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來藏說之初期聖典
第一節 初期聖典與弘傳者的風格
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說,西元三世紀中,從大乘佛教界傳布出來。從眾生自己身心中,點出本有如來藏性,而得一切眾生成佛的結論。教說通俗而又切要,成為後期大乘(經)的主流。如來藏是如來(tathāgata)在胎藏(garbha)中,也就是眾生(因)位的如來。從「如來常住不變」的思想,而理解出眾生本有如來體性。代表這一法門的初期經典,在第一章敘列的經典中,主要的有七部:一、《大方等(廣)如來藏經》,現存晉佛陀跋陀羅(Buddhabhadra),唐不空(Amoghavajra)所譯的二本。二、晉法顯所譯的《大般泥洹經》六卷,與北涼曇無讖(Dharmarakṣa)所譯的《大般涅槃經》(初分)前四品、十卷相當。《大般涅槃經》本來也只是這一部分,後來曇無讖到西域去搜集,才續譯成四十卷。《大般涅槃經》「初分」,是經的原始部分。這一部分,法顯與智猛,都是在華氏城(Pāṭaliputra)大乘寺中得來的,曇無讖也是中天竺人,可見當時(西元五世紀初)華氏城一帶,這部經是相當流行的。三、《大雲經》——《大方等無想經》,現存殘本七卷,也是曇無讖譯的。四、《大法鼓經》二卷;五、《央掘魔羅經》四卷;六、《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二卷:這三部,都是宋元嘉年間,求那跋陀羅(Guṇabhadra)所譯的。七、《不增不減經》一卷,元魏菩提流支(Bodhiruci)譯。
上面所列幾部經,足以代表早期的如來藏說,雖然法門是相通的,而說法的因緣,說明的內容,傳出的先後,也有多少不同。如《如來藏經》:以「華藏」為緣起,受到了《華嚴經》的影響,專用譬喻來說明,在煩惱覆藏中,一切眾生有如來藏。依晉譯本,佛性(buddha-dhātu)、佛藏(buddha-garbha)、如來性(tathāgata-dhātu),都是如來藏的異名。《大般涅槃經》(初分):以如來(tathāgata)的入涅槃(parinirvāṇa)為緣起,說如來常住大般涅槃,不同於二乘所見的入滅。如來常住,所以一切眾生有佛性,如《大般涅槃經》卷七(大正一二.四〇七中)說:
「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
《大般涅槃經》說一切眾生有佛性,佛性就是如來藏我(ātman),對我有著力的說明。經上又說:「我者即是佛義,常者是法身義,樂者是涅槃義,淨者是法義」;「我者名為如來,……常者如來法身,……樂者即是涅槃,……淨者諸佛菩薩所有正法」[1]。大般涅槃的四德,依如來、法身(dharma-kāya)、涅槃、正法(saddharma)而安立,都是異名而同實的。《大雲經》——《大方等無想經》:經上簡略的說到:「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其性無盡。……令諸眾生明見佛性,得見如來常樂我淨」[2]。《央掘魔羅經》:以央掘魔羅([A1]Aṅgulimāla)執劍害佛為緣,受有文殊(Mañjuśrī)執劍法門的影響,呵斥諸天、聲聞大弟子、文殊的空行。一再說:「一切眾生有如來藏」,「如來常恒不變如來之藏」。經上說:「一切眾生界是一界」;「一切眾生界、我界,即是一界」。「界、安隱界、一切眾生第(是?)一界,無垢如來藏」[3],表示了如來藏與眾生界、我界的同一性。《大法鼓經》:以波斯匿王(Prasenajit)的擊鼓見佛為緣起,可說是《法華經》的如來藏化。從「眾生和合施設」說起,說到眾生(sattva)的不增不減。不減,所以「眾生般涅槃者,為有盡耶?為無盡耶?佛告迦葉:眾生無有盡」;「般涅槃者,悉皆常住」[4]。又說:「佛性無量相好莊嚴照明」;「如來之性,淨如滿月」;「彼眾生界無邊淨明」;「一切眾生有如來藏,一性、一乘」[5]。眾生是和合施設的,而眾生界(sattva-dhātu)與如來界(性)一致,富有犢子部([A2]Vātsīputrīya)所說,我假施設而有不可說我的意味。《勝鬘經》:受到了《法華經》的影響,說「正法」,二乘涅槃的不真實,闡明一乘而說到如來藏。如《經》(大正一二.二二〇下、二二一下、二二二中)說:
「得一乘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者,即是涅槃界;涅槃界者,即是如來法身」。
「如來法身不離煩惱藏,名如來藏」。
「如來藏者,是法界藏,法身藏,出世間上上藏,自性清淨藏」。
《勝鬘經》說到了心識與如來藏的關係。說到「自性清淨心而有染[A3]污」,更明確的到達空如來藏(śūnya-tathāgata-garbha)、不空如來藏(aśūnya-tathāgata-garbha)的安立[6]。《不增不減經》:從眾生的不增不減,說「一界」的甚深。《經》上(大正一六.四六七上)說:
「甚深義者,即是第一義諦;第一義諦者,即是眾生界;眾生界者,即是如來藏;如來藏者,即是法身」。
第一義諦([A4]paramârtha-satya)、眾生界、如來藏、法身,四者是異名而同一實質的。依眾生界說如來藏三義,如《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中)說:
「眾生界中示三種法,皆真實如不異不差。何謂三法?一者,如來藏本際相應體及清淨法;二者,如來藏本際不相應體及煩惱纏不清淨法;三者,如來藏未來際平等恒及有法」。
眾生界所示的三法,第一是如來藏不空義,第二是如來藏空義,第三約如來藏的平等、恒、有法,也就是普[A5]遍、永恒、真實有。經上解釋說:「如來藏未來際平等恒及有法者,即是一切諸法根本,備一切法,具一切法,於世法中不離不脫真實一切法,住持一切法,攝一切法。舍利弗!我依此不生不滅、常恒清涼、不變歸依,不可思議清淨法界,說名眾生」[7]。「一切法根本,……住持一切法,攝一切法」,就是如來藏為依、為持,而有世間生死,及涅槃真實法。如來藏為依而有一切法,與《勝鬘經》所說的相合。《央掘魔羅經》、《勝鬘經》、《不增不減經》,都說到了心自性清淨([A6]citta-prakṛti-prabhāsvaratā)。特別是《勝鬘經》與《不增不減經》,文義精簡而富有條理,近於論典,在如來藏經部中,為成熟而傳出遲一些的要典。
初期的如來藏說,依經文所說,可證明是興起於南印度的。在傳說中,與一切世間樂見([A7]Sarvalokananda-darśana)比丘有關,如《大法鼓經》[8]說:
「有離車童子,名一切世間樂見,作轉輪聖王。……佛記此童子,當來有佛名釋迦牟尼,世界名忍,汝童子名一切世間樂見離車童子。佛涅槃後,正法欲滅,餘八十年,作比丘,持佛名,宣揚此經,不顧身命。百年壽終,生安樂國,得大神力,住第八地」。
「一切世間樂見離車童子,於正法欲滅餘八十年,……當廣宣唱大法鼓經。……此童子聞此經已,……為凡夫身,住於七地。正法欲滅餘八十年,在於南方文荼羅國,大波利村,善方便河邊,迦耶梨姓中生,當作比丘,持我名」。
依經文說,釋尊時代的離車(Licchavi)族的一切世間樂見童子,就是未來一切世間樂見比丘的前生。樂見比丘生在印度南方,不顧身命的宣揚這一法門。《大雲經》——《大方等無想經》,也大同小異的說到:梨車童子一切世間樂見,宣說舍利不可得[9]。他是大精進龍王的後身;在釋迦佛的正法將滅時,出家護持佛法[10]。一切世間樂見比丘,生在南天竺的須賴吒國,善方便河邊,華鬘村中。「其年二十,出家修道,多有徒眾。……為護正法,不惜身命」。那時是「法垂欲滅餘四十年」,娑多婆訶那([A8]Śātavāhana)的時代[11]。這位持法比丘,受到當時一般比丘的反對,如《大方等無想經》卷五(大正二四.一一〇〇中——下)說:
「咄哉!咄哉!如是眾生樂見比丘,實非比丘作比丘像,遠離諸佛所說經典,自說所造名大雲經;遠離諸佛所制禁戒,自為眾生更制禁戒。……如是邪法,誰當信受!……諸惡比丘尋共害是持法比丘」。
《央掘魔羅經》中,沒有說到一切世間樂見比丘,但央掘魔羅([A9]Aṅgulimāla)的幼年名字,叫「一切世間現」[12];未來成佛時,是「南方……有國,名一切寶莊嚴,佛名一切世間樂見上大精進」[13]。「一切世間現」與「眾生樂見」,與「一切世間樂見(童子或比丘)」,是不能說無關的。佛名「上大精進」,也與《大雲經》所說,一切世間樂見童子的前身,是「大精進(龍)王」相合。這位傳說中的比丘——一切世間樂見,就是弘揚這一法門的比丘;生於南方,娑多婆訶那——案達羅(Andhra)王朝時代。案達羅王朝亡於西元二三六年頃,所以這位持法比丘,不能遲於西元二世紀末。經典的集成,可能在西元三世紀間。《大般涅槃經》、《勝鬘經》、《不增不減經》,雖法門相通,但沒有說到這位持法比丘,似乎已從南方而傳宏到中印度,或西北印度了。傳說的一切世間樂見比丘,應該是龍樹(Nāgārjuna)、提婆(Āryadeva)那樣的歷史人物。
《大法鼓經》說:一切世間樂見比丘,「百年壽終,生安樂國,得大神通,住第八地」,與傳說的龍樹相似,如《入楞伽經》卷九(大正一六.五六九上)說:
「如來滅度後,未來當有人,大慧汝諦聽,有人持我法。於南大國中,有大德比丘,名龍樹菩薩,能破有無見,為人說我法,大乘無上法。證得歡喜地,往生安樂國」。
「南大國中」,據梵文本,是南方的 Vedalī[14],與《大法鼓經》的「文荼羅」相近。漢譯《楞伽經》的龍樹,依梵本及藏文本,是 Nāgāhvaya,譯義為「龍呼」、「龍叫」或「龍猛」,與龍樹的梵語不合,應該是龍樹以外另一位大德比丘。藏譯本的《大雲經》說:梨車童子,名一切世間樂見。在佛滅後四百年出家,名龍叫(Nāgāhvaya)比丘,盛大弘通我(佛)的教法;也說到得初(歡喜)地[15]。月稱(Candrakīrti)造的《入中論》(釋),也引《大雲經》一切有情樂見童子,以龍名比丘,廣大佛的教法[16]。月稱的引文,也以為就是龍樹的。[A10]多羅那他(Tāranātha)《印度佛教史》說:南方阿闍黎龍叫,真實名字是如來賢(Tathāgata-bhadra),與提婆同時,為「唯識中道義」的唱道者[17]。在佛法中,如來藏與唯識(唯心)論,確是一脈相通的。這位持法比丘——一切世間樂見,可能就是龍叫,而被集入《楞伽經》中。「龍」,傳說中與龍樹相混雜,於是龍樹與一切世間樂見比丘,也被糾纏在一起了。總之,經典所說,雖表現為佛的預記(預言),而印度南方的一切世間樂見比丘,與如來藏說的發展,應該有多少事實成分的。
初期如來藏說的倡導者,是律身謹嚴的,如《大方等無想經》卷五(大正一二.一〇九九下——一一〇〇上)說:
「未來持法弟子如迦葉者,成就大慈,具足淨戒」。
一切世間樂見比丘,是大迦葉(Mahākāśyapa)那樣的比丘。《大法鼓經》是佛為迦葉說的;《大般涅槃經》,佛為迦葉菩薩說,這都暗示了這一法門持法者的風格。《大雲經》與《大般涅槃經》,一再說到:正法將滅時,非法比丘的惡行非常嚴重。持法比丘是戒律的謹嚴者、倡導者,與非法比丘們形成嚴重的對立。《大般涅槃經》,要國王以武器來守護持戒比丘[18]。《大雲經》說:惡比丘們,「尋共害是持法比丘」[19]。《央掘魔羅經》也說:「我於爾時,當作比丘,棄捨身命而為作護」[20]。為了護法,要不顧惜自己的身命。《勝鬘經》中有三大願,也說到捨身命財,「護持正法,於所生身不惜軀命」[21]。如來藏法門所顯出的,就是「扶律談常」,反映了那個時代的佛教情況。佛法說:不殺生得長壽報。如來藏學派,可能由於「佛壽無量」,「常住不變」,「一切眾生一眾生」的信仰,淨持不殺生戒而徹底禁止肉食。肉食,聲聞學派是沒有禁絕的;大乘的《般若》、《華嚴》、《大集經》等,也沒有說到。但《大乘入楞伽經》卷六(大正一六.六二四下)說:
「象脇與大雲,涅槃央掘摩,及此楞伽經,我皆制斷肉」。
「象脇」,是《象腋經》。「央掘摩」,是《央掘魔羅經》;魏譯《楞伽經》作「勝鬘」,應該是「指鬘」(央掘摩羅的義譯)的誤寫。這幾部如來真實常住不變的經典,及唐代出現於中國的《佛頂首楞嚴經》,都嚴格的禁止肉食。這是印度如來藏學派的特色(婆羅門教徒,也有嚴持不肉食的),深深的影響了中國佛教。
第二節 如來與如來藏
初期的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法門,是從如來(tathāgata)而論到如來藏的。如來,般涅槃(parinirvāṇa),解脫(vimukta),法身(dharma-kāya),無上菩提(anuttara-samyak-saṃbodhi),是有關佛果的一系列名詞。這部分聖典的共通性,是如來的涅槃解脫,與二乘不同,惟有如來才是究竟大般涅槃。在聲聞學派中,如經部([A11]Sūtravādin)以為:涅槃是無體的,只是「災橫畢竟非有,……永違煩惱後有所依身故,名得涅槃」[1]。說一切有部([A12]Sarvāstivāda)以為:涅槃是無為實法,「自性實有離言,唯諸聖者各別內證,……是善是常,別有實物」[2]。三乘聖者的涅槃,是沒有差別的。雖說涅槃是善是常,但入涅槃的如來(及阿羅漢),沒有身與智,被稱為「灰身泯智」,不再有利益眾生的活動。這樣的涅槃,一般人是不大容易信受的。即使說涅槃是常的,但被稱為「如來」的佛,依《阿含經》說:佛入涅槃,遺體被火化了,如來色身是無常滅盡而不再存在的。大眾部([A13]Mahāsāṃghika)等說:「如來色身實無邊際,……諸佛壽量亦無邊際」[3]。如來的真身,與說一切有部等不同。如來藏說,就是遠承大眾部說,通過《華嚴》等大乘經而來的。用無數的比喻,說明如來的涅槃,不是沒有了,所以說:「如來常住,非變易法」。被解說為滅盡的(《阿含》等)經文,一一解說為實體不滅。因為不是無常滅盡,所以說「常住非變易法」。不是沒有了,所以說是「有」,是「不空」。多方面表示如來實德的,經中或說四,或說八,如[4]說:
1.「舍利弗!如來法身常,以不異法故,以不盡法故。舍利弗!如來法身恒,以常可歸依故,以未來際平等故。舍利弗!如來法身清涼,以不二法故,以無分別法故。舍利弗!如來法身不變,以非滅法故,以非作法故」。
2.「我者,即是佛義。常者,是法身義。樂者,是涅槃義。淨者,是法義」。
3.「如來法身,是常波羅蜜,樂波羅蜜,我波羅蜜,淨波羅蜜」。
4.「如來常及恒,第一、不變易,清淨、極寂靜,(正覺妙法身,甚深如來藏),畢竟、無衰老,是則摩訶衍,具足八聖道」。
5.「大般涅槃亦復如是,八味具足。云何為八?一者常,二者恒,三者安,四者清涼,五者不老,六者不死,七者無垢,八者快樂」。
法身四德:常、樂、我、淨,是一般所常用的,也是可以總攝一切的。如恒、不變易、無衰老、不老、不死,可用「常」來總攝。安、快樂、清涼、極寂靜,可用「樂」來總攝。無垢就是「淨」。第一與畢竟,可通於四德。樂與淨,是一般所能信受的;有異議而需要辨明的,是常與我,也就是問題的重點所在。
說到常住,或常、恒、不變易,到底是什麼意義?眾生是無常的,生死流轉的,不可能永久的。如經修行到斷盡一切煩惱,入究竟涅槃,涅槃是再沒有生死變異了。這樣的涅槃常住,是共聲聞而容易理解的。但大乘要約如來說,般涅槃的如來說。什麼是常?常是超越時間,沒有時間可說的。盡未來際的利益眾生,雖出現於時間流中,卻沒有變易,這叫做恒,如《不增不減經》說:「未來際平等恒及有法」[5]。如來是常、是恒,所以說壽命無量。在初期大乘經中,受到歷史事實的影響,所以釋尊雖被解說為方便示現的,而一般大乘經,還是以釋迦佛為說法的法主。《華嚴經》也還這樣說:「在摩竭提國寂滅道場,始成正覺」;毘盧遮那(Vairocana)佛是釋迦佛的別名[6]。釋迦佛的誕生、成佛到入涅槃,是方便示現,不是真實的,但總得有個成佛的開始。釋迦的法身(真身),到底什麼時候初成佛道呢?《首楞嚴三昧經》說:「我壽七百阿僧祇劫」[7]。《法華經》說:「我實成佛已來,無量無邊百千萬億那由他劫」[8]。《大般涅槃經》卷四(大正一二.三八八中、三八九中)說:
「我已久住是大涅槃,種種示現神通變化,……如首楞嚴經中廣說」。
「眾生皆謂我始成佛,然我已於無量劫中所作已辦」。
《涅槃經》的久已成佛,久已住大涅槃,與《法華經》所說的一樣,說明了釋迦如來的久證常身,壽命無量。但所說的久已成佛,壽命無量,也有解說為未來還是有數量的;在成佛以前,也有不是常住的意味。無常法,不可能成為常住的;常恒是始終沒有變異的,所以為了貫徹如來是常、是恒,非達到一切眾生本來是佛不可。從來就是常恒不變易的,這不只是釋迦佛,而是一切佛、一切眾生。
常住不變的如來,不唯是理性的,唯是智慧的,在如來藏法門中,久住大涅槃的如來,是有色相的,這是與二乘涅槃大大不同的,如經[9]說:
1.「涅槃者,名為解脫。……言非色者,即是聲聞、緣覺解脫;言是色者,即是諸佛如來解脫」。
2.「常解脫非名,妙色湛然住,非聲聞、緣覺、菩薩之境界」。
3.「虛空色是佛,非色是二乘;解脫色是佛,非色是二乘」。「第一義淨身,妙法身真實」。
4.「一切諸如來,解脫有妙色」。
如來在大般涅槃的真解脫中,是有色的,所以《勝鬘經》說:「如來妙色身,世間無與等。……如來色無盡,智慧亦復然」[10]。《法華經》也說:「微妙淨法身,具相三十二」[11]。這是從大眾部「如來色身無有邊際」發展而來的。
如來藏法門是「法身有色」說。從如來常恒不變,論到眾生因位,就是眾生身有如來藏。如來涅槃(或法身)是有色的,如來藏當然也有色相,如經[12]說:
1.「一切眾生貪欲恚癡諸煩惱中,有如來智、如來眼、如來身,結加趺坐、儼然不動」。
2.「如來性是無作,於一切眾生中,無量相好清淨莊嚴」。「佛性於一切眾生所,無量相好清淨莊嚴」。
3.「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無量相好,莊嚴照明」。
4.「如來藏自性清淨,轉三十二相,入於一切眾生身中」。
如來(涅槃)與如來藏,是有色的,有無量相好莊嚴,這是初期如來藏說的特色!
佛所說法,除常住不變的如來與如來性(佛性),都是方便說。如來藏法門,貫徹了這一理念。如《法華經》說:「唯有一乘法」;二乘的涅槃,「是滅非真滅」。這是從「三乘兼暢」(承認二乘的涅槃是真實),而進入「會歸一乘」的階段。如來藏法門,充分發展了這一傾向。佛所說的法,如「歸依三寶」,三寶中有二乘聖者;「知四諦」,一般以為[A14]苦、集、道三諦是有為,四諦是為聲聞說的;「三乘」,有二乘與二乘的涅槃。現在說:這都是方便說,真實是「一歸依」——歸依佛;「一諦」——滅諦;「一乘」——大乘;「一究竟涅槃」——如來涅槃。有論典風味的《勝鬘經》,說得最簡練而明白,如[13]說:
1.「歸依第一義者,是歸依如來。此(法與僧)二歸依第一義,是究竟歸依如來。……如來即三歸依」。
2.「聖諦者,非聲聞、緣覺諦。……非虛妄者,是諦、是常、是依,是故滅諦是第一義。不思議是滅諦,過一切眾生心識所緣,亦非一切阿羅漢、辟支佛智慧境界」。
3.「聲聞、緣覺乘,皆入大乘,大乘者即是佛乘,是故三乘即是一乘」。「二乘者入於一乘,一乘者即第一義乘」。
4.「唯有如來應等正覺得般涅槃」。
《央掘魔羅經》也說:「一乘、一歸依,佛第一義依」[14]。《大般泥洹經》也說:「唯一歸依佛,當知非有三。終歸平等道,佛法僧一味」。四真諦中「滅諦者,是如來性」[15]。「聲聞、緣覺及諸菩薩,皆當悉歸如來泥洹,猶如百川歸於大海常住之法」[16]。無邊佛法,會歸於一——一依、一諦、一乘、一涅槃。歸依一,就是如來,是常是遍,無量相好,盡未來際的示現一切,利益眾生。這不只是果德的仰信而已,是可以體驗的。如來,不僅是如來,也是如來性(佛性、如來藏),「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也是要從自己去體證實現,如《大般涅槃經》卷八(大正一二.四一〇中)說:
「如來秘藏有佛性故,其有宣說是經典者,皆言身中盡有佛性。如是之人,則不遠求三歸依處。何以故?於未來世,我身即當成就三寶」。
「一切眾生有如來藏」(性),在理論上,指出眾生本有的清淨因,人人可以成佛的可能性。在修行上,不用向外馳求,依於自身的三寶性——如來性,精進修行來求其實現。這一「為人生善」的切要方法,在宗教的實踐精神上,有著高度的價值!有頭陀風格,傳如來禪([A15]tathāgatagarbha-dhyāna)的達摩門下,在中國佛教界,放出無比的光輝,正是繼承這一方針。
第三節 如來藏我
般涅槃(parinirvāṇa)四德中,我(ātman)最為特出,而是傳統佛教所難以信受的。從釋尊說法以來,佛法一貫的宣說無我([A16]nirātman);「諸法無我」,是「三法印」的一印,是以無我來印定為是佛法的(與外道說不同)。部派佛教中,犢子部([A17]Vātsīputrīya)等立「我」。被稱為附佛法外道。然犢子部與說轉部([A18]Saṃkrāntivādin),成立「我」論的目的,是為了成立生死流轉,從繫縛到解脫的聯繫,而不是以「我」為真理,為證悟的內容。所以初期大乘的《[A19]大寶積經》,雖說「聖性」是常、是樂、是淨,還是說無我,如《大寶積經》卷一一二〈普明菩薩會〉(大正一一.六三五下)說:
「是性常住,諸法常如故。是性安樂,涅槃為第一故。是性清淨,離一切相故。是性無我,求我不可得故」。
到了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說興起,揭示如來藏我的法幢,在佛教、大乘佛教界、可說是劃時代的變化,意義太不平常了!如約因圓果滿的如來(tathāgata),說如來涅槃界有「我」德,還可以說我是「自在」義,以佛果的「八自在」來解說。但如來藏說的宏傳者,從如來的常、樂、我、淨,說到一切眾生有如來藏我。從如來而說到我,如來性(tathāgata-dhātu)就是我,這不能不回憶到釋尊的時代,世俗所說的「如來」,有與神「我」的同樣意義。如來與我,神教所說的梵(brahman)與我,不是非常類似嗎?佛法漸漸的進入「佛梵同化」的時代。
從如來而說到如來藏,有一系列的相關名詞。如來藏從譬喻而來,有印度神教的神學淵源。如來界——如來性的意義相同,但有佛教的學理意味。依梵文的《寶性論》,知道「佛性」是佛藏(buddha-garbha),或佛界(buddha-dhātu)的漢譯。佛藏與如來藏,佛界與如來界,內容完全一樣。《大般涅槃經》卷七(大正一二.四〇七上、中)說:
「佛法有我,即是佛性」。
「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
如來藏、佛性,與我是同一的。在世俗語言中,我與眾生(sattva)是同義詞,所以眾生界(sattva-dhātu)也與如來藏的意義相同。《不增不減經》,就是依眾生界而立論的,如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中)說:
「不離眾生界有(如來)法身,不離法身有眾生界;眾生界即法身,法身即眾生界。舍利弗!此二法者,義一名異」。
與眾生界同義的法身(dharma-kāya),依經上說:法身隨生死流,名為眾生;修菩提行,名為菩薩;離一切煩惱苦迫而得自在,名為如來。「此三種法,皆真實、如、不異、不差」[1],也就是從眾生界——我的立場,說眾生、菩薩、如來法身的無二無別。《大法鼓經》也說:「若勤方便,除煩惱垢,爾乃得我」。「常住安樂,則必有我」。「彼眾生界,無邊淨明」[2]。《央掘魔羅經》說:「一切眾生皆有如來藏我。……斷一切煩惱,故見我界」[3]。可見我與我界,眾生與眾生界,都就是如來藏、如來界(性)、佛藏、佛性的異名。這是如來藏法門的根本論題,是生死與涅槃的主體;是迷成生死、悟成如來的迷悟所依;是證見的內容。這樣的如來藏我說,在佛法中,的確是初期大乘所不曾見過的。
如來藏,約如來(性)在眾生身中說。眾生身中有如來藏,主要是說明本有如來德性,所以眾生有成佛的可能。《華嚴經》「眾生具有如來智慧德相」,也是這個意思。但眾生身中的如來藏,明確的說是我的別名。印度神學中的我,與梵同體,而成為生死中的主體。在如來藏法門中,我與如來不二,依我而可以成佛,也就是眾生的主體。《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六中)說:
「不如實知一法界故,不如實見一法界故,起邪見心,謂眾生界增,眾生界減」。
「一法界」,下文又作「一界」。在如來藏法門中,「界」(dhātu)是普遍使用的術語,如眾生界,我界,如來界,佛界,法界。界是界藏(礦)、界性,如金[A20]礦中有金性,銀[A21]礦中有銀性,表示本來如此,只是隱藏而沒有顯現出來。等到經冶鍊而顯發出來,也還是那樣的界性。界是「不失自性」的,《阿含經》說:「法界常住」,「善達法界」;在如來藏說中,界就是如來藏我的別名。《華嚴經》常說「諸法界」,法界與法界,平等不二,所以是「一法界」,「一界」。眾生的界性,如來的界性,平等平等。所以眾生入涅槃,從眾生而成為如來,不是滅去眾生,眾生就是如來:眾生界是不增不減的。如來藏是「俗妄真實」說,所以這不是染淨一如,而是眾生性與如來性,界性的無二無別。經上說:「彼眾生界,無邊淨明」[4]。不過約眾生性說,名眾生界;約眾生位中的如來性說,名如來界。只此「無邊淨明」的「一(法)界」,隨染還淨,而有眾生、菩薩、如來等名稱。如《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上——中)說:
「眾生界者,即是如來藏;如來藏者,即是法身。……此法身,過於恒沙無邊煩惱所纏,從無始世來,隨順世間,波浪漂流,往來生死,名為眾生」。
「此法身,厭離世間生死苦惱,……修菩提行,名為菩薩」。
「此法身,離一切世間煩惱使纏,過一切苦……離一切障,離一切礙,於一切法中得自在力,名為如來」。
眾生界「無邊淨明」,由於無量煩惱所纏縛,成為生死流轉的眾生。眾生的界性,就是如來藏我。眾生,菩薩,如來,界性是沒有不同的。如來法身流轉而成為眾生,是如來藏法門的通義,《不增不減經》以外,還有其他的經說,如[5]說:
1.「雪山有一味藥。……如是一味,隨其流處,有種種異;是藥真味,停留在山,猶如滿月。……一味者,喻如佛性。以煩惱故,出種種味,所謂地獄、畜生、餓鬼、天、人」。
2.「如來之藏,是善不善因,能遍興造一切趣生,譬如伎兒,變現諸趣」。
3.「生死者,依如來藏。……有如來藏故得有生死,是名善說」。
4.「彼自體變百千億種形色別異,謂地獄色、畜生色、餓鬼色、天色、人色、聲聞色、緣覺色、菩薩色、佛色」。
如來藏我,是眾生身中,有如來那樣的「十力、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的[6]。不過在煩惱纏縛中,「無邊淨明」還不能顯發,所以成為流轉中的眾生,生死是以如來藏我為依止的。這一被稱為「不思議我」、「大我」、「真我」的法門、對於傳統及初期大乘的佛教界,無疑的會引起震驚,引起懷疑。懷疑的是:印度自有佛教以來,一貫的宣說「無我」,而現在卻說非有我不可。「我」是印度神教固有的,現在佛法也說有我,與印度的神學有什麼差別?對於這些疑問,《大般涅槃經》盡量的用比喻來解說。現在說我,與過去說無我的關係,《大般涅槃經》卷二,舉了舊醫與新醫,治病用乳的比喻(大正一二.三七八下——三七九上)說:
「我為醫王,欲伏外道,……是故如來於佛法中,唱說無我。為調(伏)眾生故,為知時故,說是無我。有因緣故,亦說有我,……非如凡夫所計吾我。……是故說言諸法無我,實非無我。何者是我?若法是實、是真、是常、是主、是依,性不變易者,是名為我」。
經文的意思是:為了破斥凡夫外道的我,所以說無我。凡夫外道的我,「如蟲食木,偶成字耳」,其實並不理解,只是妄執。為了破凡夫外道而說無我,其實不是沒有我。什麼是我?經上舉出了是常、是主等定義,以為這才是真我。經上又舉了苦毒塗乳的比喻:小兒有病,不適宜服乳,所以在母乳上塗了苦味,說乳是毒的,吃不得的。等到小兒病好了,又讓他服乳。這比喻所比喻的,如《大般泥洹經》卷五(大正一二.八八三下)說:
「如來誘進化眾生故,初為眾生說一切法修無我行。修無我時,滅除我見;滅我見已,入於泥洹。除世俗我,故說非我方便密教,然後為說如來之性,是名離世真實之我」。
先禁乳,後服乳;先說無我,今說有我。上來兩則的用意,是一樣的。過去為什麼不說真我?只為了根機的不適合。一向沒有聽說過,所以如來藏法門,被稱為「方等秘密之藏」,表示了過去沒有公開宣說的事實。如來藏我與印度外道所說的我,到底有沒有關係?《大般涅槃經》是認為有關的。如經[7]說:
「所有種種異論、呪術、言語文字,皆是佛說,非外道說。」
這一見解,是如來藏說者的信念,也可說是大乘共通的見解。印度文化,文化中的善法,連咒術、文字學在內,都是佛說的。這當然是過去佛說過的,不過流傳人間久了,有些不免被誤解了,這才演變為印度種種的宗教神學。如印度教說有我,現在佛法也說我;外道說是從佛法中來的,佛法說有我,當然會與神教相同。不過外道雖說有我,在理解上不免錯誤了。外道說我,是多種多樣的,如經[8]說:
「凡夫愚人所計我者,或言大如拇指,或如芥子,或如微塵」。
「凡夫愚人說言:一切有我。……我相大如拇指,或言如米,或如稗子。有言:我相住在心中,熾然如日」。
如來藏我,「具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結加趺坐」,當然與外道所說的不同。《涅槃經》又舉刀的比喻:有人只聽說刀,雖說刀而不知刀的真相;有的見了刀,才說有刀。聽說有刀,雖不知刀的真相,到底是從真刀來的,不過沒有親見而只憑傳說[A22]罷了!這是說,外道說我與佛法說我,是同一來源,只是外道憑傳說,誤解而沒有真知[9]。依據這一比喻,可見印度神我所說的我,從佛法中來,而不是佛法所說的我,從外道中來;這真是非常巧妙的解說!好在古佛所說,是不能從歷史去證明的。印度神教所說的我,並不只是「大如拇指」,「小如微塵」,……。《奧義書》([A23]Upaniṣad)說我是常、是樂、是知,也說周遍清淨,與「是實、是真、是常、是主、是依」的如來藏我,確是非常相近;特別是如來與如來藏我,梵與我的關係。佛經說:外道所說的我,是從佛法中來的,事關過去佛所說,只可以信仰,而不能從歷史去證明。反之,在現實世界中,印度神教先說有我,釋尊否定他們,建立無我的宗教;到西元二、三世紀,佛教才宣說如來藏我,卻是歷史的事實。所以《大般涅槃經》的比喻與解說,只能說是信仰而已。《楞伽經》說:「開引計我諸外道故,說如來藏」[10]。佛教為了適應印度神教文化,為了誘化主張有我的外道們,使他們漸入佛法,所以方便的宣說如來藏我,這也許更符合佛教方便適應的事實!
第四節 如來藏不空
對初期大乘的一切法空([A24]sarvadharma-śūnyatā)說,採取批評態度的,是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法門的特色,如《大法鼓經》卷下(大正九.二九五上、二九六中)說:
「諸不了義空相應經」。
「迦葉白佛言:世尊!諸摩訶衍經多說空義。佛告迦葉:一切空經是有餘說」。
「空相應經」與「一切空經」,是通於初期大乘的,可以《大般若經》為代表。「不了義」,「有餘說」,就是指「一切法空」說為不徹底的,還需要再作解說的。以「一切法空」為不了義,而要成立某些是不空(aśūnya)的,為後期大乘的特徵。這一見解,《央掘魔羅經》等都是一致的。《央掘魔羅經》中,文殊師利(Mañjuśrī)說大空:「諸佛如虛空,虛空無有相。……解脫則如來,空寂無所有」。央掘魔羅([A25]Aṅgulimāla)呵責為:「嗚呼蚊蚋行,不知真空義」!然後提出了「有異法是空,有異法不空」的見地;並且說:「謂說唯極空,……傾覆佛正法」[1]。這是針對一切法空是了義說,所作毫不容情的批評。《大般涅槃經》也說:「我已修學一切諸法本性空寂」。復告諸比丘:「莫謂如來唯修諸法本性空寂」[2]。在諸法空寂以上,更有所修的,那當然是不空了。如《大般泥洹經》卷三(大正一二.八七五上)說:
「又其空者,如酥蜜瓶,無酥蜜故,名為空瓶。其實不空,因無物故,形色猶存,當知非空。解脫不空,亦復如是,有形有色,故說不空。……滅諸過患,故名為空」。
這就是「有異法是空,有異法不空」的見解。曇無讖(Dharmarakṣa)譯作「不空空」、「空不空」[3],本義反而晦昧了!《不增不減經》以「涅槃畢竟空寂」,為「無涅槃見」[4]。《勝鬘經》也說:「如來藏者,墮身見眾生,顛倒眾生、空亂意眾生,非其境界」[5]。「空亂意眾生」,依《寶性論》的解說,是大乘人[6]。總之,《般若經》等說一切法空,如來(tathāgata),無上菩提(anuttara-bodhi)、涅槃(nirvāṇa)也是畢竟空寂的,在如來藏學者看來,是不對的,是「有餘說」,「不了義說」。
「有異法是空,有異法不空」,意思是:有些是空的,另外一些是不空的,這就是佛教中的「有宗」。這種思想,在部派佛教中,有二大系。如說一切有部([A26]Sarvāstivāda)說:有為(saṃskṛta)、無為([A27]asaṃskṛta)法是實有的,我(ātman)與我所(ātmīya)是沒有的。經上說「諸行空」,是說諸行——五蘊沒有我(與我所),而有為法是不空的。這一思想體系,在大乘中,就是瑜伽師([A28]Yogācāra)所說:依他起性(para-tantra-svabhāva)是有為,圓成實性(pariniṣpanna-svabhāva)是無為,這是有的;遍計所執性(parikalpita-svabhāva)的我、法執(grāha),是沒有的。一切法空,是說依他起(及圓成實)性上,沒有遍計所執性,依他與圓成是不可空的:這是「情(執)空法有」說。說出世部([A29]Lokottaravādin)以為:「世間法從顛倒生業,業生果,故是不實。出世法不從顛倒生,故是真實」[7]。世間法虛妄,出世法真實,被稱為「俗妄真實」說。虛妄的是空,真實的不空,在大乘思想界,就與如來藏說相合。如《大法鼓經》[8]說:
「除如是等方廣大經,不說餘經,唯說如來常住及有如來藏而不捨空,亦非身見空,空彼一切有為自性」。「一切佛經皆說無我,而彼不知空無我義,彼無慧人趣向滅盡。然空無我說亦是佛語,所以者何?無量塵垢諸煩惱藏常空涅槃。如是涅槃是一切句,彼常住安樂,是佛所得大般涅槃」。
空與不空,如來藏法門,不出於這一原則。第一則經文說:佛說如來常住,有如來藏,但也說到空。空的含義,是一切有為法無自性,不是說一切有部那樣,只以無我(身見)為空。有為自性空,如來(無為)不空,《大般涅槃經》正是這樣說的。如文殊勸純陀([A30]Cundakarmāraputra)說:「汝今當觀諸行性相,如是觀行具空三昧。」——這是有為空。純陀以為:如來是不屬於有為的,所以說:「勿觀如來同於諸行」!「如來真實是無為法,不應復言是有為也」[9]。但大乘經中,說一切法皆空,如來與涅槃也是空的,這又是什麼意義呢?第二則經文以為:涅槃常空,那是說諸煩惱藏空,如《大般涅槃經》卷五(大正一二.三九五中)說:
「空者,謂無二十五有,及諸煩惱,一切苦,一切相,一切有為行,如瓶無酪,則名為空。不空者,謂真實善色,常樂我淨,不動不變,猶如彼瓶色香味觸,故名不空」。
瓶,譬如大般涅槃。瓶中有酪,那是為無量煩惱生死所藏了。涅槃空,是說涅槃出離一切煩惱、諸行;離諸行的大般涅槃,是不空的。這一基本見解,就是《勝鬘經》所說的空如來藏(śūnya-tathāgata-garbha)與不空如來藏(aśūnya-tathāgata-garbha)[10];也就是《不增不減經》所說的:「一者、如來藏本際相應體及清淨法,二者、如來藏本際不相應體及煩惱纏不清淨法」[11]。《央掘魔羅經》卷二(大正二.五二七中——下)說:
「有異法是空,有異法不空。……云何於空相,而言真解脫!……如來真解脫,不空亦如是。出離一切過,故說解脫空,如來實不空。離一切煩惱,及諸天人陰,是故說名空」。
俗空真實,有為行空而無為——如來涅槃不空,是如來藏說的決定說。
後期大乘佛教,是以一切法空為不了義,而說「有異法是空,有異法不空」的。依《般若經》本義,「空、無相、無願」,與「無生、清淨、寂滅」等,同樣是甚深涅槃的增語[12];空與無的意義,是不相同的。《般若》說一切法如幻如化,涅槃也如幻如化[13]。在空義的發展中,本性空(prakṛti-śūnyatā)、自性空(svabhāva-śūnyatā)特別發展,空是本性如此,沒有自性,不是說沒有一切法。所以,如幻如化的有(包含了菩薩大行與如來果德),當下就是畢竟空寂,即有即空,空有無礙。但在初期大乘的發展中,一般著重於離情執的觀照(空觀、空慧),空與無生寂滅的同異問題,早已被提出來,空與寂(無生涅槃)是一致的嗎?《須真天子經》說:「空寂適等,亦復無異」[14]。〈陀羅尼自在王菩薩品〉,卻以空、無相、無願為淺,更說佛菩提道[15]。實在的說,一切法如幻,一切法空的法門,不適於一般根性,一般初學是不能正確理解的。如《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二六,說法終了時(大正八.四一六上)說:
「若新發意菩薩,聞是一切法畢竟性空,乃至涅槃亦皆如化,心則驚怖。為是新發意菩薩故,分別生滅者如化,不生不滅者不如化」。
一切法如幻,一切法性空,是不適於初發心人的。《小品般若》沒有說到,而《大品般若》終了時,就提出了:為新發意人說:「生滅如化,不生不滅不如化」,與俗空、真實不空的法門相合。《解深密經.無自性相品》也說:久行利根,聽說一切法性空,就能現證。五事不具足的鈍根聽了一切法空,不是反對空相應,就是顛倒僻解,自誤誤人。這暗示空相應經流行,對於根機不適合的,引起了嚴重的副作用,所以不能不解釋深密,成為顯了明白,易信易解的法門[16]。解說為有些是空的,有些是不能不有(不空)的,對於初機鈍根,就可以方便引入正道了。在大乘空教的發揚中,《大品般若經》(末了),《解深密經》,如來藏法門,表示了時代佛教的共同傾向。不過,依《般若經》意,為初學者不得不說「不生不滅不如化」(不空)。《解深密經》以為:為初學者,還需要作一下淺顯的解釋。但如來藏法門,卻呵責空教,宣說真實不空的究竟法門,與《般若》、《深密》經意,恰好相反!
校注
[0116001] 《大般涅槃經》卷二(大正一二.三七七中、下)。 [0117002] 《大方等無想經》卷一(大正一二.一〇八二下)。 [0117003] 《央掘魔羅經》卷四(大正二.五四〇下)。又卷三(大正二.五三七中)。 [0117004] 《大法鼓經》卷上(大正九.二九三上、二九四下)。 [0117005] 《大法鼓經》卷下(大正九.二九七中)。 [0118006] 《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二中、下、二二一下)。 [0118007] 《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下)。 [0119008] 《大法鼓經》卷上(大正九.二九四上——下)。又卷下(大正九.二九八下——二九九上)。 [0119009] 《大方等無想經》卷四(大正一二.一〇九六下——一〇九七上)。 [0119010] 《大方等無想經》卷四(大正一二.一〇九七中——一〇九八上)。 [0120011] 《大方等無想經》卷五(大正一二.一〇九九下——一一〇〇上)。 [0120012] 《央掘魔羅經》卷一(大正二.五一二中)。 [0120013] 《央掘魔羅經》卷四(大正二.五四三上)。 [0121014] 寺本婉雅《新龍樹傳之研究》所引(三三)。 [0121015] 寺本婉雅《新龍樹傳之研究》所引(六四)。 [0121016] 《入中論》(法尊譯漢藏教理院刊本卷二.二)。 [0121017] 多羅那他《印度佛教史》(一三九)。 [0122018] 《大般涅槃經》卷三(大正一二.三八四上——中)。 [0122019] 《大方等無想經》卷五(大正一二.一一〇〇下)。 [0122020] 《央掘魔羅經》卷四(大正二.五四二中)。 [0122021] 《大寶積經》卷一一九〈勝鬘夫人會〉(大正一一.六七三下)。 [0125001] 《阿毘達磨俱舍論》卷六(大正二九.三四中——下)。 [0125002] 《阿毘達磨俱舍論》卷六(大正二九.三四上)。 [0125003] 《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五中——下)。 [0125004] 1.《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上——中)。2.《大般涅槃經》卷二(大正一二.三七七中)。3.《大寶積經》卷一一九〈勝鬘夫人會〉(大正一一.六七七中)。4.《央掘魔羅經》卷三(大正二.五三二上——中)。5.《大般涅槃經》卷三(大正一二.三八五上)。 [0127005] 《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中)。 [0127006] 《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一(大正九.三九五上)。又卷四(大正九.四一九上)。 [0127007] 《首楞嚴三昧經》卷下(大正一五.六四五上)。 [0127008] 《妙法蓮華經》卷五(大正九.四二中)。 [0128009] 1.《大般涅槃經》卷五(大正一二.三九一下——三九二上)。2.《大法鼓經》卷上(大正九.二九二下)。3.《央掘魔羅經》卷二(大正二.五二七下、五三〇下)。4.《央掘魔羅經》卷三(大正二.五三一下)。 [0128010] 《大寶積經》卷一一九〈勝鬘夫人會〉(大正一一.六七三上)。 [0128011] 《妙法蓮華經》卷四(大正九.三五中)。 [0128012] 1.《大方等如來藏經》(大正一六.四五七中——下)。2.《央掘魔羅經》卷二(大正二.五二五中、五二六中)。3.《大法鼓經》卷下(大正九.二九七中)。4.《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二(大正一六.四八九上)。 [0129013] 《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1.(大正一二.二二一上)。2.(大正一二.二二一中——二二二上)。3.(大正一二.二二〇下——二二一上)。4.(大正一二.二一九下)。 [0130014] 《央掘魔羅經》卷二(大正二.五三〇上)。 [0130015] 《大般泥洹經》卷五(大正一二.八八四下、八八三上)。 [0130016] 《大般泥洹經》卷六(大正一二.八九五中)。 [0134001] 《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下)。 [0134002] 《大法鼓經》卷下(大正九.二九七上、二九六下、二九七中)。 [0134003] 《央掘魔羅經》卷四(大正二.五三九下——五四〇上)。 [0135004] 《大法鼓經》卷下(大正九.二九七中)。 [0136005] 1.《大般涅槃經》卷七(大正一二.四〇八中)。2.《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四(大正一六.五一〇中)。3.《大寶積經》卷一一九〈勝鬘夫人會〉(大正一一.六七七下)。4.《清淨毘尼方廣經》(大正二四.一〇八〇下);「自體」,異譯《寂調音所問經》作「我」(大正二四.一〇八六中)。 [0136006] 《大般涅槃經》卷九(大正一二.四一九上)。 [0138007] 《大般涅槃經》卷八(大正一二.四一二下——四一三上)。 [0138008] 《大般涅槃經》卷二(大正一二.三七八下)。又卷八(大正一二.四一二下)。《央掘魔羅經》卷二,所說更詳(大正二.五二五中)。 [0138009] 《大般涅槃經》卷八(大正一二.四一二中——下)。 [0139010] 《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二(大正一六.四八九中)。 [0141001] 《央掘魔羅經》卷二(大正二.五二七中——五二八上)。 [0141002] 《大般涅槃經》卷三(大正一二.三七九上)。 [0141003] 《大般涅槃經》卷五(大正一二.三九五中)。 [0141004] 《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六下)。 [0141005] 《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二中)。 [0141006] 《究竟一乘寶性論》卷四(大正三一.八四〇上)。 [0142007] 《三論玄義》(大正四五.八下)。 [0142008] 《大法鼓經》卷上(大正九.二九一中)。又卷下(大正九.二九六中)。 [0143009] 《大般涅槃經》卷二(大正一二.三七三下、三七四中)。 [0143010] 《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一下)。 [0143011] 《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中)。 [0144012] 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七一七——七一八)。 [0144013] 《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八(大正八.二七六上——中)。 [0144014] 《須真天子經》卷四(大正一五.一一一上)。 [0144015] 《大方等大集經》卷三(大正一三.二一下)。 [0145016] 《解深密經》卷二(大正一六.六九五中——六九六上)。【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39 冊 No. 37 如來藏之研究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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