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提婆達多之「破僧」[A1]
一
釋尊晚年,遭遇到好些不愉快事件,而提婆達多的「破僧」,不僅威脅釋尊的安全,而且幾乎動搖了佛教的法幢,可說是最嚴重的事件。這到底是什麼事?為了什麼?《阿含經》與各部廣律,都有提婆達多破僧的記載。提婆達多破僧,成了佛教公敵,當然毀多於譽。晚起(重編)的經律,不免有些不盡不實的傳說,但傳說儘管撲朔迷離,而事實還可以明白的發現出來。本文就是以抉發這一事件的真實意義為目的。
「破僧」是什麼意義?僧,是梵語僧伽的簡稱。釋尊成佛說法,很多人隨佛出家。出家的弟子們,過著團體生活,這個出家的集團,名為僧伽。破僧,就是一定範圍(「界」)內的僧眾,凡有關全體或重要事項,要一致參加:同一羯磨(會議辦事),同一說戒。如因故而未能出席,也要向僧伽「與欲」、「與清淨」,僧眾是過著這樣的團體生活。這樣的和合僧團,如引起諍執,互不相讓,發展到各自為政,分裂為兩個僧團:不同一羯磨,不同一說戒,就是破僧。這樣的破僧,名為「破羯磨僧」;如拘舍彌比丘的諍執分裂(《五分律》二四),就是典型的事例。這一類破僧,當然是不理想的,但並不是最嚴重的,因為各自集會、各自修行、各自弘法,不一定嚴重的危害佛教。這一類破僧,最好是復歸於和合。在未能和合以前,佛說:「敬待供養,悉應平等。所以者何?譬如真金,斷為二段,不得有異。」(《五分律》二四)不同的集團,都不失其為僧伽,所以都應受世間的供養。可是提婆達多的「破僧」,意義可完全不同了!以現代的話來說,應該稱之為「叛教」。不只是自己失去信仰,改信別的宗教,而是在佛教僧團裡搞小組織,爭領導權,終於引導一部分僧眾從佛教中脫離出去,成立新的宗教、新的僧團。這稱為「破法輪僧」,不但破壞僧伽的和合,而更破壞了正法輪。這種叛教的破僧罪,是最嚴重不過的五逆之一。在佛教史上,惟有提婆達多,才犯過破法輪僧的惡行。所以現在的破僧研究,實在是提婆達多叛教事件的研究。
二
提婆達多是一位怎樣的人物?對他的身世、行為,以及在佛教中的地位,作一番了解,這對於叛教事件的研究來說,是必要的。提婆達多,異譯作「調達」、「提婆達兜」,譯義為「天授」。他出身於釋迦王族,是「多聞第一」阿難的兄長。他與釋迦牟尼佛,是叔伯弟兄(《五分律》一五),如從世俗來說,他與釋尊是有著親密關係的。提婆達多出身貴族,「身長一丈五尺四寸」[A2](傳說佛長一丈六尺)(《十二遊經》)[A3],有「顏貌端正」(《四分律》四)的儀表。釋尊成佛第六年,回故國迦毘羅衛城,為父王及宗族說法,傳說此後有五百位釋族青年出家。與提婆達多一起出家的,盡是佛門的知名之士,如拔提王、阿那律陀、阿難、優波離等(《五分律》三;《根有律破僧事》九)。當時釋迦族有這麼多人出家,顯然是受了釋迦王子成佛的激發。釋尊在廣大比丘群的翼從中,受到王公以及庶民的禮敬;每一釋種子弟,莫不享受了與佛同族的一分光榮。加上淨飯王的鼓勵,提婆達多也就敝屣尊榮,度著出家的生活。
出家以後的修學生活,如《十誦律》(三六)說:「調達於佛法中,信敬心清淨。……出家作比丘,十二年中善心修行:讀經、誦經、問疑、受法、坐禪。爾時,佛所說法,皆悉讀誦。」[A4]《出曜經》(一四)也說:「調達聰明廣學,十二年中坐禪入定,心不移易,……誦佛經六萬。」[A5]從三學的熏修來說,提婆達多是著實難得的!他的戒律精嚴,是不消說的了!廣博聞持一切教法,實與阿難的風格相同;特別是專修禪定,引發神通。他的學習神通,諸部廣律一致記載;可能意樂不怎麼純淨,懷有競勝與誇揚自己的動機。但禪定與神通,雖不能徹底,也並不容易。神通要在禪定的基礎上,加以方便修發,所以提婆達多初夜後夜精勤不息,經常度著禪定的生活。《西域記》(九)還記有「大石室,提婆達多於此入定」[A6]呢!可惜他不曾能以真實智證入法性,不曾能位登不退,所以會以一念之差而全盤失敗!佛所以說:「戒律之法者,世俗常數;三昧成就者,亦是世俗常數;神足飛行者,亦是世俗常數;智慧成就者,此是第一之義。」(《增一阿含經》四三.四)
以提婆達多的尊貴身分(世俗的見解,總是特別受到尊敬的),加上精嚴的戒行、禪定、神通、博聞一切佛法,當然會受到在家、出家眾的尊敬。在家信眾方面,他得到了摩竭陀國王子阿闍世的尊敬,是諸部廣律的一致記載。如《四分律》(四)說:「阿闍世日日將從五百乘車,朝暮問訊(提婆達多),並供五百釜飲食(因為提婆達多與五百比丘共住)。」[A7]在當時,阿闍世王子的尊敬,可說無以復加,竟以為「比佛大師,其德殊勝」[A8]呢(《根有律》一四)!在帝國時代,得到了太子的崇敬,一般信眾的觀感,也就可以想見了!出家眾方面,尊者舍利弗就曾真心實意的「稱讚調達」(《五分律》三)[A9],說他「大神通!大威力」(《銅鍱部律.破僧犍度》);「大姓出家,聰明,有大神力,顏貌端正」(《四分律》四)。所以,當釋尊常在西部——舍衛與拘舍彌,而提婆達多以王舍城為中心而展開教化時,成為佛教的一時標領,受到了在家、出家眾的崇仰!
三
《四分律》、《五分律》,以及《銅鍱部律》,都說:當提婆達多弘化王舍城,得到阿闍世王子尊敬時,釋尊在跋蹉國的拘舍彌城。等到釋尊沿恆河東下,回到王舍城來,不久就引起了「破僧」事件。據各部廣律的一致傳說:提婆達多不滿釋尊而引起怨望,最初是為了向釋尊「索眾」,受到了釋尊的訶斥。「索眾」的情形,是這樣:「(調達)白佛言:世尊年已老耄,可以眾僧付我,佛但獨受現法樂;令僧屬我,我當將導。佛言:舍利弗、目犍連有大智慧神通,佛尚不以眾僧付之,況汝噉唾癡人!」(《十誦律》三六)[A10]就文義來說,提婆達多的意思是:世尊太衰老了!「為諸四眾……教授勞倦」(《根有律》一四)[A11],不如將統攝化導眾僧的責任交給他,釋尊也可以安心禪悅,怡養天年。但釋尊堅決的拒絕了他:舍利弗、目犍連那樣的大智慧、大神通,還沒有交託他,何況你這食唾的癡人!換句話說,要付託,也輪不到你呢!「癡人」,是佛常用的訶責語。「食唾」,《銅鍱律》作「六年食唾」,意義不明。這樣,不但沒有滿足提婆達多的請求,反而讚歎舍利弗、目犍連,使他感到難堪。「此為提婆達多於世尊所初生嫌恨」(《銅鍱部律.破僧犍度》),種下了破僧的惡因。提婆達多的向佛索眾,釋尊應該清楚地了解他的用心,這才會毫不猶豫的嚴厲訶責。對於這,要從多方面去了解。
一、佛法並無教權:在一般人看來,隨佛出家的比丘僧受佛的攝導,佛說的話總是無條件的服從,可說佛是無上的權威者。但真懂得佛法的,就知道並不如此;大家為真理與自由的現證而精進。法,是本來如此的真理;佛只是體現了法,適應人類的智能而巧為引導(或稱為佛不說法)。人多了,不能不順應解脫目標,適合時地情況,制定一些戒律。但這是僧團發生了問題,比丘或信眾將意見反映上來,這才集合大眾、制定戒條,而且還在隨事隨時的修正中。大家為了解脫,自願修習正法、遵行律制。所以在僧團中,有自己遵行的義務,也有為佛教而護持這法與律的責任。這是應盡的義務,根本說不上權利。僧伽,實在不能說是權力的組織。就是對於犯戒者的處分,也出於他的自願。否則,只有全體不理他(「擯」),或者逐出僧團了事。在僧團中,佛、上座、知僧事的,都是承擔義務、奉獻身心,而不是權力佔有;所以沒有領袖為佛教僧團的惟一特色。《中阿含經.瞿默目揵連經》裡,阿難充分闡明了這一意義。佛在《長阿含經.遊行經》中,說得更為明白:「如來不言我持於眾、我攝於眾,豈當於眾有教令乎!」[A12]所以,如提婆達多為了釋尊年老,而發心承擔攝化教導的責任,這應該基於比丘們的尊仰,而不能以個己的意思來移讓。如誤解釋尊有統攝教導的教權而有所企圖,那是權力欲迷蒙了慧目,根本錯誤了!向佛索眾,怎麼說也是荒謬的!
二、助佛揚化的上座:釋尊晚年,攝導眾僧的情形,究竟怎樣呢?釋尊是老了,如阿難說:「世尊今者膚色不復明淨,手足弛緩,身體前傾。」(《S》四八.四一)腰酸背痛,不時需要休息;釋尊的攝導僧團,事實上有賴於上座長老的助理。從經律看來,奉佛的教命而為眾說法,或奉命執行某項任務,主要是阿那律陀、阿難、舍利弗、目犍連。阿那律陀,也是佛的堂弟,大阿羅漢,天眼第一。可惜他的肉眼有病,不能多承擔為法的義務。釋尊晚年,也可說從阿難出任侍者(釋尊五十六歲)以後,佛教就在內有阿難、外有舍利弗與目犍連的助理下,推行教化。阿難重於內務,而一般的教化、遊行攝導,都是舍利弗與目犍連同心協助。這裡且引幾節經文來證明。佛說:「此二人者,當於我弟子中為最上首,智慧無量,神足第一。」(《五分律》一六)[A13]又說:「舍梨子比丘,能以正見為導御也;目乾連比丘,能令立於最上真際,謂究竟漏盡。舍梨子比丘,生諸梵行,猶如生母;目連比丘,長養諸梵行,猶如養母。是以諸梵行者,應奉事供養恭敬禮拜。」(《M》一四一;《中阿含經》七.三一)[A14]釋尊對於舍利弗與目犍連的功德,對二人的教導學眾、陶賢鑄聖,讚譽為如生母與養母一樣,那是怎樣的器重呢!經上又說「若彼方有舍利弗住者,於彼方我則無事」(《雜阿含經》二四.六三八)[A15];「我觀大眾,見已虛空,以舍利弗、大目揵連般涅槃故。我聲聞唯此二人,善能說法,教誡教授」(《S》四七.一七;《雜阿含經》二四.六三九)[A16]。這是二大弟子涅槃以後,釋尊所有的感歎。僧團中沒有他們,顯然有(空虛)僧伽無人之慨。有了舍利弗,釋尊就可以無事(放心);沒有了他,又非釋尊自己來處理不可。這可見二人生前,在僧伽中所有的地位了!某次,舍利弗與目犍連,與五百比丘來見佛。聲音吵鬧了一點,釋尊叫他們不必來見,到別處去。後來,釋尊又慈愍他們,讓他們來見佛。釋尊問他們:我不要你們來,你們的感想怎樣?舍利弗說:我想「如來好遊閑靜,獨處無為,不樂在鬧,是故遣諸聖眾耳!……我亦當在閑靜獨遊,不處市鬧」[A17]。釋尊立即糾正他:「莫生此念!……如今聖眾之累,豈非依舍利弗、目乾連比丘乎!」[A18]目犍連說:我想「然今如來遣諸聖眾,我等宜還收集之,令不分散」[A19]。釋尊聽了,讚歎說:「善哉!目連!如汝所說。眾中之標首,唯吾與汝二人耳!」(《增一阿含經》四五.二)[A20]從這一對話中,看出了釋尊是器重二人,而將教誨聖眾(僧)的責任囑累他們。內有阿難,外有舍利弗(目犍連),覺音的《善見律》,也透露這一消息:「時長老阿難言:除佛世尊,餘聲聞弟子,悉無及舍利弗者。是故阿難若得(衣、食、藥)……好者,先奉舍利弗。……(舍利弗說)我今應供養世尊,阿難悉作,我今得無為而住。是故舍利弗恒敬重阿難。」[A21]彼此相敬,內外合作,在釋尊衰老而不勝繁勞的情形下,使僧眾清淨,佛法得迅速的發展開來。所以從表面看來,釋尊統攝的僧團,部分責任在阿難與舍利弗、目犍連的身上。為眾說法,是他們;有什麼事,也要他們去(如去黑山驅逐馬師與滿宿)。
上座長老,本來還有不少。摩訶迦旃延,遊化到阿槃提國去了。摩訶迦葉,不大顧問僧事,總是與一類頭陀行者,自己去精進修行。
三、提婆達多與舍利弗、目犍連:釋尊晚年攝理僧伽的實際情形,如上面所說,得力於舍利弗與目犍連——二大上首弟子的攝理助化,二人也就成為佛的「脇侍」、「雙賢弟子」。後起之秀的提婆達多,舍利弗也曾予以讚揚。但在提婆達多的聲望不斷提高時,從經律看來,對於舍利弗與目犍連,早就存有深刻的意見了。提婆達多的向佛「索眾」,並無反佛叛教的意義。他承認「世尊是諸法之主」(《四分律》四)[A22],只是希望在僧團中獲得教授攝理的地位;初步是企圖得到舍利弗與目犍連的地位。釋尊不答應他,又讚揚舍利弗與目犍連,問題就這樣的惡化起來。
舍利弗、目犍連與提婆達多,彼此存有歧見,有幾點可為證明。一、提婆達多的弟子月子比丘,來見舍利弗。舍利弗問起:提婆達多怎樣的說法教化?月子說:「提婆達多如是說法言:比丘心法修心,是比丘能自記說:我已離欲,解脫五欲功德。」[A23]舍利弗批評說:「何以不說法言:比丘心法善修心,離欲心,離瞋恚心,離愚癡心,……自記說言:我生已盡!」(《雜阿含經》一八.四九九)[A24]同樣是「修心」,但彼此的著重不同,也就不免成為不同的派別。這如神秀的「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A25],被慧能修改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A26],就流為北禪與南禪的對立一樣。提婆達多的見地,與他的「五法是道」[A27]有關,到下面再為說明。二、提婆達多的上首弟子,也是最忠實的四大弟子之一——瞿迦梨(或作瞿婆利等),對舍利弗與目犍連,曾有過嚴重的譏毀。事情是這樣:舍利弗與目犍連逢到暴雨,進入一石室中避雨。石室中,先有一位牧牛的女人在裡面。這位牧女,胡思亂想,欲意纏綿,以致流失不淨。雨停了,舍利弗與目犍連離去,恰巧為瞿迦梨所見。他知道了二人與牧女同住石室,又看出了牧女的曾有欲情,所以斷定為:舍利弗與目犍連行不淨行。他向諸比丘說:「諸君常言舍利弗、目揵連污清淨行,我向者具見此事。」[A28]他見了釋尊,舉發舍利弗與目犍連為「惡欲者」。釋尊一再告訴他:「汝宜及時悔心!……何以故?此等梵行全。」[A29]瞿迦梨也再三的說:「知如來信彼人意淨,但為眼見舍利弗、目揵連為惡。」(《鼻奈耶》四)[A30]瞿迦梨謗舍利弗等而墮地獄,為多種經律所說到。這顯然是由於一向存有敵意,所以藉此來打擊二大上首的道譽。三、提婆達多的另一大弟子——迦留盧提舍,對這事也與瞿迦梨一樣(《S》六.八)。四、一次,「舍利弗患風,有一(作藥用的)呵梨勒果,著床脚邊。瞿伽離來,……見,語諸比丘:世尊讚歎舍利弗少欲知足,而今藏積我等所無」(《五分律》二六)[A31]。這麼大的小事,也要拿來對舍利弗誹毀一番,可以想見情形的嚴重了!據這幾點來說,舍利弗與提婆達多的見地不相同;而提婆達多系的比丘,早在不斷的誹毀舍利弗與目犍連。這為了什麼?不外乎想取得僧眾的同意,而獲得僧伽中的領導地位而已。
四、揭發破僧的序幕:釋尊六十歲以後,大部分時間常在舍衛城(《僧伽羅剎所集佛行經》)。大概年事漸高,所以減少了長途遊化的生活。各方比丘眾,每年安居前後,盡可能來禮見釋尊。此外,就是舍利弗等大弟子遊化攝導,以保持僧伽的和合。該是那個時候吧!提婆達多弘化於王舍城,得到了輝煌的成就,竟取得阿闍世王子的信敬;大有釋尊初來王舍城,得到頻婆娑羅王信奉的那種情況。提婆達多開始懷有統攝僧眾的雄心;他的野心,目犍連最先報告了釋尊,那時釋尊在拘舍彌(《五分律》)。等到釋尊回王舍城來,比丘與信眾們,當然會集中而歸向於釋尊。就是釋尊的上首弟子——舍利弗與目犍連,論智慧、神通,論(出家)年齡,論德望,都遠遠的超過了提婆達多。在這種情形下,提婆達多得到了三大力量的支持,開始走入歧途,向佛索眾。索眾的話,說來似乎好聽,而其實是嫉視舍利弗與目犍連,進而要求釋尊不要再顧問僧事。領導權的爭取,與出家的初意——為法教化,意義相離得太遠了!也難怪釋尊的訶斥。
四
提婆達多向佛「索眾」沒有達成目的;他在三大力量的誘惑與鼓舞下,更向破僧的逆行前進。三大力量是:王家尊敬,釋種擁戴,苦行風尚。
一、王家尊敬:起初,提婆達多得到王子阿闍世的尊敬供養。後來,父王頻婆娑羅的政權,漸落入阿闍世手中,終於篡奪王位,父王也就被囚禁而死。那時,提婆達多受摩竭陀國阿闍世王的尊敬供養,當然也受到王家、民眾、部分出家眾的尊敬,在佛教中的優越地位,是可以想見的!但這只能造成他的有利情勢,誘發他統攝佛教的野心,而不能以政治權力來干預宗教、取得統攝僧伽的資格。古代宗教的成立與發展,是憑藉自身的感召、大眾的信仰,而不是取決於政治的支持。所以王家的尊敬,不可以政治權力來解說。事實上,阿闍世王也沒有以政治權力來干預宗教,造成提婆達多統攝僧眾的地位。
經律一致記載:提婆達多的破僧,是受了利養恭敬的損害。如佛在拘舍彌時,最初發覺提婆達多的用心,就告訴比丘們:「芭蕉、竹蘆,以實而死;駏驉懷妊,亦喪其身;今調達貪求利養,亦復如是。」(《五分律》三)[A32]「利養恭敬」,或說「名聞利養」、「名利」,是引發提婆達多破僧的因素。說到貪求名利的過失,約可分三類:一、出家後,一切為了名利,那是「形服沙門」。這種人的罪行昭彰,是不可能造成破僧罪的。二、有些出家人,多聞持戒,精進修行,不失為清淨比丘。但德望一高,利養不求而自來。名利一來,逐漸腐蝕了精進的道念,有的變得生活糜爛,甚至墮落不堪。對這類比丘,佛每以「利養瘡深」[A33]來警策。提婆達多與上二類不同,是屬於另一類的。他受到利養恭敬,受到讚歎,不免得意忘形,不再認識自己,而自視越來越高。於是,更精嚴、更刻苦的修行,更能將自己所得的施散給同學,而追求更大的尊敬。根源於我見的主宰意識(慢、權力欲),越來越強,覺得自己最偉大,僧眾的統攝非自己不可。這是領袖欲,是從王家尊敬——利養恭敬所引發的。
二、釋種擁戴:釋種,指釋迦族出家的比丘、比丘尼眾。釋尊出身於釋迦王族;從佛出家的弟子,不問他的種族如何,一律平等。為了與其他外道出家不同,稱為「釋沙門」,所以說:「四姓出家,同稱為釋。」釋尊攝化的出家弟子,確是不分種族階級,一律平等的。但出身於釋迦族的比丘、比丘尼,與佛同族,多少有些優越感;對於僧伽的統攝,在釋尊晚年,或預想到涅槃以後,極可能認為應由釋族比丘來統攝、來繼承釋尊攝化四眾的事業。從世間來說,這些也是人情之常,但與佛法卻並不相合。從經律看來,擁戴提婆達多的,恰好就是釋族的出家眾。這一問題,似乎還少有人說到,所以要多多引述來證成這一論題。
提婆達多有四伴黨,也就是提婆達多集團中的核心人物,名三聞達多、騫荼達婆、拘婆(迦)離、迦留羅提舍(人名譯音,經律中每譯得多少不同;這是依《四分律》說的)。其中,三聞達多與拘迦離是這一系的傑出人士。據《根有律破僧事》(九)說:四人都是「釋種出家」。《眾許摩訶帝經》(一三)說到釋種出家,有名「海授」的,即三聞達多的義譯。又如迦留羅提舍,《根有部苾芻尼律》(五)義譯為「根本」;吐羅難陀尼說他「是釋迦種」。這可見提婆達多系的主要人物,都是釋種了。此外,律中有名的六群比丘,是難陀、跋難陀、迦留陀夷、闡那、阿溼鞞、不那婆娑。《僧祇律》(二六)說「六群比丘共破僧」[A34],而《五分律》(二五)所說的調達眷屬,也列有額鞞(即阿溼鞞)、分那婆藪(即不那婆娑)在內。比丘犯戒,釋尊因而制定學處(戒);在律師們說起來,幾乎都是這六位初犯的。這姑且不作深論,要說的是:助提婆達多破僧的六群比丘,不是釋種,就與釋種有密切關係。如《薩婆多毘尼毘婆沙》(四)說:「五人是釋種子王種:難途、跋難陀、馬宿、滿宿、闡那。一是婆羅門種,迦留陀夷。」[A35]其中,難陀釋子、跋難陀釋子,是弟兄;在律中是被說為貪求無厭的比丘。阿溼鞞與不那婆娑(義譯為馬宿、滿宿),「事事皆能,亦巧說法論議,亦解阿毘曇」(《薩婆多毘尼毘婆沙》四)[A36];在律中,是「污他家,行惡行」(依中國佛教說,是富有人情味)的比丘。闡那(或譯車匿)是釋尊王子時代的侍從,有部說他是釋種,但從《僧祇律》(七及二四)看來,是釋族的奴僕;在律中,是一位「惡口」比丘。迦留陀夷是「淨飯王師婆羅門子」(《十誦律》一七)[A37],是釋尊王子時代的侍友(《佛本行集經》一六);在律中,是被說為淫欲深重的比丘。這六位釋族或與釋尊有關係的比丘,都曾是提婆達多的擁護者。再說到比丘尼:佛世的比丘尼,以釋迦族,及釋迦近族——拘梨、摩羅、梨車族女為多(《僧祇律》三九;《四分律》四八)。女眾更重視親族及鄉土的情誼,當然是提婆達多的擁護者了。被律師們看作犯戒、不護威儀的惡比丘尼,《四分律》與《僧祇律》作「六群比丘尼」,《根本一切有部律》作「十二眾苾芻尼」,而《十誦律》索性稱之為「助調達比丘尼」。例如:提婆達多伴黨迦留羅提舍「是釋迦種」,他有姐妹七人,都出家為比丘尼,偷羅難陀就是其中的一人(《十誦律》四一、四七)。偷尼自稱「我生釋種,族姓尊高」(《根有部苾芻尼律》一九)[A38],他是十二眾比丘尼的首領(《根有律雜事》三二)。偷羅難陀尼曾讚歎「提婆達、三聞陀羅達、騫駄羅達婆、瞿婆離、迦留羅提舍」[A39]為「龍(象)中之龍」[A40],說「舍利弗、目犍連、大迦葉」為「小小比丘」[A41];律說「偷羅難陀尼為提婆達部黨比丘尼」(《四分律》一三;《十誦律》一二)。總之,釋種的比丘、比丘尼,多數擁護提婆達多,極為明顯。
再舉二事來說明:一、六群比丘的「惡口」闡那,到底是怎樣的呢?他說:「大德!汝等不應教我,我應教汝。何以故?聖師法王,是我之主;法出於我,無豫大德。譬如大風吹諸草穢,并聚一處。諸大德等種種姓、種種家、種種國出家,亦復如是;云何而欲教誡於我?」(《五分律》三)[A42]《善見律》(一三)譯為:「佛是我家佛,法亦是我家法,是故我應教諸長老,長老不應反教我。」[A43]他不能接受比丘們的教誡,顯然是由於「貢高」,由於自己是釋種、曾事奉釋迦太子而起的優越感。他的理由是說:佛出於釋迦族,法是釋迦佛說的,所以應由我們釋種比丘來攝化教導你們(僧眾)。這種想法,不正是釋種比丘、比丘尼擁戴提婆達多來向佛「索眾」的意趣嗎?二、六群中的迦留陀夷,雖在律師們看來極不如法,但應該是非常傑出的比丘。他出家不久,就證阿羅漢果(《善見律》一七),是波斯匿王夫人末利的門師(近於中國的歸依師)(《四分律》一八;《十誦律》一八;《僧祇律》二〇),曾教化舍衛城近千家的夫婦證果(《十誦律》一七);讚佛的《龍相應頌》(《中阿含經》二九.一一八),為《發智論.雜蘊》所引用(「那伽常在定」,就是出於此頌)。某次,迦留陀夷對於舍利弗所說的:三學成就,「若於現法不得究竟智,身壞命終,過摶食天,生餘意生天,於彼出入想知滅定」(《中阿含經》五.二二)[A44],曾一而再、再而三的否定他的見解,從僧中論諍到佛前。這是思想上的不合;末了由釋尊呵責迦留陀夷,才停止辯論。那一次,釋尊也同時呵責阿難:「上尊名德長老比丘為他所詰,汝何以故縱而不撿!汝愚癡人!無有慈心,捨背上尊名德長老!」[A45]在律中,比丘們辯論詰責,阿難從來也沒有;不曾使用判決勝負中止辯論的權力,釋尊為什麼要呵責呢?不免有「是他所作而我得責」[A46]的感慨了!其實,是釋尊見到他在釋族比丘系、十方比丘系的爭辯中,他「捨背上尊名德長老」舍利弗,而採取了中立觀望的態度。說到阿難,與舍利弗、目犍連本來非常友善。他的慈心重,溫和謙順,雖有學不厭、教不倦的特德,但沒有目犍連、提婆達多、大迦葉那樣的強毅果決。他作佛的侍者,忠於職務,沒有私心。在釋族比丘與十方比丘的對立中,提婆達多向佛索眾,進而破僧的過程中,阿難始終是以佛的意見為意見。只有在迦留陀夷與舍利弗的辯詰中,採取了中立立場,也僅此一次受到了釋尊的呵責。
釋迦比丘與十方比丘,早就有些不協調。作為十方比丘上首的舍利弗與目犍連,從經律看來,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誹毀、責難。等到提婆達多的德望高起來,向佛「索眾」(引起破僧),三聞達多等四伴黨是絕對支持的,六群比丘、六群比丘尼是附和的;其他的釋族出家者,也多少有些同情吧!
三、苦行風尚:印度恆河流域的苦行精神,特別發達。與釋尊同時而多少早一些的尼犍親子,出於毘舍離王族,立耆那教,特重苦行。一直到現在,印度還有不少的耆那教徒。釋尊出家修學時,也曾苦行了六年。在當時,苦行主義確是非常風行的,如《五分律》(二五)說:「此摩竭、鴦伽二國人,皆信樂苦行。」[A47]破(法輪)僧,是從佛教中分出一部分比丘而自成僧伽,自立新宗教。這不但要僧中有人附和,更要適合時代趨勢(契機),而得信眾的歸依。時代是苦行主義風行,而提婆達多正是一位頭陀苦行者。他向釋尊索眾而不得,內有釋種出家的擁戴,外應時代苦行的風尚,這才索性標揭苦行教條,起來破僧。
提婆達多所標榜的,主要是「五法」,廣律中都有說到,《四分律》敘述得最明白。提婆達多以為:「如來常稱說頭陀少欲知足樂出離者,我今有五法,亦是頭陀勝法,少欲知足樂出離者:盡形壽乞食,盡形壽著糞掃衣,盡形壽露坐,盡形壽不食酥鹽,盡形壽不食魚及肉。」(《四分律》四)[A48]這是與頭陀行相近的;頭陀行值得稱讚,這五法可說更精嚴些。於佛法缺少正見的,會迷迷糊糊的跟著走,還自以為了不起呢!但所說的五法,各律傳說也略有不同,惟《毘尼母經》(四)與《四分律》一致。茲列表如下:
《四分律》 《十誦律》 《銅鍱律》 《五分律》 常乞食────受乞食────常乞食────常乞食 糞掃衣────受衲衣────糞掃衣 常露坐────受露坐────樹下坐────八月露坐.四月住草庵 ┌─不食酥乳 不食酥鹽───────────────┤ └─不食鹽 不食魚肉───斷魚肉────不食魚肉───不食魚肉 受一食 常住阿蘭若
此外,還有《根有律》的《破僧事》,前後三說——卷十、十一(《律攝》同此說)、二十,多不盡相同。綜合的看來,衣服方面,主張盡形壽糞掃衣,不受施主施衣。住處方面,主張盡形壽住阿蘭若、露地坐、樹下坐,不受住房屋。飲食方面,主張盡形壽乞食,不受請食;特別主張不食酥、鹽、魚、肉等。這些,與頭陀行相近,也與受比丘戒時所受的四依法相近。四依法是:盡形壽依糞掃衣住、依乞食住、依樹下住、依陳棄藥住。那麼,提婆達多的五法,為什麼成為反佛法的標幟呢?
五
提婆達多標榜「五法」,造成了破僧的惡行。五法與佛法的不同何在?有些律師,也有點邪正不分,如《毘尼母經》(四)說:「提婆達多五法,不違佛說,但欲依此法壞佛法也。」[A49]這是不對的!如五法不違佛法,那唱道五法怎麼會壞佛法呢?要知提婆達多的五法與佛法,完全不同。試以兩點來說明:
一、提婆達多的五法,是絕對的苦行主義,盡形壽奉行而毫無通變。自以為:「出家求道,宜應精進。瞿曇沙門亦有此法,不盡形壽,我今盡形壽受持此法。」(《善見律》一三)[A50]釋尊是中道主義,鹿野苑最初說法,即揭示了不苦不樂的中道行。這不是偏激的一邊,而是有通變性、寬容性、多方適應性的。如佛說四依(四聖種),是出家者立下決心,作最艱苦的準備。出家依信眾而生活,不一定能四事具足;如遇到生活艱苦的時候,那是意料中事,能忍受艱苦,身心安定而不失道念(否則就退心了)。實際上,出家受四依法,並不是一定非苦不可。所以不一定乞食,也可以受請;不一定糞掃衣,也可以受施衣;不一定樹下坐,也可以住房舍重閣;不一定陳棄藥,也可以食酥等。又如十二頭陀行,佛也曾讚歎。那因為有些苦行根性愛好這些苦行,其實修解脫行的,不一定要修頭陀行。如修八正道,頭陀行者可以解脫;人間比丘也可以解脫;在家弟子享受豐富,也可以解脫。以釋尊自身來說,沒有修頭陀行,有時受百味飲食、價值百千兩金的金縷衣,高樓重閣,百千人共住,豈不也還是少欲知足、樂獨住嗎?眾生根性不等,如一定受五法,或持十二頭陀行,那只能適應少數人,而反障礙了多數人出家修學。所以釋尊不同意提婆達多的五法,如《善見律》(一三)說:「若許調達五法者,多有善男子出家,若受持此法,則於道有(障礙)難。」[A51]又如《薩婆多毘尼毘婆沙》(三)說:「此五法,佛常自讚歎。……所以讚歎者,云四聖種能得八聖道,成沙門四果。今調達倒說云:八聖道趣向泥洹,反更遲難。修行五法以求解脫,其道甚速;是故說為非法。」[A52]這是說,佛制四聖種(四依),只是為了比丘依信眾而生活,得來不易,所以不可不得少為足,隨緣修行,修八聖道而證聖果。而調達卻重於苦行,以為八聖道不夠精進;修精苦的五法,才容易得道。這是落入苦行主義,所以是「非法」。苦行主義是:學道非盡形壽修苦行不可;修苦行才容易解脫。這種偏激的苦行主義,與佛的中道主義不合,所以提婆達多以五法為教,造成了破僧的局面。
二、釋尊的中道行,我曾解說為「以智化情」[A53]。換言之,中道的佛法,不重於事相的、物欲的壓制,而重於離煩惱,顯發心清淨性,解脫自在。而提婆達多的五法,卻是重於物欲的壓制;越著重這方面,就越流於苦行。上面曾說到:提婆達多說法的要點是:「心法修心,是比丘能自記說:我已離欲,解脫五欲功德。」(《雜阿含經》一八.四九九)[A54]可見提婆達多的修心決要,是壓制物欲。不受五欲(微妙的色聲香味觸)功德,專精苦行,養成厭惡五欲、不再愛好五欲的習性,稱之為離欲、解脫,以為是真解脫了。這樣的修心法,淺些的是戒行,深些的是定行(定是離欲的,喻為「如石壓草」)。不知道煩惱絲毫未動,只是暫時潛伏而已。一遇因緣,貪瞋癡全部發動,定也退了,神通也失了,戒也會犯了。所以佛說:惟有「智慧成就者,此是第一之義」[A55]。提婆達多重於精苦的戒行、定行,重在外在物欲的克制,而不修內心智證的淨化,所以舍利弗批評他「何以不說法言:比丘心法善修心,離欲心,離瞋恚心,離愚癡心」[A56]而得心解脫呢!
這樣,佛說的中道行,是寬容而多樣性的,不是偏激的兩邊。修心方面,是以智證法性而銷融情欲,而不是專在物欲的壓制上做工夫。而提婆達多的五法,偏於苦行;修心,偏於壓制物欲。在一般看來,也許覺得他精苦卓越,比釋尊的正法更高妙呢!提婆達多不也自以為「瞿曇沙門亦有此法,不盡形壽,我今盡形壽受持此法」[A57];自以為「頭陀勝法」[A58]嗎?提婆達多標榜這五法,以為勝於釋尊的中道,這當然會因此而破僧了!
提婆達多以五法為教而破僧,經過如下:一、提婆達多等議決,再向釋尊提出,希望釋尊能採取五法,制為比丘必學的戒法。釋尊當然否定了,認為:常乞食是好的,但也不妨受請食;……不食魚肉是可以的,但也不妨食三淨肉(《善見律》一三)。提婆達多這一著,是相當利害的。因為如釋尊採用而制為必學的戒法,那是提婆達多的苦行主義勝利了,他在僧伽中也自然提高到領導地位。如釋尊不採用,那就可以標榜苦行,自以為精進。「瞿曇(釋尊)不盡形壽持,我能盡形壽持」,超佛一等。二、提婆達多與他的伴黨,不斷宣傳五法,以為這才能迅速而容易解脫。三、恰好逢到那年饑饉,比丘們在安居期中的生活相當艱苦;提婆達多獲得王家的護持,所以隨從他的部分比丘生活過得比較好。這是個有利的時機,提婆達多就在大眾中,提出五法來進行表決(「行籌」)。結果,有五百位初學比丘贊同他的意見。這樣,他就率領這一群比丘到伽耶山住下,而在同一界內自行布薩說戒(《十誦律》四六;《鼻奈耶》五等)。對佛說的經教、比丘僧的制度服裝,也多少修改(《十誦律》三六;《薩婆多律攝》四等),成立新的僧伽,就這樣達成了破僧的目的。
六
再說破僧的結果及其影響。提婆達多真的破僧了,作新佛、立新教了,但並不如預期的理想。因為在釋尊授意,經舍利弗等採取對策後,提婆達多就完全失敗。一、提婆達多既宣揚五法是道,佛就命僧伽推舉舍利弗(或說阿難),到王舍城向信眾們宣告:「若受調達五法教者,彼為不見佛法僧。」(《五分律》三;《十誦律》等大同)[A59]這是說,提婆達多的五法,與佛法不合,要佛教信眾不受他的誘惑,而削弱他的力量。二、在出家眾中,對於提婆達多及其伴黨,先由與他們親密友善的去勸說,再由多數比丘去勸告,再由全體僧眾來一勸再勸:「汝莫為破和合僧勤方便,當與僧和合。」(《五分律》三等)[A60]這樣的極盡人事,展開一致的反分裂運動。對提婆達多來說,仁至義盡;對僧眾來說,也從一致行動中加深了團結。三、眾律一致記載:提婆達多率領五百比丘,實行破僧;舍利弗與目犍連立刻採取對策,也到提婆達多那邊去。提婆達多正在歡喜,以為舍利弗等也來附從他,而不知舍利弗暗暗的向五百比丘勸告說服,目犍連以神通感召,馬上又把五百比丘帶回釋尊這邊來。這麼一來,提婆達多的破僧,僅剩他自己與伴黨四人了。這可能不止僅剩五人,但多數比丘確乎都在釋尊這一邊。提婆達多破僧,沒有能成立強大的新宗教,不如預期的理想;而阿闍世王的信敬也淡薄了。提婆達多的新教夢,一旦破滅,晚年挫折,不久也就死了!
提婆達多破僧的失敗,原是必然的,只是提婆達多醉心於權威,妄自誇大,不自量力罷了!如王家尊敬,僅能造成有利情勢,但並不能以政權干預來統攝僧伽、創立新教。釋種比丘的擁戴,可能支持他索眾,卻不能支持他破僧。從索眾而發展到破僧,已變質為叛棄佛教、與釋尊為敵。傳說有推石壓佛、縱象害佛的故事,敵害釋尊,釋種比丘怎能支持他呢?而且,釋種六群比丘、比丘尼,多數根性是近於「樂行」的;佛弟難陀、侍者阿難,也還是一樣。那麼提婆達多的標榜苦行,也就等於取消了支持自己的力量。苦行,誠然是時代風尚。但比丘的頭陀苦行者,如大迦葉、優波斯那等集團,都是十方比丘,對於釋種中心運動早就不表同情,焉能因標榜苦行而就改變他們的立場!何況這些苦行頭陀從佛已三、四十年,提婆達多又憑什麼使他們追隨自己、執弟子禮呢!所以,轟轟烈烈的破僧運動,一經舍利弗、目犍連傳達釋尊意旨,展開反分裂運動,提婆達多就立刻失敗下來。
破僧的結果是失敗了,但對佛教的影響,是廣泛的、深遠的。在社會信眾方面,引起不良反應。當舍利弗傳達釋尊的意旨,到王舍城宣告提婆達多的非法時,引起了社會的疑難與譏嫌。如說:「時彼眾會皆悉唱言:沙門釋子更相憎嫉,見調達多得供養,便作是語。」(《五分律》三;參《十誦律》三六;《四分律》四)[A61]提婆達多素為朝野所景仰,突然而來的評斥,是會使人驚疑的。有人以為:「是上人調達,身口可作惡耶?」(《十誦律》三六)[A62]就是比丘,有些也會不信的(《增一阿含經》一一.一〇,四三.四)。從傳記看來,阿闍世王於釋尊缺乏信心,所以破僧事一告段落,釋尊就回舍衛城。後因王舍城多疫,闍王才心悔,禮請釋尊還王舍(《根有律藥事》五)。經耆婆的引導,阿闍世王又歸依釋尊(《D》二;《長阿含經》二七)。不久,釋尊就東去毘舍離,作涅槃前的最後遊行。這可見,釋尊晚年,王舍城的法化是不免受到影響的。在出家眾方面,影響更大。提婆達多是釋種,伴黨也是釋種;提婆達多失敗了,釋種比丘不免受到十方比丘的嫉忌誹毀。六群比丘被看作毀犯的象徵,眾惡歸之。甚至釋族而新求出家,也不免受到留難或者拒絕。釋族比丘與十方比丘間的不和諧,為後來佛教分化的一大因素。餘波蕩漾,一直延續到七百結集的時代。
七
有些是可以不必說的,但不妨附帶的敘述一下,以說明廣律有些是律師們的口頭傳說,治律者應有所抉擇。提婆達多破僧,罪大惡極,這是不消說的;但有些也不免是造口業。如提婆達多修定而發神通,因神通而化阿闍世王子,這才受到利養恭敬,引起索眾破僧。依《銅鍱律》、《四分律》(四)、《五分律》(三),修定發通,是從釋尊學習的。有些人覺得:如不教他發神通,那不是不會破僧嗎?釋尊怎麼會教他?為了說明與釋尊無關,有的說:釋尊不教他,五百大羅漢也不教他,阿難以親屬愛而教了他(《十誦律》三六)。有的說:是從阿難的和尚——十力迦葉學習的(《根有部苾芻律》一四;《根有律破僧事》一三)。照這種想法,如不讓提婆達多出家,不是更好嗎?因此有的說:釋尊不許他出家;後來他自剃鬚髮(「賊住」),從破戒比丘修羅陀學習的(《增一阿含經》四九.九)。傳說不同,只是為了滿足那種淺薄的想法。其實,從佛學習而得定發通,有甚麼過失呢!
提婆達多破僧,就是想作新佛;作新佛,就非處處模倣釋尊不可,故事就這樣的多起來。釋尊體格極強,所以耆婆為釋尊治病,用酥一斤。提婆達多有病,也就非服酥一斤不可;可是體力差,消化不了,病苦反而增加了。釋尊可憐他,以神力治了他的病,提婆達多反而說:釋尊有這樣高明的醫術,可以依此為生(邪命)。這故事已有點不近情了!還有,釋尊有三十二相,身作金色。提婆達多為了身作金色,以沸油灑身,然後塗上金箔,痛苦不堪(《根有律破僧事》一八)。釋尊腳下有千輻輪相,提婆達多就叫鐵匠來,用熱鐵烙足以造成千輻輪相(《根有律破僧事》一八)。這二則故事,我覺得不一定刻畫出提婆達多的愚癡,只表示了故事編造者的過於幼稚!
這還不過幼稚可笑而已,還有荒謬的呢!提婆達多破僧失敗,又想回故國作王。他求見耶輸陀羅,想與他結婚,以便登上王位。耶輸陀羅與他握手;耶輸陀羅力大,使提婆達多的五指出血。提婆達多還不死心,又去見「舍迦」(即釋迦)種,要求讓他作王。大家要他取得耶輸陀羅的同意,結婚,才公推他作王。他再進宮去見耶輸陀羅,耶輸陀羅執住他的雙手,十指流血,狼狽而逃(《根有律破僧事》一〇)。前年日本攝製釋迦傳影片,有提婆達多入宮強佔耶輸陀羅事,引起了佛教界的公憤,其實這是根據古代律師的荒謬捏造而改編的。考釋尊八十歲入涅槃,為阿闍世王八年。提婆達多的索眾、破僧,在阿闍世王登位前後。所以這是釋尊晚年,約在釋尊七十到七十五歲間的事。提婆達多與釋尊的年齡相近,也是七十高齡的耆年了!耶輸陀羅,比釋尊小不了幾歲;那時已出家近二十年了。故事的編造者,毫無時間觀念,只顧說來好聽。這到底是醜詆提婆達多呢?還是誣辱耶輸陀羅呢?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7 冊 No. 27 華雨集(三)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編輯說明】本資料庫由中華電子佛典協會(CBETA)依《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所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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