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心性本淨說之發展
第一節 聲聞經論的心淨說
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說,起初沒有與心性本淨([A1]citta-prakṛti-viśuddhi)相關聯,然在如來藏說流傳中,眾生身中有清淨如來藏,與「心性本淨,客塵所染」說,有相似的意義,所以「心性本淨」,也就成為如來藏學的重要內容。然早期的心淨說,在佛法中的意趣何在?與如來藏清淨說的內容,是否相同?如真的為了佛法而研求,在論究如來藏思想淵源時,就不能不加以深切的注意!不能由於推重如來藏說,發見了原始佛教以來的心性本淨,以為源本佛說,就可以滿足了!
「心性本淨」,是與定(samādhi)有關的,定學也稱為心(citta)學。修定的要遠離五蓋,蓋([A2]āvaraṇa)是覆蔽的意思。貪、瞋等五蓋,有覆蔽的作用,使心不得澄靜、明淨。與定有關的五蓋說,[A3]啟發了心清淨的思想。《雜阿含經》卷四七(大正二.三四一下)說:
「淨心進向比丘,麁煩惱纏,惡不善業,諸惡邪見,漸斷令滅;如彼生金,淘去剛石堅塊。復次,淨心進向比丘,除次麁垢,欲覺、恚覺、害覺;如彼生金,除麁沙礫。復次,淨心進向比丘,次除細垢,謂親里覺、人眾覺、生天覺,思惟除滅;如彼生金,除去麁垢、細沙、黑土。復次,淨心進向比丘,有善法覺,思惟除滅,令心清淨;猶如生金,(以火冶鍊),除去金色相似之垢,令其純淨。……復次,比丘得諸三昧,不為有行所持,得寂靜勝妙,得息樂道,一心一意,盡諸有漏;如鍊金師、鍊金師弟子,陶鍊生金,令其輕軟、不斷、光澤、屈伸,隨意(所作)」。
本經,《巴利藏》編入《增支部》[1]。金師的陶鍊生金(礦金),漸漸純熟,能做成種種莊嚴具,比喻修定(淨心)的比丘,漸漸的盡滅煩惱,得到四禪、六通自在。生金的本質是純淨的,只是夾雜些雜質,冶鍊只是除去雜質,使純淨的金質顯現出來。鍊金的比喻,還有增火、灑水、不增火不灑水的方法,比喻修定的「思惟止相」、「思惟舉相」、「思惟捨相」——三相[2];除去鐵、銅、錫、鉛、銀——五錆(銹),而使純金光澤、堪用的譬喻[3]。鍊金的譬喻以外,還有水喻:貪、瞋、惛沈,掉悔、疑——五蓋蔽心,如鉢水中有黃赤等色,熱氣沸騰,青苔覆蔽,風吹波動,泥土渾濁;離去了五蓋,心得安住,才能明解經書的義理,辯才無礙[4]。水性本來澄淨,如離去動亂、穢濁的因素,就能照出影像,正如離五蓋而心得澄淨,能引發慧解一樣。還有浣頭、浣身、浣衣、磨鏡、鍊金(等)五喻,比喻修佛、法、僧、戒、天隨念的,能心離染污而得清淨[5]。這一類通俗的譬喻,都有引發「心本淨」的可能。
《增支部.一集》這樣(南傳一七.一五)說:
「比丘眾!此心極光淨,而客隨煩惱雜染,無聞異生不如實解,我說無聞異生無修心故」。
「比丘眾!此心極光淨,而客隨煩惱解脫,有聞聖弟子能如實解,我說有聞聖弟子有修心故」。
這是《阿含經》中明確的心明淨說。心是極光淨(pabhassara)的,使心雜染的隨煩惱(upakkilesa),是「客」,可見是外鑠的,而不是心體有這些煩惱。心清淨而與客塵煩惱發生關係,是如來藏說的重要理論,不能不說是淵源於《阿含經》的!
「心性本淨」,在部派佛教中,是大眾部([A4]Mahāsāṃghika)、分別說部([A5]Vibhajyavādin)二大系所繼承宏揚的。《異部宗輪論》(大正五〇.一五中——下)說:
「大眾部、一說部、說出世部、雞胤部本宗同義者、……心性本淨,客隨煩惱之所雜染,說為不淨」。
大眾部的心淨說,《隨相論》曾有所解說:「如僧祇等部說:眾生心性本淨,客塵所[A6]污。淨即是三善根;眾生無始生死[A7]已來有客塵,即是煩惱,煩惱即是隨眠等煩惱,隨眠煩惱即是三不善根」[6]。依《隨相論》說:大眾部等以為心是本淨的。三善根,與三不善根——隨眠一樣,是與心不相應的,類似種習那樣的善惡功能。依三不善根而起煩惱,依三善根而起信智等善法。大眾部是但立善、惡二性的,心不是善不善心所法,不過不善的隨眠與不善心所,是可以離滅的,所以與善根(及善心所)相契應,而被稱為「心性本淨」的。
印度本土的分別說部,如化地部([A8]Mahīśāsaka)等,說一切有部([A9]Sarvāstivāda)論師,是稱之為「分別論者」的。如《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七(大正二七.一四〇中——下)說:
「有執心性本淨,如分別論者。彼說心本性清淨,客塵煩惱所染[A10]污故,相不清淨。……彼說染[A11]污不染[A12]污心,其體無異。謂若相應煩惱未斷,名染[A13]污心,若時相應煩惱已斷,名不染心。如銅器等未除垢時,名有垢器等;若除垢已,名無垢器等:心亦如是」。
分別論者的心淨說,《阿毘達磨順正理論》卷七二(大正二九.七三三上)也說:
「分別論者作如是言:唯有貪心今得解脫,如有垢器,後除其垢;如頗胝迦由所依處顯色差別,有異色生。如是淨心貪等所染,名有貪等,後還解脫。聖教亦說心本性淨,有時客塵煩惱所染」。
「分別論者」的心性本淨,在煩惱未斷以前,是性淨相染的;雖有染污相,而心的體性不變。在「分別論者」說來,有染污心與不染污心,不是有兩類不同的心,而是「其體無異」的「一心」,只是相應煩惱斷與未斷的差別。有染污是客塵所染,是外鑠的,其體無異的心,本性是清淨的。《大毘婆沙論》所說的「一心相續論者」,與「分別論者」的見解是一致的,如卷二二(大正二七.一一〇上)說:
「有執但有一心,如說一心相續論者,彼作是說:有隨眠心,無隨眠心,其性不異。聖道現前,與煩惱相違,不違心性;為對治煩惱,非對治心。如浣衣、磨鏡、鍊金等物,與垢等相違,不違衣等,聖道亦爾。又此身中,若聖道未現在前,煩惱未斷故,心有隨眠。聖道現前,煩惱斷故,心無隨眠。此心雖有隨眠、無隨眠時異,而性是一。如衣、鏡、金等,未浣、磨、鍊等時,名有垢衣等。若浣、磨、鍊等已,名無垢衣等。有無垢等,時雖有異而性無別,心亦如是」。
「一心相續論者」所舉的譬喻,是出於《增支部.三集》的。「但有一心」;「而性是一」;「而性無別,心亦如是」,與「分別論者」的「其體不異」,完全一致。在《成實論》中,有「相續心」的「一心論」[7]。《大毘婆沙論》還有「一覺論者」[8]。這些,可能不屬於同一部,但是大同小異的「心性本淨論者」。
「心性本淨」,是大眾部及分別說部系所主張的。近於分別說部的《舍利弗阿毘曇論》,引用「心性清淨,為客塵染」的教說,也與《增支部》所說相合[9]。但在說一切有部,是沒有「心性本淨」的經說,也否定了「心性本淨」的理論,如《阿毘達磨順正理論》卷七二(大正二九.七三三上——中)說:
「分別論者作如是言:……聖教亦說心本性淨,有時客塵煩惱所染。……故不應說心本性淨,有時客塵煩惱所染。若抱愚信,不敢非撥言此非經,應知此經違正理故,非了義說」。
各部派所傳的《阿含經》,有不少出入。「分別論者」所誦的經中,有「心性本淨,客塵所染」說,而說一切有部經中,是沒有的。在宗教的傳統信仰中,要別人捨棄自宗的經文,是不容易的,所以只能論斷為「非了義說」,依正理而作解說與會通。總之,在說一切有部(及犢子部、經部),這是「非經」、「非了義說」。不過,「心性本淨」說在佛法中,是了義或不了義,方便說或究竟說,如以自宗的理論為標準,是不可能為人接受的!集成的四部《阿含經》,有一古代傳來的判別準繩,就是約四部的特性說,有不同的四種宗趣。如赤銅鍱部([A14]Tāmraśāṭīya)的覺音(Buddhaghoṣa)三藏,初期大乘的龍樹(Nāgārjuna)菩薩,就有類似的傳說,那就是:《長阿含經》是「吉祥悅意」,「世界悉檀」;《中阿含經》是「破斥猶豫」,「對治悉檀」;《增壹阿含經》——《增支部》是「滿足希求」,「各各為人(生善)悉檀」;《雜阿含經》是「顯揚真義」,「第一義悉檀」[10]。進一步說,古傳的《雜阿含經》,實綜合了修多羅(sūtra)、祇夜(geya)、記說(vyākaraṇa)——三部分而成。依四種宗趣來說,「修多羅」是原始結集的相應教,如蘊相應、處相應等,是第一義悉檀。「祇夜」是順俗的偈頌,起初是集十經為一頌的「結集文」。「記說」有如來記說、弟子記說、諸天記說。「諸天記說」,後來也稱為祇夜,就是「八眾偈」部分,是世界悉檀。「弟子記說」,如舍利弗(Śāriputra)說、目犍連(Mahāmaudgalyāyana)說等,是對治悉檀。「如來記說」,如聚落主、婆蹉出家等,是為人生善悉檀[11]。在原始聖典的考論中,知道《增壹阿含》——《增支部》,主要是依「如來記說」(如說三念、四念、六念,四不壞信,慈心,十善等),經《如是語》(itivuttaka)而擴編所成的[12]。「心性本淨」與鍊金等譬喻,《巴利藏》都在《增支部》中;漢譯《雜阿含經》,鍊金譬喻屬於「如來記說」部分。如考論沒有錯誤,[A15]那麼「如來記說」與《增支部》所說,「心性本淨」與鍊金等譬喻,都是「各各為人」——[A16]啟發人為善的意趣;不是第一義悉檀(顯揚真義),當然是「非了義說」了。《成實論》卷三(大正三二.二五八中)說:
「心性非是本淨,客塵故不淨,但佛為眾生謂心常在,故說客塵所染則心不淨。又佛為懈怠眾生,若聞心本不淨,便謂性不可改,則不發淨心,故說本淨」。
《成實論》的思想,近於經部([A17]Sūtravādin)。《成實論》是不同意「心性本淨」的,但對「心性本淨」的教說,從應機設教——對治的為人意義,加以解說。有些人以為心是常在(住)的;在「原始佛教」中,常心是愚癡的邪見。對治常心的邪執,所以說心是可以成為不淨的。可以不淨,可見心是非常了。有些人自覺得心地不淨,煩惱重重,所以因循懈怠,不能勇猛的發心修行。為[A18]啟發這些懈怠人的善心,所以說:自心本來是清淨的,暫時為煩惱所染,為什麼不自勉而發淨心呢!為什麼為眾生說如來藏?《寶性論》舉出了五項理由,第一項就是「以有怯弱心」[13],與《成實論》「為懈怠者」說相合;也與《增支部》的「各各為人生善」相合,這應該就是說「心性本淨」的根本意趣。
「心性本淨」論者,並不是從義理的論究中,得出「心淨」的結論;也不是大乘那樣,以自己修持的體驗為依據。古代的「心性本淨論」者,如「分別論者」,「一心相續論者」,主要是應用世俗的譬喻,以譬喻來說明「心性本淨」。如上文所引的,「一心相續論者」,舉浣衣、磨鏡、鍊金等譬喻;「分別論者」,以銅器(垢或除垢)、日月為五事所覆、頗胝迦等譬喻。這些譬喻,如浣衣、磨鏡、鍊金、除銅器垢,比喻了性本清淨,只是染上些塵垢,可以用浣、磨等方法來恢復本淨;這是轉染還淨的說明。這些譬喻,有自體與外鑠的「主」、「客」意義。日月為五事所覆,五事是煙、雲、塵、霧、羅睺羅手。雖譬喻的意義相近,但以日光與陰闇相關涉,說明心與煩惱的「相應相雜」[14],可以引申出「道與煩惱同在」的理論。頗胝迦寶(sphaṭika),是「瑩淨通明」的,與紅色等物品在一起,就會成紅色等。這一譬喻,本是數論(Sāṃkhya)外道用來比喻自我與覺的[15]。《順正理論》引用了頗胝迦喻,早一些的唯識學要典《解深密經》,也用來比喻三性的染淨[16]。「心性本淨」論者專憑譬喻來說明的學風,使我們想到了《如來藏經》、《大般涅槃經》(前分)的風格。古代的正理([A19]Nyāya)學派,立譬喻量(upamāna-pramāṇa),以為譬喻有成立正理的力量。在後起的論理學中,譬喻量沒有成立正理的力量而被取消了,然古代以為是可以成立的,所以部分佛經廣泛的應用。成立「心性本淨」的譬喻,是通俗的,合於常情的,在佛法普及化的過程中,容易為人接受而日漸光大起來。然佛法立二諦,依世俗而引向勝義;立四悉檀,方便誘化,而以第一義悉檀為究極。《瑜伽師地論》立四真實,在悟入的真實以外,立「世間極成真實」,「道理極成真實」。「道理極成真實」,是從叡智的觀察研究而來,與「世間極成真實」不同[17]。這猶如科學的理論,與常識的見解不同一樣。「心性本淨」說,始終以常識的譬喻為依據,是平易近人的,但決不是深徹的!這所以阿毘達磨論師要一再的說:「世俗法異,賢聖法異」。
心、意、識,一般是看作同名而異實的,所以綜合為「心意識」一詞。在經典的應用中,雖然並不嚴格,卻也表示出每一名字的特性;這在古代阿毘達磨論師,早就注意到了。[A20]那麼「心性本淨」的心,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呢?心(citta)的特義,如古師說[18]:
1.「心是種族義。……彩畫是心業。……滋長是心業」。
2.「集起故名心。……淨不淨界種種差別故名為心」。
滋長、集起、種族,這些「心」的意義,都是種種的積集,依積集而有所生起。「彩畫」的譬喻,也是以種種色彩,畫成種種圖像的意思。所以,對於種種的統一,不離種種而起的心,並不表示單一性。如三增上學中,稱定學為心學。由於「定」是持心不動亂,使散亂的歸於平靜,於一境上,心心相續不亂,名為「心一境性」,定也就名為「心」了。後代大乘唯識學者,以心為阿賴耶識,正因為:「此識,色聲香味觸等積集滋長故」;「種種法熏習種子所積集故」;「由種種法熏習種子所積集故」[19]。由於這一特性,除有關認識的、執取的名為「識」,引發行為,發生諸識的名為「意」而外,經中都泛稱為心,心是通泛的、總略的名詞。在經中,比起意與識來,心的應用不少,但都是不加分析的。如與身相對的心,身行與心行,身受與心受,身精進與心精進,身輕安與心輕安,身遠離與心遠離,都是內心的通稱。由於心為通稱,所以《雜阿含經》卷一〇(大正二.六九下)說:
「比丘!心惱故眾生惱,心淨故眾生淨。比丘!我不見一色種種如斑色鳥,心復過是。所以者何?彼畜生心種種故色種種」。
眾生的惱——雜染與清淨,是以心為主導的,因心的雜染而成為雜染,心的清淨而成為清淨。心是種種心,一切內心作用,都是可以稱為心的。如《相應部》等立十六心(他心智所知的心):有貪心,離貪心,有瞋心,離瞋心、有癡心,離癡心,攝心,散心,廣大心,非廣大心,有上心,無上心,定心,不定心,解脫心,不解脫心[20]。十六心的前六心,也許會被想像為:有貪心、離貪心等,似乎在貪、瞋、癡以外,別有心體的存在。然從攝心、散心、廣大心、非廣大心等而論,十六心的被稱為心,到底不外乎通稱。所以聖教所說的心,是表示集中的,積聚的,總略的,是種種的統一,純屬於現象論的立場。
「心」有種種統一的意義,所以在佛法的發展中,學者的解說,傾向於心的統一。一、如阿毘達磨論者的「心王」說:人心有或善或惡,或受或想或思等無數的作用,在分別的論究中,受、想等被分離出來,稱為「從心而有」,「依心而起」的「心所有法」。「心所」以外的,稱為心(王)——六識。分離了「心所有法」的心,近於現代心理學上的統覺作用。從種種心所而論到所依的一心(六識中的一識),也會被誤解為心體與心用。好在阿毘達磨論者不這麼說、認為心與心所是同樣的,只是總相知(是心)與種種別相知(是心所)的差別。二、如一心論者,引用「心[A21]遍行獨行」,而以為不同的六識,只是一心的差別。三、如心性本淨論者:經上說:「心極光淨,客塵所染」,依世俗的譬喻,而解說為「性淨而相染」。心是內在的一心,雜染或離染,而心體是清淨的。佛教界傾於內在的統一,是與世間心境相應的。一般人的見解,總是這樣的:說到死生相續,就想到有一貫通前死後生者的存在,否則就不能說前後延續。說到從雜染到清淨,從繫縛到解脫,就設想為必有一貫通染與淨,貫通縛與脫的存在。這是世間的知見,為成立一心,或神我的意識根源。心淨而有煩惱,煩惱除了而心還清淨,「心」就是貫通染淨的所依自體,正如洗衣的衣,磨鏡的鏡,鍊金的金一樣。以世俗譬喻而成立的「心性本淨」,確是適合於世間一般的見識,而富有[A22]啟發人心向善的作用。
第二節 初期大乘的心性本淨說
「心性本淨」,起初為《增支部》所集錄,後來為大眾部([A23]Mahāsāṃghika)、分別說部([A24]Vibhajyavādin)各派所宣揚,成為佛教界論諍的主題之一[1]。大乘佛教興起,採用了「心性本淨」說。重慧的大乘,如《般若經》等,從般若體悟的立場,給以不同的獨到解說。成立於西元以前,被考定為「原始般若」部分[2],已經說到了這一問題,如《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一(大正八.五三七中)說:
「菩薩行般若波羅蜜時,應如是學!不念是菩薩心,所以者何?是心非心,心相本淨故」。
「爾時,舍利弗語須菩提:有此非心心不?須菩提語舍利弗:非心心可得若有若無不?舍利弗言:不也。須菩提語舍利弗:若非心心不可得有無者,應作是言有心無心耶」!
「舍利弗言:何法為非心?須菩提言;不壞不分別」。
與本經同類而廣略不同的經本很多,唐玄奘所譯的,就有五部(《大般若經》的前五分)。無論是梵本、漢譯本等,文字上有些出入,而以「本性淨」來證成「是心非心」,是沒有實質差異的。是心非心([A25]tac cittam acittaṃ),對於部派佛教中,以為相續心或與煩惱相應的心,本來是清淨的見解,可說是從根本上給以否定。《般若經》所說的「非心」,是心空、心不可得的意思。心性([A26]cittatā)寂滅不可得,所以說「心(的)本性情淨」([A27]prakṛti-citta-prabhāsvaratā)。接著,引起兩層問答:一、「是心非心」,不要以為有一非心的心(這是常情的意解),因為既然「非心」,不應該再問是有是沒有。「非心」是超越了有與無的概念,不能說是有是無的。二、「非心」——心不可得,是說不壞(avikāra)、不分別(avikalpa)。沒有變異(壞),沒有差別(玄奘所譯的前三分,作「無二、無二分」;或「無分、無別」),就是(真)如(tathatā),不是世間分別心所分別那樣的。對於「心性本淨」,《般若經》從勝義(Paramârtha)體悟的立場,糾正以心為清淨的見解,一直為後代中觀(Mādhyamika)、唯識([A28]Vijñānavādin)二派所宗奉。
所引的經文,比對「小品」類《般若經》的各種本子,所說的「心」,有菩薩心(bodhisattva-citta)、菩提心(bodhi-citta)的不同,如[3]:
1.「不念是菩薩心。(所以者何?是心非心,心相本淨故)」。
2.「心不當念是菩薩」。
3.「其心不當自念我是菩薩」。
4.「不執著是菩薩心」。
5.「彼菩薩雖如是學,不應生心我如是學」。
6.「不當念是我知道意」。
7.「不執著大菩提心」。
在大乘佛教的開展中,起先是「菩薩心」,遲一些才成立「菩提心」一詞[4]。如上文所引的2.,是後漢(西元二世紀八十年代)支婁迦讖(Lokarakṣa)所譯的《道行般若經》,為最古譯出的《般若經》。4.是唐玄奘所譯的,《大般若經》的第五分,是文字最簡短的。最先譯出的,最簡短的,都作「菩薩」與「心」,與鳩摩羅什(Kumārajīva)所譯的《小品般若經》一致。從文義的先後來說,須菩提(Subhūti)說:菩薩、菩薩的名字不可得,般若、般若的名字不可得。菩薩與般若都不可得,如聽了而能體悟,不驚不怖的,那就是菩薩應學的般若波羅蜜。接著說:菩薩這樣的學,不念(manyeta)——不執著、不高慢是菩薩心。上文從菩薩與般若——我、法的都不可得,指出菩薩應這樣的學般若。然後,使菩薩反觀自心——知道我、法都不可得的心,也是不可得而不可著的。依修行的過程來說,前說所觀的不可得,次說能觀的不可得。如改作「菩提心」,在文義上,就不免感到突然了!在大乘佛教開展中,菩提心受到了佛教界的重視,菩薩心也就被轉化為菩提心了。如 6.是吳支謙(西元三世紀初)譯出的《大明度經》,作「不當念是我知道意」,道意是菩提心的古譯。7.是玄奘所譯《大般若經》的〈第四分〉,譯為「不執著大菩提心」。現在梵本的《八千頌般若經》([A29]Aṣṭasāhasrikāprajñāpāramitā-sūtra),也作「菩提心不應著」([A30]bodhicittena namanyeta);manyeta 有高慢的意思。進一步,到了《[A31]大品般若經》及[A32]《十萬頌般若經》(與玄奘譯的前三分相當),就引申為「菩提心」(bodhi-citta),「無等等心」([A33]asamasama-citta),「廣大心」([A34]udāra-citta)——三心。羅什所譯的《大品般若經》,作「得是心」,「無等等心」,「大心」[5];「得是心」,一定是「菩提心」的訛寫。這樣,本是觀能觀心的本性清淨,演化為菩提心的本性清淨了。
心性本淨的「清淨」——prabhāsvara 有「明淨」的意思,是繼承《阿含經》說而來的。依《般若經》說,清淨並不局限於心的本性,而是通於一切法的。如《小品般若經》說:「一切法本清淨相」[6]。清淨,《般若經》是形容諸法甚深相的;經說極多,如《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七(大正八.五六六下)說:
「如來所說無盡,無量,空,無相,無作,無起,無生無滅,無所有,無染,涅槃,但以名字方便故說」。
《[A35]大般若經.第五分》說:「諸如是等無量法門,義實無異,皆是如來方便演說」[7]。無染是清淨的異名,所以《大智度論》卷六三(大正二五.五〇七上)說:
「諸法實相常淨。……是清淨有種種名字,或名如、法性(界)、實際,或名般若波羅蜜,或名道(菩提),或名無生、無滅、空、無相、無作、無知、無得,或名畢竟空等,如是無量無邊名字」。
依經、論所說,清淨,無生,空等,都是「異名同實」。方便的約境說,名為(真)如、法界、實際等。約行說,名為空,無相,般若等。約果說,名為菩提,涅槃等。雖有種種名字,而都表示那勝義的體悟內容。《般若經》的「心本性淨」,可說引發了自性清淨如來藏說[8],但方法是不同的。《般若經》是平等法門,觀一切法都是「本性空」的;如說「本性淨」,那就是一切法本性淨。如《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三(大正八.二三四上),在說明了「是心非心,心相本淨故」,接著就說:
「舍利弗復問須菩提:但心不壞不分別,色亦不壞不分別,乃至佛道(菩提)亦不壞不分別耶?須菩提言:若能知心相(性)不壞不分別,是菩薩亦能知色,乃至佛道不壞不分別」。
「不壞不分別」,是「心非心相」的意義。在菩薩觀慧中,不但是心,色……佛菩提,一切都是不壞不分別,也就都是本性淨的。所以《般若經》說:「我不可得,……佛不可得,畢竟淨故」[9]。「我不可得,……五眼不可得,畢竟淨故」[10]。《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三(大正八.五五一中)說:
「須菩提!色淨即是果淨,色淨故果亦淨。受、想、行、識淨即是果淨,受、想、行、識淨故果亦淨」。
「須菩提!色淨即是薩婆若淨,薩婆若淨故色淨。須菩提!色淨、薩婆若淨,無二無別,無異無壞。受、想、行、識淨,即是薩婆若淨,薩婆若淨故,受、想、行、識淨。須菩提!薩婆若淨、受、想、行、識淨,無二無別,無異無壞」。
《般若經》是實踐的平等法門,說一切法本空,一切法本淨,而不是特重於心性本淨的。所以說清淨,我與法,色與心,凡與聖,道與果,沒有一法不是畢竟清淨的。這是般若正觀的平等法門,是實踐的,向上的。如來藏自性清淨,指出眾生本有如來性,為成佛淨因;或以如來藏為依止,建立凡聖、染淨一切法。這是重於心(或我)的,說明的,從上向下的(或稱之為「卻來門」)。所以《般若經》的心性本淨說,可能引發如來藏說,卻不是如來藏說。
《般若經》說一切法本性空(prakṛti-śūnyatā),又說一切法畢竟空([A36]atyanta-śūnyatā);說本性淨([A37]prakṛti-viśuddha),又說畢竟淨([A38]atyanta-viśuddha)。淨與空,有什麼不同意義呢?《大智度論》卷六三(大正二五.五〇八下)說:
「畢竟空即是畢竟清淨,以人畏空,故言清淨」。
空與淨,只是名字不同,而內容是一樣的。佛法所說的空,是「最甚深處」,而聽者容易想像為什麼都沒有。愛有惡空,是眾生的常情,所以大乘空義,屬於少數,而非一般人所能信受的,信受也容易誤解的。為了教化的方便,所以又稱為本性淨,畢竟淨。雖內容還是一樣,而在聽眾聽起來,似乎有清淨微妙的存在,只要有所依著,就易於接受了。龍樹這一解說,對「初期大乘」說空,而演化為「後期大乘」的說有,提貢了一項應機設教的合理解說。
「初期大乘經」的部類非常多,有關心性本淨說,大抵與《般若經》相契合,如《思益梵天所問經》卷三(大正一五.五一中)說:
「前際一切法淨,後際一切法淨,現在一切法淨,是三世畢竟淨,無能令不淨,性常淨故,是以說一切諸法性常清淨」。
「何謂諸法性淨?謂一切法空相,……無相相,……無作相,……是名性常清淨。以是常淨相,知生死性即是涅槃性,涅槃性即是一切法性,是故說心性常清淨」。
「譬如虛空,若受垢[A39]污,無有是處;心性亦如是,若有垢[A40]污,無有是處。……以心相實不垢[A41]污,性常明淨,是故心得解脫」。
《思益經》從一切性——空、無相、無作的常清淨,說到心性常清淨。舉虛空為譬喻,比喻凡夫心從來不為客塵所染污。這是在法法性淨的理念中,闡明心解脫(citta-vimukti)的可能。因為「設垢[A42]污者,不可復淨」;修行而能達成心淨解脫,可見心性的本來清淨。
大乘經採用「心性本淨」說,是應用到多方面的,如《持世經》所說的心念處([A43]Citta-smṛtyupasthāna)。觀心的生滅,虛妄無實,「從本以來,不生、不起,性常清淨,客塵煩惱染故有分別」。從通達心無心相,「不分別是心是非心,但善知心無生相」。「不得心垢相,不得心淨相,但知是心常清淨相」[11]。心常清淨,是超越於是垢是淨的;不著垢相、淨相,才是經說心性常淨的意趣所在[12]。《阿闍世王經》,是以悟解罪性本空,而懺除罪業為主題的。懺罪的教授,是說明心不可得: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過去心已滅,未來心未至,現在心不住;心無形、無處,無來無去。心如虛空那樣,煙、霧等五事,不能使虛空有垢,所以說:「心者本淨故,亦無有沾[A44]污,亦無有而淨者」[13]。如《大淨法門經》,應用於煩惱即菩提的說明。一般以為心本清淨,而不知一切法本來清淨,貪、瞋、癡等煩惱也是本來清淨,所以說:「若能思惟分別貪欲、瞋怒、愚癡及諸塵勞,本悉清淨,是則菩薩求佛道也」[14]。從這幾部大乘經來看,心性本淨,只是心空、不可得的別名,決不是說:心有清淨莊嚴的功德。
校注
[0068001] 《增支部.三集》(南傳一七.四一六——四二一)。 [0068002] 《雜阿含經》卷四七(大正二.三四二上)。《增支部.三集》(南傳一七.四二一——四二四)。 [0068003] 《增支部.五集》(南傳一九.二二——二六)。《相應部.覺支相應》(南傳一六上.二八五——二八七)。 [0068004] 《增支部.五集》(南傳一九.三二〇——三二七)。《相應部.覺支相應》(南傳一六上.三二四——三三一)。 [0069005] 《增支部.三集》(南傳一七.三三六——三四一)。 [0070006] 《隨相論》(大正三二.一六三中)。 [0071007] 《成實論》卷三(大正三二.二五八中)。 [0071008] 《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一(大正二七.五五中)。 [0071009] 《舍利弗阿毘曇論》卷二七(大正二八.六九七中)。 [0072010] 拙作《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四八八——四九一)。 [0073011] 拙作《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六七六——六八三)。 [0073012] 拙作《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七六四——七八七)。 [0074013] 《究竟一乘寶性論》卷四(大正三一.八四〇下)。《佛性論》卷一(大正三一.七八七上)。 [0074014] 《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七(大正二七.一四一上)。 [0075015] 坂本幸男〈心性論展開的一斷面〉(《印度學佛教學研究》二卷一號)。 [0075016] 《解深密經》卷二(大正一六.六九三中)。 [0075017] 《瑜伽師地論》卷三六(大正三〇.四八六中)。 [0075018] 1.《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七二(大正二七.三七一中)。2.《阿毘達磨俱舍論》卷四(大正二九.二一下)。 [0076019] 《解深密經》卷一(大正一六.六九二中)。《攝大乘論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四上)。《成唯識論》卷三(大正三一.一三下)。 [0077020] 《相應部.神足相應》(南傳一六下.一一四)。 [0080001] 「心性本淨,性本不淨」,為「人喜起諍論」的「十論」之一,如《成實論》卷二說(大正三二.二五三下、二五八中)。 [0080002] 原始般若的論定,如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六二七——六三八)。 [0081003] 1.《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一(大正八.五三七中)。2.《道行般若波羅蜜經》卷一(大正八.四二五下)。3.《摩訶般若波羅蜜鈔經》卷一(大正八.五〇八下)。4.《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五分〉)卷五五六(大正七.八六六上)。5.《佛母出生三法藏般若波羅蜜多經》卷一(大正八.五八七中)。6.《大明度經》卷一(大正八.四七八下)。7.《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四分〉)卷五三八(大正七.七六三下)。 [0082004] 參閱靜谷正雄《初期大乘佛教之成立過程》(六五)。 [0083005] 《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三(大正八.二三三下)。 [0083006] 《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八(大正八.五七四中)。《道行般若波羅蜜經》卷八(大正八.四六五上)。 [0083007] 《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五分〉)卷五六二(大正七.九〇四中)。 [0084008] 《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二說:「大慧!有時說空、無相、無願,如、實際、法性,法身、涅槃,離自性,不生不滅,本來寂靜,自性涅槃,如是等句說如來藏已,如來、應供、等正覺為斷愚夫畏無我句故,說離妄想無所有境界如來藏門」(大正一六.四八九中)。 [0084009] 《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三(大正八.二三八下)。 [0084010] 《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六(大正八.二六〇下——二六一上)。 [0086011] 《持世經》卷三(大正一四.六五八下)。 [0087012] 《大智度論》卷一九(大正二五.二〇三下——二〇四上),觀心念處,就是引用《持世經》的。 [0087013] 《阿闍世王經》卷下(大正一五.四〇一下、四〇三上——下)。《文殊師利普超三昧經》卷下(大正一五.四二一下——四二二上、四二四中——四二五上)。 [0087014] 《大淨法門經》(大正一七.八二四上)。【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39 冊 No. 37 如來藏之研究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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