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信論》與扶南大乘
一 前言
《大乘起信論》,傳說是馬鳴(Aśvaghoṣa)所造,陳真諦(Paramārtha)所譯的。在我國佛教界,這部《大乘起信論》,可說是受到高度推重的。但在隋法經的《眾經目錄》中,被編入「眾論疑惑」類。[1]隋均正的《四論玄義》更明確的說:「《起信論》一卷,人云馬鳴菩薩造。北地諸論師云:非馬鳴造論,昔日地論師造論,借菩薩名目之」。[2]到唐代,也還有人評議。近代日本佛教界——望月信亨等再度提出討論,論斷《起信論》是中國人所造,為多數學者所同意。我國有梁啓超的《大乘起信論考證》,引用日本學者所說,而讚許(造《起信論》的)中國人的偉大。中國而反對《起信論》最徹底的,是南京支那內學院,這是以唯識宗思想為準繩,而否定《大乘起信論》的。內院學者呂澂,作〈起信與禪——對於大乘起信論來歷的探討〉,指《起信論》是依魏譯(五一三年譯)《入楞伽經》而造的。比較《楞伽經》的異譯與現存的梵本,可見魏譯《楞伽》是有錯誤的;依之而造的《起信論》,當然也是錯誤了。[3]其實,即使《起信論》是依譯文正確的《楞伽經》而作,論義又正確,也未必能為呂澂等所認同,呂澂不是曾說「楞伽……於體用染淨之判,猶未瞭然」嗎?[4]站在一宗一派的觀點來衡量方便多門的佛法,是不太適當的!《起信論》非馬鳴造,非真諦譯,這是文獻考證問題,而義理又當別論。我覺得《起信論》的作者,是依據參照不少經論,而不只是魏譯《楞伽經》的。《起信論》的思想,主要是依從海道而來,特別與扶南(Funan)弘傳的大乘有關。以下,要略的介紹幾點。
二 扶南曼陀羅的譯典
一 扶南佛教略說
扶南(Funan),見於中國史書的,是從西元三世紀到六世紀。扶南是現在的高棉,或作柬埔寨(Cambodia)地區的古國。起初見到的扶南,還是裸體的。由於印度文化的傳入,扶南也就印度化而大有進步。流傳的有印度教、佛教,特別是大乘佛教的興盛,梵本的經典也非常多;佛教的聲聞學派,也有多少流傳。六世紀中,本是附屬於扶南的真臘,日漸強大,進而統一了扶南,以後中國的史書,也就只說真臘了。
二 《文殊所說般若經》與《法界體性無分別經》
扶南人曼陀羅仙,或作曼陀羅(Mandra)。據《續高僧傳》說:曼陀羅於梁武帝天監二年(西元五〇三)「大齎梵本,遠來貢獻」,[A1]敕與扶南人(僧伽)婆羅(Saṅghapāla)共譯。由於曼陀羅「未善梁言,故所出經,文多隱質」。[5]雖說譯文不太理想,而對中國佛教的影響,卻是深遠的!曼陀羅譯經三部:
一、《文殊師利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二卷,與唐玄奘所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七〈曼殊室利分〉同本異譯。曼陀羅譯本,被編入《大寶積經》四十六會,名〈文殊說般若會〉。助譯的僧伽婆羅,後來又別譯一部,一卷;比對唐譯與曼陀羅所譯,一卷本顯然地有了缺佚。
二、《法界體性無分別經》,二卷,被編入《大寶積經》八會,名〈法界體性無分別會〉。
三、《寶雲經》,七卷。(扶南人須菩提(Subhūti),在陳代再譯,名《大乘寶雲經》,八卷)。
《文殊師利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是一部很有名的經典!與「般若部」的風格相近,說般若,也說空義。但已有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思想的傾向,如說:「眾生界量,如佛界量」;[6]「如來界及我界,即不二相」。[7]這部經為《大乘起信論》所採用的,是「一行三昧」(唐譯作「一相莊嚴三摩提」)。如《大乘起信論》說:
依是三昧故,則知法界一相,謂一切諸佛法身,與眾生身平等無二,即名一行三昧。[8]
關於一行三昧,《文殊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這樣說:
法界一相,繫緣法界,是名一行三昧。
入一行三昧者,盡知恆沙諸佛法界無差別相。[9]
「法界一相,繫緣法界」,這是論文所依而沒有不同的。經說「恆沙諸佛法界無差別」,論說「佛法身與眾生身平等無二」,雖各有所重,而法義是相通無礙的。
曼陀羅的另一譯本——《法界體性無分別經》,可以推定為與《起信論》的本覺、始覺有關。如《大乘起信論》說:
本覺義者,對始覺義說,以始覺者即同本覺。始覺義者,依本覺故而有不覺,依不覺故說有始覺。
(凡夫、二乘、菩薩、佛的始覺)本來平等同一覺故。[10]
《起信論》立覺與不覺二義。因眾生的不覺,引向於覺而說始覺,其實覺體本來如此,平等不二的。本覺、始覺的安立,可說是非常特出的,應與《法界體性無分別經》有關,如經上說:
一、一切智心……是心如實解本始平等。如隨所聞其心體性,解知一切眾生體性,解知一切諸法體性。[11]
二、無覺無有解,無有(覺)解故,即是空也。若能如實解(布)施體性,解施體性故,解如實始體性;解如實始體性(故),解諸法體性;解諸法體性故,解諸一切眾生體性。[12]
三、解身口者,解覺寂靜;解覺寂靜故,解眾生寂靜;解眾生寂靜故,解一切法寂靜;解一切法寂靜故,解如實始寂靜。[13]
四、知諸法寂故,知如實始。[14]
五、覺知住於如實始故,是名菩提。非住如實始,覺知住於如實始故,……是名菩提。[15]
上引經文,第一則是發菩提心;第二至四這三則,明六波羅蜜行;後一則是證得菩提。第一則所說的一切智心,就是菩提心。經上說:「一切智心,無等等心,三界最勝心」,與《摩訶般若波羅蜜經》所說:
是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無等等心,不共聲聞、辟支佛心。何以故?是一切智心無漏不繫故。[16]
意義是相近的。但經說「是心(一切智心)如實解本始平等」,與《起信論》的本覺、始覺平等不二相同,只是說「解」而不是「覺」[A2]罷了!在上面所引的經文中,或說「解」,或說「知」,或說「覺」;或說「覺知」,或說「覺解」,或說「解知」。「覺」、「解」、「知」三字,無疑是可以通用的。經上說:「解如實始體性」,「解如實始寂靜」,「知如實始」,「覺知住於如實始」。這些文句,如「解如實始」,「知如實始」,「覺知……如實始」,到底是什麼意義?這真不免是「文多隱質」了!這應該是:「始……解」、「始……知」、「始……覺知」,由於譯者「不善梁言」,依原文直譯,譯為「解始」、「知始」、「覺始」,在漢文中不免難於了解,不免文句不通了!「解」,一般是了解,信解,但也不只是一般的了解。從海道來廣州的求那跋陀羅(Guṇabhadra),於宋元嘉(西元四三五——四五三)中譯出的《雜阿含經》卷一五說:「於苦聖諦當知當解,於集聖諦當知當斷,於苦滅聖諦當知當證,於苦滅道跡聖諦當知當修」。[17]「當知當解」的「解」,玄奘是譯作[A3]遍知(parijñā)的,這是對現實生死的徹底知。可見《雜阿含經》「當解」的解,與「開解」、「解悟」的意義相當。所以解也可以是無漏(智)的,與知、覺的意義相通。從這一意義說,「是心如實解,本始平等」,等於「是心如實覺,本始平等」;而「解……始」也就是「始覺」了。
三 一行三昧與《解脫道論》
附帶地說到兩點:一、曼陀羅(Mandra)所譯《文殊師利摩訶般若波羅蜜經》,不但為《大乘起信論》所採用,隋智顗的《摩訶止觀》,也說到常坐的一行三昧。隋唐間,四祖道信(西元五八〇——六五一)以來,這部經對禪宗的影響更為深遠!道信曾遊歷江南,所以僧籍在吉州(今江西吉安縣)。在廬山大林寺,又住了十年,這是天台家的道場。所以回到江北(今湖北省)黃梅,在雙峰創開道場;弘揚的禪門,是在傳統的《楞伽經》下,融合「文殊師利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法門,特重常坐的一行三昧。到了五祖弘忍,也在黃梅弘化(西元六五二——六七九),重視一行三昧的方便。在《文殊師利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中,一行三昧是有修習方便的,如經說:
欲入一行三昧,應處空閑,捨諸亂意,不取相貌,繫心一佛,專稱名字。[18]
一行三昧是以稱念(一)佛名為方便的,弘忍及他的弟子法如、神秀等,都著重方便,正如杜朏的《傳法寶[A4]紀》所說:「及(弘)忍、(法)如、大通(神秀)之世,則法門大[A5]啟,根機不擇,齊速念佛名,令淨心」。念佛淨心,確是容易普及的,難怪能「法門大[A6]啟」了!《壇經》所批評的:「教人坐(原文作「座」),看心看淨,不動不起」,[19]正是這一行三昧的方便——「常坐」、「念佛淨心」。然六祖慧能的禪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也還是《文殊師利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的法門,只是著重深義而已。《楞伽》與《般若》合一,再融合江南(有老莊思想)的牛頭禪,印度禪就演化為有中國特色的禪宗了。在禪宗的發展中,曼陀羅的「文殊般若」,起著難以估量的大用!
二、協助曼陀羅譯經的僧伽婆羅(Saṅghapāla),據《續高僧傳》說:是扶南(Funan)國人。出家後,「偏業阿毘曇」,是修學小乘的。受具足戒(二十歲滿)後,「聞齊國弘法,隨舶至都,住正觀寺,為天竺沙門求那跋陀羅弟子,復從跋陀精研方等」。求那跋陀羅(Guṇabhadra)是死於宋太始四年(西元四六八)的,不可能是齊代僧伽婆羅的大乘師。《大唐內典錄》作:「為求那跋摩弟子,復從跋陀研究方等」。跋陀到底是誰?求那跋摩(Guṇavarman)死於宋元嘉八年(西元四三一)。總之僧伽婆羅在齊代的史實,並不清楚。[20]到梁初,除了助曼陀羅譯經外,天監五年(西元五〇六)起,譯出十部,原文都是曼陀羅從扶南帶來的。所譯的十部,大乘以外,也有屬於部派佛教的,如《阿育王經》、《解脫道論》。《解脫道論》屬於赤銅鍱部(Tāmraśaṭīya),即一般所說的南傳佛教。《解脫道論》,約為西元一世紀時,優波底沙(Upatissa)所造。全論分十二品,以戒、定、慧次第,論述解脫的正道。這部論,可說是西元五世紀,覺音(Buddhaghoṣa)所造《清淨道論》的藍本,覺音是加以補充、抉擇,使清淨解脫道的敘述,更為正確充實!這部《解脫道論》,在中國不能受到佛弟子的重視,可見中國已專弘大乘了。從《解脫道論》的譯出,可見在扶南的大乘盛行中,聲聞部派的佛法,也有多少的流行。
三 從扶南來的真諦譯典
一 真諦的《攝大乘論釋》
從扶南(Funan)來的真諦(Paramārtha)三藏,在所譯的《攝大乘論釋》中,提到「解性」,這與扶南曼陀羅(Mandra)所譯《法界體性無分別經》,一再說到「如實解」、「解始」,同樣的使用「解」字,這是值得注意的!真諦是印度優禪尼(Ujjayinī)人。《續高僧傳》說:梁武帝晚年,派人送扶南使者回國,便中邀請名德。那時,真諦在扶南遊化,可能已有多年,受到佛教界的尊重,所以「彼國乃屈真諦,並齎(大量)經論,恭膺帝制,既素蓄在心,渙然聞命」。先到達南海(今廣州),「太清二年(西元五四八)閏八月,始屆京邑」(今南京)。[21]真諦受到當時政局的影響,譯業極為艱困。直到陳天嘉四、五年(西元五六三——五六四),終於在廣州譯出了《攝大乘論》與《釋》論。《攝大乘論釋》,是真諦所譯的主要論典,依此而北地有「攝論宗」的宏傳。《攝大乘論》是無著(Asaṅga)依《阿毘達磨大乘經.攝大乘品》而造的;《釋》論是世親(Vasubandhu)所造。世親的《攝大乘論釋》,除真諦譯本外,還有隋達磨笈多(Dharmagupta)與唐玄奘的譯本。對比三種譯本,真諦的《攝大乘論釋》,有補充增附的部分,但決不是自己的解說,而是有所依據的,代表當時一分大乘行者的共同意見。
二 依他性——阿黎耶識通二分說
《攝大乘論》是依《阿毘達磨大乘經.攝大乘品》而造的。這部經沒有傳譯過來,所以不能充分的了解。如依《攝大乘論》的體裁,及片段的引述經文,可以論定這部經,是以虛妄分別的阿賴耶識(ālaya-vijñāna)為依止,成立一切唯識的經典。但與《瑜伽師地論》以來的思想,有一些差別,如依他起性(para-tantra-svabhāva)有二分說;無漏種子新熏說;聖教與道屬圓成實性(pariniṣ-panna-svabhāva)說;多識論與一意識師並存說等。這部經的思想,立場當然是「虛妄唯識」說,但對西元三世紀以來,不斷傳出以真常的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為依止,建立一切染淨法的經典,採取了溝通的傾向。《楞伽經》與《密嚴經》(約集出於西元五世紀),繼承這一傾向,而完成了「真常唯心」說。生於西元六世紀的真諦(Paramārtha),在所譯的《攝大乘論釋》中,不離「虛妄唯識」,卻增多了「真常」的思想。這裡,還是先從「解性黎耶」說起。
真諦所譯的《攝大乘論釋》,對《攝論》所引《阿毘達磨大乘經》,「此界無始時,一切法依止」偈,有其他譯本所沒有的一段解釋,如《攝大乘論釋》卷一說:
(此界無始時)此,即此阿黎耶識界,以解為性;此界有五義……如經言:世尊!此識界是依、是持、是處,恆相應及不相離、不捨智,無為恆伽沙等數諸佛功德。世尊!非相應、相離、捨智,有為諸法,是依、是持、是處,故言一切法依止。[22]
依真諦譯,「此」,指阿黎耶(阿賴耶的異譯)識,界(dhātu)是以「解」為體性的,所以「此界」就是阿黎耶「識界」,也就是阿黎耶識的「解性」。日本某學者,對於「界以解為性」,作為「界是解說為體性」的意義。的確,「界」字是可以解說為體性的,但這裡的「以解為性」,依漢文的文法,不可能「解說為體性」的。而且,在《攝大乘論釋》卷三,還有這樣說:「聖人依者,聞熏習與解性和合,以此為依,一切聖道皆依此生。」[23]這裡的「解性」,難道也可說「解說為體性」嗎?真諦這一段文,是引《勝鬘經》而說的。如「此界有五義」,就是《勝鬘經》說如來藏等五藏。[24]《究竟一乘寶性論》也引用這五藏說,解說「此界無始時」頌。[25]《攝大乘論》立阿黎耶識,《勝鬘經》說如來藏,如來藏也就是如來界(tathāgata-dhātu);「此識界」,真諦譯表示了阿黎耶識與如來藏,有一種共同的內容。所以攝論宗所說的阿黎耶識,「果報(異熟)識」以外,還有「解性黎耶」。
阿黎耶識有果報與解性,不禁想起了《攝大乘論》對依他起性的解說,如說:
依他(起)性有幾種?若略說有二種:一、繫屬熏習種子;二、繫屬淨品、不淨品性不成就。[26]
這是說依他性的定義,有二類不同:一、「繫屬(就是依)熏習種子」而起的,名為依他起性,這是虛妄唯識——瑜伽行派(Yogācārika)的共同解說。二、(有漏妄)「識分別此性,或成煩惱,或成業,或成果報,則屬不淨品。若般若緣此性,無所分別,則成淨品」。[27]依他性,如為識分別,就成為不淨——染汙品類;如為般若所緣,無所分別,就成為清淨。是染汙或是清淨,都沒有定性,依因緣而染而淨,所以名為依他(起)性。這一解說,是非常特出的。可以成為染汙的分別性(parikalpita-svabhāva,玄奘譯為[A7]遍計所執性),也可以成為清淨的真實性。這染汙、清淨不定——不成的,就是依他性。這一見解,是出於《阿毘達磨大乘經》的,如《攝大乘論》卷中說:
阿毘達磨修多羅中,佛世尊說:法有三種:一、染汙分,二、清淨分,三、染汙清淨分。依何義說此三分?於依他性中,分別性為染汙分,真實性為清淨分,依他性為染汙清淨分。
譬如於金藏土中,見有三法:一、地界,二、金,三、土。於地界中,土非有而顯現,金實有不顯現。此土若以火燒鍊,土則不現,金相自現。……如此本識,未為無分別智火所燒鍊時,此識由虛妄(的)分別性顯現,不由真實性顯現;若為無分別智火所燒鍊時,此識由成就真實性顯現,不由虛妄(的)分別性顯現。是故虛妄分別性識,即依他性有二分。[28]
從經文及論文的解說比喻中,這明顯的是「繫屬淨品、不淨品性不成就」的依他性。地界(礦)是阿黎耶——「本識」,一向只見是泥土,如一般眾生,阿黎耶識由虛妄識而顯現為染汙的分別性。礦藏經過開採冶鍊,那就顯出純金,這如阿黎耶識為無分別智火所冶鍊,就顯出清淨的真實性。這不是染因生染果,淨因生淨果的依他性;真實性如金,是本來就有的,依智火而顯出真實性的清淨法界,是了因所了,而不是生因所生的。依這樣去了解,「此界無始時」的「界」,可以說是生死雜染的「因」性(種子識),也可以說是本淨的法界(或本淨真如)。《攝大乘論》的引經說,是站在虛妄識界的立場。但經文本義——依他有二分,當然可通於清淨法界。真諦與《究竟一乘寶性論》,都依如來藏解說頌文的「界」,不是沒有根據的。
「識界」有二分的思想,引起了《楞伽經》的結合了如來藏與阿黎耶——藏識,如《大乘入楞伽經》卷五說:
如來藏是善不善因。……無始虛偽惡習所熏,名為藏識,生於七識無明住地。譬如大海而有波浪,其體相續,恆注不斷;本性清淨,離無常過,離於我論。其餘七識,意、意識等,念念生滅。[29]
瑜伽行派立八識,《楞伽經》也立八識,但八識是:「如來藏藏識心、意、意識及五識身」。[30]如來藏是不生不滅的;意、意識等七識是念念生滅的;阿黎耶——藏識通二分,「真相」(即如來藏)是不滅的,藏識攝藏的虛偽熏習——「業相」是可滅的。這樣,瑜伽行派依(虛妄分別)阿黎耶識的唯識說,被統屬於真常的如來藏,成為真常唯心說。傳說依《楞伽經》而造的《大乘起信論》,說「依如來藏故有生滅心,所謂不生不滅與生滅和合,非一非異,名為阿黎耶識」,[31]確是有所依據的。
瑜伽行派以真如會通如來藏,但所說的真如(即空性,圓成實性),只是理性,與依他起性不一不異,而無關於依他起性的因果起滅,所以呂澂稱之為「性寂」。在真常大乘經中,如來藏不只是「性寂」,也是「性覺」的,如《大方等如來藏經》說:
一切眾生貪欲、恚、癡諸煩惱中,有如來智、如來眼、如來身,結加趺坐,儼然不動。……有如來藏常無染汙,德相備足,如我無異。[32]
眾生身中的如來藏,佛那樣的有智、有眼,能說只是「性寂」而不是「性覺」嗎?又如《勝鬘經》說:「如來藏空性之智」;[33]《大乘密嚴經》說:「如來清淨藏,亦名無垢智」,[34]那是更明顯的「性覺」說了!《楞伽經》的〈偈頌品〉說:「內證智所行,清淨真我相,此即如來藏,非外道所知」。[35]如來藏就是我(ātman),「我」能說沒有知性嗎?所以呂澂主「性寂」而否定「性覺」,是不能解說真常大乘經論的。
這樣,真諦引如來藏說,說「界以解為性」,是有所據的。如前《法界體性無分別經》,所說的「解」,與「知」、「覺」是相通的,所以真諦譯《攝大乘論釋》所說的,「此識界」是「解性」(又是「因性」),與《大乘起信論》的心生滅——阿黎耶識,有覺與不覺二義,可說是大致相近的。[36]
三 真實熏虛妄說
依阿黎耶識(ālaya-vijñāna)的攝藏種子(bīja),成立生死的流轉與還滅,是瑜伽行派(Yogācārika)一致的見地。說到無漏心的現起,當然依出世無漏心種子,但在瑜伽行派中,對出世無漏心種子,是有不同意見的。如《瑜伽師地論.本地分》與《大乘莊嚴經論》,都立本性住(prakṛtistha)與習所成(samudānīta)二類。《攝大乘論》以為種子是由熏習所成的,眾生從來沒有無漏心,怎能有本有無漏種(「本性住」)呢?所以提出了無漏新熏說。如《論》說:
此出世心從何因生?汝今應答:最清淨法界所流,正聞熏習為種子故,出世心得生。
此聞慧種子以何法為依止?至諸佛無上菩提位,是聞慧熏習生,隨在一依止處,此中共果報識俱生,譬如水乳。此聞熏習即非本識,已成此識對治種子。……是聞熏習,若下中上品,應知是法身種子;由對治阿黎耶識生,是故不入阿黎耶性攝。
此聞熏習,雖是世間法,初修觀菩薩所得,應知此屬法身攝。[37]
依《攝大乘論》說,種子是由熏習(vāsanā)而有的。凡愚眾生一向只是有漏心,所以不可能成立本有無漏種的。這樣,出世的無漏心,從何而生起呢?《攝論》提出一項意見:「最清淨法界所流(等流),正聞熏習為種子故,此出世心得生」。法界(dharma-dhātu)是真如(tathatā)的異名。眾生位中,雖因煩惱等所蔽而似乎不清淨,其實本性是清淨的。在修行過程中,無漏智證法界,起初清淨而還不徹底;到成佛,才是最清淨法界。佛體現了最清淨法界,為眾生說法,眾生從聽聞中,理解佛法而熏成的,名「聞熏習」,也就是「正聞熏習」、「聞慧熏習」、「聞慧種子」。聞熏習還是世間法,但與一般世間法,就是高深的哲理、神教,也都是不同的。這因為佛的教法,從最清淨法界而來,是最清淨法界的等流(同類)。聽聞正法所生的聞熏習,能引發一種出世——超越世間,斷除煩惱業苦的力量。眾生的生死業報——異熟(vipāka)識,是阿黎耶識,正聞熏習能引起對治阿黎耶識的力量,所以正聞熏習,在下中上——由聞慧而思慧,從思慧而修慧,都不是阿黎耶識所攝,是法身種子,所以是法身所攝。在唯識學中,一切種子熏習,都是依阿黎耶識的。聞熏習的性質,終究要斷除阿黎耶識的,那眾生的聞熏習,依止在那裡?《攝論》還是說:聞熏習「共業報識俱生」;不過說了善巧的譬喻,如乳不是水,卻能依水而水乳交融。但性質不同,終究要達到斷除阿黎耶識的目的,這如水乳交融,如鵝飲乳而水卻被棄了。
「最清淨法界等流」——教法,是真實性。聽聞而正確理解的,是耳識與意識,是依他(起)性(paratantra-svabhāva)——虛妄分別。虛妄的耳識、意識,受真實的教法影響,而成「正聞熏習」,這不是真實熏習虛妄,於虛妄識中有了真實性的聞熏習嗎?其實,真能熏妄,在真常的大乘經中,都是肯認的。真諦的《攝大乘論釋》說:
如經言:世尊!若如來藏非有,於苦無厭惡,於涅槃無欲樂願。[38]
真諦所引述的,是《大寶積經》(四八)〈勝鬘夫人會〉(《楞伽經》也引用《勝鬘經》說)。[39]依經說:眾生的所以能「厭生死苦,樂欲涅槃」,是常住不變如來藏的作用。因為生滅無常的六識(或七識),不能保持善惡業,也不能保持過去的經驗,「剎那不住」的,怎能有厭生死而樂欲涅槃的願望。由於如來藏常住不變,能保持善惡業,而有受生死苦的可能;能保持過去的經驗,才能在「剎那不住」的意識中,有引起憶念的可能。憶念過去、現在(世)的苦,才能厭生死苦而樂求涅槃。這不是真常的使虛妄識能憶念生死苦,而起厭離心嗎?如真、妄(即使不相離)沒有影響力,這是不可能的。真常大乘經的如來藏,是(真)我(ātman)的異名,而唯識學者以真如、法界去解說、會通,但多少存有異義。真諦的思想,是依《阿毘達磨大乘經》,達成融會的目的,但在純正的唯識學者,就不免要異議了!
《攝大乘論》的無漏新熏說,也是引用《阿毘達磨大乘經》的。《攝大乘論》在說到真實性時,說四種清淨,如《論》說:
此中有偈:幻等顯依他;說無顯分別;若說四清淨,此說屬真實。清淨由本性、無垢、道、緣緣:一切清淨法,四皆攝品類。[40]
《攝論》但說「此中有偈」,然依安慧(Sthiramati)《中邊分別論疏》,這二頌是引《阿毘達磨大乘經》的。真實性有四種清淨:一、「本性」清淨;二、「無垢」清淨,是瑜伽行派所共說的。三、「道」清淨,《釋論》作「至得道」清淨,是般若(等)波羅蜜,及(四)念處等助道門。四、「緣緣」清淨,《釋論》作「道生境界」清淨,是清淨法界等流教法;聽聞教法,是引生道及助道法的所緣境。四清淨出於《阿毘達磨大乘經》,可見法界等流引生的聞熏習,也是出於這部經了。《攝大乘論》特有的教義,可說都是本於這部經的。
四 多心論與一意識師
《攝大乘論》的〈依止勝相品〉,以阿黎耶識(ālaya-vijñāna)為染淨依:世間的雜染法,世間與出世間的清淨法,非依阿黎耶識不能成立;說心、意、識時,說到染汙意([A8]kliṣṭa-manas)——第七末那識(mano-vijñāna)成立的理由;又處處說六識:這明顯的是八識差別論者。〈應知勝相品〉中,安立十一識或四識,成立唯識(唯量、唯二、種種)後,又有「諸師說:此意識隨種種依止生起,得種種名」一段,[41]這是一意識師。「一心論」與「多心論」,在部派佛教中,成為對立的學派。「一心論」與《大毘婆沙論》的「一心相續論者」相近。依「一心論」,依根對境不同而說為六識,其實只是一意識的相續。《攝論》所說的一意識師,引經也還是《法句》與《阿含》。但真諦譯《攝大乘論釋》說:「諸師,謂諸菩薩」。《攝論》所引述的一意識師,顯然是當時的大乘學的一流。玄奘譯的《攝大乘論(世親)釋》說:「非離意識別有餘識,唯除別有阿賴耶識」。[42]真諦譯作「此中更無餘識異於意識,離阿黎耶識。此本識入意識攝,以同類故」。阿黎耶識含攝在意識中,真諦的見解,是偏向一意識師的。這類大乘的一意識師,也是成立唯識的。《攝大乘論》是多心論者,又引述一意識師,並存而沒有加以抉擇取捨,這是很不尋常的!這可能是:八識差別是《瑜伽師地論.本地分》的傳統,而一心論的唯識學者,是《阿毘達磨大乘經》的一流。從論文的內容看來,在一意識師成立唯識下,引用《阿毘達磨大乘經》的「四法相應,能尋能入一切識無塵」,一意識說極可能是《阿毘達磨大乘經》的。[43]
《攝論》一意識的唯識大乘,對《起信論》作者,是有[A9]啟發性的。《起信論》的心——阿黎耶識,意——業識、轉識、現識、智識、相續識,意識(六識)——分別事識。這些名詞,是從魏譯《楞伽經》來的,然作為先後次第的生起,意趣與一意識師相同。我曾聯想到:一、僧伽婆羅(Saṅghapāla)所譯的《解脫道論》,有九心輪說:如有分與阿黎耶識相當;轉(動)與業識,見與轉識,所受與現識,分別與智識,令起與相續識,也有相類似的意義。二、《瑜伽師地論》卷一(真諦曾譯《十七地論》五卷,佚)的五心說:如率爾心與業識,尋求心與轉識,決定心與現識,染淨心與智識,等流心與相續識。從細到粗,從認識到動作,各論都有此前後發展的傾向。魏譯《楞伽》,不是《起信論》的唯一依據;可說《起信論》是博采眾說,而自成體系的。可參閱拙作《大乘起信論講記》。[44]
四 結論
佛教的傳來中國,一向著重於經西域傳來的,其實從南方海道來的,影響中國佛教也相當的大!我因為不能同情支那內學院,偏宗唐玄奘所傳,護法(Dharmapāla)、戒賢(Śīlabhadra)一系的唯識學,對《大乘起信論》作否定的攻訐,所以民國三十九年,講《大乘起信論》,記錄成《大乘起信論講記》,曾略為疏解。晚年,在《法界體性無分別經》中,讀到「如實解本始不二」與「解始」,引起深切的注意,所以對扶南(Funan)來的曼陀羅(Mandra)、僧伽婆羅(Saṅghapāla)、傳說是《起信論》的譯者——真諦(Paramārtha)的譯典,略加檢閱。覺得扶南傳來的大乘經論,有扶南大乘的特色。當然這都是從印度傳入的,但印度的經論多,派別多(唯識學也不限於玄奘所傳的那樣),為了在當地容易流通,傳布者是有某種選擇性與適應性的,漸漸的會形成一地的學風。以真諦三藏來說,雖帶來二百四十夾(可譯二萬多卷)梵本,但弘傳所宗的,是瑜伽行派,主要是《攝大乘論》,這是依《阿毘達磨大乘經.攝大乘品》而造的。這部論(依經)有特色,如依他性(paratantra-svabhāva)阿黎耶識(ālayavijñāna)通二分說;無漏種子是新熏的,以聞熏習為真實性(pariniṣpanna-svabhāva),這是真實熏虛妄說;多心論,而又別說一意識師,不加抉擇取捨。這是在《瑜伽師地論》的傳統下,而引進《阿毘達磨大乘經》的思想;實際上是在傳統的虛妄唯識的立場,引進真常心(如來藏學)的思想。在唯識(唯心)經典的發展上,從《解深密經》到《阿毘達磨大乘經》,再進就是《楞伽經》、《大乘密嚴經》。由於虛妄唯識學的興盛,真常心(真常我)融攝他,引起真常唯心思想的大成。在思想演進過程中,《阿毘達磨大乘經》與《攝大乘論》,起著中介的作用。真諦是一位虛妄唯識論者,但贊同《阿毘達磨大乘經》與《攝大乘論》的思想傾向,所以在他的譯典中,多少引入真常論的思想;也以妄識為依止的思想,融入真常論中,如拙作《如來藏之研究》所說。[45]
真諦在陳太建元年(西元五六九)入滅。在真諦生前,他的眾多譯典,大多流行在嶺南。到隋代(西元五八九)完成了南北統一的大業,因北周滅法(西元五七四——五七七)而南下的僧侶,才帶著梁陳(主要是扶南來)的譯典,傳入北方。以《攝大乘論釋》為主的南學,充實了北方固有的「地論宗」,又發展出「攝論宗」。承受這些思想,參考(西元五一三)北魏翻譯的《入楞伽經》等,綜合融貫而出現了《大乘起信論》。在中國佛教中,這部論起著深遠的影響,也不妨說是中國人的偉大了!我從扶南(Funan)大乘說到《起信論》,只是不能同意偏執的宗派意識,所以從思想演化的觀點,作少分的論究。在本人對一切佛法的理解,還是比較贊同虛妄唯識論的。
校注
[0123001] 《大正藏》卷五五,頁一四二上。 [0123002] 珍海《三論玄疏文義要》卷七所引。 [0124003] 張曼濤主編《現代佛教學術叢刊》三五冊之〈大乘起信論與楞嚴經考辨〉,頁二九九——三一三。大乘文化出版社,民國六七年十一月初版。 [0124004] 《內學》第一輯,頁一六二。 [0125005] 《大正藏》卷五〇,頁四二六上。 [0126006] 《大正藏》卷八,頁七二六下。 [0126007] 《大正藏》卷八,頁七二九下。 [0127008] 《大正藏》卷三二,頁五八二中。 [0127009] 《大正藏》卷八,頁七三一上。 [0127010] 《大正藏》卷三二,頁五七六中——下。 [0128011] 《大正藏》卷一一,頁一四五上。 [0128012] 《大正藏》卷一一,頁一四五上。 [0128013] 《大正藏》卷一一,頁一四五中。 [0128014] 《大正藏》卷一一,頁一四五中。 [0128015] 《大正藏》卷一一,頁一五〇上。 [0129016] 《大正藏》卷八,頁二四四中。 [0130017] 《大正藏》卷二,頁一〇四中——一〇五上。 [0131018] 《大正藏》卷一一,頁六五五中。 [0131019] 《大正藏》卷四八,頁三三八中。 [0132020] 《大正藏》卷五〇,頁四二六上;《大正藏》卷五五,頁二六六上。 [0134021] 《大正藏》卷五〇,頁四二九下。 [0136022] 《大正藏》卷三一,頁一五六下——一五七上。 [0136023] 《大正藏》卷三一,頁一七五上。 [0137024] 《大正藏》卷一一,頁六七七下。 [0137025] 《大正藏》卷三一,頁八三九上。 [0137026] 《大正藏》卷三一,頁一一九下。 [0138027] 《大正藏》卷三一,頁一八八中。 [0139028] 《大正藏》卷三一,頁一二一上。 [0140029] 《大正藏》卷一六,頁六一九下。 [0140030] 《大正藏》卷一六,頁六二一下。 [0140031] 《大正藏》卷三二,頁五七六中。 [0141032] 《大正藏》卷一六,頁四五七中——下。 [0141033] 《大正藏》卷一一,頁六七七上。 [0141034] 《大正藏》卷一六,頁七四七上。 [0141035] 《大正藏》卷一六,頁六三七中。 [0141036] 筆者在《如來藏之研究》中,以為「解性」是「解脫性」,應該加以改正。參考頁二一五。 [0143037] 《大正藏》卷三一,頁一一七上。 [0144038] 《大正藏》卷三一,頁一五七上。 [0145039] 《大正藏》卷一一,頁六七七下。 [0146040] 《大正藏》卷三一,頁一二〇下。 [0147041] 《大正藏》卷三一,頁一一九上。 [0147042] 《大正藏》卷三一,頁三三九下。 [0148043] 上來引用真諦的《攝大乘論釋》,見《大正藏》卷三一,頁一八五上——下。 [0148044] 《大乘起信論講記》,頁一七二——一八三。 [0150045] 《如來藏之研究》,頁二〇七——二三五。【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43 冊 No. 41 永光集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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