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定——修心與唯心、秘密乘[A1]
自序
《如來藏之研究.自序》中說:「緣起與空,唯識熏變,在《阿含經》與部派佛教中,發見其淵源;而如來藏(即佛性)說,卻是大乘佛教的不共法,是『別教』。」[A2]這是說:中觀者(Mādhyamika)的緣起性空,瑜伽行者(Yogācāra)的唯識熏變,是淵源於「阿含」及部派佛教的;而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我(ātman),是後起的。如依大乘經說,如來藏與自性清淨心(prakṛti-viśuddha-citta)同一意義,那自性清淨心就是《阿含經》說的心性本淨,也有古說的依據了。
問題已經說過,還有什麼可說呢?由於忽然從一個字中,如暗夜的明燈一般,發見、貫通了印度佛教史上的一個大問題。一個字是心(citta);大問題是佛教界從般若(prajñā)的觀甚深義而悟入,轉而傾向於「成就三摩地,眾聖由是生」[A3];「十方一切佛,皆從此定生」[A4]——重於三摩地(samādhi)的修持。三摩地的意義是「等持」,是一切定的通稱。「修心」就是修定,也是唯心所造,唯識思想的來源。西元三世紀起,修心——修定,成為修行成佛的大問題,越來越重要了!因此,我又扼要的把它敘述出來。
修定——修心與唯心、秘密乘
一 「心」的一般意義
《雜阿含經》說:「彼心意識,日夜時刻,須臾轉變,異生異滅。」[A5](大正二.八一下——八二上;南傳一三.一三七——一四〇)為了說明內心的生滅無常,提到了「心意識」。心(citta)、意(manas)、識(vijñāna),這三個名詞,有什麼不同的意義?一般都以為可通用的;但有了不同的名字,當然可依使用的習慣,而作出不同的解說,如《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七二(大正二七.三七一中)說:
「心意識三,亦有差別,謂名即差別。……復次、世亦差別,謂過去名意,未來名心,現在名識故。復次、施設亦有差別,謂界中施設心,處中施設意,蘊中施設識故。復次、義亦有差別,謂心是種族義,意是生門義,識是積聚義。復次、業亦有差別,謂遠行是心業……,前行是意業……,續生是識業……。復次、彩畫是心業……,歸趣是意業……,了別是識業……。復次、滋長是心業,思量是意業,分別是識業。」[A6]
心、意、識三者的差別,論師是從字義,主要是依經文用語而加以分別的。其中,「心是種族義」,種族就是界(dhātu)。如山中的礦藏——界,有金、銀等不同性質的礦物,心有不同的十八界性,所以說「心是種族義」。又有「滋長義」,所以《俱舍論》說「集起故名心。……淨不淨界種種差別故名為心」[A7](大正二九.二一下);《攝大乘論本》說「何因緣故亦說名心?由種種法熏習種子所積集故」[A8](大正三一.一三四上),成為能生染淨法的種子心,也就是心種能生的唯識說。所以,「心是種族義」與「滋長是心業」,對大乘唯識學,是有重要啟發性的。
從經文的用語去看,「心」,多數是內心的通稱。如與身相對而說心,有身行與心行、身苦與心苦、身受與心受、身精進與心精進、身輕安與心輕安、身遠離與心遠離,這都是內心通泛的名稱。一切內心種種差別,是都可以稱為心的,如善心、不善心等。在他心智(para-citta-jñāna)所知的他有情心,《相應部》分為十六心:有貪心、離貪心,有瞋心、離瞋心,有癡心、離癡心,攝心、散心,廣大心、非廣大心,有上心、無上心,定心、不定心,解脫心、不解脫心(南傳一六下.一一四)。各經論所說,雖有出入,但泛稱為心,都是一樣的。由於心是內心(心心所)的通稱,也可說內心的統一,所以《雜阿含經》說「心惱(染)故眾生惱(染),心淨故眾生淨」[A9](大正二.六九下;南傳一四.二三七);心可說是染淨、縛脫的樞紐所在了!
二 修定——修心與心性本淨
在佛法中,心(citta)有另一極重要的意義,就是三學(tisraḥ śikṣāḥ)中增上心(adhicitta)的心,與戒、定、慧三學中的定——三摩地(samādhi)相當。心怎麼等於定呢?在修行的道品中,如八正道中的正定,七覺支中的定覺支,五根中的定根,五力中的定力,都是稱為定的。但在四神足(catvāra ṛddhi-pādāḥ)——欲三摩地斷行成就神足(chanda-samādhi-prahāṇa-saṃskāra-samanvāgata ṛddhipādaḥ)、勤(vīrya)三摩地斷行成就神足、心(citta)三摩地斷行成就神足、觀(mīmāṃsā)三摩地斷行成就神足中,心是四神足之一,成為修行的項目。四神足的體性是定,定是神通(五通與漏盡通)所依止的,所以名為神足。約修學者的著重說,有欲、勤、心、觀四類,所以立四神足。在修得三摩地的過程中,《瑜伽師地論》立八斷行;斷行,或作勤行、勝行,所以這是離不善心而起善心,離散心而住定心的修習內容,也就是四正斷(catvāri-prahāṇāni),或作四正勤、四正勝。如依「欲」等修習到斷行成就,也就能得三摩地、引發神通(六通)了,所以名為「三摩地斷行成就神足」。《雜阿含經》所說四神足部分,已經佚失了,依《瑜伽師地論.攝事分》,可以大致了解(大正三〇.八六二上——下)。巴利藏的《相應部》,立(五一)〈神足相應〉(南傳一六下.九九——一五四),與《雜阿含經》的佚失部分相當。「心三摩地斷行成就神足」的心,《法蘊足論》解說為「所起(善的)心意識,是名心」[A10](大正二六.四七三下),心也還是內心的通稱。《瑜伽師地論》說:「若復策發諸下劣心,或復制持諸掉舉心,又時時間修增上捨。由是因緣,……能正生起心一境性,廣說乃至是名心增上力所得三摩地」[A11]。(大正三〇.四四三下)《瑜伽師地論》的解說,是依經而說的,如《雜阿含經》卷四七(大正二.三四二上)說:
「應當專心方便,隨時思惟三相。云何為三?隨時思惟止相,隨時思惟舉相,隨時思惟捨相。……心則正定,盡諸有漏。如巧金師、金師弟子,以生金著於爐中,增火:隨時扇韛,隨時水灑,隨時俱捨。……如是生金得等調適,隨事所用。」[A12]
要心得正定,對心要隨時的處理得宜。如心下劣,也就是惛沈了,就應該提起正念,策發精進。如心掉舉散亂了,就應該制心、持心(止)。如心不下沈、不上舉,那就應該捨,保持平衡心態,一直延續下去。在修心得定中,這三者要隨時調整的,才能漸漸的修得正定。經上用煉金作比喻:「扇韛」是扇風而使火旺盛起來;火旺盛了,就在金上灑水;如火力恰到好處,那就維持火力。這樣的隨時扇火、隨時灑水、隨時停止,三法的運用得當,才能冶鍊成純金,可用作莊嚴等。這是從心的修習而成定,心也漸漸的被用為定的異名了。用煉金來比喻修心——定的,《雜阿含經》中還有一則:金是次第煉成的,先除去剛石堅塊,次去粗沙礫、細沙、黑土、似金色的垢,使金輕軟、不斷、光澤、屈申,能隨意所作。淨心——增上心的比丘,也是次第修成的:先除煩惱、惡業、邪見,次除欲覺、恚覺、害覺、親里覺等,善法覺,於三摩地不為有(加)行所持,才能得寂靜勝妙的三摩地——四禪、六通(大正二.三四一下;南傳一七.四一六——四二四)。這二則是譬喻修定的,也就是淨心的譬喻。南傳的《增支部》,還有二則譬喻:一、除去鐵、銅、錫、鉛、銀——五錆(鏽),使純金光澤,能用作種種莊飾品,這譬喻除去心中的貪欲、瞋恚、惛沈睡眠、掉舉悔、疑——五蓋(pañca-āvaraṇāni),心得定,能引發神通,證得漏盡(南傳一九.二二——二六)。二、浣頭、浣身、浣衣、磨鏡、煉金等五喻,比喻修佛隨念、法隨念、僧隨念、戒隨念、天隨念——五隨念(pañca anusmṛtayaḥ)的,能心離染污而得清淨(南傳一七.三三六——三四一)。離五蓋是修禪定的必要方便,而修(隨)念佛等,也是屬於修定的法門。修定與淨心,在佛法的發展中,有了密切的關係。《雜阿含經》的煉金喻,屬於「如來記說」,而南傳的巴利藏,都編入《增支部》。修心與修定相關,這才佛法的戒、定、慧,被稱為「增上戒學」、「增上心學」、「增上慧學」——三學了。三增上學(tisraḥ adhiśikṣāḥ),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編入《雜阿含經》的〈道品誦〉,而南傳的巴利藏,也是編在《增支部》的。
從煉金、洗衣、磨鏡等譬喻,說明修定而得心淨,也就稱「定」為「心」。這種種修定的比喻,引出一項思想,對發展中的佛法,有極廣大而深遠的影響,那就是「心性本淨」說。如《增支部》(一集)(南傳一七.一五)說:
「比丘眾!此心極光淨,而客塵煩惱雜染;凡夫異生不如實解,我說無聞異生無修心故。」
「比丘眾!此心極光淨,而客塵煩惱解脫;有聞聖弟子能如實解,我說有聞聖弟子有修心故。」
極光淨(pabhassara, prabhāsvara),形容心的非常清淨而又光明,可以譯為「明淨」。這一經文,也見於《舍利弗阿毘曇論》的〈假心(心施設)品〉:「心性清淨,為客塵染。凡夫未聞故,不能如實知見,亦無修心;聖人聞故,如實知見,亦有修心。心性清淨,離客塵垢。凡夫未聞故,不能如實知見,亦無修心;聖人聞故,能如實知見,亦有修心。」[A13](大正二八.六九七中)這一思想,是從修定——修心來的。心極光淨,為煩惱所染;心極光淨,而離染解脫。無聞凡夫為什麼不能如實知解?因為他沒有修心。多聞聖弟子能夠如實知解,就因為他修心——修定。修習禪定,次第進修到遠離五蓋,心淨安住,就知道「心極光淨,為客塵染」了。隨煩惱(upakkilesa, upakleśa)是染污的,對心來說,是「客」,只是外鑠的。煉金、磨鏡、洗衣等多種譬喻,都可以解說為:金等本來是淨的,[A14]洗鍊去塵污,就回復金、鏡等的清淨。所以,心的本性是清淨,染污是客體,是從這種世俗譬喻的推論,從「修心」——「修定」的定境中來。「定」是通於世間的,外道也能修得,所以外道也有超常的宗教經驗。定心清淨,是般若(prajñā)所依止,而不是般若——慧的證知,這是對於這一思想必要的認知!
「心性本淨」,在部派佛教中,成為重要的異議。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與上座部(Sthaviravāda)分出的分別說部(Vibhajyavādin),是主張「心性本淨」的。但當時的論議,已不限於定心清淨,而擴展為一切心。如《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七(大正二七.一四〇中——下)說:
「有執心性本淨,如分別論者。彼說心本性清淨,客塵煩惱所染污故,相不清淨。……彼說染污不染污心,其體無異。謂若相應煩惱未斷,名染污心;若時相應煩惱已斷,名不染心。如銅器等未除垢時,名有垢器等;若除垢已,名無垢器等:心亦如是。」[A15]
「分別論者」,就是分別說部(又分出四部)。依據經文,是有染心、不染心,善心、不善心等差別,但本淨論者,依譬喻而解說為本淨;而且不限於定心,更擴展為依慧得解脫的心了。大眾部、分別論者,還有「一心相續論者」,解說多少不同,而同樣以心為本來清淨的。另一方面,說一切有部,與同出於上座部的犢子部(Vātsīputrīya)等本末五部,是否定「心性本淨」的。如《阿毘達磨順正理論》說:「若抱愚信,不敢非撥言此(「心本性淨」)非經,應知此經違正理故,非了義說。」[A16](大正二九.七三三中)各部派所誦的《阿含經》,有不少出入。如分別說部所誦的《增支部》中,有「心極光淨,客隨煩惱所染」,說一切有部是沒有這一經說的。在傳承信仰中,要別人捨棄自宗的經文,是不大可能的,所以依[A17]《順正理論》而解說為「非了義說」。依說一切有部說:心與煩惱俱起,心是「相應不善」;與有漏善心所俱起,是有漏的「相應善」心;心與聖道相應現前,也就成為無漏善心了。與善、惡心所相應,而說心是善是不善;這是被動的,心的自性是無記心。無記心不是不善,也就依此而假說為「本淨」,所以「心性淨」是不了義說。這是說一切有部的會通。本來,這是從修定的譬喻而來,不是般若的證知。在經典中,《增支部》的宗趣,是「滿足希求」、「為人生善悉檀」,而不是「顯揚真義」。但在佛法中發展起來,適應眾生的希求,深遠的影響著發展中的佛教。
三 修定的四種功德
「心性本淨」,是從修定——修心的譬喻來的。在佛法開展中,雖已轉而為義理的重要論題,但與定(samādhi)、與修行——瑜伽者(yogaka),始終是有深切關係的,所以要略說修定。為什麼要修定,修定有什麼功德?經論中說:有「四修定」:一、為了「現法樂(住)」;二、為了「勝知見」;三、為了「分別慧」;四、為了「漏永盡」。為了得到這四種功德,所以行者要修禪定。
一、為得「現法樂」:現法是現生(不是來生)的。修習禪定的,能得到現生的安樂,這不是一般欲界所有的喜樂。如修得初禪的,能得「離(欲所)生喜樂」;修得二禪的,能得「定生喜樂」;修得三禪的,能得「離喜妙樂」;修得四禪的,能得「捨念清淨」。四禪雖沒有說到樂,而所得的「寂靜樂」,是勝過三禪的。禪(dhyāna)心與輕安(praśrabdhi)相應,能引發身心的安和、調柔、自在。明淨的禪心與輕安相應,為欲界人類所從來沒有的;對照於人世間的粗重憔惱,禪定中的「現法樂」,成為修行者的理想之一。不但一般修得禪定的俗人,就是得禪定的聖者,也有時常安住禪定而得「現法樂住」的。從初禪到四禪的「現法樂」,不但是心的明淨、輕安,身體也隨定而得輕安,所以經上說「身輕安、心輕安」。禪是身心相關的,所以佛說四禪,立「禪枝」功德;如再向上進修,四無色定是純心理的,所以就不立「禪枝」(也不說是現法樂住)了。四禪的「現法樂」,與身體——生理有關,所以如修行而偏重於禪樂,那就不是多在身體上著力,就是(即使是聖者)不問人間,而在禪定中自得其樂(被一般人指為自了漢)。
二、為得「勝知見」:得勝知見,又可分三類:一、修光明想(āloka-saṃjñā):這本是對治惛睡所修的。睡眠是闇昧的,惛睡中每每夢想顛倒;睡眠重的,到了起身時刻,還是惛睡不覺。修光明想的,多多修習,在睡眠中,也是一片光明,不失正念,不會亂夢顛倒,也會應時醒覺,起來精勤修行,如「覺寤瑜伽」所說(大正三〇.四一三上——中)。在修定中,如修光明想,能依光明相而見天(神)的形色,與天共會、談論,進而知道天的姓名、苦樂、食及天的壽命等,如《中阿含經》(七三)《天經》(大正一.五三九中——五四〇下)、《增支部.八集》(南傳二一.二四一——二四六)所說。《中阿含經》(七九)《有勝天經》所說,能生光天、淨天、遍淨的,也是由於「意解作光明(天,也是光明的意思)想成就遊」[A18](大正一.五五〇中——五五一下;南傳一一下.一八三——一九〇)。這樣,修光明想成就的,能見天人,生於光天、淨天。二、修淨想(śubha-saṃjñā),也就是「淨觀」:為了對治貪著物欲,釋尊教出家弟子修不淨念(aśubha-smṛti),也就是不淨想、不淨觀。觀想尸身的青瘀、膿爛、……枯骨離散;如修習成就,開目閉目,到處是青瘀、膿爛、……枯骨離散。貪欲心是降伏了,但不免引起厭世的副作用。「律藏」中一致說到,由於修不淨觀,比丘們紛紛自殺。釋尊這才教比丘們修持息念(ānâpāna-smṛti),也就是「安般」、「數息觀」。不過,不淨觀有相當的對治作用,所以沒有廢棄,只是從不淨觀而轉化為淨觀。依白骨而觀明淨,如珂如雪,見「白骨流光」,照徹內外。這樣,依不淨而轉為清淨,開展出清淨的觀法,如八解脫(aṣṭau vimokṣāḥ)、八勝處(aṣṭāv abhibhv-āyatanāni)、十遍處(daśa-kṛtsnâ-āyatanāni)中的清淨色相觀。八解脫的前二解脫,是不淨觀,第三「淨解脫身作證」是淨觀。八勝處的前四勝處,是不淨觀;後四勝處——內無色相外觀色青、黃、赤、白,是淨觀。十遍處中的前八遍處——地遍處,水、火、風、青、黃、赤、白遍處,都是淨觀。如地遍處是觀大地的平正淨潔,沒有山陵溪流;清淨平坦,一望無際的大地,於定心中現前。水、火、風,也都是清淨的。觀青色如金精山,黃色如瞻婆花,赤色如赤蓮花,白色如白雪,都是清淨光顯的。淨觀是觀外色的清淨,近於清淨的器世間。光明想與淨色的觀想,是勝解作意(adhimokṣa-manaskāra)——假想觀,而不是真實觀。是對於定心的增強、煩惱的對治,而不是引向解脫的勝義(Paramârtha)觀慧。如專在色相——有情(佛也在內)與國土作觀,定境中的禪心明淨、色相莊嚴,與禪定的「現法樂」相結合,不但遠離解脫,更可能與見神見鬼的低級信仰合流。三、發神通:五通(pañcābhijñā)是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境通。修得第四禪的,依方便能引發五通,這是超越常情的知見。如天眼通,能見近處的,也能見非常遼遠地區的事物(因定力的淺深,所見也有近遠不同);能見一般所見的,也能見一般不能見的微細物質;能見物體的外表,更能透視而見到物體內部的情況;能見前面的,也能見後方的;能在光明中見,也能在黑闇中見,這由於一般是依光明想為方便而引發天眼的。天耳通能聞遠處及微弱的聲音;他心通能知他人內心的意念;宿命通能知自己與他人的宿世事(知未來事,是天眼通,但未來是不定法,所以一般是不能絕對正確的)。神境通有「能到」(往來無礙,一念就到)與「轉變」(大能作小、小能作大,一能作多、多能作一等諸物的轉變)。以上所說的光明想、淨觀、五通,都是依禪定而起的「勝知見」,在宗教界,一般人聽來,真是不可思議。但在佛法中,這不是能得解脫道的主體,沒有這些,也一樣的可以得到究竟的解脫。所以,如偏重於求得「勝知見」,那就意味著純正佛法的低落!
三、為得「分別慧」:修學禪慧的,依佛法說,要從日常生活中去學。如穿衣時知道自己在穿衣,乞食時知道自己在乞食,行路時知道在行路,談話時知道在談話,起善念知道是善念,起不善念知道是不善念,受時知道是受,覺想時知道是覺想。平時心寧靜明了,那進修禪慧,也就會順利而容易達到了(這所以說「依戒得定」)。人類的知識是外向的,特別是現代,科學進步得非常高;生理組織、心理作用,都有深入的了解,但就是不能知道自己。在語默動靜中,做事、研究、歡笑或忿怒中,都不能知道自己。等到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做錯)已經遲了;有些連自己說過做過也都忘了。《中部》(一五一)《乞食清淨經》說到:要修入「大人禪」的,應怎樣的觀察思惟,才能知已斷五蓋而入禪,才能知五取蘊等而修三十七道品,為明與解脫的證得而精進(南傳一一下.四二六——四三二;大正二.五七中)。深入禪定而定心明淨的,出定以後,有定力的餘勢相隨,似乎在定中一樣,這才能語默動靜、往來出入觸處歷歷分明,不妨說語默動靜都是禪了。這是修定者所要得到的;在初學進修中,這就是「守護根門」、「飲食知量」、「覺寤瑜伽」、「正知而住」的「正知而住」了,如《瑜伽師地論》(大正三〇.四一四上——四一七上)說。
四、為得「漏永盡」:漏(āsrava)是煩惱,有二漏、三漏、四漏等安立,這裡是一切煩惱的通稱。生死的根源是煩惱,所以只有淨除一切煩惱,才能證無學,得究竟的解脫。定力也能伏斷煩惱,卻不能根除煩惱,「諸漏永盡」,是要依智慧的。觀一切行無常,無常故苦;無常苦故無我我所,無我無我所就是空(śūnyatā)。經上說:「空於貪,空於瞋,空於癡。」[A19]契空(無相、無願)而淨除一切煩惱,才能得涅槃解脫。無常、無我我所——空慧,要依定而發,所以說「依定發慧,依慧得解脫」。雖然有的慧解脫阿羅漢(prajñā-vimukti-arhat),是不得四根本定的,但也要依近分定(或名「未到定」),才能發慧而斷煩惱。所以修定——修心,對轉迷啟悟、從凡入聖來說,是不可缺少的方便。
四修定中,前二是通於世間的,外道也能修得;如佛弟子依慧而得解脫,那前二也是佛弟子修得的方便。不過,如偏重前二行,不免有俗化與神化的可能!四修定行,如《增支部》(南傳一八.八〇——八一)、《阿毘達磨集異門足論》(大正二六.三九五下)、《成實論》(大正三二.三三五下——三三六上)、《瑜伽師地論》(大正三〇.三三九上)等說。
順便要說到的,修定——三摩地與修心,含義相同,三摩地與心,成為一切定的通稱。在「佛法」中,定有種種名字,如一、禪那——禪,譯義為「靜慮」。二、三摩地,譯義為「等持」;三、三摩鉢底(samāpatti),譯義為「等至」;四、三摩呬多(samāhita),譯義為「等引」,這三名,古人每泛譯為「定」。三摩地古譯為三昧,但在「密續」中,三昧大抵是三昧耶(samaya)的簡譯,這是不可混雜的。五、(善)心一境性(cittaikāgratā),稱定為心,是依此心一境性而來的。六、八勝處的勝處(abhibhv-āyatana);七、八解脫的解脫(vimokṣa);八、十遍處的遍處(kṛtsnāyantana);九、四無量的無量(apramāṇa),都是定學。論定學,不外乎九次第定——四禪、四無色定、滅盡定,而「佛法」重在禪,釋尊就是依第四禪而成佛,依第四禪而後涅槃的。因為在定學中,禪是身心調和,四禪以上是偏重於心的;禪是寂靜與明慮最適中的,初禪以前心不寂靜,四禪以上心不明了(一直到似乎有心又似乎無心的境地)。在「佛法」中,禪是殊勝的,三摩地是泛通一般的。所以在定學的類別中,如「有尋有伺」等三三摩地、「空、無相、無願」三三摩地、電光喻三摩地、金剛喻三摩地,都是通稱為三摩地的。也就因此,在「大乘佛法」中,菩薩所修的定,如般舟三昧等,或依修法,或依定心功德,或約譬說,成立更多的三摩地,如《般若經》的百八三昧等。修得三摩地,有止(śamatha)也有觀(vipaśyanā)。說到觀,有世俗的事相觀(如觀五蘊)、假想觀(如觀不淨),勝義觀(如觀空無我),所以三摩地一詞,含義極廣。這些,對於定學的理解,是不可不知、不可誤解的!
四 心性與空性、修心與唯心
大概的說,佛法思想的發展分化,有源於理論與實踐的兩面。如為了集成佛說的多樣性,有整理、分別、抉擇,使佛法明確的必要,這才有阿毘達磨(abhidharma)的成立。無常無我的生死流轉,一般是不大容易信解的,所以或成立不可說我(anabhilāpya-pudgala),或說勝義我(paramârtha-pudgala),類似世俗的靈魂說,以解說生死與解脫間的關聯。為了三世因果的生滅相續,業入過去而能感未來的果報,部派間發展出「三世有」與「現在有」兩大系,這是從理論來的。如以修定為修心,引出「心性本淨」說;或說「見四諦得道」,或說「見滅得道」;這些都由於修行、方法傳承不同而來的。心與心性本淨,在大乘法中的不同開展,也不外乎理論與修行的差別。
「心性本(本性)淨」(prakṛti-prabhāsvara-citta),如《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三六(大正五.二〇二上)說:
「是心非心,本性淨故。……於一切法無變異、無分別,是名心非心性。」[A20]
經文說到菩薩的菩提心(bodhi-citta),進而說到菩提心的本性清淨。《般若經》說菩提心本性清淨,不是清淨功德莊嚴,而是由於「是心非心」,也就是菩提心本性不可得。從心本空而說心性本淨,清淨只是空性(śūnyatā)的異名,所以龍樹(Nāgārjuna)的《大智度論》說:「畢竟空即是畢竟清淨,以人畏空,故言清淨。」[A21](大正二五.五〇八下)一切法非法,一切法空,也就說一切法清淨。所以本性清淨是「無變異,無分(差)別」,也是一切法如此的。《般若經》從甚深般若——慧(prajñā)的立場,引部派異論的「心性本淨」,化為一切法空性的異名,是從修行甚深觀慧而來的。
西元四世紀,無著(Asaṅga)仰推彌勒(Maitreya)而弘揚大乘,成為瑜伽行派(Yogācāra)。獨到的理論,是唯心(citta-mātra),也就是唯識(vijñapti-mātra)——唯是識所表現。「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的思想,從大乘初期的念佛(buddhânusmṛti)法門中來。念佛,並不等於我國一般的口稱佛名,而是內心繫念佛而得三昧(samādhi)的,著名的是般舟三昧(pratyutpanna-buddha-sammukhāvasthita-samādhi)——現在佛悉立在前的三昧,經典約集成於西元二世紀初。由於「佛涅槃後,佛弟子的永恒懷念」,念佛在佛教界特別發達起來。部派中,有的說現在「十方有佛」;佛像也在西元初開始流行起來。所以念佛的,不再只是念佛的功德,而念相好莊嚴的佛,從七佛而念到他方佛。般舟三昧,本不是限於念那一位的,因阿彌陀佛(Amitābhabuddha)的信仰盛行於印度西北,也就以念阿彌陀佛為例。念佛,一般是先取佛像相,憶念不忘,如在目前,然後修念佛三昧。修行而成就三昧的,佛身明顯的現前,還能與修行者問答(大正一三.九〇五上——中),這可說是《中阿含經.天經》的大乘化。定心深入的,能見十方一切佛現在前,如夜空中的繁星那樣(大正一三.九〇六中——下)。見佛、問答,都是定心所現的,所以得出唯心所作的結論,如《般舟三昧經》卷上(大正一三.九〇五下——九〇六上)說:
「作是念:佛從何所來?我為到何所?自念:佛無所從來,我亦無所至。自念:三處(界)——欲處、色處、無想(色)處,是三處意所為耳。(隨)我所念即見,心作佛,心自見(心),心是佛,心是怛薩阿竭(如來),心是我身。」[A22]
定心中明明的見佛、與佛問答,但意解到:佛並沒有來,自己也沒有去,只是自己的定心所見。從佛與淨土的定心所見,推論到三界(生死往來處)也是自心所作的。這一定心修驗所引起的見解,影響非常深遠。從淨土佛的自心所見,理解到三界是心所作,發展到「心是佛」。大乘的「即心是佛」、「即心即佛」,都由此而來。瑜伽行派的唯心論,也是依定境而理解出來,如所宗依的《解深密經》卷三(大正一六.六九八上——中)說:
「諸毘鉢舍那(觀)三摩地所行影像,彼與此心,……當言無異。何以故?由彼影像唯是識故。善男子!我說識所緣,唯識所現故。……此中無有少法能見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時,即有如是影像顯現。」[A23]
「若諸有情自性而住,緣色等心所行影像,……亦無有異。而諸愚夫由顛倒覺,於諸影像,不能如實知唯是識。」[A24]
《解深密經》也是從定境而說到一般的心境。影像,是呈現在心識上、為識所緣慮的,所以《解深密經》的唯識說,發展為重於「認識論」的唯識。《解深密經》與《般舟三昧經》,以定心的境界為唯心或唯識的;修得三昧的觀行,都是勝解作意(adhimokṣa-manaskāra)——假想觀,不是勝義的觀慧。如《般舟三昧經》說:「心起想則癡,無想是泥洹。是法無堅固,常立在於念,以解見空者,一切無想念。」[A25](大正一三.九〇六上)依於繫念而佛常立在前的觀想,不離愚癡,也就不得涅槃。如依此進而通達空無所得,才能無想念而解脫呢!這樣的唯心或唯識,心識是虛妄的,瑜伽行派正是依虛妄的心心所法——根本是阿賴耶識(ālayavijñāna)為依止,成立一切唯識的流轉與還滅。這是從修定者的修驗而來,正如《攝大乘論本》引頌所說:「諸瑜伽師於一物,種種勝解各不同,種種所見皆得成,故知所取唯有識。」[A26](大正三一.一三七中)不過瑜伽行派進而作充分的論究,不免過分理論化了!
由修定而來的唯(心)識說,是虛妄分別識,可以不說從定——心而來的心性本淨。但瑜伽行派興起時,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思想流行已久,如來藏與心性本淨相結合,瑜伽行派是不能漠視的。《辯中邊論》卷上(大正三一.四六六中)說:
「非染非不染,非淨非不淨,心性本淨故,由客塵所染。」[A27]
《辯中邊論》說空性(śūnyatā)是真如(tathatā)、法界(dharma-dhātu)等異名,空性也就是心性,與龍樹的大意相同。「清淨」,龍樹以為眾生畏空,不能信受甚深空義,所以方便的說為「清淨」,那只是為人生善悉檀。但與如來藏統一了的心性本淨,可不能這麼說。如《勝鬘經》說:「自性清淨如來藏,而客塵煩惱、上煩惱所染,不思議如來境界。……自性清淨心而有染污,難可了知。有二法難可了知:謂自性清淨心難可了知,彼心為煩惱所染亦難了知。」[A28](大正一二.二二二中——下)自性清淨心,是心性本淨的異譯。心性本清淨而又為外鑠的客塵所染,是難可了知的。《勝鬘經》說是「不思議如來境界」,那不是方便說,而是看作極高深的了!《辯中邊論》頌的意義,世親(Vasubandhu)解說為:由於「心性本淨」[A29],所以不能說是染污的;但眾生有染污,所以也不能說是不染污的。由於「客塵所染」[A30],不能說眾生心性是清淨的;但這是客塵而不是心的自性,所以又不能說是不淨的。「非染非不染,非淨非不淨」,是多麼難以了解!其實只是「心本性清淨,為客塵所染」而已。心性就是心空性,空性在眾生「有垢位,說為雜染;出離垢時,說為清淨。雖先雜染,後成清淨,而非轉變成無常失」[A31](大正三一.四六五下——四六六上)。不是心性(空性)有什麼轉變,所以說「心性本淨」了。
心性本淨,是約心空性說的,虛妄分別的心心所法,能不能說是本性清淨呢?瑜伽行派採取(不一不異的)不一說,如《大乘莊嚴經論》卷六(大正三一.六二三上)說:
「已說心性淨,而為客塵染,不離心真如,別有心性淨。」[A32]
心性淨,是約心真如——梵文作法性心(dharmatā-citta)說的。在心真如法性(也就是真如心、法性心)外,不能約因緣生的依他相(的心心所法)說為自性清淨。心性本淨——自性清淨心,約真如說,就是如來藏。所以瑜伽行派中,依他因緣而生起的心心所,是不能說本性淨的,與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a)等的思想相同。
五 如來藏、我、自性清淨心
佛弟子的修定——修心,引出了「心性本淨」、「唯心所作」(「唯識所現」)的二大思想。西元三世紀,出現了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說,與二大思想相結合,與修定也是不無關係的。如來(tathāgata),佛法中是佛(buddha)的異名;在印度語言中,這也是神我(ātman)的別名。藏(garbha)是胎藏,有《梨俱吠陀》創造神話的古老淵源。所以如來藏一詞,顯然有印度神學的影響,但也不能說全是外來的,也還是「大乘佛法」自身的發展。釋尊般涅槃(parinirvāṇa)了,涅槃是不能說有、不能說無,超越一切名言的戲論,不是「神」那樣的存在。但「在佛弟子的永恆懷念」中,是不能滿足初學者及一般民間要求的。在「本生」、「譬喻」等傳說中,漸引發出理想的佛陀觀,如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系說:「如來色身實無邊際,如來威力亦無邊際,諸佛壽量亦無邊際,……一剎那心相應般若知一切法。」[A33](大正四九.一五中——下)佛是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無所不知,又是無量壽的。初期大乘經,極大部分是以釋尊為主的,而內容為佛是一切都圓滿的,所以釋尊那樣,到底是示現的化身(初期是二身說)。論到佛的壽命,《首楞嚴三昧經》說「我壽七百阿僧祇劫」[A34](大正一五.六四五上)。《妙法蓮華經》說:「我成佛以來,甚大久遠,壽命無量阿僧祇劫,常住不滅。」[A35](大正九.四二下)雖說「常住不滅」,又說「行菩薩道所成壽命,今猶未盡,復倍上數」[A36],似乎還是有數量,有數量還是有盡的。涅槃是常,可說是佛教所共說的。大乘說「世間即涅槃」,所以如來的智慧、色身等,在佛的大涅槃中,得到「佛身常住」的結論。涼曇無讖(Dharmarakṣa)所譯的《大般涅槃經》初分十卷(後續三十卷,是對佛性的再解說),與晉法顯所譯的《大般泥洹經》,是同本異譯。經文以釋尊將入涅槃為緣起,而肯定的宣說:「如來是常住法、不變異法、無為之法。」[A37](大正一二.三七四中)對聲聞法的無常、苦、無我、不淨,而說:「我者即是佛義,常者是法身義,樂者是涅槃義,淨者是(諸佛菩薩所有正)法義。」[A38](大正一二.三七七中)如來具常、樂、我、淨——四德;如來是常恒不變的、遍一切處的,得出如來藏與佛性(buddha-dhātu, buddha-garbha)說,如《大般涅槃經》卷七(大正一二.四〇七上——中)說:
「佛法有我,即是佛性。」[A39]
「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A40]
如來是常住的,常住是本來如此的,那眾生應有如來性(tathāgata-dhātu——如來界,與佛性同義)了。如來是遍一切處的,那如來也應存在於眾生中了。如《華嚴經》說:「如來智慧,無相智慧,無礙智慧,具足在於眾生身中,但愚癡眾生顛倒想覆,不知不見,不生信心。……具見如來智慧在其身內,與佛無異。」[A41](大正九.六二四上)「眾生身」,梵文為 sattva-citta-saṃtāna,譯義為「眾生心相續」。這可說是(沒有說「如來藏」名字的)如來藏說的唯心型,顯然是以「心」為主的,所以說佛的智慧,在眾生心相續中。《華嚴經》在別處說:「如心佛亦爾,如佛眾生然(這就是「心、佛、眾生,三無差別」)。……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A42](大正一〇.一〇二上——中)《華嚴經》是從心所作,而徹了眾生與佛不二的。如來藏的另一類型——真我型,如《如來藏經》,與《大般涅槃經》的「我者即是如來藏義」相合;也是《大般涅槃經》那樣,以種種譬喻來說明的。《如來藏經》以《華嚴經》的華藏、蓮華萎落而見佛為緣起,說一切眾生有如來藏,如《大方等如來藏經》(大正一六.四五七中——下)說:
「一切眾生貪欲、恚、癡諸煩惱中,有如來智、如來眼、如來身,結加趺坐,儼然不動。……有如來藏常無染污,德相備足,如我無異。」[A43]
如來藏,不只是在心中,而是在「身內」;不只是如來智慧,而又是如「如來身,結[A44]加趺坐。……(三十二)德相備足」。《如來藏經》所說,是更具體的;佛那樣的智慧、色相,一切眾生是本來具足的。所以眾生有佛的德性,眾生都有成佛的可能。與如來藏有關的經典,都傾向於佛性或如來性、一乘的說明。拙作《如來藏之研究》第二、四、五章,已有較詳細的說明,這裡不再多說。
一切眾生有如來藏,所以說一切眾生有佛性——佛藏、佛界,也就是如來界。「藏」是胎藏,如父精、母血與識的和合——「結生」,起初看不出什麼,漸漸的形成了手、足、口、鼻,終於誕生了。以人來說,人的身體、智能,在「結生」時已經具有而漸漸長成。眾生身中有如來藏,眾生也是不知道的,但如來性已具足在眾生身中。胎藏的漸長大而出生為人,與如來藏離染而成功德莊嚴的如來一樣。界(dhātu)是體性、因性,界的譬喻是礦藏。礦藏具有金的體性,經開採、冶煉而顯出純金,可作為莊嚴具。礦藏與胎藏,譬喻不同而意趣相合。在《如來藏經》的九種譬喻中,胎藏喻、金喻,都表示了如來是本有的。在佛的清淨天眼看來,眾生都「具見如來智慧在其身內,與佛無異」[A45](大正九.六二四上)。但在眾生是不知道的,探究觀察也是觀察不到的,如《大般涅槃經》卷八(大正一二.四一一下——四一二中)說:
「無量菩薩雖具足行諸波羅蜜,乃至十住,猶未能見所有佛性;如來既說,即便少(分)見。……菩薩位階十地,尚不了了知見佛性,何況聲聞、緣覺之人能得見耶!……非二乘所能得知,隨順契經,以信故知。……如是佛性,唯佛能知。」[A46]
佛性——如來藏、我,唯有佛能圓滿的了了知見,十住地菩薩,也還是「如來既說,即便少見」,是聽佛說而後才知道的。這是「隨順(佛說的)契經,以信故知」,也就是信佛所說的,才知道自己身中有佛性。十住地菩薩起初也是「聞信」,後來還是霧裡看花,「不大明了」[A47]的。從信仰理想而來的佛性說,在經典中,是成立在眾多的譬喻與仰信之上的。這一特色,是如來藏說早期經典所一致的。如《不增不減經》說:「此甚深義,……聲聞、緣覺所有智慧,於此義中,唯可仰信,不能如實觀察。」[A48](大正一六.四六七上)《無上依經》說:「惟阿毘跋致(不退轉)菩薩與大法相應,能聽能受能持,(餘)諸菩薩、聲聞、緣覺,信佛語故,得知此法。」[A49](大正一六.四七〇下)《勝鬘經》說「如來藏者,一切阿羅漢、辟支佛、大力菩薩,本所不見,本所不得」[A50];「汝(勝鬘)及成就大法菩薩摩訶薩,乃能聽受;諸餘聲聞,唯信佛語。……於諸深法不自了知,仰推世尊,非我境界,唯佛所知」[A51](大正一二.二二一下、二二二下)。這是說,要成就大法的不退菩薩,才能於佛性聽聞受持,從實行中去見佛性的少分,其他的只能仰推佛說,信仰而已。對聽眾來說,不退菩薩是少有的,這只是適應一般「信增上者」說的。所以中觀派(Mādhyamika)與瑜伽行派(Yogācāra),都說如來藏說是「不了義」的。但在「信增上者」,那真是契理契機,真是太好了!
如來藏說是適應「信增上」的,所以對生死流轉與涅槃解脫,依無常無我的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而成立的佛法(「佛法」,「大乘佛法」的中觀與瑜伽行)不能信解的,聽說如來藏,就能歡喜信受了。因為從生死(一生又一生的)流轉,經修行到成佛,有了常住的如來藏我(佛性),那就是生命主體不變。如「伎兒」從後臺到前臺,不斷的變換形相,其實就是這個伎兒(《楞伽經》說「譬如伎兒,變現諸趣」[A52])。從前生到後生(生死流轉),從眾生到成佛,有了如來藏我,一般人是容易信受的。如來藏我,與一般信仰的我、命、靈、靈魂,也就接近了一步。如來與如來藏(我),與印度神學的梵(brahman)與我,也是相當類似的。如來藏(佛性、如來界)說,不只是說眾生本有佛性,也是眾生與如來不二的,如《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上——中)所說:
「眾生界者,即是如來藏;如來藏者,即是法身。……此法身過於恒沙無邊煩惱所纏,從無始世來,隨順世間,波浪漂流,往來生死,名為眾生。」[A53]
「此法身,厭離世間生死苦惱,……修菩提行,名為菩薩。」[A54]
「此法身,離一切世間煩惱使纏,過一切苦,……離一切障,離一切礙,於一切法中得自在力,名為如來。」[A55]
《華嚴經》所說,一切眾生心相續中,具足如來智慧,是重於「心」的。《如來藏經》等所說,眾生身中,有智慧、色相端嚴的如來,是(通俗化)重於(如來)我的。二說雖小有差別,而都表示了真常本有。《如來藏經》等傳出的如來藏說,與心性本淨——自性清淨心(prakṛti-prabhāsvara-citta)說合流了,如《央掘魔羅經》說:「若自性清淨意,是如來藏,勝一切法,一切法是如來藏所作。」[A56](大正二.五四〇上)《不增不減經》說:「如來藏本際相應體及清淨法,……我依此清淨真如法界,為眾生故,說為不可思議法自性清淨心。」[A57](大正一六.四六七中)《勝鬘經》說:「如來藏者,是……自性清淨藏。此自性清淨如來藏,而客塵煩惱、上煩惱所染。……自性清淨心而有染者,難可了知。」[A58](大正一二.二二二中)這樣,「自性清淨如來藏」與「自性清淨心」,是一體的異名。這二者,本來是有共同性的:眾生心性本(光)淨,而客塵煩惱所染;如來藏也是自性清淨,而客塵煩惱、上煩惱所染(或說「貪瞋癡所覆」、「在陰界入中」)。同樣是自體清淨,為外鑠的客塵所染,所以二者的統一,是合理而當然的。《佛說觀無量壽佛經》(大正一二.三四三上)說:
「諸佛如來是法界身,遍入一切眾生心想中。是故汝等心想佛時,是心即是三十二相、八十隨形好。是心作佛,是心是佛。諸佛正遍知海從心想生,是故應當一心繫念,諦觀彼佛。」[A59]
《佛說觀無量壽佛經》所說,大致與《般舟三昧經》說相近,然「如來是法界身,遍入一切眾生心想中」,是「佛遍眾生身心」的如來藏說。相好莊嚴的佛,「從心想生」,也就是從觀想而現起的。與瑜伽行派所說依虛妄分別的定心所現,略有不同,這是心中本有(相好莊嚴)的法界身,依觀想而顯現出來。我在上面說:大般涅槃,如來藏、我的見解,與定(samādhi)學是不無關係的。如《大般涅槃經》中,比對《大般涅槃經》與其他契經時,一再說到「雖修一切契經諸定」[A60]、「一切契經禪定三昧」[A61](大正一二.四一四下、四一九中)。在三藏中,契經(sūtra)是被解說為重於定的。《大般涅槃經》(大正一二.四一四下——四一五上、四三一中)曾明白的說:
「譬如眾流皆歸于海,一切契經諸定三昧,皆歸大乘《大涅槃經》。」[A62]
「是大涅槃,即是諸佛甚深禪定。」[A63]
真常本具的修顯,雖也說到般若、觀想,但顯然是重於定的。真如(tathatā)、法界(dharma-dhātu)、空性(śūnyatā),《阿含經》中也是有的。依「佛法」,是觀緣起,無常、無我我所(即是「空」)而證知的。大乘《般若經》等,雖說「但依勝義」,也是觀一切(人、法)但有假名——假施設(prajñapti),假名無實性而契入的。不離現實的身心世間,如理觀察,以真如作意(tathatā-manasikāra)——勝義觀(慧)而證知,不是勝解作意(adhimokṣa-manasikāra)——假想觀。定心的澄澈明淨,當然是要修的,但生死解脫與大乘的體悟無生,要依般若慧,而不是定力所能達成的。自性清淨心、清淨如來藏,說明是譬喻的,是仰信而知的,依假想觀的禪定三昧而得見的。在佛法的發展中,將充分的表露出來。
如來藏是自性清淨心——心性本淨,中觀與瑜伽行派都說是真如、空性的異名。如來藏說也就會通了空性,如《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一下)說:
「世尊!如來藏智是如來空智。」[A64]
「世尊!有二種如來藏空智。世尊!空如來藏,若離、若脫、若異一切煩惱藏。世尊!不空如來藏,過於恒沙不離、不脫、不異不思議佛法。」[A65]
「此二空智,……一切阿羅漢、辟支佛,本所不見,本所不得;一切苦滅,唯佛得證。」[A66]
空智(śūnyatā-jñāna)是「空性之智」。如來的「空(性)智」,在眾生身中,就是如來藏。如來與眾生的空智,沒有什麼差別,只是眾生不能自知。說「如來空智」,應不忘《華嚴經》所說的「如來智慧,無相智慧,無礙智慧,具足在於眾生身中」[A67](大正九.六二四上)。從如來果智,說到眾生本有,是如來藏——如來空智,與眾生向上修習達到無漏般若(智慧)的現證空性,意義上是不大相同的。如來空(性)智是如來藏,依如來藏(也就是空智)而說空(śūnya)與不空(aśūnya)。說「空如來藏」,是說外鑠的客塵煩惱是空的;如來藏——如來空智,自性是清淨的、真實有的。說如來藏不空,是說如來空(性)智本有「不離、不脫、不異不思議佛法」[A68]——清淨佛功德法;對煩惱虛妄可空說,這是真實的、不空的。煩惱是造業受苦報的,所以說煩惱藏空,如徹底的說,如《大般涅槃經》所說:「空者,謂無二十五有及諸煩惱、一切苦(報)、一切相、一切有為行,如瓶無酪,則名為空。不空者,謂真實善色、常樂我淨、不動不變,猶如彼瓶色香味觸,故名不空。」[A69](大正一二.三九五中)這是說:以煩惱為本的惑、業、苦,(凡是無常的)一切都是空的;不空的是眾生本有、如來圓證的(以智為主的)一切清淨功德。如來藏說是以「一切皆空」[A70]為不了義的,如《大般涅槃經》、《央掘魔羅經》等,極力呵斥「一切皆空」說。遲一些傳出的《勝鬘經》,卻說如來藏為「如來空(性)智」,說空與不空如來藏為「二(種)空(性)智」,可說否定又融攝,以便解釋一切「空相應大乘」經吧!這樣,「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空(性)智」都統一了。
六 如來藏心與修定
在增上心(adhicitta)學的修行中,引出了心性本淨——自性清淨心(prakṛti-prabhāsvara-citta)說:唯心(citta-mātra)與唯識(vijñapti-mātra)說。由於如來的崇仰,而有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我(ātman),也就是佛性(buddha-dhātu, buddha-garbha)說;如來藏又與自性清淨心相結合。如來藏說,有印度神學中的神我意味,所以佛教界都給以新的解說;比較接近本義的,是《究竟一乘寶性論》所說。論上說:「法身遍,無差,皆實有佛性,是故說眾生,常有如來藏。」[A71](大正三一.八二八上)經說一切眾生有如來藏,可從三義說:一、法身遍:佛的法身(dharma-kāya),遍在一切眾生中。二、無差:真如(tathatā)清淨,眾生與佛是沒有差別的。三、佛性:依梵本是佛種姓(buddha-gotra),眾生有佛的種姓。從佛說到眾生,是「法身遍」;從眾生說到佛,是「有佛種姓」;佛與眾生,平等平等:所以說一切眾生有如來藏,主要是從如來果德的真常,而說眾生佛性的本有。西元四、五世紀,瑜伽行派(Yogācāra)的無著(Asaṅga)與世親(Vasubandhu)論師,廣說一切唯識所現;依虛妄的阿賴耶識(ālaya-vijñāna),成立唯識說。當時流行的如來藏,就是自性清淨心說,融攝了瑜伽行派的唯識現,而成「真常唯心論」,代表性的教典,是《楞伽經》與《密嚴經》。《楞伽經》共三譯:宋求那跋陀羅(Guṇabhadra),於西元四四三年初譯;元魏菩提流支(Bodhiruci),於西元五一三年再譯;唐實叉難陀(Śikṣānanda),於西元七〇〇——七〇四年三譯。後二譯(與現存梵本相同),前面多了〈勸請品〉,後面多了〈陀羅尼品〉與〈偈頌品〉。前後增多部分,與唐代(二次)譯出的《密嚴經》,意義更為接近。這是依一般的妄心所現,引向唯心——本淨如來藏心,也就是佛的自證境界。由於表現為「經」的體裁,所以更富於引向修證的特性。
依不生滅——常住的如來藏為依止,成立生死與涅槃;依生滅無常的阿賴耶——藏識為依止,成立生死與涅槃,這是「大乘佛法」中截然不同的思想體系。以如來藏為依止而評斥無常剎那生滅的,如《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二中)說:
「六識及心法智,此七法剎那不住,不種眾苦,不得厭苦,樂求涅槃。世尊!如來藏者,無前際不起不滅法,種諸苦,得厭苦,樂求涅槃。」[A72]
「心法智」,異譯作「所知」。《勝鬘經》以為:如來藏是不生滅法,所以能種苦——受業熏而感苦報。也能厭苦,願求涅槃,那是由於如來藏與不思議功德相應(也就是有「佛性」)。六識等七法,是剎那生滅的、虛妄的,不可能成立生死流轉與涅槃還滅。依據如來藏說,剎那生滅的七法,不能成立生死流轉,那瑜伽行派的藏識,是虛妄生滅法,當然也不能為依而成立一切。融攝瑜伽行派——虛妄唯識的如來藏(自性清淨)心者,依《勝鬘經》而作出阿賴耶識的「本淨客染」說,如《楞伽經》中就這樣說:「我為勝鬘夫人及餘深妙淨智菩薩,說如來藏名藏識,與七識俱起。」[A73](大正一六.六二〇上)《勝鬘經》的七法,解說為七識;而如來藏演化為「如來藏名藏識(阿賴耶識)」。「如來藏名藏識」,是什麼意義?《大乘入楞伽經》卷五(大正一六.六一九下)說:
「如來藏是善不善因,能遍興造一切趣生,譬如伎兒變現諸趣。……無始虛偽惡習所熏,名為藏識,生於七識無明住地。譬如大海而有波浪,其體相續,恒住不斷;本性清淨,離無常過,離於我論。」[A74]
「菩薩摩訶薩欲得勝法,應淨如來藏、藏識之名。大慧!若無如來藏名藏識者,則無生滅。」[A75]
在生死流轉的五趣、四生中,如來藏如伎兒一樣,五趣、四生變了,如來藏還是那樣的本性清淨。如來藏不是生死苦的造作者,也不是生死苦的受者。那為什麼依如來藏而有生死呢?由於無始以來,為虛偽的惡習(雜染種習)所熏染,就名為藏識,生起七識。藏識是本性清淨,而為客塵所染的,有(自體)真相(jāti-lakṣaṇa)、(客體)業相(karmalakṣaṇa)的二分。說阿賴耶識為依止,生死流轉,是約「業相」熏變而現起說的。藏識並不只是業相熏變,所以業相滅除了,七識不起,生滅法都滅了而藏「識(自)真相不滅,但業相滅」[A76](大正一六.五九三下)。這就是「淨如來藏、藏識之名」[A77],也就是不再是阿賴耶識而名為如來藏了。藏識的妄現世間相,是由於無始的妄習而來的,真相——自體是清淨不滅的。這一思想,《大乘密嚴經》說得更明白:「藏識亦如是,諸識習氣俱,而恒性清淨,不為其所業(染?)」[A78];「阿賴耶識本來而有,圓滿清淨,出過於世,同於涅槃」[A79](大正一六.七六五上、七三七下)。如來藏與藏識,在「真常唯心論」中,是同一的,不過在說明上各有所重而已。《大乘密嚴經》卷下(大正一六.七四七上)說:
「如來清淨藏,亦名無垢智,常住無始終,離四句言說。佛說如來藏,以為阿賴耶,惡慧不能知,藏即賴耶識。如來清淨藏,世間阿賴耶,如金與指環,展轉無差別。」[A80]
《楞伽經》與《密嚴經》,融攝瑜伽行派的教理——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而實則自成體系。為生死世間依止的,是常住本淨而受熏說;為涅槃依止的,是常住清淨如來藏(無垢智)說。肯定《楞伽經》、《密嚴經》的這一特性,才明白「真常唯心論」的自有體系。如來藏與我有關,是《大般涅槃經》等所說的。融攝「虛妄唯識」的《楞伽經》說:「開引計我諸外道故,說如來藏。……當依無我如來之藏。」[A81](大正一六.四八九中)《密嚴經》也說:「能斷一切見,歸依此無我。」[A82](大正一六.七五一中、七二六下)其實,無我是沒有外道所說作者等妄執,如來藏我是不能沒有的,如《大乘入楞伽經》卷七(大正一六.六三七下——六三八上)說:
「蘊中真實我,無智不能知。諸地自在通,灌頂勝三昧,若無此真我,是等悉皆無。……說無真我者,謗法著有無。」[A83]
「於諸蘊身中,五種推求我,愚者不能了,智見即解脫。」[A84]
「真我」,梵語 pudgala(補特伽羅)。有我的理由,是種種譬喻:如琴中妙音、伏藏、地下水、懷胎、木中火等(大正一六.六三七下)。最有力的證明,當然是「內證智」的修驗。《中論》以五種推求我不可得,悟入我法空性。依《楞伽經.偈頌品》說,那《中論》作者是「無智不能知」[A85]了。《密嚴經》也這樣說:「所謂阿賴耶,第八丈夫識,運動於一切,如輪轉眾瓶。如油遍在麻,鹽中有醎味,……沈麝等有香,日月(有)光亦爾。……非智所尋求,不可得分別,定心無礙者,內智之所證。」[A86](大正一六.七三一上——中)丈夫,梵語 puruṣa,是《吠陀》所說的原人,一切依此而有的大人。在《密嚴經》中,丈夫就是如來藏識。真實我與丈夫第八識,是如來藏異名,所以「真常唯心論」,是真心,也就是真我;離垢清淨,就是如來。
如來藏,一般人是依信而知的;自性清淨心——心性本淨、唯心、唯識,都從瑜伽者的「修心(定)」而來,所以「真常唯心論」,有重信而更重定的傾向。《楞伽經》立四種禪:愚夫所行禪(bālopacārika-dhyāna),觀察義禪(arthapravicaya-dhyāna),攀緣真如禪(tathatālambana-dhyāna),如來禪(tathāgata-dhyāna)。一、愚夫所行禪:是二乘所修的禪。「知人無我」,觀無常苦不淨相而入定,即使修到滅定(nirodha-samāpatti),也是愚夫所修。長行說「見自他身骨鎖相連」[A87],是不淨觀。偈頌說:日、月、紅蓮華、大海、虛空、火盡,都是四修定中的「勝知見」。這些禪觀,「如是種種相,墮於外道法,亦墮於聲聞,辟支佛境界」[A88](大正一六.六〇二上)。二乘的禪觀,與外道禪同等,這是值得注意的。《大乘入楞伽經》卷七(大正一六.六三八下)說:
「於我涅槃後,釋種悉達多,毘紐、大自在,外道等俱出。如是我聞等,釋師子所說;談古及笑語,毘夜娑仙說;於我涅槃後,毘紐、大自在,彼說如是言,我能作世間。我名離塵佛,姓迦多衍那,……我生瞻婆國,……出家修苦行。」[A89]
《楞伽經》的佛,是姓迦多衍那(Kātyāyana)的離塵佛(Virajajina);而釋師子(Śākyasiṃha)的「如是我聞」(經),與外道為同類。佛法演變到這一階段,變化太大了!釋尊為多聞聖弟子說法,從現實入手,不是出發於唯心的;然依真常唯心者的見解,「唯心」才是佛的正法。古德說:「心行道外,名為外道。」[A90]依《楞伽經》,應該說「心外有法,名為外道」了。二、觀察義禪:以下是大乘禪觀。義(artha),是心識所現的境相,所以說「似義顯現」、「似義影像」、「相義」等。心識所現的一切法(外道的、二乘的都在內)無我,就是一切「妄計自性」是沒有(自性)自相的。在禪觀的次第增進中,就是諸地的相義,也知是唯心(識)而沒有自相的。三、攀緣真如禪:上來觀人法無我,是「妄計自性」空。能觀的心識,是虛妄分別,如一切法(義)不可得,分別心也就「不起」。真如不是緣慮所可及的;所分別、能分別都不起了(境空心泯),還有無影像相(nirābhāsalakṣaṇa)在,所以說攀緣真如。四、如來禪:「入佛地,住自證聖智三種樂」[A91],那是如來自證聖智(pratyātmārya-jñāna)。三種樂的意義不明,可能如《楞伽經》說:「七地是有心,八地無影像,此二地名住,餘則我所得,自證及清淨,此則是我地。」[A92](大正一六.六一九上)在方便安立中,(從初地到)七地是有心地,知一切唯是自心所現,與觀察義禪相當。八地無影像,也就是境空心泯(「離心意識」),住於無影像相,與攀緣真如禪相當。八地以上,九地、十地、普賢行地——三地,都可說是佛地,與如來禪相當。三種樂,可能是安住如來禪的次第三地的現法樂住(dṛṣṭa-dharma-sukha-vihāra)。四種禪的後三禪,與瑜伽行派的觀法相近。觀察義禪是:「依識有所得,境無所得生」[A93]。攀緣真如禪是:「依境無所得,識無所得生」[A94]。如來禪是:「故知二有得、無得性平等」[A95]。瑜伽行派是遣遍計,泯依他起,證圓成實——真如,真如約絕對理性說,是無分別智所證的。真常唯心者的如來禪,約佛德說;如來藏心(無垢智)離染而圓滿自證。所以在「住自證聖智三種樂」下,接著說「為諸眾生作不思議事」。唯心的修證而都稱之為禪,意味著禪定的重視。
唯心論的重定傾向,《大乘密嚴經》(見《大正藏》一六冊,下引文略)非常的突出。《密嚴經》的主要說法者,是金剛藏(Vajragarbha)菩薩,如來稱之為「三摩地勝自在金剛藏」([A96]大正一六.七四八下)。被稱為「定中上首尊」([A97]大正一六.七七三上);「定王金剛藏」([A98]大正一六.七五八上);「此之金剛藏,示現入等持,正定者境界」;「現法樂住內證之智,為大定師,於定自在」([A99]大正一六.七五〇下、七五一上)。金剛藏所說的,是如來藏藏識(本淨)法門,也是禪定所見得的,如說「如是阿賴耶,種子及諸法,展轉相依住,定者能觀見」([A100]大正一六.七七二下);「如是流轉識,依彼藏識住,佛及諸佛子,定者常觀見」([A101]大正一六.七五六下);「定者了世間,但是賴耶識」([A102]大正一六.七七一下);「清淨與雜染,皆依阿賴耶,聖者現法樂,等引之境界」([A103]大正一六.七六五上);「即此賴耶體,密嚴者能見,由最勝瑜祇,妙定相應故」([A104]大正一六.七六五下);「如來藏具有,三十二勝相,是故佛非無,定者能觀見」([A105]大正一六.七四九下)。如來藏是我——勝丈夫,所以說:「如摩尼眾影,色合而明現,如來住正定,現影亦復然。……如是勝丈夫,成於諸事業。……無邊最寂妙,具足勝丈夫,……是修行定者,妙定之所依。」([A106]大正一六.七五〇上)禪定這樣的重要,所以一再勸修,如說「此密嚴妙定,非餘之所有,……汝應修此定,如何著親屬」([A107]大正一六.七六一中)?「汝於三摩地,何故不勤修」([A108]大正一六.七六一下)?「難思觀行境,定力之所生,王應常修習,相應微妙定」([A109]大正一六.七五三中)!一切聖者與佛,都是由禪定而生的,如說「此是現法樂,成就三摩地,眾聖由是生」([A110]大正一六.七六八下)。如來「以得三摩地,名大乘威德,住於此定中,演清淨法眼。……十方一切佛,皆從此定生」([A111]大正一六.七七五中);「密嚴中之人,……常遊三摩地。世尊定中勝,眾相以莊嚴」([A112]大正一六.七四九下);「世尊恒住禪,寂靜最無上」[A113](大正一六.七五四下)。《大乘入楞伽經》也說「住如來定,入三昧樂,是故說名大觀行師」[A114];「根本佛(唯)說三昧樂境」[A115](大正一六.五八九上、下)。菩薩的進修次第,如《大乘密嚴經》卷上(大正一六.七四九上——中)說:
「如來常住,恒不變易,是修念佛觀行之境,名如來藏。猶如虛空不可壞滅,名涅槃界,亦名法界。」[A116]
「若有住此三摩地者,於諸有情心無顧戀。……是故菩薩捨而不證。……入如來定,……超第八地,善巧決擇,乃至法雲,受用如來廣大威德(定名),入於諸佛內證之地,與無功用道三摩地相應。遍遊十方,不動本處,而恒依止密嚴佛剎。」[A117]
《大乘入楞伽經》卷一(大正一六.五九四上)也說:
「觀一切法皆無自性,……如夢所見,不離自心。」[A118]
「知一切境界,離心無得。行無相道,漸昇諸地,住三昧境,了達三界皆唯自心。得如幻定,絕眾影像,成就智慧,證無生法。入金剛喻三昧,當得佛身。」[A119]
重定的情況,《密嚴經》是明白可見的,如說「現法樂住內證智境」[A120],「現法樂住」就是四修定之一。這裡,我願提出一項意見。「佛法」,是從現實身心活動(推而及外界),了解一切是依於因緣(nidāna),進而發見因果間的必然法則——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而悟入的。在緣起的正觀中,如身心不息的變異——無常(anityatā);一切是不徹底、不安隱的——苦(duḥkha);無常苦的,所以是無我(nirātman)。觀察身心無我的方法,主要是「不即蘊,不離蘊,不相在」。分別的說:色蘊不就是我,離色也沒有我,我不在色中,色不在我中(後二句就是「不相在」)。五蘊都如此,就否定了二十種我見。「佛法」是觀察、抉擇我不可得,無我也就無我所,無我我所就是空(śūnyatā)。所以般若——慧,在七覺支中名為「擇法」。了解世俗的智慧外,勝義諦理(paramârtha-satya)的觀慧,《解深密經》也說「能正思擇,最極思擇,周遍尋思,周遍伺察,若忍、若樂、若慧、若見、若觀,是名毘鉢舍那」[A121](大正一六.六九八上),毘鉢舍那(vipaśyanā)就是觀。總之,「佛法」的解脫道,是以正見(samyag-dṛṣṭi)為先的;慧如房屋的梁棟那樣的重要。初期「大乘佛法」,直體勝義,同樣的以般若為先導,觀一切法虛妄無實、但假施設而契入的。「佛法」的涅槃(nirvāṇa),在《般若經》中,是空性、真如(tathatā)等異名。空觀(《瑜伽師地論》名為空性勝解)的開展,有種種空——七空、十四空、十六空、十八空、二十空的建立,是勝義空。「佛法」說三學——戒、心、慧,以慧而得解脫。初期「大乘佛法」說六度——施、戒、忍、進、禪、慧,依慧為導而行菩薩道,依慧而得無生忍。慧——般若,是比禪定進一步的。但出發於現實觀察的方法論,在後期「大乘佛法」中有些不適用了。如大涅槃、如來藏、我、自性清淨心、佛性等,是從崇高的信仰與理想而來的,只能以無數的譬喻來說明,是一般人所不能知、現實正觀所不能得的。如在世間哲學中,這是近於神學、形而上學的。依禪定而來的瑜伽行派,沒有忘失緣起,但由於是「唯識(現)」,所以說:經說一切法空,是說遍計所執自性(parikalpita-svabhāva)空。《楞伽經》也還這樣說:「空者,即是妄計性句義。大慧!為執著妄計自性故,說空、無生、無二、無自性。」[A122](大正一六.五九八下)依他起自性(para-tantra-svabhāva),是緣起法,是虛妄分別識,這是不能說空的。於緣起法(唯識現)離遍計所執自性,契入真如、空(所顯)性,是勝義有的。這樣,勝義空觀被局限於妄計自性,所以經說「一切法空」是不了義的。但空性由空所顯,所以空性、真如是無分別智(nirvikalpa-jñāna)所證知,還是慧學。「真常唯心論」以如來藏、藏識(本淨)而明一切唯心,所以外境是空的,妄心也是空的。阿賴耶(本淨)為惡習所熏而變現的,妄心、妄境都是空的,如《密嚴經》說「藏識之所變,藏以空為相」[A123](大正一六.七七三下)。這就是《大涅槃經》所說的「空者,謂無二十五有」(大正一二.三九五中)、《勝鬘經》所說的「空如來藏」。如來藏、自性清淨心體——空性智,無垢智,與清淨佛法(功德)相應不相離的,是不空的;說「一切法皆空」,當然是不了義的。眾生本有的清淨智體,不是勝義觀慧所及的;唯心與修定有關,所以如來藏、藏識(本淨)我,是清淨的深定所觀見的。《大涅槃經》說「是大涅槃,即是諸佛甚深禪定」[A124](大正一二.四三一中),不是與《密嚴經》有同樣意趣嗎?修定——修心而開展出唯心說,唯心說重於禪定的修驗,可說是非常合適的。總結的說,以現實緣起為依止而明染淨的,重於般若;以形而上的真心為依止而明染淨的,重於禪定。
七 「秘密大乘」與禪定
念佛(buddhânusmṛti)、唯心(citta-mātra)法門,偏重於定——三摩地(samādhi)的傾向,在「秘密大乘佛法」中,充分的表露出來。先從唐代傳入我國的來說:一、《無畏三藏禪要》,依《金剛頂經》,說修三摩地法門(大正一八.九四四上——九四五下)。二、《金剛頂瑜伽中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論》(大正三二.五七二中——五七四下),說三種菩提心,是「大廣智阿闍黎云」,也就是不空(Amoghavajra)三藏說的;文中引用《毘盧遮那經疏》(一行所作),所以題為「三藏沙門不空奉詔譯」,是不對的。這二部,都是弟子記錄師長所說而成的。三種菩提心是:行願、勝義、三摩地;在「秘密大乘」的五種菩提心——願菩提心(praṇidhāna-bodhi-citta)、行菩提心(caryā-bodhi-citta)、勝義菩提心(paramārtha-bodhi-citta)、三摩地菩提心(samādhi-bodhi-citta)、滾打菩提心(kuṇḍalī-bodhi-citta)中,是前四種(還有後來居上的滾打,也就是春點)。成佛,是要發菩提心(bodhi-citta)的。依修行的淺深次第,「大乘佛法」已有了次第的安立。菩提(bodhi),指佛的大菩提。為了成佛度眾生而發起大願,如「四弘誓願」,就是願菩提心。但這是要經過修習,堅固不退,才能進入菩薩行位。願菩提心與《大乘起信論》的「信成就發(菩提)心」[A125]相當。發起了大菩提願,要修自利利他的大行,這是不能沒有菩提願、大悲心、空性見的;依此而修菩薩行,是行菩提心。行菩提心與《大乘起信論》的「解行發心」[A126]相當。經長期的歷劫修行,般若(prajñā)的勝義觀慧,深徹的悟入無生。這三者,是菩薩「般若道」的發願、修行、證得。前二者,是世俗(沒有證真的)菩提心;般若的契入空性(śūnyatā)、真如(tathatā),無二無別,那時的菩提心,對究竟成佛說,名勝義菩提心。以後,從般若起方便(upāya)(或作後得無分別智),以六度、四攝的大行,莊嚴國土,成就眾生,重於利他的大行,一直到究竟圓滿佛果。這是「方便道」的發心、修行與證得佛果。約契入空性、真如說,從勝義發(菩提)心到最後身菩薩,只是量的差異(隨智而差異),不是質的不同,勝義菩提心是究竟的,所以《大乘起信論》的「證發心」,是「從淨心地乃至菩薩究竟地」[A127]的(大正三二.五八一上);依「大乘佛法」論發心,沒有比勝義發心更高的。「秘密大乘」卻在勝義發心以上,別立三摩地菩提心,值得我們注意!契入絕對真理,稱之為空性、真如、法界(dharma-dhātu)的,是從現實身心、器界,觀察抉擇而契入的。而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自性清淨心(prakṛti-pariśuddha-citta)、我(ātman),不是依理想而來的「因信而知」,就是依定心所見而來的。這是不能從勝義觀慧而得的,所以從大乘而移入秘密乘,要在勝義菩提心以上,別立三摩地菩提心了(這是主要的原因)!
《無畏三藏禪要》(大正一八.九四四上、九四五中——下)說:
「依金剛頂經設一方便。」[A128]
「所言三摩地者,更無別法,直是一切眾生自性清淨心,名為大圓鏡智。上自諸佛,下至蠢動,悉皆同等,無有增減。……假想一圓明,猶如淨月,……其色明朗,內外光潔,世無方比。初雖不見,久久精研尋;當徹見已,即更觀察,漸引令廣。……初觀之時,如似於月,遍周之後,無復方圓。……即此自性清淨心,……觀習成就,不須延促,唯見明朗,更無一物。……行住坐臥,一切時處,作意與不作意,任運相應,無所罣礙。一切妄想,貪瞋癡等一切煩惱,不假斷除,自然不起,性常清淨。依此修習,乃至成佛,唯是一道,更無別理。……作是觀已,一切佛法恒沙功德,不由他悟,以一貫之,自然通達。」[A129]
善無畏(Śubhakara-siṃha)三藏是《大日經》的傳譯者,但所傳的《無畏三藏禪要》,卻是依據《金剛頂經》的。所說的「假想一圓明,猶如淨月」,就是「月輪觀」,是「密乘」修行方便的根本。從假想修行到成就,「遍周法界」、「唯見明朗」,也就是自性清淨心的顯現。這是依三摩地的修習而現見的;自性清淨心,就是菩提,所以被稱為「三摩地菩提心」。善無畏所說,極為簡要,但修定——心與自性清淨心的性質,已非常明白!不空三藏所說的菩提心,如《金剛頂瑜伽中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論》(大正三二.五七二下、五七三下——五七四中)說:
「唯真言法中,即身成佛故,是故說三摩地(菩提心),於諸教中闕而不言。……真言行人,知一切有情皆含如來藏性,……故《華嚴經》云:無一眾生而不具有如來智慧。」[A130]
「三摩地者,真言行人如是觀已,云何能證無上菩提?當知法爾應住普賢大菩提心,一切眾生本有薩埵。……修行者於內心中觀白月輪,由作此觀,照見本心湛然清淨,猶如滿月,光遍虛空,無所分別。……三摩地猶如滿月,潔白分明,何者?為一切有情悉含普賢之心。我見自心,形如月輪,何故以月輪為喻?謂滿月圓明體,則與菩提心相類。……若轉漸增長,則廓周法界,量等虛空,卷舒自在,當具一切智。」[A131]
不空三藏所傳的三種菩提心,都是依「秘密大乘」而說的。然「唯真言法中,即身成佛故,是故說三摩地,於諸教中闕而不言」。所以三種菩提心中,三摩地菩提心,才是真言——秘密乘的特法。在三摩地菩提心中,說到了「修三密行,證悟五相成身義」[A132]。勝義菩提心,依《大日經》說:一切法無自性,是真言行人所修的。又說:「觀圓明淨識,若纔見者,則名見真勝義諦;若常見者,則入菩薩初地。」[A133](大正三二.五七四中)觀圓明(月輪),就是觀淨識(自性清淨心),稱為真勝義諦,顯然是會通了《大日經》的「極無自性心」[A134]。《大日經》說:菩提是「如實知自心」[A135]。菩提如虛空相,「性同虛空,即同於心;性同於心,即同菩提」[A136](大正一八.一下)。從如虛空的離一切相,直指心即菩提。《大日經》文有《般若經》意味,而「極無自性心」,還是超越抉擇觀察的勝義觀的(但又不是證勝義諦)。《大日經》說:「彼能有知此,內心之大我。」[A137](大正一八.四〇下)從極無自性心,而知內心的大我,還是如來「藏心見」。不空所傳的《菩提心論》,內心中見月輪,是稱為「普賢大菩提心」(就是三摩地菩提心)的。《大樂金剛不空真實三麼耶經》說:「一切有情如來藏,以普賢菩薩一切我故。」[A138](大正八.七八五下)《大乘密嚴經》說「如來常住,恒不變易,是修念佛觀行之境,名如來藏」[A139];「定(三摩地)者觀賴耶(本淨),離能所分別,……住密嚴佛剎,顯現如月輪」[A140](大正一六.七二四下、七五三上)。從以上經文,可見三摩地菩提心是如來藏我,如來藏是一切眾生本有如來智慧、色相莊嚴;從修三摩地的觀行去體見,是「秘密大乘」的特法。「秘密大乘」重定——三摩地的傾向,是確切而不容懷疑的!如善無畏所親近的達磨掬多(Dharmagupta),傳說為:「掌定門之祕鑰,佩如來之密印。」[A141](大正五〇.二九〇下)可以作為旁證的,那時候出現於中國的《圓覺經》說:「所謂奢摩他、三摩(鉢)提、禪那,三法頓漸修,有二十五種;十方諸如來,三世修行者,無不因此法,而得成菩提。」[A142](大正一七.九一九上)《首楞嚴經》說「十方如來得成菩提,妙奢摩他、三摩、禪那最初方便」[A143];「有三摩提,名大佛頂首楞嚴王具足萬行,十方如來一門超出妙莊嚴路」[A144](大正一九.一〇六下、一〇七上)。奢摩他(śamatha)、三摩鉢提(samāpatti)、禪那(dhyāna),這三者,在「佛法」(及「大乘佛法」)中都是定——三摩地的異名(含義多少差別)。這二部經,雖有中國人所造的傳說,然與當時印度傳來的重於定的傾向,倒是非常吻合的。
「秘密大乘佛法」,一般分為四部:事續(kriyā-tantra),行續(caryā-tantra),瑜伽續(yoga-tantra),無上瑜伽續(anuttara-yoga-tantra)。唐代譯出的《大日經》與《金剛頂經》,是屬於行續與瑜伽續的。無上瑜伽續有不少的部類,趙宋時也有部分的傳譯過來,但沒有受到中國佛教界的重視。無上瑜伽的修法,分生起次第(utpatti-krama)與圓滿(究竟)次第(utpanna-krama)。生起次第是由心施設的勝解,如法尊譯的宗喀巴《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一七(一〇)說:
「此復初修天法,與念誦前修法完畢,及於彼能所依行相明想之後,當起是慢——此實是彼。由說此時,是將果位、剎土、眷屬、佛身等事,持修為道,即是最勝念佛。……應須勝解實是斷一切障、具一切德之佛。由如是修,殊勝明相天慢任運皆生,如熟誦經。」
無上瑜伽,可說是念佛成佛最殊勝的念佛法門。「般舟三眛」的念佛見(一佛到無數)佛,理解到佛由心作、「是心作佛」,而開展了「唯心」說。又經過眾生本有如來智慧、相好莊嚴的如來藏、我、自性清淨心,而達到心佛不二、生佛不二的義解。「秘密大乘」的修法,就是繼承這一法門而有特別發展的。無上瑜伽所觀想明顯的,不只是佛,而又是佛所依的剎土、宮殿,佛的眷屬——菩薩、明妃、明王等,佛是雙身的。不是「般舟三昧」那樣佛是外在的,而是佛入自身,自己就是佛(「此實是彼」),就是斷一切障、具足一切功德的佛。修到自身是佛的「天慢」自然而然的明顯現前,還是重於觀(vipaśyanā)的,進修奢摩他(止),「能得止觀雙運勝三摩地」,安住堅固,才是生起次第的究竟(《密宗道次第廣論》一七.一八)。依《密集》(漢譯名《一切如來金剛三業最上祕密大教王經》)而作的《五次第》,所說的「略集成就法」(與「生起次第」相當),分為初瑜伽三摩地(ādiyoga-samādhi)、曼荼羅最勝王三摩地(maṇḍala-paramarāja-samādhi)、羯磨最勝王三摩地(karma-paramarāja-samādhi),可說生起次第,就是三三摩地的進修次第。
圓滿次第的修持法,各部續也不盡相同。《秘密集會》(漢譯名《佛說一切如來金剛三業最上祕密大教王經》)立六支:一、現食(pratyāhāra),或譯「制感」、「別攝」。二、靜慮(dhyāna),就是「禪」。三、命力(prāṇāyāma),或譯調息。四、執持(dhāraṇā)。五、隨念(anusmṛti),或譯憶念。六、三摩地(samādhi)(大正一八.五〇九中——下、《望月佛教大辭典》(補遺一)三〇九頁)。六支次第,在《時輪》修法中,受到非常的重視。不說六支修法的內容,從名目上,就可看出與瑜伽(yoga)外道的《瑜伽經》(西元四、五世紀集成)說相近。《瑜伽經》立有想三摩地(saṃjñā-samādhi)、無想三摩地(asaṃjñā-samādhi),與行續、瑜伽續的有相瑜伽、無相瑜伽相近,也與無上瑜伽續的二次第相類似。《瑜伽經》的無想三摩地,立八支:一、禁制;二、勸制;三、坐法;四、調息(即「命力」);五、制感(即「別攝」);六、執持;七、靜慮;八、三摩地。第四支以下,名目相同(先後或不同),只少一隨念。先靜慮而後三摩地,是《秘密集會》與《瑜伽經》所一致的。六支的修習內容,當然與瑜伽外道不同,但六支次第的成立,顯然受到了當時瑜伽外道的影響。在《瑜伽經》,這是次第修習,依三摩地而得自我解脫的。無上瑜伽的六支,是修男女和合而得不變大樂(常樂)的;在修行次第中,得大樂(mahāsukha)而實現成佛的理想。《密宗道次第廣論》略說為:「由初二支(別攝、靜慮),成辦金剛身之因色,修治中脈。由第三支(命力),令左右風入於所淨中脈。由第四支(執持),持所入風,不令出入。由第五支(隨念),依執持修三印隨一,溶(滾打,即春點)菩提心,任持不洩而修不變妙樂。由第六支(三摩地),於初二支所修成色,自成欲天父母空色之身,隨愛大印得不變樂,展轉增上,最後永盡一切粗色蘊等;身成空色金剛之身,心成不變妙樂,一切時中住法實性,證得(空色身與不變樂)雙運之身。」(卷二〇.二〇)修達空色身與不變樂——雙運(yuganaddha)的密行,有四喜(caturānanda)的歷程,前三喜是(五)隨念支,第四喜是(六)三摩地支。四種喜是:喜(ānanda),勝喜(paramānanda),離喜(viramānanda),俱生喜(sahajānanda)。如《佛說大悲空智金剛大教王儀軌經》(即《喜金剛本續》)卷二、三(大正一八.五九三上、五九六上——中)說:
「一者喜,謂於此先行,少分妙樂有進求故。二者勝喜,於此相應,漸令增勝說妙樂故。三者離喜,於此妙樂,厭離諸根,息除貪染,無眾生可喜愛故。四者俱生喜,一切平等真實觀想故。」[A145]
「唯一體性最上莊嚴,為阿賴耶諸佛寶(實?)藏。於初喜等分別剎那住妙樂智,謂莊嚴、果報、作觀、離相,修瑜伽者於四剎那正行,當如是知!莊嚴者,即初喜中,方便為說種種理事。果報者,謂即勝喜,知妙樂觸。作觀者,謂即離喜,我所受用,為說尋伺。離相者,即俱生喜,遠離三種貪與無貪及彼中間。」[A146]
剎那次第引起四喜,四喜的名目,是依禪定而安立的。通泛的說,喜樂有二類:一是受(vedanā)蘊的喜樂——喜受與樂受;二是輕安(praśrabdhi)的喜樂。安住在四禪中,一定有輕安的喜樂,所以名為「現法(現在身心)樂住」。這裡的四喜,「喜」與四禪的寂靜輕安相當。「勝喜」與「離喜妙樂」的三禪、「定生喜樂」的二禪相當。「離喜」是初禪,上引經文說「作觀者謂即離喜,我所受用,為說尋伺」[A147],這不是與「有尋有伺,離生喜樂得初禪」[A148]相當嗎?「俱生喜」,可說是未到定,這是欲界而已是色界初禪的近分定。四喜的名目,依禪定的次第而立;修持的內容,不一定相同,也自有一定的關係。我發現,「佛法」中所說的高下,「秘密大乘」每每是顛倒過來說。如在佛法中,欲界天的四大王眾天(Catur-mahārāja-kāyikā devāḥ)等,男女合交而不出精,是低級的;眼相顧視而成淫事的他化自在天(Paranirmita-vaśa-vartin),是高級的;如向上更進一層,那就是離欲的梵天(Brahmā)了。「秘密大乘」倒過來說:眼相顧視而笑的,是最低的事續;二二交合而不出精的,是最高的無上瑜伽續。四喜說也是這樣,與四禪相當的「喜」,是低層次的;與初禪相當的「離喜」,要高得多;與即欲離欲未到定相當的俱生喜,是最妙的。總之,「秘密大乘」是貪欲為道的,依欲而離欲的,是持金剛的(夜叉)天乘的佛化。佛法的天化(天與禪定有關),是「秘密大乘」形成的重要一環。
從真常、唯心而來的重定傾向,無上瑜伽到達了頂峰,處處說入出三摩地。如圓滿次第的六支,別攝與靜慮,成相好莊嚴的佛身;命力與執持,成一切種相的佛語;隨念與三摩地,成不變妙樂的佛心。所以,六支可說為三三摩地:金剛身三摩地,金剛語三摩地,金剛心三摩地。三摩地(支)以後,能同時有這三種金剛三摩地(《密宗道次第廣論》二〇.一八)。最後傳出的《時輪》,稱毘盧遮那(Vairocana)等五佛為五禪那佛(pañca-dhyāna-buddha),似乎佛——覺者還不足以表示佛德的究竟,非稱之為「禪那佛」不可。重定的傾向,是確定的,所以「密乘」行者,都是三摩地的行者。
八 無上瑜伽是佛德本有論
瑜伽續(yoga-tantra)在勝義菩提心(paramârtha-bodhicitta)以上,立三摩地菩提心(samādhi-bodhicitta),也就是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自性清淨心(prakṛti-pariśuddha-citta)。依月輪觀修三摩地,達到一切本自清淨,究竟成佛。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在《楞伽經》、《密嚴經》中,融攝了瑜伽行派(Yogācāra)的唯識現(vijñapti-mātra),成為真常為本的唯心(citta-mātra);這是瑜伽續的見解,如《金剛頂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大教王經》說:「藏識本非染,清淨無瑕穢,長時積福智,喻若淨月輪。」[A149](大正一八.三一三下)那進一步的無上瑜伽續(anuttara-yoga-tantra)呢?《密宗道次第廣論》的作者宗喀巴(Tsoṅ-kha-pa),是西藏黃教的創立者;他推崇中觀派(Mādhyamika)中月稱(Candrakīrti)論師的見地,所以說:「總(論)大小乘,非(以)空慧分,用方便分。分(果乘與因乘)二大乘,非就通達甚深空慧,須以方便分別。」(《密宗道次第廣論》一.一九)因此,在修無上瑜伽的生起次第與圓滿次第時,一再說到「修空性」。以「中觀見」為究竟的,所以對西藏紅教、白教的「大手印」、「大圓滿」,也採取了批評的立場。編入《現代佛學大系》的《曲肱齋叢書》,作者陳健民,是一位修行西藏「密乘」的,比較接近西藏的紅教與白教。在所作〈密宗道次第廣論讀後〉中,不滿宗喀巴「大小乘非空慧分,用方便分」的見解,加以評破,而認為「雖同修空性,而空性之性質」不同(《曲肱齋叢書》一四三〇——一四三八)。又作〈蓮師大圓滿教授勾提〉(《曲肱齋叢書》一三六七——一四二七)、《大手印教授抉微》(《曲肱齋叢書》一〇四五——一二六〇),以表示超越中觀空性見的佛法。
紅教、白教與黃教見解的差異,可從印度佛教思想史去求解答。一、西元四世紀,虛妄識為依止的唯識學,在中印度興起。二、世親(Vasubandhu)同時的僧護(Saṃgharakṣa)門下,有佛護(Buddhapālita)與清辨(Bhavya),佛護的再傳弟子月稱(Candrakīrti),使衰落了的龍樹(Nāgārjuna)中觀學,大大的興盛起來。三、西元三世紀興起的如來藏、我、自性清淨心說,在西元五、六世紀間,集成《楞伽經》、《密嚴經》,融攝了唯識學,而成真常心為依止的唯心論。大乘佛法(中觀見、唯識見、(如來)藏心見)三大系的思想,對立、融合而複雜起來。《楞伽經》與《密嚴經》是經說,傾向於實踐;中觀與唯識是論義,重於義理的論究,互相評破而形成「空有之諍」。論師們為了維護自宗,如中觀派的清辨,以為唯識不合經意;在解釋《中論》的《般若燈論》中,引《楞伽經》來證明自宗(四、七、一三、二二品等)。西元八世紀的寂護(Śāntarakṣita),成立世俗唯識、勝義皆空的中觀,並引《楞伽經》偈來證明。而唯識學中,如玄奘於西元七世紀傳來的護法(Dharmapāla)學(糅合為《成唯識論》),竟以《楞伽經》與《密嚴經》為成立自宗所依的經典。在論風高揚的時代,《楞伽經》與《密嚴經》為中觀與唯識所採用,而不知「如來藏藏識心」、「藏識本非染」是自有思想體系的。西元四世紀起,重信仰、重事相、重修行的「秘密大乘」興起,不斷的傳出密「續」,到西元九世紀傳出《時輪》而止,盛行於印度的東方。當時,中觀的智藏(Jñānagarbha)、寂護,弘化於東方;月稱也在摩竭陀(Magadha)弘化,與當時盛行的密乘,結合起來。無上瑜伽的解說者,當然有以中觀義去解說的;傳入西藏,無上瑜伽與中觀,同樣的盛行。《密宗道次第廣論》說:「智資糧者,謂修虛達那等,或修娑跋嚩等咒義。」(一八.八——一〇)以此為修勝義菩提心,也就是修空性。「虛達那、若那、班[嗈-邑+夕]」,譯義為「空(性)智金剛」;「娑跋嚩、阿達摩迦、阿杭」,譯義為「自性清淨之體性即我」:這樣的咒義,真的等於中觀者的修空性(śūnyatā)嗎?《大寶積經.勝鬘夫人會》說「如來藏者,即是如來空性之智。……如來藏空性之智,復有二種」:「空如來藏」、「不空如來藏」(大正一一.六七七上)。空性智是如來藏別名,是(眾生本有)如智不二的,所以《大乘密嚴經》說「如來清淨藏,亦名無垢智」[A150](大正一六.七四七上)。金剛(vajra)是金剛杵,也表示不變壞的常住性德。《楞伽經》說:「內證智所行,清淨真我相,此即如來藏,非外道所知。」[A151](大正一六.六三七中)「空性智金剛」等咒語,應該與這些經義相近。如以為如來藏是「不了義」、是空性異名,為什麼高層次的無上瑜伽要使用「不了義說」呢?而且,空性的意義,中觀、唯識、如來藏說,對空性的見解,也是不一致的,怎知這些咒語是合於中觀見呢?不妨考慮一下,「秘密大乘」為什麼被稱為果乘?為什麼能「十六生成佛」、「即生成佛」呢?最合理的解說是:一切眾生心相續中,具有如來智慧;一切眾生有如來藏,具足如來智慧,色相端嚴,如佛無異;眾生心自性(本性)清淨。對於這,〈密宗道次第廣論讀後〉,有比較合理的見解,如《曲肱齋叢書》(一四四五)說:
「作者(指宗喀巴)標舉果乘四種遍淨:佛剎、佛身、佛財、佛事,順此果相而運行,故曰果乘。」
「本人以為果乘要義……行者入此果乘,當先具勝解,了達此四種果體本來具足;然後能于觀想、念誦,乃至事業手印,皆能配合果位本體功德,以為基礎而期實證。」
這是眾生本有如來果德說,與如來藏說是契合的。「念佛三昧」本是想念外在的佛,由於傳出了眾生有如來藏、如來藏是(真)我的經說,念佛三摩地,不再只是觀他佛現前,進而觀佛入自身(「本尊入我,我入本尊」),引生自身是佛的天慢,發展到「現生成佛」。宗喀巴稱無上瑜伽為「最勝念佛」,是非常正確的!但如不能肯認眾生本有如來果德,還在修緣起(不能說是「本具」)的勝義空觀,雖在佛教發展中,不免有這類「續」、「論」,其實只是附會、雜糅而已。在無上瑜伽中,有「俱生」一詞,如俱生瑜伽(sahajayoga)、俱生喜(sahajānanda)、俱生乘(sahajayāna)、俱生智(sahajajñāna)、俱生成就(sahajasiddhi)、俱生光明(sahajaprabhāsvara)等。俱生是與生俱來的,也就是本具的。因修持而生起,那只如燈照物般的(顯)「了因所了」,而不是「生因所生」的。因為佛德本具,所以依果而起修,能速疾的圓成佛果。中國古德所說「一生取辦」、「即心即佛」,都是本著這一原則而來的。
「秘密大乘」重勝解觀、重三摩地,所以行續的《大日經》以來,都說到命力(prāṇāyāma)——風息的修持。上面說到「四修定」,修定是為了得現法樂、得勝知見。「勝知見」是從光明想(āloka-saṃjñā)中,見天人;從淨想(śubha-saṃjñā)中,修地、水、火、風、青、黃、赤、白。經大乘而發展到「秘密大乘」中,這就是從三摩地中,見佛、菩薩、明王、明妃、淨土、宮殿了。得現法樂,是聖者能得深定的,如俱解脫阿羅漢(ubhayatobhāga-vimukta-arhat),不但心情自在,也堪能忍受身體的苦痛。如釋尊在毘舍離(Vaiśālī),「佛身疾生,舉體皆痛。……(釋尊)不念一切想。入無想(相)定時,我身安隱,無有惱患」[A152](大正一.一五上——中)。又如優波先那(Upasena)為毒蛇所傷,臨終前「色貌諸根不異於常(時)」[A153](大正二.六〇下)。這比起不得根本定的慧解脫阿羅漢(prajñā-vimuktaḥ arhan),雖同樣的解脫生死,而沒有現在身心的禪定安樂,俱解脫者是好得多了!現法安住的禪樂,有的聖者是有的,有的可沒有,所以從初果到究竟的四果,有了「苦遲通行」、「苦速通行」、「樂遲通行」、「樂速通行」——四通行(catvāri pratipadāni)的差別。如根性利而速證究竟,又得現法樂住——「樂速通行」是最理想的。也就因為這樣,修得深定雖然並不等於解脫生死,而佛教界會多少重視「修心」的禪定行者。依佛法說,欲界樂以淫欲樂為最,色界定樂以三禪的妙樂為最(都不是解脫樂)。「秘密大乘」從男女和合中,修得不變的大樂(mahāsukha),可說是欲樂與定樂的統一,發展出「佛法」所沒有的大樂。原始人類對性行為是有神秘感的。女權的氏族社會,對女根——印度人稱為婆伽(bhaga),有神秘的敬畏感。文明進步,演化為哲理,《老子》也還重視「玄牝」呢!如說:「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A154]「佛法」出家眾,是修「離欲梵行」的。然釋尊時代,六師之一的末伽離拘舍羅子(Maskarī-gośālīputra),宣說「淫樂無害」;佛教的阿梨吒(Ariṣṭa)比丘,也說「行欲者無障礙」[A155],就是淫欲不障道的惡見(大正一.七六三中——下)。淫欲,對人來說,是本能的,是生理所引發的。出家人中,不能以般若正觀得解脫,求解脫心與欲念的內在矛盾,在禪定中得到對立的統一,這可能早已潛流在(部派)佛教中了。《論事》說:方廣部(Vetulyavāda)以為為了悲憫、供養佛,如男女同意,可以行淫(南傳五八.四三三);北道部(Uttarāpathaka)以為有在家阿羅漢(南傳五七.三四二),這都暗示了佛教內部的變化。「秘密大乘」是佛法的天(神)化;理論(如如來藏、我、自性清淨心)與修法(如秘密傳授、持咒、手印、護摩等),都與印度教相類似;印度教有性力派(Śākta),密乘修男女和合的秘法,公開流行,在當時的環境裡,也不算奇突了。西元五世紀初,來中國傳譯如來藏、我經典的曇無讖(Dharmarakṣa),就是一位「善男女交接之術」的上師呢!
在依佛德本來具足而修的無上瑜伽中,有兩點是值得注意的。一、陳健民傳述(西康)貢格所說的七種見:實執見、外道見外,佛法有「小乘見」、「唯識見」、「中觀見」、大手印的「俱生智見」、大圓滿的「本淨見」。陳氏以為中國禪宗不立見,而悟入的與大手印、大圓滿相同。這是不可說示的,勉強的說,提出四項條件:一、「明相」;二、「無念」;三、「心離能所」;四、「氣離出入」。稱這一境地為「明體」,就是如來藏心、自性清淨心、圓覺妙心(《曲肱齋叢書》一〇五五)。在他所說的四條件中,有關「明相」的解說,如《曲肱齋叢書》(《禪海燈塔》)(一〇二一)說:
「所見山河大地,一切事物,如同戴了一副水晶眼鏡,非常清淨,非常潔白。……普通修行人,也未嘗無光明現前,或者眼角一閃,或者只見一片,或者只見一室,或者只在一時。者個明相是觸處皆明,隨時皆明,較日後只有厚薄之分,厚時如坐水晶宮裡。」(參閱《曲肱齋叢書》一〇九二)
明體的比喻,與《般若經》等相同,但所比喻的,《般若經》中觀指「空性」,而大手印等指明體與妙用,如說「於空性法身之內在智力光明,逐漸增進」(《曲肱齋叢書》一三五五),正是「如來藏空性之智」的意義。二、《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一四(五)說:
「由菩提心至摩尼,以泮字等阻令不出,住須臾頃,息滅眾生粗動分別,發生安樂無分別心。以唯彼(安樂無分別)心,雖無通達實性見者,亦可生起,以彼未達真實義故。口授論云:法身喜遍空,死悶絕睡眠,呵欠及噴嚏,剎那能覺知。此說死等五位,亦能覺受法身。」
依上來引述的二文,可見悟入的「明相」,雙身和合而引生的(俱生)「喜」,一般人也是能夠得到的。陳健民是佛德本有論,所以說一般人只是「眼角一閃,或者只見一片,或者只見一室,或者只在一時。(而)者個明相是觸處皆明,隨時皆明」。但這只能說是量的差別,不能說是質的不同。「法身喜」,一般人在五位中,都有引發的可能。宗喀巴是中觀見者,所以約有沒有「通達真實義」來分別。如是佛德本有論者,一定說是量的差別,一般人偶而生起,卻不能把握。「明相」,在佛法傳入中國以前,《莊子》已說到「虛室生白,吉祥止止」,這無疑是定力所引發的。如中國禪宗,不說定慧,宋明以來,多數以「看話頭」、「起疑情」為方便。按下思量分別、妄想雜念,參到疑情成片,緣到而頓然悟入。疑情打成一片,依教義說,這是「心不散亂」的修定過程;禪者的悟入明體,也還是依於定力的。「法身喜」的引起,也正是修風火瑜伽、通中脈、(滾打)菩提心下注而引發的(通俗的說是氣功)。「明相」與「法身喜」,一般人也偶而有之,不過秘密瑜伽者,在這裡痛下工夫,依定力而發為一般人所沒有的修驗。如依「佛法」、「大乘佛法」的中觀見、唯識見來說:般若體悟的諦理,名為空性、真如等。這是「一得永得」(「證不退」),為凡夫與聖者的差別所在,決沒有一般人也能偶而得到的。如一般人也能現起,那只是生死世間的常法而已!
最近在《萬行》月刊上,見到日本高楠順次郎《佛教哲學精義》的翻譯者,有所介紹。據說:佛教哲學,可分為二類:一、重「般若」的,稱為「理性的否定論」:內容為說一切有部、經部、瑜伽行派(唯識)、中觀派。二、重「瑜伽」的,稱為「反省的直觀論」:內容為天台宗的實相論、華嚴宗的法界論、禪宗的直觀論、密宗的秘密論;此外有差別的,如淨土宗、日蓮宗等。這是對印度、(傳於)中國的佛教(兼及日本),從修行方法與理論而加以分類的。重「瑜伽」而被稱為「反省的直觀論」;本篇從印度佛教史的發展,發見後期大乘與秘密大乘所說如來藏、我、自性清淨心、佛性等,存在於信仰與理想之中,不是理性的觀慧所證知,而來於定心清淨的自覺;傾向以禪、三昧為主,與印度的瑜伽學派有共同處。我的論究方法不同,而所得的結論,與《佛教哲學精義》相近。後期大乘的傾向,確是與原始佛教、初期大乘佛教不同的。印順附記。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7 冊 No. 27 華雨集(三)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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