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順法師對大乘起源的思考〉讀後
一
《現代禪》二十期,有溫金柯君的〈印順法師對大乘起源的思考〉一文。他在我的著作中,「發現了有趣的現象,那就是他對大乘佛教的起源的詮釋,尤其是大乘佛教的起源與在家眾的關係這個問題,出現了好幾種講法——甚至可以說是互不相容的講法」。於是他依時間的先後,先舉民國三十一年寫的《印度之佛教》:「大乘思想之闡發,出家僧中,以大眾及分別說者之功績為多。……在家信眾,不可磨滅之功績尤多」。次舉同年寫的《青年之佛教》——〈青年佛教運動小史〉,覺得稍有不同。三十二年寫的〈大乘是佛說論〉,與《印度之佛教》的講法一致。三十八年的《佛法概論》,提出「旁流」與「主流」的說法,而說「新的社會——淨土中,有菩薩僧,大多是沒有出家僧的。……佛的真身,是現在家相的」。「從這一段時間開始,印順法師明確的形成了大乘佛教是以在家佛教為主的認知」。四十年講的《勝鬘經講記》,與《佛法概論》相同。四十一年所講的〈從依機設教來說明人間佛教〉,「又作了一種解釋,否定大乘佛教出於出家眾,而肯定的認為大乘佛法起源於在家人」。四十七年在台灣講的〈修身之道〉,「也還繼續著相同的看法。但在六十九年出版的《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完全推翻了(《佛法概論》以來)上述的結論』」。這使他感到有趣,《佛法概論》以來的說明,「想像的成分相當的多。相反的,最早提出來的《印度之佛教》的解釋及證據反而是比較確切的,也更接近印順法師在《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一書的看法」。「這樣的歷史命題的解釋,竟會愈來愈離開確切的證據,而一度奔逸於想像式的說明」,到底為了什麼?他以為,晚年竟不說毘盧遮那是佛的真身,反而代以「人間佛教的人菩薩行,以釋尊時代的佛法為本」,認為「印順法師早期的大乘觀,和後期的大乘觀,有一種性質上的差異」,也就是思想「矛盾和轉變」了!
二
正如聖嚴與宏印法師所說:我的著作太多,使讀者不容易認清我的思想。溫君相當讚賞我「最是想像而沒有實據的(雖然這種想像滿合理的)」——在家為中心的佛法,為什麼不一直想像下去,滿足溫君的願望,要在《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中,說:「初期大乘的傳宏者,多數是比丘,也有少數的在家人」呢?說我「早期的大乘觀和後期的大乘觀,有一種性質上的差異」,但這是不對的!他自己也說:三十一年寫作的《印度之佛教》,「更接近印順法師在(六十九年出版的)《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一書的看法」。關於大乘佛教的起源,我在印度佛教史的觀點,是前後一致的。《佛法概論》等似乎不同,那不是佛教史,是通俗的論述,但也不是隨意論述,是依大乘經而這樣說的(下面再為解說)。從前閱藏時,「我讀到阿含經與各部廣律,有現實人間的親切感、真實感,而不如部分大乘經,表現於信仰與理想之中」(《遊心法海六十年》九頁)。也許大乘經有「信仰與理想」的特性,使我的解說也成為「想像式」吧!
在著作界,如有長達五十年的寫作歷程,後來的有些修正、補充,或提出不同的意見,原是極平常的事。但我覺得,民國二十七年到四川,四十一年來台灣,這中間的十四年,是思想「確定」時期。修正、補充是不可免的,而為學的立場與觀念,一直到現在,是沒有什麼不同的。《印度之佛教.自序》(三頁)說:「自爾以來,為學之方針日定,深信佛教於長期之發展中,必有以流變而失真者。探其宗本,明其流變,抉擇而洗鍊之,願自治印度佛教始」。我的研究印度佛教史,是想從歷史的流變中,「抉擇而洗鍊之」,提供契理契機的佛法,以有益於佛教與社會。四十一年所講的〈人間佛教要略〉說:「人間佛教為古代佛教所本有的,現在不過將他的重要理論,綜合而抽繹出來,所以不是創新,而是將固有的刮垢磨光」(《佛在人間》九九頁)。《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二頁)也說:「我不是復古的,也不是創新的,是主張不違反佛法的本質,從適應現實中,振興純正的佛法」。秉持這一理念,《印度之佛教.自序》提出了:「能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宏闡中期佛教之行解(梵(天)化之機應慎),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庶足以復興佛教而暢佛之本懷也歟」(七頁)!七十八年寫的《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第六節),就依此而作解說。這雖沒有提到出家與在家,但我的思想原則,是沒有什麼差異的。
該文所提出的,《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對大乘起源與居士關係之詮釋,確實是改口了」,首先要略加解釋。一、文殊師利「現出家比丘相」:這點,我確乎修正了,但不是完全否定了。無論是一髻的、五髻的,騎著獅子的文殊師利菩薩,被稱為童子,我一向是認為在家相的。來台灣以後,讀《大智度論》,讀到「慈氏、妙德(即文殊尸利)菩薩等,是出家菩薩」(大正二五.一一一上),引起我極大的疑惑。後來搜集有關文殊的經典,發現早期大乘經中的文殊,有些是出家的(《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九二九——九三〇頁)。但我不否認在大乘佛教的發展中,有(人與天)雙重性格的文殊,後來都是現(天)在家相的。二、「文殊師利、普賢、毘盧遮那」:民國五十年前,發表了〈文殊與普賢〉(編入《佛教史地考論》)。在《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四六五——四七四頁),引用了而作更完備的說明:「梵王為主,融攝舍利弗的德性,形成文殊師利。帝釋為主,融攝大目犍連的德性,成為普賢。人間、天上的兩大脇侍,成為二大菩薩。二大脇侍間的釋迦佛,就成為毘盧遮那」。其實,早在《印度之佛教》(三〇六頁),就說到:「魔天、外道、天、龍、夜叉(等)與菩薩同化之傾向,日益顯著,如梵童子之與文殊,因陀羅(即帝釋)之與普賢,摩醯首羅天成佛之與大自在天,其顯例也」。三、「佛的真身是現在家相」:這與文殊現在家相一樣,毘盧遮那佛像,都是在家相的。然在《華嚴經》中,「佛在摩竭提國阿蘭若法菩提場中始成正覺」(大正一〇.一中),與釋迦成佛相同,只是表徵的境地崇高些。〈如來名號品〉(大正一〇.五八下)說:「或名一切義成(悉達多),……或名釋迦牟尼,或名第七仙,或名毘盧遮那,或名瞿曇氏,或名大沙門」;釋迦與毘盧遮那,還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沒有嚴格的區別。但在〈十地品〉(大正一〇.二〇八中),說「菩薩住此(法雲)地,多作摩醯首羅天王」。摩醯首羅天,是印度教的大自在天,與佛教的色究竟天相當。〈十地品〉只說「多作」,到《楞伽經》就說:「色界究竟天,離欲得菩提」了(大正一六.六三八上)!這也是大乘佛法由人而天(是在家相)的演化歷程。天上成佛的是真身,釋迦佛是化身,成為大乘佛教界的共信。四、「大乘佛教只是佛教的梵天化」: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始終是大乘的信仰者。大乘佛法的開展,是多方面的,天(梵)化只是其中的一項。天化是適應民間的印度教信仰,由微而著,不斷的擴展起來。所以我對大乘,不是否定,只是「抉擇而洗鍊之」、「刮垢磨光」。大乘佛教的方便適應,其中「天化」的發展到神秘淫欲為道,說什麼「明王」、「金剛」……,對純正的佛法——聲聞、菩薩的正常道,是嚴重的扭曲,所以我主張反「天(梵)化」而回歸「人間」。這決不是來台灣以後的思想轉變,在寫作《印度之佛教》的前一年——民國三十年,寫了一篇〈佛在人間〉,末了說:「在大乘佛教的發展中,如果(如太虛大師所)說有依人乘而發(心)趣(向)的大乘,有依天乘而發趣的大乘,那麼人間成佛與天上成佛,就是明顯的分界線。佛陀怎樣被升到天上,我們還得照樣歡迎到人間。人間佛教的信仰者,不是人間,就是天上,此外沒有你模稜兩可的餘地」!(《佛在人間》一五頁)
三
再來解說《佛法概論》等似乎不同而被稱為「想像式」的意見。一、〈青年佛教運動小史〉:這是三十一年寫的,原名《青年佛教與佛教青年》。全書分三部分:〈青年佛教運動小史〉、〈青年佛教參訪記〉,現在編入《青年的佛教》;〈雜華雜記〉,編入《華雨香雲》。這是依《華嚴經.入法界品》寫的。關於大乘佛教(新的祇園)的出現,經上說是「菩薩摩訶薩五百人,……五百聲聞眾,……無量諸世主」,由於佛的「加被之力,……求一切智廣大願力」而引發的(大正一〇.三一九上——下)。我這樣寫:「有稱為菩薩的,……有稱為聲聞的,……還有叫做世主的——世間的統治者,就是天神、龍、羅剎、夜叉們」(《青年的佛教》二——三頁)。溫君引文而沒有注意「世主」們,但經文確是說到「世主」,而且是「無量世主」的。從這三類眾生的信願深解,顯發大乘佛的境界,怎能說「與前引大乘以教化在家菩薩為中心這一命題是一貫的」呢!這是含有「天化」成分的。經上說到:「此六千比丘,是舍利弗自所同住,出家未久」(大正一〇.三三〇下)。六千比丘受文殊的教化,迴向大乘,而代表傳統佛教的上座舍利弗,雖讚歎文殊而還是聲聞。所以我在〈雜華雜記〉(《華雨香雲》一五七頁)說:「比丘信大乘,多是初學的,這是非常明白而值得注意的事」。溫君又誤解了!以為「大乘思想的起源,與出家的聲聞無關,出家人是大乘的初學者,足見他對這一問題的猶豫」!依〈入法界品〉,大乘佛法是菩薩、聲聞、世主們所共同引發的,怎麼說與出家的聲聞無關?「出家未久」,是什麼意義?〈入法界品〉中,善財所參訪的善見比丘,這位大菩薩比丘,不也自稱「我年既少,出家又近」(大正一〇.三四九下)嗎?佛教初分為上座與大眾二部,《大毘婆沙論》(大正二七.五一一下)說:「耆年雖多而僧數少」,成為上座部;「耆年雖少而僧數多」,成為大眾部(《舍利弗問經》意大同)。大眾部中,老上座少而僧眾多,多的當然是少壯了。《佛藏經》(大正一五.七九〇上——下)也說:「一味僧寶分為五部。……爾時,世間年少比丘,多有利根,……喜樂難問推求佛法第一實義」。在印度的佛教史上,大乘佛法主要是從大眾部系的少壯比丘發揚起來的。「出家未久」,「我年既少」,「年少比丘」;善財是童子,文殊師利也是童子,所以我稱之為「青年佛教」,如〈雜華雜記〉(三節)所說。「出家未久」的六千比丘,贊同大乘而修學大乘,所以我說「比丘信大乘,多是初學的,這是非常明白而值得注意的事」,這到底有什麼可「猶豫」呢?
二、《佛法概論》:這部論,是改編《阿含講要》,增補三乘行果而成的,所以對菩薩眾的德行,比較簡略些。由於大乘經不同的兩大類型,所以我提出了旁流與主流的看法。旁流是:在大乘經中,聲聞出家眾,處於旁聽的地位,也有助佛說(大乘)法的,或受到菩薩們的譏責,最後聲聞眾迴入大乘菩薩道。主流是直入大乘的:有的大乘經,沒有聲聞出家眾參與。為什麼稱之為旁流與主流?因為大乘是以修菩薩行、成佛道的崇高理想為目的,所以在「大乘佛法」的開展中,直入大乘的取得了主流的地位。換言之,大乘初興,是不離聲聞僧的。大乘思想的弘傳,對傳統佛教的聲聞僧,作出或融攝、或批評的不同適應。等到大乘的法門大[A1]啟,那就直說佛果與菩薩行了!維摩詰、善財、常啼、(在家相的)文殊,表徵了人間菩薩(也是「天」)的形相。溫君以「主流」為:「在家眾為大乘思想的主要來源」,那是根本誤會了!說到佛與淨土:從人間釋迦佛,演化到色究竟天成佛,如上文已經說到。佛的國土,釋迦佛是現實世界——穢土。到彌勒成佛時,那時輪王統一天下,以德行化導人間。人口眾多,物產豐富,人民過著和平安樂的生活。彌勒佛同時出世,弘揚出世、出世而又入世的佛法。世間太平、佛法興盛,這是早期傳說的人間淨土。在大乘經中,十方淨土,形形式式,都是天國化的。如阿閦佛的妙喜淨土,阿彌陀佛的極樂淨土,經上都說「如(欲界)第六天上」。阿閦佛現出家相,有出家弟子,但沒有律的組合。國中有女人,但沒有不淨(月經);懷孕與生育,也沒有苦痛。人間能上通天國,這是欲界天式的淨土。阿彌陀佛的極樂國土,起初是有出家阿羅漢的,後來沒有了,成為純菩薩的淨土。極樂國是沒有女人的,也就沒有男女,沒有家庭;沒有家,也就沒有出家。這是近於梵天式的;與色究竟天成佛,原則上是無所謂在家、出家的。但在人間看來,不現出家相,那就是在家相了。民國十五年前,王弘願要傳密法,還依毘盧遮那現在家相,而作為在家人可以傳密的理證呢!大乘經中這樣說,我就這樣說。
基於現實人間成佛的觀點,我從釋迦佛的發心,及成佛後的遊行教化,引起我的信敬與熱心。我在三十年寫的〈佛在人間〉,寫下「出家更接近了人間」(《佛在人間》九——一二頁)。《佛法概論》(二四八——二四九頁)說:「出家的社會意義,即從私欲佔有的家庭,或民族(對立)的社會關係中解放出來,……這是超家族、超國界的大同主義。……有和樂——自由、民主、平等僧團,……只能行於出家的僧團中。……但徹見佛法深義的學者,不能不傾向于利他的社會和樂。菩薩入世利生的展開,即是完成這出家(無私無我)的真義,做到出家與在家的統一」。在淨土中,我覺得彌勒淨土最好。這不是理想的天國化,而是有實現可能的,所以在《佛法概論》(一三一頁)說:「彌勒佛時代的淨土,即是這個世界的將來,也是我們仰望的樂土」。
三、《勝鬘經講記》:這是民國四十年講的。《勝鬘經》是以在家身分,直入菩薩道的。我說:「小乘以出家為重,大乘以現居士身為多」,我說的是多、少,而該文竟說:「印順法師幾乎是說:『真正的大乘佛教=在家佛教』」,在「大乘」與「在家」間,劃上了等號!
四、〈從依機設教來說明人間佛教〉:溫君引我的話說:「大乘法不是從出家比丘的基礎而發揚起來的。……大乘法的昌盛,與在家佛弟子有密切關係。……(經中這樣說),表示了大乘佛法,是以在家佛弟子為中心而弘通起來。……佛法普[A2]遍的傳播於民間,……人間受到佛法的薰陶,即自然而然的有以在家佛子為中心的,重視人乘正行——德行,讚仰出世而又積極地入世度生的佛法發揚廣大起來。……菩薩法是適應印度的在家弟子,以人乘正行為基礎而興起廣大」。我從來不反對在家佛教,並希望有如法的在家佛教,曾寫有〈建設在家佛教的方針〉一文;但在爭取「在家主體性」的意識型態下,是很難通解我的思想的。上面這段引文,出於第二段「諸乘應機的分析」。先說「人乘及基於人乘的天乘」:人、天乘的主要德行——修行項目,是施、戒、(慈)定。次說「基於人、天的聲聞乘」,聲聞法是戒、定、慧。再說「基於人、天、聲聞的菩薩乘」,內容是布施、持戒、禪定、智慧、忍辱、精進、慈悲方便。依於這一意義——修行項目,所以說:「大乘法不是從出家比丘的基礎而發揚起來」;「菩薩法是適應印度的在家弟子,以人乘正行為基礎而興起廣大」;「菩薩法是以人乘正行為基,在出世與入世的統一中,從世間而到達究竟的出世」。著重於修行內容而作此說,學菩薩也並不容易呢!
四
論到大乘思想的興起,可說是源遠流長。在《阿含經》與廣《律》中,覺得釋尊的偉大,遠遠的勝過了一般在家、出家的聲聞行者(多聞聖弟子),所以在〈佛在人間〉(《佛在人間》四——六頁、九——一二頁)中,寫下了「佛陀的身命」、「出家更接近了人間」,表示我對佛陀的無限崇敬。釋尊說法,主要是聲聞乘法,為什麼自己成佛而不教人學佛成佛呢?所以在《佛法概論.自序》(二頁)中說:「初期佛法的時代適應性,是不能充分表達釋尊的真諦的」;這就是受到當時社會與宗教界的局限。在佛的出家弟子中,如三迦葉等一千人,本是事火外道;舍利弗、目犍連等二百五十人,本是六師中刪闍夜毘羅胝子的弟子:這就是早期的常隨眾——比丘一千二百五十人了。又如大迦葉,不接受釋尊的勸告,不願住在僧團中,而過他獨往獨來的頭陀生活。大弟子們多少有他自己的修持習性,好靜、重禪定,急求解脫,釋尊只能應機設教,那就是聲聞行了。然釋尊開示的「正法」,要在緣起無我。依「法」而施設「毘尼」,使學眾過著團體的生活。這是德化的法治生活,沒有階級、種族、國家的分別,平等、自由、均利(利和同均)的集團,稱為「四方僧」(大乘才說「十方僧」)。生在二十世紀的我,不能不感到釋尊的偉大!雖然受到時代的局限,這一崇高的社團理想,還只能實現於出家僧中(在家是沒有組織的)。在佛弟子的心目中,留下釋尊的偉大印象(當然感覺不一定相同);「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是從「佛法」發展到「大乘佛法」的主要力量(《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自序》三頁)。
「尊上座而重大眾」的佛教,後來分化為上座部(又分為分別說與說一切有二系)與大眾部。上座部多耆年上座,是重律的;大眾部多少壯,是重法的。上座部重於事相:對「律」是輕重等持,謹嚴保守,時空的適應要差些;對「法」是分別抉擇,開展出嚴密的阿毘達磨論。大眾部重於理性:對「律」是重於根本,如《三論玄義》(大正四五.九上)說:如大眾部分出的雞胤部說:「隨宜覆身,隨宜飲食,隨宜住處,疾斷煩惱」。修行是非常精進的!但對於穿不穿三衣,午後[A3]吃不[A4]吃,住處結界不結界,都可以方便隨宜。如住處而可以不結界,那「犍度」中的種種事,都不能舉行了。對「法」重理性,探求永恒不變的理性,如成立「九種無為」。這二大部一再分化,成為十八部(以後還要再分化)的對立。與大乘有深切關係的大眾少壯派,不是沒有副作用的,如《印度之佛教》所說(九八——九九頁)。所以我稱大乘為「青年佛教」,而在〈雜華雜記〉(《華雨香雲》一五八頁)這樣說:「佛教童年是透過了聲聞耆年的,可以說是童心的復活,童心的永存」。「青年佛教所表現的佛教青年,是在真誠、柔和、而生命力充溢的青年情意中,融合了老人的人生的寶貴經驗」。否則,青年的「競新好異」,會引起不良副作用的。
在佛法流行中,「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首先是舍利塔的建築,作為一般信眾禮敬與供養的對象,可說佛教一般宗教化的開始。釋尊勝過聲聞弟子,也就是佛勝過阿羅漢,漸漸的為佛教界所公認。依佛法的「因果律」,釋尊過去生中的修行,不同於聲聞弟子的修行,才能成就無上的大覺,佛的「本生談」,普[A5]遍的流傳起來。傳說的「本生」,雖傳說並不一致,但這是一切部派所共有的。依巴利文《小部》所說,「本生」共有五四七則。其中,天神類六九則,畜生(鳥獸蟲魚)類一一九則,其餘的是人。我在〈從依機設教來說明人間佛教〉(《佛在人間》六二頁)中說:「本生所載的菩薩行,……現天身、地獄身是少見的」;這是說錯了,菩薩而是天神身,是相當多的。佛在過去生長期修行中——菩薩,出於佛世,也出於沒有佛、沒有佛法的時代;是人、是天神,或是畜生,對未來大乘的菩薩道,是有一定影響的。菩薩怎麼會是低級的(鬼)神與畜生呢?上座系的說一切有部等,認為這是可能的。《論事》(《南傳》五七.三六六)說:大眾部系的安達羅派,以為釋迦過去生中,「值迦葉佛時,入決定」。《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五下)說:「菩薩為欲饒益有情,願生惡趣,隨意能往」。這與大乘的得無生忍一樣,菩薩有凡聖二階,聖位菩薩能示現生於惡趣的。「本生」,本是印度民間(與神教有關)傳說的先賢聖德,或是民間的神話故事,這些偉大的德行,特別是利濟眾生的施捨一切,都化為如來過去生中的菩薩行。如「本生」所說,過去生中偉大的德行,部派佛教都綜略而稱之為[A6]波羅蜜多。《大毘婆沙論》(大正二七.八九二上——中)說:毘婆沙師立施、戒、精進、智慧——四[A7]波羅蜜多;外國師說施、戒、忍、精進、靜慮、般若——六[A8]波羅蜜多。還有別說六[A9]波羅蜜[A10]多,是四[A11]波羅蜜多而加聞與忍的。外國師說的六[A12]波羅蜜多,與法藏部及大眾部系的說出世部相同。巴利語的赤銅鍱部,別立施、戒、出離、智慧、精進、忍、真諦、決定、慈、捨——十種[A13]波羅蜜多。過去生中長期修習[A14]波羅蜜多大行,當然能圓成無上的佛果了。說到佛,起初都是現實人間的佛陀,但引起了(大眾系及法藏部等)「佛身無漏」,與(說一切有部等)「佛身有漏」的論辨。依一般人的信仰與理想,引出大眾部等所說:「如來色身實無邊際,如來威力亦無邊際,諸佛壽量亦無邊際。……一剎那心了一切法,一剎那心相應般若知一切法」,如《異部宗輪論》所說(大正四九.一五中——下)。這樣,佛是壽命無量的永遠的存在;是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論事》(《南傳》五八.四一二——四一三)說:大眾部主張「十方世界有佛」。這些佛菩薩的信仰,是部派佛教中流出的大乘思想的淵源。近於大乘的,是大眾部系,及分別說系中的化地、法藏部等。這類思想的發展,顯然是適應印度民間,而展開的通俗化,出世而又入世利濟眾生的佛法。
流傳於部派佛教的佛與菩薩思想,當然也流傳於(印度)民間。出家(少壯)與在家佛弟子,自然會引發「彼既丈夫我亦爾」的大心,發心修菩薩行成佛,立志在長期(三大阿僧祇劫、或四、或七大阿僧祇劫等)生死中,利濟眾生而圓成佛道。西元前一世紀中,這一學風開始興起,多方面傳出而主要是「般若」。般若重在了達一切法如幻性空;在發菩薩(菩提)心、大悲心、隨分隨力的修行六波羅蜜,「不修(深)禪定,不斷(盡)煩惱」,所以能不同於聲聞果證,而直趣菩提大道。當時傳統的佛教,出家眾是不能去婬坊、酒肆、屠場、伎樂處的,那佛法不能普及。新開展的大乘,如在家菩薩維摩詰,「若至博奕戲處,輒以度人。……入諸婬舍,示欲之過。入諸酒肆,能立其志」(大正一四.五三九上)。以在家身分到這些地方,不是為了舒解自己的情欲,而是為了化導眾生。初期的賢護(善守)等八大菩薩,《智論》明記他們的生處(大正二五.一一一上),與維摩詰等應有相當的事實依據。又如南印度的善財童子,雖是釋迦本生善財王子(大正二四.六〇下——六四下)的改寫,但參學所見的,除出家眾六人外,多是在家的——建築師、醫生、語言學者、航海家、法官、國王、外道、家庭婦女等;大乘興起於南印度,普及民間各階層,也應有事實成分。還有適應民間宗教,而有夜遊神(空行夜叉)等。大乘法的普及民間,而有些傑出的菩薩行者,是可以理解的。但大乘的如實道,平實而深徹的,為了普及化,在《般若》、《法華》等經中,善男子、善女人也成為「法師」(原語為「法唄𠽋」),進行讀、(背)誦、寫、供養(經典)、解說等初學者的宗教行儀。在大乘發展中,有些經典是沒有出家眾在座的,那是更理想化,更天(神)化了!
「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本生」的流行,適應印度民間,所以在甚深廣大的菩薩行,崇高的佛身、佛土觀中,不免受到了影響。(一)、「本生」傳說中的菩薩,都是偉大的個人(或畜類與天神)德行;大眾部系又「律重根本」,方便隨宜,所以初期大乘行者,是重戒而不重律儀的,也就是重德化而不重僧團法治的。大乘經所說的菩薩,在家的非常多,而在現實的印度,獨立特行的出家與在家菩薩,都是沒有組織的,如《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一一九五——一二〇〇頁)所說。大乘佛法的弘傳,還是依龍樹等,從(還在流行發展中的)部派佛教僧團中出家而修學大乘的菩薩比丘,大乘才能更廣大的延續下來。(二)、釋尊容忍民間信仰的(天)神,而「本生」又多天神菩薩,所以初期大乘的菩薩道,是「佛教的人間化,也是天化」。「金剛力士,本是(護法的)夜叉而已,在大乘佛教中,就尊稱為菩薩化身。海龍王、緊那羅王、犍闥婆王、阿修羅王(這些「大力鬼王、高等畜生」的天神),稱為菩薩的也不少;連魔王也有不可思議大菩薩。這些天菩薩,在大乘法會中,助佛揚化,也還是本著悲智行願的精神,助佛說六波羅蜜、四攝等大乘法」(《佛在人間》四一頁)。但在一般信眾心中,這些(像在家人的)天菩薩,是大菩薩,不但勝過聲聞比丘,也勝過人間發心修菩薩行的,終於天上勝過了人間。這樣,印度神(天)教所有的祭祀——護摩、咒術、苦行,也漸漸的觸攝到佛法中來。還有,超現實的佛菩薩,加深了神祕的信仰,他力加持與祈求,都在大乘中出現了。一般都信仰讚歎不可思議的佛菩薩,而不重真正利濟人類,從利他中完成自利的菩薩道。「心性怯劣」,急求自利的,有求生佛國的「易行道」(在家者為多),印度佛教的後期,出家與在家的,一齊修行即身成佛的「易行乘」。正常的菩薩道,偶而說到而已——印度佛教的末日也近了!我說人間佛教,是對佛法的「天化」,清除不符佛法特質的部分,所以說:「探其宗本,明其流變,抉擇而洗鍊之」(《印度之佛教.序》三頁);「不是創新,而是將固有的刮垢磨光」(《佛在人間》九九頁)。
五
我在四十二年,寫了一篇〈建設在家佛教的方針〉。所以要提出在家佛教,有三點意義:(一)、經文的[A15]啟發:如維摩詰的多方設教;善財所參訪的善知識,多數是在家眾的不同教化;勝鬘夫人的教化,使阿瑜陀城人,七歲以上的都歸信佛教。這不一定是事實,但表示了大乘佛法中,在家佛教的形象。佛是修菩薩行而成的,在佛的「本生」中,形形色色,不是以出家眾為主的。(二)、教界的事實:大乘佛經這樣,當然有在家而修菩薩行的,但沒有教團的組合。晉法顯所見的,巴連弗邑——華氏城的婆沃私婆迷,是「大乘婆羅門」;「舉國瞻仰,賴此一人,弘宣佛法,外道不能加陵眾僧」;「國內大德沙門,諸大乘比丘,皆宗仰焉」(大正五一.八六二中)。西元七世紀,在家的唯識學者月官,受到那爛陀寺眾的列隊歡迎。在那爛陀寺七年,與中觀者月稱,進行了長期的論辯([A16]多羅那他《印度佛教史》二四章)。在家的大論師,受僧眾迎接,長住寺內,那時在家眾,在佛教中的地位有點不同了!祕密大乘興起,據說鬱地耶那國王因陀羅部底,傳出甚深密法;香跋拉國王子月賢,在馱那羯磔迦大塔處,得到時輪法而傳布(《現代佛教學術叢刊》七二冊.五五頁、五八頁):這是在家而傳出密法了。依此去看西藏佛教:寧瑪派是在家的;噶居派的祖師馬爾巴是在家的;薩迦派的教主夫人,幾年前也來過台灣呢!中國內地的佛教,姑且不說隋唐時代的三階教等。民國成立,李政剛等發起佛教會(後自動取消)。上海有世界佛教居士林,後各地也有成立的。上海還有佛教青年會,曾發展到杭州。漢口有佛教正信會。由於《印光大師文鈔》的流通,江浙地區成立不少(念佛的)蓮社。印光大師痛心於佛教僧界的「三濫」,贊同居士的結社念佛(弘一大師出家前,印光大師也曾勸阻他)。這些在家佛教,還是歸依三寶,或請大法師講經與開示的。特出的是:南京支那內學院,歐陽竟無老居士發表了《內學院院訓》,在〈釋師訓〉的「闢謬」中,強調居士是僧、是福田、是師範,可以說法、閱戒,可入比丘中次第坐等(《內學》第三輯.九——一七頁)。還有廣東王弘願的傳授密法。這是以在家眾為師主的團體。台灣的在家佛教團體,如中華佛教居士會等。台中李炳南居士成立的蓮社,承印光大師的意趣而更進一步,雖歸依三寶而由炳老代授(不知現在如何),是一徹底的在家教團。即使有出家人從炳老修學,也不能進入這一團體。政治開放以來,佛法的、類似佛法的在家佛教,越來越多了!(三)、我的意識來源:在沒有出家以前,就感覺佛法與現實佛教界的差距。出家後,贊同太虛大師的「人生佛教」。在研讀中,覺得大乘正常的菩提道,實源於釋尊的教化(身教、言教),開展出菩薩行的如實道。只是受到印度文化(神教)的影響,不能充分落實,反而適應印度神教,演化為通俗的、神秘的宗教。佛教傳來中國,重玄理、山林、來生、度鬼;寺院也家庭化為子孫制。到清末民初,一般僧侶的品質低落,受到社會的歧視。我曾感慨的說:「出家人對佛法不大留心,而對軍政名流,護法居士,卻一味奉承逢迎,按時送禮請齋。……自己無知,卻奉承逢迎,攀緣權勢。所以,如果說有四寶(加居士寶),那只因僧不成寶,怪不得別人」(《華雨香雲》三四頁)!〈建設在家佛教的方針〉也說:「並非由於白衣說法而成為末法,反之,正由於出家佛教的衰落,而有白衣說法的現象。如出家眾的德學集團,具足教證功德,白衣弟子那[A17]裡還想在獅子窟[A18]裡作野干鳴呢!由於出家眾的德學衰落,真誠的在家弟子,要起來贊助弘揚;半知不解的,也敢來一顯身手」(《教制教典與教學》九〇頁)。我還想到:基督教由於新教的改革運動,傳統的基督教——天主教也因而大為改進。中國在家佛教的如法成立,出家佛教也可能因而更為純正健全。如依然故我,那在新的時代中,走向衰滅,也不用怪別人了!面對現實,反省自己(自己的出家僧侶),從大乘經的[A19]啟發中,所以寫下了〈建設在家佛教的方針〉(早一些,白聖老法師曾建議,分僧伽為二類:一為中國傳統,出家受戒;一是近於日本式的)。但我所提出的,是「在家的佛教,在共同的佛教組織中,應各從自己的崗位上去努力。自己所知所行的業務,即是修學菩薩道的道場。與自己有關的種種人,即是自己所攝受教化的大眾。這才能淨化世間,才能利樂人群。……如建立在家佛教,不能把握這主要意義,而只是強調厭離(娑婆),賣弄神秘(說過人法)。……那就大可不必多此一舉了」(《教制教典與教學》八八——八九頁)!
六
關於大乘佛法之起源問題,平川彰博士在《初期大乘佛教之研究》,提出三項理由,推定大乘與出家的部派佛教無關,是出於非僧非俗的寺塔集團。他所依據的文證,經一一的勘察,都是不能成立的。平川彰是日本著名的大學者,為什麼要這樣說呢?我以為,這是他忠於日本佛教,要為日本式的佛教,求得教理上的根據,所以我在《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九頁)中說:「果真(如平川彰所說的)這樣,初起的大乘教團,倒與現代日本式的佛教相近。這一說,大概會受到日本佛教界歡迎的,也許這就是構想(有非僧非俗寺塔集團)者的意識來源」。溫君引用我〈從依機設教來說明人間佛教〉所說:「大乘法不是從出家比丘的基礎而發揚起來的」;「大乘的昌盛,與在家佛弟子有密切的關係」。認為「這與平川彰的結論,應該沒有太大的不同,但奇怪的是印順法師不明文否定自己的結論」——起源於部派佛教。反問:「曾經一度影響他馳騁於想像式的歷史解釋的意識來源是什麼」?溫君是不免誤解了!我在民國三十年所寫的〈佛在人間〉,已確定了我的「回歸人間」而反「天化」的立場。大乘思想的起源,三十一年寫的《印度之佛教》,與六十九年出版的《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並無太大不同,如本文(二)所說。起源,是出於大眾部——少壯派的青年,部分的分別說者。但從部派而大乘,起初是少數的,會受到傳統的局限與排斥。我說「大乘……發揚起來」;「大乘的昌盛,與在家佛弟子有密切關係」。「起源」與「發揚」、「昌盛」是不同的,而溫君卻將「起源」與「發揚」、「昌盛」,畫上了等號!「不僧不俗的寺塔集團」,與我所說的在家眾不同,而溫君卻以為「沒有太大的不同」。這才怪我不「否定自己的結論」,進而問我的「意識來源是什麼」,這應該是在家的主體意識在作怪!我贊同菩薩道的宏揚,是不會反對在家佛教的。但我所樂意見到的,決不是「但求往生」、「只管打坐」,也不是認同外道——瑤池門、一貫道等的,或著重氣功的在家佛(?)教。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43 冊 No. 41 永光集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編輯說明】本資料庫由中華電子佛典協會(CBETA)依《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所編輯
【原始資料】印順文教基金會提供
【其他事項】詳細說明請參閱【中華電子佛典協會資料庫版權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