,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的傳統文明保護者。老莊出世,僅是清談、玄學的個人主義。釋迦是婆羅門教——傳統的反對者,宣言自覺自證的宗教革命者,集團生活的實行者。儒與道的文化,自有他的價值;佛家的出世人生觀,也別有他徹天徹地的輝光!
四 融會與附會
我以為:「新論原期融會儒佛,然彼於(有意)無意中,始終有一情見存在,即揚儒抑佛的觀念。」這大概是生長在理學傳統的情見中,不免耳濡目染,視為當然。
由於理學傳統的積習深厚,不能虛心理解完整的佛法,而只是片面的,見到一些似是而非的。即如大乘精神,《新論》以為:「雖復廣大,超出劣機,然終以度盡一切眾生令離生死為蘄向,但不忍獨趣涅槃耳。」這意思說:結果是一切入涅槃,空空寂寂的,大乘還是出世的。不知佛家的入涅槃,本與《新論》所說不同。何況大乘——甚至聲聞,不但是涅槃,而且是正覺。大乘涅槃,畢竟寂滅而悲智宛然;令一切眾生成佛,即令一切眾生積集無邊福智資糧,利樂眾生。然而,《新論》決不會見到這些,問題在胸中橫梗著情見。
我們讀《新論》,覺得他於般若及唯識,有所取,有所破;在修持上,還相對的同情禪宗;而即體即用以及種種圓理,是他自悟而取正於《大易》的獨到處,一一從自己的心中流露出來。有人問到臺、賢,他以為「至其支流,可置勿論」。而且,「天臺、華嚴等,其淵源所自,能外於大空大有乎」?這似乎說:臺、賢不出於大空大有,所以無須再說。然而,《新論》是不會誤認臺、賢為同於大空大有的,《新論》是有所取於臺、賢的,輕輕的避開去,不是掠美,便是藏拙!
以本體的生起來說:《起信論》以眾生心為本體,說「能攝一切法,能生一切法」[A13]。華嚴家據《華嚴經》的〈性起品〉,說「性起」。〈性起品〉說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A14],即如來藏說。佛家的如來藏說,除少數極端的神我化而外,大抵以如來藏為心性本淨與稱性功德——智慧德相不二,為一切淨法的根源;雜染,由於無始來的客塵所染,隱覆真心而幻現的。天臺家說「性具」:真性具足一切法而泯然無別,即性具而現為「事造」,理事不二。禪宗六祖在悟道時說:「何期自性能生萬法。」[A15]臺、賢、禪所說性體——或心體的能生、能起、能現,大有接近《新論》處,與《新論》所說的大有大空,那裡會無所外呢?又如《新論》即體即用的玄學,雖或依據理學者的成說,但這種思想,從何得來!我們知道:《新論》所說的「舉體為用,即用為體」;「稱體起用,即用顯體」;「全性起修,全修在性」;「小大無礙」;「主伴互融」;「一多相涉」等;以及「海漚」、「冰水」、「藥丸」等比喻,在臺、賢學者,甚至北朝地論學者,早已成為公式了。《新論》果真無所取於臺、賢嗎?臺、賢果真不出大空大有嗎?真常唯心論,在印度與婆羅門教合化的,在中國與儒道混融的,我從佛家本義的立場,是不能完全贊同。然而,這在印度是久已有之,在中國的臺、賢更發揮到頂點。《新論》近於此系,也大量的融攝,然而不但默然的不加說明,還故意的抹煞,似乎有所不可!
《新論》繼承理學的傳統,以「寂然不動」;「上天之載,無聲無臭」;「神無方而易無體」[A16],說明儒家知道寂然的真體。此空此寂,即是佛家所見的,於是乎會通般若與禪宗。其實,佛家明空寂,彼此間也還有差別,淺深偏圓不等,那裡能憑此依稀彷彿的片言隻句,作為儒佛見(寂)體同一的確證!且如「寂然不動」,《繫辭》原意在「以卜筮者尚其占」。不過說蓍龜是無思的、無為的、寂然不動的;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即是「誠則靈」,「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如可以以此融會佛法的「無為」,那西洋學者談本體、談唯心,也許就是《新論》的本體與唯心了。儒家與道家,自有一番修養與體驗,然修養與體驗,為宗教所共有的,尤其是印度的外道,其中邪正、淺深不等,這必須從方法、成效,以及證驗者的摹寫如何而推定,不能即以此為彼。孔子說「吾十有五而志於學」[A17],學是可以解說為「覺」的。但此覺是否「反求自證相應」的仁體?《論語》中的學字還多著呢!「五十而知天命」,《新論》解說為證知本體的流行。理學家似乎太忽略墨家等批評儒者「知命」的天命了。「天命靡常」,「天之明命」,「受命於天」等,從天說,天命即是神的意志,神的賜予。從人(物)說,即是受之於神的分定,局限性——天命之為性。充其量,也只是受於自然的分定。「賜不受命」,豈不是不甘淡泊而去經商嗎?玄學者以「本體」的眼光去看時,固然無往而不是本體,但古人未必如此。而且,佛家所契證的,即悟入一切法、一切眾生心的本性,是眾生——其實是一切法所同的。而儒家,無論說仁、說良知,都是人類異於禽獸的人的特性。所以,史玉池反對饑來吃飯睏來眠,以為「若饑食睏眠,禽獸都是這等的,以此為當下,便同於禽獸」。禪者是不像儒者繳繞於倫常圈子裡的,理學家那裡理會得!不過憑著會佛同儒的成見,到處以為會通而已!儒者到佛門裡來,彷彿得點知見,而夷夏不可不辨,於是乎反求六經而得之——未透過佛門,為什麼不知此事。於是乎援佛入儒,又揚儒抑佛。恰好,佛教是不事學問的禪宗世界,無力分辨,這才千百年來,造成不儒不佛的思想大混沌!《新論》雖然不同情籠統、附會,可是並沒有離開這套作風。我時常想:這個時代,儒者還預備混沌一輩子嗎?
掠取佛教皮毛,作為自家的創見,附會到儒家的古典裡。然而如《新論》所會通的般若空寂,破除情見等,到底是儒家沒有什麼說明的,《新論》即以「莫須有」的辨論法來掩飾。關於仁體的空寂,《新論》說「雖復談到空寂,卻不願在此處多所發揮;或者是預防耽空滯寂的流弊,亦未可知」;「儒者在此,只是引而未發」;「孔子於此方面,只是引而未發,大概恐人作光景玩弄」;「孔子於門弟子問仁者……不曾剋就仁體上形容是如何如何(新論還知道如此):一則此非言說所及;二則強形容,亦恐人作光景玩弄。孔子苦心處,後人固不識也」。關於毀訾生死,《新論》以為「孔子不肯從這方面說,佛家偏要揭穿」。關於破除情見,《新論》說:「孔子境界高,不肯向這方面說,應有佛家說。」《新論》的「莫須有」論法,真是妙絕千古!似是而非的片言隻句,稱之為「引而未發」,推想為「大概」,「或者」,「亦未可知」。毫無文證的,如以仁為體等,解說為「不肯說」,「不願說」。玄學家的會通,妙哉!妙哉!不過,「大概」,「或者」,僅是《新論》的推想,古人何嘗如此?《新論》何以知道境界高而不肯說,恐人玩弄光景而不願說?不是在情見中頭出頭沒,境界低而不會說,不發明此事而不知道說?老實說,不說就是不說,就是沒有說過,讓孔老夫子沒有說過吧!莫替死人作主!《新論》說「孔子苦心處,後人固不識也」,但《新論》這番「苦心」,總算被老僧一眼覷破了!這也許是真的!
五 空宗與有宗
「萬變無窮,元是一真絕待,一真絕待,元是萬變無窮。新論全部只是發明此意;平章空有,也在在引歸此意」。《新論》既然平章空有,對於空有的是否了解,了解到什麼程度,佛門弟子是有權加以檢討的,總不能談空說有而不知空有是何事!
論到空宗,《新論》是「贊成空宗遮詮的方式」。曾一再說到「破相顯性的說法,我是甚為贊同」;「一言以蔽之曰:破相顯性」。然而我敢說:「破相顯性」,不是空宗的空,決非《般若經》與龍樹論的空義;反而是空宗的敵者——有宗。
《新論》以為空宗是「破相」的,以為「空宗是要遮撥一切法」;「空宗蕩除一切法相,即是遮撥現象」。遮撥現象,這那裡是空宗面目!這是破壞因果的惡取空者!空宗的精義,即「不壞假名(不破現象)而說實相」。如《智論》說:「空即五眾,以是故不壞五眾。」依空宗說:空,不但不破一切法,反而是成立一切,這是空宗獨到的深義。如《中論》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A18]〈觀四諦品〉即明確的說明了此一論題。隋唐的三論學者,也不以「空假名論」為然。《新論》根本沒有懂得空宗,以為空宗即破一切法相,於是乎想入非非,以為「緣生是遮詮而不是表詮」;「龍樹之學不立依他(中論破四緣)」。龍樹是否破四緣,《新論》慢作主張!請聽龍樹所說!《智論》卷三二論到四緣說「但以少智之人,著於四緣而生邪論,為破著故說言諸法實空」[A19];「般若波羅蜜中,但除邪見而不破四緣」[A20]。凡《中論》、《智論》破蕩一切,都應作如此解。《新論》以空宗為破相,可說全盤誤解。所以雖贊成空宗遮詮的方式,空宗卻不願接受這番歪曲的同情。
《新論》以空宗為「破相顯性」,即「遮撥現象以顯實體」。說「般若無量言說,只是發明生滅如幻本空」;「豈可誤會實體亦空」!「空宗的密意,本在顯性」。然而,「不可誤會」,即是《新論》的誤會處;「密意」,即是《新論》的曲解處!試問《新論》:《般若經》何處說實性不空?《新論》以為「計法性亦空,則是空宗外道矣」,所以要誤會、曲解,代為《般若經》辯護。但《般若經》自有非《新論》所知的獨到體系,一再明確的說到:「為久學者說生滅不生滅(不但是生滅如幻)一切如化」[A21];「真如非有性」;「涅槃亦復如幻如化」。《般若經》並非形而上的實在論,說一切法性空,並非誤會,不需要《新論》代為曲解。《新論》雖照著自己的思想體系,誤會他,曲解他,但到底誤會不了,曲解不了,於是乎又說:「般若破相可也,乃並法性亦破,空蕩何歸?」「真如雖無相而實不空,云何非有性?焰夢並是空幻,都無所有,豈可以擬真如?經意雖主破執,而矯枉過直如此!」「夫勝義、無為,皆性體之別名也,涅槃亦性體之別名也,此可說為空,可說為如幻乎?」《新論》的前後矛盾如此!我敢套《新論》的成句說:「汝通大般若經大旨體會去!」如《新論》以為法性空是空見,那麼《新論》有反對的自由。如誤解般若,以空宗為破相,以空宗為有實性可顯,莫名其妙的贊成一番,辯護一番,又反對一番,這是不可以的!「不知為不知」,《新論》還是莫談般若好!
《新論》以空宗為破相顯性,不知這是空宗的敵者。大乘經中,尤其是《大般若經》,說一切法——生滅的、不生滅的,世間的、出世間的如幻如化。如幻如化的一切,但有假名(假施設義)而自性畢竟空。如以一切法畢竟空為了義的、究竟的,這即是空宗。如以為一切法空是不了義的,不究竟的,某些空而某些不空的,這即是有宗。大乘有宗,略有兩種類型:一、虛妄(為本的)唯識論,如無著、世親學。此宗以虛妄生滅的依他起為本,此生滅的有為法,雖是妄有而不可以說是空的。假定說是空的,那即不能有雜染的生死,也就不能有清淨的涅槃。惟有妄執的——實我、實法、實心、實境,遍計所執性,才是空的。於因果生滅的依他起,由於空去遍計所執而顯的真實性,即圓成實性。圓成實性不空,由於因空所顯,所以也稱為空性。本著這樣的見解,所以說:《般若經》等說一切法性空,這是不了義的,是約空除一切法上遍計所執相而顯實性說的。《新論》的破相顯性,即從有宗處學來。二、真常(為本的)唯心論,如《勝鬘》、《涅槃》、《楞伽經》等。此宗以真常淨心——淨性為不空的,有無量稱性功德。這真性雖也可以稱之為空性,那是說此真常淨心從來不與雜染相應,不為雜染所染,不是說實體可空。《勝鬘》的如來藏空不空,《起信論》的真如空不空,都是如此。此真常淨性,無始來為客塵所染,無始來即依真起妄,真性不失自性而隨緣,有如幻如化的虛妄相現。此虛妄幻相,是可以說空的。所以,《圓覺經》說:「諸幻盡滅,非幻不滅。」[A22]《楞伽經》說:「但業相滅而自體相實不滅。」[A23]依此實性不空而妄相可空的見解,所以說:《般若》說一切法性空,是不了義的,是「破相宗」,雖密意顯性而還沒有說明。《華嚴》、《涅槃》、《起信》等,才是「顯性宗」。破相顯性,豈非從此等處學來(《新論》近於此一系)?此二宗,都是有宗,都是「假必依實」的;「一切法空是不了義」的;「異法是空,異法不空」[A24]的。但也有不同:妄心派,建立一切法,不在真性中說,依於因果緣起的依他起說,是佛教本義的「緣起論」,所以說依他不可空。真心派,依於真常性而成立一切法,是融會梵教的本體論,所以說妄相可空。總之,這都是空宗的反對者。
空宗即不然,空與有,是相成而不是相破的;空是無自性義,不是破壞緣起義。世出世間一切法,都是緣起有的,即相依相待而存在的。凡是因待而有的,即是無自性的,無自性所以是空的。反之,無自性的、空的,所以沒有「自有自成」的,一切都是緣起依待而有。緣起,所以是空的;空,所以是緣起有的。一切的一切,如幻如化。幻化,也不是都無所有,龜毛兔角才是無的。幻化是絕無自性而宛然現的,如龍樹說:「幻相法爾,雖空而可聞可見。」[A25]所以一切是相待的假名有,即一切是絕待的畢竟空。空宗的空,是自性空,當體即空,宛然顯現處即畢竟空寂,畢竟空寂即是宛然顯現。所以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A26]空宗的空,非《新論》遮撥現象的空;遮撥現象,即是破壞世俗,抹煞現實。也不是遮撥現象而顯實性,遮撥現象所顯的,即是神化、玄化的神之別名。《中論》說:「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A27]即空即假的中觀論者,與有宗大大的不同。空宗是緣起論的,說緣起即空——不是說沒有,所以與妄心派不同。依此即空的緣起,在相依相待的因果論中,能成立一切法,所以不幻想宇宙的實體,作為現象的根源,與真心派不同。空宗也說即空寂的緣起為現象,即緣起的空寂為本性;但本性不是萬有實體,即此緣起的空性。經說:「一切法自性不可得,自性不可得,即是一切法之自性。」[A28]幻有二義:一、宛然現義,二、無自性義。真如、涅槃,非離緣起而別有實體,依相待施設(安立的)說,即具此幻的二義。依絕待離言(非安立)說,即具幻的無自性義。空與幻,不是《新論》所說的「都無所有」,所以說真如非有性,涅槃如夢幻,都是究竟了義。《新論》誤解般若為「只是發明生滅如幻」,以為必須有一不空非幻的實體,這並非《新論》的體驗超過了般若,這不過是眾生無始以來的「有見根深」,淺嘗初學。佛為根性鈍劣者,也曾方便作如此說,如《般若經》說:「為初學者,說生滅如化(虛妄、空寂),不生不滅不如化(真實不空);為久學者,說生滅不生滅一切如化。」所以,《新論》如要論究般若空宗,還得請進一步!
由於《新論》的不會空宗,所以解說《心經》,也似是而非:一、《新論》雖說「都無實自性故,即皆是空」,但說「析至極微,分析至鄰虛」,僅是分破空,而不能真知自性空,故落於空是破相的妄執。二、經文的「色即是空」,雖解說為「此色法即是離相寂然之真相」;但對於「空即是色」,卻不能反過來說「此真如即是幻相宛然之色法」,而增益為:「離相寂然真理,即是色法之實性。」三、本著「真性不空」的成見,以為「心經空五蘊,即令一切法都盡,而不空無為,所以存性」。不能虛心接受批評,不惜借重有宗大師玄奘來維護自己。不知《心經》明明的說「無智亦無得」[A29];無智即無能證得的現觀,無得即無所證得的真如無為。二百六十字的《心經》,還要顧此失彼,「三藏十二部大意」,如何體會得!
《新論》以為空宗能說「真如即是諸法實性,不能說真如顯現為一切法」,所以說「空宗是否領會性德之全,尚難判定」,這留到下一章再說。
論到有宗,《新論》確乎認識一點,不比對於空宗那樣的根本不會。對於唯識有宗的評難,也有部分可以參考的。但從根本體系去說,《新論》的批評,並不正確!首先,我要指出:唯識宗是緣起論的,是以因果能所成立一切的。釋迦從緣起的深徹體驗中,徹底否定了神祕的梵我論(婆羅門教),這才宣說「無師自悟」,依緣起因果而「處中說法」,開示無常、無我、涅槃。唯識學者即使沒有究竟了義,但始終嚴守此緣起論的立場,不迷戀於神祕的虛玄。如《新論》的玄學立場,從超越時空的「至神至怪」的「神化」中成立一切,是出於佛道之外的。神化的本體論者,似乎不應該以獨斷專橫的姿態,一味照著自己的情見而責難別人。如唯識家的種子與現行,《新論》以為犯「兩重世界」的過失。其實,《成唯識論》說得明白:「此(種子)與本識及所生果,不一不異,體(指藏識)用、因果,理應爾故。」[A30]從種子與所依本識現行說,從種子與所生現行果事說,不一不異,唯識家是不承認為隔別對立的。在種子生現行時,「因果俱有」,《新論》即斷為「種現對立」,這決非唯識的本意。經部師說種現前後,唯識家以為前後有中斷的過失,所以修正為因果同時,卻不想到有同時存在的對立嫌疑。這決非唯識者從兩重世界的觀點而成立種子與現行的。至於說:唯識家的種子與真如,犯「兩重本體」的過失,那更為荒謬!種子,唯識家是作為「潛能」去理解的。此「潛能」與「現行」,是互為因果的,是種子生現行,現行熏種子的;是無始以來,種現法爾而有的,種子如何可以稱為本體?「兩重本體」,這是本體成見在作怪!歐陽竟無居士,曾解說為兩重體用,稱一真法界為「體中之體」,種子為「用中之體」。《新論》見到真如不可說為生滅,沒有說明真如與種子的關係,於是乎起來責難兩重本體,這可見立義的不可不慎!
《新論》憑著玄學的立場,以「臆見」、「戲論」等呵斥唯識。如說:「他們所謂種子,也就是根據俗所習見的物種,如稻種、豆種等等。因之推想宇宙的本體,乃建立種子為萬物的能作因,這正是以情見猜測造化!」然而,《新論》也稱生生不息的真機為「仁」,仁也即是從能生的桃仁、杏仁推想而來。這與種子有多大不同?這是否以情見猜測造化呢?老實說:一切的名言義理,都不外採用世俗共許的名言,加以多少修改,以申述所見的義理。也就因為如此,專在超時空的神化中打算,是神學路數,而不為釋迦所採取的。玄學者不要過於向內了,學學釋迦的「處中」說法吧!
有宗學者的反駁,已經不少,這不過略論大義而已!
六 性相與體用
《新論》與佛法的根本不同處,據《新論》說,即佛法說性相而《新論》談體用。《新論》說「他們所謂法性,即我所云體;其所謂法相,我則直名為用而不欲以法相名之」;「本論不盡沿用實體和現象,或法性和法相等詞,而特標體和用,這裡卻有深意」。深意是「即用顯體」,是「用依體現,體待用存」,與佛法的「離用言體」不同。「因為,說個現象或法相與形下,就是指斥已成物象而名之;我人意想中計執有個成象的宇宙,即此便障礙真理。易言之,乃不能於萬象而洞徹其即真理呈現,即不能掃萬物以歸真。」
《新論》的分辨性相與體用,貶抑佛家,是非常錯誤的。不知性與相的對立說明——以相為現象,以性為本體,在佛教經論中,不是一般的,惟有在「能所證知」——認識論中,才有「以相知性」,「泯相證性」的相對意義。在一般的「因果」、「體用」、「理事」、「真俗」中,或說性,或說相,二者可以互用,並無嚴格的差別。佛法本來不以性、相為對立的根本論題,性、相的對立深刻化,普遍化,成為眾所周知的論題,實完成於中國佛學之手。如天臺者以「法性宗」自居;賢首家判別法相、破相、法性三宗;窺基的《唯識述記》,也科判為法相、法性、法位——《華手經》的法性、法相、法位,實即是真如的異名;近人以唯識宗為法相,三論宗為法性。由於法相與法性宗徒的爭辯不休,於是乎有「融會性相」,「性相通說」之類。所以,《新論》不滿佛法的申明性相而別說體用,原則上即犯了嚴重的錯誤。
《阿含經》中,佛稱世間法為行(saṃskāra),也稱為有為(saṃkṛta)。行與有為的字根 kṛ,與(作)業(karma)及力用(kriyā)相同。所以佛法的宇宙觀,是看作流行的、力用的、即生即滅而流轉不已的存在。說相說性與說體用,都依此根本而施設。佛以為諸行是「虛誑妄取相」[A31]的,不可執為實有,所以以幻化陽燄比喻他。佛並不以常識所知的現象為適如現象而實在的,是看作虛誑如幻而無常無我的。「諸行空」,為《阿含》的根本見地,大乘空義即從此開發而來。
流轉不已的諸行,觀為無常無我而證得涅槃,說為不生不滅的無為。但說為生死與涅槃,有為與無為,世間與出世,不過為「初學者作差別說」[A32],並非條然別體。大乘者指出:諸行性空即涅槃,有為實性即無為;即色即空,即空即色;即空即假即中。
中觀者依緣起而明自性空與假名有,緣即相依相待的關係性,待緣力而有一切。唯識者,也是從現行熏種、種生現行的自性緣起為本,此緣起即潛在與顯現間的相互熏生。顯現即依他幻相,依此執實或智證而說為三相,即法相。相,不但是相狀與體相,有情執的遍計執相,有緣生的依他起相,有離言湛寂的圓成實相。佛法的「相」,依緣起的幻現說;約幻現的情執、智證說等,何曾「就是斥指已成物象而名之」?《新論》的不願說「法相」而說用,不過是杯弓蛇影的庸人自擾!
佛法所說體用的體,與《新論》的「自體」相近,佛法是沒有以體為真如實性的,可考《般若》的真如十二名,《辯中邊論》六名而知。以體用之體為真如實性,起於南北朝的中國佛學者。佛法以為存在的即流行的、力用的、關係的、生滅的。從存在的自性——有部主張有恆住不變的自性,唯識者在種現熏生中有自類決定的自性,中觀者僅認有相對特性的自性——說為體;從存在的關係業用說為用。體用是不一不異的,是如幻相現而本性空寂的。佛法以此不一不異的體用——如幻因果為本,確立實踐的宗教,直從當前的因果入手,從雜染因果到清淨因果,從緣起到空寂。所以,佛法於幻化的因果相,在世俗諦中承認他的相對真實性;在究竟實相中——第一義諦,也是不容破壞的。佛法的不壞假名而說實相,不壞世俗而顯勝義,與《新論》不同。《新論》不知幻相宛然的不可遮撥,想像那「至神至怪」,稱為「神化」的一闢一翕之用,大談「即用顯體」,不知道佛法不是玄學,不是遮撥現象而談「即用顯體」,是不撥現象的「即俗而真」。
《新論》一再的評責佛法,以為「佛家語性體,絕不涉及生化之用」;「不識性體之全」;「萬不可說空空寂寂的即是生生化化的」;「不肯道真如是無為而無不為,只說個無為」。
《新論》那種玄學式的「用依體現,體待用存」,凡是純正的佛家,是決不贊同的。因為此種「神化」之用,是離開「常途的因果觀」的;不能隨順世俗,也不能開顯勝義。離開相依相待的緣起觀(《新論》不知一翕一闢,即緣起相待性的通相,因此冥想無物(相)之先的妙用),是不能淨息眾生的愛見戲論而現覺的。即使有所證驗,也不出無明坑,不外乎神的別名。超越的離用得體,內在的即用顯體,在自性妄執中,並無多大差別。
佛家中,大乘佛法,尤其是空宗,決不如《新論》所說的「離用言體」。推宗龍樹的天臺學者,認為證悟有見真諦及見中道二者:見真諦即見空寂而不了假有——並不是執為實有;見中道是證真空即達俗有,即空即假即中的。西藏所傳的龍樹中觀見,也有二家:一主「絕無戲論」,一主「現(有)空雙聚」。這可見離用契體(應說泯相證性),及即用顯體(應說融相即性),在空宗學者間,是同時存在的。龍樹解說「一切智一心中得」[A33],有「頓得頓用」及「頓得漸用」二說。所以論證得,決非離真有俗或離用有體的;論智用,由於根性不同,可以有頓漸差別。中觀學者必先以二諦無礙的正見為加行,即觀緣起故性空,性空故緣起,一切法是畢竟空,畢竟空不礙(不破)一切法,即有即空,即空即有。而在實踐的體證邊,雖不是離用得體或體外有用,但一般的每不能不先契入真諦,不能不集中於生死關鍵,戲論根本——自性見的突破,而先得絕無戲論的空智。由此再從空出假,再進而漸入中道。《心經》的即色即空而結歸於是故空中無色,《華嚴經》的「相與無相無差別,入於究竟皆無相」[A34],用意即在於此。佛家的解得空有無礙而先證空中無色,這不是口舌可爭,而是事實所限。如祖師禪的頓悟,本無次第,而末流也不能不設三關以勘驗學人。佛法為實證的宗教,重視於如何體證,不在乎侈談玄理。所以如中國佛學者的高談圓融,每被人責為「高推聖境,擬議圓融,障自悟門」。這所以佛家多說泯相證性——決不是離用言體。
經中說「依無住本,立一切法」[A35];「不動真際建立諸法」[A36]。論中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誰說佛家只能說生生化化即是空寂,而不能說空空寂寂的即是生化?《般若經》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中論》的「即空即假即中」[A37];《迴諍論》的「我說空、緣起、中道為一義」[A38];《智論》的「生滅與不生滅,其實無異」:誰又能說佛法是離用言體?《新論》以為「經論中每舉虛空喻真如,只是有為法依托此世界而顯現其中」;這忽略了比喻的只取少分相似,忽略了空性的不是比喻可及。《新論》雖責難讀者不理解麻繩、水冰的比喻,以為「至理,言說不及,強以喻顯。因明有言:凡喻只取少分相似,不可求其與所喻之理全肖」;而自己對於「虛空」的比喻,同樣的「不察」,解說為「依托」,豈非「怪事」!
《新論》的根本謬誤——以佛法的泯相證性為離用言體,即於佛法作道理會。不知自證的不可施設,說為無為空寂,不過於現前的有為生滅,指出他的錯誤而導歸正覺。無為與空寂,當然可說為有為諸行的否定,但這不是自性的否定,當下含攝得否定之否定的。此否定之否定,從「寄詮離執」的引歸自證說,即說「無常」而「非有無常」;說「無為」而更說「非無為」;說「空」而更說「空亦復空」;說「無生」而更說「無不生」,乃至五句都絕的。有纖毫自性可得,即不能實證,所以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A39]——切勿作「破相」解。同時,此否定之否定,從「離執寄詮」說,「不生滅與生滅無二」;「畢竟空中不礙一切」;「唯佛與佛乃能究盡諸法實相」[A40],實相即是「如是性,如是相,如是體」[A41]等。換言之,「不可以言宣」[A42]而唯證方知的「寂滅相」,即是如實的緣起性相、體用、因果。所以說「離一切相,即一切法」[A43]——切勿作取相解。說真說俗,說性說相,說體說用,說離說即,一切是依言施設,如指月指。由於眾生無始來的自性——實有執為錯亂根本,佛法對治此自性執,所以多明空寂;對治眾生的「實體」執,所以多說法性如虛空。適應實際的需要,所以每先證入畢竟空性。這那裡能解說為「離用言體」?那裡可以說:「真如只是有為法依托此世界而顯現其中?」
總之,佛法的「泯相契性」,決非「離用言體」;「融相即性」,也不應偏執為「即用顯體」;此「用」,也並非《新論》的神化之「用」。
七 心與物
論到心與色,佛家的本義,《新論》原有大體不錯的理解。如說:「釋迦創教時,解析色心,只是平列而談,並未以色攝屬於心,其骨子裡已近二元論。」佛法雖不是二元論,但就事論事,心、色是相依互緣而各有特性的。「名色緣識,識緣名色」[A44],心色平等的緣起論,與唯心論者確有不同。但《新論》傾向於神化的唯心論,所以忽略佛家的本義,捨本逐末說:「中國哲學思想,要不外儒佛兩大流,而兩派又同是唯心論。」如此而談融會儒佛,純正的佛家,即萬難同意!
《新論》自己說:「我之所謂唯心,只是著重心之方面的意思。」但從《新論》的全體思想看,不單是著重吧!如說:「一、尅就法相而談,心物俱在。二、攝相歸體,即一真絕待,物相本空,心相亦泯。三、即相以顯體,則說本心是體。」《新論》的主要思想,即在第三的以相(用)顯體。依《新論》說:「翕,元是本體的顯現,但翕則成物,故與其本體是相反的。闢,雖不即是本體,卻是不物化的,……是本體的自性的顯現。」《新論》的本體顯現說,雖一翕一闢而似心物二相,但物相是反本體的,雖從本體顯現而幾乎可以不稱之為用的;唯有心,才是本體的自性顯現,才真是本體的大用流行。這樣,《新論》是從重心輕物,到達唯心非物的本體論。「故說物質宇宙本來是無,是如實說」,《新論》的玄學體系,豈但是著重心而已。
從現象的重心輕物,到達本體的唯心非物,原是宗教及神學式的玄學的老調。如耶和華上帝創造一切——心與色,但「上帝是靈」,人類的靈性也是從上帝那裡來的。如婆羅門教的梵我論,雖為萬化的本原,顯現一切;但「不可認識的認識者,即真我」,與大梵是同質,也有說是同量的。如笛卡兒在心物二元上有上帝,而心是更近於上帝的。類似的意義,多得很。《新論》的唯心論,實在庸俗得可以!與其說融會儒佛,倒不如說融會神學,更為恰當!
《新論》說:「唯物論者……妄計有物質才有生化。殊不知如有物質,便成滯礙,何能生化!」《新論》批評以「功用流行為物」者,「與世間所云之物之本義不符」。但《新論》心目中的物質——假使有的話,是質而非力的,靜而非動的,是滯礙的死物!玄學者的「物」,也決不是世間所云之本義。依世間說:物有質也有力;物是存在的,也是活動的。依佛法說:色(物)即「變礙」義;色——四大,即任持、凝攝、熟變、輕動,為什麼有色(物)即滯礙而不能生化?《新論》抹煞現實(破相),剝奪了物質的變化性,把他看作凝固的死物。同時,又漫無範圍的擴大了心的意義,說什麼「健而不可撓名心,神而不可測名心,純而不染名心,生生而不容已名心,勇悍而不可墜墮名心」;「確是依著向上的,開發的,不肯物化的剛健的一種勢用而說名為心」。《新論》的心,即神的別名,「與世間所云心之本義」是否相符,《新論》不妨反省看!
色是變礙義,心是覺了義,佛法的說色說心,是現實的。依此現事而悟得性自空寂的實性;悟得緣起心色的絕無自性,但是相依相待而幻現有色心的相對特性。宇宙是心色而空寂,空寂而心色的。沒有獨立自性,所以不成為二元。心與色,惟有在緣起幻相邊說;在空寂的自證中,是什麼也不可安立的。然而為自性妄執所誑惑的,不能不尋求什麼萬化的本源實體。他們僅憑想像,或似是而非的神秘經驗,不知畢竟空寂(《新論》也沒有例外)而妄執本體。其實所謂本體,到底不過是在現象的心或色等中,給予神祕化、藝術化,稱之為神、為本體,陶醉自己,自以為滿足了!
緣起心色,即宇宙的現實,而世學者不能如此。如唯物論者,以物質為實體,以精神為物質所派生的。但是,自然科學的物質,在哲學中,在認識論中,不得不修改為「心外的客觀存在為物」,也即不能不承認心物的同在。如唯心論者,由於幻想物相從心體而現起的,所以以「向上的、開發的」等為心;但在認識論中,也不能否認心物俱在,僅能說:「境必待心而始呈現,應說唯心,不說唯境。」唯心論者的輕略心待境起,與唯物論者忽視與客觀相待的主觀一樣。總之,由於心色的極無自性,即在緣起相對的心與色中,各有特性,誰也唯不了誰。唯物論者不能不承認意識的相對主動性;唯心論者也不能漠視心為物所限制——坎。依佛法來說:唯物是外向的俗化,唯心是內向的神化,過猶不及!
真常唯心論者,在從心而物,從善而惡的解說中,包含有同一性質的難題。如論到心與物,《新論》以「本心即是實體」,強調心的自在,不失自性。但在現實世界中,極難同意。「心之能用物而資之以顯發自己也,則唯在有機物或人體之構造臻於精密時始有可能耳!前乎此者,心唯固蔽於物。據此,則心之力用甚微,奚見其能宰物而言唯耶?」此難,是極為徹底的。這等於責難上帝:上帝是全能的,一切是上帝造的,為什麼世界一塌糟?甚至有人根本反對上帝,想取消教會,上帝也還是毫無辦法!《新論》在這裡,以坎、離來解說。坎陷與出離的現象,確乎是有的。然在坎陷的階段,決不能忽略被陷者本身的缺陷,或外來力量強大而自身過於渺小。假使說心為物陷,這必是心的微弱渺小,心的本身不夠健全,不能幻想此心為盡善的、自由的、能主宰物的!在坎陷階段——如奴隸社會中的奴隸,充滿缺陷、不自由,不能抹煞事實而說他還是盡善的,自由主宰的!唯心論者,並不能答覆此鐵的事實。
依佛法的緣起論說:坎陷,是依於緣起——種種因緣而如此的。但緣起的缺陷相,不是自性的,不變的,坎陷必將被否定而到達出離的。依緣起性空義,指出坎陷有出離自在的可能,但並不在繫縛的坎陷中,即幻想內在的自由與主宰。佛法的無我論,否定真心、真我論,即是如此。
《新論》的善惡說,是「吾人本性無染,只徇形骸之私,便成乎惡」;「惑非自性固有,乃緣形物而生」;「因本心之力用,流行於根門,而根假之以成為根之靈明,乃逐物而化於物,由此有染習生」。這樣的將一切罪惡根源,推向物質、根身,歸咎於根的逐物,反顯心體的本淨性。這等於國政荒亂,而歸咎於人民,歸咎於官吏,而聖王無罪。論理,心為本體的流行,形物不過似相,心體總是主宰而自由的。就以人類來說,也應該善多而惡少,「性智」顯現者多而妄執者少。然而,除了「滿街都是聖賢人」的幻覺而外,有眼有耳者是誰也不會贊同的。真心論者與神我論者,真是一丘之貉!假使依佛法的緣起論說:眾生無始以來,有——有漏善也有惡。惡,待因緣生,雖也與境相的誑惑,根身的逐物有關,而心識本身為無始來習以成性的貪、瞋、癡、慢所惱亂,知情意一切都不能得其正,決不能漠視。所以,佛法的修持,不是不受用——見聞等外界,也不是自毀根身,是反省自心的缺陷而對治他、淨化他,根本在深見緣起本相,以智化情而融冶他。佛法確信眾生「生得善惡」而可善可惡,所以止惡行善,圓滿善行到成佛,都需要我們自己的精進不已!
八 相似證與顛倒說
《新論》明宗章,首揭「令知一切物的本體,……惟是反求實證相應」。自以為「自家深切體認,見得如此」;「遊乎儒與佛之間,亦佛亦儒,非佛非儒,吾亦只是吾而已矣」。這種氣概,不但「生肇[A45]斂手」,「奘基撟舌」,怕釋迦與孔丘,也要嘆後生可畏!我願意《新論》主確從真實體悟得來!雖然玄學者的本體要求,不過為了滿足求知欲,但我是願意把《新論》的玄學,作為體驗的產物看。
即使《新論》主「深切體認,見得如此」,但不能保證《新論》的正確性。因為,體認有邪正深淺,有幻境、定境、慧境。大概《新論》受過禪宗(理學者本來如此)的影響,於禪定極為推重。禪即靜慮,是偏於靜定的。佛法說三學——戒、定、慧;說六度——施、戒、忍、進、禪、慧;慧與禪定,顯然的有所不同。或者以定為體而慧為用,或者以定為寂而慧為明;或者以定為無分別而慧有分別;或者以為有定即能發慧,這都是似是而非的。禪定與慧的本義,應求之於《阿含》、《毘曇》、《中觀》、《瑜伽》。佛法對於一般宗教及玄學者的超常經驗,判攝為定境,是有漏的,不能解脫。所以佛法與外道的不共處,是治滅無明的明慧——般若,不是禪定;是如實正觀,不是收攝凝聚。《新論》雖標揭「自家深切體認,見得如此」,高談性智,然從實踐的方法說,是重定而薄慧的——以定為善心所,病根即在於此。《新論》的深切體認,充其量,不過近似的定境!
《新論》說「如在凡位,不由靜慮功夫,即無緣達到寂靜境地……其第三法印曰涅槃寂靜」;「佛家惟靜慮之功造乎其極,故於空寂本體得以實證」;「定者,收攝凝聚,併力內注,助心反緣,不循諸惑滑熟路數,……是能引發內自本心,使諸惑染無可乘故」。這可見《新論》以佛家的見體——空寂、寂靜,誤與靜慮的靜相附合。以為由於靜功的造乎其極,所以能證體;以為人類的習心是外放的,是「逐物而化於物」的,「不妨總名為惑」,惟有收攝凝聚,才能滅惑而顯露本心。《新論》以靜為見道的要著,極為明白。當然,《新論》也曾抉擇體用,不能說毫無觀慧。然而他是「性智」本有論者,必然的重禪而輕慧。如說:「慧唯向外求理,故恃慧者恆外馳而迷失其固有之智。」以觀察慧為外馳,為迷失固有,這惟有攝心向內了。如說:「誠能痛下一番靜功(靜之深義,深遠難言。切近而談,如收[A46]斂此心,不昏昧,不散亂,不麻木,如禮經所云清明在躬,志氣如神,此即靜之相也),庶幾本心呈露。」《新論》即用見體的功夫,無疑的偏於定而略於觀。假使《新論》自以為此靜功能實證,不妨讓《新論》自以為見道去。但如以為佛家如此(如佛家如此,必是變質的,相似的),即不能不加以糾正。釋迦本教,不但不由靜證體,而且還是不必深入的。如慧解脫阿羅漢,沒有得到根本定,僅得未到定,甚至一剎間的電光喻定,即能證得涅槃。與深入禪定者的俱解脫羅漢,在息妄體真的解脫方面,毫無差別。從定發慧,不過說真慧要在不散亂心中成就,那裡一定要「靜慮之功造乎其極」?
禪定以離欲為目的,為情意(非理智)的修養。略有二類:一、消極的,漸捨漸微的,如四禪與四無色定。二、積極的,推己以及人的,如四無量——慈悲喜捨定。前者近於空慧,後者近於大悲。但佛法不認這些是能得實性的,因為沒有徹見性空即無常無我無生的深慧。換言之,偏於調柔情意的禪定,不能證真;惟緣起正觀,才能離無明而得解脫。所以,一般離性空慧而趨向離欲的四禪、四無量、四無色定者,雖在定中直覺(現量)到淨、樂、明,以及空、識等超常經驗,終究落於形上的實在論——神學或玄學。《雜阿含經》本以空、無量、無所有三昧(定從觀慧得名)為入道門。但一分學者,以無量但俗的,專以空、無相、無願——無所有為解脫門,重慧而輕悲,以致造成醉三昧酒的焦芽敗種。大乘學者深見佛陀本懷,以悲為本,要等到悲願深切,定慧均等,這才能實證空性。如悲願不切而急求自證,必要落入沈空滯寂的小乘;定強慧弱,那又落入定境而不能自拔了。如《新論》那樣的一再讚美靜功,忽略性空慧的觀察,好在《新論》主並無深切的禪思,《新論》學者也沒有「靜慮之功造乎其極」,否則,《新論》所極力指斥的沈空滯寂,會由《新論》學者實現出來!
《新論》說:「性智者,即是真的自己的覺悟……它是自明自覺,虛靈無礙,圓融無缺,雖寂寞無形而秩然眾理已畢具,能為一切知識的根源。」《新論》的性智,即萬化的根源,真我與本心。由於「本心之力用,流行於根門,而根假之以為根之靈明,乃逐物而化於物」。所以非「下一番靜功」,「常令此廓然離繫」,即不能顯發性智,契會本體。這顯然與一般神學及玄學者,同一路數。如印度的婆羅門教,佛教末流——佛梵同化與儒佛一家者,大抵如此。
這種思想及體驗,大抵是唯心的、內向的、重靜的,漠視一切而專於內求自我或真心的。這種經驗的發現,總是在自我與心識中,一層層的深入進去。如婆羅門教的從食味所成身到妙樂所成身;從對境的認識而到達不可認識的認識者,即所謂絕對主觀。如佛教的唯心論者,從相分、見分而到證自證分;從六識、七識到如來藏藏識;從事心、妄心到真心(基督徒所說的體治、魂治、靈治,也略同)。到達的究竟處,以為是真實的、常住的、清淨的、遍在的、明覺的、本有的,具一切功德而無所欠失的,是即心即理的。這才自以為「返之即是,無待外索」;這才說「保任此本體,方名功夫」。以為這已經達到究竟,生命的本源,萬化的本體。
這種真常我的唯心論,有他的體驗處,也有他的顛倒處。佛法說「理智一如」,「無有如外智,無有智外如」[A47],這是指從依智顯理,依理發智,從加行觀的理、智相依相應,進入泯絕內外的證覺。此理智一如,即絕無戲論的如實覺,是沒有纖毫名相可為我們擬議的;不能說此理此智,也不能說即如即智;不能說此內此外,也不能說即內即外;這惟是不可安立的如如(不可作理解)。如江河的東流入海,雖說江水與河水融即為一,實則到達大海,江水河水的差別相不可得,還說什麼江水河水,說什麼相即!雖然《新論》也在說「攝相歸體,則一真絕待,物相本空,心相亦滅」,似乎與佛家相近。然而,這些學者,缺乏正觀,偏於靜慮,並沒有攝相歸體——應說泯相契性的如實體驗,所以不能如聖者那樣的從二諦無礙而來的——從絕無戲論而方便智(般若用)現前,了達心色相依、理智相依的緣起如幻,不知即空空寂寂而心色宛然,即空空寂寂而理智宛然。因為沒有如實的正覺,所以在相似的體驗與推論中,落於攝色而歸於心,攝智而歸於理的偏執。解說為智即是理,性智即是本體,即是本體的作用;說色即是心,即心的似現。因為在一般的體驗過程中,必反觀自心,如不悟緣起的心境如幻,不悟緣起的畢竟空寂,為自性見所蒙惑,必直覺的引發理智同一的體認。特別是深入靜定(定學即心學),心力增強而有自在無礙的經驗,每不自覺的落於唯心論。唯心論的極端者,不但以心奪色,而且以理奪事。總之,《新論》典型的真心論,偏執「相即」,將心境、理智攪成一團。不知「如實」的真意,以理去說智,以即理的智去說心,於是乎在眾生的流轉中,幻想真我與本心的「虛靈無礙,圓融無缺」。由此,在修持的體驗上,只是破除障礙而使本心顯現,只是保任此本心,不違此本心;不能正解聞思修慧的無邊功德。於本有、始起的緣起正義,毫無認識,而說「不斷的創新,其實正是反本」。反本!反本!一切是本具的,反也本具,創也本具,一切都圓滿無缺了,還反什麼,創什麼?勸《新論》者歇歇去!
我願意《新論》的玄學,確乎是體驗的產物。有人嫌我過於奉承《新論》了;雖然如此,我總是希望《新論》者是向著體驗而摸索前行的!
《新論》者不僅是體驗者,而且在內學院學過唯識,在大學中講過唯識,想成為「新的佛家」。大概《新論》者過於求於自己,所以對法界等流的佛法,常是錯亂得可笑!有點新而忘本。這裡不妨再舉出幾點不大不小的錯誤,結束我的批評。
「因為沒有實在性的,就沒有引發感識的功用,這也是經部師所共同許可的。」錯了!經部是承認可以「緣無生心」[A48]的,所以唯識家難他「是所緣非緣」。
「印度佛家於物質的現象,不許有等無間緣。」不一定,經部師是主張有等無間緣的;《攝大乘論》也承認有的。
「此念,即是剎那之異名,所以剎那不可說是時間。」誤會了!心念的一生一滅為一念,依此安立為剎那;剎那即念的念,即一念,如何誤會剎那為不是時間!
「大乘空宗諸師,……可以說他們只是站在認識論方面來說話。」你從何見得?
「無著造攝大乘論,始建立功能,亦名為種子。」錯了!種子功能的思想,小乘中早已有之!
「至賴耶見分,有宗經典則說為極深細,則為吾人所不可知。」這只是說了一半。深細不可知,不但是賴耶見分,相分的根、器、種子,也是這樣的。
「世親以後的唯識師,乃唱士用果義,即以因緣(種子)名為作者。」這不免望文生義。唯識者以為種現同時,例如小乘因緣中的「如俱有因得士用果」[A49],不是前後因果的「如同類因得等流果」[A50]。重在「同時」,並非以種子為作者。
「無著雖建立種子為一切法的因緣。……他所謂種子,應該是法爾本有的。」這卻是大大的不應該!代表無著自家思想的《攝大乘論》,是「內種必由熏習」[A51]的新熏論。
「安慧菩薩說「根者最勝自在義」[A52];此本非心亦復非物,卻是介乎心和物之間的一種東西」。《新論》儘可自立根義,不必謬引妄證。「最勝自在」,只是說明「根」的勝用;根通二十二根,那裡只是五根?
「據大乘義:眾生無始以來,只是賴耶為主人公。……無漏種子,從來不得現起。必至成佛,方斷盡有漏種,始捨賴耶。其時,無漏種發現,即生第八淨識,是名無垢。賴耶未捨以前,其前七識悉從有漏種生,自不待言。」《新論》主是曾在內院修學唯識;依這段文看,真不知學了些什麼?連六七二識,地上能生無漏智都不知道!基本的事相都不會,難怪說空說有,說性說相,一切是纏夾廿三,莫名其妙!
「其極悖謬無理者,眾生無始以來,只是賴耶為主人公,自性涅槃與自性菩提,眾生分上不可說有。而專恃後起與外鑠之聞熏,此非無本之學哉!」唯識家雖不承認自性菩提,但自性涅槃,為四種涅槃之一,為什麼不可說有?無漏種子,無始以來成就,那裡是「專恃後起與外鑠之聞熏」?關於無漏種現,《新論》是那樣的胡說,也許是僅讀半部《成唯識論》,即自覺大非昔比,急於援佛入儒而就中止了吧!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0 冊 No. 20 無諍之辯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編輯說明】本資料庫由中華電子佛典協會(CBETA)依《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所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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