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牛頭宗之興起
第一節 甚麼是南宗
六二〇——六七五年,道信與弘忍,在長江中流黃梅縣的雙峯與東山,努力發揚從天竺東來的達摩禪,非常隆盛,形成當代的禪學中心。那個時候,長江下游的潤州牛頭山,推「東夏之達摩」的法融為初祖的禪學——牛頭宗,也迅速發展起來,與東山宗相對立。在中國禪宗的發展過程中,牛頭禪的興起,從對立到融合,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南宗」的意義
說明東山與牛頭的二宗對立,想從禪宗被稱為「南宗」說起。南宗是什麼意義?為什麼後來稱禪宗為南宗呢?據《壇經》(大正四八.三四二上——中)說:
「世人盡傳南宗能,北(宗)秀,未知根本事由。且秀禪師於南荊府當陽縣玉泉寺住時修行,慧能大師於韶州城東三十五里曹溪山住。法即一宗,人有南北,因此便立南北」。
這是說,因「南能北秀」的分頭弘化,才有南宗與北宗的名稱。這一解說,從南宗與北宗的對抗來說,當然是有事實根據的。如神會(七三二)在滑臺召開大會,「為天下學道者定其是非」時(《神會集》二八八)說:
「天下學道者,號此二大師為南能北秀,天下知聞。因此號,遂有南北兩宗」。
然在「南能北秀」以前,「南宗」實早已存在。那「南宗」是什麼呢?一、南印度傳來的宗旨:如《南宗定是非論》(《神會集》二八八)說:
「何故不許普寂禪師稱為南宗?……普寂禪師實是玉泉學徒,實不到韶州,今口妄稱南宗,所以不許」。
普寂是神秀弟子,自稱為南宗,可見「南宗」一詞,本與南能北秀無關。《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這一論名,不正是說明了菩提達摩所傳,就是南宗嗎!所以神會以慧能所傳為南宗,只是以當時地理上的對立,以慧能為南宗正統,這才相對的稱神秀一系為北宗。神秀系本來也是南宗,但在南能北秀的對立下,也就漸漸的被公認為北宗了。
淨覺《注般若波羅[A1]蜜多心經》,〈皇四從伯中散大夫行金州長史李知非略序〉(約開元十五年——七二七作)說:
「古禪訓曰:宋太祖之時,求那跋陀羅三藏禪師,以楞伽傳燈。起自南天竺國,名曰南宗。次傳菩提達摩禪師,次傳可禪師……」。
四卷《楞伽經》,起自南天竺國,所以名為南宗。「南天竺一乘宗」——「南宗」,是楞伽禪學,如《續僧傳》卷二五〈法沖傳〉(大正五〇.六六六中)說:
「又遇可師親傳授者,依南天竺一乘宗講之,又得百遍。其經本是宋代求那跋陀羅三藏翻。……達摩禪師傳之南北,忘言忘念,無得正觀為宗」。
依此可見,求那跋陀羅譯《楞伽經》四卷,菩提達摩傳於南北。這一楞伽中心的傳承法統,是《楞伽人法志》,《楞伽師資記》所說,而實是本於「古禪訓」的。《楞伽師資記》說:「菩提(達摩)師又為坐禪眾,釋楞伽要義一卷,有十二三紙。……文理圓淨,天下流通」(大正八五.一二八五中)。所以菩提達摩以四卷《楞伽》印心,傳出的禪法,是被稱為「南天竺一乘宗」或「南宗」的。
此外,南印度傳來的《般若經》論,也是被稱為「南宗」的,如《貞元新定釋教目錄》卷一四,呂向撰(七四三)〈跋日羅菩提(金剛智)傳〉(大正五五.八七五中)說:
「年二十,受具戒。六年學大小乘律,又學南宗般若燈論、百論、十二門論」。
金剛智在印度時,學「南宗」三論(《般若燈論》是《中論》注釋的一種)。《宋僧傳》卷八,從神秀學習禪法的巨方與降魔藏,起初都曾「講南宗論」(大正五〇.七五九中、七六〇上)。三論,在印度與中國,都被稱為「南宗論」,也與南印度有關。龍樹是南印度憍薩羅國人,提婆是師子國(今錫蘭)人。六七世紀時,傳承龍樹學的佛護,是南印度怛婆羅人;清辯是南印度摩羅耶人;月稱是南印度薩曼多人(這三位都有《中論》的注釋)。般若宗義的傳揚者,幾乎都是南印度人,這是三論(般若學)被稱為「南宗論」的理由!
二、中國南方的佛學:中國從東晉以來(三一七——五八八),政治上南北對立了二百七十一年。在政局的長期對立中,佛教也形成南方、北方的種種差別,例如《高僧傳》卷八〈僧宗傳〉(大正五〇.三八〇上)說:
「北土法師曇准,聞(僧)宗特善涅槃,[A2]迺南遊觀聽。既南北情異,思不相參,准乃別更講說,多為北土所師」。[A3]
同樣的經法,由於思想方式不同而見解不同。從南北朝到隋唐,中國佛教有了南統與北統,也就是南宗與北宗的差別。如荊溪的《法華玄義釋籤》卷一九(大正三三.九五一上)說:
「南謂南朝,即京江之南;北謂北朝,河北也。……南宗初弘成實,後尚三論。近代相傳,以天臺義指為南宗者非也。……今時言北宗者,謂俱舍、唯識。南方近代,亦無偏弘。其中諸師所用義意,若憑三論,則應判為南宗」。
荊溪湛然,是七一一——七八二時人。這是以南北朝的佛學,分為南宗與北宗。湛然以天臺為不屬於南北,但神清(八一〇前後卒)《北山錄》(大正五二.五八一上)說:
「南宗焉,以空假中為三觀。北宗焉,以遍計依他圓成為三性也。而華嚴以體性、德相、業用,範圍三界,得其門,統於南北,其猶指乎諸掌矣」!
神清是淨眾宗學者而贊同華嚴宗的。依他說,天臺三觀還是南宗,賢首宗才是南宗北宗的統一者。以南土的為南宗,北土的為北宗(唐代的統一者,不屬南北),純屬中國的區域文化,有他的相當意義。禪宗的所以稱為「南宗」,有遠源於南印度的特殊意義。在楞伽禪的傳承中,道信統一了《楞伽》與《般若》,傳布於中國南方——長江流域及嶺南,而更富有中國「南宗」的特性。東山門下的慧能,慧能門下的洪州、石頭,更發揚了「南宗」的特色,也就取得了「南宗」正統的地位。
南宗與南中國精神
中華民族文化,含有不同的兩大傾向(其實,到處都有,而又互相關涉,這[A4]裡就其特重來說),在南北文化中表現出來。古代的儒墨與老莊,就代表了這兩大傾向。老子是楚國苦縣人,莊子是宋國蒙縣人,在當時的中華民族文化中,屬於南方。中華文化不斷的擴大,於是江淮、江東、閩粵,都逐漸顯示了這一文化的特性(因地、因時,也不會完全相同)。代表南中國文化的特性是什麼?大概的說,面對現實的,人為的,繁瑣的,局限的世界,傾向於理想的,自然的,簡易的,無限的;這不妨稱之為超越的傾向。江南的佛教,尤其是發展於南方的「南宗」禪,更富於這種色彩。
人類是社會的,有制度,有禮法,有習俗。有些會使你感到拘束,或覺得不合時宜而想擺脫他。佛教從印度來,有嚴密的僧團制度,有種種習慣。竺道生對這些制度、習慣,就顯出不受拘束的精神。《高僧傳》卷七〈竺道生傳〉(大正五〇.三六六下)說:
「(宋)太祖設會,帝親同眾御[A5]于地筵。下食良久,眾咸疑日晚。帝曰:始可中耳。生曰:白日麗天,天言始中,何得非中!遂取鉢便食,[A6]於是一眾從之」。[A7]
「中食」——過午不食,印度所傳的僧制,是嚴格奉行的。道生不重視這種制度,這才運用時機,善巧的破壞了這一制度。還有,印度僧眾[A8]吃飯時,是踞坐——企坐的。當時祇洹寺僧,有的踞坐,也有中國式的「方坐」。范伯倫等希望全部中國化,一律方坐。對於這一問題,《弘明集》卷一二說:「慧嚴、道生,本自不企」(大正五二.七八下),也就從來是方坐的。這種不受舊制的拘束,務求適宜的精神,正是南方的精神。如是個人主義的,那就表現為蔑棄禮法。佛教有集體生活的傳統,可以不受舊制的拘束,卻不能沒有制度,這就成為革新者。禪者近於這一傾向(律師都尊重舊制),如《續僧傳》卷二〇(大正五〇.五九六中)說:
「世有定學,妄傳風教。……神用沒於詞令,定相腐於唇吻。排小捨大,獨建一家。攝濟住持,居然乖僻」。
不合小乘,又不合大乘,自成一套的禪寺制度,在道宣以前,早就存在了。後來百丈別立「禪門規式」,自稱「非局大小乘,[A9]非異大小乘」[A10](大正五一.二五一上),自成一套叢林制度。這是表現於對制度的不受拘束,務求適宜的精神(印度的大眾部,及大乘佛教,都有這種傾向)。
人類社會意見的表達與流傳,主要是語言與文字。在印度,佛與諸大弟子的開示,集成經典而流傳翻譯過來。古聖先賢傳來的經文,佛說「依義不依語」。語言與文字,是表義的工具,而實義卻不在語文中。(文)「句」,或譯為「[A11]跡」,正與中國所說筌蹄的「蹄」一樣。這一意義,原是佛法的通義,但在南中國文化的陶冶中,充分的多方面的表達了這一傾向。原則的說,這是不拘章句的,不死於句讀、訓詁的(與經師不同),然也有三類不同:一、支遁(三六六卒)與道生(四三四卒)為代表的:《高僧傳》卷四〈支道林傳〉(大正五〇.三四八中)說:
「每至講肆,善標宗會,而章句或有所遺,時為守文者所陋。謝安聞而善之曰:此九方堙之相馬也,略其玄黃而取其駿逸」。
道生也是這一類的人,如《高僧傳》卷七〈竺道生傳〉(大正五〇.三六六下)說:
「生既潛思日久,徹悟言外,[A12]迺喟然[A13]歎曰:夫象以盡意,得意則象忘;言以詮理,入理則言息。自經典東流,譯人重阻,多守滯文,鮮見圓義。若忘筌取魚,始可與言道矣!……守文之徒,多生嫌嫉,與奪之聲,紛然競起」。[A14]
支遁與竺道生,都是不拘章句的,領會言外之意,所以能發明新義。他們的風格,與當時的「清談」者相近。立言重清新,重雋永,如拿畫家來說,這是「寫意」的一流。
二、三論家(天臺家)為代表:三論是般若學,不滯文句而意在實義,是當然的事。自從遼東朗大師南來,在江南新園地上,迅速的發達起來,成為陳(隋及唐初)代的顯學。三論家對經教文句的見解,如《中觀論疏》卷一(大正四二.七下、一〇下)說:
(興皇朗)「師云:夫適化無方,陶誘非一。考聖心以息病為主,緣教意以開道為宗。若因開以受悟,即聖教為之開。由合而受道,則聖教為之合。如其兩曉,並為甘露。必也雙迷,俱成毒藥。豈可偏守一途以壅多門者哉」!
「自攝嶺、興皇,隨經傍論,破病顯道,釋此八不,變文易體,方言甚多」。
又卷二(大正四二.二七下、三二上)說:
「人未學三論,已懷數論之解,今聽三論,又作解以安於心。既同安於心,即俱是有所得,與舊何異?又過甚他人,所以然者,昔既得數論舊解,今復得三論新智,即更加一見。師云:此是足載耳!可謂學彌廣,倒彌多!而經論意在息心達本源,故號為沙門;又息之以至於無息矣」!
「云何一向作無所得觀耶?答:考尋聖人興世,諸所施為,為顯中道,令因中發觀,滅諸煩惱。若存著語言,傷佛意也。又百年之壽,朝露非奢,宜以存道為急。而乃急其所緩,緩其所急,豈非一形之自誤耶」?
三論宗以為,佛說一切法門,是適應不同的根機。根機不同,所以不能固執一邊。因此,自己說法或解說經論,也就沒有固定形式。「變文易體,方言甚多」,就是這個意思。佛說法的真意義,存在於眾生的關係上——眾生能因之而息病開(顯中)道;否則,甘露也等於毒藥(譬喻,出於《大般涅槃經》),也就不成為佛法了。即使是修學三論,如不能息病顯道,也只是心中多一層法執。所以三論宗「破而不立」,(等於說:「但盡凡情,別無聖解」),有什麼定法可說呢?這是佛法的意趣(「教意」),不但三論,天臺家也還是這樣說的。然對於從古傳來的經論,都是應機的,有效的,總不能廢棄了而自來一套。三論宗闡明了一切法的平等意趣(各有特長,各有不足),活潑潑的當機而應用就得。所以說:「上冥諸法之實相,下通無方之妙用」。天臺宗(有北學的成分)更有建設性,窺透了一切佛法應機的淺深,從義理上,修法上,……,條理成嚴密的教判(法的分類)。然而嚴密的教觀,並不拘滯,還是靈活的,圓通的。通一切經法而不著,天臺與三論——成長於江東的佛法,是這樣靈活的處理了一切言教。
三、慧可與法沖為代表的:菩提達摩傳於慧可,慧可有印度「南宗」的特色,如《續僧傳》卷十六〈僧可傳〉(大正五〇.五五二上)說:
「可乃奮其奇辯,呈其心要。故得言滿天下,意非建立;玄籍遐覽,未始經心。……滯文之徒,是非紛起。」
〈法沖傳〉也說:「慧可禪師創得網紐,魏境文學多不齒之」(大正五〇.六六六中)。「為文學者所不齒」,就是「為守文者所不滿」。禪者不是不說,而是「言滿天下,意非建立」。一切言說,不是肯定的是什麼,而是應病與藥。「玄籍遐覽未始經心」,就是通覽經典,並沒有存在心[A15]裡而增添知見。這些原則,都與三論宗相近。但三論宗傾向於教,而成對一切教的善巧說法。慧可重於禪悟,所以不重章句而超越章句。自稱「南天竺一乘宗」的法沖,是一位《楞伽經》專家,他的講經方式,也近於三論宗,如《續僧傳》卷二十五〈法沖傳〉(大正五〇.六六六中)說:
「沖公自從經術,專以楞伽命家,前後敷弘,將二百遍。須便為引,曾未涉文。而通變適緣,寄勢陶誘,得意如一,隨言便異」。
法沖是多少傾向於講說的楞伽禪者,也是不拘章句的。他本從三論學者慧暠修學,所以風格更近於三論者。
南方的精神,傾向於簡易、樸實(自然)。在魏晉的玄學氣氛下,傾向於簡略,如《出三藏記集》卷一〇〈大智論抄[A16]序〉(大正五五.七六中)說:
「童壽以此(大智度)論深廣,難卒精究。因方言易省,故約本以為百卷。計所遺落,殆過參倍。而文藻之士,猶以為繁,咸累於博,罕既其實。……謹與同止諸僧,共別撰以為集要,凡二十卷」。
童壽譯為一百卷,已經遺失三分之一了。中國學者還嫌他太廣博,慧遠這才要約為二十卷,那是不足十分之一了。玄學清談者,大都有好簡易的傾向。然而佛法,一切經律論,正如萬壑朝宗那樣的流向中國。支遁、道生的精神,不合時宜,還不能領導佛教。廣譯佛典而分判部類的,由慧觀的五時教開始。這一發展,到天臺家而完成。玄學清談,是南方精神而透過貴族與名士的意境而表現出來,所以簡易而不夠樸實,充滿了虛玄、逸樂(也許是山水之樂)的氣息。南朝佛教,也不免沾染這些氣息,玄談有餘,實行不足。到了隋唐統一,江東不再是政治文化中心,貴族也消失得差不多了。較樸質而求實際的禪風,才在江東興盛起來——牛頭禪。
第二節 牛頭宗成立的意義
江東所傳的《文殊般若》,使道信的《楞伽》禪,進入一新的領域。而江東的禪學,以潤州牛頭山為中心而勃興起來,對於稱為「南宗」的曹溪門下,意義更為重大!
牛頭六祖的傳承
牛頭宗的傳承,一向說是:四祖道信付法融,別出牛頭一派。法融為牛頭初祖,以下是智巖、慧方、法持、智威、慧忠。經近代的研究,對道信與法融,法融與智巖,智嚴與慧方,是否有師資授受的關係,是很有問題的。一般以為法持從弘忍修學,開始與達摩禪發生關係,其實也還值得研究。
一、牛頭初祖法融(或作「慧融」):道宣《續僧傳》卷二〇(附編)〈法融傳〉,採錄當時的傳聞,極為詳備(大正五〇.六〇三下——六〇五中)。依《僧傳》說:法融在十九歲(六一二)時,從茅山(今江蘇句容縣)「三論之匠」炅法師出家。據唐惠祥的《弘贊法華傳》卷三說:「依茅(原誤作「第」)山豐樂寺大明法師,聽三論,及華嚴、大品、大集、維摩、法華等諸經」(大正五一.一八下)。「炅法師」,就是「明法師」,是繼承興皇法朗的三論宗大師。明與冥可以通用,如朱明又作朱冥,玄明又作玄冥。「炅」,大抵為「冥」字的脫落,誤寫而成的。武德七年(六二四),政府解散部分的僧眾。法融為了護持佛教,江表五千僧的安全,到京都去請願。約在這個時候,法融就移住牛頭山(今江蘇江寧縣)佛窟寺。寺有內外經書七藏,法融在八年中,遍讀抄略,然後移居幽棲寺。法融以為「慧(文字的)發亂[A17]縱,定開心府」[A18],所以凝心宴默,前後達二十年。貞觀十七年,法融五十歲了,才在幽棲寺的北巖下,別立禪室。跟從他息心習禪的,一百多人,經常為大眾講《法華經》等。永徽三年(六五二),受當地宰官的禮請,在建初寺(在今南京)講《大品經》,聽眾一千多人,是當時希有的法會!睦州妖女陳碩真作亂,法融的禪室中,住了三百多眾,生活非常艱困。法融每天去城[A19]裡乞糧,自己背負回來,經過一百多天,亂事才平息下來。法融護法的熱忱,用心的慈悲,非常難得!顯慶元年(六五六),再受請出山,在建初寺講經。二年(六五七)二月去世,年六十四。從法融的修學與弘化來說,是一位禪教並重,更重於禪悟的學者。
法融與道宣同時,但在道宣的記錄中,並沒有道信付法與法融的事。在現存文記中,最早傳說道信別傳法融的,是李華所撰〈潤州鶴林寺故徑山大師碑銘〉(《全唐文》卷三二〇),如說:
「初達摩祖師傳法三世,至信大師。信門人達者,曰融大師,居牛頭山,得自然智慧。信大師就而證之,且曰:七佛教戒,諸三昧門,語有差別,義無差別。群生根器,各各不同。唯最上乘,攝而歸一。涼風既至,百實皆成。汝能總持,吾亦隨喜。由此無上覺路,分為此宗。融大師講法則金蓮冬敷,頓錫而靈泉滿溢。東夷西域得神足者,赴會聽焉。融授巖大師,巖授方大師,方授持大師,持授威大師,凡七世矣」。
「故徑山大師」,指鶴林玄素,天寶十一年(七五二)去世。道信傳法於法融的傳說,在法融去世(六五[A20]七)一百年,才見於文記。道信什麼時候傳法給法融呢?劉禹錫(七七二——八四二)撰〈牛頭山第一祖融大師新塔記〉說:「貞觀中,雙峰(道信)過江,望牛頭,頓錫曰:此山有道氣,宜有得之者。乃東,果與(融)大師相遇」(《全唐文》卷六〇六)(《傳燈錄》卷四〈法融傳〉同)。《祖堂集.法融傳》,作「武德七年秋」。《傳燈錄》卷三〈道信傳〉也說:「吾武德中遊廬山」(與卷四〈法融傳〉矛盾)。如依《祖堂集》,道信見法融,是武德七年(六二四),那是還沒有去黃梅的時候。依劉禹錫碑,是「貞觀中」,道信又過江,去江東一趟。然武德七年,江東的僧眾遭難,法融正去長安。如是「貞觀中」,法融於貞觀十七年(六四三),才移住幽棲寺北巖下。那時,來依止修定的,達一百多人,也與《傳燈錄》所說,個人獨修的「懶融」不合。
二、智巖:《續僧傳》卷二〇(附編)有〈智巖傳〉(大正五〇.六〇二上——下)。隋末、唐初,曾「身任軍帥」,立有軍功。武德四年(六二一),在舒州𡷗公山(今安徽省潛山縣西),從寶月禪師出家,一直在山中修道。貞觀十七年(六四三),年六十六歲,才到建業(今南京)來,依山結草庵,為眾(百餘人)隨機說法,常在白馬寺住。後來,又往石頭城癘人坊,為病人說法,服務。永徽五年(六五四)去世,年七十八歲。
《續僧傳》沒有說到智巖到牛頭山去,沒有說到與法融的任何關係。智巖到建業,「依山結草」,正是法融在幽棲寺北巖下,「別立禪室」那一年(貞觀十七年)。與法融共住的,「百有餘人」;而與智巖共住的,也是「僧眾百有餘人」,這是兩地同時施化的。貞觀十七年,法融五十歲,智巖已六十六歲。雖然禪法的傳授,不限年齡的大小,但智巖永徽五年(六五四)去世,比法融(六五七)還早了三年。從繼位弘揚的意義來說,智巖繼法融而稱二祖,是很難想像的。《傳燈錄》編者,也許發覺到這點,所以改為:智巖「於儀鳳二年(六七七)正月十日示滅」。這也許有師資傳承的可能,但這麼一改,完全陷於矛盾了!《傳燈錄》所傳智巖的事實,是依《續僧傳》的,也說「唐武德中,年四十」出家;「年七十八」。如武德年中年四十,那儀鳳二年,至少是九十歲以上,怎麼還是七十八歲呢?而且,道宣卒於乾封二年(六六七);智巖死了,道宣已為他作傳,怎麼能活到儀鳳二年呢!《傳燈錄》的改竄,是不足採信的。
三、惠方:《續僧傳》與《宋僧傳》,都沒有惠方傳。僅《宋僧傳》卷八〈法持傳〉(大正五〇.七五七下)說到:
(法持)「後歸青山,重事方禪師,更明宗極。命其入室,傳燈繼明」。
《傳燈錄》卷四〈惠方傳〉(大正五一.二二八下),為惠方的唯一資料。依《傳燈錄》,惠方在沒有到牛頭山(青山)以前,就「洞明經論」。後來「入牛頭山,謁巖禪師,諮詢秘要」。在山中住不到十年,就受四方學眾的參禮。後來,「以正法付法持禪師,遂歸茅山」。數年後去世,時為天冊二年(六九五)。「壽六十七,臘四十」。惠方受具,是六五六年(二十八歲)。那時,智巖禪師已死去二年了。惠方後來去牛頭山,從智巖受法,也是不可能的。惠方「洞明經論」;晚年「歸茅山」,看來也是與三論宗有關的禪師。
四、法持:《宋僧傳》卷八(大正五〇.七五七下),《傳燈錄》卷四(大正五一.二二八下),都有傳記,內容一致。法持三十歲(六六四),曾參禮黃梅弘忍。回來,到青山(牛頭山)參禮方禪師,為方禪師的入室弟子。等到將正法付囑了弟子智威,法持就出山,住江寧的延祚寺。延祚寺與牛頭山幽棲寺,似乎有密切的關係。智威後來也是出住延祚寺的。長安二年(七〇二)去世,年六十八歲。
法持的參禮黃梅,《宋僧傳》作十三歲(六四七)。那時還是道信住世的時代,所以應為三十歲的誤寫。法持被傳說為弘忍十大弟子之一,如《宋僧傳》卷八說:
「時黃梅謝緣去世,謂弟子玄賾曰:後傳吾法者,可十人耳,金陵法持即其一也」。
弘忍告訴玄賾的話,出於玄賾弟子淨覺的《楞伽師資記》,但十人中沒有法持。《曆代法寶記》也有十弟子說,與《楞伽師資記》相合,也沒有法持。宗密《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列舉弘忍弟子,也沒有法持。《師資承襲圖》,才有「江寧持」(原誤作「江州寧持」)的名字。法持被傳為弘忍十弟子之一,是宗密時代的事了。還有,宋戒珠編《淨土往生傳》卷中(大正五一.一一九下——一二〇上)說:
「持於淨土以繫於念,凡九年,俯仰進止,必資觀想」。
「吾生之日,不能以淨土開誘群物,吾死之後,可宜露骸松下,令諸禽獸食血肉者起淨土因」。
這一專心淨土的傳說,是《宋僧傳》與《傳燈錄》所沒有的,不知戒珠有什麼根據?《宋僧傳》只是說:「遺囑令露骸松下,飼諸禽獸,令得飲血肉者發菩提心」。戒珠的繫念淨土,顯然是由此演繹而來的。然死了以血肉飼鳥獸,並不能證明與淨土有關。牛頭宗風,如法融、智巖,以及後來的慧忠、玄素,都沒有他力念佛,求生淨土的形[A21]跡。所以說法持念佛,或稱之為「念佛禪」,是不了解當時禪風,誤信傳說所引起的虛談。
五、智威:《宋僧傳》卷八(大正五〇.七五八中——下),《傳燈錄》卷四(大正五一.二五八下——二五九上),所傳相同。智威是牛頭山附近的人。二十歲(六六五)出家,屬幽巖寺(似是牛頭山的寺名),後來就從法持習禪法。晚年,將護持法門的責任,付囑了弟子慧忠,自己出山,住在延祚寺。開元十年(七二二)去世,遺囑也以遺體飼林中的鳥獸。
六、慧忠:繼承智威而在牛頭山弘化的,是慧忠,被稱為牛頭六祖。《宋僧傳》卷十九(大正五〇.八三四下——八三五中),《傳燈錄》卷四有傳(大正五一.二二九上——中),事[A22]跡一致。慧忠是神龍元年(七〇五),二十三歲出家的。後到牛頭山參智威,智威一見,就說「山主來矣」,為說頓悟無上法門。慧忠在山四十年,到天寶初年(七四二——),應請出山,住莊嚴寺,因而重修了莊嚴寺。大曆四年(七六九)去世,年八十七歲。據《傳燈錄》,得法弟子卅四人,各化一方。
傳說中的牛頭宗,六代相承。但真有師承關係的,最早也只能從慧方傳法持開始。從法持到智威,才逐漸興起。到了智威以下,出了牛頭慧忠,鶴林玄素,而法門才大大的興盛起來,成為與南宗、北宗並立的牛頭宗。時代與荷澤神會相當;比南嶽懷讓、青原行思,要遲二十年;比道一、希遷,卻又早二十年。
牛頭宗的形成
從史實的觀點,道信與法融,法融與智巖,智巖與慧方,都不可能有師承的關係,那為什麼要傳說牛頭六代呢?道信傳法融,是黃梅的傳說,還是牛頭山的傳說?這一傳說,包含些什麼意義呢?六代相承,儘管不完全真實,而牛頭宗的一時興盛,卻是事實。所以牛頭六代相承,是不能不加以研究的!
牛頭六代相承,有顯著的區域色彩。不但傳說中的六代,都在牛頭山弘化,而六代祖師也屬於同一區域的人。如法融、慧方、玄素,都是潤州延陵人,為今江蘇省丹陽縣的延陵鎮。法持、智威,是潤州的江寧人;慧忠是潤州上元人,都是現在的江寧縣。玄素的弟子徑山法欽是崑山(今江蘇崑山縣)人。慧忠的弟子佛窟遺則,是金陵(即江寧)人。牛頭六代及慧忠、玄素的大弟子,都生於這一地區——長江下流的南岸,稱為「江東」與「江左」的地方。這[A23]裡,是南朝(三一七——五八八)二七二年的中心地區;金陵是首都的所在地。
這一地區的南朝佛教,是都市的佛教,以「興福」——造寺、造像、布施;及「義學」——宣揚經論為主的。當時的「義學」極盛,主要為「四經」——《維摩》、《大品》、《法華》、《涅槃》;「三論」——《中》、《百》、《十二門論》,形成廣義的南朝學統。那個時代,禪慧的修證,不是沒有,而是並不興盛的。因為禪慧修證,是適宜於山林的(這不是「十字街頭好參禪」之類的動聽詞句,所能改變這一形勢的)。這一地區,以南京(當時名建康)為中心來說,東北二十八里有攝山(又稱棲霞山),南二十五里有牛頭山(青山),在都市附近而遠一些,正是修禪的好道場。如洛陽南的嵩山,長安南的終南山一樣。還有句容縣的茅山,比較遠一些。禪,就在這三處,孕育而成長起來。
在南朝——都市佛教時代,遼東僧朗在齊建武(四九四——四九七)年間,到江南來,住在攝山。《高僧傳》卷八〈法度傳〉(大正五〇.三八〇下)說:
「朗,本遼東人。為性廣學,思力該普,凡厥經律,皆能講說。華嚴、三論,最所命家。今上(梁武帝)深見器重,[A24]勅諸義士受業[A25]于山」。[A26]
當時,梁武帝派了十人上山去學,而修學有成就的,僅「止觀僧詮」一人。僧朗與僧詮,都在山禪講兼修,不出外弘化的。攝山的學風,如《續僧傳》卷七〈法朗傳〉(大正五〇.四七七下)說:
「初攝山僧詮,受業朗公,玄旨所明,[A27]惟存中觀。自非心會析理,何能契此清言!而頓迹幽林,禪味相得。及後四公(朗、勇、辯、布)往赴,三業資承;爰初誓不涉言,及久乃為敷演。故詮公命曰:此法精妙,識者能行,無使出房,輒有開示。故經云:計我見者,莫說此經。深樂法者,不為多說。良由藥病有以,不可徒行」。[A28]
僧朗與僧詮的時代(約五〇五——五五五),教禪並重,不到都市去,顯出了山林佛教的特色。僧詮門下有四大弟子——興皇法朗,禪眾慧勇,長干僧辯,棲霞慧布。朗、勇、辯——三位,在僧詮去世後,都出山而重於義學的宣揚,促成了陳代三論宗的興盛。但「禪味相得」的攝山精神,不免沖淡了。被稱為「得意布」的慧布,仍舊住在攝山,繼承了僧詮的門風。慧布不反對向外宣揚經論,而自己卻「攝心奉律,威儀無玷。常樂坐禪,遠離[A29]囂擾。誓不講說,護持為務」[A30]。他曾一再到北方去,見到了(二祖)「可禪師」,「思禪師」(那時還在北方,就是南嶽慧思);還有與慧思齊名的慧命的師長「邈禪師」,互相論道,受到了可、思、邈師的尊重。如《續僧傳》卷七〈慧布傳〉(大正五〇.四八〇下——四八一上)說:
「末遊北鄴,更涉未聞。於可禪師所暫通名見,便以言悟其意。可曰:法師所述,可謂破我除見,莫過此也」!
「嘗造思禪師,與論大義,連徹日夜,不覺食息,理致彌密,言勢不止。思以鐵如意打案曰:萬里空矣,無此智者!坐中千餘人,同聲歎悅」。
「又與邈禪師論義,即命公之師也。聯綿往還,三日不絕。邈止之,歎其慧悟遐舉,而卑身躬行,不顯其美」。
這是般若師匠,與禪宗、天臺宗先輩的接觸。慧可是楞伽印心的禪;慧思是《般若》與《法華》並重,推重龍樹論的禪者;與重般若三論的慧布(談論「連徹日夜」,有濃厚的清談玄學風格),原有相互契合處,而不是相互拒斥的。江東般若學與楞伽學的關涉,慧布是第一人(不能說誰從誰學)。後來,慧布邀保恭禪師,在攝山成立禪院:「結淨練眾,江表所推」,這可見三論宗本不是單純的義學。
興皇法朗雖將三論宗引入「義學」一流,但還是重於慧悟(得意)的。繼承興皇法席的,是茅山(或作「苞山」,或誤作「荊州茅山」)大明法師(對蘇州永定寺小明法師說)。明師的傳記不詳,略見於《續僧傳》卷一三〈慧暠傳〉,卷一四〈慧稜傳〉等。關於當時付囑的情形,如卷一五〈法敏傳〉(大正五〇.五三八下)說:
「明即興皇之遺屬也。……明居此席,不移八載。口無談述,身無妄涉,眾目癡明。(受付囑後)……即日辭朗,領門人入茅山,終身不出,常弘此論。故興皇之宗,或舉山門之致者是也」。
明法師,是一位大智若愚的人。他終身住在茅山,茅山成為攝山精神的繼承者。茅山,就是牛頭初祖法融出家修學的道場!法融是由此而到牛頭山的;慧方將法門付囑法持後,又由牛頭回到茅山。牛頭宗的形成,是繼承了茅山的禪風。
興盛了二百多年的江東佛教,終於受了挫折,那就是陳代的覆亡(五八八)。這[A31]裡,不再是政治中心(經濟當然也衰退了),而只是大中國的一個區域。起初,煬帝(那時還是晉王)出鎮楊州,天臺宗受到護持而盛極一時(天臺宗的中心在浙東)。天臺的教觀並重,也引發了禪觀的重視。但不久,隋又解體(六一七)而統一於大唐。江東有名的大法師,如嘉祥吉藏,慧日智炬,莊嚴慧因,慈恩義褒,連攝山的保恭禪師,都被隋唐的帝王徵召到長安。這[A32]裡的義學,急劇的衰落下來。尤其是武德七年(六二四),江東的五千僧眾,被政府限令:每州僅留一寺,每寺限三十僧。江東的都市佛教,急劇的衰落,這才在固有的《般若》(融合《維摩》、《法華》、《涅槃》)學統上,漸形成重禪的佛教。從法融到慧忠,都是在山中修行,領導修學,到晚年才出山來(南京)弘化,表顯了重心在山林的特色。
般若南宗,根源於攝山,經茅山而移到牛頭山。法融從茅山來,有弘護佛教的熱忱。精通四經、三論,又通世間學問;不以聞思的「義學」為滿足,而求禪心的自證。生活恬淡,慈悲柔忍,能馴伏毒蛇猛獸(慈悲柔忍,成為牛頭的特色。如智巖的為病人服役;法持與智威的以遺體飼鳥獸;智威、慧忠,法融弟子僧瑗,智巖弟子善伏,都有馴伏猛虎的傳說)。法融為江東佛教樹立了新的典型;牛頭禪風,對江東佛教留下了偉大的感召力。《宋僧傳》卷八說:「融醇懿瓌雄,東夏之達摩歟」(大正五〇.七五七中),可見後人是怎樣的尊仰了!法融的弟子僧瑗,本從常樂寺聰法師學三論,後「詣江寧融禪師,求學心法,攝念坐禪,眾魔斯伏」(大正五〇.七三一上)。曇璀也在博通大經以後,師事法融:「晦迹鍾山,斷其漏習,養金剛定,趣大能位。納衣空林,多歷年所」(大正五〇.七五七中)。法融的弟子,多在通達經教的基礎上,轉向禪心的自證。
智巖是在舒州𡷗公山,從寶月禪師出家修學的。《傳法寶紀》說:
「釋僧璨……至開皇初,與同學定禪師,隱居𡷗公山。……山西麓有寶月禪師,居之已久,時謂神僧。聞璨至止,遽越巖嶺相見,欣若疇昔。月公即巖禪師之師也」。
寶月禪師早在𡷗公山西麓,不一定屬於達摩禪系(《寶林傳》才說寶月是慧可弟子)。寶月與僧璨相往來,《神會語錄》及《曆代法寶記》都這樣說。[A33]那麼長期追隨寶月禪師的智巖,也就必然的有機會接近僧璨了。巖禪師的禪學,可以略見大概。他曾對獵者說:「吾本無生,安能避死」(大正五〇.六〇二中)?曾從法流水寺璧法師「聽四經三論」;從(大明法師弟子)法敏「周流經教,頗涉幽求」;從道信學「入道方便」的善伏,來親近智巖,智巖「示以無生觀」(大正五〇.六〇三上):智巖應該是重於「無生觀」的禪者。還有,曾在法敏門下二十五年,被譽為「眾侶千僧,解玄第一」的慧明,也來「諮請禪法」,而且是「一經十年」。親近智巖十年的慧明,「誦思益經,依經作業」。《思益經》與《楞伽經》,禪師們是作為同一性質的(不立階漸)。道宣曾親見慧明,「與其言論,無得為先」(大正五〇.六〇六下)。從這些來推論,智巖的禪法,與當時融冶了《法華》、《涅槃》的般若學(還有《思益》。大明的弟子慧暠,也講《楞伽經》),是非常接近的。順便說到法聰,這是僧瑗、善伏所親近的法師,事[A34]跡如《續僧傳》卷二五〈法聰傳〉(大正五〇.六六四下)說:
「法聰,姓陳,住蘇州常樂寺」。
「往金陵攝山栖霞寺,觀顧泉石僧眾清嚴,一見發心,思從解髮。時遇善友,依言度脫。遂誦大品,不久便通。又往會稽,聽一音慧敏法師講,得自於心,盪然無累」。
法聰的「得自於心,盪然無累」,《宗鏡錄》卷九九也有敘錄(大正四八.九五〇下)。法聰是大明的再傳,學風與法融相近。而死後「施諸鳥獸」,也與後來的法持、智威相同。法融與智巖時代有關的師資相承,列表如下:
如上所述,牛頭山中心的般若南宗,與楞伽南宗,有過多次的接觸:慧布與慧可,智巖與僧璨,善伏與道信。楞伽系到道信而融合了(文殊)般若,江東般若系也一再與達摩下的禪師有接觸。自稱南宗的兩大系統,在長期的發展中,無疑的會逐漸融合起來。
牛頭山的禪法,有南宗——般若的悠久傳統;禪師們有顯著的區域色彩。面對東山法門的興盛,而有牛頭六祖說,道信印證法融的傳說。這雖沒有古代的明文可證,但了解當時佛教的情勢,牛頭禪形成的真實意義,就會充分的理解出來。弘忍在憑茂山,「法門大[A35]啟,根機不擇」,二十四年(六五二——六七五)的弘化,被譽為:「自東夏禪匠傳化,乃莫之過」(《傳法寶紀》),形成當時的禪學中心。「自菩提達摩天竺東來,以法傳慧可,慧可傳僧璨,僧璨傳道信,道信傳弘忍。繼明重[A36]跡,相承五光」(〈荊州玉泉寺大通禪師碑銘〉)。一代一人的付囑說,「相承五光」,在弘忍晚年,成為定論;這是東山門下所同說的。弘忍入滅,弟子們分化各方。六九〇年(天授年),神秀在玉泉度門蘭若開法。長安元年(七〇一)應召入京,被尊為「兩京法主,三帝門師」。景龍二年(七〇八),玄賾又奉召入京。從六九〇到七二〇——三十年間,為以神秀為中心,禪法盛行中原,東山法門為朝野公認禪法正宗的時代(還沒有進入南北抗爭階段)。在這一時代,牛頭山法持卒於長安二年(七〇二),智威卒於開元十年(七二二),慧忠也在山(約七〇六入牛頭)十多年了。二百多年來成為(南朝)佛教中心的江東,面對東山宗的盛行中原,形成正統,是不能[A37]無動於衷的。於是推牛頭山法融為初祖,網羅前輩的著名禪匠,成立牛頭五祖說,約在智威晚年,慧忠已在山的時代(七一五頃)。智威晚年,這一傳說——五代說已經形成,所以智威對玄素說:「東南正法,待汝興行!命於別位,開導來學」。智威傳慧忠,慧忠是當然的牛頭六祖了。牛頭六代,也是一代一人的付囑說,是模倣東山法門的(否則,何必將傳承不明的禪師,列成五代、六代呢)。牛頭六代說的成立,是對抗東山法門(弘忍門下)的;是江東(南朝)正統,與北方正宗對立的。不過,東山法門是全國性的,牛頭山是地方性的。時代已進入大統一,有顯著區域色彩的對立,是不能長久維持的。
牛頭宗以法融為初祖,可以看作「東夏之達摩」。但在禪法重傳承,重印證的要求下,達摩禪盛行,幾乎非達摩禪就不足以弘通的情況下,牛頭山產生了道信印證法融的傳說,如李華(約七六〇撰)〈潤州鶴林寺故徑山大師碑銘〉(《全唐文》卷三二〇)說:
「初,達摩祖師傳法三世,至信大師。信大師門人達者曰融大師,居牛頭山,得自然智慧。信大師就而證之,且曰:七佛教戒諸三昧門,語有差別,義無差別。群生根器,各各不同,唯最上乘,攝而歸一。涼風既至,百實皆成。汝能總持,吾亦隨喜。由是無上覺路,分為此宗」。
這應該是牛頭宗方面的傳說。法融「得自然智慧」,並不是從道信得悟的;道信「就而證之」,是道信到牛頭山來,而不是法融到黃梅去,這都是維持了牛頭禪獨立的尊嚴。既經過道信的印證,也就有了師資的意義。但這是「無上覺路,分為此宗」,是一分為二,與弘忍的東山宗,分庭抗禮。相信這是牛頭山傳說的原始意義。
太和三年(八二九),牛頭山為法融建新塔,劉禹錫作記。雖還是一分為二,而多少有了變化,如〈牛頭山第一祖融大師新塔記〉(《全唐文》卷六〇六)說:
(達摩)「東來中華,華人奉之為第一祖。又三傳至雙峯信公,雙峯廣其道而歧之:一為東山宗,能、秀、寂,其後也。一為牛頭宗,巖、持、威、鶴林、徑山,其後也」。
「貞觀中,雙峯過江,望牛頭,頓錫曰:此山有道氣,宜有得之者。乃東,果與(融)大師相遇。性合神契,至於無言,同躋智地,密付真印,揭立江左」。
這還是一分為二,法融本來就是得道者。但「密付真印」,又多少有所傳受。牛頭山仰推道信,而想保持江東禪的獨立性,與東山法門對立,實在是不容易的。牛頭的傳說,雖[A38]強調法融的獨立性,但承認道信的傳承,就顯得法融的本來沒有徹底了。後來曹溪門下,順著牛頭宗的傳說而加上幾句,牛頭禪就成為達摩禪系的旁支。在大一統的時代,終於為曹溪禪所銷融了。
第三節 牛頭法融的禪學
有關法融的作品
牛頭禪仰推法融為初祖,法融的禪學,代表了牛頭禪的早期形態。法融是宣講經論,兼有著作的禪者。道宣曾「覽其指要,聊一觀之都融,融實斯融,斯言是矣」(大正五〇.六〇五中)。道宣雖讚譽他的融通,卻沒有明說是什麼作品。到佛窟遺則,才「集融祖師文三卷」(大正五〇.七六八下),那已經是八世紀末了。永明延壽(九〇四——九七五)得法及弘法於臺州(天臺山),明州(雪竇山),杭州(靈隱寺、永明寺),這是牛頭宗當年的化區,所以在他的《宗鏡錄》,《萬善同歸集》等,一再引用了法融的著作與言論。參照日僧(九世紀)從溫州、臺州、明州、越州取去的書目,注明「牛頭」的,主要有《絕觀論》,《信心銘》,《淨名經私記》,《華嚴經私記》,《法華經名相》。
《絕觀論》:宗密(七八〇——八四一)《圓覺經大疏鈔》卷一一上說:「牛頭融大師有絕觀論」(續一四.四五三[A39](卍新續九.七〇七下))。延壽《宗鏡錄》卷九七,引「牛頭融大師絕觀論」(大正四八.九四一上——中)。《絕觀論》為牛頭法融所作,是當時的一致傳說。唐貞元二十一年(八〇五),日僧來唐取回的《傳教大師越州錄》中,就有《絕觀論》一卷。到近代,《絕觀論》在燉煌發見了,除北京國立圖書館本,石井光雄藏本外,伯希和所得的,就有三本,編號為二〇七四,二七三二,二八八五。國立圖書館本,內題「觀行法,為有緣無名上士集」。鈴木大拙解說為:「觀行法,無名上士集」。認為無名是神會弟子洛陽無名,推論為屬於神會系統。後來,見二七三二號本,末題《達摩和尚絕觀論》,而此論與(斯坦因五六一九號)燉煌本《達摩和尚無心論》,為姊妹作,因而推論為從達摩到慧能時代的禪要。然《絕觀論》發端說:「夫大道[A40]沖虛幽寂,不可以心會,不可以言宣,今者假立二人共談」。假立師資二人——弟子為「緣門」,老師是「入理」,全書為問答體裁。在一百零七番問答後,這樣說:
「不知先生向來問答,名誰何法?……汝欲流通於世,寄問假名,請若收蹤,故言絕觀論也」。
《絕觀論》是論名。假設師弟二人——緣門與入理的問答,所以也有題作「入理緣門」或「緣門論」的。二七三二號本卷首作:
入理緣門一卷 (麁是[A41]問頭緣門起決,注是答語入理除疑)[A42] 是名絕觀論
「麁是[A43]問頭緣門起決,注是答語入理除疑」,這是緣門與入理的解說。國立圖書館本的「為有緣無名上士集」,應該是入理與緣門的又一解說。以有緣解說緣門,無名解說入理。緣門與入理,假設為師資二人,有緣與無名,也就稱為上士了。漠視「有緣」二字,而以無名為洛陽無名,是不妥當的。禪者的作品,傳出而沒有標明作者名字,在達摩禪的盛行中,有些就被加上「達摩和尚」、「達摩大師」字樣。如《南天竺菩提達摩禪師觀門》,《達摩大師破相論》,《達摩大師信心銘》等,這都不能據達摩字樣,而推定為達摩禪法的。關口真大《達摩大師之研究》,證明了《宗鏡錄》的融大師說,與《絕觀論》中的十一個問答相合。《祖堂集》(九五二)牛頭法融傳,也有六項問答與《絕觀論》相合(九九——一〇二)。所以《絕觀論》是法融所作,是無可懷疑的。《宗鏡錄》卷九七引《絕觀論》,而為燉煌本《絕觀論》所沒有,那只是《絕觀論》在流傳中的變化,有不同的本子[A44]罷了!
《信心銘》與《心銘》:《傳燈錄》卷三〇,有〈三祖僧璨大師信心銘〉、〈牛頭山初祖法融禪師心銘〉二篇(大正五一.四五七上——四五八上)。《信心銘》,傳說三祖僧璨所作,《百丈廣錄》(百丈為七四九——八一四)已明白說到。僧璨的事[A45]跡不明,直到《曆代法寶記》與《寶林傳》,都還沒有說僧璨造《信心銘》。後代依百丈傳說,都以為是僧璨所作的。《宗鏡錄》——延壽依當時當地的傳說,「心銘」也是稱為《信心銘》,而是看作法融所造的,如說:
「融大師信心銘云:欲得心淨,無心用功」(大正四八.四九六中)。
「融大師信心銘云:惺惺了知,見網轉彌。寂寂無見,闇室不移。惺惺無妄,寂寂寥(燈錄作「明」)亮。寶印真宗(燈錄作「萬象常真」),森羅一相」(大正四八.六三七上)。
「信心銘云:前際如空,知處悉(燈錄作「迷」)宗。分明照境,隨照冥蒙。一心有滯,萬(燈錄作「諸」)法不通。去來自爾,不用(燈錄作「胡假」)推窮」(大正四八.四四四中)。
「信心銘云:縱橫無照,最為微妙!知法無知,無知知要」(大正四八.四六三上)。
明說是「信心銘」,或「融大師信心銘」,而實是《心銘》。當然,延壽引用《信心銘》,而確是《信心銘》的,也有六則。現存的《心銘》與《信心銘》,可說是姊妹篇。思想相近,所說的問題相近,類似的句子也不少;《信心銘》要精練些。依延壽——江東所傳,《信心銘》有不同的二本(即今《心銘》與《信心銘》),但都是牛頭法融作的。這可能《心銘》是初傳本,《信心銘》是(後人)精治本。以《信心銘》為三祖僧璨所作,只是江西方面洪州宗的傳說。
《宗鏡錄》引用了《淨名經私記》([A46]七則),《華嚴經私記》([A47]六則),《法華名相》(一則)。牛頭而講經的,似乎只是法融,後來者都偏重於禪,所以注明「牛頭」的,不是法融著作,就是學者所記而傳下來的。《絕觀論》,《信心銘》等,代表了牛頭禪(法融)的早期思想。
牛頭禪的根本思想
《絕觀論》(及《無心論》),《心銘》(及《信心銘》)所代表的牛頭禪學,與達摩禪系的東山系,原是明顯相對立的。法融卒於[A48]顯慶二年(六五[A49]七),比道信遲[A50]六年。達摩禪從「二入四行」的「安心」,及傳說的「安心法門」,道信的「入道安心要方便」以來,一貫以「安心方便」著名。而道信從「念佛心是佛」,樹立了「即心是佛」,「心淨成佛」,更顯出《楞伽》佛語心(後人說「佛語心為宗」)的特色。對於這,牛頭禪採取了獨特的立場,如《絕觀論》(第一問答)說:
「問曰:云何名心?云何安心」?
「答曰:汝不[A51]須立心,亦不[A52]須[A53]強安,可謂安矣」!
只此開宗明義,便顯出了牛頭與東山的顯著對立。牛頭禪獨到的立場,試從《絕觀論》的不同傳本比較去著手。延壽《宗鏡錄》卷九七(大正四八.九四一上)說:
「牛頭融大師絕觀論:問云:何者是心?答:六根所觀,並悉是心。問:心若為?答:心寂滅」。
「問:何者為體?答:心為體。問:何者為宗?答:心為宗。問:何者為本?答:心為本」。
「問:若為是定慧雙遊?云:心性寂滅為定,常解寂滅為慧。問:何者是智?云:境起解是智。何者是境?云:自身心性為境。問:何者是舒?云:照用為舒。何者為卷?云:[A54]心寂滅無[A55]去來為卷。舒則彌遊法界,卷則定(疑是「蹤」字)跡難尋。問:何者是法界?云:邊表不可得,名為法界」。[A56]
《宗鏡錄》所引的《絕觀論》文,燉煌本是沒有的,但這決非另一部論,而只是在長期流傳中,有了變化而成不同的本子。如上所引的,可稱之為甲本。此外,延壽就引用了意義相關的不同本子——乙本與丙本。燉煌出土或作《達摩大師絕觀論》的,又是一本,可稱為丁本。今比對後三本如下:
這四種本子,甲為一類,乙為一類,丙與丁為一類。丙本與丁本,但明「道本」與「法用」。乙本卻說為「法體」與「法用」。丙本與丁本,但明「本」與「用」,乙本卻分為二類:「宗」與「本」,「體」與「用」,而說以「心為宗」,「心為本」。甲本作「心為體」,「心為宗」,「心為本」。從「道本」,「法本」而「心本」,是演變的過程。《壇經》說:「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無念為宗」。體,宗,本——三者並舉,是《壇經》的特色。甲本舉三者而以一「心」來統攝,顯然是參考了《壇經》,與「即心是佛」的思想相融合。從法融的思想來看,是以「道為本」的;丙本與丁本,更近於牛頭舊有的思想。
「空為道本」,「無心合道」,可作為牛頭禪的標幟,代表法融的禪學。「道」,在中國文化中,是一最重要的術語,為各家所共用。而老莊的形而上學,更以「道」為本(體),闡述現象界的原理,與人類應遵循的自然律。佛法傳到中國來,譯為中國文字,原是不能避免中國文字,像「道」(儘管含義不完全相合)那一類名詞的。佛法而譯為「道」的,有二:一、「菩提」,原義為「覺」,古譯為「道」,所以稱菩提場為「道場」,成菩提為「成道」,發菩提心為「發道心」,無上菩提為「無上道」等。二、末伽,這是道路的「道」,修行的方法與歷程,如「八正道」,「方便道」,「易行道」,「見道」(悟理階段),「修道」(修行階段),「無學道」(究竟圓成階段)等。古代又稱比丘為「道士」(那時道徒是稱為「方士」的),比丘自稱為「貧道」,僧俗為「道俗」等。為了避免與老莊的「道」混淆不分,鳩摩羅什已譯菩提為「覺」,但也有順古而譯為「道」的(菩提流支、真諦等,譯語才更嚴格)。在大乘法法性空,法法本淨的勝義中,菩提(道)也被形容為寂滅,不二,不生不滅,與老莊的「道」更接近些。所以在中國佛法中,「大道」,「至道」,「入道」——這一類名詞,始終流傳著,特別是江東,清談玄學盛行的地方。
佛法到魏晉而盛行,主要為法法本性空寂的大乘般若學。般若空義的闡揚,是與「以無為道本」的玄學相互呼應的。慧遠及羅什門下(如僧肇作〈物不遷論〉等),每引用老莊以說明佛法,有利於佛法的闡明,但也種下了佛道混淆的種子。般若是觀慧的實踐,是直從自身的現實出發,離執而悟入空性的,成菩薩行以趣入佛道的。空,從「因緣所生法」,極無自性去解入。緣有(幻有)即性空,也可說即事而真,但沒有說以性空為本源,從性空而生萬有的。這與「何晏王弼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晉書.王衍傳》);從無而生成萬化,從萬化本源的「道」(無)去闡明一切——形而上的玄學,是並不相同的。傳為僧肇所作〈涅槃無名論〉,不從修證契入的立場,說明涅槃的有餘與無餘,而從涅槃自身去說明有餘與無餘,多少有了形而上學的傾向。在南朝佛教的發展中,玄學或多或少的影響佛教,特別是在家佛學者。三論宗還大致保持了「佛法以因緣為大宗」的立場;天臺宗的「性具說」,多一層從上而下的玄學色彩。上面的陳述,只是想說明一點:《絕觀論》以「大道沖虛幽寂」開端,立「虛空為道本」,牛頭禪與南朝玄學的關係,是異常密切的。
「虛空為道本」——玄學化的牛頭禪的形成,也是多種因緣所成的:一、義學盛行的南朝,即使受到玄學的多少影響,而總還能保持佛法的特質。從陳亡([A59]五八九)到貞觀十七年(六四三),法融成立禪室,義學的漸衰,已有半個世紀了。義學不明,佛法容易與世間學說相混雜。二、南朝佛教有反「唯心」的傳統:如真諦在嶺南譯出大量的唯心論書,卻不能在南朝流通,如《續僧傳》卷一〈拘那羅陀傳〉(大正五〇.四三〇中)說:
「楊輦碩望,恐奪時榮,乃奏曰:嶺表所譯眾部,多明無塵唯識,言乖治術,有蔽國風。不隸諸華,可流荒服。帝然之,故南海新文,有藏陳世」。
貶抑「無塵唯識」的楊都碩望,是當時的顯學三論宗。般若三論是心境(塵)平等,一切如幻,一切性空的,與有心無境說不同(嘉祥作《百論疏》,才會通無塵唯識)。天臺宗教人「觀心」,但在教學上,是「一色一香,無非中道」的心色平等論。達摩禪系以「安心」為方便,說「即心是佛」。法融立:「虛空為道本」,「不須立心,亦不[A60]強安」的禪門,明顯的延續了南方反唯心的傳統。三、《續僧傳》卷二〇(附編)〈法融傳〉(大正五〇.六〇三下—六〇四中)說:
「丹陽[A63]南牛頭山佛窟寺,……有七藏經畫:一、佛經,二、道書,三、佛經史,四、俗經史,五、醫方圖符。……內外尋閱,不謝昏曉,因循八年,抄略粗畢」。[A64]
法融遍讀內外典籍,是一位精研般若而又博涉「道書」的學者。多讀道書,也就不覺的深受其影響了!
「虛空為道本」:這[A65]裡的「虛空」,是(性)空、空性、空寂、寂滅的別名,如經說:「如來法身畢竟寂寞猶如虛空」。「道」,原是玄學的主題,是不落於名言、心思的。凡言說所及的,心思所及的一切相對(佛法中稱為「二」)法,都不等於道,道是超越一切而不可思議的。玄學說道「以無為本」,在佛法,應該說:「虛空為道本」。法融引玄學的「道」於佛法中,以道為佛法根本,契悟覺證的內容。法融從道來看一切,從眾生來說,如《宗鏡錄》卷九(大正四八.四六三中)說:
「牛頭初祖云:夫道者,若一人得之,道即不遍。若眾人得之,道即有窮。若各各有之,道即有數。若總共有之,方便即空。若修行得之,造作非真。若本自有之,萬行虛設。何以故?離一切限量分別故」。
道是離一切限量,離一切分別的。所以不能說為一人所得,為大家所分得。不能說各得一分,也不能說各得全體。從眾生成佛說,不是新熏的,也不是本有的,因為這些都是限量分別邊事。道本(本體、本原)只是空寂,是不二。(《宗鏡錄》引文,出《絕觀論》一六.一七問答)。從道來說無情,那就是「無情有佛性」,「無情成佛」了,如《淨名經私記》(大正四八.五五二中)說:
「體遍虛空,同於法界、畜生、蟻子、有情、無情,皆是佛子」。
《絕觀論》說:
(三三)「於是緣門復起問曰:道者獨在於形器(一本作「靈」)之中耶?亦在草木之中耶?入理曰:道無所不遍也」。
(三四)「問曰:道若遍者,何故煞人有罪[A66],煞草木無罪?答曰:夫言罪不罪,皆是就情約事,非正道也。但為[A67]世人不達道[A68]理,妄立我身,煞即有心。心結於業,即云罪也。草木無情,本來合道,理無我故,煞者不計,即不論罪與非罪。[A69]夫無我合道者,視形如草木,被斫如[A70]樹林。故文殊執劒於瞿曇,鴦掘持刀於釋氏,此皆合道,同證[A71]不生,了知幻化虛[A72]無,故即不論罪與非罪」。
(三五)「問曰:若草木久來合道,經中何故不記草木成佛,偏記人也?答曰:非獨記人,[A73]亦[A74]記草木。經云:於一微塵[A75]中具含一切法。又云:一切法[A76]亦如也,一切眾生亦如也。如,無二無差別[A77]」。
「道無所不遍」,道是沒有有情、無情差別的,也沒有有罪與無罪的差別。約凡夫情事,所以說有罪業,有生死。這[A78]裡面,有不少語病:如凡夫不合道,而「草木無情[A79]本來合道」。有些人還不得受記,而草木卻受記,這未免人而不如草木了。「道遍無情」,「無情成佛」,是牛頭禪的特色,這正是醞釀成熟於南朝學統中的問題。三論宗嘉祥吉藏(五四八——六二二)撰《大乘玄論》,在卷三「佛性」章中(大正四五.四〇中——下)說:
「理外既無眾生,亦無佛性。……不但眾生有佛性,草木亦有佛性;此是對理外無佛性,以辨理內有佛性也。……若眾生成佛時,一切草木亦得成佛,故經云:一切法皆如也」。
吉藏的同門均正,撰《四論玄義》,在卷八中,明理內草木有佛性,也與吉藏所說相合。問者說:「眾生無佛性,草木有佛性,昔來未曾聞」,這大概是興皇朗以來的新說。天臺智顗,沒有明文。但湛然(七一一——七八二)《止觀輔行傳[A80]弘決》(卷一之二),依智顗「一色一香,無非中道」,而約十義明無情有佛性(這一思想,後來為中國佛教——臺、賢、禪、密所通用)。這可見牛頭禪的「無情有性」、「無情成佛」、(「無情說法」),是繼承三論與天臺的成說,為「大道不二」的結論。然在曹溪門下,是不贊同這一見解的,如慧能弟子神會,答牛頭山袁禪師問(《神會集》一三九)說:
「豈將青青翠竹同功德法身,鬱鬱黃花等般若之智?若言青竹黃花同法身般若,如來於何經中為青竹黃花授菩提記?若將青竹黃花同法身般若者,此即是外道說。何以故?為涅槃經云:無佛性者,所謂(原作「為」)無情物是」。
南嶽門下道一(俗稱馬祖)弟子慧海(大正五一.二四七下)說:
「黃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無情!翠竹若是法身,法身即同草木!如人喫筍,應總喫法身也。如此之言,寧堪齒錄」!
道一大弟子百丈所說,見於《古尊宿語錄》卷一(續一一八.八六[A81](卍新續六八.九中)),如說:
「無情有佛性,祗是無其情繫,故名無情,不同木石、太虛、黃花、翠竹之無情,將為有佛性。若言有者,何故經中不見(草木)受記而得成佛者」!
「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是(源出三論宗)牛頭禪的成語。傳為僧肇說(《祖堂集》一五歸宗章),道生說(《祖庭事苑》卷五),都不過遠推古人而已。牛頭禪的這一見地,為曹溪下的神會、懷海、慧海所反對。唯一例外的,是傳說為慧能弟子的南陽慧忠(約六七六——七七五)。《傳燈錄》卷二八所載「南陽慧忠國師語」,主張「無情有佛性」,「無情說法」(大正五一.四三八上)。慧忠是「越州諸暨人」(今浙江諸暨縣),也許深受江東佛法的熏陶而不自覺吧!後來拈起「無情說法」公案而悟入的洞山良价,也是浙江會稽人。區域文化的熏染,確是很有關係的。東山宗說「佛語心為宗」,「即心是佛」,是從有情自身出發,以心性為本,立場是人生論的。牛頭宗說「道本」,泛從一切本源說,是宇宙論的。東山與牛頭的對立,在這些上,極為明白。
道本虛空,是不可以言詮,不可以心思的。這樣的大道,要怎樣才能悟入呢?宗密稱之為「泯絕無寄」;體道的法要,是「本無事而忘情」。如《師資承襲圖》(續一一〇.四三六[A82](卍新續六三.三三下))說:
「牛頭宗意者,體諸法如夢,本來無事,心境本寂,非今始空。迷之為有,即見榮枯貴賤等事。事跡既有,相違相順,故生愛惡等情,情生則諸苦所繫。夢作夢受,何損何益?有此能了之智,亦如夢心;乃至設有一法過於涅槃,亦如夢如幻。既達本來無事,理宜喪己忘情。情忘即絕苦因,方度一切苦厄,此以忘情為修也」。
《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上之一(大正四八.四〇二下),《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續一四.二七九[A83](卍新續九.五三四下)),都有牛頭宗意,可以參考。宗密說:「融禪師者,道性高簡,神慧聰利。先因多年窮究般若之教,已悟諸法本空,迷情妄執」。這是很正確的!世間出世間法,一切都如幻如夢,本性空寂,是《般若經》所說的。本來空寂,迷執了就有這有那,這如幻、夢、鏡像一樣(《般若經》有十喻)。如《淨名[A84]私記》說:「如人夜夢種種所見,比至覺時,總無一物。今亦爾,虛妄夢中言有萬法,若悟其性,畢竟無一物可得」[A85](大正四八.五六四下)。這樣的本來無一物,要怎樣才能與道契合呢!宗密說:牛頭宗以「喪我忘情」為修。法融是以「無心用功」為方便,也就是「無心合道」的,如《宗鏡錄》卷四五(大正四八.六八一中)說:
「融大師云:鏡像本無心,說鏡像無心,從無心中說無心。人說(「說」應是衍字)有心,說人無心,從有心中說無心。有心中說無心,是末觀,無心中說無心,是本觀。眾生計有身心,說鏡像破身心。眾生著鏡像,說畢竟空破鏡像。若知鏡像畢竟空,即身心畢竟空。假名畢竟空,亦無畢竟空。若身心本無,佛道亦本無,一切法亦本無,本無亦本無。若知本無亦假名,假名佛道。佛道非天生,亦不從地出,直(一作「但」)是空心性,照世間如日」。
這是「無心」的好解說。這一段,是依《智度論》以「易解空」喻「難解空」而來的。無心而達一切法本無,就是合道,所以《絕觀論》說:「無心即無物,無物即天真,天真即大道」(第五問答)。「道」(菩提),「但是空心性,照世間如日」,如日照晴空一般;畢竟空寂中,無微不顯,所以《心銘》說:「一切莫顧,安心無處,無處安心,虛明自露」。
一切法差別相,只是心有所得。不但世間法,就是出世法,如有一毫相可得,「存法作解,還是生死業」(大正四八.五六四下)。所以初學者坐禪攝心,修觀,從「道」來說,都是有所得的,不能與道相契合的。《心銘》就這樣的標義(無智無得,無修無證)說:
「心性不生,何須知見?本無一法,誰論熏鍊」?
假使要「合道」,那就是「無心」,可說是無方法的方法。如說:
「分明照境,隨照冥蒙(觀不得)。……將心守靜,猶未離病(攝心不得)。……菩提(道)本有,不須用求。煩惱本無,不須用除(不用求,不用除)。靈知自照,萬法歸如。無歸無受,絕觀忘守」。
「絕觀忘守」,才能合道,所以入道的要門是:
「一切莫顧,安心無處;無處安心,虛明自露」。
「欲得淨心,無心用功。縱橫無照,最為微妙!知法無知,無知知要」。
「但是法空心,照世間如日」,是悟證的境地。古人作方便的說明,就是:「以無心之妙慧,契無相之虛宗」。「般若無知,實相無相」。「定慧不二」;「般若方便不二」。《心銘》以為:在「靈知」、「妙智」中,「慧日寂寂,定光明明,照無相苑,朗涅槃城」。「惺惺無妄,寂寂明亮,萬象常真,森羅一相」。「森羅一相」,就是《絕觀論》的「森羅為法用」。這是在無二寂滅中,契入不思議無礙境界。《心銘》只是說:「三世諸佛,皆乘此宗。此宗毫末,沙界含容」。《信心銘》對此說得更明顯些:
「十方智者,皆入此宗。宗非延促,一念萬年。無在不在,十方目前。極小同大,忘絕境界,極大同小,不見邊表。有即是無,無即是有。若不如此,必不須守。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能如是,何慮不畢」。
無住,無著,無欲,無所執,無所得,無分別,這些都是佛法所常說的(小乘經也不例外)。佛法說因修得證:第一義不可安立,無修無證,無聖無凡,而世俗諦——緣起如幻(唯心者依心安立)中,一切都是成立的。所以佛法方便,是「不依世俗諦,不得第一義」;「第一義皆因言說」:依言說得無言說,依分別入無分別,由觀慧而達境智並冥,由心境而達不能(心)不所(境)。這樣,才能理會「聞思修」在佛法中的必要意義。牛頭禪的「無心合道」,「無心用功」,是從道體來說的。以為道是超越於心物,非心境相對所能契合的。不能發現分別觀察的必要意義,不能以分別觀察為善巧方便,但見心識分別的執障,於是「無心合道」,「無心用功」——發展出一種無方便的方便。其實,這是受了莊子影響的。莊子說:玄珠(喻道體),知識與能力所不能得,卻為罔象所得。玄學化的牛頭禪,以「喪我忘情為修」。由此而來的,如《絕觀論》(第四五問答)說:
「高臥放任,不作一個物,名為行道。不見一個物,名為見道。不知一個物,名為修道。不行一個物,名為行道」。
發展所成的,南嶽、青原下的中國禪宗,與印度禪是不同的。印度禪,即使是達摩禪,還是以「安心」為方便,定慧為方便。印度禪蛻變為中國禪宗——中華禪,胡適以為是神會。其實,不但不是神會,也不是慧能。中華禪的根源,中華禪的建立者,是牛頭。應該說,是「東夏之達摩」——法融。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40 冊 No. 38 中國禪宗史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編輯說明】本資料庫由中華電子佛典協會(CBETA)依《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所編輯
【原始資料】印順文教基金會提供
【其他事項】詳細說明請參閱【中華電子佛典協會資料庫版權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