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水臺集卷第十二
傳
龍池禹門幻有傳和尚傳
師名正傳,號幻有,生應天溧陽呂氏。幼豐碩,穎異不羈。丱歲體忽尪弱,自以為壽不得長,因感香山小說,思出家焉!年二十二依荊谿沙門樂菴剃落,尋詣六庭法師習講學木叉戒法。俄舍去叩菴,菴為開導,師感奮自誓。一夕聞燈華爆有省,白菴,菴可之。菴沒,師心喪三年,然後治任[A1]抵神京,初謁笑巖寶公。公高峰十世孫,海舟慈其又大父也,契悟廣大。楚黃無念禪師遊方時擬叩公,流輩咸為不可,蓋禪門方死繩墨,公乃逸格提將來者,無所緣泊,故畏忌之。
公見師至便問:「上座何來?」師云:「南方。」公曰:「來此擬需何事?」師云:「乞印證心地工夫。」公曰:「認得心地便休,何更有工夫印證邪?」師云:「不得不舉似過。」公曰:「參堂去。」師珍重。晚入室,方具述所以,公驀趯出一隻鞋曰:「向這裏道一句著。」師芒然,中夜旁皇。公晨起見師猶立簷楹間,驀喚師,師回顧,公翹足作修羅障日月勢,師遂有省而機不發。
一日有僧辭公,公問:「何往?」僧云:「禮遍融師去。」公曰:「曾與伊會過麼?」僧云:「若論會則遍界無避處。」公睥睨曰:「汝在廬山會過矣!」僧畣:「無。」公笑而不語,師頓見公用處。久之辭去,公署正宗付焉!且以一笠戴師曰:「以此覆之,無露圭角。」師受旨,徑往五臺棲息祕魔嵒,景不出山者一十三載。會太常鶴徵唐公問道臺山,見師如夙契,懇師南還,師以菴未塔聽之,至荊谿,公則以龍池延師焉!
龍池故一源禪師道場也。嘉隆以來,先德物故,東南法社,例如灰冷。師至,愴然念百丈大智之風,有徒數輩,一如萬指臨之,於是擔簦負笈之人聞其風而有在於是者咸集焉!槌拂之下多穎脫而去者,而天童悟、報恩修,稱寂閒二大士矣!
住六年謝事,復遊燕都居普炤寺。時縉紳輩留神空宗,日夕從師質證,嘗一日舉扇展示諸大夫曰:「當時孔子還知有者箇麼?」皆曰:「不知。」師曰:「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聻!」眾躍然,其揭示多此類法。
師月川與師同參寶公,左袒清涼以非肇公《物不遷論》,當世莫能抗其說。師乃反覆剖析累萬言,或者竊議以為:「曷不自疆理,乃踰畔而耕邪?」師曰:「吾誠不與比憂,然後世將遂謂法門無人耳!」川卒毀版以謝。居無何,有為妖書詆上者,詔捕弗獲,當事者藉口桑門,時紫柏可公逮繫矣!一時名德引去馳師,師笑曰:「學道期了生死,生死了,顧反畏禍邪?」高臥如故。事寢,乃赴唐公再住龍池之命。
師前後京師二十餘年。當是時,兩宮奉我田服之徒方藉以有為,師獨無所事,生平如饑如渴,一以道為己任。故終師之世,陞堂入室無虛日,好以「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話問士大夫;「般若無知,靡所不知」話問學者,尟有契其機者。嘗謂眾曰:「今時人多有說得儘是者,恰像箇膾子手。何也?任他佛頭來、魔頭來、獅子頭來、象頭來,牛頭馬頭、人頭狗頭、羊魚鵝鴨頭到汝案上,一一儘汝破除打發一邊去,只恐把箇死貓兒頭來,便不能破除得,打發不開去。於此打發得開去,纔是好膾子手。」時有僧進云:「將死貓兒頭來著。」師笑曰:「果然不識。」
師風度簡夷,而神觀凝肅,嘗燕坐中堂如在定者累日,雖左右近侍,有事不敢輒啟。至其規誨提將,則慈意藹然,有所訓敕時,或質以經論、援以百氏之言,如日蒞天臨,有目者咸睹,至其機用玅密,迥出情謂之表,則壑澤夜迻,昧者不覺。
師於神宗萬曆四十二年甲寅示寂。先一日有僧自臺山來,師欣然與劇譚山中宿昔,[A2]抵[A3]暮索浴,浴出而示微疾。眾環擁,知師猒世,因請遺訓。師舉所著帽者三,眾無對,師乃拍膝奄然而化,蓋三月十二日子夜也。
師生世宗嘉靖己酉,世壽六十有六,坐四十四夏,門弟子依法闍維收靈骨,建塔本山之右。
天寧幻也慧禪師傳
師名佛慧,字幻也,別號嬾石,會稽人,南宋史相之後也。母戴氏,夢天台僧[A4]抵舍孕師。及娠,鄰人共驚異相,見紅光蓋室如火。六歲入童子學,授經知大意。十四慕空宗,走天台,見松谷法師於華頂之勝峰寺,求度不允,乃泛海求潮音僧度,復不允,因之發憤葬身魚腹中且死,得救免,舟人愍之為剪䰂,詣谷始納為僧,命今名,留習台教五載。
一日,晨課中間豁然不覺心吻俱開,告谷,谷奮挺逐之不得住。聞嘉禾有濟法舟者,走見之,會濟方屬纊,於是一缽煙村孤笻天外,南詢北訪遍見大有道者,而卒機契圜通,為笑嵒入室之子,出住天寧之優曇苑,疾當世學者走聲便軟煖,一澂之以枯澹,數十年門無宿客。嘗示眾曰:「一翻相見一翻新,好看缽盂添柄;幾處行來幾處險,猶奇艇內藏輪海,不顧山頭月白,一任浮沈空無奈,雨腳風清,大家和會。參方衲子,講席高流,居士宰官,天仙魔梵有情無情,生一乾坤,死一乾坤,聖一法界,凡一法界,何曾謾得諸人?若也謾得諸人,那討說箇是非好惡賢善才能尊卑異類。焯然些子謾不得、欠不得,你道是什麼境界?會麼?滿目塵埃千聖眼;半身落魄五宗心。」
晚迻多寶菴,足不越閫者復十餘載,老且耄矣!忽思天台舊隱,即日抴杖還南,嘉禾緇素,遮止天寧。俄示微疾,簡曆示小師曰:「後二日可。」小師涕泣固留,師笑諾為更留三日,仍涕泣固留,不可。俗弟子聞之趣置龕室,師以是日午跏趺榻上,而工適報竣,遂趨寂焉!僧臘七十八,世壽九十一。
師生嘉靖丁酉,方其化揚神廟時,重譯來琛,山饒海富,加以國家尊崇象教,一時禪林講肆蔚然雲蒸都下,逮衲衣空閒之輩,尟不藉賴中貴人以自贍,師獨斥去弗受也,闃然一室,嗒然一我,往往絕粒則闔關危坐。有餽之者粟逾斗、錢盈環以上,亦斥去弗受也。時聞嘯聲如老鶻、吟聲若清泉而[A5]已,然不動真際萬行常興,凡齋施茶藥利益事皆為之。
萬曆間奉詔為慈聖皇太后飯僧千朝,事竣,闔關如故,故王公豪執希得見其面。即非所欲,方寸之閂澀不可通,即通而昵極清光,方若露立霜月中,亦芒寒足桌。士大夫從之遊者,惟曹駕部安祖、陳司業雪灘。最久侍者,一能明執侍終身而[A6]已。明嘗有句,見嬾石卮言,中云:「春水仰看人面綠,名華低喚鳥聲紅。」則明蓋長於聲律者。
師語音如鐘,足有輪紋龜畫,番番黃髮,齒落更生,皆其異相之著者。至若五臺睹文殊真境、司爨感天台聖僧,事涉怪誕,茲不具述云。
聖壽印乾法師傳
印乾法師者,廣陵人也,法名海印,俗姓韓,父早喪,母孫氏守志拊師。見師黠慧異諸兒,乃弛慈母之愛、更張嚴父之威,過庭必訓,訓師嚴且倍常,仍命師遠學金沙,蓋日以亢宗望師矣!然師志在出塵,殊無經世意,母微知之。適師歸里就試,促師畢姻,師畏罥塵網,因哀乞鄰東之老僧體菴能公者方便為剃落,於是得墮三寶數。
一日公謂師曰:「千歲之椿,必生廣莫之埜;凌霄之鶴,詎棲枳棘之林?」師默識公意,即日禮辭去,遍遊講肆。凡性相二宗碩大之家,若巢松、若一雨、若昧法師輩,光昭吳會間者,莫不造請微言。諸師降以大龍之雨,師一當以巨壑之投,升堂入室,無所關隘,而京口悟心融公尤為駿賞,因輓師分座講說。長河既決,千里沛然,英聲遂籍籍起東南。東南學士日望師開法受徒,得挾策一聆玄義為快。然師自念:「長水從瑯琊開法,太原孚因禪衲悟明;德山宣鑒躬擔青龍疏鈔出蜀,擬埽南方魔子,而卒自焚於紙燈吹滅之後。宗門豈無長哉?我未達耳!若夫數他矜寶、說彼譁音,直先聖所訶者。」
崇禎己巳春,博山來禪師赴天界之請入留都,師蹶然起,僅造籌室,而山還江右,師悵恨久之。會友人山茨者從磬山來,稱修和尚宗眼圜活能鍼灼耆艾,師慨然與之偕往。修一見,深相器重,即以本來面目話詰師,師如癡如醉,若不知人者十有九日而省。入室呈偈,修示以本色鉗鎚,師迎刃即解,如轉圜石於峻阪之巔。修曰:「未也!豪氂有差,天地縣隔。」師聲喏而退。叢林故事,臘八陞座,師出問:「釋迦老子道:『奇哉!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但以妄想執著而不證得。』如何是妄想?」修曰:「成佛作祖。」「如何是智慧?」修曰:「入死出生。」「恁麼則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又云:「不證得。」「不證得箇甚麼?」修便打。師拜起而曰:「若非今日親承指示,幾乎話作兩橛。」修曰:「一面底道將來。」師云:「道得也是臘月蓮華。」修益器重之。
既而聞天童法化之盛,復走見密老人,於太白山中親炙踰年。會修遷湖州報恩,復往省覲,俄而修寂,即欲抗跡西山,高蹈方外,而山茨禪師初住東明,簡師曰:「東明旵祖道場也。老屋敗椽雖聊蔽風雨,奈塔山未復,祖塋尚薶寒煙衰艸中,孤掌難鳴,兄豈靳隻手哉?」師毅然走嘉湖杭,白三郡之護法及當事者,卒韙師之議而東明繇此復業,然師不自謂德,復去山後之數舍縛屋而居。
師為人外瘁中剛,寡緣飾,與物無違諍,而義在必往,不吝情去留,而師友恆切居東明。時未三祀,長興男子復搆室烏瞻深處延師,師欣然樂就,將為終身不出計矣!歸京口省融公,公復以老病留,遂力卻烏瞻而棲城南之八公洞焉!
方是時,師去講座幾十年,雖同學相過從難,師經論重宣,然嗛嗛之志未猒也。會廣陵蔣氏元長、董氏問曦二孝廉迎師入城供養,且叩《楞嚴》玅旨,因而四眾聞之,遂延講興嚴。及散席,歸京口,公果猒世,遺言命師繼席聖壽。非所好也,而義不可辭,起敝支傾,甫一年而病作,就醫東隱,問疾者往來如織,師恆接譚不倦。有甯生楚儒者,以事遊吳門,來謁別,師曰:「子去幾時歸?吾不能待子矣!」把臂送之,低回不[A7]已。越數日忽索浴更衣,命迻龕入室,據坐跏趺,令人扶其首。久之熟視左右舉手曰:「吾行矣!」主人暹法師戲謂師曰:「今日天雨,縱去不遠。」師曰:「吾有艸鞋在。」主人曰:「艸鞋𩌍斷時如何?」師遂閟目不語,俄撼之,[A8]已逝矣!停龕數日,顏面不改如生。京口緇俗聞之,遂各備華旛,奉迎龕室,歸葬全身於八公洞之左。
師生萬曆乙未,入滅於崇禎癸未五月之七日,蓋世壽四十有九,僧臘則三十又一焉。
曇、常、集三禪人傳
曇禪者,字曇生,黃州蘄春人,出家廬山開先寺,視予為猶父行。幼從予遊方,動止有法,奉予歷百城,春秋十餘祀。雖荒村埜寺,風雨晦冥之候,未嘗見其有惰容。尤刳心己事,於三不是語發明,從此信入,先師悟和尚蓋器重之。繼予歸隱匡廬,為予分衛千里還,執爨負舂如故。迨先師沒,予奔赴天童,乃留黃巖,始分岐不克從焉!既而喪亂,洊臻山寺罄遭焚掠,殆居不遑夙夜矣!而旋營旋葺,初無介意,以違予久,將省予廣潤。夏止邗之東隱菴,一日無疾忽索浴更衣,安詳敷座跏趺,然後從容以趨寂之。故告其徒,徒驚愕悲戀,跪乞遺言,曰:「你自去廣潤禮覲和尚,吾行忙不及見也。」言訖而終。
常禪者,字法藏,長沙益陽劉氏子。幼出家,志參湖海,以母老無依託,乃負之遊方。復以利養同僧,為母罪所至,割食食母,日食殘滓棄瀋而[A9]已。母死則荷骨以往,於先師無恙時趨叩天童,久而知歸。逮予繼席天童,即居請客侍者寮,復典客靈峰、廣潤,故從予亦最久。為人質直好義,觸事穎發,於友恆面折其非,於師亦橫機無所讓,至於荷法事眾則身命以之。後遊龍池,為龍池綱維一眾,一眾服其公。俄疾作,預知時至,命侍人安排果燭,鋪設香几,於是索筆書偈,揖別堂頭,竟爾坐脫。
集頭陀,字聖阜,會稽郭子式也。自為儒生,以德言重於越,於越之子弟從之。師其孝友,則雍穆於家;師其文章,則輝煌於國。故通國之人莫不欲尸祝子式、社稷子式,而子式固深渺自藏也。
魯藩監國日,立以崇官起之、為一陛見,即告歸,用團練法,保持里閈,日有遊騎騷繹,則自破產為之供億,不俾一卒入下戶之門。舉平原平水,若邪谿濱凡賴子式以全者千有餘家。清兵渡江,遂從予雲門落䰂為僧,自茲闔戶山菴繭足不履市城矣!
己丑冬予領越州大能仁寺,不得[A10]已一踐都門。歸而得疾,疾且革,召諸親友從容話別,作偈辭世,復取自肖象題之,乃泊然長逝。
贊曰:善夫!圭峰有言曰:「作有義事是惺悟心;作無義事是散亂心。散亂隨情轉,臨終被業牽;惺悟不繇情,臨終能轉業。」彼姝三士所謂轉業,是邪?非邪?夫紛紛荷橐走叢林,其誰不曰我為生死哉?而臨行灑然寥寥無有。何也?由信之不深,行之不篤故耳!況復狼心蠆尾,所作殆有甚於屠沽負販者。予故於三人獨表而出之,嘉往所以勸來,豈曰臨川歎逝,而悲從我者之皆不及門與?
四明孝直錢先生傳
先生名敬忠,字孝直,上世以官為姓,蓋陸終之後也。中葉祖從父官寧國,為宛人。又九世遷鄞,代有異材,故江東之錢氏日顯。高祖奐參政廣西,以單騎平藍賊,功陞布政使。曾祖瓚亦任廣西副使,時人比大小鄭云。父颺虞公,名若[賡-(雪-雨)+臼],中隆慶朝進士,授儀曹,性戇,與時左,出為臨江太守,以亟白故御史劉臺冤忤權貴,由是誣公酷,禁殺多人,疏動神廟,致坐福堂者四十年。先生適生浹歲,從父獄中受書,慧異具至性,日嗚咽吁欷:「不出父,不自有生。」遂矢志力學,版床銳減。于時臨江拘禁日長,母田憂悴成癆瘵。歸侍則心挂吳天;趨省則腸迴浙水。雖以父命受室,歲時伏臘重自悲傷,未嘗與家人一接醴為歡也。先生慮患既深,摻心益危,思致益登峰造極,而文章憎命達,凡五入浙闈不第,益自感憤,卒連登四十七年春榜,占麟經第一魁。多士方圖奏請忍不待時,或勸先生宜萬全出父。奈何嬰鱗蹈禍淵,不得[A11]已置廷策不對,復泣血長安道上,三年至憙宗改曆,伏闕且請死頌父冤矣!會當事者多疑沮,不覺憤懣之極,歐血盈斗,竟自囚服,待罪金馬門,乃得旨原釋,奉父生還。計先生自少至壯,涕泣告哀,風雨奔命,三十年無寸晷少弛救父之心。故自臨江脫獄之後,則如丹成黃冠,道證高僧,前後際斷,人間世無復餘想矣!所以角巾埜服,放意湖山,恆與名緇宿衲相遊泳,兼通法乘,諸書多所譔述,能安徹骨之貧,不熱亙天之燄。當涿州秉衡日,由攀附躋顯要者不可悉數;先生為門賢首出,顧自浪跡東瀛,超然物外,其高潔為何如哉?崇禎初,召為刑部郎,以母病告養,歸授生徒,穫館糈以奉甘旨者。又十年母卒,服闋復起為郎,益清貞自樹。黨人惡其異己,出為寧國太守,鉏強植弱,立法賑饑,存活者數萬,終以道不諧時,免官去任,旅食金陵。
甲申之變,撫臣馬士英迎立福王于南畿以定策,居台鼎,導主色荒,不問經國大猷,先生患之,乃極陳討賊復讎之義,勸上親征,冀乾綱獨奮有以振厲朝埜,其明目張膽皆諸葛武侯〈出師表〉所未經籌策者。書三上不省,先生知必敗,即日出疆依長公光繡隱于海隅,復援《麟經》私定甲申罪臣四等之案,其維持世教人心皆此類。尋以國事日非,憂憤成疾。明年,新都覆,疾遂革,乃更號「豈塵」,自題其旌曰「崇禎遺老」,然後瞑目而逝。蓋慕元處士林外之為人,亦以雖死不忘先帝云。
贊曰:余讀有明成祖文皇帝所編《孝順錄》,上溯黃虞下終昭代,自天子至於庶人,凡散見于史傳者靡不搜采,僅獲二百七人。其間雖有處極人倫之變,皆可盡子職而為之,豈若先生父嬰宸怒,同朝莫解,子欲出而之生?所謂天雨粟。馬生角也。故為先生謀與其自為謀,亦安所施夫回天之力?庶幾得一,第或可萬一陳情耳!則先生之朝黃卷、暮青燈也宜矣!獨是父幽母瘵,天各一方,東顧西瞻,愁腸萬結,苟非窮神極慮,竭智盡能,曷繇奮揚高翮哀鳴九天哉?
夫陸終之後至颺虞公益蕃,今其子若孫,鳳翥鸞翔振振未艾,彼臨江之非酷吏,天實監之矣!使公無先生,終閟幽圄不出。是以聖君殺賢守天下,後世其謂神祖何然?則先生之移孝作忠,奚俟出身加民而後見之?於乎!先生之曰忠曰孝,其斯以為忠孝,與夷考二百七人中,舍五十而慕之虞舜,誰與匹休哉?
廣陵三我先生傳
先生姓蔣,諱應參,號三我,邗之董子里人也。幼孤家貧,攻苦寡強,親戚歲以館穫有秋食孀母,日甘毳以奉者數十年。
當是時,先生自足握青紫如券,而救敗扶傷,蹀躞不能前,然先生弗恤也。晝夜摩厲諸生,故先生鑄人之風以是日聞,而先生車馬亦頓矣!然先生方以得糈為將母大慶,逾弗恤也。迨喪母則又鼠思泣血,不蘄有生,故先生終弗恤,曰:「噫!負吾也夫!然吾不人子負,而天以吾子負,則吾真負也夫。」
先生恭不泄邇,孝不忘遠,居恆時有祭、月有祀,雖賓燕不廢也,凡祭必齋必夙,明河在天,則先生皇皇起眎曰:「旦矣!非采蘩風人交鬼神之道也,不敬奈何?」然廢徹而光昭如故,轉己祠墓禮。俗歲一二展,先生則嘉辰令節皆往,雖豆無豐碩,而烹葵燒芋,獻酬交醋,若藹然膝下者。夕末為先人分歲,朝初復為賀旦,皆生人禮也。故鄉農望而慫若慎爾,芻牧毋干先生隴,恐先生傷胥邵也。春秋獻文廟,先生不與從,則陳詩書闕里志於庭,炷香束帛,拜階除首九頓,歔欷顧子孫曰:「先師衣被我德厚,焉可忘?若欽念詩書訓邪?忝先師不可。」
先生豐頤後耳,美須髯,童子光外射而頎然,面目嚴冷,類刺削神人。自其勝冠時,燕居必冠,冠不釋元者近六十載。門弟子遇諸途,十步外必虛左俟,端拱唯謹。閻子含卿有軼才,駘蕩無所忌,居恆咄咄,掀髯風搖四座;殆隅先生,則終日恂如不能言者。
今上頒朔先生旄矣!然左書箴、右書銘,兢兢如也,故生平無過誤,聞人過誤輒同廢病恐終不得活。諸生也,大則讓,小則規,子孫則畢讓無巨細。
孫某過中陳,見屣焉,蹴之偏。先生讓曰:「齒君路馬,何如蹴父履?讀詩書大家子不識禮,固當終朝不懌,當食猶歎嗟!」孫某懼,叩首自責無所容乃[A12]已。
先生見子姓類師生、臨家人若臣主,自妻媳以下終身未嘗窺戶庭焉!一孫一子,子善舉於鄉,為今孝廉君。孝廉於先生最為式穀,然先生廉隅見矣!故先生終以德王,子孝廉又以文雄。孝廉恆多為縉紳先生操觚,家所誦說,先生則人人樂道,以為三我先生真古狷潔士哉!
雖然先生清刻矜己諾猶古東楚風,若其動符禮法得不教焉,殆鄒魯彬彬君子未遑也,猶喜古皇先生教少欲知足,固一白衣杜多,白社有外務,則先生禦操不平慷慨,然固飲酒食肉,新學近事男多竊笑先生;然諸近事男聞經行道崇勝業,皆自遜不若先生。然察之,則不若先生遠甚。識者多謂先生用儒治身、用佛治心,則先生笑不言也。
然先生疾革,猶命佛者擊磬誦修多羅,先生則傾耳聽,使聲琅琅不絕,然後右脅吉祥乃逝,則皆古皇先生教也。
當彌留時,子婦梁割肱雜糜以飲,先生幾起,卒以衰憊殞此哲人。惜哉!
贊曰:史闕文,馬借人,二事皆末,孔子稱之何也?傷周道澆漓日甚也。往余客句章,見秦縣王子式、姚州管生聖者,其人皆布衣,有王公之重,矯節砥行,以生人之死,當世之人因之而寡過者蓋千十百家。先生亦然,無大位整齊當世,而危言危行,當世亦憚之。語曰:「猛虎在山,藜藿不采。」先生有焉!之三人者,皆人倫羽儀也。今一歲間,相繼化去,余甚懼之。然於越多君子;廣陵多廣商大賈,故余亟采先生行事,論次為傳,付孝廉君,俾號於人曰:「先生出矣!」自古有死,先生蓋未之死也。悲夫!
義僕傳
吾家有老蒼頭,忘其族姓里居,小名進寶子,無更錫嘉名,遂名進寶子。幼鬻吾家,仕吾先王伯、伯父、伯兄、伯兄之子、子之又子五世矣!為人質愿寡言笑,經旬未嘗見其啟齒,惟渠渠力作無休時。
始吾王伯少有,蒼頭方學推襏幾廢股,日糞其主之田以佐佑之,故吾先王伯捐賓客之日,鼠壤有餘蔬,後歲大不穰。伯父早喪,伯兄又不事事,所糞之田日折而入於逋主之家,蒼頭則為之佃,既食其入,復收其贏餘以供。歲時伏臘,暇則理蔬圃治水薪,凡伯兄之家待蒼頭舉火者三世。伯兄蕃嗣姓,困於貨,不能為蒼頭置室,遂終身亡偶,然不聞其有外遇,與夫不足之色。以予少長,見蒼頭大都若此。近復聞其采藥山中,得奇藥,以之飲病者,病輒愈,方且以僊真品目之。予謂事出偶然,未可異,獨其生平奉主義至高,有類古之良大臣者。今之大臣有能彷彿於吾蒼頭之一節,其肯以疆場之患、社稷之艱憂吾君哉?義士也夫!純臣也夫!
布水臺集卷第十二
校注
【經文資訊】《嘉興藏》第 26 冊 No. B181 布水臺集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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