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荷澤神會與南宗
第一節 神會的一生
曹溪慧能發展了東山法門,還只是東山門下的一流。自慧能去世(七一三),弟子們[A1]稟承曹溪法門而充分的發展起來,中國禪宗進入了第三階段。這是以曹溪南宗為中心,而為東山與牛頭(或南宗、北宗、牛頭宗)的混融,而到達「凡言禪皆本曹溪」(元和十年——八一五,柳宗元撰〈賜謚大鑒禪師碑〉所說)的時代。到會昌滅法(八四五),禪宗進入了「越祖分燈」的時代,才是一般人所知道的禪宗。
慧能去世來一百零年(七一三一—八一五),曹溪禪的大發展,在中國文化史,中國佛教史上的成就,真是一件大事!在這期的禪宗史中,首先見到了神會向中原傳播南宗頓教,形成了荷澤一流。
生卒年齡考
神會的傳記,主要為《宋僧傳》卷八〈神會傳〉(大正五〇.七五六下——七五七上);《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續一四.二七七[A2](卍新續九.五三二下));《傳燈錄》卷五(大正五一.二四五上——中)。神會的年齡與去世年月,傳有不同的異說,如:
《圓覺經大疏鈔》 七十五歲 乾元元年五月十三日卒
《景德傳燈錄》 七十五歲 上元元年五月十三日卒
《宋高僧傳》 九十三歲 上元元年建午月十三日卒
胡適據《傳燈錄》,《圓覺經大疏鈔》的「五月十三日」,及《宋僧傳》的「建午月十三日」,而考訂為:神會應死於肅宗末年(七六二)的五月。那年是沒有年號的元年;惟有這一年的五月,才是「建午」的。後人沒有注意沒有年號那回事,所以寫作「乾元元年」,或「上元元年」(《神會集》三七〇——三七六)。這一考證,是精確可信的!
神會的生年多少,有九十三歲說,七十五歲說。近代學者大抵採取九十三歲說,因為王維受神會所託,作〈六祖能禪師碑銘〉(《全唐文》卷三二七),曾這樣說:
「弟子曰神會,遇師於晚景,聞道於中年」。
慧能於先天二年(七一三)去世,如神會生年七十五,那時僅有二十六歲,便不能說是「中年」。如為九十三歲,那時神會四十四歲。三十多歲來見慧能,便與「聞道於中年」相合。然「生年七十五」,是早期的傳說,神會門下的傳說,應該給予有利的考慮。宗密《圓覺經大疏鈔》所說「年七十五」,是與「襄州神會,姓高,年十四,來謁」慧能的傳說相結合,並非「中年」。《曹溪別傳》(七八一作)說:神會來參慧能,是十三歲的小沙彌。這雖是一部年月極雜亂的書,但足以說明神會少小來參慧能的傳說,在離神會去世不過二十年的時候,已經存在。石井光雄影印本《神會語錄》,末段有〈大乘頓教頌序〉說:
「我荷澤和尚,……在幼稚科,遊山訪道。……因詣嶺南,復遇曹溪尊者。……昔年九歲,己發弘願,我若悟解,誓當顯說。今來傳授,遂過先心」。
這些早期記錄,神會門下所傳的,都不是「聞道於中年」。還有,神會於天寶十二年(七五三),受到盧奕的誣奏,過了四五年的流放遷徙生活。當時的罪嫌是;「奏會聚眾,疑萌不利」;「被譖聚眾」。古代僧侶,尤其是道士(元明以來的白蓮教等都是),每有假借宗教,瞽惑人心,引起暴動甚至造反的。「聚眾」,可能有不利於國家的企圖,是一項可輕又可以極重的罪嫌,所以神會受到了流放的處分。如依九十三歲說,那年神會已八十四歲。八十四歲的老和尚,在國家承平時代,政府會懷疑他有不利於國家的異圖,實在有點使人難以相信。如依七十五歲說,那時六十六歲,這就比較說得過去了。
神會年七十五,十四歲那年(七〇一),來參謁慧能。這雖不合於「聞道於中年」,卻合於「遇師於晚景」。我以為:在古代抄寫中,「中年」可能為「沖年」的別寫。中與沖,是可以假借通用的。如「沖而用之」,就是「中用」。「沖和」與「中和」,「沖虛」與「中虛」,都音義相通。「沖人」,「沖年」,「沖齡」——沖是從嬰孩到成年(二十歲)的中間。神會十四歲來謁六祖,正是「聞道於沖年」。沖年,或通假而寫為「中年」,或偏旁脫落而成為「中年」,這才與神會門下的傳說不合,與神會被流放的實際年齡不合。如讀為「沖年」,就一切都沒有矛盾了。而且,「中年」一般解說為四十歲左右。神會即使生年九十三,在七〇一年頃來見慧能,也只有三十二歲,與「中年」也並不太切合。如「中年」而是「沖年」的轉寫,[A3]那麼神會生年七十五歲,應生於垂拱四年(六八八)。慧能入滅時,神會二十六歲,受具足戒不久,所以有「神會小僧」的傳說。
參學生涯
神會,襄州(今湖北襄陽縣)人,姓高。《壇經》燉煌本作「南陽」,興聖寺本作「當陽」,都是傳說的錯誤。起初,從當陽玉泉寺的神秀禪師修學。神秀被徵召入京(七〇一)神會才到嶺南來參慧能,那時年才十四歲。神會來見慧能,當時的問答,傳說不一,可以分為二大類。第一類的傳說變化很多,今略舉五說,如:
1.燉煌本《壇經》(大正四八.三四三上)說:
「神會,南陽人也。至曹溪山,禮拜問言:和尚坐禪,見亦不見?大師起把杖打神會三下,却問神會:吾打汝痛不痛?神會答言:亦痛亦不痛(六祖言曰:吾亦見亦不見。神會又問大師:何以亦見亦不見?大師言:吾亦見,常見自過患,故云亦見。亦不見者,不見[A4]天地人過[A5]患,所以亦不見也。汝亦痛亦不痛如何?神會答曰:若不痛即同無情木石,若痛即同凡夫即起於恨)。大師言:神會!向前見不見是兩邊,痛不痛是生滅。汝自性且不見,敢來弄人![A6]禮拜,禮拜,更不言」。
「神會作禮,便為門人,不離曹溪山中,常在左右」。
這一段師資相見的問答,對神會來說,沒有暗示神會的偉大,也沒有蓄意的譏貶,只是禪師平常接人的一則範例。神會是聰明人,可是不知道「自知自見」,卻向外作弄聰明,要問慧能的禪心,見還是不見。杖打三下,正要他向自己身心去自知自覺,這是禪師用棒的榜樣。一經慧能反詰,神會就自覺錯誤——痛與不痛,都落於過失。所以慧能責備他:「汝自迷不見自心,却來問慧能見否!……何不自修,問吾見否」?神會這才向慧能禮謝,死心塌地的在曹溪修學。
2.《別傳》(續一四六.四八五[A7](卍新續八六.五一中))說:
慧能開示:「我有法,無名無字,……無頭無尾,無內無外,……此是何物」?
神會答:「此之(疑「是」之訛)佛之本源。……本源者,諸佛本性」。
慧能打神會幾下。至夜間,問神會:「吾打汝時,佛性受否?答云:佛性無受。……豈同木石?雖痛而心性不受」。
慧能許可他說:「汝今被打,心性不受。汝受諸觸如智證,得真正受三昧」。於是密授付囑。
《別傳》的問答,與《壇經》不同,但有傳說上的連絡。如《別傳》也打了幾下;又問神會痛不痛,這是與《壇經》類似的。神會說「知痛而心性不受」,慧能認可了,所以就密授付囑。《別傳》所說,是重於佛性的。如慧能未到黃梅以前,就與無盡藏尼論涅槃佛性。弘忍付慧能衣法時,也是問答佛性。與神會問答,又是問「佛性受不」。所以《別傳》在神會門下,代表特重佛性那一派的傳說。
3.圭峯宗密的《師資承襲圖》,引《祖宗傳記》(續一一〇.四三三[A8](卍新續六三.三一中))說:
「和尚問:知識!遠來大艱辛,將本來否?(神會)答:將來。若有本,即合識主!答:神會以無住為本,見即是主。大師云:遮沙彌爭敢取次語!便以杖亂打。神會杖下思惟:大善知識歷劫難逢,今既得遇,豈惜身命」!
宗密的《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也說:「因答無住為本,見即是主(原作「性」),杖試諸難,夜喚審問,兩心既契,師資道合」。宗密所傳的問答,「無住為本,見即是主」,為神會所傳的荷澤禪的特色。這是將神會傳禪的要義,作為初見六祖的問答了。在杖打以後,夜間又喚去審問,兩心契合,與《別傳》所說相同。但宗密所傳,要等神會外遊,再來曹溪,才「默授密語」。這是神會門下的傳說,與《別傳》一樣。在神會初來曹溪的問答中,就顯露頭角,意味著神會的利根頓契,為南宗頓教的傳承者。
4.《傳燈錄》,是此較遲出的禪宗史書,深受《寶林傳》的影響。《傳燈錄》(卷五)有關神會來參慧能的問答,可分二節:起初,與宗密《禪門師資承襲圖》所說相同。其次又這樣(大正五一.二四五上)說:
「他日,祖告眾曰:吾有一物,無頭無尾,無名無字,無背無面,諸人還識否?(神會)師乃出曰:是諸佛之本源,神會之佛性。祖曰:向汝道無名無字,汝便喚本源佛性!師禮拜而退」。
這一問答,分明是引用《別傳》的。但刪去了《別傳》的夜喚審問,默授付囑。
5.《壇經》宗寶本——一般通行的《六祖大師法寶壇經》,編定於元至元年間(一二九一頃)。宗寶本將上來的各種不同傳說,結合為一。一、「無住為本,見即是主」問答,全同《禪門師資承襲圖》所說。二、六祖杖打三下,「打汝痛不痛」的問答,與燉煌本相合。三、六祖告眾,「吾有一物,無頭無尾」問答,與《傳燈錄》相同,但又加上了兩句,如(大正四八.三五九中——下)說:
「師曰:向汝道無名無字,汝便喚作本源佛性!汝向去有把茆蓋頭,也只成箇知解宗徒」!
宗寶本比《傳燈錄》,更多一層訶責。這兩部書,引用神會學系的傳說,卻刪去了原有的「師資道合」,「默授付囑」,加上了訶斥的詞句。由於這兩部書的編集者,屬於曹溪門下的另一系統,反荷澤的洪州、石頭門下的關係。神會的確是一位「知解宗徒」,但這[A9]裡是不滿神會的禪者,假託慧能所說,以貶抑神會而已。
上來五項的不同傳說,有一項事實,那就是神會來參見時,受到慧能的杖試。神會受到杖責,因而有「痛不痛」的問答。儘管傳說不同,稱譽與貶抑不同,而這一事實,始終如一。4 與 5,只是援引古說,加以結合,刪去對神會的稱譽,而加上主觀的評語。2 與 3,是神會門下的傳說、所以有稱譽神會的話。1 燉煌本的傳說,是不屬於神會系的。對於神會,沒有貶抑語,也沒有稱揚讚歎的話。只是慧能平實的接引學人,誘導神會自己去體悟。這一事實,這一問答,平易而近情,沒有宗派的意味。神會初見慧能的問答,這應該是近於當時實況的。
第二類傳說,出於《宋僧傳》如(大正五〇.七五六下)說:
「及見,能問會曰:從何所來?答曰:無所從來。能曰:汝不歸去?答曰:一無所歸。能曰:汝太茫茫。答曰:身緣在路。能曰:由自未到。答曰:今已得到,且無滯留」。
這是另一傳說,從來不曾受到禪者的重視。《宋僧傳》的編成(九八八進上),離神會已二百多年,不知有關神會的問答,依據什麼傳說!不能以「宋僧傳多採碑傳」,而輕率的認為可信。從問答的語意來說,大有作家相見的氣概,可能為神會門下的又一傳說。比之原始的傳說——燉煌本所傳,不及多了!
神會就這樣的住在曹溪修學。據宗密所傳,神會曾一度外出遊學,如《圓覺經大疏鈔》說:
「神會北遊,廣其見聞,於西京受戒。景龍年中,却歸曹溪。大師知其純熟,遂默授密語」。
景龍年中(七〇七——七〇九),神會受戒(二十歲,七〇七)回來,才受慧能的付囑。神會在曹溪門下,是[A10]年輕的一位。他的精勤苦行,大有慧能在黃梅時,破柴踏碓的模樣。《圓覺經大疏鈔》曾這樣說:「會和上行門增上:苦行供養,密添眾瓶,斫冰濟眾,負薪擔水,神轉巨石等」。古代禪者,都從為法忘身,勤苦琢磨而成為大器。神會從受戒回來,常在慧能左右,為慧能晚年的得意弟子。至於受慧能的付囑,那是密付密授,非局外人所知。如懷讓、行思,都說得慧能的付囑,大抵由門下傳述出來,因門下的發揚而被公認為事實。依《壇經》,神會為十弟子之一:「汝等不同餘人,吾滅度後,汝各為一方頭」。這是分頭普化,與神會及門下所傳,一代一人說不同。慧能將入滅時,大家涕淚悲泣,唯有神會沒有悲泣,慧能讚歎為:「神會小僧,却得善不善等,毀譽不動」!神會經多年的精進,應該大有進益,但這似乎是「壇經傳宗」者添附的。《壇經》燉煌本曾這樣(大正四八.三四四上)說:
「上座法海向前言:大師去後,衣法當付何人?大師言:法即付了,汝不須問。吾滅後二十餘年,邪法繚亂,惑我宗旨。有人出來,不惜身命,定佛教是非,豎立宗旨,即是吾正法」。
這一問答,與「十弟子」說相矛盾。這是影射慧能滅後二十年(七三二),神會於滑臺大雲寺,開無遮大會,定佛教是非,豎立南宗頓教的事實。這顯然是神會的「習徒迷真,橘枳變體,竟成壇經傳宗」所增入。
南宗頓教的傳布
慧能入滅後,神會的行蹤及其為南宗頓教的努力,略如《宋僧傳》所說[A11]:[A12]
「居曹溪數載,後遍尋名[A13]跡。開元八年,[A14]勅配住南陽龍興寺。續於洛陽,大行禪法,聲彩發揮。……會之敷演,顯發能祖之宗風,使(神)秀之門寂寞矣」![A15]
慧能去世後,神會曾過了數年的遊歷生活。開元八年(七二〇),奉[A16]敕配住南陽的龍興寺。神會在南陽,住了一段較長時期,所以大家都稱他為「南陽和上」。從劉澄所集的《南陽和上問答雜徵義》(近人稱之為「神會語錄」),見到神會與南陽太守王弼,內鄉縣令張萬頃的問答。王趙公——王琚,問三車義。應侍御史王維的請求,在臨湍驛,與同寺的慧澄禪師共話禪理。神會發揚南宗頓教的運動,從此逐漸的展開。到了開元二十年(七三二),神會四十五歲,在滑臺(今河南滑縣)大雲寺,開無遮大會。現存《南宗定是非論》,敘錄當時論議的情形。神會當時向大眾宣告(《神會集》二六七):
「神會今設無遮大會,兼莊嚴道場,不為功德,為天下學道者定(宗)旨,為天下學道(者)辨是非」。
這是公開的,僧尼道俗都來參加的大會。神會召開大會的目的,是針對當時以嵩洛為中心的,推神秀為六祖的,得王家崇奉的北宗而發。神秀的弟子——義福、普寂、降魔藏等,繼承神秀的禪門,盛極一時,如《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一說:
「能大師滅後二十年中,曹溪頓旨,[A17]沉廢於荊吳;嵩嶽漸門,熾盛於秦洛。普寂禪師,秀弟子也,謬稱七祖。二京法主,三帝門師,朝臣歸崇,[A18]敕使監衛」。[A19]
面對這樣盛極一時的北宗,神會出來指證:在菩提達摩法系中,神秀是旁支;真正受五祖付法傳衣的,是韶州曹溪的慧能,慧能才是六祖。論到法門,神秀是漸門,不是祖祖相承的頓教。這一切,如《南宗定是非論》(《神會集》二八一、二八五——二八八)說:
「從上已來,具有相傳付囑。……唐朝忍禪師在東山,將袈裟付囑於能禪師。經今六代,內傳法契以印證心,外傳袈裟以定宗旨。從上相傳,一一皆與達摩袈裟為信。其袈裟今見在韶州,更不與人」。
「今言不同者,為秀禪師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從上六代以來,無有一人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是以不同。……我六代大師,一一皆言單刀直入,直了見性,不言階漸。夫學道者,須頓見佛性,漸修因緣,不離是生而得解脫。……今言坐者,念不起為坐;今言禪者,見本性為禪」。
滑臺在洛陽的東北,神會到這[A20]裡來召開無遮大會,論定佛法宗旨,一定是由於多年來在南陽的宣揚頓教,得到(曾來南陽的)滑臺大雲寺僧的同情,邀到那邊去召開大會的。如不得當地僧眾的有力支持,任何有名的大德,都不可能在別處別寺,召開這樣的大會。在這次大會的進行中,不是沒有阻礙的,如《南宗定是非論》(《神會集》二六四——二六五)說:
「即時(?)人侶,╳卷屏風,稱有官客,擬將著侍。和上言:此屏風非常住家者,何乃拆破場,將用祇承官客」!
莊嚴會場的屏風,並非常住公物,而是私人的(可能向信徒借來)。到了臨時,有人以招待官客的名義,將屏風帶去,這是故意的「拆破場」(拆臺)。可見當時大雲寺內,也有反對的力量存在,但神會終於完成了這一次莊嚴的盛會。從此,南頓北漸,顯著的對立起來。慧能為六祖,「是的的相傳付囑人」,更普遍的傳揚開來。
神會在滑臺召開的大會,不止一次,二十年是最成功的一次。此後,神會大概以南陽(洛陽之南)為根本,而往來於滑臺(洛陽東北)一帶。神會也到過邢州(今河北鉅鹿縣)開元寺。天寶七年,神會請宋鼎作〈唐曹溪能大師碑〉(《金石錄》卷七),就立在邢州。直到天寶四年(七四五),神會五十八歲,應兵部侍郎宋鼎的禮請,到洛陽,住荷澤寺,這才進入北宗的教化中心。如《圓覺經大疏鈔》卷三說:
「天寶四載,兵部侍郎宋鼎,請入東都。然正道易申,謬理難固。於是曹溪了義,大播於洛陽;荷澤頓門,派流於天下」。
神會到了洛陽,也曾召開定兩宗是非的大會。據宗密的傳說,是天寶四年(《曆代法寶記》,作「天寶八年」)。神會不斷的評論兩宗的傍正。當北宗普寂在世時(七三九去世),曾「在嵩山豎碑銘,立七祖堂,修法寶紀,排七代數」(《神會集》二八九)。神會也就立祖堂,立碑記,如《宋僧傳》卷八〈慧能傳〉(大正五〇.七五五中)說:
「會於洛陽荷澤寺,崇樹能之真堂;兵部侍郎宋鼎為碑焉。會序宗脈,從如來下西域諸祖外,震旦凡六祖,盡圖繢其影。太尉房琯作六葉圖序」。
宋鼎作碑,是天寶十一年。立六代祖師的影堂,作六葉圖,當時的北宗、南宗,都是重祖師(甚至比佛更重要),也就是重傳承的宗派。在神會這樣的弘傳下,南宗頓教——曹溪禪在洛陽,大大的傳開了。《宋僧傳》說:「普寂之門,盈而後虛」;胡適說神會是「北宗禪的毀滅者」,不免誇大失實!大曆七年(七七二),獨孤及等上表,為三祖僧璨乞謚并塔額,肅宗賜謚為鏡智禪師,塔名覺寂。獨孤及為北宗信徒,撰〈舒州山谷寺覺寂塔隋鏡智禪師碑銘并序〉(《全唐文》卷三九〇),說到弘忍傳法於神秀、慧能。「能公退而老曹溪,其嗣無聞焉」。而秀公法嗣普寂門下萬人,升堂者六十三人,得自在慧者宏正。宏正門下的龍象,比普寂更多。獨孤及撰碑時,神會、普寂都已去世了。獨孤及漠視神會學系的存在,誇張普寂及其弟子宏正門下的興盛。至少,當時的北宗,並沒有衰落,毀滅。不過神會來洛陽後,由於神會政治上的成功(如下說),躍居禪門主流;而普寂門下,失去了領導的地位,倒是事實。至於北宗的衰落,從史傳所見,是與神會禪系——荷澤宗的命運相同。那就是經歷武宗的滅法(八四五),晚唐及五代的軍政混亂,民生凋敝,引起中原文化的全面(不但是佛教)衰落。北宗與荷澤宗,也就漸歸於泯滅,獨讓南方的禪者盛行中國。
神會努力於慧能為六祖正統的鼓吹,不只是為了爭法門正統。神會代表了一代一人的付囑制,反對分燈普化的付法制,在禪宗史中,有深遠的意義,而不是[A21]捏造的。從代表曹溪禪風的《壇經》來看,與《大乘無生方便門》等北宗禪,顯有重大的區別。神會立頓教(如來禪)而斥漸教(清淨禪),不能說沒有自己的見地,而只是爭一法統。神會在《南宗定是非論》(《神會集》二八三、二九一)說:
「(和)上答:從秀禪(師)……說禪教人……。以下有數百餘人說禪教人,並無大小,無師資情,共爭名利,元無[A22]稟承,亂於正法,惑諸學道者,此滅佛法相也」。
「和上告遠法師及諸人等:莫怪作如此說,見世間教禪者多,於學禪者極其繚亂。恐天魔波旬及諸外道入在其中,惑諸學道者,滅於正法,故如此說」。
從這段文看出,禪門大[A23]啟以來,人人自稱得法,處處開法立宗。從來一系相承的禪法,顯然陷於分化,分化為形形色色。尤其是神秀一系,受到國家尊重,自不免有依傍禪門,「共爭名利」的現象。這對於服膺曹溪禪風,堅信一代一人付法制的,充滿了護法真誠的神會,實有不能不大聲疾呼的苦心。神會是慧能門下的「狂」者,「狂者有所進取」。《證道歌》說:「圓頓教,勿人情,有疑不決直須爭。不是山僧爭人我,修行恐落斷常坑」。神會的「為天下學道者定宗旨,為天下學道者辨是非」,正是那種為佛法、為眾生的真誠。如以世俗眼光,看作形式的法統之爭,那是與事實相去遠了!
為法的挫折與成功
從神秀入京(七〇一)以來,經普寂等繼踵弘揚,到天寶初年(七四二),在當時的政教中心——洛陽、長安,以及大河南北,已有深廣的基礎。神會北上,發表震動當時,批評北宗的宏論,當然是不能沒有阻礙的。在滑臺大雲寺召開大會,就有人臨時「拆破場」了。《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一說:
「俠客沙灘五臺之事,縣官白馬。衛南盧鄭二令文事,三度幾死。商旅縗服,曾易服執秤負歸。百種艱難,具如祖傳。達[A24]磨懸絲之記,驗於此矣!因淮上祈瑞,感炭生芝草,士庶咸覩,[A25]遂盡今(命?)建立無退屈心」。[A26]
所說的這些艱難,是在到洛陽以前的。文字過於簡略,不能完全明瞭當時的情形。「縣官白馬」,是為白馬的官府所拘繫(縣與懸同)。白馬在滑臺東,當時滑臺是屬於白馬縣的;起因是「俠客沙灘五臺之事」。「三度幾死」,是為了「衛南盧鄭二令文事」。盧、鄭,是二位縣令。「衛南」,應是衛河(又名南運河)以南,不知是那二縣的縣令。上是武俠的牽累,這[A27]裡是文字引起了麻煩。「商旅縗服」以下,似乎是受到處分,脫去僧衣而服勞役!神會在滑臺、邢州一帶,已遭遇種種的打擊。但並不氣餒,進一步的到了洛陽——北宗的中心地帶。敢說敢為,終於遭遇了更大的挫折,如《宋僧傳.神會傳》說:
「天寶中,御史盧奕阿比於寂,誣奏會聚徒,疑萌不利。玄宗召赴京,時駕幸昭應,湯池得對,言理允愜。敕移住均部;二年,敕徙荊州開元寺般若院住焉」。
關於神會的被徙移,《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一,說得更為分明:
「天寶十二年,被譖聚眾。敕黜弋陽郡,又移武當郡。十三載,恩命量移襄州。至七月,又敕移荊州開元寺,皆北宗門下之所致也」。
這一次的問題,極為嚴重。天寶十二年(七五三),神會六十六歲,御史盧奕奏神會聚眾,怕有不利於國家的企圖。盧奕是北宗的護持者,對神會運用了政治的力量。神會的門下多了,分子就可能複雜。當時曾在湯池,面見玄宗,接受詢問。但結果,被貶放到弋陽郡(今江西弋陽縣)。又移到武當郡(今湖北均縣)。第二年(十三年),又移住襄州(今湖北襄陽)。到七月[A28]裡,又移住荊州開元寺。不到二年,就遷徙了四次,艱困是可以想像的!在神會再回洛陽以前,就住在荊州。
時局的突然變亂,神會得到了再起的機會。天寶十四年(七五五)十一月,安祿山反了。第二年(七五六),洛陽、長安淪陷,玄宗去了四川,太子在靈武即位(即肅宗)。到至德二年(七五七),郭子儀等恢復了東西兩京。這時候,神會出來了,被公推來主持開壇度僧的事,如《宋僧傳》說:
「副元帥郭子儀率兵平殄,然於飛輓索然。用右僕射裴冕權計,大府各置戒壇度僧,僧稅(百)緡,謂之香水錢,聚是以助軍須。……群議乃請會主其壇度。于時寺宇宮觀,鞠為灰燼,乃權創一院,悉資苫蓋,而中築方壇。所獲財帛,頓支軍費。代宗郭子儀收復兩京,會之濟用,頗有力焉」。
當時的度僧,是納稅得度的。納稅得度的情形,如《佛祖歷代通載》卷一三(大正四九.五九八中——下)說:
「聽白衣能誦經五百紙者度為僧。或納錢百緡,請牒剃落,亦賜明經出身。及兩京平,又於關輔諸州,納錢度僧道萬餘人。進納自此而始」。
《唐書.食貨志》,也說到:「度道士僧尼不可勝計;納錢百千,賜明經出身」。當時的立壇度僧,對民眾來說,免了兵役、勞役。對政府來說,得到了軍需的支應。在政府軍費的迫切下,神會出來主持號召,獲得大量金錢上的供應,當然對神會特別重視起來。神會受到了皇帝的供養,如《宋僧傳》說:
「肅宗皇帝詔入內供養。[A29]勅將作大匠,併功齊力,為造禪宇於荷澤寺中」。[A30]
神會在那時,念念不忘南宗頓教,為南宗做了兩件大事。一、由郭子儀出面申請,請為菩提達摩——初祖立謚,如陳寬〈再建圓覺塔誌〉(《唐文拾遺》三一)說:
「司徒中書令汾陽王郭子儀,復東京之明年(七五八),抗表乞大師謚。代宗皇帝謚曰圓覺,名其塔曰空觀」。
二、由廣州節度使韋利見[A31]啟奏,請六祖袈裟入內供養,如《別傳》(續一四六.四八七[A32](卍新續八六.五三上))說:
「上元二年,廣州節度韋利見奏,僧行滔及傳袈裟入內。孝感皇帝依奏,[A33]敕書曰:[A34]敕曹溪山六祖傳袈裟,及僧行滔[A35]并俗弟子,韋利見令水陸給公乘,隨中使劉楚江赴上都。上元二年十二月十七日下」[A36](「上元」,應是「乾元」的誤寫)。
從韶州請得傳法袈裟,到宮內去供養,這是付法傳衣,慧能為六祖的最好證明。在兵荒馬亂中,郭子儀與韋利見,為禪宗奏請,可斷論為與當時主持壇度,受到政府崇敬的神會有關。神會是「狂」者,是富有英雄氣概的禪僧。支持他的,如兵部侍郎宋鼎,太尉房琯(作〈六葉圖序〉),郭子儀,韋利見,都是與軍隊有關的人,也許是氣分相投的關係!
神會為曹溪頓教而獻身,不避任何艱險,坦然直進,終於達成了:韶州慧能為禪宗六祖,永為後代的定論。神會也該為了圓滿所願而熙怡微笑了!以後的事,如《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所說:
「乾元(應是無元)元年(七六二)……五月十三日示滅,年七十五」。
「二年(七六三),遷厝於東京龍門,置塔寶應。二年,敕於塔所置寶應寺」。
「大曆五年(七七〇),敕賜祖堂額,號真宗般若傳法之堂」。
「七年(七七二),敕賜塔額,號般若大師之塔」。
「貞元十二年(七九六),敕皇太子集諸禪師,楷定禪門宗旨,遂立神會禪師為第七祖」。
第二節 有關神會的著作
有關神會的作品,過去僅從《傳燈錄》(卷三〇),知道《顯宗記》短篇。直到燉煌所藏的,有關神會作品唐寫本的發現,經胡適等校跋而發表出來,神會的禪學,及那個時代的禪宗史,才有較正確的理解。從事神會禪學的研究者,雖不一定能恰當地敘述,或不免偏頗的論斷。然從資料的整理公布來說,是不能不表示欽佩的!
現存有關神會的作品,有《南陽和上頓教解脫禪門直了性壇語》;《菩提達磨南宗定是非論》;《南陽和上問答雜徵義》;《頓悟無生般若頌》。在這幾部中,雖胡適說《顯宗記》為「禪八股」,卻可能為神會所作;其餘都是門下的記錄或編集。早期的禪宗大德,很少有自己著述的。
南陽和上頓教解脫禪門直了性壇語
胡適依巴黎國家圖書館所藏伯希和二〇四五號第二件為底本,對勘日本[A37]鈴木大拙(鈴木貞太郎)校刊的,國立北平圖書館所藏的燉煌寫本,發表於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二十九本。現又附入《神會和尚遺集》。文中說到:「登此壇場,學修般若波羅蜜」。這是在「壇場」中,開法傳禪(般若)的一項記錄。對神會的禪學來說,最為體系完整。《曆代法寶記》(大正五一.一八五中)說到:
「東京荷澤寺神會和上,每月作檀場,為人說法,破清淨禪,立如來禪,立知見,立言說。為戒定慧不破言說,云:正說之時即是戒,正說之時即是定,正說之時即是慧。說無念法,立見性」。
這是神會在壇場所說的主要內容。《壇語》雖沒有具備,而重要的也都在了。特別是「立知見」,如《壇語》(《神會集》二三七、二三八)說:
「心有是非不?答:無。心有來去處不?答:無。心有青黃赤白不?答:無。心有住處不?答:心無住處。和上言:心既無住,知心無住不?答:知。知不知?答:知」。
「今推到無住處立知,作沒?……無住心不離知,知不離無住。知心無住,更無餘知。……無所住者,今推知識無住心是。而生其心者,知心無住是」。
神會以[A38]啟發式的問答,層層推詰,推到「知心無住」。這就是「自本空寂心」;「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的知;「唯指佛心,即心是佛」的心。
《壇語》是神會在洛陽,開法傳禪的記錄。開元二十年(七三二)在滑臺召開無遮大會,責神秀門下,人人開法,然後(《神會集》二八三)說:
「能禪師是的的相傳付囑人。已下門徒道俗,近有數(應缺一字)餘人,無有一人敢濫開禪門。縱有一人得付囑者,至今未說」。
「縱有一人得付囑者」,當然指神會自己,但那時神會還沒有立宗旨,開禪門。後來在洛陽,「每月作壇場」開法。《圓覺經大疏鈔》說:「便有難起,開法不得」,可見洛陽「開法」,主要是天寶亂後的事。胡適見標題為「南陽和上」,而推論為:「這是滑臺定宗旨以前的講義」,是不對的。這是開法傳禪,不可能是南陽時代的記錄。神會僧籍在南陽龍興寺,所以被稱為「南陽和尚」。
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
這部論的燉煌寫本,已發見的,有巴黎國家圖書館所藏的伯希和本三〇四七號第一件,又三四八八號,又二〇四五號第一件——三本。胡適校定,收為《神會和尚遺集》卷二,卷三;及〈新校定的燉煌寫本神會和尚遺著兩種〉的一種。散在三處的論文,經胡適的校定配合,恰為《南宗定是非論》的全部。論題「獨孤沛撰」,獨孤沛的經歷不明,依論文,自稱「弟子」;「叨陪學侶,濫預門徒」,這是一位神會的在家弟子。這部論,起初是記錄當時滑臺召開大會的情形;但後來,顯然利用了這一出名的會議,造成一部論,作為荷澤宗的宣傳資料。如論末讚偈(《神會集》三一七)說:
「大乘大論,流行四方,法幢再建,慧日重光。愛河舟楫,苦海津梁。聞者見者,咸悟真常」!
這部論,可分為「序說」,「本論」,「結讚」——三部分。現存的論本,不是當時大會的忠實記錄。分析全論的內容,可見曾一再的附加,所以有頭上安頭,[A39]腳下添[A40]腳,身內有身的現象。
什麼是「頭上安頭」?佛法的一般常例,論文以歸敬(三寶)及敘述造論意趣開端。本論(《神會集》二六〇——二六四)說:
「歸命三寶法,法性真如藏,……出世破邪宗」。
「問曰:有何因緣而造此論?……所以修論」。
這是「歸敬敘造論意」部分。但在「歸命三寶」以前,又附上一段說:
「弟子於會和尚法席下,見與崇遠法師論義,便修。從開元十八,十九,廿年,其論本並不定;為修未成,言論不同。今取廿載一本為定。後有師資血脈傳,亦在世流行」。
這不是論文,是後來附加的造論經過,等於一般書籍的〈自序〉。說到「後有師資血脈傳」,顯見這一段是後來附加的。
什麼是「[A41]腳下添[A42]腳」呢?論的末後部分(《神會集》三一二——三一四)說:
「(崇遠)法師既得此語,結舌無對。非論一己屈詞,抑亦諸徒失志。勝負既分,道俗嗟散焉」。
「和上慧池春水……故得入講論處,邪幢必摧。定是非端,勝幡恒建。……謹錄所聞,藏之篋笥」。
「發心畢竟二不別,如是二心先心難」八句。
「勝負既分,道俗嗟散」,大會的論議,到此結束了,也就是「本論」的結束。「和上慧池春水」以下,是結讚。到「謹錄所聞,藏之篋笥」,「結讚」部分也完畢了。「發心畢竟二不別」八句,出於《大般涅槃經.迦葉菩薩品》。對這部論來說,是不必要的附錄(《壇語》也附有這八句)。論文應該就此完結,但此下又接著「言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者」一段,序讚這部論;末了又有十五讚偈。這不是論文,正如一部書的後跋、後敘一樣。在末後的長行、偈頌中,有這樣的話(《神會集》三一六——三一八):
「去開元二十年正月十五日,共遠法師論議」。
「論之興也,開元二十。比日陵遲,今年法立」。
「德超河洛,芳流京邑」。
「去開元二十」,是從前開元二十年的意思。「比日陵遲,今年法立」,顯然是由於神會的被貶逐,大法一時衰落,到今年才重行建立起來。這是至德二年(七五七),神會出來主持「壇度」以後的事。「芳流京邑」,是受到京中皇家的尊重。這一部分,是後來追加的,附於「結讚」以下,約與「歸敬三寶」前一段同時。
什麼是「身內有身」呢?這部論,以神會與崇遠法師共論——滑臺大雲寺召開的大會為主體的。「先陳激揚問答之事,……後敘師資傳授之言」——這二大段,就是「本論」。《論》(《神會集》二九六——三一二)說:
「遠法師問曰:禪師修何法,行何行?和上答:修般若波羅蜜法,行般若波羅蜜行。……修學般若波羅蜜(法),能攝一切法。行般若波羅蜜行,是一切行根本。(如說):金剛般若波羅蜜,最尊最上最第一,無生無滅無去來,一切諸佛從中出」。
「和上言:告諸知識:……獲無所得,一時成佛」。
「和上問遠法師言:……勝負既分,道俗嗟散焉」。
崇遠法師問神會,「修何法,行何行」?神會告訴他:修般若法,行般若行。並引《壇經》的四句,以說明般若能攝一切法門,為一切行根本。後來神會反問崇遠,講什麼經?而結束了這次大會。在這問答中間,插入了「和上言:告善知識」,有近四千字的長篇。這是長篇開示,與全論的問答體例不合。這一大段,廣引《勝天王般若》,《小品般若》,《金剛般若》,讚說持誦《金剛經》的功德,中間曾這樣(《神會集》三一〇)說:
「敬白十方諸佛、諸大菩薩摩訶薩、一切賢聖:今捨身命修《頓悟最上乘論》,願一切眾生聞讚歎《金剛般若波羅蜜》,決定深信,堪任不退故」。
讚歎《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部分,原名《頓悟最上乘論》。「修《頓悟最上乘論》」,是造論,而不是大會的論議。與《南宗定是非論》,根本不同。這是另一部論文,而被編進去的。
除了前序、後序,《頓悟最上乘論》,其餘部分,以滑臺的無遮大會為底本,也不完全是當時的問答。如《論》(《神會集》二九三——二九四)說:
「遠法師問曰:普寂禪師名字蓋國,天下知聞,眾口共傳為不可思議,何故如此苦相非斥,豈不與身命有讎?和尚答曰:讀此論者,不識論意,謂言非斥。普寂禪師與南宗有別。我自料簡是非,定其宗旨。我今為弘揚大乘,建立正法,令一切眾生知聞,豈惜身命」?
「遠法師問:修此論者,不為求名利乎?和上答曰:修此論者,生命尚不惜,豈以名利關心」?
這那[A43]裡是崇遠所問,神會所說!神會與崇遠在大會共論,怎麼會說「讀此論者」,「修此論者」?這分明是造論者所增附的。「豈惜身命」,「生命尚[A44]不惜」,可推定為:神會被貶逐回來,受到朝野的尊敬,改寫這部論,用作宣傳資料。不了解這部論的改編,難怪胡適會說:「這種氣概,這種搏獅子的手段,都可以震動一時人的心魄了」。
了解這部論的增附,改寫,才可以解說一個事實。論前說:「從開元十八,十九,廿年,論本並不定」。宗密在《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一說:
「因洛陽詰北宗傳衣之由,及滑臺演兩宗真偽,與崇遠等[A45]詩論一會,具在《南宗定是非論》中」。[A46]
《曆代法寶記》(大正五一.一八五中)也說:
「開元中,滑臺寺為天下學道者定其宗旨。……天寶八載中,洛州荷澤寺亦定宗旨,被崇遠法師問」。
滑臺召開的大會,似乎不止一次;而洛陽也曾舉行定宗旨的大會。現存本,是作為「開元二十年正月十五日,在滑臺大雲寺」大會的論議。那一次大會,與崇遠法師問答,是較成功的出名的一次。獨孤沛是以這一次論議為底本的。每次論議的要點,後來都編集進去,也就都作為與崇遠的問答。貶逐回來,又有所改寫,再增加前序、後序。這是歷次論議的綜集,經過增附與改寫的。胡適懷疑:「何以兩次皆有崇遠的質問」?晚年更參照西方神教,而想像為:「很可能的,崇遠法師是神會和上請來的一位有訓練的配角」(《神會集》三六九)!這未免太信賴文章的表面記錄,而沒有注意到這部論的不斷修正與補充!
崇遠是一位講經法師,不是禪師,並沒有代表北宗。即使崇遠的論辯失敗,也並不等於北宗的失敗。這部《南宗定是非論》,為什麼由崇遠來與神會進行論辯呢?中國佛教,從兩晉以來,凡講經法會,必先有人出來,與主講問難一番。有名的「支許」問答,就是這種問答。講經以外,也有論辯法義的法會。如三國論師僧粲(《續高僧傳》卷九),與嘉祥吉藏(《續高僧傳》卷十一),在齊王府的問難。任何法會(除傳戒),都有主持的大德,通例有人出來問難。原意是為了究明法義所作的友誼的論辯。「無遮大會」,本為布施大會,任何人都可以來參加的大會。神會的召開無遮大會,是「為天下學道者定宗旨,為天下學道者辯是非」。崇遠是當地有名的講經法師,也就自負的出來問難一番。在崇遠與神會的問難中,禪師勝過了法師。神會並因崇遠的發問,而發表達摩宗旨的正統,是慧能的頓教。而盛極一時的神秀門下,「師承是傍,法門是漸」。這一大會,對於禪的南宗北宗不同,傍正、頓漸,引起了當時的重視。而崇遠與神會的問答,也就被傳說開來。如以崇遠的論難失敗,作為北宗的失敗,那就誤解了!
南陽和上問答雜徵義
日本入矢義高,在一九五七年,發見大英博物館所藏的燉煌寫本斯坦因本六五五七號,題作《南陽和尚問答雜徵義》,附有殘「序」,「前唐山主簿劉澄集」。除序,共十四章。這部神會的問答集,除序,及第一章多一段外,與日本石井光雄所藏的燉煌寫本,前十四章相合。石井本前面沒有題目,影印本題作《燉煌出土神會錄》,共分五十六章。早在民國十九年(一九三〇),胡適將巴黎國家圖書館所藏燉煌寫本伯希和本三〇四七號第一件,原本也是沒有題目的,題作《神會語錄》而刊出;分為五十章。這三本,雖增減多少不同,次第還大致相合。胡適本的前五章,後一章,是石井本所沒有的。而石井本,與胡適本相同部分,除增入九、三四、三九、四〇——幾章外;更增四五——五六,共十一章於後。五〇——五五,是六代祖師的傳記。末章,是〈大乘頓教頌〉附序,也就是神會傳。這三本的出入不同,胡適曾有所解說(《神會集》四〇三——四二〇)。
這一部,是神會與人問答為主的集子。如劉澄序(《神會集》四二六——四二七)說:
「南陽和尚,斯其盛焉。[A47]稟六代為先師,居七數為今教。……貴賤雖問,記錄多忘。若不集成,恐無遺簡。更訪得者,遂綴於後。勒成一卷,名曰問答雜徵義」。
劉澄集本,與石井本相合,只是現存本殘缺了。「[A48]稟六代為先師,居七數為今教」:從序意看來,編集的時代,是並不太早的。「六代」與「七數」,正是石井本末七章的內容。神會被許為「七數」,至少是貶逐回來的事。稱為「南陽和上」,只是習慣上的稱呼,並不就是南陽時代所集成的。這部集子,除問答外,將《南宗定是非論》(《頓悟最上乘論》已編集在內,更可見這部集子的並不太早)部分編入。如胡適本的一、二〇;石井本的九、一四、四七、四八、四九,都是。以問答為主,而將別部論的部分編入,所以胡適推論石井本的五〇——五五(應為五六)章,是將〈師資血脈傳〉編入(《神會集》四一八),極為可能。胡適本不取祖師傳記,將《南宗定是非論》的一部分刪去,更增加部分的問答,從文字的更通順來說,是比較遲一些集成的。
日本圓仁(八三八)入唐求法,留學十年,取回的經籍中,有「南陽和尚問答雜徵義一卷,劉澄集」,與入矢義高所見本的題目相合。遲一些,圓珍(八五三——八五八)來中國,請得《南宗荷澤禪師問答雜徵》一卷,都是這部問答集。近人稱之為《神會語錄》,也很好。
頓悟無生般若頌
倫敦英國博物院所藏的燉煌寫本斯坦因二九六號,又四六八號,題名《頓悟無生般若頌》,是一篇而被分散在兩處的,與《傳燈錄》(卷三〇)的《顯宗記》同本。這一短篇,先標「宗本」說:
「無念是實相真如,知見是無生般若。般若照真達俗,真空理事皆如:此為宗本也」。
然後敷暢這一宗本義,而成一短篇。先標「宗本」,是模倣《肇論》的。在闡明宗義後,次明傳授:
「三世諸佛,教旨如斯。菩薩大悲,轉相傳授。至於達摩,屆此為初;遞代相傳,於今不絕。……衣為法信,法是衣宗;衣法相傳,更無別付」。
體裁不是偈頌,不知為什麼稱為「頌」,不如稱為《顯宗記》的好。這正代表了神會對於禪,及禪門傳授的立場。《傳燈錄》本——《顯宗記》,有「西天二十八祖,共傳無住之心,同說如來知見」的話。《南宗定是非論》,僅說西土八祖,是神會晚年的定本,所以《顯宗記》的二十八祖說,應該是神會門下所增入的。
第三節 南頓北漸
神會為了慧能「南宗頓教」的正統性,與神秀門下對抗,是當時禪宗的重要事實。關於「南宗」,第三章已經說過了。隋、唐的大統一,政治是北方勝過了南方,而南方文化,在南北統一中,卻非常活躍。有南方特色的繪畫,道教,都在那個時代發展出南宗。佛教的南宗,也在這個時代隆盛起來。雖然達摩傳來的「南天竺一乘宗」,一向就稱為南宗,然在南方精神有力的擴展下,神會自然會覺得,嶺南慧能才是名符其實的南宗。慧能門下,有的自稱「南方宗旨」,也就是這種意義。所以在本來就是南宗的南天竺一乘宗中,又演化為南宗與北宗的對立。
神會稱慧能的法門為南宗,神秀所傳的是北宗:「師承是傍,法門是漸」,而南北從此對立起來。南北對立,不只是師承傍正的爭執;「南頓北漸」,才是法門對立的實質。說到頓與漸,至少要明白兩點:一是理的頓悟漸悟,一是行的頓入漸入。諦理,小乘有漸入四諦,頓悟滅諦的二派。大乘以「一切法本不生」為究極,中國雖有過漸悟、頓悟的辯論(如劉虬〈無量義經序〉所說),而大乘經義,從來都是「悟理必頓」的。如《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一(大正一六.四八六上)說:
「譬如明鏡頓現一切無相色像,如來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頓現無相無所有清淨境界」。
這就是理的頓悟。不過在頓悟中,古說七地悟無生忍(小頓悟),或說初地頓悟,或說初住就證悟,初信就證悟(後二者,比道生的時代略遲)。這就是證悟以後,還有一層層的深入。古人的解說,或多少不同,但依大乘,所證法是沒有層次可說的;依智慧就可說,這所以「三乘皆依無為法而有差別」。道生是針對這悟入又悟入的見解,所以立大頓悟說。道生的頓悟說,保存於謝靈運的《辯宗論》,如《廣弘明集》卷二〇(大正五二.二二五上)說:
「有新論道士(指道生),以為鑒寂微妙,不容階級。積學無限,何為自絕」!
嘉祥在《二諦義》中,也曾有所引述:「大頓悟義,此是竺道生所辯。彼云:果報是變謝之宅,生死是大夢之境。從生死至金剛心,皆是夢。金剛後心,豁然大悟,無復所見」(大正四五.一一一中)。道生以為:「積學無限」;不悟則已,「一悟則紛累都盡耳」,究竟成佛。所以,道生是積學無限的漸修頓悟說,與後代禪宗的見地,恰好相反。近代人歡喜將道生的頓悟,與禪宗的頓悟說相混合(其實,禪者早已不自覺的混而為一了),所以略為分別。扼要的說,一切大乘法門,都認為真如法性是頓悟的。
說到行的頓入漸入,主要是從初發心到證悟成佛,如一定要歷位進修,經三大阿僧祇劫,就是漸。如直捷的證入,成佛,「不歷僧祇獲法身」,就是頓。彌勒系的唯識學,馬鳴的《大乘起信論》(論文分明說),決定要三祇成佛,是沒有頓的。龍樹論依《必定不定印經》,約根機利鈍,說有漸入的,也有一發心就頓入無生,廣度眾生的。在中國佛教界,天臺宗立四十二位,初發心住就分證實相(以上是圓修)。與(三論宗)嘉祥同門的均正,在《四論玄義》中,立初信位悟入義;後來賢首宗也如此說。大乘經中,《法華經》的龍女,發心就成佛道。《涅槃經》說:「發心畢竟二不別」。《楞伽經》說:「無所有何次」(有什麼次第可說)!中國佛教,到了隋唐之間,發心頓入佛道,已是多數學者的共信了。
北方禪師,以《楞伽》、《思益經》為無相教,是不立次第的頓禪。頓,是說發心能現生頓入佛慧,與佛不二。東山宗的「即心是佛」;「心外無佛,佛外無心」,都可說是頓禪。如代表神秀所傳的《大乘無生方便門》(大正八五.一二七三下)說:
「諸佛如來有入道大方便,一念淨心,頓超佛地」。
從神秀弟子義福修學的大乘和尚,曾到西藏去教授禪學。大乘和尚與印度來的蓮華戒辯論,失敗了,被禁止傳授;這就是宗喀巴書中所說的「支那堪布」。現存燉煌本(斯坦因本二六七二號)《頓悟大乘正理訣》,就是大乘和尚的宗義。前河西觀察判官朝散大夫殿中侍御史王錫為該書作序說:
「我大師忽奉明詔曰:婆羅門僧等奏言:漢僧所教授頓悟禪宗,並非金口親說,請即停廢」。
依上引二文,可見北宗也是自稱「頓悟」的。[A49]那麼,曹溪門下為什麼自稱為頓,以神秀所傳的為漸呢?「頓」的意義,神會曾一再的說到(引文並見《神會和尚遺集》):
「出世間不思議者,十信初發心,一念相應,便成正覺。於理相應,有何可怪!此明頓悟不思議」(一〇〇)。
「發心有頓漸,迷悟有遲疾。迷即累劫,悟乃須臾。若遇真正善知識,以巧方便直示真如,用金剛慧斷諸位地煩惱,豁然曉悟。……恆沙妄念,一時頓盡。無邊功德,應時等備」(一二一)。
「眾生見性成佛道。又龍女須臾發菩提心,便成正覺。又欲令眾生入佛知見。……唯存一念相應,實更非由階漸。相應義者,謂見無念者,謂了自性者,謂無所得。以無所得,即如來禪」(一三一)。
「見諸教禪者,不許頓悟,要須隨方便始悟,此是大下品之見」(二五二)。
「學道者須頓見佛性,漸修因緣,不離是生而得解脫。譬如母頓生子,與乳,漸漸養育,其子智慧自然增長。頓悟見佛性者,亦復如是,智慧自然漸漸增長」(二八七)。
宣說「南頓北漸」的神會,當時是有根據的。初發心「一念相應」,「唯存一念相應,實[A50]更[A51]非由階漸」。「一念相應」,就是「無念」。只此「無念」,「單刀直入」,「直了見性」,不假其他方便的,是頓。如以為「須隨方便始悟」,也就是要經種種方便——攝心方便、觀察次第方便,才能悟入的,就是漸。傳說神秀的禪法,是:「專念以息想,極力以攝心。……趣定之前,萬緣盡閉;發慧之後,一切皆如」。普寂他們是:「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這都顯然有進修的層次,就是漸。「迷悟有遲疾」,漸悟當然是有的。但如以為「須隨方便始悟」——非漸不可,即就是「大下品之見」了!神會所說,約根機的利鈍說,更著重於法門的直捷。神會說「直了見性」;南方說「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直了」,「直指」,南宗學者自覺得比起北宗來,更有資格稱為「頓教」。
《壇經》有關頓漸的意見,與神會所說大致相合,如說:
「法無頓漸,人有利鈍。迷(原作「明」)即漸契(原作「勸」),悟人頓修」([A52]大正四八.[A53]三三八中——下)。
「迷來經累劫,悟則須臾間」([A54]大正四八.三四二上)。
「何以漸頓?法即一種,見有遲疾。見遲即漸,見疾即頓。法無漸頓,人有利鈍,故名漸頓」([A55]大正四八.三四二中)。
「神秀師常見人說:慧能法疾直指路。秀師遂喚門人僧志誠曰:汝聰明多智,汝與吾至曹溪山,到慧能所禮拜。但聽,莫言[A56]我使汝來。所聽意旨,記[A57]起却來,與吾說,看慧能見解與吾誰遲疾」([A58]大正四八.三四二中)。
《壇經》的頓漸說,與神會大意相合。頓與漸,是根機的利鈍問題,不是「法」的不同。鈍根累劫漸修,等到悟入,還是一樣的「自性般若」。從應機的利鈍說,直捷的開示悟入,是頓;須種種方便,漸次修學而悟入的,是漸。如「定慧等學」,「三學等」是頓;戒、定、慧的分別次第進修,是漸。所以南宗的稱為「頓教」,是不假方便,直指直示的。「念佛名,令淨心」的北宗,本淵源於道信的「入道安心要方便」,無念是念佛,契入心地明淨。東山門下,不一定是非漸不可的,如《法如行狀》(《金石續編》卷六)說:
「今唯以一法,能令聖凡同入決定。……眾皆屈申臂頃,便得本心。(如禪)師以一印之法,密印於眾意。世界不現,則是法界。此法如空中月影,出現應度者心」。
法如的開法方便,「以一印之法,密印於眾意」,不能說不是頓教。「法如乃祖範師資,發大方便,令心直至,無所委曲」。「眾皆屈申臂頃,便得本心」,不能說不是頓悟。然從神秀以來,「以方便顯」,門下都在方便漸修中用力。所以《傳法寶紀》的作者杜胐,對神秀門下有說不出的慨歎,如說:
「今之學者,將(念佛名,令淨心)為委巷之談。……悲夫!豈悟念性本空,焉有念處!淨性已寂,夫何淨心!念淨都忘,自然滿照。於[A59]戲!僧可有言曰: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信矣!……今大通(神秀)門人,法棟無撓,伏膺何遠?裹足宜行,勉哉學流,光陰不棄也」!
從當時(法如開法以來,慧能還在世,比神會北上早得多)的情形看來,「淨心」方便的次第化,已失去了東山法門——即心是佛的頓入氣息。神秀所傳,是有頓悟入道成分的,而「以方便顯」,逐漸落入了漸修的情況。這難怪杜胐要慨歎,神會要專提「直了見性」,以「南宗頓教」宣告於天下了!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40 冊 No. 38 中國禪宗史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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