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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禪宗史

第七章 荷澤神會與南宗

第一節 神會的一生

曹溪慧能發展了東山法門還只是東山門下的一流自慧能去世(七一三)弟子們[A1]稟承曹溪法門而充分的發展起來中國禪宗進入了第三階段這是以曹溪南宗為中心而為東山與牛頭(或南宗北宗牛頭宗)的混融而到達「凡言禪皆本曹溪」(元和十年——八一五柳宗元撰〈賜謚大鑒禪師碑〉所說)的時代到會昌滅法(八四五)禪宗進入了「越祖分燈」的時代才是一般人所知道的禪宗

慧能去世來一百零年(七一三一—八一五)曹溪禪的大發展在中國文化史中國佛教史上的成就真是一件大事在這期的禪宗史中首先見到了神會向中原傳播南宗頓教形成了荷澤一流

生卒年齡考

神會的傳記主要為《宋僧傳》卷八〈神會傳〉(大正五〇七五六下——七五七上)《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續一四二七七[A2](卍新續九五三二下))《傳燈錄》卷五(大正五一二四五上——中)神會的年齡與去世年月傳有不同的異說

  • 《圓覺經大疏鈔》 七十五歲 乾元元年五月十三日卒

  • 《景德傳燈錄》  七十五歲 上元元年五月十三日卒

  • 《宋高僧傳》   九十三歲 上元元年建午月十三日卒

胡適據《傳燈錄》《圓覺經大疏鈔》的「五月十三日」及《宋僧傳》的「建午月十三日」而考訂為神會應死於肅宗末年(七六二)的五月那年是沒有年號的元年惟有這一年的五月才是「建午」的後人沒有注意沒有年號那回事所以寫作「乾元元年」或「上元元年」(《神會集》三七〇——三七六)這一考證是精確可信的

神會的生年多少有九十三歲說七十五歲說近代學者大抵採取九十三歲說因為王維受神會所託作〈六祖能禪師碑銘〉(《全唐文》卷三二七)曾這樣說

「弟子曰神會遇師於晚景聞道於中年」

慧能於先天二年(七一三)去世如神會生年七十五那時僅有二十六歲便不能說是「中年」如為九十三歲那時神會四十四歲三十多歲來見慧能便與「聞道於中年」相合然「生年七十五」是早期的傳說神會門下的傳說應該給予有利的考慮宗密《圓覺經大疏鈔》所說「年七十五」是與「襄州神會姓高年十四來謁」慧能的傳說相結合並非「中年」《曹溪別傳》(七八一作)說神會來參慧能是十三歲的小沙彌這雖是一部年月極雜亂的書但足以說明神會少小來參慧能的傳說在離神會去世不過二十年的時候已經存在石井光雄影印本《神會語錄》末段有〈大乘頓教頌序〉說

「我荷澤和尚在幼稚科遊山訪道因詣嶺南復遇曹溪尊者昔年九歲己發弘願我若悟解誓當顯說今來傳授遂過先心」

這些早期記錄神會門下所傳的都不是「聞道於中年」還有神會於天寶十二年(七五三)受到盧奕的誣奏過了四五年的流放遷徙生活當時的罪嫌是「奏會聚眾疑萌不利」「被譖聚眾」古代僧侶尤其是道士(元明以來的白蓮教等都是)每有假借宗教瞽惑人心引起暴動甚至造反的「聚眾」可能有不利於國家的企圖是一項可輕又可以極重的罪嫌所以神會受到了流放的處分如依九十三歲說那年神會已八十四歲八十四歲的老和尚在國家承平時代政府會懷疑他有不利於國家的異圖實在有點使人難以相信如依七十五歲說那時六十六歲這就比較說得過去了

神會年七十五十四歲那年(七〇一)來參謁慧能這雖不合於「聞道於中年」卻合於「遇師於晚景」我以為在古代抄寫中「中年」可能為「沖年」的別寫中與沖是可以假借通用的如「沖而用之」就是「中用」「沖和」與「中和」「沖虛」與「中虛」都音義相通「沖人」「沖年」「沖齡」——沖是從嬰孩到成年(二十歲)的中間神會十四歲來謁六祖正是「聞道於沖年」沖年或通假而寫為「中年」或偏旁脫落而成為「中年」這才與神會門下的傳說不合與神會被流放的實際年齡不合如讀為「沖年」就一切都沒有矛盾了而且「中年」一般解說為四十歲左右神會即使生年九十三在七〇一年頃來見慧能也只有三十二歲與「中年」也並不太切合如「中年」而是「沖年」的轉寫[A3]那麼神會生年七十五歲應生於垂拱四年(六八八)慧能入滅時神會二十六歲受具足戒不久所以有「神會小僧」的傳說

參學生涯

神會襄州(今湖北襄陽縣)人姓高《壇經》燉煌本作「南陽」興聖寺本作「當陽」都是傳說的錯誤起初從當陽玉泉寺的神秀禪師修學神秀被徵召入京(七〇一)神會才到嶺南來參慧能那時年才十四歲神會來見慧能當時的問答傳說不一可以分為二大類第一類的傳說變化很多今略舉五說

1.燉煌本《壇經》(大正四八三四三上)

「神會南陽人也至曹溪山禮拜問言和尚坐禪見亦不見大師起把杖打神會三下却問神會吾打汝痛不痛神會答言亦痛亦不痛(六祖言曰吾亦見亦不見神會又問大師何以亦見亦不見大師言吾亦見常見自過患故云亦見亦不見者不見[A4]天地人過[A5]所以亦不見也汝亦痛亦不痛如何神會答曰若不痛即同無情木石若痛即同凡夫即起於恨)大師言神會向前見不見是兩邊痛不痛是生滅汝自性且不見敢來弄人[A6]禮拜禮拜更不言」

「神會作禮便為門人不離曹溪山中常在左右」

這一段師資相見的問答對神會來說沒有暗示神會的偉大也沒有蓄意的譏貶只是禪師平常接人的一則範例神會是聰明人可是不知道「自知自見」卻向外作弄聰明要問慧能的禪心見還是不見杖打三下正要他向自己身心去自知自覺這是禪師用棒的榜樣一經慧能反詰神會就自覺錯誤——痛與不痛都落於過失所以慧能責備他「汝自迷不見自心却來問慧能見否何不自修問吾見否」神會這才向慧能禮謝死心塌地的在曹溪修學

2.《別傳》(續一四六四八五[A7](卍新續八六五一中))

慧能開示「我有法無名無字無頭無尾無內無外此是何物」

神會答「此之(疑「是」之訛)佛之本源本源者諸佛本性」

慧能打神會幾下至夜間問神會「吾打汝時佛性受否答云佛性無受豈同木石雖痛而心性不受」

慧能許可他說「汝今被打心性不受汝受諸觸如智證得真正受三昧」於是密授付囑

《別傳》的問答與《壇經》不同但有傳說上的連絡如《別傳》也打了幾下又問神會痛不痛這是與《壇經》類似的神會說「知痛而心性不受」慧能認可了所以就密授付囑《別傳》所說是重於佛性的如慧能未到黃梅以前就與無盡藏尼論涅槃佛性弘忍付慧能衣法時也是問答佛性與神會問答又是問「佛性受不」所以《別傳》在神會門下代表特重佛性那一派的傳說

3.圭峯宗密的《師資承襲圖》引《祖宗傳記》(續一一〇四三三[A8](卍新續六三三一中))

「和尚問知識遠來大艱辛將本來否(神會)答將來若有本即合識主神會以無住為本見即是主大師云遮沙彌爭敢取次語便以杖亂打神會杖下思惟大善知識歷劫難逢今既得遇豈惜身命」

宗密的《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也說「因答無住為本見即是主(原作「性」)杖試諸難夜喚審問兩心既契師資道合」宗密所傳的問答「無住為本見即是主」為神會所傳的荷澤禪的特色這是將神會傳禪的要義作為初見六祖的問答了在杖打以後夜間又喚去審問兩心契合與《別傳》所說相同但宗密所傳要等神會外遊再來曹溪才「默授密語」這是神會門下的傳說與《別傳》一樣在神會初來曹溪的問答中就顯露頭角意味著神會的利根頓契為南宗頓教的傳承者

4.《傳燈錄》是此較遲出的禪宗史書深受《寶林傳》的影響《傳燈錄》(卷五)有關神會來參慧能的問答可分二節起初與宗密《禪門師資承襲圖》所說相同其次又這樣(大正五一二四五上)

「他日祖告眾曰吾有一物無頭無尾無名無字無背無面諸人還識否(神會)師乃出曰是諸佛之本源神會之佛性祖曰向汝道無名無字汝便喚本源佛性師禮拜而退」

這一問答分明是引用《別傳》的但刪去了《別傳》的夜喚審問默授付囑

5.《壇經》宗寶本——一般通行的《六祖大師法寶壇經》編定於元至元年間(一二九一頃)宗寶本將上來的各種不同傳說結合為一「無住為本見即是主」問答全同《禪門師資承襲圖》所說六祖杖打三下「打汝痛不痛」的問答與燉煌本相合六祖告眾「吾有一物無頭無尾」問答與《傳燈錄》相同但又加上了兩句(大正四八三五九中——下)

「師曰向汝道無名無字汝便喚作本源佛性汝向去有把茆蓋頭也只成箇知解宗徒」

宗寶本比《傳燈錄》更多一層訶責這兩部書引用神會學系的傳說卻刪去了原有的「師資道合」「默授付囑」加上了訶斥的詞句由於這兩部書的編集者屬於曹溪門下的另一系統反荷澤的洪州石頭門下的關係神會的確是一位「知解宗徒」但這[A9]裡是不滿神會的禪者假託慧能所說以貶抑神會而已

上來五項的不同傳說有一項事實那就是神會來參見時受到慧能的杖試神會受到杖責因而有「痛不痛」的問答儘管傳說不同稱譽與貶抑不同而這一事實始終如一4 與 5只是援引古說加以結合刪去對神會的稱譽而加上主觀的評語2 與 3是神會門下的傳說所以有稱譽神會的話1 燉煌本的傳說是不屬於神會系的對於神會沒有貶抑語也沒有稱揚讚歎的話只是慧能平實的接引學人誘導神會自己去體悟這一事實這一問答平易而近情沒有宗派的意味神會初見慧能的問答這應該是近於當時實況的

第二類傳說出於《宋僧傳》如(大正五〇七五六下)

「及見能問會曰從何所來答曰無所從來能曰汝不歸去答曰一無所歸能曰汝太茫茫答曰身緣在路能曰由自未到答曰今已得到且無滯留」

這是另一傳說從來不曾受到禪者的重視《宋僧傳》的編成(九八八進上)離神會已二百多年不知有關神會的問答依據什麼傳說不能以「宋僧傳多採碑傳」而輕率的認為可信從問答的語意來說大有作家相見的氣概可能為神會門下的又一傳說比之原始的傳說——燉煌本所傳不及多了

神會就這樣的住在曹溪修學據宗密所傳神會曾一度外出遊學如《圓覺經大疏鈔》說

「神會北遊廣其見聞於西京受戒景龍年中却歸曹溪大師知其純熟遂默授密語」

景龍年中(七〇七——七〇九)神會受戒(二十歲七〇七)回來才受慧能的付囑神會在曹溪門下[A10]年輕的一位他的精勤苦行大有慧能在黃梅時破柴踏碓的模樣《圓覺經大疏鈔》曾這樣說「會和上行門增上苦行供養密添眾瓶斫冰濟眾負薪擔水神轉巨石等」古代禪者都從為法忘身勤苦琢磨而成為大器神會從受戒回來常在慧能左右為慧能晚年的得意弟子至於受慧能的付囑那是密付密授非局外人所知如懷讓行思都說得慧能的付囑大抵由門下傳述出來因門下的發揚而被公認為事實依《壇經》神會為十弟子之一「汝等不同餘人吾滅度後汝各為一方頭」這是分頭普化與神會及門下所傳一代一人說不同慧能將入滅時大家涕淚悲泣唯有神會沒有悲泣慧能讚歎為「神會小僧却得善不善等毀譽不動」神會經多年的精進應該大有進益但這似乎是「壇經傳宗」者添附的《壇經》燉煌本曾這樣(大正四八三四四上)

「上座法海向前言大師去後衣法當付何人大師言法即付了汝不須問吾滅後二十餘年邪法繚亂惑我宗旨有人出來不惜身命定佛教是非豎立宗旨即是吾正法」

這一問答與「十弟子」說相矛盾這是影射慧能滅後二十年(七三二)神會於滑臺大雲寺開無遮大會定佛教是非豎立南宗頓教的事實這顯然是神會的「習徒迷真橘枳變體竟成壇經傳宗」所增入

南宗頓教的傳布

慧能入滅後神會的行蹤及其為南宗頓教的努力略如《宋僧傳》所說[A11][A12]

「居曹溪數載後遍尋名[A13]開元八年[A14]勅配住南陽龍興寺續於洛陽大行禪法聲彩發揮會之敷演顯發能祖之宗風使(神)秀之門寂寞矣」[A15]

慧能去世後神會曾過了數年的遊歷生活開元八年(七二〇)[A16]敕配住南陽的龍興寺神會在南陽住了一段較長時期所以大家都稱他為「南陽和上」從劉澄所集的《南陽和上問答雜徵義》(近人稱之為「神會語錄」)見到神會與南陽太守王弼內鄉縣令張萬頃的問答王趙公——王琚問三車義應侍御史王維的請求在臨湍驛與同寺的慧澄禪師共話禪理神會發揚南宗頓教的運動從此逐漸的展開到了開元二十年(七三二)神會四十五歲在滑臺(今河南滑縣)大雲寺開無遮大會現存《南宗定是非論》敘錄當時論議的情形神會當時向大眾宣告(《神會集》二六七)

「神會今設無遮大會兼莊嚴道場不為功德為天下學道者定(宗)旨為天下學道(者)辨是非」

這是公開的僧尼道俗都來參加的大會神會召開大會的目的是針對當時以嵩洛為中心的推神秀為六祖的得王家崇奉的北宗而發神秀的弟子——義福普寂降魔藏等繼承神秀的禪門盛極一時如《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一

「能大師滅後二十年中曹溪頓旨[A17]沉廢於荊吳嵩嶽漸門熾盛於秦洛普寂禪師秀弟子也謬稱七祖二京法主三帝門師朝臣歸崇[A18]敕使監衛」[A19]

面對這樣盛極一時的北宗神會出來指證在菩提達摩法系中神秀是旁支真正受五祖付法傳衣的是韶州曹溪的慧能慧能才是六祖論到法門神秀是漸門不是祖祖相承的頓教這一切如《南宗定是非論》(《神會集》二八一二八五——二八八)

「從上已來具有相傳付囑唐朝忍禪師在東山將袈裟付囑於能禪師經今六代內傳法契以印證心外傳袈裟以定宗旨從上相傳一一皆與達摩袈裟為信其袈裟今見在韶州更不與人」

「今言不同者為秀禪師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從上六代以來無有一人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是以不同我六代大師一一皆言單刀直入直了見性不言階漸夫學道者須頓見佛性漸修因緣不離是生而得解脫今言坐者念不起為坐今言禪者見本性為禪」

滑臺在洛陽的東北神會到這[A20]裡來召開無遮大會論定佛法宗旨一定是由於多年來在南陽的宣揚頓教得到(曾來南陽的)滑臺大雲寺僧的同情邀到那邊去召開大會的如不得當地僧眾的有力支持任何有名的大德都不可能在別處別寺召開這樣的大會在這次大會的進行中不是沒有阻礙的如《南宗定是非論》(《神會集》二六四——二六五)

「即時()人侶╳卷屏風稱有官客擬將著侍和上言此屏風非常住家者何乃拆破場將用祇承官客」

莊嚴會場的屏風並非常住公物而是私人的(可能向信徒借來)到了臨時有人以招待官客的名義將屏風帶去這是故意的「拆破場」(拆臺)可見當時大雲寺內也有反對的力量存在但神會終於完成了這一次莊嚴的盛會從此南頓北漸顯著的對立起來慧能為六祖「是的的相傳付囑人」更普遍的傳揚開來

神會在滑臺召開的大會不止一次二十年是最成功的一次此後神會大概以南陽(洛陽之南)為根本而往來於滑臺(洛陽東北)一帶神會也到過邢州(今河北鉅鹿縣)開元寺天寶七年神會請宋鼎作〈唐曹溪能大師碑〉(《金石錄》卷七就立在邢州直到天寶四年(七四五)神會五十八歲應兵部侍郎宋鼎的禮請到洛陽住荷澤寺這才進入北宗的教化中心如《圓覺經大疏鈔》卷三

「天寶四載兵部侍郎宋鼎請入東都然正道易申謬理難固於是曹溪了義大播於洛陽荷澤頓門派流於天下」

神會到了洛陽也曾召開定兩宗是非的大會據宗密的傳說是天寶四年(《曆代法寶記》作「天寶八年」)神會不斷的評論兩宗的傍正當北宗普寂在世時(七三九去世)曾「在嵩山豎碑銘立七祖堂修法寶紀排七代數」(《神會集》二八九)神會也就立祖堂立碑記如《宋僧傳》卷八〈慧能傳〉(大正五〇七五五中)

「會於洛陽荷澤寺崇樹能之真堂兵部侍郎宋鼎為碑焉會序宗脈從如來下西域諸祖外震旦凡六祖盡圖繢其影太尉房琯作六葉圖序」

宋鼎作碑是天寶十一年立六代祖師的影堂作六葉圖當時的北宗南宗都是重祖師(甚至比佛更重要)也就是重傳承的宗派在神會這樣的弘傳下南宗頓教——曹溪禪在洛陽大大的傳開了《宋僧傳》說「普寂之門盈而後虛」胡適說神會是「北宗禪的毀滅者」不免誇大失實大曆七年(七七二)獨孤及等上表為三祖僧璨乞謚并塔額肅宗賜謚為鏡智禪師塔名覺寂獨孤及為北宗信徒撰〈舒州山谷寺覺寂塔隋鏡智禪師碑銘并序〉(《全唐文》卷三九〇)說到弘忍傳法於神秀慧能「能公退而老曹溪其嗣無聞焉」而秀公法嗣普寂門下萬人升堂者六十三人得自在慧者宏正宏正門下的龍象比普寂更多獨孤及撰碑時神會普寂都已去世了獨孤及漠視神會學系的存在誇張普寂及其弟子宏正門下的興盛至少當時的北宗並沒有衰落毀滅不過神會來洛陽後由於神會政治上的成功(如下說)躍居禪門主流而普寂門下失去了領導的地位倒是事實至於北宗的衰落從史傳所見是與神會禪系——荷澤宗的命運相同那就是經歷武宗的滅法(八四五)晚唐及五代的軍政混亂民生凋敝引起中原文化的全面(不但是佛教)衰落北宗與荷澤宗也就漸歸於泯滅獨讓南方的禪者盛行中國

神會努力於慧能為六祖正統的鼓吹不只是為了爭法門正統神會代表了一代一人的付囑制反對分燈普化的付法制在禪宗史中有深遠的意義而不是[A21]捏造的從代表曹溪禪風的《壇經》來看與《大乘無生方便門》等北宗禪顯有重大的區別神會立頓教(如來禪)而斥漸教(清淨禪)不能說沒有自己的見地而只是爭一法統神會在《南宗定是非論》(《神會集》二八三二九一)

「(和)上答從秀禪(師)說禪教人以下有數百餘人說禪教人並無大小無師資情共爭名利元無[A22]稟承亂於正法惑諸學道者此滅佛法相也」

「和上告遠法師及諸人等莫怪作如此說見世間教禪者多於學禪者極其繚亂恐天魔波旬及諸外道入在其中惑諸學道者滅於正法故如此說」

從這段文看出禪門大[A23]啟以來人人自稱得法處處開法立宗從來一系相承的禪法顯然陷於分化分化為形形色色尤其是神秀一系受到國家尊重自不免有依傍禪門「共爭名利」的現象這對於服膺曹溪禪風堅信一代一人付法制的充滿了護法真誠的神會實有不能不大聲疾呼的苦心神會是慧能門下的「狂」者「狂者有所進取」《證道歌》說「圓頓教勿人情有疑不決直須爭不是山僧爭人我修行恐落斷常坑」神會的「為天下學道者定宗旨為天下學道者辨是非」正是那種為佛法為眾生的真誠如以世俗眼光看作形式的法統之爭那是與事實相去遠了

為法的挫折與成功

從神秀入京(七〇一)以來經普寂等繼踵弘揚到天寶初年(七四二)在當時的政教中心——洛陽長安以及大河南北已有深廣的基礎神會北上發表震動當時批評北宗的宏論當然是不能沒有阻礙的在滑臺大雲寺召開大會就有人臨時「拆破場」了《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一

「俠客沙灘五臺之事縣官白馬衛南盧鄭二令文事三度幾死商旅縗服曾易服執秤負歸百種艱難具如祖傳[A24]磨懸絲之記驗於此矣因淮上祈瑞感炭生芝草士庶咸覩[A25]遂盡今(命)建立無退屈心」[A26]

所說的這些艱難是在到洛陽以前的文字過於簡略不能完全明瞭當時的情形「縣官白馬」是為白馬的官府所拘繫(縣與懸同)白馬在滑臺東當時滑臺是屬於白馬縣的起因是「俠客沙灘五臺之事」「三度幾死」是為了「衛南盧鄭二令文事」是二位縣令「衛南」應是衛河(又名南運河)以南不知是那二縣的縣令上是武俠的牽累[A27]裡是文字引起了麻煩「商旅縗服」以下似乎是受到處分脫去僧衣而服勞役神會在滑臺邢州一帶已遭遇種種的打擊但並不氣餒進一步的到了洛陽——北宗的中心地帶敢說敢為終於遭遇了更大的挫折如《宋僧傳神會傳》說

「天寶中御史盧奕阿比於寂誣奏會聚徒疑萌不利玄宗召赴京時駕幸昭應湯池得對言理允愜敕移住均部二年敕徙荊州開元寺般若院住焉」

關於神會的被徙移《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一說得更為分明

「天寶十二年被譖聚眾敕黜弋陽郡又移武當郡十三載恩命量移襄州至七月又敕移荊州開元寺皆北宗門下之所致也」

這一次的問題極為嚴重天寶十二年(七五三)神會六十六歲御史盧奕奏神會聚眾怕有不利於國家的企圖盧奕是北宗的護持者對神會運用了政治的力量神會的門下多了分子就可能複雜當時曾在湯池面見玄宗接受詢問但結果被貶放到弋陽郡(今江西弋陽縣)又移到武當郡(今湖北均縣)第二年(十三年)又移住襄州(今湖北襄陽)到七月[A28]又移住荊州開元寺不到二年就遷徙了四次艱困是可以想像的在神會再回洛陽以前就住在荊州

時局的突然變亂神會得到了再起的機會天寶十四年(七五五)十一月安祿山反了第二年(七五六)洛陽長安淪陷玄宗去了四川太子在靈武即位(即肅宗)到至德二年(七五七)郭子儀等恢復了東西兩京這時候神會出來了被公推來主持開壇度僧的事如《宋僧傳》說

「副元帥郭子儀率兵平殄然於飛輓索然用右僕射裴冕權計大府各置戒壇度僧僧稅(百)緡謂之香水錢聚是以助軍須群議乃請會主其壇度于時寺宇宮觀鞠為灰燼乃權創一院悉資苫蓋而中築方壇所獲財帛頓支軍費代宗郭子儀收復兩京會之濟用頗有力焉」

當時的度僧是納稅得度的納稅得度的情形如《佛祖歷代通載》卷一三(大正四九五九八中——下)

「聽白衣能誦經五百紙者度為僧或納錢百緡請牒剃落亦賜明經出身及兩京平又於關輔諸州納錢度僧道萬餘人進納自此而始」

《唐書食貨志》也說到「度道士僧尼不可勝計納錢百千賜明經出身」當時的立壇度僧對民眾來說免了兵役勞役對政府來說得到了軍需的支應在政府軍費的迫切下神會出來主持號召獲得大量金錢上的供應當然對神會特別重視起來神會受到了皇帝的供養如《宋僧傳》說

「肅宗皇帝詔入內供養[A29]勅將作大匠併功齊力為造禪宇於荷澤寺中」[A30]

神會在那時念念不忘南宗頓教為南宗做了兩件大事由郭子儀出面申請請為菩提達摩——初祖立謚如陳寬〈再建圓覺塔誌〉(《唐文拾遺》三一)

「司徒中書令汾陽王郭子儀復東京之明年(七五八)抗表乞大師謚代宗皇帝謚曰圓覺名其塔曰空觀」

由廣州節度使韋利見[A31]啟奏請六祖袈裟入內供養如《別傳》(續一四六四八七[A32](卍新續八六五三上))

「上元二年廣州節度韋利見奏僧行滔及傳袈裟入內孝感皇帝依奏[A33]敕書曰[A34]敕曹溪山六祖傳袈裟及僧行滔[A35]并俗弟子韋利見令水陸給公乘隨中使劉楚江赴上都上元二年十二月十七日下」[A36](「上元」應是「乾元」的誤寫)

從韶州請得傳法袈裟到宮內去供養這是付法傳衣慧能為六祖的最好證明在兵荒馬亂中郭子儀與韋利見為禪宗奏請可斷論為與當時主持壇度受到政府崇敬的神會有關神會是「狂」者是富有英雄氣概的禪僧支持他的如兵部侍郎宋鼎太尉房琯(作〈六葉圖序〉)郭子儀韋利見都是與軍隊有關的人也許是氣分相投的關係

神會為曹溪頓教而獻身不避任何艱險坦然直進終於達成了韶州慧能為禪宗六祖永為後代的定論神會也該為了圓滿所願而熙怡微笑了以後的事如《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所說

「乾元(應是無元)元年(七六二)五月十三日示滅年七十五」

「二年(七六三)遷厝於東京龍門置塔寶應二年敕於塔所置寶應寺」

「大曆五年(七七〇)敕賜祖堂額號真宗般若傳法之堂」

「七年(七七二)敕賜塔額號般若大師之塔」

「貞元十二年(七九六)敕皇太子集諸禪師楷定禪門宗旨遂立神會禪師為第七祖」

第二節 有關神會的著作

有關神會的作品過去僅從《傳燈錄》(卷三〇)知道《顯宗記》短篇直到燉煌所藏的有關神會作品唐寫本的發現經胡適等校跋而發表出來神會的禪學及那個時代的禪宗史才有較正確的理解從事神會禪學的研究者雖不一定能恰當地敘述或不免偏頗的論斷然從資料的整理公布來說是不能不表示欽佩的

現存有關神會的作品有《南陽和上頓教解脫禪門直了性壇語》《菩提達磨南宗定是非論》《南陽和上問答雜徵義》《頓悟無生般若頌》在這幾部中雖胡適說《顯宗記》為「禪八股」卻可能為神會所作其餘都是門下的記錄或編集早期的禪宗大德很少有自己著述的

南陽和上頓教解脫禪門直了性壇語

胡適依巴黎國家圖書館所藏伯希和二〇四五號第二件為底本對勘日本[A37]鈴木大拙(鈴木貞太郎)校刊的國立北平圖書館所藏的燉煌寫本發表於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二十九本現又附入《神會和尚遺集》文中說到「登此壇場學修般若波羅蜜」這是在「壇場」中開法傳禪(般若)的一項記錄對神會的禪學來說最為體系完整《曆代法寶記》(大正五一一八五中)說到

「東京荷澤寺神會和上每月作檀場為人說法破清淨禪立如來禪立知見立言說為戒定慧不破言說正說之時即是戒正說之時即是定正說之時即是慧說無念法立見性」

這是神會在壇場所說的主要內容《壇語》雖沒有具備而重要的也都在了特別是「立知見」如《壇語》(《神會集》二三七二三八)

「心有是非不心有來去處不心有青黃赤白不心有住處不心無住處和上言心既無住知心無住不知不知知」

「今推到無住處立知作沒無住心不離知知不離無住知心無住更無餘知無所住者今推知識無住心是而生其心者知心無住是」

神會以[A38]啟發式的問答層層推詰推到「知心無住」這就是「自本空寂心」「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的知「唯指佛心即心是佛」的心

《壇語》是神會在洛陽開法傳禪的記錄開元二十年(七三二)在滑臺召開無遮大會責神秀門下人人開法然後(《神會集》二八三)

「能禪師是的的相傳付囑人已下門徒道俗近有數(應缺一字)餘人無有一人敢濫開禪門縱有一人得付囑者至今未說」

「縱有一人得付囑者」當然指神會自己但那時神會還沒有立宗旨開禪門後來在洛陽「每月作壇場」開法《圓覺經大疏鈔》說「便有難起開法不得」可見洛陽「開法」主要是天寶亂後的事胡適見標題為「南陽和上」而推論為「這是滑臺定宗旨以前的講義」是不對的這是開法傳禪不可能是南陽時代的記錄神會僧籍在南陽龍興寺所以被稱為「南陽和尚」

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

這部論的燉煌寫本已發見的有巴黎國家圖書館所藏的伯希和本三〇四七號第一件又三四八八號又二〇四五號第一件——三本胡適校定收為《神會和尚遺集》卷二卷三及〈新校定的燉煌寫本神會和尚遺著兩種〉的一種散在三處的論文經胡適的校定配合恰為《南宗定是非論》的全部論題「獨孤沛撰」獨孤沛的經歷不明依論文自稱「弟子」「叨陪學侶濫預門徒」這是一位神會的在家弟子這部論起初是記錄當時滑臺召開大會的情形但後來顯然利用了這一出名的會議造成一部論作為荷澤宗的宣傳資料如論末讚偈(《神會集》三一七)

「大乘大論流行四方法幢再建慧日重光愛河舟楫苦海津梁聞者見者咸悟真常」

這部論可分為「序說」「本論」「結讚」——三部分現存的論本不是當時大會的忠實記錄分析全論的內容可見曾一再的附加所以有頭上安頭[A39]腳下添[A40]身內有身的現象

什麼是「頭上安頭」佛法的一般常例論文以歸敬(三寶)及敘述造論意趣開端本論(《神會集》二六〇——二六四)

「歸命三寶法法性真如藏出世破邪宗」

「問曰有何因緣而造此論所以修論」

這是「歸敬敘造論意」部分但在「歸命三寶」以前又附上一段說

「弟子於會和尚法席下見與崇遠法師論義便修從開元十八十九廿年其論本並不定為修未成言論不同今取廿載一本為定後有師資血脈傳亦在世流行」

這不是論文是後來附加的造論經過等於一般書籍的〈自序〉說到「後有師資血脈傳」顯見這一段是後來附加的

什麼是「[A41]腳下添[A42]腳」呢論的末後部分(《神會集》三一二——三一四)

「(崇遠)法師既得此語結舌無對非論一己屈詞抑亦諸徒失志勝負既分道俗嗟散焉」

「和上慧池春水故得入講論處邪幢必摧定是非端勝幡恒建謹錄所聞藏之篋笥」

「發心畢竟二不別如是二心先心難」八句

「勝負既分道俗嗟散」大會的論議到此結束了也就是「本論」的結束「和上慧池春水」以下是結讚到「謹錄所聞藏之篋笥」「結讚」部分也完畢了「發心畢竟二不別」八句出於《大般涅槃經迦葉菩薩品》對這部論來說是不必要的附錄(《壇語》也附有這八句)論文應該就此完結但此下又接著「言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者」一段序讚這部論末了又有十五讚偈這不是論文正如一部書的後跋後敘一樣在末後的長行偈頌中有這樣的話(《神會集》三一六——三一八)

「去開元二十年正月十五日共遠法師論議」

「論之興也開元二十比日陵遲今年法立」

「德超河洛芳流京邑」

「去開元二十」是從前開元二十年的意思「比日陵遲今年法立」顯然是由於神會的被貶逐大法一時衰落到今年才重行建立起來這是至德二年(七五七)神會出來主持「壇度」以後的事「芳流京邑」是受到京中皇家的尊重這一部分是後來追加的附於「結讚」以下約與「歸敬三寶」前一段同時

什麼是「身內有身」呢這部論以神會與崇遠法師共論——滑臺大雲寺召開的大會為主體的「先陳激揚問答之事後敘師資傳授之言」——這二大段就是「本論」《論》(《神會集》二九六——三一二)

「遠法師問曰禪師修何法行何行和上答修般若波羅蜜法行般若波羅蜜行修學般若波羅蜜(法)能攝一切法行般若波羅蜜行是一切行根本(如說)金剛般若波羅蜜最尊最上最第一無生無滅無去來一切諸佛從中出」

「和上言告諸知識獲無所得一時成佛」

「和上問遠法師言勝負既分道俗嗟散焉」

崇遠法師問神會「修何法行何行」神會告訴他修般若法行般若行並引《壇經》的四句以說明般若能攝一切法門為一切行根本後來神會反問崇遠講什麼經而結束了這次大會在這問答中間插入了「和上言告善知識」有近四千字的長篇這是長篇開示與全論的問答體例不合這一大段廣引《勝天王般若》《小品般若》《金剛般若》讚說持誦《金剛經》的功德中間曾這樣(《神會集》三一〇)

「敬白十方諸佛諸大菩薩摩訶薩一切賢聖今捨身命修《頓悟最上乘論》願一切眾生聞讚歎《金剛般若波羅蜜》決定深信堪任不退故」

讚歎《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部分原名《頓悟最上乘論》「修《頓悟最上乘論》」是造論而不是大會的論議與《南宗定是非論》根本不同這是另一部論文而被編進去的

除了前序後序《頓悟最上乘論》其餘部分以滑臺的無遮大會為底本也不完全是當時的問答如《論》(《神會集》二九三——二九四)

「遠法師問曰普寂禪師名字蓋國天下知聞眾口共傳為不可思議何故如此苦相非斥豈不與身命有讎和尚答曰讀此論者不識論意謂言非斥普寂禪師與南宗有別我自料簡是非定其宗旨我今為弘揚大乘建立正法令一切眾生知聞豈惜身命」

「遠法師問修此論者不為求名利乎和上答曰修此論者生命尚不惜豈以名利關心」

這那[A43]裡是崇遠所問神會所說神會與崇遠在大會共論怎麼會說「讀此論者」「修此論者」這分明是造論者所增附的「豈惜身命」「生命尚[A44]不惜」可推定為神會被貶逐回來受到朝野的尊敬改寫這部論用作宣傳資料不了解這部論的改編難怪胡適會說「這種氣概這種搏獅子的手段都可以震動一時人的心魄了」

了解這部論的增附改寫才可以解說一個事實論前說「從開元十八十九廿年論本並不定」宗密在《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一

「因洛陽詰北宗傳衣之由及滑臺演兩宗真偽與崇遠等[A45]詩論一會具在《南宗定是非論》中」[A46]

《曆代法寶記》(大正五一一八五中)也說

「開元中滑臺寺為天下學道者定其宗旨天寶八載中洛州荷澤寺亦定宗旨被崇遠法師問」

滑臺召開的大會似乎不止一次而洛陽也曾舉行定宗旨的大會現存本是作為「開元二十年正月十五日在滑臺大雲寺」大會的論議那一次大會與崇遠法師問答是較成功的出名的一次獨孤沛是以這一次論議為底本的每次論議的要點後來都編集進去也就都作為與崇遠的問答貶逐回來又有所改寫再增加前序後序這是歷次論議的綜集經過增附與改寫的胡適懷疑「何以兩次皆有崇遠的質問」晚年更參照西方神教而想像為「很可能的崇遠法師是神會和上請來的一位有訓練的配角」(《神會集》三六九)這未免太信賴文章的表面記錄而沒有注意到這部論的不斷修正與補充

崇遠是一位講經法師不是禪師並沒有代表北宗即使崇遠的論辯失敗也並不等於北宗的失敗這部《南宗定是非論》為什麼由崇遠來與神會進行論辯呢中國佛教從兩晉以來凡講經法會必先有人出來與主講問難一番有名的「支許」問答就是這種問答講經以外也有論辯法義的法會如三國論師僧粲(《續高僧傳》卷九與嘉祥吉藏(《續高僧傳》卷十一在齊王府的問難任何法會(除傳戒)都有主持的大德通例有人出來問難原意是為了究明法義所作的友誼的論辯「無遮大會」本為布施大會任何人都可以來參加的大會神會的召開無遮大會是「為天下學道者定宗旨為天下學道者辯是非」崇遠是當地有名的講經法師也就自負的出來問難一番在崇遠與神會的問難中禪師勝過了法師神會並因崇遠的發問而發表達摩宗旨的正統是慧能的頓教而盛極一時的神秀門下「師承是傍法門是漸」這一大會對於禪的南宗北宗不同傍正頓漸引起了當時的重視而崇遠與神會的問答也就被傳說開來如以崇遠的論難失敗作為北宗的失敗那就誤解了

南陽和上問答雜徵義

日本入矢義高在一九五七年發見大英博物館所藏的燉煌寫本斯坦因本六五五七號題作《南陽和尚問答雜徵義》附有殘「序」「前唐山主簿劉澄集」除序共十四章這部神會的問答集除序及第一章多一段外與日本石井光雄所藏的燉煌寫本前十四章相合石井本前面沒有題目影印本題作《燉煌出土神會錄》共分五十六章早在民國十九年(一九三〇)胡適將巴黎國家圖書館所藏燉煌寫本伯希和本三〇四七號第一件原本也是沒有題目的題作《神會語錄》而刊出分為五十章這三本雖增減多少不同次第還大致相合胡適本的前五章後一章是石井本所沒有的而石井本與胡適本相同部分除增入九三四三九四〇——幾章外更增四五——五六共十一章於後五〇——五五是六代祖師的傳記末章是〈大乘頓教頌〉附序也就是神會傳這三本的出入不同胡適曾有所解說(《神會集》四〇三——四二〇)

這一部是神會與人問答為主的集子如劉澄序(《神會集》四二六——四二七)

「南陽和尚斯其盛焉[A47]稟六代為先師居七數為今教貴賤雖問記錄多忘若不集成恐無遺簡更訪得者遂綴於後勒成一卷名曰問答雜徵義」

劉澄集本與石井本相合只是現存本殘缺了[A48]稟六代為先師居七數為今教」從序意看來編集的時代是並不太早的「六代」與「七數」正是石井本末七章的內容神會被許為「七數」至少是貶逐回來的事稱為「南陽和上」只是習慣上的稱呼並不就是南陽時代所集成的這部集子除問答外將《南宗定是非論》(《頓悟最上乘論》已編集在內更可見這部集子的並不太早)部分編入如胡適本的一二〇石井本的九一四四七四八四九都是以問答為主而將別部論的部分編入所以胡適推論石井本的五〇——五五(應為五六)章是將〈師資血脈傳〉編入(《神會集》四一八)極為可能胡適本不取祖師傳記將《南宗定是非論》的一部分刪去更增加部分的問答從文字的更通順來說是比較遲一些集成的

日本圓仁(八三八)入唐求法留學十年取回的經籍中有「南陽和尚問答雜徵義一卷劉澄集」與入矢義高所見本的題目相合遲一些圓珍(八五三——八五八)來中國請得《南宗荷澤禪師問答雜徵》一卷都是這部問答集近人稱之為《神會語錄》也很好

頓悟無生般若頌

倫敦英國博物院所藏的燉煌寫本斯坦因二九六號又四六八號題名《頓悟無生般若頌》是一篇而被分散在兩處的與《傳燈錄》(卷三〇)的《顯宗記》同本這一短篇先標「宗本」說

「無念是實相真如知見是無生般若般若照真達俗真空理事皆如此為宗本也」

然後敷暢這一宗本義而成一短篇先標「宗本」是模倣《肇論》的在闡明宗義後次明傳授

「三世諸佛教旨如斯菩薩大悲轉相傳授至於達摩屆此為初遞代相傳於今不絕衣為法信法是衣宗衣法相傳更無別付」

體裁不是偈頌不知為什麼稱為「頌」不如稱為《顯宗記》的好這正代表了神會對於禪及禪門傳授的立場《傳燈錄》本——《顯宗記》有「西天二十八祖共傳無住之心同說如來知見」的話《南宗定是非論》僅說西土八祖是神會晚年的定本所以《顯宗記》的二十八祖說應該是神會門下所增入的

第三節 南頓北漸

神會為了慧能「南宗頓教」的正統性與神秀門下對抗是當時禪宗的重要事實關於「南宗」第三章已經說過了唐的大統一政治是北方勝過了南方而南方文化在南北統一中卻非常活躍有南方特色的繪畫道教都在那個時代發展出南宗佛教的南宗也在這個時代隆盛起來雖然達摩傳來的「南天竺一乘宗」一向就稱為南宗然在南方精神有力的擴展下神會自然會覺得嶺南慧能才是名符其實的南宗慧能門下有的自稱「南方宗旨」也就是這種意義所以在本來就是南宗的南天竺一乘宗中又演化為南宗與北宗的對立

神會稱慧能的法門為南宗神秀所傳的是北宗「師承是傍法門是漸」而南北從此對立起來南北對立不只是師承傍正的爭執「南頓北漸」才是法門對立的實質說到頓與漸至少要明白兩點一是理的頓悟漸悟一是行的頓入漸入諦理小乘有漸入四諦頓悟滅諦的二派大乘以「一切法本不生」為究極中國雖有過漸悟頓悟的辯論(如劉虬〈無量義經序〉所說)而大乘經義從來都是「悟理必頓」的如《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一(大正一六四八六上)

「譬如明鏡頓現一切無相色像如來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頓現無相無所有清淨境界」

這就是理的頓悟不過在頓悟中古說七地悟無生忍(小頓悟)或說初地頓悟或說初住就證悟初信就證悟(後二者比道生的時代略遲)這就是證悟以後還有一層層的深入古人的解說或多少不同但依大乘所證法是沒有層次可說的依智慧就可說這所以「三乘皆依無為法而有差別」道生是針對這悟入又悟入的見解所以立大頓悟說道生的頓悟說保存於謝靈運的《辯宗論》如《廣弘明集》卷二〇(大正五二二二五上)

「有新論道士(指道生)以為鑒寂微妙不容階級積學無限何為自絕」

嘉祥在《二諦義》中也曾有所引述「大頓悟義此是竺道生所辯彼云果報是變謝之宅生死是大夢之境從生死至金剛心皆是夢金剛後心豁然大悟無復所見」(大正四五一一一中)道生以為「積學無限」不悟則已「一悟則紛累都盡耳」究竟成佛所以道生是積學無限的漸修頓悟說與後代禪宗的見地恰好相反近代人歡喜將道生的頓悟與禪宗的頓悟說相混合(其實禪者早已不自覺的混而為一了)所以略為分別扼要的說一切大乘法門都認為真如法性是頓悟的

說到行的頓入漸入主要是從初發心到證悟成佛如一定要歷位進修經三大阿僧祇劫就是漸如直捷的證入成佛「不歷僧祇獲法身」就是頓彌勒系的唯識學馬鳴的《大乘起信論》(論文分明說)決定要三祇成佛是沒有頓的龍樹論依《必定不定印經》約根機利鈍說有漸入的也有一發心就頓入無生廣度眾生的在中國佛教界天臺宗立四十二位初發心住就分證實相(以上是圓修)與(三論宗)嘉祥同門的均正在《四論玄義》中立初信位悟入義後來賢首宗也如此說大乘經中《法華經》的龍女發心就成佛道《涅槃經》說「發心畢竟二不別」《楞伽經》說「無所有何次」(有什麼次第可說)中國佛教到了隋唐之間發心頓入佛道已是多數學者的共信了

北方禪師以《楞伽》《思益經》為無相教是不立次第的頓禪是說發心能現生頓入佛慧與佛不二東山宗的「即心是佛」「心外無佛佛外無心」都可說是頓禪如代表神秀所傳的《大乘無生方便門》(大正八五一二七三下)

「諸佛如來有入道大方便一念淨心頓超佛地」

從神秀弟子義福修學的大乘和尚曾到西藏去教授禪學大乘和尚與印度來的蓮華戒辯論失敗了被禁止傳授這就是宗喀巴書中所說的「支那堪布」現存燉煌本(斯坦因本二六七二號)《頓悟大乘正理訣》就是大乘和尚的宗義前河西觀察判官朝散大夫殿中侍御史王錫為該書作序說

「我大師忽奉明詔曰婆羅門僧等奏言漢僧所教授頓悟禪宗並非金口親說請即停廢」

依上引二文可見北宗也是自稱「頓悟」的[A49]那麼曹溪門下為什麼自稱為頓以神秀所傳的為漸呢「頓」的意義神會曾一再的說到(引文並見《神會和尚遺集》)

「出世間不思議者十信初發心一念相應便成正覺於理相應有何可怪此明頓悟不思議」(一〇〇)

「發心有頓漸迷悟有遲疾迷即累劫悟乃須臾若遇真正善知識以巧方便直示真如用金剛慧斷諸位地煩惱豁然曉悟恆沙妄念一時頓盡無邊功德應時等備」(一二一)

「眾生見性成佛道又龍女須臾發菩提心便成正覺又欲令眾生入佛知見唯存一念相應實更非由階漸相應義者謂見無念者謂了自性者謂無所得以無所得即如來禪」(一三一)

「見諸教禪者不許頓悟要須隨方便始悟此是大下品之見」(二五二)

「學道者須頓見佛性漸修因緣不離是生而得解脫譬如母頓生子與乳漸漸養育其子智慧自然增長頓悟見佛性者亦復如是智慧自然漸漸增長」(二八七)

宣說「南頓北漸」的神會當時是有根據的初發心「一念相應」「唯存一念相應[A50][A51]非由階漸」「一念相應」就是「無念」只此「無念」「單刀直入」「直了見性」不假其他方便的是頓如以為「須隨方便始悟」也就是要經種種方便——攝心方便觀察次第方便才能悟入的就是漸傳說神秀的禪法「專念以息想極力以攝心趣定之前萬緣盡閉發慧之後一切皆如」普寂他們是「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這都顯然有進修的層次就是漸「迷悟有遲疾」漸悟當然是有的但如以為「須隨方便始悟」——非漸不可即就是「大下品之見」了神會所說約根機的利鈍說更著重於法門的直捷神會說「直了見性」南方說「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直了」「直指」南宗學者自覺得比起北宗來更有資格稱為「頓教」

《壇經》有關頓漸的意見與神會所說大致相合如說

「法無頓漸人有利鈍迷(原作「明」)即漸契(原作「勸」)悟人頓修」([A52]大正四八[A53]三三八中——下)

「迷來經累劫悟則須臾間」([A54]大正四八三四二上)

「何以漸頓法即一種見有遲疾見遲即漸見疾即頓法無漸頓人有利鈍故名漸頓」([A55]大正四八三四二中)

「神秀師常見人說慧能法疾直指路秀師遂喚門人僧志誠曰汝聰明多智汝與吾至曹溪山到慧能所禮拜但聽莫言[A56]我使汝來所聽意旨[A57]起却來與吾說看慧能見解與吾誰遲疾」([A58]大正四八三四二中)

《壇經》的頓漸說與神會大意相合頓與漸是根機的利鈍問題不是「法」的不同鈍根累劫漸修等到悟入還是一樣的「自性般若」從應機的利鈍說直捷的開示悟入是頓須種種方便漸次修學而悟入的是漸如「定慧等學」「三學等」是頓慧的分別次第進修是漸所以南宗的稱為「頓教」是不假方便直指直示的「念佛名令淨心」的北宗本淵源於道信的「入道安心要方便」無念是念佛契入心地明淨東山門下不一定是非漸不可的如《法如行狀》(《金石續編》卷六)

「今唯以一法能令聖凡同入決定眾皆屈申臂頃便得本心(如禪)師以一印之法密印於眾意世界不現則是法界此法如空中月影出現應度者心」

法如的開法方便「以一印之法密印於眾意」不能說不是頓教「法如乃祖範師資發大方便令心直至無所委曲」「眾皆屈申臂頃便得本心」不能說不是頓悟然從神秀以來「以方便顯」門下都在方便漸修中用力所以《傳法寶紀》的作者杜胐對神秀門下有說不出的慨歎如說

「今之學者將(念佛名令淨心)為委巷之談悲夫豈悟念性本空焉有念處淨性已寂夫何淨心念淨都忘自然滿照[A59]僧可有言曰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信矣今大通(神秀)門人法棟無撓伏膺何遠裹足宜行勉哉學流光陰不棄也」

從當時(法如開法以來慧能還在世比神會北上早得多)的情形看來「淨心」方便的次第化已失去了東山法門——即心是佛的頓入氣息神秀所傳是有頓悟入道成分的而「以方便顯」逐漸落入了漸修的情況這難怪杜胐要慨歎神會要專提「直了見性」以「南宗頓教」宣告於天下了


校注

[A1] 稟【CB】禀【印順】
[A2] (卍新續九五三二下)【CB】[-]【印順】
[A3] 那麼【CB】那末【印順】
[A4] 天地【CB】他【印順】
[A5] 患【CB】罪【印順】
[A6] [-]【CB】神會【印順】
[A7] (卍新續八六五一中)【CB】[-]【印順】
[A8] (卍新續六三三一中)【CB】[-]【印順】
[A9] 裡【CB】裏【印順】
[A10] 年輕【CB】年青【印順】
[A11] [-]【CB】[-]【印順】
[A12] [-]【CB】[-]【印順】
[A13] 跡【CB】迹【印順】(cf. 《宋高僧傳》卷8(CBETA, T50, no. 2061, p. 756, c19-p. 757, a11))
[A14] 勅【CB】勑【印順】
[A15] 《宋高僧傳》卷8「居曹溪數載後遍尋名跡開元八年勅配住南陽龍興寺續於洛陽大行禪法聲彩發揮先是兩京之間皆宗神秀若不淰之魚鮪附沼龍也從見會明心六祖之風蕩其漸修之[4]道矣南北二宗時始判焉致普寂之門盈而後虛天寶中御史盧弈阿比於寂誣奏會聚徒疑萌不利玄宗召赴京時駕幸昭應湯池得對言理允愜勅移往均部二年勅徙荊州開元寺般若院住焉十四年范陽安祿山舉兵內向兩京版蕩駕幸巴蜀副元帥郭子儀率兵平殄然於飛輓索然用右僕射裴冕權計大府各置戒壇度僧僧稅緡謂之香水錢聚是以助軍須初洛都先陷會越在草莽時盧弈為賊所戮群議乃請會主其壇度于時寺宇宮觀鞠為灰燼乃權創一院悉資[1]苦蓋而中築方壇所獲財帛頓支軍費代宗郭子儀收復兩京會之濟用頗有力焉肅宗皇帝詔入內供養勅將作大匠併功齊力為造禪宇于荷澤寺中是也會之敷演顯發能祖之宗風使秀之門寂寞矣」(CBETA, T50, no. 2061, p. 756, c19-p. 757, a11)[4]道=過【宋】[1]苦=苫【宋】【元】
[A16] 敕【CB】勑【印順】
[A17] 沉【CB】沈【印順】(cf. 《圓覺經大疏釋義鈔》卷3(CBETA, X09, no. 245, p. 532, c2-3 // Z 1:14, p. 277, b9-10 // R14, p. 553, b9-10))
[A18] 敕【CB】勑【印順】
[A19] 《圓覺經大疏釋義鈔》卷3(CBETA, X09, no. 245, p. 532, c2-3 // Z 1:14, p. 277, b9-10 // R14, p. 553, b9-10)
[A20] 裡【CB】裏【印順】
[A21] 捏【CB】揑【印順】
[A22] 稟【CB】禀【印順】
[A23] 啟【CB】啓【印順】
[A24] 磨【CB】摩【印順】(cf. 《圓覺經大疏釋義鈔》卷3(CBETA, X09, no. 245, p. 532, c5-7 // Z 1:14, p. 277, b12-14 // R14, p. 553, b12-14))
[A25] 遂【CB】乃【印順】
[A26] 《圓覺經大疏釋義鈔》卷3(CBETA, X09, no. 245, p. 532, c5-7 // Z 1:14, p. 277, b12-14 // R14, p. 553, b12-14)
[A27] 裡【CB】裏【印順】
[A28] 裡【CB】裏【印順】
[A29] 勅【CB】勑【印順】(cf. 《宋高僧傳》卷8(CBETA, T50, no. 2061, p. 757, a8-9))
[A30] 《宋高僧傳》卷8(CBETA, T50, no. 2061, p. 757, a8-9)
[A31] 啟【CB】啓【印順】
[A32] (卍新續八六五三上)【CB】[-]【印順】
[A33] 敕【CB】勅【印順】(cf. 《曹溪大師別傳》卷1(CBETA, X86, no. 1598, p. 53, a13-17 // Z 2B:19, p. 487, a7-11 // R146, p. 973, a7-11))
[A34] 敕【CB】勅【印順】
[A35] 并【CB】並【印順】
[A36] 《曹溪大師別傳》卷1(CBETA, X86, no. 1598, p. 53, a13-17 // Z 2B:19, p. 487, a7-11 // R146, p. 973, a7-11)
[A37] 鈴木大拙(鈴木貞太郎)【CB】貞木鈴太郎【印順】
[A38] 啟【CB】啓【印順】
[A39] 腳【CB】脚【印順】
[A40] 腳【CB】脚【印順】
[A41] 腳【CB】脚【印順】
[A42] 腳【CB】脚【印順】
[A43] 裡【CB】裏【印順】
[A44] [-]【CB】且【印順】
[A45] 詩【CB】持【印順】
[A46] 《圓覺經大疏釋義鈔》卷3(CBETA, X09, no. 245, p. 532, c1 // Z 1:14, p. 277, b8 // R14, p. 553, b8)
[A47] 稟【CB】禀【印順】
[A48] 稟【CB】禀【印順】
[A49] 那麼【CB】那末【印順】
[A50] 更【CB】非【印順】
[A51] 非由【CB】更有【印順】
[A52] 大正四八【CB】[-]【印順】
[A53] 三【CB】二【印順】
[A54] 大正四八【CB】[-]【印順】
[A55] 大正四八【CB】[-]【印順】
[A56] 我【CB】吾【印順】
[A57] 起【CB】取【印順】
[A58] 大正四八【CB】[-]【印順】
[A59] 戲【CB】戱【印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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