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抗戰期間,我寫了《唯識學探源》,《性空學探源》二書。為了探求大乘三系的淵源,還想寫一部《如來藏學探源》,由於抗戰結束了,種種因緣,沒有能寫出。來臺灣以後,在經論的探求中,才理解到:緣起與空,唯識熏變,在《阿含經》與部派佛教中,發見其淵源;而如來藏(即佛性)說,卻是大乘佛教的不共法,是「別教」。在如來藏說的開展中,與《阿含經》說的「心清淨,為客塵所染」相結合,而如來藏的原始說,是真我。眾生身心相續中的如來藏我,是「法身遍在」,「涅槃常住」的信仰,通過法法平等、法法涉入的初期大乘經說而引發出來;在初期大乘的開展中,從多方面露出這一思想的端倪。龍樹的大乘論中,還沒有明確的說到如來藏與佛性,所以這是後期大乘。西元三世紀以下,正是印度梵文學復興的時代,印度大乘佛教,也就適應此一思潮,而說「如來之藏」,明確的說:「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
一切眾生有如來藏我,在中國佛教界,從來不曾感到意外,只是信受讚歎,但印度佛教界可不同了!常住不變的,妙樂的「我」,是眾生的生命自體;轉迷妄而達「梵我一如」,得真解脫,是印度神教思想的主流。釋尊為人類說法,從眾生的蘊界處中,觀一切為緣所生法,無常故苦,苦故無我無我所;依空無我得解脫,顯出了不共世間,超越世間的佛法。從部派到初期大乘佛教,說明上有無邊的方便不同,而依空無我得解脫,還是被公認的。現在說,一切眾生的蘊界處中,有常住、清淨的如來藏我,這是極不平常的教說!印度佛教有著悠久的傳統,沒有忘卻釋尊教法的大乘者,對於如來藏我,起來給以合理的解說:如來藏是約真如空性說的,或約緣起空說的。這樣,如來藏出纏的佛,可以名為「大我」(或約八自在說),而眾生位上的如來藏,被解說為「無我如來之藏」了。一切眾生有(與如來藏同義)佛性,被解說為「當有」了。這是印度大乘佛教的如來藏說(不過,眾生的如來藏我,秘密大乘佛教中,發展為「本初佛」,與印度的梵我一如,可說達到了一致的地步)。
我在《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的寫作過程中,附帶集錄些有關如來藏佛性說的資料。拿來整理一下,再補充些後期大乘經論的抉擇,題為《如來藏之研究》,作為從前想寫而沒有寫的《如來藏學探源》,補足了從前的一番心願!
第一章 序說
第一節 如來藏學在佛教中的地位
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如來界——如來性(tathāgata-dhātu),佛性——佛界(buddha-dhātu)等,這一類名詞,在意義上雖有多少的差別,然作為成佛的可能性,眾生與佛的本性不二來說,有著一致的意義。在印度,如來藏說的興起,約在西元三世紀,從初期大乘而進入後期大乘佛教的階段。在西元四、五世紀中,非常的興盛;有關(廣義的)如來藏說的經典,也紛紛流傳出來。如來藏說,以後期大乘經為主,在論師們——印度的大乘論師,中觀([A1]Madhyamaka)與瑜伽(Yoga)二家,都說如來藏說是不了義的,以中觀及唯識的「密意」去解說他。其實,這一思想系,有獨到的立場,主要是眾生與佛有共同的體性;依此為宗本,說明依此而有生死、眾生,依此而有究竟解脫、如來。如《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中)說:
「舍利弗!即此法身,過於恒沙無邊煩惱所纏,從無始世來,隨順世間,波浪漂流,往來生死,名為眾生。舍利弗!即此法身,厭離世間生死苦惱,棄捨一切諸有欲求,行十波羅蜜,攝八萬四千法門,修菩提行,名為菩薩。復次,舍利弗!即此法身,離一切世間煩惱使纏,過一切苦,離一切煩惱垢,得清淨,住於彼岸清淨法中,到一切眾生所願(見)之地;於一切境界中,究竟通達,更無勝者;離一切障,離一切礙,於一切法中得自在力,名為如來應正遍知」。
《不增不減經》所說的法身(dharma-kāya),也是如來藏的別名。從這立論的宗依來說,與中觀家「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不同;也與瑜伽家依虛妄分別的阿賴耶(ālaya)識為「所知依」不同。如來藏說有獨到的立場,富有「真我論」的特色。由於如來藏說以經典為主,所以重論的學派,如西藏學者,只承認大乘的「中觀見」與「唯識見」,而不承認「藏性見」的存在。
中國佛教是重經的,所以有「經富論貧」的評語。如來藏、佛性法門,傳到重經的中國來,受到中國佛教高度的讚揚。如賢首宗立五教、三宗,三宗是「法相宗」、「破相宗」、「法性宗」。如來藏說是五教中的終教,與頓教、圓教,都是「顯性」的「法性宗」,只是「顯性」的理論與方法,多少不同而已。禪宗是從「如來(藏)禪」來的,所以闡揚這一法門的《楞嚴經》與《起信論》,雖有「疑偽」的傳說,卻受到賢首宗與禪宗的尊重。天臺宗的四明法智,論定如來藏緣起說為「別理隨緣」,「據理,隨緣未為圓極」[1]。但同時的孤山智圓,就引用《起信論》,推重為圓極的法門。宋末以來,中國佛教傾向於融會,如來藏說也就成為大乘的通量。明末智旭是接近天臺學的,以為如來藏隨緣,是「圓極一乘」[2]。近代太虛大師,晚年講《中國佛學》,首列一表,以「佛性」來貫通眾生與佛,這樣說:「是眾生與佛相通的心法。……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佛、心、眾生的不同,同時又可以看出眾生、心、佛的相通」[3]。大師早年所作的〈佛藏擇法眼圖〉,〈如來藏心迷悟圖〉,都是以如來藏、佛性為宗本,來說明或融貫一切的[4]。如來藏說,可說是中國佛學的主流!依此去觀察,如賢首宗說「性起」,禪宗說「性生」,天臺宗說「性具」,在說明上當然不同,但都是以「性」——「如來(界)性」、「法(界)性」為宗本的。這一法門,經中國佛教學者的融會發揮,與原義有了相當的距離,但確乎是中國佛教的主流,在中觀、唯識以外,表示其獨到的立場與見解。
第二節 與如來藏有關的經論
有關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學的經典,在佛教史上,屬於大乘佛教的後期,以為「一切法空」是不了義的,以真常——真常我、真常心為主的法門。宣說如來藏等的經論,在中國譯經史上,從西元三世紀末起,到七世紀止,譯出的為數不少。思想上,前後也多少不同。主要的教典,有:
1.《如來興顯經》,三卷,晉太康八年(西元二八七),竺法護(Dharmarakṣa)譯,是晉譯《華嚴經》的〈寶王如來性起品〉,唐譯《華嚴經》的〈如來出現品〉的初譯本。經中說破微塵出大千經,及「斯眾生類,愚騃乃爾!不能分別如來聖慧世尊普入」[1],即「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的如來藏說。
2.《大哀經》,八卷,晉元康元年(西元二九一),竺法護譯出,與北涼曇無讖(Dharmarakṣa)所譯的《大方等大集經》的〈瓔珞品〉、〈陀羅尼自在王菩薩[A2]品〉,為同本異譯。專論如來藏法門的《寶性論》,就是依本經而造論的。在《大哀經》中,有無垢寶珠喻,及初說「無常苦空非身(我)」,「後乃達空、無相、(無)願」,「次得成於不退轉(法輪)」[2]。這是三時教:初說聲聞教,次說空相應教,後說不退菩提法輪。《大哀經》的三時教,與《解深密經》的三時教說,第三時的意趣不同。
3.《大方等如來藏經》,一卷,「晉惠、懷時(西元二九〇——三一一),沙門法炬譯出」[3]。這部經已經佚失,現存有晉元熙二年(西元四〇六),佛陀跋陀羅(Buddhabhadra)的譯本,也名《大方等如來藏經》。經中以九種譬喻,來說明如來藏,是一部通俗的如來藏說。
4.《大般泥洹經》,六卷,晉義熙年(西元四一七——四一八)法顯所譯。這部經,傳說與宋智猛在涼州譯出的二十卷本《泥洹經》,是同本異譯。〈六卷泥洹記〉與《二十卷泥洹記》,一致說經本是從中天竺華氏城(Pāṭaliputra)婆羅門處得來的[4]。曇無讖所譯的《大般涅槃經》前十卷,從〈壽命品〉第一,到〈一切大眾所問品〉第五,也是這部經的異譯。依〈大[A3]涅槃經記〉,曇無讖所譯的前十卷,經本是智猛從印度取來,而留在高昌的[5]?
5.《大般涅槃經》,四十卷,從北涼玄始十年(西元四二一)十月起,曇無讖在姑臧譯出。先譯前十卷,與法顯的《大般泥洹經》同本異譯。由於經本不完全,曇無讖回到西方去尋求,在于闐又得到經本,再回姑臧譯出[6]。傳說雖略有出入,前十卷與後來續譯的部分,成立的時代有先後,解說也有點不同,這是無可疑的!
6.《大雲經》,或名《無想經》,曇無讖所譯。現存《大方等無想經》六卷,分三十七健度。別有《大雲無想經卷九》,一卷。《大雲經》中,說到了「常樂我淨」與「佛性」。
7.《大法鼓經》,二卷,宋元嘉中(西元四四〇前後),求那跋陀羅(Guṇabhadra)譯。
8.《央掘魔羅經》,四卷,宋元嘉中,求那跋陀羅譯。《大正藏》編入「阿含部」,是很不妥當的。
9.《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二卷,宋元嘉十三年(西元四三六),求那跋陀羅初譯。唐神龍二年到先天二年間(西元七〇六——七一三),菩提流志(Bodhiruci)重譯,編為《大寶積經》第四十八〈勝鬘夫人會〉。
10《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四卷,宋元嘉二十年(西元四四三),求那跋陀羅初譯。異譯有二本:一、元魏菩提流支(Bodhiruci)在延昌二年(西元五一三)譯,名《入楞伽經》,十卷。二、唐實叉難陀(Śikṣānanda)在長安四年(西元七〇四)譯,名《大乘入楞伽經》,七卷。魏譯與唐譯本,比宋譯本增多了序起中的「請佛」、「問答」,及末後的「偈頌」。
11《寶積三昧文殊師利菩薩問法身經》,失譯,一卷,見《出三藏記集》的〈新集續撰失譯雜經錄〉[7],是道安所沒有見到的。隋《歷代三寶紀》以來,作為後漢安世高所譯,是不足信的!依所用的譯語,應是西晉以前所譯的。隋開皇十五年(西元五九五),闍那崛多(Jñānagupta)重譯,名《入法界體性經》,一卷。
12《如來莊嚴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經》,二卷,元魏景明二年(西元五〇一),曇摩流支(Dharmaruci)初譯。梁天監五年、普通元年間(西元五〇六——五二〇),僧伽婆羅(Saṃghavarman)等再譯,名《度一切諸佛境界智嚴經》,一卷。趙宋法護(Dharmapāla)等,在大中祥符三年(西元一〇一〇)後,譯為《[A4]佛說大乘入諸佛境界[A5]智光明莊嚴經》,五卷。
13《不增不減經》,一卷,元魏孝昌元年(西元五二五),菩提流支譯。
14《無上依經》,二卷,陳永定二年(西元五五八),真諦(Paramârtha)譯,有的說是梁代所譯的。《無上依經》分六品,〈校量功德品〉第一,與失譯的《未曾有經》,唐玄奘譯的《甚希有經》,是同本異譯。
15《勝天王般若波羅蜜經》,七卷,陳天嘉六年(西元五六五),月婆首那(Upaśūnya)譯。唐顯慶五年、龍朔二年間(西元六六〇——六六三),唐玄奘所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六分》,八卷(當[A6]《大般若波羅蜜多經》五六六——五七三卷),就是《勝天王般若經》的再譯。本經是《寶雲經》、《無上依經》等纂集所成的[8]。
16《大乘密嚴經》,三卷,唐永隆、垂拱元年間(西元六八〇——六八五),地婆訶羅(Divākara)譯。唐永泰元年(西元七六五),不空(Amoghavajra)再譯,也名為《大乘密嚴經》,三卷。
屬於如來藏說的論典,有:
1.《究竟一乘寶性論》,四卷,元魏正始五年(西元五〇八)來華的,勒那摩提(Ratnamati)所譯。這部論,有本頌,解釋——偈頌及長行,沒有標明造論者的名字。漢譯以外,現存有梵本與藏譯本。依中國古人的傳說,《寶性論》是堅慧(Sāramati)菩薩造的。但西藏傳說:偈頌是彌勒(Maitreya)造,釋論是無著(Asaṅga)造的。對於本論的作者,近代有不同的見解。真諦的《婆藪槃豆法師傳》說:世親(Vasubandhu)造《三寶性論》[9]。「三寶性」就是「寶性」,所以《梵漢對照究竟一乘寶性論研究》,推定為堅慧造本頌,世親造釋論[10]。
2.《佛性論》,四卷,真諦於陳代譯出。論初,破斥外道、小乘、大乘空執,立三性、三無性;以下部分,與《究竟一乘寶性論》釋,大致相合。傳為世親造,恐未必是。
3.《大乘法界無差別論》,二卷,堅意菩薩造。現存有二本:一、五言的二十四頌,分為十二義,別別解釋,這是賢首疏所依的論本。二、總舉七言的二十四頌,然後分十二義解釋。論義相同,都說是唐提雲般若所譯。然《開元釋教錄》所記,指五言頌本說。
《究竟一乘寶性論》,《佛性論》,《大乘法界無差別論》,與《無上依經》,意義都非常接近。這是西元四世紀末,論師將當時流行的如來藏經典,分為十門(或十二義)而作貫攝的論集。這還是如來藏說(沒有引用《楞伽經》),不是「如來藏緣起」說。大概與《寶性論》同時,傳出了《楞伽經》,立「如來藏藏識」(tathāgatagarbha-ālayavijñāna),如來藏與藏識合流,於是又有《大乘起信論》那樣的論典。《起信論》與《楞嚴經》,有「疑偽」的傳說,所以不加論列。
第三節 如來藏的名稱與意義
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說,是「後期大乘」(經)的主流,經「初期大乘」的演化而來。「佛法」而演化為「大乘佛法」,根本的原因,是「佛涅槃後,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佛功德——如來光明智慧莊嚴與淨土莊嚴,菩薩的自利行與利他行,都在這一願求下開展出來。十方一切佛的功德莊嚴——理想中的佛陀,從菩薩行的實踐中實現出來,就是成佛。「初期大乘」中,廣說十方佛與十方淨土,一切法本來不生,無量數大劫修菩薩行,向普[A7]遍、廣大、悠久、甚深而無限的展延。這樣的佛陀,窮深極廣,成佛是不太容易的吧!這應該是佛弟子所迫切關懷的。「佛法」,原本是直從眾生身心,引導修行而證入的。「從博返約」,「後期大乘」的如來藏說,也就以「初期大乘」所闡明的,窮深極廣的如來光明智慧莊嚴,直從眾生身心中點出。一切眾生有如來藏(或佛性),不但一切眾生可以成佛,也提貢了頓入、易成的法門;「即心是佛」,「即身成佛」等法門,由此而發展起來。
《寶性論》說:「依如來藏有四種義,依四種義有四種名」,四名是:法身(dharmakāya)、如來(tathāgata)、聖諦(ārya-satya)、涅槃(nirvāṇa)[1]。《勝鬘夫人經》說:「如來藏者,是法界藏,是法身藏,出世間藏,性清淨藏」[2]。從如來藏的立場,貫攝經中的不同名義,可以理解這一思想系的源流。這些不同名稱,主要是由佛而來的。如佛(buddha)、如來(tathāgata)、勝者(jina)、法身(dharma-kāya),都是佛的異名。佛的智慧,是無上菩提(anuttara-bodhi),略稱菩提;離一切雜染而得解脫的,是涅槃(nirvāṇa)。菩提與涅槃,約佛的果德說。佛是大覺而圓成的,所體悟的名為法(dharma)、聖諦(ārya-satya)。「初期大乘」經中,多用法性(dharmatā)、(真)如(tathā)、法界(dharma-dhātu)、實際(bhūtakoṭi)等。這都是固有的名詞,到表示眾生本來有之的如來藏說興起,「胎藏」、「界藏」、「攝藏」的意義重要起來,成立新的名詞。如 garbha 是胎藏的藏:如來藏([A8]tathāgata-garbha),佛藏([A9]buddha-garbha),正覺藏(saṃbodhi-garbha),勝者藏([A10]jina-garbha),法界藏([A11]dharma-dhātu-garbha),出世間藏([A12]lokôttara-garbha),性清淨藏([A13]prakṛti-pariśuddha-garbha)等,都是胎藏的藏。如來藏九種譬喻中,有貧女懷[A14]妊輪王喻,是胎藏的根本意義:與種姓(gotra)說有關。如 dhātu 是界藏的藏:佛界([A15]buddha-dhātu),如來界([A16]tathāgata-dhātu),法界([A17]dharma-dhātu),涅槃界([A18]nirvāṇa-dhātu),眾生界([A19]sattva-dhātu),都依界藏得名。dhātu,一般譯為界,如六界、十八界等,是最常見的名詞。《阿毘達磨俱舍論》卷一(大正二九.五上)說:
「法種族義,是界義,如一山中,有多銅鐵金銀等族,說名多界」。
界有多種意義,如山中的銅鐵金銀等族,是其中的一義,就是地下的礦藏。如來藏的九種譬喻中,有地有珍寶藏喻,就是界藏的譬喻。如《攝大乘論本》的「金土藏」喻,也是本有金而不見,經冶鍊而才顯現出來的[3]。界,或譯為性,如法界或譯為法性,如來界或譯為如來性。胎藏與界藏,是不同的,但在已經有了而還沒有顯現的意義上,胎藏與界藏相通,古代的譯者,每互相通譯。如《寶性論》的「僧次無礙性」,「皆實有佛性」,「性」在梵文中,都是胎藏(garbha)。反之,如來界也有譯作如來藏的。這可見胎藏與界藏,在如來藏說的經論[A20]裡,意義相通。又如佛性一詞,是中國佛教最熟悉的。從《寶性論》的梵語看來,漢譯為佛性,或是佛藏(buddha-garbha),或是佛界(buddha-dhātu),所以佛性也不外乎胎藏與界藏。kośa,是攝藏,也就是俱舍。在《寶性論》中,都用作煩惱所藏,覆藏真實的意義。然《華嚴經.十地品》的法雲地中,說到「如來藏解脫」,「法性藏解脫」[4],如來藏的原語,是「如來俱舍」。又《大日經疏》釋法界藏,「梵音云俱舍」[5]。俱舍——攝藏,似乎也與胎藏、界藏相通。不過在如來藏思想中,通俗的胎藏說,是更重要的!
如來藏是「後期大乘」的術語,而如來與藏,卻是印度世俗固有的文字,在如來藏說成立以前,如來與藏又是什麼意義呢?如來,音譯為多陀阿伽陀(tathāgata),在佛教中,是佛的德號。在佛經中,世尊的德號,廣說有十號:如來,應供,正[A21]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間解,無上士,調御丈夫,天人師,佛。適中的有三號:如來,應供,正遍知。簡要的,就稱為如來。如來的意義,經論中解說極多,如《大智度論》卷二(大正二五.七一中)說:
「云何名多陀阿伽陀?如法相解;如法相說;如諸佛安隱道來,佛如是來,更不去後有中:是故名多陀阿伽陀」。
多陀阿伽陀,一般譯作如來,其實可以作三種解說。「如法相解」,是「如解」,約智慧的通達真如說,恰如一切法的實相而通達。「如法相說」,是「如說」,約恰如其分的說法說,所以說:「如來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6]。「如諸[A22]佛安隱道來」,是「如來」,約一切佛的平等解脫說。過去佛是這樣的,從安隱道來成佛,現在佛也是這樣的來成佛。「如」是平等不二的實相,佛就是如如的圓滿體現者,與一切佛平等,所以叫如來。雖有這三種意義,而一般都譯為如來,重於果德的成就(來)。如來為十號的最前者,佛為最後者,如來與佛,一般也可以通用。如釋迦佛(Śākya)即釋迦如來,然燈佛(Dīpaṃkara)即然燈如來;如來界即佛界,如來藏即佛藏。如來與佛,是世尊德號中最一般的。
作為世尊德號的「如來」,並非佛教特有的術語,而是世俗語言,佛教成立以前,印度文化中的固有名詞。世俗一般及宗教學者,對如來是怎樣解說的呢?如《大智度論》卷五五(大正二五.四五四中——下)說:
「或以佛名名為如來,或以眾生名字名為如來。如先世來,後世亦如是去,是亦名如來,亦名如去,如十四置難中說。……佛名如來者,……從如中來,故名如來」。
如來,在佛教中是佛的別名,解說為「從如中來」,就是悟入真如而來成佛的(「乘如實道來」)。在一般人,如來是眾生的別名,所以說:「我有種種名,或名眾生、人、天、如來等」[7]。換言之,如來就是「我」的別名。在釋尊當時的印度宗教界,對於眾生的從生前到死後,從前生到後世,都認為有一生命主體;這一生命自體,一般稱之為我(ātman)。「我」從前世來,又到後世去,在生死中來來去去,生命自體卻是如是如是,沒有變異。如如不變,卻又隨緣而來去,所以也稱「我」為「如來」,也可以說「如去」。「十四置難」,是釋尊時代,一般宗教界所歡喜論究的十四個問題。這些難問,釋尊一概置而不答,以不加答覆來答覆他們。「十四置難」中,就有如去,如不去,如亦去亦不去,如非去非不去——四問。十四置難,即十四無記,在《阿含經》中,是一再見到的。《大智度論》這樣說[8]:
1.「何等十四難?……死後有神去後世,無神去後世,亦有神去亦無神去(後世),死後亦非有神去亦非無神去後世」。
2.「有死後如去,有死後不如去,有死後如去不如去,有死後亦不如去亦不不如去」。
3.如佛問先尼梵志:「汝見是色如去不?答言:不也。受、想、行、識如去不?答言:不也。色中如去不?答言:不也。受、想、行、識中如去不?答言:不也。離色如去不?答言:不也。離受、想、行、識如去不?答言:不也。汝更見無色、無受、想、行、識如去者不?答言:不也。……梵志本總相為我,佛今一一別問,以是故答佛言不也」。
比對前二則,有沒有「神去」,就是有沒有「如去」。「神」是「我」的舊譯。佛與先尼(Śreṇika)梵志的問答,出於《阿含經》;《般若經》引佛與先尼梵志的問答,來說明大乘深義。經上問色如與受、想、行、識如的去不去,而龍樹(Nāgārjuna)解說為:「梵志本總相為我,佛今一一別問」,可見所問的「如」就是我;「如去」(約從前生來今生,可名「如來」)就是神我的來去。
「如來」一詞所有的兩種意義,就是佛法與世俗神教的差別。身心和合而有的眾生,是世間的現實。釋尊時代的印度,對於眾生的生命延續,從前生來今生,從今生去後世,已經是極大多數人的共同信仰。眾生的前後延續,生來死去,總覺得有什麼在來來去去,也就叫做「如來」或「如去」。到了宗教學者,要深一層的認識那生來死去的生命自體,也就是到底什麼是生命自體,印度宗教界,對生來死去的「我」,推論出多種不同的見解。但有的世俗學者,找不到什麼自我實體,因而懷疑死後去後世,而否定了生死的延續。於是「如去後世」,「如不去後世」等四個問題,經常被提出而論究起來。釋尊開示的佛法,是「無我」論,沒有自我實體,而在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的原理上,成立生死的延續,這與神教是根本不同的。在釋尊的正覺中,沒有神教所說的「我」——「如」,沒有如如不變而隨緣來去的,所以釋尊對他們提出的問題,一向是不加理會。然在隨順世俗的語言中,也可以說我去,也可以說如來。因為眾生的死生延續,是世俗的事實。在佛教自身,也有「如來」,也是人、天那樣有人格的,但給以新的解說。如來是「從如中來」,「從如實來」,是真如的圓滿體現者,如實道的成就者,也就是究竟圓滿的大聖者。世俗一般的如來,佛法所說的如來,是根本不同的。然在佛教普及大眾化的過程中,同一名詞而有不同意義的如來,可能會不自覺的融混不分,而不免有世俗神教化的傾向。我覺得,探求如來藏思想淵源的學者,一般都著重在「藏」,而不注意到「如來」,這對如來藏思想的淵源,以及如來藏在佛法中的真正意義,可能得不到正確的結論!所以,對如來是神我的異名,這一世間神教學者的見解,有必要將他揭示出來。
garbha 是胎藏。印度宗教學而應用胎藏說的,非常古老。在《梨俱吠陀》的創造讚歌中,就有創造神「生主」([A23]prajāpati)的「金胎」([A24]hiraṇya-garbha)說[9]。從金胎而現起一切,為印度古代創造說的一種。胎是胎藏,所以這一創造神話,是生殖——生長發展說;是將人類孕育誕生的生殖觀念,應用於擬人的最高神(生主)的創造。大乘佛教在發展中,如來與藏(界藏與胎藏),是分別發展的;發展的方向,也是極複雜的。超越的理想的如來,在菩薩因位,有誕生的譬喻,極可能由此而引發如來藏——如來在胎藏的教說。從如來藏的學理意義來說,倒好像是古代的金胎說,取得了新的姿態而再現。或重視如來藏的三義,以論究「藏」的意義。實則「如來之藏」,主要為通俗的胎藏喻。如來在眾生位——胎藏,雖沒有出現,而如來智慧德相已本來具足了。如來藏說,與後期大乘的真常我、真常心——真常唯心論,是不可分離的。
校注
[0002001] 《四明尊者教行錄》卷二(大正四六.八七一下)。 [0003002] 《大乘起信論裂網疏》卷一(大正四四.四二二下)。 [0003003] 《中國佛學》(《太虛大師全書》第一編五三九)。 [0003004] 〈佛藏擇法眼圖〉(《太虛大師全書》第一編三一七)。〈如來藏心迷悟圖〉(《太虛大師全書》第七編一七二三) [0004001] 《如來興顯經》卷三(大正一〇.六〇七下)。 [0004002] 《大哀經》卷六(大正一三.四三九中——下)。 [0005003] 《出三藏記集》卷二(大正五五.九下——一〇上)。 [0005004] 《出三藏記集》卷八(大正五五.六〇中)。 [0005005] 《出三藏記集》卷八(大正五五.六〇上)。 [0005006] 《出三藏記集》卷一四(大正五五.一〇三上)。 [0006007] 《出三藏記集》卷四(大正五五.三〇中)。 [0007008] 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六一〇——六一二)。 [0008009] 《婆藪槃豆法師傳》(大正五〇.一九一上)。 [0008010] 中村瑞隆《梵漢對照究竟一乘寶性論研究》序說(五八——六一)。 [0010001] 《究竟一乘寶性論》卷三(大正三一.八三五中)。 [0010002] 《大寶積經》卷一一九〈勝鬘夫人會〉(大正一一.六七七下)。 [0011003] 《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〇下)。 [0012004] 《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二七(大正九.五七三上)。 [0012005] 《大毘盧遮那成佛經疏》卷一四(大正三九.七二五中)。 [0013006]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大正八.七五〇中)。 [0013007] 《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〇上)。 [0014008] 1.《大智度論》卷二(大正二五.七四下)。2.《大智度論》卷七(大正二五.一一〇上)。3.《大智度論》卷四二(大正二五.三六八下)。 [0016009] 《梨俱吠陀》(一〇.一二一)。【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39 冊 No. 37 如來藏之研究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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