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曹溪禪之開展
第一節 曹溪流派
慧能在韶州行化四十多年,予禪宗以極深遠的影響。當時僻處嶺南的弟子,雖傳下法海、志道等名字,但事[A1]跡不詳。他們的貢獻,是《壇經》的集成與傳出,及有關慧能事[A2]跡的傳說。發展曹溪頓教而成為大宗的,屬於中原及江南的弟子。
中原的荷澤宗
荷澤宗,以神會住在洛陽荷澤寺而得名。慧能去世以來的五十年(七一三——七六二),是神會北上,努力於發揚南宗頓教,確定慧能為六祖的時代。神會的一生,已在上一章說過了。神會的門下,在京洛一帶的,竟沒有卓越的禪師。在這政治中心地帶,與北宗尖銳的對立,「相見如仇」,結果是誰也沾不了便宜,僅留下「壇經傳宗」等口實。少數行化到江南的,恰好洪州、石頭、牛頭禪盛行,也難有卓越的表現。惟磁州法如一系,傳入成都,後來有圭峯宗密(七八〇——八四一),為荷澤宗的殿軍大師。但宗密「教禪一致」,荷澤宗與華嚴教合一,失去了南宗頓教——簡易的特色。
江南的洪州宗與石頭宗
青原行思與南嶽懷讓所傳出的法系,到十世紀,被認為曹溪禪門的正統。行思(或作「行司」)的傳記,附見於《宋僧傳》卷九〈義福傳〉下(大正五〇.七六〇下),《傳燈錄》卷五(大正五一.二四〇上——下)。行思是吉州(今江西吉安縣,就是廬陵)人,開元二十八年(七四〇)去世。在曹溪會下,行思被稱為「上座」,是一位年齡較長的弟子。慧能生前,行思早已離開曹溪,住在故鄉的青原山靜居寺。傳說「四方禪客,繁擁其堂」,而現在能知道名字的,僅石頭希遷一人而已。希遷的傳記,見《宋僧傳》卷九〈希遷傳〉(大正五〇.七六三下——七六四上),《傳燈錄》卷一四(大正五一.三〇九中——下)。希遷卒於貞元六年(七九〇),年九十一歲,應生於久視元年(七〇〇)。希遷是嶺南高要(今廣東高要縣)人,起初在曹溪會下做沙彌。慧能去世(七一三),希遷只有十四歲。他曾「上下羅浮,往來三峽」,到處去參訪。開元十六年(七二八),受具足戒。然後到青原山來依止行思,終於成為一代的大禪師。天寶初年(七四二),希遷到南嶽來。在一石臺上結庵,所以人稱「石頭和尚」——石頭宗由此得名。廣德二年(七六四),曾到梁端(今湖南長沙縣)住了一個時期。從七四二到七九〇,希遷弘禪的時間,長達半個世紀。門下的法嗣,《傳燈錄》列二十一人。如荊州的天皇道悟(八〇七卒),澧洲的藥山惟儼(八二八卒),潮州的西山大顛(八二四卒),都是有名的禪師。雲門宗,法眼宗,曹洞宗,傳說都是從石頭系統出來的。
慧能的另一弟子懷讓,傳記見張正甫(八一五)所作的〈衡州般若寺觀音大師碑銘並序〉(《全唐文》卷六一九);《宋僧傳》卷九〈懷讓傳〉(大正五〇.七六一上——中);《傳燈錄》卷五(大正五一.二四〇下——二四一上)。懷讓於天寶二年(七四四)去世,世壽六十八,應生於儀鳳二年(六七七)。懷讓是金州安康(今陝西安康縣)人,起初從荊州恆景律師出家。與同學坦然,參訪嵩山老安。二十三歲(六九九)時,來曹溪參慧能。在曹溪門下十二年(或說「十五年」),景雲二年(七一一)辭去。先天二年(七一三),懷讓到南嶽來,住般若寺。懷讓的弟子,《宋僧傳》舉道峻、道一——二人,《傳燈錄》列九人。其中,嚴峻就是道峻,後來住楊州大明寺;神照住廣東潮州的西山。藥山惟儼,潮州大顛,百丈懷海,都是從神照(或作「慧照」)出家的。懷讓的弟子中,留有事[A3]跡的,也只有洪州道一。道一的傳記,有權德輿(約七九一)所作的〈唐故洪州開元寺石門道一禪師碑銘並序〉(《全唐文》卷五〇一);《宋僧傳》卷一〇〈道一傳〉(大正五〇.七六六上——下);《傳燈錄》卷六(大正五一.二四五下——二四六下)等。道一卒於貞元四年(七八八),年八十歲,是生於景龍三年(七〇九)的。道一是漢州(今四川廣漢縣)人,俗姓馬,被尊稱為「馬大師」;後世又稱之為「馬祖」(其實「馬祖」是牛頭下鶴林玄素——「馬素」的俗稱)。憲宗謚為大寂禪師,所以或稱之為「大寂」。道一本為成都淨眾寺金和尚無相的弟子;後到南嶽來,從懷讓修學。天寶初年(七四二),道一住建陽(今福建建陽縣)的佛[A4]跡嶺,開始聚徒教化。不久,遷到臨川(今江西臨川縣)的西山,南康(今江西南康縣)的龔公山。大曆年間(七六六——七六九),移住洪州(今江西南昌縣)開元寺,所以人稱之為「洪州宗」。道一的門下盛極了,稱「八十八位善知識」。如南泉普願(八三四卒),西堂智藏(八一四卒),而百丈懷海(八一四卒)最有名。懷海下出了溈山靈[A5]祐(八五三卒),黃蘗希運(八五六頃卒),為溈仰與臨濟二宗的根元。
行思與懷讓,當時只是與少數學人,度著禪的生活,沒有公開的開法傳禪。如《圓覺經大疏鈔》說:「讓和上是六祖弟子,本不開法,但山居修道」(續一四.二七九[A6](卍新續九.五三四中))。神會在滑臺大會上說:「能禪師……門徒道俗,近有數(百?)餘人,無有一人敢濫開禪門」(《神會集》二八三)。到了希遷與道一,禪風才大盛起來。《宋僧傳.希遷傳》引劉軻碑(八二〇頃作)說:「自江西主大寂,湖南主石頭,往來憧憧,不見二大士為無知矣」!這可以想見當時的盛況。然在會昌法難(八四五)以前,石頭一系的興盛,是比不上荷澤與洪州的。石頭一系的思想,也沒有被認為曹溪的正宗,這可以舉當時的文記為證。
一、韋處厚(八二八卒)所作〈興福寺內供奉大德大義禪師碑銘〉(《全唐文》卷七一五)說:
「自脈散絲分,或遁秦,或居洛,或之吳,或在楚」。
大義是道一的門下,死於八一八年。韋處厚作碑,說到禪的分散,是代表洪州宗當時的意見。碑中所說的:「秦者曰秀」,是北宗;「洛者曰會」,是荷澤宗;「吳者曰融」,是牛頭宗;「楚者曰道一」,是洪州宗。敘述當時的禪分四大支,卻沒有提到石頭。碑文雖不滿神會門下的「壇經傳宗」,而稱神會為「得總持之印,獨曜瑩珠」,大有曹溪門下第一人的意思。那時的洪州門下,對神會還是表示尊敬的。
二、賈餗(八二五)所作〈楊州華林寺大悲禪師碑銘並序〉(《全唐文》卷七三一)說:
「菩提達磨,始來中土。代襲為祖,派別為宗。故第六祖曹溪慧能,始與荊州神秀分南北之號。曹溪既沒,其嗣法者,神會、懷讓,又析為二宗」。
大悲禪師是神會的弟子靈坦(死於八一六年)。碑文承認了懷讓為曹溪門下,荷澤與洪州——二宗並立,也沒有說到石頭。
三、白居易(八四七卒)所作〈西京興善寺傳法堂碑並序〉(《全唐文》卷六七八)說:
「自四祖以降,雖嗣法有[A7]冢嫡,而支派猶大宗小宗焉。以世族譬之,既師(指興善惟寬)與西堂藏,甘泉賢,勒潭海,百巖暉,俱父事大寂(道一),若兄弟然。章敬澄,若從兄弟。徑山欽,從祖兄弟。鶴林素,華嚴寂,若伯叔然。(武)當山忠,東京會,若伯叔祖。嵩山秀,牛頭融,若曾伯叔祖」。
〈傳法堂碑〉,是為道一的弟子興善惟寬(卒於八一七)作的。所敘的譜系,有點雜亂,然代表了洪州門下當時的意見。碑中說到了洪州大寂,牛頭法融,嵩山(神)秀,東京神會;所敘述的,都屬當時四大宗,並沒有提到石頭一系。
四、《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列舉七家:「拂塵看淨,方便通經」,是北宗;「三句用心為戒定慧」,是淨眾宗;「教行不拘而滅識」,是保唐宗;「觸類是道而任心」,是洪州宗;「本無事而忘情」,是牛頭宗;「藉傳香而存佛」,是宣什宗;「寂知指體,無念為宗」,是荷澤宗(續一四.二七七[A8](卍新續九.五三四下)——二八〇[A9](卍新續九.五三五上))。敘述當時的七家(除去四川方面的淨眾,保唐,宣什,也還是四大宗),卻沒有石頭的地位。
五、宗密的又一著作,《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上之二(大正四八.四〇〇下)說:
「宗義別者,猶將十家(原誤作「室」),謂江西,荷澤,北秀,南侁,牛頭,石頭,保唐,宣什,及稠那,天臺等」。
宗密列舉十家,連(不屬達摩系統的)稠那、天臺都在內,才提到了石頭。統攝諸家的禪為三宗,其中「泯絕無寄宗……石頭、牛頭,下至徑山,皆示此理」(大正四八.四〇二下)。洪州與荷澤,同屬「直顯心性宗」,而石頭卻與牛頭相同,這意味著石頭宗的不徹底,不足以代表曹溪的正統。
上述的五項文證,都是會昌法難以前的實錄。到會昌法難止,荷澤與洪州,互相承認為曹溪門下的二大流。石頭宗的早期意義,應好好的加以研究。
[A10]劍南的保唐宗
保唐宗的成立者,是成都保唐寺無住。《傳燈錄》卷四,有無住的機緣語句,得法於淨眾寺的無相(大正五一.二三四中——二三五上)。宗密也把他看作五祖下的一支,如《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續一四.二七八[A11](卍新續九.五三四上))說:
「其先亦五祖下分出,即老安和上也。……有一俗弟子陳楚章,時號陳七哥。有一僧名無住,遇陳開示領悟,亦志行孤勁。後遊蜀中,遇金和上開禪,亦預其會。但[A12]更諮問見,非改前悟。將欲傳之於未聞,意以[A13]稟承俗人,恐非宜便,遂認金和上為師」。[A14]
老安是嵩山慧安;金和上是淨眾寺無相,為智詵的再傳弟子。老安與智詵,都是弘忍門下,所以說保唐是五祖下的一系。然現存屬於保唐宗的《曆代法寶記》,所說並不如此,如(大正五一.一八六上——下)說:
「和上……法號無住。……遇白衣居士陳楚璋,……說頓教法。和上當遇之日,密契相知,默傳心法」。
「天寶年間,忽聞范陽到次山有明和上,東京有神會和上,太原府有自在和上,並是第六祖師弟子,說頓教法。和上當日之時,亦未出家,遂往太原禮拜自在和上。自在和上說:淨中無淨相,即是真淨佛性。和上聞法已,心意快然。欲辭前途,老和上共諸師大德苦留,不放此真法棟梁,便與削髮披衣。天寶八載,受具戒」。
「乾元二年正月,到成都府淨眾(原誤作「泉」)寺。初到之時,逢安乾師,引見金和上,和上見非常歡喜。……其時正是受緣之日,當夜隨眾受緣,經三日三夜」。
依《曆代法寶記》,無住還沒有出家時,從老安弟子陳楚璋得法。天寶八年(七四九)前,從六祖弟子(并州)自在,受法出家。乾元二年(七五九),在成都金和上處,也隨眾「受緣」三日夜。依此明確的記載,無住初與老安門下有關,而出家是慧能的再傳弟子。與淨眾寺的金和尚無相,僅有極短暫的,形式上的關係。《曆代法寶記》,肯定的以慧能為六祖,受到神會所傳的頓教的影響。無住並以傳衣為據,自以為直承慧能的頓法,這應該是(至少是依附)曹溪門下的一流。無住住成都的保唐寺,受相國杜鴻漸的尊信。傳禪的時代並不長,從永泰二年(七六六)到大曆九年(七七四),只有九個年頭,時代與道一、希遷相當。
第二節 禪風的對立
曹溪門下,以「南宗頓教」為名而弘傳的,不在少數,前面所說的,只是形成大宗的四家。現在來看看這四家,與曹溪禪有什麼關聯?有什麼進一步的發展?說到曹溪禪,現在只能以《壇經》為代表,以《壇經》來觀察各家。但這在研究上,是並不太容易的。因為《壇經》是弟子所集記;而現存最古的燉煌本,已經過了「壇經傳宗」,「南方宗旨」的多少雜糅——這是《壇經》自身的問題。《壇經》為慧能晚年的一項開法記錄,起初是流傳在少數人手中的祕本,神會、懷讓他們,都不一定見到過《壇經》。即使見到了,曹溪門下是禪者,禪者是以自己體驗的那個事實為主的,應時應機來接引學人,決不是奉《壇經》為範本而照本宣揚的——這是有關《壇經》與曹溪門下間的問題。以《壇經》來觀察各家,只能說《壇經》的主要部分,與門下所弘傳的南宗,有著一定程度的關係[A15]罷了!曹溪門下的禪書,如與荷澤有關的《神會語錄》,《壇語》;與保唐有關的《曆代法寶記》,都能提貢在當時的實際情形。而青原行思,南嶽懷讓等某些機緣語句,都經過長期傳說而後集錄出來。如漫無簡別的,引用為會昌以前的,南嶽、青原下的早期禪學,也不容易精確。所以這[A16]裡只能從大體上,理解各家的趨向與特色,而曹溪禪成為一般人心目中的禪宗,留到下章去論究。
直說與巧說
《壇經》的主體,是當時開法傳禪的記錄,是繼承東山弘忍以來的公開的、普遍的開法。《壇經》附編中的弟子機緣部分,是個別的當機接引。燉煌本僅附錄智誠、法達、智常、神會——四人的問答。《傳燈錄》共錄十九人的機緣,多數為《壇經》至元本所採錄。慧能當時的問答機緣,也還是重在說明——「直說」的。然傳說中的神會,玄覺等機緣,已有反詰的,[A17]啟發的,甚或用棒打的,讓學人自己去領悟(北宗也是有這種作略的)的特色,這姑且稱之為「巧說」。從這接引學人的方便去觀察,那神會的「每月作壇場」,也是一般的開法,如《壇語》(《神會集》二五一)說:
「我於此門,都不如是。多人少人,並皆普說。……過去諸佛說法,皆對八部眾說,不私說,不偷說。……上中下眾,各自領解」。
神會重於普說。他批評「偷說」、「私說」,顯然是繼承黃梅家風的。對人(或少數弟子)的問答,被集於《南陽和上問答雜徵義》的,也是重在說明的。保唐無住與神會的態度相近,如《曆代法寶記》(大正五一.一八五下)說:
「保唐寺無住和上,每為學道四眾百千萬人及一人,無有時節,有疑任問,處座說法,直至見性」。
無住的說法,是不定期的。普說或應機說法,也主要是直說的。這是上承弘忍以來的,不擇根機,普為大眾的開法方式。青原行思與南嶽懷讓,當時都沒有開法,也就沒有開法的直說。道一、石頭以下,在記錄中所見到的,是「開堂」、「上堂」。當時有「法堂」的建立,所以改稱「開法」為「開(開是創開)堂」、「上堂」。這雖取普說的形式,卻以僧眾為主。道一與石頭門下,著重於僧眾的陶冶,也就更重視個別的[A18]啟發。傳錄下來的,以機緣問答為多。「多是隨問反質,旋立旋破」,並以行動來表示。師弟子間,同參道友間的問答,多數是悟入的機緣,與禪心深入的表示。洪州、石頭門下,顯然是在固有的普說形式上,傾向於個別攝受,方便巧說。
隨相與破相
東山門下,已有破相的傾向,曹溪門下更具體的表現出來。自道信以來,法門是戒禪合一,念佛與成佛合一。慧能不用「齊念佛名,令淨心」的一般方便,而採用「淨心、念摩訶般若波羅蜜」,淵源於黃梅的直捷的法門。從此,曹溪門下的傳法,不再念佛了(唐末以來的禪師,又與念佛相結合,那是他力的念佛,與黃梅的念佛方便不同)。至於戒法,神會的《壇語》,還是有戒有禪,而且說:「若求無上菩提,要先護持齋戒,乃可得入」(《神會集》二二九),保存了東山門下的傳統。但是一般的齋戒,不僅不是《壇經》的「受無相戒」,也沒有北宗以「佛性為菩薩戒」的意義。神會的齋戒,是適應一般的。
慧能是一位承先[A19]啟後的大師。《壇經》「受無相戒」,說到見佛,懺悔,發願,歸戒,而這都銷歸自性,結歸於「戒本源自性清淨」與「還得本心」的不二。這是有「受無相戒」的名目,而並無一般禪外授(菩薩)戒的特殊內容。所以,雖依佛教常例,說戒、說定、說慧,而其實是(大正四八.三四二下):
「得悟自性,亦不立戒定慧。……自性無非、無亂、無癡,念念般若觀照,當離法相,有何可立」!
繼承這一精神而發展起來,保唐、石頭、洪州門下,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不再提戒法的傳授了。保唐無住是最偏激的,他對於戒律(依出家的戒律說)的看法,如《曆代法寶記》(大正五一.一九四中)說:
「律是調伏之義,戒是非青黃赤白,非色非心是戒體。戒是眾生本(性),眾生本來圓滿,本來清淨。妄念生時,即背覺合塵,即是戒律不滿足。念不生時,即是決定毘尼;念不生時,即是究竟毘尼。念不生時,即是破壞一切心識。若見持戒,即大破戒。戒非戒二是一相,能知此者,即是大道(疑是「導」或「律」)師」。
「今時律師,說觸說淨,說持說犯。作相(原作「想」)受戒,作相威儀,及以飯食皆作相。假使作相,即與外道五通等」。
無住的「教行不拘」,達到了否定一般(出家)戒律的邊緣。《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一,說他「釋門事相,一切不行。……禮懺、轉讀、畫佛、寫經,一切毀之,皆是妄想。所住之院,不置佛事」(續一四.二七八[A20](卍新續九.五三四上))。這是曹溪門下破相(源於黃梅)的最極端者!洪州、石頭門下,對出家、受戒、念誦,大體隨順一般的習例,少數人的任性行為,也在所難免。石頭門下,有幾則特出的例子,如《傳燈錄》卷一四說:
天然「師以盆盛水,淨頭,於和尚前胡跪。石頭見而笑之,便與剃髮。又為說戒法,師乃掩耳而出」(大正五一.三一〇下)。
「藥(山)云:生死事大,何不受戒去?(高沙彌)師曰:知是遮般事,喚什麼作戒」(大正五一.三一五下)?
藥山「納戒於衡嶽希操律師。乃曰:大丈夫當離法自淨,豈能屑屑事細行於布巾耶」(大正五一.三一一中)!
據石頭門下的幾則事例來看,有的出家而不受戒,有的受戒而不要學戒。作為僧伽制度的出家律儀,在禪者(特別是石頭門下)是名存實亡了!然而大眾共聚,不能沒有法制,於是乎洪州門下制立叢林清規,不是小乘,不是大乘的自成家風。這[A21]裡只約破相與隨相而說,這[A22]裡面還有別的問題。
尊教與慢教
尊教與慢教,就是立言說與不立言說,教禪一致或教禪別行。這原是老問題:達摩以四卷《楞伽》授慧可,是《續僧傳》所說的。道信依《楞伽經》及《文殊說般若經》,制「入道安心要方便」;神秀「方便通經」,廣引大乘經論來成立自宗,都表示了禪是不離教的。然《唐中岳沙門釋法如行狀》說:「天竺相承,本無文字。入此門者,唯意相傳」。並引〈禪經序〉說:「斯人不可以名部分,別有宗明矣」。張說的〈荊州玉泉寺大通禪師碑〉,杜朏的《傳法寶紀》,都說到不立文字,唯意相傳(心傳),表示了離教而別有宗的立場。對於這個問題,曹溪門下又怎樣呢?
荷澤神會是教禪一致的,如《壇語》說:
「若求無上菩提,須信佛語,依佛教。佛道沒語?經云:諸惡莫作,諸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神會集》二二八)。
「知識!若學般若波羅蜜,須廣讀大乘經典。……明鏡可以鑒容,大乘經可以正心。第一莫疑,依佛語,當淨三業,方能入得大乘。此頓門,一依如來說,修行必不相悞」(《神會集》二五二)。
神會在傳授禪法時,要人「依佛語,信佛教」,要人「廣讀大乘經典」。認為頓悟的最上乘,「一依如來說」。在教導學人的方法上,神會是應用經教;對大乘的了義經,是肯定的,決非離大乘經義,而別有頓教最上乘的。神會說達摩宗旨:「我六代大師一一皆言:單刀直入,直了見性,不言階漸」(《神會集》二八七)。達摩所傳的頓悟見性,就是如來禪,如來禪是《楞伽經》所說的。他引用《大般涅槃經》的:「南無純陀,南無純陀,身同凡夫,心同佛心」(《神會集》二七九);及引《法華經》的龍女成佛等(《神會集》一三〇——一三三),以證明頓悟。不但引經來證明,而勸人廣讀大乘經。大乘經的聽聞讀誦,神會認為對於頓悟的見性成佛,有重要的意義,如〈與拓跋開府書〉(《神會集》一〇一——一〇二)說:
「於生死海中,得與諸佛菩薩一念相應,即於一念相應處修行,即是知道者,即是見道者,即是得道者」。
「侍郎云:今是凡夫為官,若為學得?諮侍郎:今日許侍郎學解。未得修行,但得知解,以知解久熏習故,一切攀緣妄想,所有重者自漸輕微。神會見經文所說:光明王,月光王,頂生王,轉輪聖王,帝釋梵王等,具五欲樂,甚於百千萬億諸王等。於般若波羅蜜,唯則(?)學解,將解心呈問佛,佛即領受印可。得佛印可,即可捨五欲樂心,便證正位地菩薩」。
在這[A23]裡,神會提出了一個「解」字。解是知解,從聽聞而來,了解而深信不疑。這雖還不是見,不是證,但久久熏習,對於頓悟見性,是有用處的。所以神會主張:「要藉有作戒,有作慧,顯無作慧」(《神會集》二二九)。有作慧,就是信解的「知解」,對無作慧(真無漏般若)有助發的作用。知與見的差別,神會也說得明白(《神會集》二四六):
「如此處各各思量家中住宅、衣服、臥具,及一切等物,具知有,更不生疑。此名為知,不名為見。若行到宅中,見如上所說之物,即名為見,不名為知。今所學者,具(疑是「且」字)依他說,知身中有佛性,未能了了見」。
從聞說而引起決定信的知解,固然是不徹底的,沒有見,沒有證,但在頓悟入道中,是有重要意義的,如《壇語》(《神會集》二四八——二四九)說:
「知識!常須作如是解。……上根上智人,見說般若波羅蜜,便能領受,如說修行。如中根人,雖未得,若勸(勤?)諮問,亦得入。下根人,但至信不退,當來亦能入大乘十信位中」。
神會所說的知解,約教義說,是(大乘了義)「聞所成慧」;天臺家稱之為「開圓解」。神會是以知解為方便的,洪州門下譏神會為「知解宗徒」,是正確的。但在神會的觀點來說,這是沒有什麼不對的;離教說宗,才是錯誤呢!神會以「知解」為悟入的方便,所以不破言說,如《曆代法寶記》(大正五一.一八五中)說:
「神會和上每月作壇場,為人說法,破清淨禪,立如來禪。立知見;立言說為戒定慧;不破言說。云:正說之時即是戒,正說之時即是定,正說之時即是慧。說無念法,立見性」。
神會的不破言說,是什麼意義呢?言說的當下就是戒定慧:「妄心不起名為戒,無妄心名為定,知心無妄名為慧:是名三學等」(《神會集》二二九)。戒定慧等,只是摩訶般若,無住之知。摩訶般若(或名無住之知)是不必離於言說的,所以說:「經云:當如法說:口說菩提,心無住處;口說涅槃,心唯寂滅;口說解脫,心無繫縛」(《神會集》二四七)。如法說是不取於相的,與無念、見性都是不相礙的。無住、無念,都不妨言說,這才是語默動靜都是禪呢!禪的方便也好,禪的悟證也好,神會是奠定了「教禪一致」的宗風。神會禪的特色,與《壇經》是有密切關係的,如《壇經》(大正[A24]四八[A25]冊)說:
「見一客讀金剛經,慧能一聞,心迷便悟。……見(忍)大師勸道俗,但持金剛經一卷,即得見性,直了成佛」([A26]大正四八.三三七上)。
「五祖夜至三更,喚慧能堂內,說金剛經。慧能一聞,言下便悟」([A27]大正四八.三三八上)。
「若大乘(根?)者,聞說金剛經,心開悟解」([A28]大正四八.三四〇中)。
慧能與《金剛經》的關係,石頭與洪州門下,如(《寶林傳》),《祖堂集》,《景德傳燈錄》,都是承認的。持經、誦偈而能引發「心開悟解」,可以「見性」,應該是神會以知解為頓悟方便的主要根據。神會造了一部《頓悟最上乘論》,廣讚受持《金剛經》的功德,就是《壇經》中「持金剛經」的發揮與引證。
曹溪門下,神會雖「不破言說」,然「不立言說」的傾向,也普遍的發展起來。保唐宗無住,就是破言說的,如《曆代法寶記》(大正五一.一九二下)說:
「和上所引諸經了義,直指心地法門,並破言說。和上所說,說不可說。今願同學但依義修行,莫著言說。若著言說,即自失修行分」。
無住是相當推重神會的,引用神會的《南宗定是非論》,〈師資血脈傳〉,也說無念。無住「尋常教戒諸學道者,恐著言說」,所以與法師,律師,論師們的問答,都是依經論所說,而破斥言說,引歸「無念」。著重在破言說,所以說「達摩祖師宗徒禪法,不將一字教來,默傳心印」,成為離教傳禪的一派。他「直指心地法門,並破言說」,所以「不教人讀經」。認為「轉經禮拜,皆是起心,起心即是生死,不起即是見佛」。保唐宗風,不重教與離教的傾向,大致與洪州、石頭下相近。
「教外別傳」,與「不立言說」有關。裴休《黃蘗希運禪師傳心法要》(《傳燈錄》本為正。《大正藏》四八的別行本,已有所增附),曾這樣(大正五一.二七〇中)說:
「有大禪師號希運,……獨佩最上乘離文字之印,唯傳一心,更無別法。……證之者,無新舊,無淺深。說之者,不立義解,不立宗主,不開戶牖。直下便是,動念則乖,然後為本佛」。
裴休對荷澤下的宗密,是相當欽佩的,極力護持的,也是能深切了解荷澤宗意的。宗密去世(八四一)後,裴休又親近道一下的黃蘗(時為會昌二年——八四二;及大中二年——八四八)。裴休所記的黃蘗法要,是比對著荷澤宗的。「不立義解」,就是不立知解,不像荷澤宗的依知解為方便。荷澤宗立「無念為宗」;「無住為本,見即是主」;黃蘗是「不立宗主」。「不開戶牖」,是沒有指一個門路,讓學者從這個門路去悟入,這就是「不將一法與人」。因為南方禪師們的經驗,「從門入者非寶」,「從緣悟入」,才能「永無退失」。這與荷澤的立「無住之知」,為悟入的門戶,顯然不同。黃蘗的「不立」,「不開」,都從「不立言說」而來,所以也明確的表示了達磨的別傳教外。如《黃蘗希運禪師傳心法要》(大正五一.二七三上)說:
「方便說三乘,乘有大小,得有深淺,皆非本法。故云:唯此一乘道,餘二即非真。然(法華)終未能顯一心法,故召迦葉同法座坐,別付一心離言說法。此一枝法,今別行。若能契悟者,便至佛地」。
黃蘗的「不立義解,不立宗主,不開戶牖」,「別付一心離言說法」,是從不立言說,而到達離教法而別有宗法的頂[A29]峰。與《法如行狀》的「天竺相承,本無文字。入此門者,唯意相傳」說相同。本來,實際是言說所不及的,那是經論的常談,小乘也不例外,神會那會不知道呢!如神會立「無念為宗」,而無念是(《神會集》一一五):
「問:未審無念法有無?答:無念法不言有,不言無。言其有者,即同世有;言其無者,即同世無,是以無念不同有無。問:喚作是物(是物,即什麼)?答:不喚作是物。問:作勿生(即怎麼樣)是?答:亦不作勿生。是以無念不可說,今言說者,為對問故」。
又如佛性的問答中(《神會集》一四〇)說:
「問:此似是沒物(是沒,即什麼,甚麼)?答:不似箇物。問:既不似箇物,何故喚作佛性?答:不似物,喚作佛性。若似物,即不喚作佛性」。
不似箇物,就是「說似一物即不中」。這有什麼可說可立呢?然在接引學人,假名是不無作用的,所以還是「立知見」,「立言說」,名為「無念」,喚作「佛性」。洪州、石頭門下,傾向於「不立言說」(不立文字)。不是說不可以立,只怕你不能言下悟入;而所說所立,引起副作用,反增執見。百丈就對靈祐說:「不辭與汝道,久後喪吾兒孫」(大正五一.二四九下)。這樣的發展起來,就超佛,進一步越祖;從教意(佛法大意)到祖意(祖師西來意),進而連祖意也不立。專在日常生活,當前事物,一般語言,用反詰,暗示,警覺……去誘發學人的自悟,終於形成別有一格的禪語禪偈。這是傾向於「不立言說」而逐漸形成,並非起初就是那樣的。如《傳燈錄》卷六,道一的開示(大正五一.二四六上)說:
「汝等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達磨大師從南天竺國來,躬至中華,傳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開悟。又引楞伽經文,以印眾生心地。恐汝顛倒不自信此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經云: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
道一去世(七八八),比神會去世(七六二)遲了二十多年;道一的開示,還不妨說「宗」說「門」。與道一同時的石頭希遷(大正五一.三〇九中)也說:
「吾之法門,先佛傳授,不論禪定精進,唯達佛之知見,即心即佛。心佛眾生,菩提煩惱,名異體一。汝等當知:自己心靈,體離斷常,性非垢淨,湛然圓滿,凡聖齊同,應用無方。……汝能知之,無所不備」。
道一與石頭的宗要,與神會所說的:「唯指佛心,即心是佛」,顯然是一致的,是曹溪門下所共的。也與《壇經》所說的一樣,如(大正四八.三四〇中——下、三三九上)說:
「不悟即是佛是眾生;一念若悟,即眾生是佛。故知一切萬法,盡在自身心中,何不從於自心,頓現真如本性!……識心見性,自成佛道」。
「善知識!見自性自淨,自修自作,自性法身,自行佛行,自作自成佛道」。
「見性成佛」,「即心是佛」,「即心即佛」,為慧能及門下一致的,南宗的核心問題。由於洪州、石頭門下,傾向於「不立言說」(其實是離不了言說,而只是不用經論固有的言說),這才在接引學人的方便上,有了形式上的不同。試以道一應用的語句為例來說明:第一例,道一是以「即心即佛」為宗的(上引的開示,也如此),如(此下並見《傳燈錄》,《大正藏》[A30]五一[A31]冊)說:
南泉普願:「江西馬祖說即心即佛,王老師不恁麼道」([A32]大正五一.二五七下)。
汾陽無業:「常聞禪門即心是佛,實未能了。馬祖曰:只未了底心即是,更無別物」([A33]大正五一.二五七上)。
東寺如會:「自大寂(即道一)去世,師常患門徒以即心即佛之譚,誦憶不已」([A34]大正五一.二五五中)。
第二例,道一晚年,又說「非心非佛」(弟子們也有這一傾向),如說:
大梅法常:「僧云:馬師近日佛法又別。師云:作麼生別?僧云:近日又道非心非佛。師云:遮老漢惑亂人未有了日。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A35]大正五一.二五四下)。
李翱:「僧云:馬大師或說即心即佛,或說非心非佛」([A36]大正五一.二五二中)。
第三例,道一,主要為道一門下,進而說第三句,如說:
伏牛自在:「馬大師以何示徒?對曰:即心即佛。……此外更有什麼言教?師曰:非心非佛。或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A37]大正五一.二五三上)。
伏牛自在:「即心即佛,是無病求病句。非心非佛,是藥病對治句。僧問:如何是脫灑底句,師曰:伏牛山下古今傳」([A38]大正五一.二五三中)。
盤山寶積:「若言即心即佛,今時未入玄微。若言非心非佛,猶是指蹤之極則。向上一路,千聖不傳……能如是心心無知,全心即佛,全佛即人,人佛無異,始為道矣」([A39]大正五一.二五三中)。
道一的教說,無疑的以「即心即佛」為宗,也就是「佛語心為宗」。後來又向於「非心非佛」;末後更超脫而入第三句,主要是弟子的時代。道一弟子百丈懷海,對語句的說「是」,說「不是」,有靈活的應用。他依經為三句語,如《古尊宿語錄》卷一引「廣錄」(續一一八.八四[A40](卍新續六八.七中——八上))說:
「說道修行得佛,有修有證,是心是佛,即心即佛,是佛說,是不了[A41]義教語,……是凡夫前語(第一)。不許修行得佛,無修無證,非心非佛,[A42]佛亦是佛說,是了義教語,……是地位[A43]人前語(第二)。……但有語句,盡屬不了義教;……了義不了義教,盡不許[A44](第三)」[A45][A46]。
「如今鑑覺是自己佛,是初善。不守住如今鑑覺,是中善。亦不作不守住知解,是後善」。
要透脫三句語才得。這麼說,那麼說,「祇是說破兩頭句,一切有無境法,但莫貪染及解縛之事,無別語句教人」。「但割斷兩頭句,量數管不著。……但不著文字,隔渠兩頭,捉汝不得」。這是任何句語(一句,都演為三句),都不作實法會,不作一定說。這就是沒有一法與人,就是「不著文字」。原則是不妨安立的,而到底重於活句,重於「不立言說」。洪州門下如此,石頭下也如此。石頭說「即心即佛」,而石頭下的丹霞,竟說「佛之一字,我不喜聞」。「立言說」與「不立言說」,為曹溪門下二大流。
「不立言說」,「不立義解」,當然是不重經教。洪州與石頭門下,也有看經的,如汾州無業,在徹悟以後,「閱大藏,周八稔而畢」(大正五一.二五七上)。道一對西堂智藏說:「子何不看經?師云:經豈異耶?祖曰:然雖如此,汝向後為人也須得」(大正五一.二五二上——中)。禪師們發悟以後,也有不讀經的。但早期的禪師,為了化他的需要,也還要讀經,但這是徹悟以後的事。對於來參學的,如臨濟座下,「經又不看,禪又不學」(大正四七.五〇三下)。藥山「和尚尋常不許人看經」(大正五一.三一二中)。《古尊宿語錄》卷一引《百丈廣錄》說得很分明(續一一八.八五[A47](卍新續六八.九上)——八六[A48](卍新續六八.九中)):
「讀經看教,求一切知解,不是一向不許。解得三乘教,……覓佛即不得」。
「讀經看教,若不解他生死語,決定透他義句不過,莫讀最第一。……所以教學玄旨人,不遣讀文字」。
「於生死中廣學知解,求福求智,於理無益」。
總之,洪州、石頭門下,對一般參學者,是不許讀經看教,不許求覓知解的,與荷澤門下,恰好對立。
慧能是禪者,不是從事學問的。然從慧能所說的《壇經》來看,卻是尊教的。慧能勸人持《金剛經》,一再說到勿「謗經法」。《壇經》所用的術語,都還是經論所固有的。《壇經》曾批評「不用文字」的禪者說(大正四八.三四三下):
「謗法直言不用文字。既言不用文字,人亦不合言語,言語即是文字」。
「不用文字」,也就該不用語言,這是人所不可能的。以「知解」為方便的荷澤禪,與慧能的禪風,是契合的。然洪州、石頭,保唐門下,成為「不立言說」的禪,這是歷史上的事實,這怎麼會呢?佛為眾生說法,流傳,結集,成為文字的經教。經教的聞思者,大抵作為高深的義理,實施的方法。如不引歸自己,應用於自己身心,那與世間學問一樣,只是一套空虛的知識。對學佛來說,沒有多大效果的。慧能所傳的特色,要人向自己身心中求;一切是自性——自性本來具足的。所以學法,求佛,不是著相的向外求覓,而是讓自己本性顯現出來,就是「見性成佛」。在這一根本意趣中,《壇經》(大正[A49]四八[A50]冊)對於經教,以為:
「吾心正定,即是持經」([A51]大正四八.三四二下)。
「努力依法修行,即是轉經」([A52]大正四八.三四三上)。
「十二部經,皆(原作「云」)在人性中本自具有」([A53]大正四八.三四〇下)。
「一切經書及文字,小大二乘十二部經,皆因人置。……一切經書,因人說有」([A54]大正四八.三四〇中)。
經法,是自性本有的;經上所說,都只是自己本有的那個事實。所以說:「心修此行,即與般若波羅蜜經本無差別」。慧能稱之為自性,法性,本性,自心,本心,真如或法身等;稱之為什麼,都不外「因人說有」,這當然會引向「不依言說」的立場。然在《壇經》中,依經教與不依文字,應該是貫通無礙的,這可以「善知識」為例,如《壇經》(大正四八.三四〇下)說:
「不能自(原有「姓」字,刪)悟,須得善知識示道見性。若自悟者,不假外善知識。若取外求善知識,望得解脫,無有是處。識自心內善知識,即得解(脫)。若自心邪迷,妄念顛倒,外善知識,即有教授(不得自悟)。汝若不得自悟,當起般若觀照,剎那間妄念自滅,即是真正善知識,一悟即如佛也」。
一般的說,學佛要依善知識及經法。善知識與經法,有相同的意義。《壇經》分善知識為外內二類,經法也有經書及本有十二部經二類。因為不悟,要依外善知識;自悟就不假外善知識。這如迷妄不悟,要依經法;如自悟,那就「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觀照,不假文字」。取外求善知識,是不可能解脫的;要識自心內善知識,才能得解脫。這如取外求文字經教,不可能解脫;要識自性本有經典,才能解脫。如迷妄,要外善知識教授;然後自己觀照,悟即內善知識。這如迷妄要依外經法知解;然後自己觀照,悟即自性本有般若(經)。外與內相成,善知識與經法,意義是完全一致的。外善知識,在禪者始終是不可少的,那外經法為什麼不也這樣呢!神會說:「須廣讀大乘經」;「大乘經可以正心」;「若求無上菩提,須信佛語依佛教」。神會也說「說通宗亦通」(燉煌本作「說通及心通」),正是內外相成,導迷[A55]啟悟的一貫之道。然一般禪者,傾向於內證,不免於輕教;發展到「不立言說」,「教外別傳」(另有理由,如下說)。
重定與輕定
學者外求善知識的教授,不離教說;內為身心的修證,就是禪悟。關於經教,曹溪門下有「立言說」,「不立言說」——二流。對於禪悟,《壇經》是主張「定慧等學」的。進修的方法,一般是「因定發慧」,也就是先定而後慧。定——禪定的修習,一般以坐為主,所以有「坐禪」一詞。對於這,《壇經》表示的見解是(大正[A56]四八[A57]冊):
「此法門中,坐禪元不看(原作「著」)心,亦不看淨,亦不言(不)動」([A58]大正四八.三三八下)。
「迷人著法相,執一行三昧,直言(原作「真心」)坐不動,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A59]大正四八.三三八中)。
「此法門中,一切無礙:外於一切境界上念不起(原作「去」)為坐,見本性不亂為禪。何名為禪定?外離相曰禪,內不亂曰定」([A60]大正四八.三三九上)。
「一行三昧者,於一切時中——行住坐臥常直(原作「真真」)心是」([A61]大正四八.三三八中)。
「如吾在日一種,一時端坐,但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去無來,無是無非,無住,但能(原作「然」)寂靜,即是大道」([A62]大正四八.三四五上)。
前二則,是對看心,看淨,不動,長坐——東山門下所傳的一般禪法,加以批評,認為是障礙悟門的。「坐禪」,或「禪定」,慧能是不偏於坐(「直坐不動」)的,不偏於靜(「除妄不起心」)的。只要「於一切法上無有執著」,活潑潑的「一切無礙」,行住坐臥都是禪。這一原則,曹溪門下可說是一致的,特別是批評以坐為「坐禪」的偏執。明藏本《壇經》(大正四八.三五八中)說:
「住心觀淨(原作「靜」),是病非禪。長坐拘身,於理何益!聽吾偈曰: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一具臭骨頭,何為立功課」!
洪州與石頭門下,對以坐為坐禪,都是同一意見,如《傳燈錄》(大正[A63]五一[A64]冊)說:
南嶽懷讓:「道一住傳法院,常日坐禪。師知是法器,往問曰:大德!坐禪圖什麼?一曰:圖作佛。師乃取一塼,於彼庵前石上磨。一曰:師作什麼?師曰;磨作鏡。一曰:磨磚豈得成鏡耶?師曰:坐禪豈得成佛耶?一曰:如何即是?師曰:如人駕車不行,打車即是,打牛即是?一無對。師又曰:汝學坐禪,為學坐佛?若學坐禪,禪非坐臥。若學坐佛,佛非定相,於無住法不應取捨。汝若坐佛,即是殺佛。若執坐相,非達其理」([A65]大正五一.二四〇下)。
大寂道一:「本有今有,不假修道坐禪;不修不坐,即是如來清淨禪」([A66]大正五一.四四〇中)。
石頭希遷:「吾之法門,先佛傳授,不論禪定精進」([A67]大正五一.三〇九中)。
荷澤神會,與《壇經》一樣,批判北宗,主要是普寂的「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如(《神會集》)說:
「若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者,此是障菩提。今言坐者,念不起為坐。今言禪者,見本性為禪。所以不教人坐身住心入定。若指彼教門為是者,維摩詰不應訶舍利弗宴坐」(二八七——二八八)。
「大乘定者,不用心,不看心,不看淨,不觀空,不住心,不澄心,不遠看,不近看,無十方,不降伏,無怖畏,無分別,不沈空,不住寂,一切妄想不生,是大乘禪定」(一五一)。
「若有出定入定及一切境界,非論善惡,皆不離妄心,有所得,並是有為,全不相應」(一三三)。
曹溪門下所傳的,是般若相應的禪,定慧不二的禪,無所取著的禪。以此為「禪」的定義(曹溪門下自己下的定義),所以對入定出定,內照外照,住心看淨等,採取否定的立場。神會是最極端的,如《壇語》(《神會集》二二九)說:
「要藉有作戒,有作慧,顯無作(胡適校本,補「戒、無作」三字,是誤解了)慧。定則不然,若修有作定,即是人天因果,不與無上菩提相應」。
佛法,只是戒、定、慧學。曹溪門下,重「三學等」,也就是般若所攝的三無漏學——無作戒,無作定,無作慧。有漏的,有為的,名有作戒,有作定,有作慧。神會以為:有作戒是必要的,對無上菩提是有用的,如《壇語》(《神會集》二二九)說:
「若求無上菩提,要先護持齋戒,乃可得入。若不持齋戒,疥癩野干之身尚自不得,豈獲如來功德法身?知識!學無上菩提,不淨三業,不持齋戒,言其得者,無有是處」。
有作慧,是有漏有為的聞思慧。神會對「眾生本有無漏智性」,「無住之知」,「即心是佛」等有作慧,是許可的。所以要「學解」,要「讀大乘經」。神會「立言說」,「立知見」,是以有作慧為無作慧方便的。但說到有作定——有為有漏的定,卻採取徹底否定的態度,認為「不與無上菩提相應」。承認有作戒、有作慧,對無作慧的方便助成,而不許有作定,在教理上,是不容否認的錯誤。他在《壇語》引經來說明(《神會集》二四〇):
「涅槃經云:佛告[A68]琉璃光菩薩:善男子!汝莫入甚深(空定),何以故?令大眾鈍故。若入定,一切諸般若波羅蜜不知故」。
《涅槃經》勸人莫入甚深空定,依《般若經》說,是滅盡定,並非一切定。因為學者的悲願不足,如入滅盡定,會墮入小乘的(《楞伽經》稱為「醉三昧酒」)。依一般說:「無漏大王,不居邊地」;入非想非非想定(世俗最深的定),是不能引發無作慧的,但不是下七地定。神會重齋戒,重知解,而不取一切有作定,不免偏失!神會自己應有深切的禪慧體悟,但只以戒、(有作)慧接引學人,怕學人難以深入吧!荷澤下的宗密,在《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上之一(大正四八.四〇一中)說:
「有禪師問曰:……淨名已呵宴坐,荷澤每斥凝心,曹溪(六祖)見人結跏,曾自將杖打起。今聞汝(宗密)每因教誡,即勸坐禪。禪庵羅列,遍於巖壑。乖宗越祖,吾竊疑焉」。
宗密與神會,相距不過七十年,雖自認為荷澤宗旨,而「勸坐禪」與「禪庵羅列」,與荷澤禪風早已不同了(雖然宗密自有一番解說)。這可說受北宗的影響,也可說是事實的需要。如不能注心於一,思慮紛紜,怎麼能「一念相應」,「頓息攀緣」呢!
曹溪門下的保唐宗,如《曆代法寶記》(大正五一.一八七上、一九一下)說:
「山中無住禪師,不行禮懺念誦,空閑坐」。
「山中常秘密,夜即坐禪,不使人知」。
「於一切時中自在,勿逐勿轉,不浮不沈,不流不注,不動不搖,不來不去,活鱍鱍,行坐總是禪」。
無住沒有出山以前,一切不為,只是「空閑坐」(別人看他是這樣的)。出山領眾後,常夜晚率眾坐禪。禪不只是坐的,一切時中總是禪(與《壇經》說相合),但並不否定坐禪。
洪州與石頭門下,重於本性如此(本地風光,不重功勳),也就是重在「知見」的體會。對「戒定慧學」,也很少論列,甚至如藥山答李翱說:「貧道遮裏無此閑家具」(大正五一.三一二中)。從教義來說,禪原是不必拘於跏趺坐的。有住有著,順於世俗的用心,是不能契會法性的。但「非禪不智」,思慮紛紜,又怎麼能契入呢?這非念念於無所住著,無所依倚不可。這雖還是有為的,有作的,卻是順於勝義的。這一「十二時中不依倚一物」(黃蘗答南泉語),念念如此,正是(經論所說)禪定的特性,怎麼可以沒有禪定呢?儘管說「不論禪定精進」,「無此閑家具」,而還是「禪宗」、「禪師」、「禪院」、「禪窟」,實際是禪定的一流。洪州與石頭門下,坐禪、入定的記錄不少。在諸大師的開示中,明顯的表示出來。如說:
百丈懷海:「一切諸法,莫記憶,莫緣念,放捨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無所辯別。……兀兀如愚,如聾相似,稍有親分。……若能一生心如木石相似,不為陰界五欲八風之所漂溺」(大正五一.二五〇上——中)。
黃蘗希運:「學禪道者,皆著一切聲色,何不與我心心同虛空去,如枯木石頭去,如寒灰死火去,方有少分相應」(大正四八.三八三中)。
「若無歧路心,一切取捨心,心如木石,始有學道分」(大正四八.三八五中)。
「但一切時中,行住坐臥,但學無心,亦無分別,亦無依倚,亦無住著。終日任運騰騰,如癡人相似。……心如頑石頭,都無縫罅,一切法透汝心不入,兀然無著,如此始有少分相應」(大正四八.三八六下)。
仰山慧寂:「若是祖宗門下上根上智,一聞千悟,得大總持,此根人難得。其有根微智劣,所以古德(越州大珠)道:若不安禪靜慮,到遮裏總須茫然」(大正五一.二八三下)。
趙州從[A69]諗:「汝但究理坐看三二十年,若不會道,截取老僧頭去」(大正五一.四四六中)。
洞山良价:「直須心心不觸物,步步無處所,常無間斷,始得相應」(大正四七.五〇九下)。
「心如木石」,「兀兀」,「騰騰」,「如癡」,「如聾」,「枯木」,「死灰」,「心心」,「常無間斷」,以佛法固有的意義說,這都屬於定(或是方便,或是正得)的。從《壇經》以來,斥「因定發慧」的定慧別體,與道不相應,所以儘量不叫做定。其實,也還要有「心如木石」,「打成一片」,「不散亂」,「不動搖」,才能「一念相應」,有所契會的。
南嶽懷讓與青原行思,沒有開法,專心於禪慧的體驗,門下也重於禪(不一定是坐的)。慧能門下,都承認上上根的一聞頓入,如上仰山所說。根微智劣的,就不得不以安禪為方便,否則是不能契入的。
第三節 南宗頓教的中心問題
慧能及門下所傳的頓法,再從內容來加以分別觀察,這是南宗頓教的根本問題。
壇經(燉煌本)的中心思想
《壇經》所說,可以「見性成佛」;「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無念為宗」——兩句話來說明。
一、「見性成佛」:《壇經》應用的術語,「性」與「心」——為主題。雖在《壇經》的宣說者,記錄者,不一定有嚴格的定義,但在應用的慣例中,加以條理,還是可以區別出來的。見性的「性」,是《壇經》最根本的。「性」是什麼?是「自性」。性或與「本」相結合,名為「本性」;這本性又是「自本性」。性又與「法」相結合,名為「法性」;這法性又是「自法性」。性又與「佛」相結合,名為「佛性」。在大乘經及一般禪師,「佛性」是重要的術語,但《壇經》僅偶爾提到,主要的是:
┌法性───自性法 性─┼─────自 性 └本性───自本性
又一重要術語,在悟見時,與「性」有相同意義的,是「心」。心,是「自心」。心又與「本」相結合,名為「本心」;這本心又是「自本心」。
心─┬─────自 心 └本心───自本心
在體悟時,名為「識心見性」;「識自本心,見自本性」。或「得本心」;「見自性」,「見本性」。「識心見性」,為後來「明心見性」所本。「本」是本來如此,本來清淨,表示「性」或「心」的這一意義,就稱為「本心」,「本性」。「法」是一切法,萬法,「性含萬法」;「萬法在自性」;「一切法盡在自性」,表示這一意義,就稱為「法性」,「自法性」。「心」與「性」,在名義上,有什麼差別,有什麼關係呢?在一般的教理中,每說「性地」,「心王」,而《壇經》卻不同,如(大正四八.三四一中——下)說:
「心即是地,性即是王。性在王在,性去王無。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壞」。
「自心地上,覺性如來」。
從眾生來說,「性」是每人的生命主體(王,主,主人翁),每人的真正自己(真我)。眾生位中,可說「性」與「身心」是對立的;身心的生存與滅壞,是以「性」的存在與離去而決定的。如約眾生「自有本覺性」說,「性」就名為「法身」,「法身」也是與色身對立的,如(大正四八.三三八下——三三九上)說:
「若一念斷絕,法身即是離色身」。
「一念斷即死(原作「無」),別處受身」。
「色身是舍宅,不可言歸(依)。向者(法身等)三身,在自法性」。
法身是:「何名清淨法身佛?善知識!世人性本自淨,萬法在自性。……一切法自在(應作「在自」)性,名為清淨法身」。眾生自性本淨,一切法在自性,所以名為「法身」(身是依止義)。眾生的法身,就是自性。「性」與「身心對立」,「法身」也與「色身」對立。死,就是「法身」離去了。
「性」——「自性」(「法身」),與一切法的關係呢?「性」如虛空一樣,性含萬法,萬法盡在自性。萬法是自性所變的,如(大正四八.三三九上——中)說:
「不思量,性即空寂,思量即是變化。思惟惡法,化為地獄。思量善法,化為天堂。……自性變化甚明,迷人自不知見」。
「世人性本自淨,萬法在自性。思量一切(惡)事,即行於惡。思量一切善事,便修於善行。知如是一切法盡在自性,自性常清淨」。
「性」是本來清淨,本來空寂,是超越於現象界的。善與惡,天堂與地獄,都是因「思量」而從自性中化現。一切法的現起,不能離卻自性,如萬物在虛空中一樣。所以,善的,惡的,苦報,樂果,都是自性所起,不離自性。三界,六趣,離自性是不可得的。盡在自性中,所以一切本來清淨,沒有什麼可取可捨的。然而眾生迷了,一切在自性,不離自性,而不能明見自性。在眾生境界中,色身是舍宅,性(或名法身)是主,自性成為生死中的自我(小我)。從返迷[A70]啟悟,求成佛道來說:自性就是法身;自性具足三身佛,眾生迷而不見,向外求佛,這是完全錯了。佛,要向眾生身心去求,如(大正四八.三四四下——三四五上)說:
「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無佛心,向何處求佛」?
「若能身中自有真,有真即是成佛因」。
「但識眾生,即能見佛。若不識眾生,覓佛萬劫不得見也」。
真佛,只在眾生自己身心中,就是「自性」,所以說:「佛是自性作」。就是「法身」(「自性法身」),也名為「真如本性」,所以(大正四八.三四〇中——下)說:
「故知不悟,即是佛是眾生;一念若悟,即眾生(原有「不」字,今刪)是佛。故知一切萬法,盡在自身心中,何不從於自心頓現真如本性」!
「自性」、「法身」,只在眾生中。迷就是眾生,悟就是佛。可以說:「性」——「自性」,是萬法的本源,是眾生的當體;是成佛的真因(佛性),也就是佛的當體。這是《壇經》所提出的主題,問題在怎樣去體見!
與「性」有同樣重要意義的,是「心」。《壇經》在教授十弟子時,明確的說到(大正四八.三四三中):
「法性起六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六門;六塵。自性含萬法,名為含藏識。思量即轉識。生六識,出六門,(見)六塵,是三六十八。由自性邪,起十八邪含。(由)自性(正,起)十八正含。惡用即眾生,善用即佛」。
「自法性」起一切,含一切,名為含藏識。「心量廣大,猶如虛空。……性含萬法是大」。在這一意義上,性就是心,是第八藏心。「思量即轉識」,上面曾經引述:「不思量,性即空寂,思量即變化。思量惡法,化為地獄;思量善法,化為天堂」等。「思量」,是轉識特有的作用,迷妄本源,起善起惡,苦報樂報,三界六趣生死,都由於思量。思量,自性就起化了,這是第七識。加上依六根門,緣六塵境的六識,共有八識。這一心識說,大體近於地論宗的南道派——勒那摩提所傳。阿黎耶是真識,阿陀那(或末那)是妄識。阿黎耶識就是法性,所以「計法性生一切法」;「計於真如以為依持」。「性」是生命主體,萬化的本源,所以如「王」。王所攝屬的是「地」,性所攝屬的是「心」,所以名為「心地」。約含容一切法說,性與(本)心是一樣的;「本心」是「本性」所有的「本覺性」(約起化說,名為「性」)。比對《起信論》,「性」是「心真如」,及「心生滅」中的如來藏性。「心」是「心生滅」中,依如來藏而有阿黎耶識,及依阿黎耶而轉起的諸識。《壇經》所傳的,是原始的如來藏說。但不用如來藏一詞,而稱之為「性」或「自性」。如來藏(「性」)就是眾生,就是法身,法身流轉於生死,可參讀《不增不減經》等。
二、「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無念為宗」:這是《壇經》所傳的修行法。1.「無相」,如(大正四八.三三八下)說:
「無相,於相而離相」。
「外離一切相是無相。但能離相,性體清淨,是(原衍一「是」字)以無相為體」。
眾生是於相而取著相的,如看心就著於心相,看淨就著於淨相。取相著相,就障自本性,如雲霧的障於明淨的虛空。如離相,就頓見性體的本來清淨,如雲散而虛空明淨一般。所以無相不只是離一切相,更是因離相而顯性體的清淨,「自性」是以無相為體的。
2.「無住」的意義,如《壇經》(大正四八.三三八下)說:
「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原作「念」)念後念,念念相續(原作「讀」),無有斷絕。若一念斷絕,法身即是離身色。念念時中,於一切法上無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繫縛。於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是)以無住為本」。
人的「本性」(「性」.「自性」),是念念不住的。在一生中,是從不斷絕的。「性」本來不住,從本來不住的自性,起一切法,所以《維摩經》說:「依無住本,立一切法」。一切法在自性,也是念念不住的(或稱為三世遷流),然眾生不能明了。試引《肇論》的〈物不遷論〉來解說:一切法是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的。審諦的觀察起來:「昔物自在昔,不從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從昔於至今」。念念相續,而實是「法法不相到」的,「性各住於一世」的;不是葛藤一般的牽連於前後的。因為眾生不了解,「既知往物而不來,而謂今物而可往」,所以就念念住著了。經上說:「顧戀過去,欣求未來,[A71]耽著現在」;於念念中繫縛,往來生死。如能體悟自性的本來不住;一切法在自性,也無所住。直了現前——「來而不往,去而不留」,如雁過長空,不留痕[A72]跡;如見阿閦佛國,一見不再見。那就是念念不住,頓得解脫自在。《壇經》以本性的「無住為本」,所以反對「直言坐不動,除妄不起心」的禪法,如(大正四八.三三八中)說:
「若如是,此法同無情(原作「清」),却是障道因緣。道須通流,何以却滯?心不住(原作「住在」),即通流;住即被縛。若坐不動是,維摩詰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
曹溪的禪,在行住坐臥動靜語默中著力。直下無住,見自本性,活潑潑的觸處都自在解脫。這與「住心」一境的定法,確是非常不同的。
3.「無念」,如《壇經》(大正四八.三三八下)說:
「於一切境(原作「鏡」)上不染,名為無念。於自念上離境,不於法上念生。莫百物不思,念盡除却。一念斷即死,別處受生」。
「無者無何事?念者何物?無者離二相諸塵勞。真如是念之體,念是真如之用。性起念,雖即見聞覺知(原作「之」),不染萬境而常自在」。
「無念」,一般總以為是沒有念,什麼心念都不起。慧能以為人的本性,就是念念不斷的,如真的什麼念都沒有,那就是死了。所以勸人「莫百物不思,念盡除却」。「空心不思」,就是「迷人」。那「無念」是什麼意義呢?「於自念上離境,不於法上念生」,就是無念。念是心,心所對的是境(法)。一般人在境上起念,如境美好,於境上起念,起貪。境相惡,就於境上起念,起瞋。一般人的「念」,是依境而起,隨境而轉的。這樣的念,是妄念,終日為境相所役使,不得自在。所以說:「迷人於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見,一切塵勞妄念從此而生」。所以要「無念」——「於自念上離境,不於法上念生」。也就是不依境起,不逐境轉。「念」,是本來自在解脫的。念是真如的用,真如(「性」)是念的體。從「性起念」,本來自在。只為了心境對立,心隨境轉,才被稱為妄念。只要「於自念上離境」,念就是見聞覺知(自性的作用)。雖還是能見,能聽,而這樣的見聞覺知,卻不受外境所染,不受外境的干擾,(性自空寂)而念念解脫自在。於「自念上離境」,是要下一番功力的。對念說境,對境說念,這樣的二相現前,念就不能不逐境而轉了。所以在體見自性(見無念)時,沒有二相,不能不所。那時,不但沒有「於境上有念」的有念,連「不於法上念生」的無念也不立。不落言說,不落對待,只是正念——自性的妙用現前:「善能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神會答簡法師的話(《神會集》一四〇——一四一),可以作為「於自念上離境」的解說:
「明鏡高臺能照,萬像悉現其中:古德相傳,共稱為妙。今此門中,未許此為妙。何以故?明鏡能照萬像,萬像不見(現)其中,此將為妙。何以故?如來以無分別智,能分別一切,豈將有分別心(即)分別一切」?
《壇經》所說,一切以「自性」為主。無相是性體清淨——體;無住是本性無縛,心無所住——相;無念是真如起用,不染萬境——用。從此悟入自性,就是「見性成佛」。《壇經》說般若,說定慧等學,都約「自性」而立,所以(大正[A73]四八[A74]冊)說:
「般若常在,不離自性。悟此法者,……即是真如性。用智慧觀照,於一切法不取不捨,即見性成佛道」([A75]大正四八.三四〇上)。
「自性心地,以智慧觀照,內外明(原作「迷」)徹,識自本心。若識本心,即是解脫。既得解脫,即是般若三昧」([A76]大正四八.三四〇下)。
「自性無非(戒)、無亂(定)、無癡(慧),念念般若觀照,當離法相,有何可立」([A77]大正四八.三四二中)!
荷澤宗所傳
神會是為了南宗而竭盡忠忱的弟子,從《南宗定是非論》,《壇語》,《語錄》來看,不失為繼承南宗的大師!《壇經》的主體部分,是「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授無相戒」。神會所傳,是肯定的說是摩訶般若波羅蜜,如《南宗定是非論》(《神會集》二九六)說:
「問曰:禪師修何法?行何行?和上答:修般若波羅蜜法,行般若波羅蜜行」。
《壇語》也說:「登此壇場,學修般若波羅蜜」(《神會集》二三二)。關於「無相戒」,《壇經》約自性說。而神會《壇語》所說——敬禮三寶,懺悔,齋戒,都約事相說。約「直了見性成佛」說,這不免漸誘了!
先從「見性成佛」來說:「性」,「自性」,「本性」,「自本性」,「法性」,「自法性」,為《壇經》的常用語,而「佛性」僅偶爾提及。但在有關神會的作品中,見性是以「見佛性」為主的。「見法性」與「見本性」,反而要少些(偶一說到了自性)。如《神會集》中說:
「頓悟見佛性」(二八七)。
「定慧等者,明見佛性」(二三八)。
「自身中有佛性,未能了了見」(二四六)。
「一一身具有佛性。……一切眾生本來涅槃,無漏智性本自具足。……要因善知識指授,方乃得見」(二三二——二三三)。
「見法性本來空寂」(一二一)。
「見本性空寂」(一一二)。
「見本性清淨體不可得」(一一四)。
「若人見本性,即坐如來地」(一三二)。
「本性」與「法性」,約眾生(法)說,重在空寂性。「佛性」,重在本來涅槃,本來具有無漏智性。「見佛性」是《大涅槃經》所常說的。佛性與如來藏,原是一樣的。《壇經》所說的「性」,「自性」,如說:「性在身心在,性去身心壞」,「性」是生命的主體。又如說:「性含萬法」;「萬法在自性」;「不思量性即空寂,思量即是變化」——「性」為萬化的根源。這都是流轉生死,變現諸趣的如來藏性說。在佛性說中,這種思想是不大明顯的。神會重佛性,所以在有關神會的作品中,也沒有發見這種思想。「性」,「自性」,貫徹於《壇經》燉煌本全部。所以說《壇經》是神會或神會門下所作,是一項根本的錯誤。這種自性說,實為「南方宗旨」的特色。
神會在「本心」外,又立「佛心」,如《神會集》說:
「真如之相,即是本心」(一三五)。
「真如之體,以是本心……我心本空寂,不覺妄念起。若覺妄念者,覺妄俱自滅,此則識心者」(一一八)。
「眾生本自心淨」(一三七)。
「眾生心是佛心,佛心是眾生心」(一二四)。
神會的「本心」說,受有《起信論》的影響。「本心」就是「真如」:「真如之體」,是「心真如」的如實空義;「真如之相」,是「心真如」的如實不空義。「識心見性」的心,也就是指這「本心」說的。「心若無相,即是佛心」(《神會集》二四六)。眾生心本淨,所以眾生心就是佛心。在這一意義上,從「見性成佛」,說到「唯指佛心,即心是佛」,如《壇語》(《神會集》二四七)說:
「馬鳴云:若有眾生觀無念者,則為佛智。故今所說般若波羅蜜,從生滅門頓入真如門。……唯指佛心,即心是佛」。
宗密傳說荷澤宗為:「寂知指體,無念為宗」。比對有關神會的作品,這就是「無住為本」,「無念為宗」。這大體是近於《壇經》的,而有了進一步的闡述。《壇經》是一切依「自性」說的,但神會不用「自性」一詞,而稱為「心」。立「無住心」,又以大同小異的名稱,來表達心的意義,如《神會集》說:
「一切善惡,總莫思量。……無憶念故,即是自性空寂心」(二三六——二三七)。
「自本清淨心……不作意取……如是用心,即寂靜涅槃」(二三五)。
「若有妄起即覺,覺滅,即是本性無住心」(二四九)。
「心無住處。和上言:心既無住,知心無住不?答:知。知不知?答:知。……今推到無住處便立知,知心空寂,即是用處」(二三七——二三八)。
在禪的參究中,「一切善惡總莫思量」(即「莫作意」),體悟到「心無住處」。心沒有一毫相可取可住(「無物心」),即是本性空寂。空寂不只體性不可得,而即空寂體上,有能知不可得的知——「知心無住」(依教理說,是「自證」)。神會引《金剛經》來證明這一意義,如《壇語》(《神會集》二三八)說:
「般若經云: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淨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所住者,今推知識無住心是。而生其心者,知心無住是」。
神會系的傳說(見石井本《神會語錄》),慧能是聽到《金剛經》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才頓悟見性的(《壇經》燉煌本缺)。這一「無住心」說,神會答拓跋開府書,也說得非常明白(《神會集》一〇二):
「但莫作意,心自無物。即無物心,自性空寂。空寂體上,自有本智,謂知以為照用。故般若經云: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應無所住,本寂之體。而生其心,本智之用」。
本寂體上有本智,本智能證知本體空寂,所以宗密就簡稱為「寂知指體」。《壇經》說「無住為本」,是「本性」的念念相續,念念不住,表示了一切時中的了無繫著。而且,「一切法在自性」,一切是「自性變化」,「性含萬法」的。神會對「無住為本」的闡明,著重於心體空寂,空寂心的自證,不住一切法。而對「本性」的念念相續,念念不住,卻沒有說到。
說到「無念為宗」,無念為悟入的重要方法;神會近於《壇經》的思想,而更傾向於否定的說明。在有關神會的作品中,有一重要術語——作意,不作意,以「莫作意」來說明無念。《壇經》說:「大眾作意聽」!又說:「學道之人,作意莫言先定發慧,先慧發定,定慧各別」。這只是作意不要說定慧各別,如作意說定慧不二,不正是對了嗎?而神會卻醜化了作意,如《神會集》說:
「既是作意,即是識定」(一一七)。
「但不作意,心無有起,是真無念」(二四六)。
「不作意,即是無念」(一〇一)。
「但莫作意,心自無物。……但莫作意,自當悟入」(一〇二)。
「為是作意不作意?若是不作意,即與聾俗無別。若言作意,即是有所得」(一一八)。
「無作意,亦無不作意。如是者為之相應」(一三三)。
作意,就是有所得。不作意,就是無念。但進一步(後二則),無作意也不是的。沒有作意,也不是不作意,才是真的無念。依《壇語》(《神會集》二三四——二三五)說:
「聞說菩提,起心取菩提。聞說涅槃,起心取涅槃。聞說空,起心取空。聞說淨,起心取淨。聞說定,起心取定。此皆是妄心,亦是法縛,亦是法見。若作此用心,不得解脫,非本自空寂心」。
「聞說菩提,不作意取菩提。聞說涅槃,不作意取涅槃。聞說淨,不作意取淨。聞說空,不作意取空。聞說定,不作意取定。如是用心,即寂靜涅槃」。
從此可見,作意就是起心;作意取就是起心取。不作意,不是沒有心,而是不起心去取著境界。也就是「不於事上生念」。「莫作意,心自無物」;「不作意,心無有起」,是同一意義。不過直說作意、不作意,容易引起誤解。胡適引杜甫詩:「誰謂朝來不作意,狂風挽斷最長條」,而解說作意為:「打主意」,「存心要什麼」(《神會集》三二二),是當時的白話。其實,「作意」為經論常見的名詞。如心所中的「作意」,是動心而使向於境界的心理作用。「如理作意」的作意,是思惟。修習定慧,如「了相作意」等,是注意於內心所起的境界。一般來說,修定——「繫心一處」,「攝心」,「住心」,都是要「作意」修的。神會評斥一般的作意修定,而大大的應用這一名詞,而以「不作意」為「無念」的同義詞。
「不作意」為「無念」,多少是偏於遣破的。但也有進一層的說明,如《神會集》說:
「若在學地者,心若有念起,即便覺照;起心即滅,覺照自亡,即是無念」(三〇八——三〇九)。
「若有妄起,即覺,覺滅,即是本性無住心」(二四九)。
「有無雙遣,中道亦亡者,是無念。無念即是一念,一念即是一切智,一切智者即是甚深般若波羅蜜,甚深般若波羅蜜即是如來禪」(一四五)。
(一念)「相應義者,謂見無念者,謂了自性者,謂無所得(般若)。以無所得,即如來禪」(一三一——一三二)。
「問:無者無何法?念者念何法?答:無者無有云然,念者唯念真如。……念者真如之用,真如者念之體。……若見無念者,雖具見聞覺知而常空寂」(一二九——一三〇)。
「但自知本體寂靜,空無所有,亦無住著,等同虛空,無處不遍,即是諸佛真如身。真如是無念之體,以是義故,立無念為宗。若見無念者,雖具見聞覺知而常空寂」(二四〇——二四一)。
這部分的「無念」,達到了妄滅覺亡的境地。那時,有無雙遣,中道不立;這樣的「無念」,就是「般若」,「一行三昧」,「如來禪」的別名。說明這悟入「無住心」的「無念」,說「念者唯念真如,……念者真如之用……具見聞覺知而常空寂」。後二則所說,與《壇經》說相近。然據《壇經》燉煌本所說,與神會所傳,不免有貌合神離的感覺。《壇經》是這樣說的(大正四八.三三八下):
「無者無何事?念者何物?無者,離二相諸塵勞。真如是念之體,念是真如之用。性起念,雖即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常自在」。
「念」,是名詞。「無念」,不是沒有念;沒有的,是「二相諸塵勞」。念是真如的作用,是從「性」而起的。念是眾生「本性」的作用,是「念念相續,無有斷絕」的,斷絕便是死了。「無念為宗」,只是本性的,人人現成的念——見聞覺知。從平常心行中,「於自念上離境,不於法上生念」就是。「念是真如之用」,不是聖人才有的,不是悟證了才有的。念是自性的作用,所以《壇經》堅定的反對沒有念,如(大正[A78]四八[A79]冊)說:
「莫百物不思,念盡除却」([A80]大正四八.三三八下)。
「若百物不思,當令念絕,即是法縛(原作「傳」),即是邊見」([A81]大正四八.三四〇下)。
明藏本《壇經》(大正五〇.三五八上——中),有評臥輪偈的傳說:
「有僧舉臥輪禪師偈曰: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師聞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繫縛。因示一偈曰:慧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起,菩提作麼長」。
這一傳說,也見於《傳燈錄》卷五(大正五一.二四五中),思想是一貫的。然神會在遮遣方面,無念是「不作意」,是「起心即滅」,「心無有起」;主張「一切善惡,總莫思量」(不思善,不思惡,與此說相當)。這與「除妄不起心」的禪法,不是有類似的意趣嗎?「念者真如之用」,似乎與《壇經》相近。但在神會,這是般若、一行三昧、如來禪,諸佛真如身的作用。所以以「念」為動詞,說「念者唯念真如」。這樣的念,是悟見無住心的境地,而不是眾生本性的作用。神會所傳的禪法,不免有高推聖境,重於不起念(不作意)的傾向。
神會以「無念為宗」,而悟入「無住知見」,略如《神會集》所說:
「今推到無住處便立知。知心空寂,即是用處。法華經云:即同如來知見,廣大深遠。心無邊際,同佛廣大;心無限量,同佛深遠,更無差別」(二三八)。
「但自知本體寂靜,空無所有,亦無住著,等同虛空,無處不遍,即是諸佛真如身。真如是無念之體,以是義故,立無念為宗。若見無念者,雖具見聞覺知而常空寂,即戒定慧一時齊等,萬行俱備,即同如來知見,廣大深遠」(二四〇——二四一)。
「滅諸相故,一切妄念不生,此照體獨立,神無方所。知識!當如是用」(二四八)。
「神會三十餘年所學功夫,唯在見字」(《神會集》二七七)。「無住知見」,被宗密讚譽為:「空寂之知,是汝真性。……知之一字,眾妙之門」(大正四八.四〇二下——四〇三上)。然與《壇經》燉煌本所說的「無念」,念是眾生本性現成的,自性所起的用,不完全相合。如不認清《壇經》(燉煌本所依的底本,是南方宗旨本)的主題實質,見到文義部分與神會說相同,就說《壇經》是神會或神會門下所造,極為謬誤!神會的「無住知見」,重在空寂的自證,作為荷澤派下的宗密,早就有異議了,如《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續一四.二八〇[A82](卍新續九.五三五上——中))說:
「圓通見者,必須會前差別取捨等法,同一寂知之性。舉體隨緣,作種種門,方為真見。寂知如鏡之淨明,諸緣如能現影像。荷澤深意,本來如此。但為當時漸教大興,頓宗沈廢,務在對治之說,故唯宗無念,不立諸緣」。
保唐的禪學
保唐無住所傳的「大乘頓悟禪門」,與《壇經》所說,有密切的關係。無住自稱「修行般若波羅蜜」。說「識心見性」,「見性成佛道」,廣說「無念」,「無念即戒定慧具足」。與神會相近(但沒有說「不作意」),他是曾見到《南宗定是非論》,〈師資血脈傳〉的。無住的禪門,宗密稱之為「教行不拘而滅識」。什麼是「滅識」?《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續一四.二七八[A83](卍新續九.五三四上))說:
「意謂生死輪轉,都為起心,起心即妄,不論善惡;不起即真。……是以行門,無非無是,但貴無心而為妙絕,故云滅識」。
依保唐宗所傳的《曆代法寶記》(此下引文都出此記,見《大正藏》[A84]五一[A85]冊)來看,無住所說的法門,的確是這樣的。如說:「起心即是生死」;「一物在心,不出三界」;「有念即虛妄」;「有念在三界」。「念」,是被專稱虛妄的,所以說「無念」,重在遮遣邊。這樣的「無念」,神會已大大的發展了。而《壇經》及神會所說:「念是真如之用」的解說,在無住所傳的言說中,完全不見了。
破言說的極則,當然會一法不立。雖說「無念即見性」,而「無念」也是假說的,如說:
「為眾生有念,假說無念。正無念之時,無念不自」([A86]大正五一.一八九中)。
「無念不自」,這是一再說到的,以此為結論的。這是說:無念,是對有念說的。念沒有了,無念也不可得(不離有念而獨存)。無住說「無念即見性」,而正無念見性時,見也不立的,如說:
「見性,正見之時,見猶離見,見不能及,即是佛。正見之時,見亦不自」([A87]大正五一.一九四下)。
無住曾受《楞嚴經》的深切影響,他的呵毀多聞,與《楞嚴經》是不無關係的。他一再說到,要人認識主與客,而見性時,主客也不立,如說:
「來去是客,不來去是主。相念無生,即沒主客,即是見性」([A88]大正五一.一九四中)。
無住破言說,不立一切,不像神會那樣的「立知見」,立「無住之知」,而只是泯絕一切。在泯絕一切中,一切是佛法,行住坐臥總是禪。無住所傳頓悟的境地,略引二則如下:
「正無念之時,一切法皆是佛法,無有一法離菩提者」([A89]大正五一.一八九下)。
「我今意[A90]況大好,行住坐臥俱了。看時無物可看,畢竟無言可道。但得此中意[A91]況,高牀(原作「𧘍」)木枕到曉」[A92]([A93]大正五一.一九二中——下)。
洪州(石頭)所傳
到慧能而日益盛大的南宗,如「以心傳心」,「頓成佛道」,早在東山門下就如此了。這本是「一切眾生有佛性」,「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如來藏說的禪門。成佛,佛有法身、報身、化身,而以法身為本。歸依有佛、法、僧——三寶,而以如來常住(或無為性)為本。眾生有五蘊,十二處,十八界,而以心為本。這都是人類所本有的,人心所本具的(這是印度晚期佛教的一般傾向)。而實現成佛的方法(除他力加持不論),以定、慧的修持,到「等定慧地」,明見真如或佛性,見性成佛。在學者,對三寶、三身,雖意解到是本有的,而總覺得:「佛」,「菩提」,「涅槃」,「般若」,「佛性」,「如來藏」——這些名目,是理想,是目的,是高高的,遠遠的,可望而不可及的,修行並不容易。所以「是心作佛」,「是心即佛」,這一類詞句,雖為一分大乘經的常談,而在佛教界——法師,禪師,都看作崇高與偉大的理想,只能隨分修學而已。《壇經》所表現的,就不然。三身也好,三寶也好,菩提、般若也好,都在自己身心中,直捷了當的指示出來。就在日常心行中,從此悟入。於是,佛不再是高遠的理想,而是直下可以體現的。聖人,從難思難議的仰信中,成為現實人間的,平常的聖人(恢復了原始佛教的模像)。這是曹溪禪的最卓越處!從宗教的仰信,而到達宗教的自證。然慧能所說,不離經說,一切文句還是經中固有的。「菩提」,「般若」,「佛」,「定慧」,「三昧」……在學者心目中,極容易引起尊貴的,不平凡的感覺,成為自己所求得的對象(還是心外的)。於是繼承慧能精神的,逐漸(不是突然的)嬗變,成為「慢教」一流。固有術語,儘量的減少,或加以輕毀。另成「祖師西來意」,「本分事」,「本來人」,「本來身」,「本來面目」,「無住真人」,「這箇」,「那個」,「白牯牛」(五家分宗,連祖師也在被輕呵之列),這一類的術語。特別是:揚眉,瞬目,擎拳,豎拂,叉手,推倒禪床,踢翻淨瓶,畫圓相,撥虛空;棒打、口喝、[A94]腳蹋以外,斬蛇,殺貓,放火,斫手指,打落水去——歡喜在象徵的,暗示的,[A95]啟發的形式下,接引學人,表達體驗的境地。語句越來越平常,也越來越難解。變為自成一套——說不完的公案(後人又在這裡參究,說是說非),禪偈,與經論不同,也與《壇經》不同。其實,還是如來藏禪。所不同的,慧能從高遠而引向平實,後人又從平實而引向深秘。這[A96]裡,從早期的禪語,來觀察與《壇經》的關係。
洪州與石頭門下,有上堂開示,個別問答,沒有《壇經》那樣的一般傳授。內容可分為二類:一為接引初學,未悟的使他「得個入處」;已悟入而沒有究竟的,或能入而不能出的,得體而不得用的,使他更進一步。一是作家相見,試探對方,勘驗對方的。現在專約誘導悟入的方便說。先引《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宗密對洪州門下的認識,如(續一四.二七九[A97](卍新續九.五三四中))說:
「起心動念,彈指謦(原作磬)咳,揚眉瞬目(原作「揚扇因」),所作所為,皆是佛性全體之用,更無第二主宰。如麵作多般飲食,一一皆麵。佛性亦爾,全體貪瞋癡,造善惡,受苦樂,故一一皆性。意以推求,而四大骨肉舌齒眼耳手足,并不能自語言見聞動作。如一念命(原作「今」)終,全身都未變壞,即便口不能語,眼不能見,耳不能聞,脚不能行,手不能作。故知語言作者,必是佛性。四大骨肉,一一細推,都不解貪瞋,故貪瞋煩惱,並是佛性,佛性非一切差別種種,而能作一切差別種種」。[A98]
《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上之二(大正四八.四〇二下)說:
「真性無相無為,體非一切,……然即體之用,而能造作種種」。
「即今能語言動作,貪瞋慈忍,造善惡,受苦樂等,即汝佛性。即此本來是佛,除此無別佛也」。
這一見解,與《壇經》所說的「性」——「自性」:「性在身心在,性去身心壞」;「色身如舍宅」;「一念斷絕,法身即是離色身」的見地,完全一致。說到這[A99]裡,想起了南陽忠國師所說的「南方宗旨」(如上第六章所說)。忠國師所說的南方宗旨,「色身無常而性是常」,與《壇經》燉煌本,洪州與石頭門下,確是非常近似的。形神對立的傾向,不過是禪者理會得不夠,或是說得不夠善巧而已。《壇經》所說的「性」,是一切法為性所化現(變化)的;而「性含萬法」,「一切法在自性」,不離自性而又不就是性的。所以性是超越的(離一切相,性體清淨),又是內在的(一切法不異於此)。從當前一切而悟入超越的,還要不異一切,圓悟一切無非性之妙用的。這才能入能出,有體有用,理事一如,[A100]腳跟落地。在現實的世界中,性是生命的主體,宇宙的本源。性顯現為一切,而以心為主的。心,不只是認識的,也是行為——運動的。知覺與運動,直接的表徵著性——自性、真性、佛性的作用。「見性成佛」,要向自己身心去體認,決非向色身去體悟。如從色身,那為什麼不向山河大地?這雖可說「即事而真」,而到底是心外覓佛。所以在說明上,不免有二元的傾向(其實,如不是二,就無可說明)。臨濟義玄所說,就充分表顯了這一意思,如《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大正四七.四九七中——下)說:
「爾四大色身不解說法聽法,脾胃肝膽不解說法聽法,虛空不解說法聽法,是什麼解說法聽法?是爾目前歷歷底勿一個形段孤明,是這箇解說法聽法。……心法無形,通貫十方。在眼曰見,在耳曰聞,在鼻嗅香,在口談論,在手執捉,在足運奔」。
福州大安也有同樣的說明,如《傳燈錄》卷九(大正五一.二六七下)說:
「汝諸人各有無價大寶,從眼門放光,照山河大地。耳門放光,領采一切善惡音響。六門晝夜常放光明,……汝自不識取。影在四大身中,內外扶持,不教傾側。如人負重擔,從獨木橋上過,亦不教失脚。且是什麼物任持,便得如是。汝若覓,毫髮即不見」。
「師云:一切施為,是法身用」。
臨濟(八六六卒)與大安(八八三卒),比宗密還遲些,而將心性作用,與色身作差別的說明,可見這是一向傳來的見地。悟證徹了,死生自由,也就有離色身而去的說明,如《傳燈錄》(大正五一)說:
百丈懷海:「處於生死,其心自在,畢竟不與虛幻塵勞蘊界生死諸入和合,逈然無寄,一切不拘,去留無礙。往來生死,如門開相似」([A101]大正五一.二五〇中)。
道吾圓智(石頭下):「師見雲巖不安(病了),乃謂曰:離此殼漏子,向什麼處相見?巖云:不生不滅處相見」([A102]大正五一.三一四中)。
南嶽玄泰:「今年六十五,四大將離主」([A103]大正五一.三三〇下)。
「見性成佛」,「性在何處」?「佛是什麼」?洪州門下,是以身心活動為性的作用,點出這就是性,就是佛,引人去悟入的。傳說(最早見於八〇一年撰的《寶林傳》)達磨的弟子波羅提為王說法,即明說「性在作用」,如《傳燈錄》卷三(大正五一.二一八中)說:
「問曰:何者是佛?答曰:見性是佛。……王曰:性在何處?答曰:性在作用。王曰:是何作用?……波羅提即說偈曰:在胎為身,處世為人,在眼曰見,在耳曰聞,在鼻辨香,在口談論,在手執捉,在足運奔。遍現俱該沙界,收攝在一微塵,識者知是佛性,不識喚作精魂」。
總之,從生命現象,去誘發學人的自悟,體認真正的自己(本心,自性,真我),是洪州(石頭)門下共通的。在師弟問答中,或約(總相的)人說,或約心說,或約見聞動作說。約人說的,如《傳燈錄》(大正五一)說:
百丈懷海:「問:如何是佛?師云:汝是阿誰」([A104]大正五一.二五〇上)?
歸宗智常:「靈訓禪師初參歸宗,問:如何是佛?……宗曰:即汝便是」([A105]大正五一.二八〇下)。
約心說的,如《傳燈錄》(大正五一)說:
洪州道一:「汾州無業(問)……常聞禪門即心是佛,實未能了。馬祖曰:只未了底心即是,更無別物」([A106]大正五一.二五七上)。
福州大安:「人問師:佛在何處?師云:不離心」([A107]大正五一.二六八上)。
約見聞動作說的最多,略引幾則,如《傳燈錄》(大正五一)說:
洪州道一:「問曰:阿那箇是慧海自家寶藏?祖曰:即今問我者,是汝寶藏」([A108]大正五一.二四六下)。
「師召云:座主!彼即[A109]迴首。師云:是什麼?亦無對。師云:遮鈍根阿師」[A110]([A111]大正五一.二四六中)。
「亮不肯(不以為然),便出。將下階,祖召云:座主!亮[A112]迴首,豁然大悟」[A113]([A114]大正五一.二六〇上)。
百丈懷海:「師有時說法竟,大眾下堂,乃召之。大眾[A115]迴首,師云:是什麼」[A116]([A117]大正五一.二五〇下)?
南泉普願:師祖「問:如何是(摩尼)珠?南泉召云:師祖!師應諾。南泉云:去!汝不會我語。師從此信入」([A118]大正五一.二七六中)。
中邑洪恩:「(仰山)問:如何得見性?師云:譬如有屋,屋有六[A119]窓,內有一獼猴。東邊喚山山,山山應;如是六[A120]窓,俱喚俱應。……」[A121]([A122]大正五一.二四九中)。
石頭希遷:「靈默禪師……告辭而去。至門,石頭呼之云:闍[A123]梨!師[A124]迴顧。石頭云:從生至老,只是遮箇漢,更莫別求。師言下大悟」[A125]([A126]大正五一.二五四中)。
薯山慧超:「師召(洞山)良价,价應諾。師曰:是什麼?价無語。師曰:好箇佛,只是無光焰」([A127]大正五一.二六九上)。
在日常行動中直指心要的,石頭下也傳有很好的開示,如《傳燈錄》(大正五一)說:
天皇道悟:「(崇信)問曰:某自到來,不蒙指示心要。悟曰:自汝到來,吾未嘗不指汝心要。師曰:何處指示?悟曰:汝擎茶來,吾為汝接。汝行食來,吾為汝受。汝和南時,吾便低首。何處不指示心要!師低頭良久,悟曰:見則直下便見,擬思即差。師當下開解」([A128]大正五一.三一三中)。
夾山善會:「師有小師,隨侍日久。……何不早向某甲說?師曰:汝蒸飯,吾著火。汝行益,吾展鉢。什麼處是孤負汝處?小師從此悟入」([A129]大正五一.三二四中)。
指示學人,不但直指「是汝」,「是心」,或在見,聞,迴首,應諾……中,讓學人去體會(臨濟在黃蘗會下三度被打,洪州水老被馬祖當胸蹋倒等都是)。平時的一舉一動,也未始不是暗示學人,使他由此契入。洪州門下,重於直指。從生命現象(「性在作用」)去指示,有的不能體會,那就被斥為「鈍根」,「無佛性」,「不肯直下承當」。有所契會的(直下便見,有一番直覺經驗),一般也還有不徹底的。依《楞嚴經》,悟得「見」性常在,還沒有逈脫根塵。依唯識學,這只是五俱意識的有漏現量,沒有隨念分別、計度分別而已。正如《圓覺經》所說:「猶如眼根,曉了前境,得無憎愛」。所以在禪悟中,對這種「六根門頭,昭昭靈靈」的境地,要進一步的加以指導。如《傳燈錄》(大正五一)說:
百丈懷海:「固守動用,三世佛怨。此外別求,即同魔說」([A130]大正五一.二五〇上)。
長沙景岑:「師召曰:尚書!其人應諾。師曰:不是尚書本命。對曰:不可離却即今祇對,別有第二主人。師曰:喚尚書作至尊,得麼?彼云:恁麼總不祇對時,莫是弟子主人否?師曰:非但祇對[A131]與不祇對時,無始劫來,是[A132]箇生死根本」[A133]([A134]大正五一.二七四中)。
從見聞覺知而契入的,真的頓見「本心」,原本不是說明的。古人開示,也只是方便表示而已。如《傳燈錄》(大正五一)說:
章敬懷暉:「自性元非塵境,是箇微妙大解脫門,所有鑒覺,不染不礙。如是光明,未曾休廢。曩劫至今,固無變易。猶如日輪,遠近斯照。雖及眾色,不與一切和合。靈燭妙明,非假鍛鍊。……若能返照無第二人,舉措施為,不虧實相」([A135]大正五一.二五二中)。
盤山寶積:「夫心月孤圓,光吞萬象。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雙亡,復是何物」([A136]大正五一.二六三中)。
黃蘗希運:「此本源清淨心,與眾生諸佛、世界山河、有相無相,遍十方界,一切平等,無彼我相。此本源清淨心,常日圓明遍照。世人不悟,只認見聞覺知為心,為見聞覺知所覆,所以不覩精明本體。但直下無心,本體自現。如大日輪升於虛空,遍照十方,更無障礙。……然本心不屬見聞覺知,亦不離見聞覺知。但莫於見聞覺知上起見解,莫於見聞覺知上動念,亦莫離見聞覺知覓心,亦莫捨見聞覺知取法。不即不離,不住不著,縱橫自在,無非道場」([A137]大正五一.二七一上——中)。
上來的引述,只為了說明一點:洪州(石頭)門下,是以「性在作用」為原則的。從學人自己,自己的心,自己的見聞動作,也就是從自己的生命現象去悟入的。這一禪風,從下手處——悟入方便說,見聞等作用是不同於四大色身的,似有對立的意味。等到深入而真的體悟,那就「靈光獨耀,逈脫根塵」;「心月孤圓,光吞萬象」,有什麼對立可說呢!
第四節 曹溪的直指見性
「凡言禪皆本曹溪」,這是慧能去世一百年的禪門實況。到底曹溪禪憑什麼有這樣大的力量呢?
見性成佛
牛頭宗說:「道本虛空」,「無心合道」。東山宗說:「即心是佛」,「心淨成佛」。慧能繼承了東山法門,不但說「心即是佛」,而更說「見性成佛」。神會說:「直了見性」。無住說:「直指心地法門」。黃蘗說:「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所以曹溪禪的特色,是「直了」,「直指」;學者是「直入」,「頓入」。
曹溪門下的四家,對於「見性」,有從現實的心念中,以「無念」而頓入的;有從見聞覺知,語默動靜中去頓入的。這就是宗密所說的「直顯心性宗」,有此二家了。這二家的差別,可以從《壇經》的組成部分而理解出來。《壇經》的主體——大梵寺說法,是「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法,授無相戒」。「說摩訶般若波羅蜜」,首先揭示了「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於是立「定慧不二」;「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無念為宗」;「說摩訶般若波羅蜜,頓悟見性」。這是依經說的「般若」,「定慧」,「三昧」等而發明見性的。開示本性的「念念不住」,修「於自念上離境,不於法上念生」的無念法門。神會與無住所弘傳的,重於「無念」,雖多少傾向遮遣,大體來說,是與這部分相應的。「授無相戒」部分,直示眾生身心中,自性佛,自性三寶,自性懺,自性自度等。佛不在外求的意趣,格外明顯。而答釋疑問的:功德在法身,淨土在自心,也與此相契合。這部分,可通於神會,而更近於洪州(及石頭)的風格。這二部分,《壇經》(燉煌本)以「自性」為主題而貫徹一切,直顯自性,見性成佛。現存的燉煌本,是荷澤門下的「壇經傳宗」本。但只是插入一些與「傳宗」有關的部分,而對所依據的底本——「南方宗旨」,並沒有什麼修改,所以現存的燉煌本,保留了「南方宗旨」的特色。上面說,神會所傳的禪法,與「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法」相近,但神會說「佛性」,「本性」,不用「自性」一詞。在有關神會的作品中,沒有「自性變化」說,也沒有「形神對立」說。以「自性」為主題來闡明一切,是「南方宗旨」。神會所傳的,應近於《壇經》的原始本。南嶽與青原二系的興起,得力於道一、希遷——慧能的再傳,比神會遲一些。道一(與希遷)所傳的,接近「南方宗旨」。慧忠晚年直斥:「聚却三五百眾,目視雲漢,云是南方宗旨」,可能指道一與希遷呢!但「南方宗旨」,決不是新起的,只是[A138]強調的表示出來,文句有過潤飾增補而已。
慧能「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當然是繼承道信以來的禪門,是「不念佛,不看心,不看淨」的一流。慧能在即心是佛(東山傳統)的基石上,樹立起「見性成佛」的禪,這是融合了南方盛行的《大般涅槃經》的佛性說。《大般涅槃經》,在現存北宗的部分著作中,也有引述,但沒有重視。《涅槃經》的佛性,是如來藏的別名;但不是《楞伽經》的「無我如來之藏」,而是「我者即是如來藏義」,如《大般涅槃經》卷八(大正一二.六四八中)說:
「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如是我義,從本已來,常為無量煩惱所覆,是故眾生不能得見」。
「佛性」,就是「我」,「如來藏」。如來藏原是為了「攝引計我諸外道故」而說的,形式上與外道的神我(常住不變,清淨自在,周遍,離相等)相近,所以《楞伽經》要加以抉擇,說是「無我如來之藏」。《涅槃經》解說為「如來藏即是我」,當然內容與外道不會完全相同,而到底易於混淆了。如來藏,我,佛性,不但是小乘,菩薩也不容易明見,如《大般涅槃經》卷八(大正一二.六五二下)說:
「菩薩雖具足行諸波羅蜜,乃至十住,猶未能見佛性。如來既說,即便少見」。
能究竟圓滿明見佛性的,是佛,也如《大般涅槃經》卷二八(大正一二.七九二下)說:
「諸佛世尊,定慧等故,明見佛性,了了無礙」。
惟有佛能了了見佛性,明見佛性就是佛,所以梁代(天監中卒,五〇二——五一九)僧亮(或作法亮)說「見性成佛」(大正三七.四九〇下)。在這[A139]裡,發見了「定慧等」與「見性成佛」的一定關係,也就是找到了《壇經》的「定慧不二」,「見性成佛」的來源。所以,達摩的「真性」禪,是《楞伽經》的如來藏說。道信以《楞伽經》的「佛心」,融合於《文殊說般若經》的「念佛心是佛」。到了曹溪慧能,更融合了盛行南方的《大般涅槃經》的「佛性」——「見性成佛」。內涵更廣大了,而實質還是一脈相傳的如來藏說。不過曹溪禪融合了「佛性」(即是「我」),更通俗,更簡易,更適合多數人心,更富於「真我」的特色。
神會所傳的「見性成佛」,是「見佛性」,「見本性」,如燉煌本那樣的「見自性」,是沒有的。所以以「自性」為主題的,推斷為「南方宗旨」。如《壇經》(大正四八.三三九中)說:
「不思量,性即空寂,思量即是變化。……自性變化甚明,迷人自不知見」。
「自性」本來空寂(本淨),而能變化一切。為什麼會變化?由於「思量」;思量,自性就起變化了。「自性」,「自性(起)變化」,這是禪者本著自心的經驗而說,還是有所(經說,論說)承受呢!也許受到「數論」的影響;「數論」為印度六大學派中的重要的一派。依「數論」說:「自性」(羅什譯為世性。約起用說,名為「勝性」。約微妙不易知說,名為「冥性」)為生起一切的根元。「自性」為什麼「變異」而起一切?「數論」說:「我是思」。由於我思,所以自性就變異而現起一切。這與「性即空寂,思量即是變化」,「自性變化」,不是非常類似的嗎?陳真諦在南方傳譯的《金七十論》,就敘述這「變,自性所作故」(大正五四.一二四五下)的思想。論上還說:「如是我者,見自性故,即得解脫」(大正五四.一二五〇中)。當然,「數論」與「南方宗旨」,決不是完全相同的。但對因思量而自性變化一切來說,不能說沒有間接的關係。「自性」,或譯為「冥性」,中國佛學者,早就指出:老子的「杳杳冥冥,其中有精;恍恍惚惚,其中有物」,從「道」而生一切,與「數論」的「冥性」說相近。所以「南方宗旨」的「自性」變化一切說,對未來的融「道」於禪,的確是從旁打開了方便之門。這些,是與曹溪本旨無關。
直指心傳
曹溪的禪風,不只是「見性成佛」,而且是「直指」,「直示」,「頓入」,「直入」的。洪州(石頭)門下,從見聞覺知、動靜語默中去悟入;神會(無住)門下,從現前心念,以「無念」而悟入。這二大流,宗密統稱之為「直顯心性宗」。這一「直顯心性」的曹溪禪,不是新起的,是東山門下所傳的:教外別有宗——不立文字的,頓入法界的,以心傳心的達摩禪。在第二章中,已有所說明。有關「意傳」,「不立文字」,「頓入法界」,再引《法如行狀》(《金石續編》卷六)如下:
「師(弘忍)默辨先機,即授其道,開佛密意,頓入一乘」。
「天竺相承,本無文字。入此門者,唯意相傳」。
「唯以一法,能令聖凡同入決定。……眾皆屈申臂頃,便得本心。師以一印之法,密印於眾意。世界不現,則是法界,如空中月影,出現應度者心」。
法如是慧能同學,死於永昌元年(六八九,慧能那年五十二歲)。行狀說到「唯意相傳」,就是以心傳心。「密意」與「密印」,也就是「一法」與「一印」。這[A140]裡面,有三個問題:[A141]一、做師長的要善識弟子的根器,做弟子的要有入道的可能。[A142]二、如弟子確是法器,那就授法。行狀說「一法」,「開佛密意」,但「一法」與「密意」到底是什麼?據《傳法寶紀》說:「密以方便開發,頓令其心直入法界」。在「密以方便開發」下,注說:
「其方便開發,皆師資密用,故無所形言」。
這是密用開發,是沒有語言表示的。慧能的另一同學老安,以「密作用」開發坦然與懷讓,密作用就是「目開合」,所以「密意」,「密用」,只是揚眉瞬目,轉身回頭,這一類身心的活動。這種動作,是暗示的,稱為「意導」,「密意」。三、弟子受到師長「密意」的[A143]啟發,機教相應,「其心頓入法界」,也就是「便得本心」。這本為師長自己的悟境,一經密用[A144]啟發,弟子心中也就現起同樣的悟境。《行狀》所說「世界不現,則是法界,如空中月影,出現應度者心」,就是表示這一事實。這可說「以心傳心」的,張說〈大通禪師碑〉(《全唐文》卷二三一)說:
「如來有意傳妙道,力持至德,萬劫而遙付法印,一念而頓授法身」。
「意傳妙道」,就是「心傳」。在「密意」開發,「頓入法界」的過程中,有師長的加持力(「力持至德」),好像師長將自己心中的證覺內容,投入弟子心中一樣。這是語言以外的「心傳」,在原始佛教中,稱為「轉法輪」。法是菩提,從佛(或師長)的自證心中,轉入弟子心中,稱為「得淨法眼」。這一師資道合而直入法界,就是佛法的根本事實。
東山門下的禪,是有層次的。一般是「念佛名,令淨心」。如學者有所領會,「密來自呈,當理與法」。授與的法,一般是不知道的,也不輕易向人說的,這就是「密以方便開發」的「密意」,「密印」。這在東山門下,得到的並不太多。神秀所傳的,「以方便顯」(第二開智慧門,有深方便),重於念佛、看淨,這所以《傳法寶紀》的作者——杜朏,要慨歎不已了。慧能在曹溪開法,不用念佛、淨心等方便,而「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法,受無相戒」,直捷了當的指出:「眾生本性念念不住」;「性起念,雖即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常自在」,要學者直從自己身心去悟入自性——見性。這雖還是言說的,而到達了言說的邊緣(如文殊以無言說來說入不二法門)。這是將東山門下的密授公開了(法如也有此作風)。慧能是直指直示,弟子是直了直入(這與頓漸有關)。憑慧能自身的深徹悟入,善識根機,要學者直下去頓見真如本性,禪風是煥然一新。到這[A145]裡,達摩禪經歷二度的發展:達摩傳來的如來藏禪,本是少數人的修學,「領宗得意」是不容易多得的。道信與弘忍,在「一行三昧」的融合下,念佛,長坐,使門庭廣大起來,引入甚深的法門。但東山的「法門大[A146]啟」,不免流於「看心,看淨,不動,不起」的方便。到慧能,將《楞伽》如來藏禪的核心,在普遍化的基礎上,不拘於方便,而直捷的,簡易的弘闡起來,這就是《壇經》所說的「大乘頓教」。
曹溪慧能不用「念佛」、「看心」等方便,直示「本有菩提般若之智」,以「無念為宗」,要人從自己身心去「見性成佛」。「無念」的解說為:「無者無何事?念者念何物」——神會這樣說,洪州門下的《壇經》也這樣說。燉煌本肯定自性起用的「念」,所以說「念者何物」,這是「南方宗旨」。《壇經》要人從現前身心中,眾生本性的念念不住中去見性。雖說「性在王在」,以「自性」為生命的當體;什麼是「性」,雖似乎呼之欲出,但始終沒有明白點出「性在作用」。洪州門下所傳的「性在作用」,與南陽慧忠所見的南方禪客相合。這是曹溪門下,更明白的,更直捷的,用來接引學人了!「識者知是佛性,不識喚作精魂」(神我);神我與佛性,洪州下是看作同一事實的(只是識與不識的差別)。的確,印度另一大學派「勝論」:「以出入息、視、眴、壽命等相故,則知有神」(大正三〇.一七〇下)。「勝論」也是以呼吸、視眴(瞬目等)證明是有我的。原始的如來藏說,從達摩到曹溪門下,是這樣的公開,簡易,直捷。人人有佛性,見性成佛;也就是人人有我,見我得解脫。這對一般人來說,這實在是簡易、直捷不過,容易為人所接受、所體驗的。這樣的簡易、直捷,難怪「凡言禪者皆本曹溪」了。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40 冊 No. 38 中國禪宗史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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