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乘是佛說論[A1]
一 序起
來信所說的:「若當日佛陀未曾說過大乘,則其餘大乘,亦應如真常系,一切皆為後人之懸想產物。若佛陀當日曾說大乘,不知某些大乘是佛所說?」這確是極重要的問題,是值得提出論究的。你們的提出這一問題,好像是懷疑大乘,而實是不能忘情於真常唯心論。信仰是應該堅強的,是不可隨便的因他人而輕易放棄自己的;這是應有的態度!問題既然極其重要,我當然願意來研究一下,提供我的意見。而且,站在另一對方的,你們不是也時常聽見嗎?他們以形式的信仰為滿足,公然的宣說「大乘非佛說」;自稱所信的為「佛說」,或稱為「原始佛教」。這種糊塗的信仰與抹煞,引佛教走上了黑暗的歧途!我們有信佛與護法的熱忱,應該好好的論究他,起來糾正他!
你們提起的問題,經我審慎的研究起來,使我非常為難。這個一言難盡的問題,真的一時不知從那裡說起!在我的了解中,是佛法與非佛法的判別,根本與你們心目中的標準不同。佛說,是佛當日從口中一句一字的說出來,可以信。佛沒有說,就是後人的懸想產物,值不得信仰。我不知你們的意見是否如此!我想大概是如此。但我覺得,佛法,雖然是有佛也好,無佛也好,老是如此如此。但一經如來從語言與身行中表現出來,那就成為世諦流布。世諦流布的,是顯現於世間的佛法,就不能違反世諦流布的一般性。我們不能純憑信仰或者偏見,應了解世諦流布的種種情況。我們要研討的大乘是否佛說,也需要從世諦流布——從佛法流行於世間的情況中,去理解,去論定。這是非常複雜的問題,「說就是,不說就不是」的取捨標準,根本不能適用,要從根本上加以糾正。不然,就無法正確的論斷這一問題。為了要解答這一問題,不能不從多方面說起,希望你們能耐心的讀下去!
二 從佛法的表現上說
什麼是佛法?我以為:十方佛的是否說法,大可以不問。總之,我們這個世間的佛法,知道有佛有法,無疑的由於釋迦牟尼佛而來。釋尊有他的自覺聖境;他吐露在語言中,表現在行為中。這意境、言說、身行的三業大用,出現在世人的認識中,是這個世間的佛法根源。這三者,我們不能忽略那一端,要從[A2]它——言說與身行的相關性、統一性,深入釋尊的本懷。否則,偏重這,忽略這,都是不夠健全,不夠正確的認識。然而,不幸得很,由於印度的重視口口相傳,佛法早被誤解為佛說了。我們應該記著:佛法是不限於口說的。例如佛對比丘說「你應當看護病人」[A3],這當然是佛說,是佛法。某次,釋尊巡行僧房,親自為病比丘洗滌。這樣的實際行為,難道就不是佛法!釋尊的來去動靜,待人處事,那一樣不是佛法?這大抵深刻的影響於弟子的心目,傳說於佛教的人間。佛的慈悲、智慧、願力、精進,他的時代適應與究極理想,都要從他的言教與身行的綜合中,從形式而體會到實質,才能洞見全體的佛法。佛法,特別是如來的功德,佛心的深處,那裡都能從釋尊的言說——自稱自讚中得來!佛法並不等於佛說,佛法而被誤解作佛說,真是佛法的大不幸!
釋尊的三業大用,映現於世人的認識中。世人所體認到的,是他的反映;是在世人的認識能力、及性格與興趣的限制下,去認識釋尊的一切。這裡面,就有本質與影像的問題,也就是對象與認識,事相與名言的問題。對象與認識,並不完全一致。見佛與聞法——所見所聞的,並不等於佛法自身,這是佛法通過聽者見者的主觀性,而後反映出來的佛法。釋尊時代的人,即使是及門的出家弟子,也不全是利根的,也儘有與釋尊的精神不相契合的。所以釋尊及門弟子的觀感,好在他的直接性,但並不能保證他的絕對正確。這可以舉三點來說:一、不知:在佛弟子的認識中,不知有這麼一回事。這或是忽略——主要是根性與興趣不合而不知,或是遺忘而不知。遺忘的不知,或是個人的遺忘,或是大眾的遺忘。例如佛涅槃後,阿難傳布釋尊的遺囑:「小小戒可捨」[A4]。然而,什麼是小小戒,阿難不知,大眾也不知。結果,佛制的戒律,不論大小,一律遵行。這也許合於當時的需要,但重律的上座們,使戒律成為瑣碎的教條、儀文,顯然的違反了釋尊的精神!這那裡能代表完整的佛法!個人的遺忘,可以重復記起。即使是大眾的遺忘,因某一事件的發現,也可能重行發掘出來。這是世間的一般現象,佛法流行人間,也不能說決無此事。所以,某人不知,或某些人、某些時不知,不一定就是沒有。這種不知的再認識,錯誤——以今擬昔,以似為真的可能性,當然很大。但比平常所知的更正確,足以修正過去的誤解,也著實不少。如錫蘭過去,盛行大乘法,在現有的錫蘭佛教界,幾乎忘記得一乾二淨。但一考中國佛教的文獻,與錫蘭的佛教遺跡,即將徹底的糾正他們的意見!
二、錯知:觀察者的性格與認識力,不夠了解對象。在所認識到的人與事,不論說他好,或者不對,每為皮相的認識,與情感的歪曲,不能正確的理解對象。這如嗏帝比丘親聞佛說,而說識是生死根本,即是一例[A5]。傳說中的佛說,當然不能契合釋尊本意的更多。
三、少分的知:偉大的思想,複雜的事件,是和合為一而又內有種種差別相的。如偏狹的見到一端,就是能深入其微,也不能看為完整的、正確的。或者,在當時是少分人的了解,未能成為眾所周知的時代佛教。這如學菩薩而成佛,釋尊是事實的證明者;彌勒是繼蹤前進者。學菩薩道而成佛,如本生談等,儘多的留傳人間。然而釋尊的時代佛教,並不勸人學佛;聲聞弟子都以急證解脫為目的。這一發菩提心,修菩薩道的法門,逐漸的發展為時代共趣的佛教;可能由於適應新的時代環境,而有多少新起的成分,但自有他的來源,不能看作純為後人的懸想產物!
從這種見解去了解佛法,我不一定說:佛滅前後的時代佛教,是不知,錯知,少分的知。是說:古型的聖典,當然值得珍重。但稍微後起的,多少變化或重心不同,這可能為不知者的再認識,錯知者的糾正,少知的綜合而成為圓滿,或逐漸開展而形成大眾共知的佛教。這需要鄭重的虛心的探討,是不能看作佛所未說而輕易抹煞的。事實上,像王舍城迦葉系的少數結集,確是偏於苦行與自了漢認識的佛法,不能完滿而忠實的映現釋尊的一切。如佛說小小戒可捨,而迦葉決定為一律保留[A6]。如迦葉行頭陀苦行,釋尊曾勸迦葉捨頭陀行,而迦葉卻固執的不聽釋尊的勸誡[A7]。如釋尊因阿難而度女人出家,佛在時,迦葉隱忍下去。等到釋尊入滅,迦葉即大為反對,以此為阿難的錯誤,強迫他向大眾懺悔。釋尊入滅以後,領導大眾結集聖典的迦葉,風格見解如此!這樣的結集——而凝成的初期佛教,無疑的不能代表佛法的全體。如說佛教只有這些,那是怎樣的荒謬!
還有,人類認識中的佛法,用語言表達,用文字記錄出來,也是值得注意的問題。我們的了別認識,是顯境名言;語言是表義的名言。雖然說,思想是沒有說出來的語言,沒有錄出的文字;語言與文字,是思想的表現與記錄。但思想與語文,還是有些不同的。辭不達意,是極一般的事實。思想是生動的,自覺的內容,常是有機的統攝著,能隨時空的不同而適應的。語文就機械多了!他多是片段的;相關的統一性,每不是淺薄的印象所能夠了解。白紙上漓了黑字,常被愚拙者固執著,把他殭化而成為古人的糟粕。我覺得,佛陀的三業大用,從佛弟子的認識中,化為文字記錄,實在損失不少!但這是不可避免的。如古型的《雜阿含經》,這樣的簡要、雜碎!總是說如此,很少詳細的說明他所以如此。釋尊果真是這樣的簡默嗎?佛確是不歡喜多說多辯的,但要使人聽法而修行得悟,決不能如此。這無非為了適應口口相傳的方便,而把他簡練到如此的。在表義的名言中,有音聲符號的語言,形象符號的文字。佛滅前後,都用耳提面命的語言(聲名句文);從語言(及弟子間的傳說)到大部的記錄,這是阿育王以後的事了。從語言到文字,你想有多少變化!語言的生動表情,在口口相傳中,被脫略乾淨。特別是印度的方言複雜,經過口頭上的重重傳譯,就不免起著或多或少的變化。所以即使是佛所親說的部分,也不能學究式的,專從文字的考證、訓詁中,去完美的了解佛法。
近來的一分學者,推重錫蘭所傳的巴利語聖典。錫蘭的佛教說:這是釋尊使用的摩竭陀語;巴利語聖典,是王舍城五百結集的原典。以語文的古老,證實他們的三藏,是古老的、正統的佛說。與他們不同的,即使是[A8]《阿含經》與廣律,也被看作後起的、改寫的。如這不過為了宣傳的目的,那麼讓賣糖人去說他的糖甜吧!如作為事實,作為是否佛說的標準,那是違反佛陀精神的,不能不表示反對。佛制:「聽隨國俗言音學習佛說。」[A9]佛法是普應無礙的,不是神教式的執一而強同的。以不同的言音來學習佛說,也是錫蘭律典所共說的。所以,無論釋尊與王舍城結集使用甚麼語文,佛教界並沒有標準的語文。億耳以阿槃地語誦〈義品〉,釋尊是一樣的讚歎他!雅語,起初是恆河上流——西方系所使用的。釋尊不同情他們的「佛法統一化」——雅語化,但並不反對他們以雅語學習佛說。這是佛世即已如此,以雅語誦習佛說,不是後起的變化。傳說阿育王時代,華氏城因僧眾的來自各地,語音隔礙,所以分用不同的語言誦戒,佛法即分為多部。在不同的環境中,佛教適應不同文化,採用當地語文,確為佛法分部的重大原因。錫蘭的佛教,從大陸來,起初是並不專為巴利語的。照錫蘭佛教徒自己的傳說:由於大寺派與無畏山寺派相諍,大寺派始以巴利語寫定三藏,這是西元前一世紀的事。他們的想像,以為巴利語聖典,都由摩哂陀傳來。不知即使摩哂陀使用巴利語弘法,在當時口口相傳的狀況中,三藏的南傳,決不會出於一人的口授。其後,也還有非巴利語的;西元四、五世紀間的覺音,始一律的改寫為巴利語。這在當時,仍舊是大寺派的,而不是錫蘭佛教全體如此。我們相信,巴利語為古代的方言之一;然以巴利語寫定三藏,在錫蘭也不算是太古了!我們如不打算效法神教徒,不希望宗教獲得語文的特別支持(如婆羅門教以吠陀語為神的語言等),那麼語文不過是載道的工具而已。印度佛教語文的複雜性,與佛法語文化的種種問題,是值得巴利語佛教者反省的!
還有應該注意的:就是先見於文記的,並不就是先存在的。這像民間流行的故事,有還沒有記錄的,但並不妨早已存在,他比近代發明而出版的,要早得多。從這種意義去看佛法,在文字流行較遲的聖典,可以說在某時盛行,不能就此指為後人懸想的產物!他的是否佛法,是否佛說,需要從種種方面去判決審定他。後起的,可能早已存在,但我也不否認受有外來的影響,以及傳說而改變的成分。
這還專在語文上說。其實,佛法的表現,音聲符號中,還有音樂歌唱,甚至語言的情調;形象符號中,還有圖畫、建築、雕刻等,無不在有意無意中表現佛法,影響佛弟子的思想。這些,又大多是象徵的、抒情的、比擬的。如不從表現佛法的種種方式、種種關係中去把握佛法,而想專門在說與不說上去衡量佛法,這真是佛法的不幸!這些,離佛二、三千年的我們,確乎已不能親切的明確的容易了解。對於這些問題,也許是不談為妙!倒不如把傳統的片面的見解——佛說,覆述一遍,來得像樣而博得人的同情。不過,如想更充實的、更正確的了解佛法,使佛法從古人的糟粕中解放出來,那非從新的觀點——存在於現實世間的觀點出發不可。從對象到認識,從認識到語言,從語言到文字,這表現佛法的不同形式、不同階段中,有種種問題。承認了這點,就不會專憑佛口的說不說,用作現存聖典的是否佛法的抉擇標準了!
三 從佛法的流行上說
佛法的表現,是說明佛法出現在時空中。流行,是說明佛法在時空中的延續、擴展與演變。釋尊的三業大用,映現在佛弟子的認識中,又構成佛弟子的三業勝用。這表現佛法的事用的流行,有一必然而不可免的事實,即不能不有變化——我當然反對把他變成非佛法的。那保存舊有形態的佛教,就使是可能的,也必然為依樣葫蘆的形式崇拜,是我佛的不肖子孫!如我們是黃帝的子孫,如果我們現在的文化、經濟、人口、領土,一切是老樣子,這還有出息嗎?所以,不但不知者可以再認識,錯知者應該修正,少知者應該綜合完成,應該發展而成為大眾共知的佛教,這裡面需要變化。而且釋尊表現佛法的言教與事行,有釋尊不共獨到的深見,也有印度文明所固有的成分。這其中,或是無條件的承襲,或是多少修正而給以新的意義。或是契合於釋尊正覺的本懷,或是為了時地適應而姑且採用的。佛在人間弘法,那就必然如此,不能不如此。這一切中,釋尊特唱的深見正行,應嚴格的住持,與高度的發揚。因襲印度文明的適應部分,如是姑且採用的,那麼時過境遷,雖確為佛口所親說,也應該革新或取消,否則將轉變為佛教發展中的障礙物了!早期的印度佛教,值得我們尊重,他到底去佛不遠。但他不一定比後代流行的佛法,適合於百年千年後的時代,適合於千里萬里外的環境。從這佛法流行的觀點中,怎能以自以為然的佛說或不說,論斷他的是否佛法呢!
這一極重要的問題,由於一般的缺乏「流行」的認識,引起的誤解不少。如自稱原始的上座佛教者,他們以早期的佛教形態為佛說、佛法,而抹煞以後的正常發展。甚至說:大乘是印度教徒改造佛教的成果。我曾與他們開玩笑說:這算什麼?原始的上座佛教,不也充滿外道的氣味嗎?關於這,我想你們是知道的。尼犍子外道以草木為有生命的,釋尊因此而不許壞生。印度人以樹木為鬼神的村落,因此佛制不得自行砍伐。外道雨季安居,半月半月說戒,佛應當時人的請求,也制為半月誦戒與安居的制度。當時的外道出家,托鉢乞食為生,所以佛教也有這種出家的生活方式。從義理說:生死輪迴,解脫涅槃,業力,這不都是《奧義書》以來的外道常談嗎?從修行的方便說:不淨觀,數息觀,四禪,八定,三摩地,瑜伽,當時的外道,不都有大同小異的行持嗎?佛稱大雄,得一切智,外道不也有自稱大雄,自稱得一切智的嗎?過午不食為齋,豈不是印度舊有的習俗嗎?佛法,從印度宗教中發展而完成,又弘布佛法於印度,怎能不與印度外道有著深切的關係!如說大乘為外道,怕外道不單是大乘吧!以大乘為非佛說的佛徒,應起來論究這些問題。實則,佛法與非佛法,應重視佛陀獨到的正覺,重視從正覺流出的佛陀真精神,佛陀三業大用的一貫特性。從大乘與學派的佛教,[A10]《阿含經》與廣律等而論究起來,大乘佛法的湧現,實為本著釋尊正覺內容而作新的適應。如說「正直捨方便,但說無上道」[A11],這是揭露釋尊自證的本懷,而揚棄初期佛教的方便——苦行外道為主機的適應性。然而佛法不能沒有適應世俗的方便,所以「更以異方便,助顯第一義」[A12],從正覺本懷的宗趣中,攝取了適應樂行婆羅門為主機的方便。從佛法的特質與佛陀的本懷說,從本生談等而來的大乘,是更正確更深刻的開顯了佛法。這本是《阿含經》以來的一貫傾向,可惜自稱上座佛教的錫蘭學者,不大了解他自己!他是傾向大乘的一流,流入島國,而轉化為狹隘的保守的佛教。他自身早就不大原始了!否則,如北方所傳的說一切有部,不許別有小阿含,以本生談等為「傳說」、「文頌」。如大眾部等,不說王舍城結集論藏,說阿毘達磨即是九部修多羅。這才是代表更原始的思想!
還有,從根源的佛法,到流行的佛法,因了時地人的關係,必然的在分化而又綜合、綜合而又分化的過程中。從起初的、渾然未畫的一味佛法,到重重分化,「分分皆金」[A13],可以說各得佛法的一體,但也可說各有所偏。因為他們都有自己獨到的理解,各有新的適應,對佛法各有他的取捨輕重。這流行中的佛法,後起者對於以先的佛法,抉擇它,綜合它,推演它。永遠的流行,就永遠在這樣的過程中。眾生的根性不一,認識的佛法也不能一律,只能作到根本的同一。大體一致,而不妨含攝得多樣性(世間是緣起的,緣起法就必然如此)。彼此間,可以有新義,可以有針鋒相對的異義(或者一是一非,或者各說一邊,或者都不對),但求能根本的見地不錯,這一切都不妨是佛法。舉例說:孔子是儒學的大成者,但孔子以後,儒分為八。如荀子重禮樂文章,說性惡;孟子重性與天道,說性善。可以說各有所偏,但都不妨是儒學。難道儒學或孔學,一定要孔子說過的嗎?佛法表現於佛陀的三業中,也表現於佛弟子的流行中,佛法決不即是佛說。這點,過去的佛弟子,早已說得明白:「佛法有五人說」[A14];「一切微妙善語,皆是佛法」[A15];「入佛法相」[A16],名為佛法。雖然因此而佛法在不斷的流行中,構成龐大的聖典,後來或不免變質,但這只怪我們的了解不夠,怪得誰呢?古代的佛法與佛說,本來不一定要出於佛口。只要學有淵源,合於佛法不共世學的大原則,就夠了。這無論是標為佛說或弟子說,應作如理的尋思,本不能無條件的引用為權威的教證,不妨加以抉擇的,所以說「智者能取能捨」。
佛法,本來不限於佛說,所以「大乘非佛說」,可說是似通非通的話!修菩薩道,成無上正等覺,這是任何佛弟子所不能否認的。如錫蘭傳來的《解脫道論》,說到菩薩以慈悲心,修習圓滿十波羅蜜多;依此而圓滿四處——諦、施、寂、慧,而圓滿定慧,而圓滿佛地。以慈心修十波羅蜜,豈不是與聲聞行不同?如以為這是佛說,種種大乘經非佛口親說,這有什麼意義?[A17]《阿含經》與廣律中,不也一樣有非佛說的嗎?我們知道,初期集成的《阿含經》,原有一合理的意見,即佛法是不限於佛說的。佛弟子間的自相問答,或與外道辯論,甚至傳說的梵天、帝釋等說,既無釋尊在場,也不曾經過釋尊的審定,都編集在《阿含經》中。淺狹的聲聞佛教者,相信他們的經律是佛說,是王舍城結集的聖典,不知道《阿含經》中即含有佛涅槃後的教說,如《增一阿含經》中,那羅陀比丘為文荼王說法。在他們的傳說中,這也不能不承認後起的增編!佛時的弟子、佛後的弟子的教說,編入契經中,這本是《阿含經》以來的一貫作風。
這種開明而合理的原則,不久即被歪曲,以為佛法都是釋迦親說的,什麼都得加上「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某處」[A18]。於是乎,不能如舍利弗那樣的,於七日中以種種文義,稱性發揮佛說的一字一句,還是等於佛說。不能如初期聖典那樣的,坦白的說是佛弟子說,必須解說為「佛所加持」的,「佛所印定」的,「佛所預記」的。這因為,在習俗的觀念中,以佛法與佛(口親)說為同一。這種情形,不但大乘經的編集者如此,《長阿含經》中,也即有這種明顯的例子。如《梵動經》、《大本緣經》,明明為佛與弟子共相議論的集成,卻解說為:先由弟子共論,佛再為他們說。由於習俗的以佛法為佛說,非看作佛所親說,不足以起人信仰,所以聲聞法中,明明為佛弟子集成的摩呾理迦與阿毘達磨,也得高推為佛說。聲聞學派中,大眾系的多聞部、施設部,分別說系的法藏部、飲光部(其實各部都有這些事),明明為佛元二、三世紀成立的,必說部主是佛的及門弟子,新從雪山來,從阿耨達池來,傳布他們所親聞於佛說的佛法。混佛法為佛說,引起種種非歷史的傳說,但這早就是聲聞學者的常套,大乘學者不過繼承這種作風而已!這些,在聲聞法是佛說,在菩薩法中,難道即不是佛說嗎?
或者以為:大乘經所說的佛說、菩薩說,缺乏歷史的價值。其實,印度就是不重視歷史的民族。釋尊的創教,本崛起於印度的(沒有教主的)民族宗教中,樹立人格感召的聖者的宗教。但[A19]它流行於印度,受印度文化的特性影響,所以除南方的錫蘭、北方的罽賓區的佛教略有事跡可尋而外,佛教又重復陷入民族的形式,淡褪了歷史的痕跡。部分的聲聞經,與一切大乘經(起初還依傍史實,後來即索性不在乎),已是佛教流行中佛教時代意識的表現,是佛教界——一部分或大部分人的共同心聲。這如印度教的典籍,四吠陀而後,又流出《梵書》、《奧義書》、《隨聞經》等一樣;僅能推論它為編集於何時何地,屬於某些學派的集出,決不能看作個人的作品、看作某人的偽撰。神教者以為這一切是神意所啟示的,佛教即解說為一切是佛說的。集成於印度文化中的佛教聖典([A20]《阿含經》與廣律,也不能例外),如連它的性質都不明白,想以是佛說與非佛說來衡量它,懷疑大乘經為一切是後人的懸想產物,說它缺乏歷史的價值,豈非天大的笑話!
說起缺乏歷史的價值,《阿含經》與廣律,早就包羅得這種成分,而且是不少。舉幾則顯見的例子來說吧!這對於大乘是否佛說,也許可以幫助我們的正確認識。去佛不久,由於佛法在口口相傳中(初期聖典還沒有編集完成),各處的比丘們,都在傳說他的「親聞佛說」或「展轉傳來」的佛法。不知道他所傳的,到底是否佛說(這已是混佛說與佛法為一),於是有以經、律、法相、戒——四事,集眾公決的勘辨真偽法(見於摩得勒迦)。在史實考證的觀點,這已太嫌不夠,不可避免的會以佛弟子說為佛說的(這可能是極合佛法的,也可能多少變化的)。依廣律說:如大家確信這展轉傳來的真是佛說(佛法),而不知在那裡說,那麼,不妨說在王舍城的竹園說、舍衛城的祇園說,或六大城隨說一處就好了。如不知為誰說,那麼,比丘,即不妨說是為阿難說;國王,即不妨說是為頻婆沙羅王說、為波斯匿王說;長者,即不妨說是為須達多說。《阿含經》與廣律中的說處與聽眾,一部分的來源,就是如此。特別如本生談,誰能精確的考定佛在那裡說、為誰說?菩薩往昔行因的所在地,廣律說:這是過去的事情,說是迦尸國的波羅奈就得了。有關的國王,說是梵授王就得了。事實上,這只是老和尚們(「先軌範師」、「耆舊諸師」)的傳說如此!這可見,初期的聖典——自稱王舍城結集的原始聖典,早就如此。大乘經無非繼承這種作風,發展得更成為民族宗教型的聖典罷了!生活於印度文化中的印度的佛弟子,他們能契會這種精神,所以信受一切大乘經為佛說,而不被限於「佛說」而自拘的。印度佛教的開展,是怎樣的自由而活潑!在中國,在錫蘭,一般都不能理解這種印度文化特性,以佛說為佛口親說。於是乎,是呢,全盤接受;不是呢,根本取消。再不能有深確的認識,不能把握核心,不能抉擇取捨而作新的適應了。近代的中國佛徒,愚昧而動搖,連老祖家風都神聖視之,想他們在全體佛法中,抉擇佛法的真實,頂天立地的殺活自由,真是過分的奢望了!你們是大乘佛教的信解者,我不能不告訴你們大乘經的性質是什麼!
在古代流行的佛法上看,大體上有守舊與創新的兩派。有注重歸納、演繹的,也有注重直覺的。他們所採的態度,不外推演、抉擇、攝取三類。推演,是根據舊說,加以分析或引申的;這裡面,就有舊說所不曾說破的,略說而沒有廣說的東西。抉擇,是從不同的舊說中,分別它的了義、不了義,假名說、實相說,真實與方便,正確與不當。這抉擇的狂風,常揚棄了那些輕浮不實的、現實所不需要的東西。抉擇的巨浪,常使佛教的重心轉易,代以新的時代(三者中,抉擇才真是革命性的)。攝取,這或者是在自宗的根本見地上,貫攝了佛法內別宗的見解;或是在佛法的見地上,融攝了世俗的學術、風俗或者其他,這出入可大了!這三者,都可以用,也應該用。因為固有的佛法,需要詳明、發揮。佛法是一味而普應的,是隨眾生的根性所及而影現的,這自然需要抉擇他的真義,抉擇佛陀的本懷,使影像的佛法,更逼近本質的佛法。佛法需要面面充實,不能因學者的分化而割裂。它需要新的適應,怎麼可以不講求攝取?這都可以是佛法,但推演、抉擇、攝取得不當,都可以成為錯誤的。這三者,作大體的分別:抉擇是時代的開創者,振古復興,更非此不可!惟有抉擇,才能使我們有生氣,把握固有的精粹,揚棄那些糠粃。但用得不當,就會黑白顛倒,成為黃鍾毀棄、瓦釜雷鳴的現象。至於推演的窮精微,融攝的極廣大,是出現在抉擇而確立某一根本思想系以後。它是發展,但如不保持基本的原則、精神,不照顧一貫的體系,那推演勢必走上繁瑣、纖巧、枝離、衰老;融攝更可怕的走上邪正不分、是非不辨。看來是不斷的創新,其實是畸形的病態發展,加速的滅亡。我所說的佛法流行,就是從變的觀點、從史的演化去觀察。歷史需要考真偽,但這與古董的鑑別不同,特別是因為佛法是無限錯綜、複雜的大流行。就是偽作(其實多是時代意識從無意識中形成的),其中並非沒有思想上的淵源;有它的時代背景,也就是某一時代一部分人思潮的敘述;所以,並不能就此斷定它的是、不是。我們要從佛法的流行中,看出它前後的一貫性,種種中的共通性;看出它的演化傾向,是向上,或者停滯,或者墮落。我們要從佛法的流行中,探索它的精髓,使它在新的時代中流行!
唯有在這樣的觀點下,才能說「大乘是否佛說」,大乘的開展是否確當。
四 從學派的分裂看大乘
現在要開始討論大乘了。佛世,當然沒有後期的大乘經典,可以說大乘經非釋迦佛親說。但菩薩道——修菩薩行,下度眾生,上求佛果的思想,應該存在,也就是大乘是佛說、是佛法。關於菩薩道,釋尊自己,就是一個不需要解說的事實。這菩薩道的思想,在佛教界醞釀,從學派的分裂中,一天天明朗強化起來。佛滅百年中的吠舍離結集,開始了耆年上座與青年大眾的分流。從傳說上看,這是律重根本與適應,和律務瑣細與保守的爭執(十事非法說)。等到阿輸迦王時代的分爭,是聲聞未了與聲聞究竟的爭執(五事非法說)。這都是大乘思想在發揚,所以我稱之為菩薩傾向的聲聞分流。追溯得更古些,阿難與迦葉,富樓那與迦葉的爭論,都意味著菩薩傾向的潛流了!起初,沿恆河東岸,以吠舍離為中心的東方系,演化為大眾部,與西方系的上座們抗衡。傳說大眾部中有大乘經,這自然不容易證實。但從大眾系的本宗同義看來,像佛身無漏,佛壽無量,佛威力無邊,一音說一切法,一念知一切法,關於佛菩薩聖德的讚揚,也就是大乘思想的法性身論,可說是他們唯一著力的地方。在流轉還滅的解說上,像心性本淨、見空成聖,也是大乘的心要所在。所以起初不必有大乘經,但大乘法的基本要義,已相當完備了。到了迦王時代,大天更展開揚大抑小的爭論。大眾系的教化區,漸漸的向南方移入。東方的央伽多羅,傳說有大乘經。摩訶迦旃延到摩訶剌陀,大天到摩醯沙[A21]慢陀羅;凡是大眾學派所到達的,都是大乘盛行的根源地。案達羅的學者,傳說他們用南印的方言集錄大乘經。總之,大乘法的最初傳弘努力者,是大眾系的聖者們。這一個傾向,飛快的展開。在佛元二世紀的迦王時代,西方的上座系,有一分人傾向大眾而接近了,這就是中印的分別說系。這一系,流行在大陸上的,像化地、飲光、法藏部,不論是分裂的緣起,聖典的內容(古人也判法藏部律的分通大乘),都接近大眾系。特別是三世紀中印法難以後,大眾系與大陸分別說系的關涉更深。西方的上座系,不久又分為犢子與說一切有兩系。犢子系以拘舍彌為中心而分化到恆河流域,也有進入大眾系的故鄉,所以他也傾向大乘。如文殊師利為釋迦的老師,犢子部即與大眾部有一致的傳說。真常唯心論的完成,與他也很有關係。說一切有系中,流出重經的譬喻師,他的思想是傾向大眾、分別說的。譬喻尊者,從健陀羅到羯槃陀。這一線,像烏仗那,通過帕米爾,到西域的斫句迦、于闐,都是後代大乘的盛行地。譬喻大師世友,不也稱為菩薩嗎?根本說一切有部律,不也說善財是賢劫菩薩;舍利子說法,有很多人發菩提心嗎?又有重禪的瑜伽師,他們好談自證,思想自由得多。像僧伽羅剎,彌妬路尸利,都傳說是菩薩。惟有迦溼彌羅的重論派,才比較上與菩薩道無緣。從聲聞學派的分流上看,菩薩道可說是大眾系初唱,因佛法的普及大眾(菩薩,在家的更多)而發揚。但以佛陀行果為讚仰的對象,生起「佛何人哉?我何人哉?有為者亦若是」的自尊心;在時代要求下,逐漸形成菩薩道的佛法,這幾乎是一切學派的共同傾向。所以不久即瀰漫全印,為一切學派先見者所賞識。這焉能看為少數人的臆說、看為空中樓閣,說它完全是後人的偽造?至少,我不敢閉起眼睛,這樣的抹煞事實。菩薩傾向的聲聞分流期,各派的學者,有的專修聲聞行果;有的讚仰佛陀行果,自修依然是聲聞道;有的外現聲聞身,內祕菩薩行。聲聞道與菩薩,雖不無矛盾,但大體上是互相依重而和合的。不過,從事菩薩道的研求與實行者,大眾、分別說系,比較的多數吧。在北方,一切有部的譬喻師,都是與大乘有關的。佛元四世紀以後,菩薩道更盛,才漸次移入菩薩本位的時代佛教,那已是南方案達羅王朝與北方貴霜王朝的時代了!
五 從經論的集出看大乘
了解聖典的性質,知道他怎樣流布人間,那一定能信解大乘的如實。經論的出現,可依印度佛教的五期去觀察。五期是:一、聲聞為本的師資同(一解)脫,二、菩薩傾向的聲聞分流,三、菩薩為本的大小兼暢,四、如來傾向的菩薩分流,五、如來為本的佛梵一體。佛世的佛教,學者泛稱聲聞,聲聞即聞佛聲教而修行的弟子(本不局限於己利)。佛與弟子證得同樣的解脫,佛的教授、教誡,簡練為一定的文句,傳誦在僧團中;僧團的生活,由佛的示範指教,而在大眾的實行中。釋尊化世的事業,也被傳說著。至於佛陀的大行大果,由釋尊的本身活動來表現,影入每個弟子的心中,有本生、未曾有等傳說。佛滅以後,迦葉系的少數結集,我以為是:一、屬於達磨的,分修多羅與祇夜(《雜阿含經》的前身),是釋尊(與弟子及諸天)的言教的類集。二、屬於毘奈耶的,分修多羅(戒經)與祇夜(法隨順偈),是僧伽規制的類集。此外,伽陀與優陀那(法句),傳誦於教界。而有關佛與弟子事行的因緣、譬喻、未曾有、本生、本事等,都還在傳說中。初期的結集,雖多少是偏於厭世的,但聲聞行者所認識的佛法,有關佛陀行果的菩薩法,也常不自覺的流露出來,特別是本生、本事的傳說。到佛元百年,學派分裂的前夜,佛典已不這麼簡單。達磨,已綜合了新得的遺聞、舊義的推闡,會入因緣、譬喻等事實,編組為「中部」、「長部」;又依增一法,編集為「增一部」;加上原有的「相應教——雜部」,合為四阿含。毘奈耶的經分別,已經成立。「法隨順偈」,即摩呾理迦,逐漸分別解說,形成毘奈耶的一大部,近於《僧祇律》的〈雜跋渠〉。(上座部系律師,後來又將〈雜跋渠〉分別編集為〈小品〉、〈大品〉,或〈七法〉、〈八法〉等)。優婆提舍——論義方面,當時至少已有兩大學流:一是學出舍利弗的《阿毘曇》,一是學出摩訶迦旃延的《蜫勒》。這些,是佛弟子所共認的(除論),但學派的分裂,也由於此。[A22]《長阿含經》與[A23]《增一阿含經》是怎樣接近大乘呀!所以,我以為大乘思想的胚胎,在分裂前已經存在。吠舍離結集,促成二部的分裂。分別說系重[A24]《長阿含經》,大眾系重[A25]《增一阿含經》,這豈是無所謂的!從此,初期佛教的聖典,已達到凝固的階段。儘管出入不同,已不許隨便更張;佛教界漸用文字記錄,該是重要的理由。當時的佛教,已移入菩薩傾向的聲聞分流時代了。
初期的聖典,已相當固定。佛弟子,或又采集得佛陀的遺言遺行;自己作佛法的體驗;從事對佛法的研求,推演它,抉擇它;為了適應新環境,又需要攝取。換句話說,整理的時代過去,現在要發揮、弘揚。佛弟子們,雖說身教為先,但不能無所表現。自己所認識的妙法,自然要求他人的共鳴,這就要從事著述了。這研求故典、發揮新知的工作,迦王以後,一天天隆盛起來。佛元三世紀,中印受法難以後,佛教更顯然分化為南方佛教與北方佛教(這與歐洲人所說的不同)。他們著述的作風,也不同。在西北方,起初,雖也有編集為經的,像《正法念處經》等;但主要是佛弟子的著述,一律稱為論,收在論藏裡。不過,遇到特別珍重的東西,雖說是論,也常自誇為佛說,如經部師的摩呾理迦,阿毘達磨論師的《發智論》。南方的佛教,大眾系與分別說系,在經律論以外,又有《雜藏》的結集。《雜藏》中,像《法句》、《義足》等,是古型的精粹的小集。也有本生、本事、譬喻、方等,這裡面含有豐富的大乘思想。這在迦王時代,已經如此了。不久,據《分別功德論》說,《雜藏》的內容更充實,也就是說,佛菩薩行果的成分更多了。「文義非一,多於三藏,故曰《雜藏》」[A26]。試問:這部帙浩大的《雜藏》從何而來?大眾、分別說系的論藏不發達,傳譯來中國的很少;這不是中國學者有意鄙棄它,實在它本來就不多。但他們,重智慧、重化他、重融攝,他們焉能無所述作!我敢說,《雜藏》就是他們作品的匯集。後來,大乘思想更豐富,舊瓶裝不了新酒,這才離開《雜藏》,自立體系,編集為大乘藏。初期大乘經的公開廣大流行,應該是佛元五世紀的事,佛教漸漸移入第三期菩薩為本的大小兼暢的時代了。關於大乘經的編集出現,我們不能把他看為作偽;無論如何,古人是並不如此。有人說:四福音,不是耶穌的事跡,也不是那一個作偽,這是耶穌門徒無意識歌唱出來的東西。這說得相當好,大乘經也應該這樣看。有傳說中的佛言佛行,有論究出的事理真相,有佛弟子成佛的心願,有社會救濟的事實要求——這一切,漸成為佛弟子間的共同意識,在不斷的流行中,結構為幾多理論與事實。自己沒有聽見佛說,但卻是展轉從人得來,並非憑空撰出。從理論上看,從實踐的道上看,這不能不說是佛法,是佛法的必然結論,非此不足以表現佛陀的真精神!在進步的佛學者看來,這真是道出自己心中的深奧。起初,大乘思想是潛流、醞釀在不斷的演繹充實中(但也是流行中)的演化,非某一人有意的增飾;一到成熟的階段,自然有人把他編集出來。是佛說,當然加上「如是我聞」了。有意的推演補充,在古人或者也有,但必然自覺是忠實的吻合佛意,入佛法相,也就不妨是佛法了。這南北方的佛教,是怎樣的作風不同呀!南方的佛教,抉擇而特重攝取,在讚仰佛陀行果的立場上,流出無數的摩訶衍經。北方的佛教,抉擇而特重推演,在闡述世間集、滅的立場上,流出很多的阿毘達磨論。論典,是對釋尊的言教有淵源,加以推演,在自己的園地上創新。經典,是對釋尊的身行有所見,加以抉擇發揮,卻忘卻自我,願與古聖同流。大乘經,保存了佛教傳統的行踐中心,富有生命力;阿毘達磨論,不免講道理,流為偏枯的理智主義,繁瑣得討厭。但論典不稱為佛說,內外的分限較嚴;這比大乘經的融攝世俗(神化的氣味加深),把本源佛說與流行佛法攪成一片,自也有它的長處。這兩者,一是佛道中心的,一是聲聞道中心的;一是側重緣起寂滅性,趣向一理常空;一是側重緣起生滅相,趣向諸法皆有。這兩大學流,我們應該站在古型的聖典中,去觀察它們,接受它們寶貴的成果。如果硬要說大乘非佛法,是印度教徒神化佛教的膺品,這真是釋迦的不肖子孫!
菩薩為本、大小兼暢的大乘經,從南方到北方,是南方案達羅、北方貴霜二王朝的極盛時代。不久,南北二王朝,都一天天衰老;中印的摩竭陀民族要興起,正在預備一個梵文復興時代的婆羅門帝國。這時候,大眾、分別說系的學者,承受初期流出的大乘經,有意無意的又在開始發揮適應新時代的佛法。梵我化的真常、唯心,在佛教界起著醞釀作用,又開始出現新經。正在這轉變的大時代,佛教中產生了偉大的聖者,就是龍樹菩薩。他長在南印,久受大乘的熏沐,又出家在北印的說一切有部。他起來綜貫南北佛教,發揮弘通一切性空一切幻有、三乘同歸的菩薩本位佛教。他反對北方佛教的極端者——[A27]《發智論》、[A28]《大毘婆沙論》的實有、瑣碎,又抨擊南方佛教的病態學者——方廣道人的執理廢事。他立足在古典的緣起觀,從緣起的寂滅性,貫通一切空;從緣起的生滅相,貫通三世有、我法有、有為無為有的一切有。幻的顯現、幻的空寂,合成現空無礙的中道觀。他的即有而空,是緣起空寂的開顯,是不礙入世的大乘特見。他的如幻一切有,雖取捨各家,特別重用上座傳統的古義。他是南方初期的大乘經與北方初期的毘曇論的綜合,綜合得達到預期的成功。他承受北方的精神,所以他的作品稱為論。當時,真常、一乘、唯心的後期大乘經,已開始出現。龍樹窺見了這個氣運,很想加以阻抑,所以說:他力念佛,是為志性怯劣者說的。假如一定是一乘,那唯有《法華經》可信(可見當時的一乘經很少),一切說三乘的都要廢置或修正了。因為人執著實有外境,所以特別說一切依心起;如執著心是真實常住,那不過是梵王(婆羅門教)的舊說。本來是一切空,因為有人怕聽說空,所以又稱之為一切清淨。他這樣的堅固而洗鍊了大乘,給北方佛教界一種重大的影響,引起西域大乘佛教的隆盛。但隨著笈多王朝的興起,在梵文復興的氣運中,中印的佛子們,融攝了大眾系、犢子系的思想,對一切法性空,給以新解釋、新抉擇;真常、唯心、一乘的大經,又大大流出,佛教又移入如來傾向的菩薩分流時代了。這一個思潮,立刻反映到西北方,偉大的綜合者又出現了,這就是無著師資的學系。他們學出北方,從重禪的瑜伽師中出來,傾向經部師,也尊重毘曇。總攝了說一切有三系的學說,起來迴心向大。因為偏於北方,所以對大眾、分別說的思想,比龍樹要隔礙得多(但龍樹後學的容易流入真常,也就因為這一點)。初期的性空大乘經,也就是久在北方流行的,他們很重視它,但用現在實有的見地去解說。當時真常、唯心的思潮,無法拒絕它,又不願全盤接受,可說又厭它又愛它。於是,在緣起自相有的見地說不空,間接的顯示真常不空;不同情真心的在纏妄現,所以從虛妄生滅心中談唯識。雖一天天弘揚大乘不共的唯識道,但在北方佛教的事實昭彰下,終於用密意一乘去修正他。這一到隨理行派手上,弘揚在中南印,就徹底的一乘究竟了。用別時意趣解說念佛,不談真言祕密;他們有北方的濃厚特色,製作很多嚴密的論典。這一系,也像龍樹系一樣,是偉大的南北綜合者,也想對南方後期的佛法有所修正;但時代思潮的狂流,已不能不遮遮掩掩的接受了!這樣,大乘經與大乘論,是各有源流的。大概說,經是大眾、分別說,也有犢子系(一切有系)在內,偏於東南的。大乘論是南北佛教的綜合,有修正淨化大乘經的傾向。可以說,不透過說一切有系,大乘是不重論的。龍樹學與無著學,是更理想的大乘學,但不能說大乘只有中觀與唯識兩派。這因為龍樹學很逼近性空經,但經中未始沒有不同的見解。後期的中道大乘經,說真常、唯心、一乘,更與無著學相距很遠,到護法更遠了。真常唯心,不是虛妄唯識者發展所成;虛妄唯識,卻是從北方佛教的觀點,接受真常唯心,又想淨化他。古人說,經富論貧,那過分重視「如是我聞」了。西藏人以為大乘經像一團麵團,拉長就長,壓扁就扁,真意難得了解,惟有龍樹、無著的中觀、唯識學,才是大乘的正義;那也不知經論性質的差別。事實上,龍樹、無著在大乘教中的地位與價值,需要更深的認識。
因了中觀學的復興,空有相爭,鬧得興高采烈。但另一機運成熟,新經典又開始流行了。起初,北方的瑜伽師,說自證,談神通,漸漸與北方的咒師有緣,雜亂的流出些雜密,這時間相當的早。南方真常論者的聖典中,密咒的成分也加多。笈多王朝大統一以後,婆羅門教更盛;佛元九、十世紀間,佛教大受摧殘。真常的大乘佛教者,有意的在真常、唯心、一乘的基礎上,使佛法更梵化、更神祕。他總攝大乘空有的成果,融合了世俗的迷信、俗習,甚至房中術。這樣作風,本是婆羅門教所採用,曾經收有復興效果的。行部、瑜伽部的密典出現,佛教思想大變,這又移入如來為本的佛梵一體時代了。接著,南北方佛教都衰,中印佛教,卻在波羅王朝的護翼下,祕密教發揚到至矣盡矣,無上瑜伽又出現。病態的發展,到了此路不通,創新的源泉也枯了,坐待外道的侵入而滅亡。
從這經論的出現去看,初期大乘經,可以有想像(無意識的居多)的成分,但不是偽託。它是學有所見,從佛教大眾的共同意識流露出來的妙法;至少,它與聲聞乘的阿毘達磨,有同等的價值。實際上,高得多。大乘經論各有特色,我們贊成繼承龍樹、無著抉擇又綜合的精神,但不否認真常唯心系的存在。否認它,就不能窺見佛法流行的真相。大乘經,我們是尊重初期的。真常唯心,我們認為是適應梵學復興而離宗的,但它保存佛法的精華不少,值得我們參究。現存的聲聞經論、大乘經論,如一定要考實佛口親說的,那恐怕很難。這一切,都是釋尊的三業大用,影現在弟子的認識中,加以推演、抉擇、攝取,成為時代意識而形成的。可以稱為佛說,卻不能說那一章、那一句是釋尊親說。盡信書不如無書?離卻糟粕又從那裡去洗鍊精華!古書不易讀,佛典似乎更難了。(本節,重排時略有修正。)
六 從思潮的遞代看大乘
依多數大乘經的三時教,把五期佛教總束為無常實有的聲聞行,性空幻有的菩薩行,真常妙有的如來行三期。這三個時代思潮的代興,是前一思潮發揚到極高的時候,後一思潮已潛在的形成;前一思潮將衰落,後者就立刻用新的姿態飛快的發展起來,形成新的時代。三時中,性空幻有的菩薩行,是根本結集聖典的正常開顯;真常妙有的如來行,卻因為適應而多少有點離宗。這是可以諍論的,再為一談。
佛世的佛教,是無限差別而一味的。三法印,在釋尊的證覺中,自然是一貫無礙。從初期聖典所表現的看來,這是行踐的理性,是厭苦、離欲、向滅的法則,是知苦、斷集、證滅的所修聖道的歷程。所以在初期聲聞行者的認識上,這含有很大的厭離情緒。他把生死無常與涅槃寂靜截為兩件事,所以特別深切的痛感無常故苦,形成無常為門的聲聞行了!原來,三法印是依緣起而開顯的:緣起的生滅,是諸行無常;緣起的寂滅,是涅槃寂靜。初期急於厭離的學者,從緣起生滅相去看,所以見它的歷別而三法印分離了。但真能從無常入無我,從無我證無生寂滅的聖者,也決不別執(他的四諦,也稱生滅的、有量的、有作的)。菩薩行者,從緣起的生滅中徹見寂滅性,體現一切法的無差別性。從這畢竟空寂的觀點看一切,三法印即是一實相印(他的四諦,也稱不生滅的、無量的、無作的)。一從差別的見地,漸入而會歸一滅;一從無別的見地,見性空而遍通三法印。古人說的拙度、巧度,也只是這個。這樣,生滅相即寂滅性,生死即涅槃,不妨離聲聞厭離行而別走菩薩等觀的性空行了!我們的見解,《第一義空經》、《大空經》等,本是聖典舊物,所以性空門的發揚,決非否定、抨擊根本的聖典,反而是開顯它。即空的一切,只是蘊、界、處、緣起等;無我(三解脫門)是入道的不二門;無餘涅槃,是三乘共證而究竟的;但為菩薩說,而二乘也應該列席學般若。這一切,是怎樣的闡發釋尊正覺的本懷,不違舊來的聲聞行!
第二期是無我法印的開顯,第三期是涅槃法印的開顯——我曾這麼說,但大有語病,容易起誤會。要知三法印是依緣起的生滅與寂滅而說的,法印有三,生滅與不生滅,卻只有二義。性空大乘的空寂,是我空、法空,是人無我與法無我,這自然是無我我所的開顯。但一切法空,就是諸法寂滅性,這就是涅槃。在諸法本空上,顯示諸法本寂滅,所以空也就是涅槃寂靜印的開顯。在同一的性空中,顯示無我與涅槃二義,這第一、法印有三,生滅與寂滅只有二,諸法無我是遍通的。從生滅邊說,無常是相續中的非常,無我是和合中的非實。從寂滅邊說,無我約所無說,寂滅約所無的當處說。性空行,就是從無常的非實自性中,離自性而見空寂。第二、在聖典中,涅槃是不許擬議的,因為一切是有餘的、是世間的,如用世間的去作著相的描寫擬議,那就必然要神化。它只能從無常、是無我中去體現,要加以言說思惟,只能說空、無、非、不、離。第三、無可說明中的說明,不出二途:生死是此有故彼有,所以涅槃是此無故彼無,就是無性空。無自性空——自性涅槃,這是用實有非有的空來顯示的。又,生死是此生故彼生,所以涅槃是此滅故彼滅,就是寂滅。以生滅故,寂滅為樂;這是用生者不生的無生來顯示的。所以說三時思潮的遞代,是三法印的次第開顯。這在後期的大乘者,他們確是自覺為發揮真常妙有的大寂滅的,其實卻不盡然。
什麼是真常妙有?就是說空是無其所無,因空所顯性卻是超越的大實在。這在性空幻有發揚的時代,有見根深的學者,不見一切如幻、一切唯名、一切性空,他是很可以把性空誤會作顯示真常的。天台家說:通教的幻有即空,如因空而見非空非不空(不離一切法的外在)的,是但中;如因空而見非空非不空,而空而不空,空中具足一切法的(不離一切法而內在的),那是圓中了。含中二諦,不是三乘共空的本義,是真常論者的一種看法、一種解說,很可以看出從空到不空的思想過程。難怪真常論者的心目中,[A29]《華嚴經》、《般若經》等都是真常,說空是為了破外道、小乘。從空而入的,是大實在,是一切法的實體,與諸佛法身平等平等。它是凡聖一如的,染淨不變的。雖是萬有的實體,遍一切一味,但為了無始妄染,使它局促在狹小的世界中(或者閉鎖在肉團心中)。它是生死中作業受苦樂者,在蘊界處中,為三毒所染,但還是常住的、周遍的、清淨的、真實的;像礦中的金性,穢物中的摩尼。它是陰界六入(在有情身)中的至善妙明,不即五蘊、不離五蘊的真我。它叫如來藏、如來界、如來性、佛性……,它與心性本淨合流,所以也叫圓覺、本覺、常住真心。它是常住,非無常;它是具足恆沙淨德的不空;它不從緣生,不如幻化。無常、空,這都是世間虛幻的緣起,它決不能如此。它有時也叫空性,這是因它不與妄染相應,因離妄而證;也可以叫無我,這是無即蘊我與離蘊我,它實在是真我。把從空所顯的大實在(妙有)作為核心,它本身具足一切;清淨聖德,是從它開顯出來,不是新生;熏習,那不過引發而已。它具足一切清淨功德,必然要走到佛智常住、菩提本有。這可不能不罵無常是外道,譏笑無我是舊醫用乳!真常妙有論的特徵如此,它是什麼?是梵,是我。回顧根本的聖典,渺不相及;在初期大乘經中,也不能容許。有人說:這是不共大乘。是的,這確是不共的!
這一思想系,印度的佛教中,是存在的,不能否認。不能否認它,但進步的大乘學者,或者說是回眺根本聖典的大乘學者,那都要批評它、修正它。龍樹說得徹底,這是梵王的舊說。無著系不談如來藏藏識,專從唯妄唯染的賴耶談起;不直談圓成實的妙有,卻從依他起的自相有說起;給如來藏以新的解說,雖不能徹底,到底淨化得多。他的後學,對真常顯現諸法的思想,永遠在反對,也有評責真心系為妄說的。龍樹的後學,說圓具德相的如來藏是不了義的,如來藏是依性空而假說的。宗喀巴也要大破覺曩巴派的真常妙有。我覺得,如果說龍樹、無著間有一種一貫的精神,那就是綜合南北佛教,對後期的真常妙有論者,加以批評、洗鍊。我把印度的佛教史,分為無常、性空與真常,對真常多少有點指摘;這在自己,覺得是繼承龍樹、無著一貫的精神。時代不同,它的病更深,不免說得更徹底。但虛大師批評我:將馬鳴、龍樹、無著的一貫,糅成支離破碎了。起初,使我驚奇得有點不敢相信,龍樹、無著的一貫是什麼?但現在,我漸漸明白了,好在問題也等於過去。虛大師也覺得「於大乘教理上,從空到不空,證之多分的大乘經論,蓋無問題」[A30];不過,總以龍樹以前的馬鳴作[A31]《大乘起信論》為理由,維持先真常而後性空的見地。我想,龍樹以前的馬鳴,有沒有作[A32]《大乘起信論》,這在今日,應該是共明的事實,不必再勞研討的了!
七 從大乘的內容看大乘
大乘學的內容,確實一言難盡!現在從兩點去看:一、世間集滅的解說,二、佛陀行果的讚仰。世間怎樣集起?又怎樣還滅?這是一種生命中心的世間觀,是人生動向的指針。在初期(後期都不同)的大乘經中,立足在業感緣起的理論上,十九是聖典之舊,但也有差別。像聲聞行者,是一切法向緣起的生滅,多從差別的觀點說;大乘學是一切法趣空,特別從空寂無二的觀點說。這是正常的開顯,上面已略為談到。還有,無常、苦迫的世間,不是說非無常、非苦,卻不像聲聞者的急求厭離,說更應該為眾生的無常與苦而努力。另又提出一種清淨的他方佛土,這是初期佛教中北俱盧洲、彌勒淨土等的精製。仗佛菩薩的力量,等死了去享受,這決非淨土教的本義。主要是往生淨土,在良好的環境中,修學到不退菩提。但如了解它是菩薩與同行、同願者廣修善法而出現的,提供優美的理想,促使它在人間實現,這就很有意義了。並且,穢濁的人間,在大乘經中,也常是清淨的,常是從穢土而轉淨土的。淨土,不就是人間的淨化嗎?
釋尊的三業大用,菩薩的本生談,經長期的融合而使它普遍化,綜合為一般菩薩的大行,與一切諸佛的妙果。我覺得,大乘的真價值,大乘的所以可學,不在世間集滅的解說,卻在這菩薩的大行。菩薩,學一切法,有崇高的智慧;度一切眾生,有深徹的慈悲。他要求解脫,但為了眾生,不惜多生在生死中流轉;冷靜的究理心,火熱的悲願,調和到恰好。他為法為人,犧牲一切,忍受一切,這就是他的安慰、他的莊嚴了!他只知應該這樣行,不問他與己有何利益。那一種無限不已的大精進,在信、智、悲願的大行中橫溢出來,這確是理想的人生了。菩薩比聲聞更難,他是綜合了世間賢哲(為人類謀利益)與出世聖者(離煩惱而解脫)的精神。他不厭世、不戀世,儘他地覆天翻,我這裡八風不動;但不是跳出天地,卻要在地覆天翻中去施展身手。上得天(受樂,不被物欲所迷),下得地獄(經得起苦難),這是什麼能耐!什麼都不是他的,但他厭惡貧乏,他的生命是豐富的、尊貴的、光明的。他自己、他的同伴、他的國土,要求無限的富餘、尊嚴、壯美;但這一切,是平等的、自在的、聖潔的。所以,我說菩薩是強者的佛教——是柔和的強,是濟弱的強,是活潑潑而善巧的強。他與聲聞行者,似乎是很不同的。有人說:叔本華的悲觀哲學,到尼采的超人論,看來不同,而尼采卻真是叔本華精神的繼承發揚者。大乘佛教,仰宗釋尊的大雄,從聲聞佛教中透出來,也實在如此。這其中,從獨善的己利行,到兼濟的普賢行,是一個重要的轉捩點。這像《淨名經》,[A33]《華嚴經》的〈入法界品〉,表顯得特別明顯。說到佛果,我在《印度之佛教》說過:從現實人間的釋尊,到萬德莊嚴的法身佛,也是從本生談的啟發而來——大眾系已經成立,不是大乘學者新創。大抵現證法性以前的菩薩(般若道),常人是可以隨分行踐的;成聖以上,可以看作人生的終極理想。好在大乘行者,在無限不已的前進過程中,不急求斷惑而證實際(後期佛教,聲聞的急證思想復活,這才使大乘逆轉)。我以為,大乘學者不該專在判地位、講斷證上下工夫,或專在佛果妙嚴上作玄想。這是神學式的整理,僅能提高信願,而不能指導我們更正確深刻的體解法相,也不能使行踐有更好的表現。也不該專在事理上作類於哲學的研究,它使我們走上偏枯的理智主義,或者成一位山林哲學者。大乘經不可不讀,自然要會讀。大乘經是行踐中心的;讀者應體貼菩薩的心胸、作略、氣象,有崇高的志願、誠摯的同情、深密的理智,讓它在平常行履中表現出來,使佛法能實際而直接的利濟人群!自然,初學者作一期的專修,調伏自己,淨化自己,充實自己,也是必需的。
其他,關於內外、天人之際,我想另外討論。還有,大乘經中的人物敘述、時地因緣,是不必把它看為史實的。這些,不是理智所計較的真偽,是情意所估計的是否,應從表象、寫意的心境去領略它(與大乘論不同)。它常是一首詩、一幅畫,應帶一付藝術的眼光去品鑑它。「明月向我微笑」,「天為催詩放雨來」,這在藝術的境界中,該不是妄語吧!要讀大乘經,藝術的修養是必要的。懂得一點神話學、民俗學,有一點宗教的情緒才行。否則,不是「闢佛者迂」,就是「佞佛者愚」!
八 什麼是初期的大乘經
我只能說什麼是比較初期的大乘經,不能說那一部是佛口親說的。這在上面的解說中,大概已能相當了解了。凡是大部的典籍,都不是一時編集的;有先出的,有後出的,也有後出而羼入先出中的。這不容易考察判明,要認識初期大乘佛教的基本精神以後,才能分別出來。譬如《般若經》,這是一部比較初期的。但龍樹所知的,只有三部,就是奘譯的第一會、第二會、第四會。到羅什來時,他的弟子僧叡,已說有四部,這加了[A34]《金剛般若經》了。似乎是同時在西北譯出的[A35]《仁王般若經》,已說有五部了。元魏菩提流支的《金剛仙論》,就說八部般若。唐玄奘譯的,更多到十六會。但後來,還有《帝釋問般若》、[A36]《開覺自性般若經》等。從這累代遞增看來,我們要讀初期的《般若經》,應先讀十六會中的前五會。前五會事義不同,文字的廣略,差得很遠。四、五兩會,直從佛命須菩提說般若起,轉教菩薩,反映聲聞中的先見者,用大乘法教化在家弟子,而聲聞集團,反而還不能接受。《法華經》的管理家務,應該正是般若的特色。前三會,多了〈舍利子〉一章。我們不妨先讀第四會、第五會。此外,如唯識學者所用的經本,多了〈彌勒問品〉,大談三相,這自然是後起而羼入的了(這不是真偽問題,所以唯識學者不必著急)。這些,我也不能一一的分別,也不必。我以為,《華嚴經》應先讀〈淨行品〉、〈十住品〉與〈入法界品〉。《淨名經》,《諸法無行經》,《思益梵天所問經》,《持世經》,《大樹緊那羅王經》,《首楞嚴三昧經》,《無盡意經》,《寶積經》的〈迦葉會〉,《瓔珞經》,《華首經》,《六度集經》;再加讀《賢護經》,《阿閦經》,《大阿彌陀經》等。《法華經》也不妨一讀,可用什譯的,除去羼入的〈提婆達多品〉;〈囑累品〉以後附加的成分,可以不讀。如對這一類初期(自然也有先後)的聖典,得一根本而扼要的認識,再去讀後期的聖典,那更好的闡述、發揮,或開始轉變,就多少有點判別力了!
有關大乘的問題極多,我們來多多研究,多多的去理解它吧!佛法的真相,等待著我們的發掘!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16 冊 No. 16 以佛法研究佛法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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