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欲為道
一
「秘密大乘」中的無上瑜伽(anuttara-yoga),內容非常豐富,而最具代表性的,是與印度教中性力派(Śākta)相同,男女和合的秘密。如編入《世界佛學名著譯叢》(九十七冊)的,《印度思想與宗教》(四〇.一〇四——一〇五)說:
(唐玄奘所見的)「佛教在北方和南方的多數地區之中,已經衰落不堪了。這種衰落,由於和叫做性力崇拜的那些魔術,和色情形式的秘密主義的不幸結合而加速了。」
「印度宗教有一獨特的方面,雖然不易討論,但是引人注意,我指的是對於生殖力量的崇拜。……常見的是女神的崇拜,存在於許多國家之中。這種崇拜在巴比倫和小亞細亞很突出,在埃及雖然不很突出但仍顯著存在。……在多數國家之中,這些神祇和儀式,都是歷史上的陳跡,隨著文化的發展而消滅了。……只有在印度,以及在受了印度影響的西藏,在某種程度上一直流行到現代,不以為恥!……這些習俗,主要盛行於孟加拉和阿薩姆的性力崇拜中間(這就是從前盛行無上瑜伽的地區),但某些毘瑟紐教派也容許放肆行為。兩者都受到大多數有身分印度教徒的指責,但是兩者都有受過教育有能力的辯護者。」
以上所引,出於李榮熙所譯,英人 Charles N. E. Eliot 所著《印度教與佛教史綱》。從女神崇拜而引起的「猥褻儀式」、「放肆行為」,有的在文化發展中消滅了,而流行於印度的性力派,從印度傳入西藏的無上瑜伽,卻在文化發展中,與某些理論相結合而流傳下來,並信為「與神合一」、「即身成佛」的神聖行為。或說是猥褻可恥的,或說是神聖無上的,千百年傳來的神秘性行為,我不想作是非的論斷,只從我理解到的略加敘述。
二
女神崇拜與神秘性力的宗教,是人類文明初啟,原始神秘信仰的遺留,當然已隨著文化發展而有所演變。原始女權的氏族社會,是「民知母而不知有父」的。一個個的新生命,從女人生育而來,女人成為氏族中心,女人當然也就是氏族的領袖。如我國古代夏族傳下的史跡,明顯的表示了這一事實。夏代,已進入男人中心——父家長的時代,但君主還稱為后,如后禹、后啟、后羿等。在甲骨文中,「后」是女人生育兒女的象形。稱領袖為「后」,表示了女權時代的名稱;在《國語》中,還留有「后帝」的名詞。原始社會是政教不分的,人間社會的后帝,也就是神秘信仰(氏族祖先)的神。女神,在夏民族中是女媧:「女媧氏鍊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九州,積蘆灰以止淫水」(《淮南子.覽冥》);於是地平天成,不改舊物。這是在天地大破壞後,重建天地的女神。《山海經》說:「女媧一日而七十化。」在漢代石刻中,女媧與伏羲(傳說是兄妹),是龍蛇形而互相交尾的。這是我國古代史傳下來的女神(也就是氏族領袖)。從石刻的交尾形,意解出女性生殖器的神秘,新生命從這裡源源不斷而來。這一神秘(古人以為神秘)感,在文化發展中,演化為深玄的道學,如《老子》說: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
玄牝,朱熹解說為:「玄,妙也。牝,有所受而生物者也。」(《朱子全書.老子》)說得非常正確,只是意義含蓄了些。牝,本來是匕(平聲),是女性的陰器(後來有人造了一個與匕同音的「屄」)。在動物中,古來母牛寫作牝,母馬寫作𮩲,母鹿寫作麀等,但後來通寫作牝。人類,起初寫作𡚧,後來寫作妣,成為母、祖母等的代名。所以,玄牝是深秘微妙的女陰,形容生生不已的大道。牝是中虛而生生不已的,所以說谷神。《大戴禮.易本命》說:「丘陵為牡,谿谷為牝。」谷是谿谷,中虛而不盡的流水出來,與牝是象形的同義詞。谷神是神妙的谷,是永恒(不死)的,就是深玄莫測的牝。《老子》的「虛靜」、「守雌」,都依此而引申出來;玄牝是宇宙根源(天地根)的大道。人類進步到成立家庭,夫婦匹配,已是男性中心的時代,玄理也就是「一陰一陽之謂道」了。文化一天天發展,而原始女陰、女神的神秘敬畏,還在人心中潛流下來。直到現代,一貫道所崇奉的「無極聖母」、「無生老母」,還不是原始女神信仰的變形。
原始人類對女陰的神秘感,在男家長時代,演化為男人(男與女)取得神秘欲樂的場所。這類秘密宗教的理想是:印度教的性力派,是神人合一;秘密大乘的無上瑜伽,是即身成佛;我國道家的房中術,是得道登仙。西元一世紀,班固所作的《漢書.藝文志.方伎篇》,房中術共有八家,可見起初以黃老思想治國的西漢,房中術是非常盛行的。房中術,不只是一般的性交,而是別有方術的。我國的道家思想,根本表現在老、莊中。《老子》說到:玄牝為天地之根;「根深柢固,長生久視之道」。《莊子》說到「坐忘」、「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分明是共世間的(禪)定境。戰國末年,方士道盛行,可說是道教的先聲。道教,除符籙治病等外,高級的是:求長生不老的仙藥;冶鍊金銀等丹藥,服食而求長生。對自己身體的修治,如漢初(西元二世紀初)的張良,「導引不食榖」(《史記.留侯世家》)而求仙,導引是行氣(運氣)術。東漢桓帝時,安世高來華,譯出《安般守意經》。安般(ānâpāna)是出入息,以呼吸修習止觀而得定慧的法門。那時的道家,修「吐納」(即出入息)也是很流行的。東漢張衡的《樂府》說:「素女為我師,天老教軒皇(黃帝)。」王充的《論衡》說:「素女對黃帝,陳五女之法。」在道家的傳說中,素女(仙女)教黃帝修男女交合的房中術,黃帝這才得道而登天的。道家「陳五女之法」;在無上瑜伽中,可以多到九人。徐陵《答周處士書》說:「優遊俯仰,極素女之經文;升降盈虛,盡軒皇之圖籙。」素女房中術的「升、降、盈、虛」,不正是無上瑜伽的「提、降、收、放」嗎?神秘的男女交合,一定要修風(呼吸);運氣通脈,在交合時,能對精液「提、降、收、放」自在才得。我國方士們這一修煉,存在於後來稱為「天師道」而起源於漢末三張的「太平道」或「五斗米道」中。西元五世紀初,元魏的道士寇謙之,傳出《雲中音誦新科之誡》;該書編入《正統道藏.洞神部.戒律類》,名《老君音誦誡經》。《魏書.釋老志》引文說:
「吾(太上老君自稱)此經誡,自天地開闢以來,不傳於世。今運數既出,汝宣吾新科,清整道教,除去三張偽法、租米錢稅,及男女合氣之術。大道清虛,豈有斯事?專以禮度為首,而加之以服食閉鍊。」
三張,是張(道)陵、張衡、張魯。東漢末年,道流非常興盛。如(黃巾賊)張角的「太平道」、張脩的「五斗米道」,都與張魯通聲氣。張魯是張陵的孫子,繼承張陵的符籙,治病驅鬼。信道教的,每年繳納五斗米,稱為「天租米」,這就是寇謙之所說的「三張偽法、租米錢稅」。所說的「男女合氣之術」,就是房中術。據《老君音誦誡經》,說當時是「淫風大行,損辱道教」的。寇謙之要革除三張偽法,成立新的天師道,主張「以禮度為首,而加之以服食閉鍊」。禮度是禮儀法度,奉行儒家的禮法。「服食閉鍊」,那就是導引(服氣)、辟榖、冶鍊丹藥的長生術了。從上來所引述,可見神秘的男女術,在天師道中是非常流行的。道教徒從來沒有否棄這一方術,只是更隱密些,在唐代(道教)南宗的《悟真篇》中,也還在說「種在彼家」呢!
三
釋迦牟尼(Śākyamuni)在印度創始的「佛法」,以解脫為究竟目的。對男女問題,在家弟子,應過著國法與社會倫理所容許的夫婦正常生活;出家弟子,修「離欲梵(清淨)行」,嚴持「不得非梵行(淫欲)」的戒行。在家與出家,都可以從修行而得解脫,那為什麼在家的有夫婦生活,而出家的要受持「不得非梵行」戒呢?這點,留在本篇的末後去解說。
「食色性也」,在生死流轉中的人類,確是有此本能與需要的。所以在(不完善的)人性傾向下,發展中的佛法,漸有類似印度的性力派(Śākta)、中國道家的房中術出現。先是潛在流行,或作神秘與暗昧的表示,到西元四、五世紀,才漸漸的公然流行。這裡,先舉「一經」、「一論」、「一事實」、「一傳說」來說明。
「一經」:《不可思議解脫經》,就是編入《華嚴經》的〈入法界品〉。〈入法界品〉的傳出很早,龍樹(Nāgārjuna)的《大智度論》已一再引用,約在西元二世紀末集出。〈入法界品〉敘述善財(Sudhana)童子參訪善知識的歷程;在善知識中,有一位婆須蜜多(Vasumitra),是最美麗的女菩薩。婆須蜜多的功德莊嚴,可說是以色相度眾生的,如唐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六十八)〈入法界品〉說:
「若天見我,我為天女,形貌光明殊勝無比;如是乃至人非人等而見我者,我即為現人非人女,隨其樂欲,皆令得見。若有眾生欲意所纏,來詣我所,我為說法,彼聞法已,則離貪欲。」[A1]
「若有眾生暫見於我,則離貪欲,……暫與我語,……若有眾生暫執我手,則離貪欲。」[A2]
「若有眾生暫昇我(床)座,……暫觀於我,……見我頻申,……見我目瞬,……抱持於我,……若有眾生唼我脣吻,則離貪欲。」[A3]
「凡有眾生親近於我,一切皆得住離貪際,入菩薩一切智地,現前無礙解脫。」[A4]
依經文說,這是大菩薩化度眾生的一門方便。婆須蜜多是天(神),也是人(及非人),是神人合一的女菩薩。她為男性眾生說法,使他們離貪欲;他不只說法,也以執手、擁抱、接吻等行為,而使男性離貪欲的。依佛法的傳說:不同類的眾生,有不同類的「淫事」,如「二二交會」的、「相抱」的、「執手」的、「相顧而笑」的、「眼相顧視」的,都能滿足「淫事」而「熱惱便息」(《瑜伽師地論》卷五)[A5]。一般眾生滿足了淫欲——「熱惱便息」,但不久又有淫欲熱惱的需求。婆須蜜多可不同了,從顧視、執手、抱持、唼吻等的行動中,能使眾生永離貪欲。這顯然是「以欲離欲」的法門;與後起「秘密大乘」的無上瑜伽(anuttara-yoga),雖還沒有完全一致,但到底傳達了從淫欲中離欲的消息。特別值得一提的,婆須蜜多是「險難」地方人,險難的梵語為 Durga ——突伽,正是印度教中自在天——溼婆(Śīva)天后烏摩(Umā)的別名。突伽,早已存在於印度神教中,後來從溼婆派中分出的性力派,就是以突伽為主神的。還有,婆須蜜多的婆須,或譯作婆藪,是印度一部分天神的通稱。婆藪天,婆藪天女,婆藪大仙,都見於「秘密大乘」的教典。婆藪是天(神),蜜多譯為「友」,所以婆須蜜多,可解說為天神的女友。突伽與婆須蜜多,出現於〈入法界品〉以欲離欲的法門中,決不是偶然的,與後起的性力派及無上瑜伽,有一脈相通的一定關係。圓融無礙的〈入法界品〉,融攝了這一秘密法門,然在一般學佛人的心目中,多少有是非不分、邪正莫辨的感覺。
「一論」:《大乘阿毘達磨集論》,西元四世紀中,無著(Asaṅga)菩薩所造的。在《大乘阿毘達磨集論》(卷七)〈決擇分〉中〈論議品〉,論到「[A6]祕密決擇」,引經說:
「又契經言:菩薩摩訶薩成就五法,名梵行者成就第一清淨梵行。何等為五?一者、常求以欲離欲;二者、捨斷欲法;三者、欲貪已生,即便堅執;四者、怖治欲法;五者、二二數會。」[A7]
「二二數會」,原文誤作「三二數貪」,依《大乘阿毘達磨雜集論》(卷十六)改正。經上所說的「五法」,如依文解說,那是:一、求從淫欲中離欲的法門;二、不取一般的斷欲法門;三、如欲貪生起了,要一直堅持下去;四、厭惡對治貪欲的法門;五、男女一再的交合。「佛法」本是修「離欲梵行」的,而所引經說恰好相反,不用斷欲,反而稱為「第一清淨梵行」。這類不合佛法正道的語言,如「逆害於父母,王及二多聞,誅國及隨行,是人說清淨」[A8]等(《大乘阿毘達磨集論》卷七),應怎樣去解說?無著在《大乘阿毘達磨集論》(卷六)中,又稱之為轉變秘密(rariṇāmanâbhisaṃdhi)。意思說:語句隱密,不能依通常的文義去解說,要轉變為反面的別解,才不致於誤會。如「二二數會」,《大乘阿毘達磨雜集論》(卷十六)解說為:「於染淨因果差別四真諦中,以世出世二道,及奢摩他(止)毘鉢舍那(觀)二道,數數證會故。」[A9]無著、世親(Vasubandhu)的時代,「以欲離欲」的法門已開始流行,這就是無上瑜伽男女和合的密法。這一秘密法門,早期的偶然流露,在正常的佛法中,還不能被容忍,所以無著作了這樣的抉擇——秘密的不了義說。唐不空(Amoghavajra)在西元七四六年來華,譯出《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大教王經》;「廣本」中一再說到「蓮華、金剛杵相合,此說即為最上樂」[A10]等。不空是知道的,所以在《大樂金剛不空真實三昧耶經般若理趣釋》(卷下)中說:「想十六大菩薩,以自金剛(男根)與彼蓮華(女根),二體和合,成為定慧;是故瑜伽廣品中,密意說二根交會,五塵成大佛事。」[A11]不空不說男女的實體和合,而說觀想男女和合,修成定慧相應。說「二根交會」是「密意說」,與無著說部分相同。其實,不空的時代,印度的無上瑜伽,男女和合的即身成佛法門,已相當興盛了。不空這樣的解說,也許是覺得不合中國的倫理觀念,怕引起障礙而故意這樣說的吧!
「一事實」:中國佛教史上,曇無讖(Dharmarakṣa)是一位卓越的大譯師。他所譯的《大般涅槃經》(卷七、卷二)說「佛法有我,即是佛性」[A12];「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A13]。後期「大乘佛法」的重要論題,是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我(ātman)、佛性(buddha-dhātu, buddha-garbha),在曇無讖的譯典中,有了充分的說明。他譯出《大般涅槃經》四十卷外,還譯了《大方等大集經》、《大方等大雲經》、《金光明經》、《菩薩地持經》(《瑜伽師地論.菩薩地》的古譯)、《優婆塞戒經》等,「後期大乘」在中國的開展,曇無讖是有貢獻的。曇無讖的譯經,是在姑臧,得到北涼沮渠蒙遜的護持而譯出的。譯經的年代,依可見的記載,從北涼玄始三年(西元四一四)起,十五年(四二六)止。永和一年(四三三),曇無讖四十九歲就死了。
曇無讖是中天竺(或說是罽賓)人。在佛教的記錄中,曇無讖是一位「明解呪術,所向皆驗,西域號為大呪師」(《出三藏記集》卷十四、《高僧傳》卷二)[A14]。《出三藏記集》說到:曇無讖隨國王入山,國王口渴,曇無讖持咒,使枯石流出水來;故意說這是「大王惠澤所感」[A15],國王當然非常歡喜,也就尊寵曇無讖。但時間久了,國王對他的待遇也薄了。於是曇無讖打算「咒龍入甕,令天下大旱」[A16],然後放龍下雨,以便再得國王的優待。事情被洩露了,國王要殺他,才逃到西域來(《高僧傳》部分相同)。曇無讖為了取得國王的優待——豐厚的供養,不惜天下大旱,害苦無數的人民。從佛法在人間的立場來說,曇無讖的心態與行為,是多麼卑鄙與邪惡!「大咒師」的無比神驗,與純正的佛法是不相干的!其實,曇無讖的邪僻行為,還多著呢,如《魏書》(卷九十九)〈列傳〉(八十七)〈沮渠蒙遜〉傳說:
「始罽賓沙門曰曇無讖,東入鄯善,自云能使鬼、治病、使婦人多子。與鄯善王妹曼頭陀林私通,發覺,亡奔涼州。蒙遜寵之,號曰聖人。曇無讖以男女交接之術,教授婦人。蒙遜諸女、子婦,皆從受法。」[A17]
《北史》卷九十七,所說相同。曇無讖的使鬼(即「役使鬼神」)、治病,是一般咒師的行為,他的專長是「男女交接之術」,能使婦女生子的。「男女交接之術」,就是「二二交會」,無上瑜伽的男女和合。不過曇無讖修到怎樣程度,是不得而知的。希奇的是,沮渠蒙遜的女兒、兒媳婦,都跟他學習。《北史》(卷九十七)〈列傳〉(八十一)〈僭偽附庸〉中說:「蒙遜性淫忌,忍於殺戮;閨庭之中,略無風紀。」淫亂,猜忌,殘酷,是蒙遜的性格。「沮渠氏本胡人,其先為凶奴官,號沮渠,因氏焉。」(《通志.氏族略》)淫亂,殘酷,閨庭中沒有禮法,確是文化低而粗獷的胡人模樣。「閨庭之中略無風紀」,正是女兒、媳婦都從曇無讖學習「男女交接之術」的情形。蒙遜「性淫忌」,雖沒有文證,怕也是從曇無讖學習的。學而有效,這才「蒙遜寵之,號曰聖人」了。沒有來涼州以前,也就因為這樣,曇無讖與王妹曼頭陀林私通了。鄯善王不信這一套,大概要處分他,這才逃到涼州來。「私通」這一名詞,多少出於社會倫理觀念,如在文化低落、習慣於神祕信仰的地區,那王妹的行為,正是供養上師修行呢!曇無讖是被殺死的,被殺的原因,依佛教《高僧傳》等說:魏太武帝知道曇無讖的神術,一再派人來,要求沮渠蒙遜讓曇無讖去北魏。蒙遜怕曇無讖的咒術幫助了北魏,而魏的勢力,又不敢得罪太武帝。曇無讖自知處境困難,以去西域求經名義而去,蒙遜派人把他殺了。然《北史》卻這麼說:「太武帝聞諸行人,言曇無讖術,乃召之。蒙遜不遣,遂發露其事,拷訊殺之。」蒙遜的確是淫亂、猜忌、忍於殺戮的。不願曇無讖去,又不敢留他,來個彼此都得不到:揭發曇無讖的穢亂宮庭,拷打審問,把他殺了。曇無讖的使鬼、治病術,男女交接術,正是「祕密大乘」的風範。
「一傳說」:罽賓——迦溼彌羅滅法的傳說,傳說不一,但這應是有事實的。魏延興二年(西元四七二),吉迦夜(Kiṅkara)編譯的《付法藏因緣傳》(卷六)說:
「有比丘名曰師子,於罽賓國大作佛事。時彼國王名彌羅掘,邪見熾盛,心無敬信,於罽賓國毀壞塔寺,殺害眾僧。即以利劍,用斬師子頭,頭中無血,唯乳流出。相付法人,於是便絕。」[A18]
師子(Siṃha)比丘的被殺,依《佛祖統紀》(卷五),還別有原因,原因是:「師子尊者在罽賓弘化,聲聞遐邇。外道摩目多、部(或作「都」)落遮二人,素學幻術,乃盜為僧形,潛入王宮,淫犯妃后。且曰:不成,則歸罪釋子。既而事敗,王大怒,……即毀寺害僧,……遂斬師(子)首」[A19]。《佛祖歷代通載》(卷五),也有相同的記載。這樣,師子比丘的被殺,罽賓佛教的大破壞,是由於外道的假冒釋子,入宮淫亂而引起的。然迦爾訶那鉢提多(Kalhaṇa Paṇḍita)纂輯的《罽賓諸王史》說:那拉(Nara)一世,曾興建一所伽藍。住在這所伽藍的一位佛教行者,以魔力誘拐王后,引起那拉一世的憤怒,將這所伽藍及所屬的數千伽藍,一律焚毀。所說的王名不同,而由於淫犯妃后,卻是一致的。《佛祖統紀》的外道偽作釋子,怕是佛教徒在傳說中的文飾吧!入宮淫亂,不是一般的「私通」,而是「幻術」、「以魔力誘拐」。幻術、魔力,是宗教的,是神祕的「男女交接之術」;在印度教中是性力派,佛教是祕密大乘的無上瑜伽。依玄奘所傳,迦溼彌羅的佛教,受到二次破壞:一、《大唐西域記》(卷二)說:迦膩色迦王(Kaniṣka)沒後,土著訖利多(Krīta)人取得政權,破壞佛法。後來得呬摩呾羅(Hematāla)國王力量的幫助,佛法才復興起來。二、(西元五世紀後期)嚈噠的大族王——摩醯邏矩羅(或譯作寐吱曷羅俱、彌羅崛、婆睺羅拘婆),侵入印度,印度北部的佛教,受到了最嚴重的摧殘,如《付法藏因緣傳》(卷六)、《大唐西域記》(卷三)、《蓮華面經》(卷下)等說。傳說的「入宮淫亂妃后」、「魔力誘拐王后」,因神祕淫亂而引起的罽賓法滅,是在摩醯邏矩羅王大破壞以前的,如隋闍那崛多(Jñānagupta)所譯《大威德陀羅尼經》(卷十七)說:
「彼等比丘所至家處,攝前語言,後以方便令作己事。於彼舍中共語言已,即便停住,示現身瘡。於俗人所種種誑惑,種種教示:彼應與我,如來付囑汝,病者所須。彼即報言:汝明日來,如己家無異。……我住於此十年勤求,猶尚不能得是諸法,如汝今者,於一夜中已得是法。」[A20]
「常來俗家,攝受白衣,道(遂?)相染愛,捨離戒行。……如是因緣,滅此法教。……時城中王既聞此事,即大瞋忿,捉彼所有三千比丘,一時斷命。」[A21]
「如是因緣,滅此法教」[A22]的事實,不只是一佛教行者、二外道,而是多數比丘。經文沒有明說罽賓,但經上接著說:部分比丘,渡河到多剎尸羅(Takṣaśīla)城,這可見是罽賓了。經中再說到邊地的婆睺羅舒婆王來,比丘們多逃走了,北方的寺院,都被放火燒毀。在大族王破壞以前,罽賓的佛教墮落不堪,遭受國王的殺害破壞,經文隱約,實際是與男女有關的。但不是私通,而是公開的說:「彼應與我,如來付囑汝。」[A23]要女人奉獻身體,因為這是佛說的。在信仰佛教的熱情下,既然是佛說的,是無邊功德的大供養,就與他好合了。這就是「以方便令作己(私)事」;「如己家無異」,就是儼同夫妻。還說這是我勤求十年後得來的佛法,「如汝今者,於一夜中已得是法」。一夜就學會的佛法,就是無上瑜伽的雙身法、歡喜法。後來元順帝的太子也說:「西番僧教我佛經,我一夕便曉。」(元權衡《庚申外史》卷下)一夜就學會的祕法,在初期流行時,會受到正統佛法的抗拒,也是社會所不能容忍的,罽賓佛法所以受到嚴重的破壞。罽賓本是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的重鎮;受到破壞而又恢復起來,僧徒的品格低落。他們受持《根本說一切有部律》,竟然說:沒有全部毀犯四根本戒而懺悔的,還算是苾芻(依常規,犯一種根本戒,就不是比丘而要逐出僧團的)。所以受到世親(Vasubandhu)的嚴厲呵責——「此言凶勃」[A24];「若如是人猶有苾芻性,應自歸禮如是類苾芻」(《阿毘達磨俱舍論》卷十五)[A25]!近代祕密行者陳健民,在所著《禪海燈塔》(十章)中說:
「此時宜離鄉別井,遠走生疏地帶,佯為瘋子,向禮教不重之邊地,如西康、西藏一帶,可得許多機會。既不會遭官家之刑罰,亦不受士大夫階級之批評。此時已早有神通,康、藏一帶婦女,自知前來以身供養,工夫因此必大長進。」
依陳氏的意思,參禪到家了,還要進一層,就是在男女和合上下工夫。他不願受禮教——社會文明的約束,贊同不重禮教的邊地。其實,康、藏地區,受千百年來祕密欲樂宗教信仰的熏習,加上政教合一,女人才會自動來奉獻身體。否則,文化落後的邊地,不一定能讓祕密行者稱心如意!一切不必說,罽賓佛教受到「幻術」、「魔力」、「一夜已得是法」的影響,遭到破壞,是佛教史上的慘痛事件,純正的佛弟子應多多為佛教著想!(下缺)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8 冊 No. 28 華雨集(四)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編輯說明】本資料庫由中華電子佛典協會(CBETA)依《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所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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