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探珍[A1]
一 正法的本質及其體系
佛陀正覺的正法之流,適應人海思潮,展開了自由與謹嚴、自力與他力、平常與奧秘、渾括與嚴密等多種不同的風度;大、小、空、有,提示了種種不同的行解。在這萬有不齊的法海潮中,波譎濤駭,也還有它內在的關聯與條理。這吐納百川、影現萬象的法海,確乎使人驚歎它的偉大、高深,但錯綜複雜,也常使人茫然、偏執,不理解演化中的關聯與條理,籠統融貫,使佛教的真義晦昧。現在的佛教教理,需要整理,但整理的工作是艱巨的,不是某一人的智力所能完成;這雖是出力不討好的,但總得去做,那麼,讓我來一個試探!
宇宙人生的真相,雖可從不同的觀點出發去理解說明,但這觀點的適中正確與否,卻大可討論。「牽衣一角」或者「摘網一目」,即使能達到把握衣網的全體,但比之「振領提綱」,到底不同。釋尊在生死大海裡,在最適中最正確的觀點,就是宇宙的中心——眾生本位的生命據點上,豎起不共世間的法幢,開顯人生實相,成為人生的指針。這生命中心的世間,佛陀的正覺是「我說緣起」。但「緣起甚深,難見難覺」[A2],它不離我們的認識,我們卻不認識它。譬如這個:
這是一個圓圈,一般人總覺得這樣,其實則不盡然。讀者或許發生疑惑,這是甚麼呢?仔細再看,居然發現兩個,一是內圈,一是外圈。真是越看越糊塗,非凝心細看不可!再看,再看,不覺豁然大悟,哦!原來是三個:一是圈外,一是圈內,一是圈。其實孤立著的一,是神的化身,從來不曾存在過;有了獨立的一,才想到對立著的二、中間兩邊的三。這一而二、二而三,或者看為豎的發展,或者看為橫的組合,這一切是神的,不屬於佛法。佛法呢?佛陀否定了一異為本的或橫或豎的十四戲論、六十二種邪見,豎起佛教的正法——「我說緣起」。
諸法的緣起真相,在我們習以成性的根本無知沒有被消融以前,是無法理解的。釋尊大悲善巧,拿出彩畫虛空的手段,「內心不違實相」,「外順世俗」,給我們指出一條活路來。他也說一說異、說橫說豎,但不同一般人的用心。凡是認識上的存在,是必然相待的,相待就是二,就是這個、那個(這是緣起的差別、緣起的彼此)。釋尊所開顯的,是一切法、一切法的中心——眾生;那麼,這個就是眾生現實的苦痛世間,是生死,是無常;那個就是聖者現實的安樂出世間(勿望文生義),是涅槃,是寂滅。「諸行無常」與「涅槃寂靜」,在無可說處說出來。這還是相對靜止的觀察。動呢?從這生命無常,進入那涅槃寂靜,須粉碎我們的根本無知,這叫「諸法無我」。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釋尊用這三者,印定一切佛法,就是緣起正法的基本法則。諸法無我是更適中、更主要的,不但佛法的不共在此,佛法實踐的特色也在此。離了這遍通一切法的無我,無常不是灰斷,就是世間演變的俗見;涅槃更只是形而上的擬想,或神世界的別名。靜止的觀察是二,動的觀察是三,還有非動非靜一句嗎?自然可以說有,卻要另換一付眼光來。某人落在海裡,逐浪浮沉,在生存線上掙扎。他忽然發現海岸在東方,離自己的所在地不遠——二。於是乎他開始前進,衝破海浪,漸漸的遠離西方,接近東方的海岸——三。好了!他一翻身滾上沙灘,躺在那春風拂拂的陽光裡休息。正在那個時候,他究竟在東方呢?西方呢?是動還是靜?——一。
釋尊在那漫無邊際的生死大海,這麼一下,居然有話可說,說一、說二、說三。二是靜止的,一是觸著即犯,虛位而不用的(經上都稱為不二);想掀翻苦海,創造正覺的莊嚴淨土,那動的三法印的理解與實踐,是最適中的了。這三法印是緣起的,不要呆想它是一、是異、是橫、是豎,說得明白一點,那只是緣起正法的三相(一實相印即是三法印),也不縱,也不橫,如∴三點而不是三角的。佛陀建立起這樣的體系,啟示學佛者的途徑。
釋尊為甚麼要建立這三法印呢?我們要知道:佛法不是甚麼神秘,它只是適合眾生的機感,給予正確而適當的指導。眾生所要求的是真實(我體)、美滿(樂趣)、善存(常在),所厭惡的是虛妄(無我)、缺陷(苦)、毀滅(無常)。但他們所認為真實的,含有根本上的錯誤。他們的真理,在不斷的否認過程中。宇宙人生的大謎,鬧到今天,依舊是黑漆一團。他們心目中的快樂,沒有標準,也缺少永久性,跟著心情的轉移而變。他們適應的善存,自體與境界的貪戀、追求,結果還不是歸於毀滅。在釋尊的正覺中,真(我)美(樂)善(常)不是不可能,不過,世間一般人因著認識上的根本缺陷,引起行動上的錯誤,卻是再也走不通,這非要別開生路不可;一般人所認為真美善,先給它個一一勘破,是無我,是苦,是無常。倘能「無常故苦,苦故無我」[A3],一個翻身,才能踏上真美善的境地。這真美善,依印度人的名字,叫它做涅槃。依這樣的見地,沒有通過無我(第一義的),那無常、苦、無我(對治的)是正確的,一般人心目中的常、樂、我是顛倒。通過了無我,那常、樂、我是正確的,無常、苦、無我反而是顛倒了。因此,佛法的體系,是這樣:
二 三期佛教概說
從凡夫立足處的無常出發,通過空無我的實踐,踏入無生寂滅的聖境,這緣起三法印,是佛法一貫的坦道。佛法不能離卻三法印,佛教的演變,不外適應眾生的機感,給以某一法印的特深解釋罷了!不同的深刻發揮,不免有側重某一法印的傾向,這使佛教分流出三個不同體系。這三個體系,雖然徹始徹終都存在,但特別在印度三期佛教中成為次第代起的三期思潮的主流。就是說,適應思想發展的程序,從三藏教——小乘的無常中心時代,演進到共大乘教——大乘的性空中心時代,再演進到不共大乘——一乘的真常中心時代。這三期佛教的發展,雖難作嚴格的劃分,但從三個不同思想體系的發揚成長而成為教海的主流上看,表現得非常明白,因此也可以相對的劃分了。從釋尊入滅(周敬王三十四年)到印度佛教衰歇(汴宋時),有一千六百多年,分為三期,是這樣:
(一世紀──五世紀) (六世紀──九世紀) (十世紀──十六世紀) 佛教─┬─小乘盛…………………………………………………………………………無常中心時代 └───┬──────共大乘盛………………………………………………性空中心時代 └─────────────────不共大乘盛………………真常中心時代
佛陀的根本佛教,非常雄渾有力、質樸、切實、富有彈性。佛滅第一夏,迦葉等結集經律,這決定了初期佛教小行大隱的發展。二世紀,阿育王統一印度,因他的熱信,擴大了佛教的教化區,像末闡地到罽賓、摩呬陀到錫蘭、大天到摩醯沙[A4]慢陀羅等。佛教也就因環境及師承等不同,漸分為十八部。四世紀初,阿育王的王統被篡,建立了薰迦王朝。布修耶米多羅王是婆羅門教的信仰者,因此,中印度的正統佛教,受到了極大的摧殘。說一切有系——末闡地一派,得天獨厚,它在罽賓、犍陀羅,沒有受到摧殘的厄運;承受三百年來弘揚的成果,在四、五、六世紀,達到最高潮。
迦膩色迦王(七世紀初期),成為初、二期佛教的分界線。性空中心的大乘教,經典的傳出,該是非常的早。「行在六度,解在真空」,在《增一阿含經.序品》中,已明確揭示出大乘佛教的綱領。《大事》已有十地的教義,脇尊者(六世紀)已見過般若。這大乘佛教的應時而興,固然順著理論發展自然趨勢,從無常到空,在長期的辯論中,理會到非空不能成立無常;從生命本位的有情無我,擴展到宇宙論的一切無我。這一次的復興,傳說有彌勒下生。龍樹(七世紀到八世紀初)、提婆(八世紀)都從南印到中印;在他們的傳記裡,都提到外道跋扈與復興的困難。這一系的思想,是攝南印的大眾系與西北印的說一切有系,讓它在中印分別說系的基礎上發展起來,這當然是從其大體而言。中印的大乘佛教,經龍樹、提婆的唱道,脫離小乘而獨立,但它始終在外道、小乘的包圍下。提婆以後,又轉向衰運。這一期的佛教,卻經西印轉到北方,在大月氏、斫句迦等地完成空前的發展,傳到中國來,這不能不說是迦膩色迦王信仰佛教的結果。性空中心的經論,雖說以大乘為主,但是大小共行的。「通教三乘,但為菩薩」[A5],是時代的特徵。這大小共行的見解,就是承認小果的究竟;在這點上,龍樹也說不能因《法華經》的孤證而說二乘決定成佛。這大小共行,也貫徹在悟解的法性中,三乘同學般若,三乘同見法空,小乘的智斷是菩薩的無生法忍。這與小乘學者的三乘同見無我而證一滅有關,灼然無疑。
第二、第三期佛教的區分,各方面的意見很不同,我的看法,十世紀起都屬於後期佛教。這一期非常複雜,但真常無生是時代的主流。真常思想的存在,其來久矣!它與南印的大眾系特別有關。七世紀中,印度教漸漸抬頭,這時代思潮的演變,至少使它獲得發展的有利條件。九世紀印度教大成,真常論者代替性空大乘,而成為時代的主流。一方面,它受了性空論者法法皆真、法法本淨思想的啟發;緣起性空的見地,不能適合時代(印度教復興時代)的根機,於是乎展開了萬有本真常淨的實在論。佛性、如來藏、圓覺、常住真心、大般涅槃的思想,雄據了法界的最高峰。它是涅槃寂靜的開顯,真常論的發揚,達到一切眾生成佛——一乘的結論。此外,八、九世紀中,無著師資唱道以說一切有系的思想為根本的大乘佛教。妄心生滅、三乘究竟、念佛是方便,這都與中期性空者相同。但它批判一切無自性,從經部的見地轉上唯心論,有驚人的成就。但好景不常,十世紀以後,佛護、清辨出世,性空論復活起來,空有的諍論尖銳化。空有的紛諍,兩敗俱傷,不過促成了真常論更高度的發展。秘密佛教與真常論締結不解緣,在真常本淨的理論上發達起來。它的淵源很古,在九世紀時(東晉),密典已在我國出現。十一世紀起,它就大露頭角,發達到幾乎與印度教渾然一體的地步。念佛(天)三昧,欲為方便,印度群神無不是佛菩薩的化身,第二期時代適應性的佛教,與悟無生忍以後的方便,在這一期中,成為究竟的大法。它們融攝了一切,龍樹、無著他們,都被指定為秘密教的祖師。不過,圓融廣大並不能拯救印度佛教;十四世紀時,前彌曼薩派的鳩摩利羅、後彌曼薩派的商羯羅等,鼓吹吠檀多哲學,而佛教也就一蹶不振,日趨滅亡。
三 佛教的發展與判教
三期佛教的發展,與古德的判教,現出一致的傾向,這是很可注意的。印度的經論或我國古德的判教,大抵根據經典的先後與理致的淺深;本文卻是依據論師的弘揚與經典流布人間的先後。判教者,從一切經都是佛陀一代所說的觀念出發,它的判教,自然會遭遇困難。但經典的次第流布,古人也不否認。後出的經典,往往提到前出的;就在這一點上,古人據經判教,與史的發展,有了合一的可能性。三期佛教史的發展,承認三大思想系的始終存在,理解它的錯綜複雜性,在時代思潮的主流上去分判;這與偏執一經一論一句或洞觀大勢的不同。史的研究,不是為了考證,應有探索佛陀本懷的動機。它的最後目的,在發現演變中的共通點與發展中的因果遞嬗,去把握佛教的核心,把它的真義開發出來。
從經典上看:初期佛教的經典,只說到法、毘奈耶,或修多羅、毘奈耶、摩得勒伽,並不自以為小乘。現在稱它為三藏教,可說非常客觀。第二期的經典,流傳得很早。經中把佛教分為小乘、大乘,這不但在行果上不同,連說法的時間也有前後,《思益經》與《般若經》的「見第二法輪轉」[A6],是最忠實的敘述。第三期佛教,是非常複雜的,所以經中也有多種不同的三教說:《解深密經》的三時教,初說無常令厭,第二時說一切空,第三時要從空卻遍計性去體證因空所顯的真實(不空),這與三期佛教的見解一致。還有《千鉢經》的三時教,《金光明經》的轉、照、持三教,前二時是同的,第三時是更明顯的真常論與一乘。十世紀以後,空宗復興,反映在經典上,就有《大乘妙智經》的三時教,它暗示了後期空宗的復興,是在唯識以後,但不能符合佛教思想開展的全貌。《大乘理趣六波羅蜜多經》,說到三藏、般若波羅蜜多藏、秘密陀羅尼藏。這是密教盛行後的見解,傳後期佛教的西藏,大都這樣分判。它們之所以不能盡同,不外因後期佛教有各派錯綜的發達。從全體上看,《解深密經》三時,不能適合後代空宗與密教盛行的史實,它是後期中比較初出的。《大乘妙智經》三時,不但不能收攝後期大盛的密教,也忽略了瑜伽以前的中觀;它只是空有諍論中的一個剪影而已。《大乘理趣六波羅蜜多經》的判法,可以攝一切佛教;但忽略了大乘顯教從三乘共大到大乘不共的劃時代的不同。後期佛教,除復興的空宗(也不純粹)以外,都在唱道不空(妙有)。現在把它綜合為第三期,同時承認它的複雜性,與各種三教說達到吻合。
從論典上看:龍樹菩薩,立足在性空中心的見解上,把佛教分為三藏、摩訶衍。在後期中盛行的經典,當時已有出世的,所以他又把大乘分為三乘共般若與大乘不共般若二類,或分為顯露與秘密,這與三期的看法相合。在真諦譯的世親論裡,小乘、大乘、一乘的分判,也並無矛盾。
從我國古德判教上看:地論師的四宗,因緣、假名從初期開出(其實還不止),不真宗指三論等,真宗指地論等,這與三期佛教的次第全同。賢首雖分五教,後人把它攝為法相、破相、顯性三宗,那不是又相同嗎?嘉祥的三論宗,雖標揭關河古義,只分小乘、大乘,但它也曾在僧叡的「阿含為之作……般若為之照」[A7]以下,加上「方便為之融」;這三階的次第,等於證實三期佛教的不容否認。天台呢?藏通別圓四教本是從龍樹三教引伸出來;可以說,它在三期佛教以上,加了中國發揮的新體系。
最近太虛大師提出三期佛教,從小乘、大乘顯教、大乘密教的盛行上劃為三期。從它的盛行上看,確乎如此,並且還有教證。但我那時的意見:教理行都要在三期佛教中統一起來,那一時代有那一時代的理論特徵性、行踐特色,不但要在佛陀的基本思想中獲得根據,還要行解一貫。不能唱道這一時代的中心理論,又提倡另一時代的中心行踐。這樣,願意提出點愚者之見。我國過去的密宗,雖然也曾自居《華嚴經》之上或《法華經》之上,但教理的基本體系,並不能超出台賢。所以從三期佛教的教理行的統一上看,密宗應與顯教大乘一分的真常論合一。無著師資的瑜伽派,應屬於那一時期呢?這倒是值得研究的。天台宗的別教,本來與賢家的終教相近;但賢首因奘傳唯識學漸教、三乘、生滅心為染淨依等,把它放在始空以前,結果與天台的教判再也不能溝通。無著師資的學說,特別是奘傳的唯識學,富有適合中期佛教的成分。但從無著師資的論典去看,建立因果緣起,不論是真妄和合或者生滅心,賴耶總是深細不可知的,是不共小乘的見地。賴耶轉成法身,法身是真常的,《攝大乘論》、《大乘莊嚴經論》都這樣說,它與如來藏出纏的見地一致。大乘離執證真的見道,是不共小乘的。這一系的學者,思想或有出入,但從不離開圓成實非空的見解。「唯心」、「真常」,是後期佛教的特徵。它是後期佛教的,它絕不比《大涅槃經》、《金光明經》、《勝鬘經》、《如來藏經》等早出。它是從說一切有系的基礎上,培植起唯心真常的大乘之花。它是大乘佛教中後起的生力軍,用飛快的速度,從無常論達到真常。
四 法身尚在人間
經典記載如來的正法,因之被稱為法身。「如來生身雖滅,法身尚存」,這是生在佛滅後二十六紀的我們所應該欣幸的。現存人間的佛典,數量多而有廣大信眾的,可以分為三系:一、巴利文系:三世紀中,摩呬陀到錫蘭,開始傳入佛教。四世紀末年,在大寺結集三藏。這是有名的巴利文佛教,成為今日南方佛教的聖典。二、華文系:七世紀(漢桓帝時)起,到十五世紀(汴宋時)止,我國經過九世紀的長期翻譯,成為六千卷的大藏;從我國內地又流傳到海東。三、藏文系:從十二世紀(唐太宗時)到十六世紀,佛經傳入我國的西藏。除藏衛外,還流行康、青、蒙古一帶。
巴利文系,純粹屬於初期佛教,它是上座中的分別說系——分別說系的銅鍱部,並且是依九世紀的覺音尊者為標準的,所以有人稱它為新上座部。它有七部毘曇;在制度上,它維持一種接近原始佛教的僧制,這是從事巴利文的修學者所應該注意的地方。
華文系的傳譯,已是印度第二期佛教發揚的時代,所以最初傳來,已大小並盛。它與西域的佛教,特別有關。在華文聖典中,初期佛教有化地、法藏、大眾、有部的廣律,還有飲光部的戒經,法藏、正量、銅鍱部的律論,這在佛陀制戒與組織僧團的原則的探討上,實為人間佛典中的瓌寶。在論典上,除說一切有系的身、義、六足等以外,有非常古型的《舍利弗阿毘曇論》、富有新意的《成實論》。第二期佛教,除大乘經以外,龍樹的《大智度論》與《十住毘婆沙論》,洋洋鉅製,根本而詳備的龍樹學,是華文佛教無上的光榮!傳譯者羅什三藏不朽的功績,使吾人生起無限的敬意。後期佛教裡關於無著系的,傳譯得非常完備又精嚴,《成唯識論》是著名的代表作。發揚《楞伽經》、《勝鬘經》等的論典,有馬鳴、堅慧論,特別是《大乘起信論》,它雖只短短兩卷,卻有與《大智度論》、《成唯識論》同等的價值。《大智度論》、《成唯識論》、《大乘起信論》,是華文大乘論的精髓,代表大乘法門的三個體系。後期佛教的空宗論典,是我們所欠缺的,但不是沒有翻譯的機會,這不得不要怪玄奘師資了!在密典,前三部大體完具,少有無上瑜伽。為甚麼少?趙宋的帝王,認為中國係禮義廉恥之邦,偽經不容亂傳,有的譯出而被禁止了的。從這簡短的敘述看來,華文佛教是具足三期的聖典,初期比巴利文系更有價值;中期是它的光榮;後期有所缺也有所長。還有一點,隋唐以前傳譯的大乘經,譯筆雖或者拙劣些,但保存了初期大乘(中期)的幾多古義,而是後期佛教所忽略的東西。華文佛教反映了印度三期佛教的全貌。
藏文系的精彩在後期。初期佛教,它的欠缺太多,連四阿含也沒有;論是偏重十世紀的《俱舍論》與論疏;律是有部後期的。中期佛教的經典很豐富。西藏雖然盛行性空法門,但龍樹、提婆的論典,僅有幾部小品的著作,而且還是偈頌。後期佛教,無著系的論典很詳備,特別是陳那、法稱的因明。因明雖屬於外明,但也大可注意;不但後期印度佛教的大、小、空、有都在因明辯論(現在還盛行西藏)的指導之下,並且因明論裡還含有陳那、法稱的隨理行的唯識學。後起的空宗,是藏文佛學的驕傲!不但論典多、派別多,且受了時代的影響,所以還是非常精嚴的。密典的數量,異常龐大,可說應有盡有。無上瑜伽的《集密》、《勝樂》、《歡喜》、《大威德》、《時輪》等,代表了印度佛教最後的一著。
五 無常、性空、真常
無常論、性空論、真常論,可以從兩方面去解說:一、從體悟真理(宗)上看;二、從安立聖教上看。
從體悟真理上看:佛教解脫,重在體悟宇宙人生的真理。因學者所悟證的有淺、深、偏、圓的差別,所以各派的見解也有不同。有的以為現觀一切法的剎那生滅(無常),就是通達真理。像有部的八忍八智見四諦理,通達無常也在悟見真理之內。在佛法中,雖沒有但見無常的,但以見無常為悟真理,確是初期佛教特色之一(小乘不一定如此),所以就稱之為無常論。有的以為不然,見無常不一定見理,要通達內而身心、外而世界的一切皆空無我,才是正見實相。通達我、法無自性空,是中期大乘的特色,所以就稱之為性空論。性空是說它沒有自體,沒有自體怎麼就是真理呢?無常只是現象的幻相,也不是真實;所以要證悟真實不空、常恆不變、清淨周遍的萬有實體,才是證悟實相。這是後期大乘的特色,所以就稱為真常論。這三種悟解,也始終存在,但從時代主流上著眼,可以把它作為三期佛教的標幟。
從安立聖教上看:佛法有雜染世間的流轉門、清淨出世的還滅門(就是四諦、三法印),不論大、小、空、有,都必須把它在理論上建立起來;這就需要有個基本的法則,作為說明的出發點。因學者的見解不同,就分成三系:一、出世清淨,要依雜染而有;如果沒有雜染,也就無從說明離染的清淨;因此,問題就側重在雜染緣起。不論雜染世間的輪流六道,或離惡行善、轉染還淨,都得在生滅無常的因果中建立,依生滅無常的因果法則說明一切,不論是一切有為法,或心心所法,或細心,都可以稱為無常論。二、雜染清淨的可以轉變,是因為它沒有固定的自性,沒有自性就是空。因為無自性空,所以有從緣的必要;從緣起滅,所以諸行是無常的。如果在一切法上,通達性空無我,那就契證不生不滅的真相了。這依性空出發說明一切,所以叫性空論。三、一切法不能沒有所依的實體,變化之中,還有不變者在,非有真常的本體,不能建立一切。我們迷卻真常,所以有虛妄變幻的生死;如果遠離妄倒,真常寂靜的本體自然全體顯現了。這依真常說明一切的,叫它做真常論。這三種所依的見解,也徹始徹終都存在。它與所證的三論,並不一定合一。但初期的婆沙師、中期的中觀家、後期的真心派,所依與所證,都是貫徹統一了的;它也就是時代的主流。
建立聖教的基本法則,彼此之間雖在互相否認,但佛教史上,確有這三個體系,這可以拿後期佛教的三大派作一例證。無著師資是無常論的,依《攝大乘論》看,一切法不出三性(染淨),依他起是染淨的中心,一方面「是無所有非真實義顯現所依」[A8],一方面是「若無依他起,圓成實亦無」[A9]。依他起是虛妄生滅法,染妄的阿賴耶識,是其中最根本的,稱為「所知依」。從這生滅無常的中心出發,無自性空是不能安立染淨因果的;這從《瑜伽師地論》的破「惡取空」,到《成唯識論》的破「執遣相空理為究竟者」,是一貫的見解。染淨因果,要在生滅上建立,種子六義中的「剎那滅」,不但否認真常是雜染因,也不許它是清淨因。清辨、月稱他們是性空論,是中期大乘的復興,不妨從龍樹論去看。「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A10],揭出了基本的特點。如一法有毫釐許的自性,它就無須乎因緣;有自性的東西,彼此隔別,也不能成立前後的聯繫;所以要無自性的生滅,才能相續,「雖空亦不斷,相續亦不常」[A11],這是空的無常論。「離三解脫門,無道無果」[A12];「無所得故,能動能出」[A13];一切法性空,所以正見性空,就得解脫出離。「語言盡竟,心行亦訖,不生不滅,法如涅槃」[A14],這是空的真常論。不許空,無常是斷滅的邪見;常心不變,不過是梵王(就是梵天)的舊說而已——龍樹抨擊非無自性的無常與真常,也夠明顯了。《大乘起信論》是真常論,但否認它的很多,不妨根據經典來解說:「如來藏是依、是持、是住持、是建立……依如來藏故有生死,依如來藏故證涅槃。」[A15]如來藏是常住不變的、清淨周遍的,依真常建立一切,已非常明顯。與這如來藏不異不離的,有那非剎那滅的無漏習氣,就是稱性無為功德。這如來藏與無漏習氣的融然一體,成為厭苦求樂的根本動力,也就是離染所顯的真常法身。同時,它也是離異的剎那有漏習氣的依止,這本淨的真相與客塵的業相,在不思議的交織之下,展開了虛妄變幻的生死。真常的如來藏,是輪轉中的受苦受樂者,它「譬如伎兒,變現諸趣」[A16]。這與瑜伽派的妄心為依止、與有漏習氣無異無雜、無漏習氣(也不是無為非剎那)反而依附賴耶,轉了個一百八十度角。無常論者,雖想用「迷悟依」一句話,把它拉在自己的體系裡,但總覺得有點奇突,於是乎有人說「《楞伽》體用未明」。其實《楞伽經》等別有體系,根本的見解,無常生滅是不能建立一切。「譬如破瓶不作瓶事,亦如焦種不作芽事。如是,大慧!若陰界入性已滅、今滅、當滅,自心妄想見,無因故。」[A17]為甚麼要依如來藏呢?「其餘諸識有生有滅,意意識等念念有七」[A18];這剎那生滅的「七識,不流轉、不受苦樂,非涅槃因」[A19]。所以不成為流轉中的受苦樂者,只因它念念生滅。所以依「離無常過」[A20]的清淨如來藏,才能建立輪轉生死。如果不理解這一原則,無常論者還是別談《楞伽經》好!攻訐《大乘起信論》,更不免多事了。在真常論的見地上,「空者,即是遍計性」。如來藏不與雜染相應,所以叫空,不是說它的自體是空。「如來藏不同外道之我」[A21],所以說「無我之藏」,「離於我論」。如果性空論者要曲解它,也是同樣的笑話。這三系,都在建立自己,否認別系,或說另一系不了義。偏依一宗,或者可以否認對方是正確,但經論中有這三系存在,卻不容否認。
六 融貫與抉擇
三期佛教與三大思想系的開展,不出緣起三法印的解說;因時眾的需要,或觀點的偏重,成為不同的體系。從說教的立場說,眾生根機無量,絕不能用機械劃一的方法去攝受,所以經上說「如來不得作一定說」;「雖有五部,皆不妨如來法界」[A22]。但從時代風尚這一點說,就不妨側重某一系更為時眾需要的法門。釋尊出世時,印度沉浸在苦行的空氣中,初期佛教的謹嚴、頭陀行、無常厭離的思想,自然是當機的。印度教復興以後,後期佛教適應吠檀多哲學的梵我論、真常、唯心、因樂得樂,自然會風行一時。因根性的眾多,所以不必偏廢;但時代思潮的適應,絕不容漠視。如果從受法者的立場說,「各各自依見,戲論起諍競,知此為知實,不知為謗法」[A23];那種自是非他的見解,是愚者的妄執。在善於修學的人,像龍樹說:「智者得般若波羅蜜故,入三種法門無所礙。」在這個見解中,看你會不會學,此外就無話可說。
如把佛教的思想從學術的見地去處理它,能不能說有淺深呢?雖然可以說相破相成,因彼此意見的出入,互相評論,使佛法正確深刻的內容開顯出來;但自有暴露缺點而衰落的,或因思辨而成為支離破碎,甚至忽略違失佛意的。但這並不容易,非要理解各家思想的動機不可;否則,不是受了形式上的欺騙,就是用自己的主觀去評判一切。
探索三大思想系的教典,性空論到底是正確而深刻的。在虛妄唯心者所依的《解深密經》,它本身就表示這個見解:五事具足的利根,它無須乎解深密。五事不具足的鈍根,或者懷疑否認,或者顛倒亂說,於是不得不作淺顯明了的解說。它的分離俗有,與龍樹「為初學者作差別說」[A24]的見解,完全一致。真實唯心,是方便假說的,《楞伽經》不曾這樣說嗎?「若說真實者,彼心無真實」[A25];「言心起眾相,開悟諸凡夫」[A26]。龍樹說:對治境實心虛(唯物論)的妄執,所以說唯心。這確定了唯心在佛教中的價值。
從佛教思想開展中去研究,更使我們理解性空的深刻正確,這不妨從三法印去觀察。「諸行無常印」,在初期佛教中,或覺得剎那生滅不能說明業果的相續與縛脫間的聯繫;它們要求用中之體、動中之靜,犢子系的不可說我,經量本計的勝義我,大眾系的意界是常、一心是常,走向真我常心論。或者覺得假名相續可以成立前後的聯繫,但三世實有者,看做機械式的累積;現在有過未無者,有此無彼,有彼無此,也無法打開困難。比較有辦法的,分別說系的上座一心二時,在預備粉碎微粒子的剎那;化地部的諸行生滅無常,心色都有轉變,是性空論的前驅。理智不斷的探發,中期佛教的性空論者,建立起無性從緣的如幻生滅論。「雖空亦不斷,雖有亦不常,業果報不失,是名佛所說」[A27],才給它完全解決。一切皆空的雷音,震動了法界!無常的假名相續的一心論者,在現在幻有(自相有)過未假立的思想中,發揚起來。還有真我常心論者,在真實一如的平等中、三世遷流的不變中合流,構成後期佛教的兩大唯心論。但究竟怎樣相續流轉,在原則上,與初期佛教者毫無差別。談到「諸法無我印」,無我無我所或空無我,根本佛教早已明確的宣說,並把它規定為從凡入聖的必經之道。初期佛教中,有多種不同的見解:有為無為實有而沒有我的,像有部;有為實有(還有一分空)而無為無實的,像經部;有為虛妄而無為真實的,像大眾系的多聞分別部;我法皆空,分別說系雖已說到,但還不能理解畢竟性空。小乘學者談空,有時用「分破空」,在空間上,分析到最微細的色法(極微);在時間上,分析到不可再分析的時間單位(剎那);這樣的空,最後還是實有的。有時用「觀空」,所認識的一切,只是能知的影像;它不但不能空心,還從二元的見地,在認識界的背後,主張有一一法的自體。他們的內心,總覺得非有點實在才行。這一點實在,就是神的別名。性空論者理會到一一人的自我(靈魂)、全宇宙的創造主、一一法的真實體、全宇宙的實體——這一切從同一根源出發,一切是「神我」的別名。唯有在性空論中,才能圓見諸法無我的真義、佛法不共世間的特色。經一切皆空的啟發,無常者與真常者走上新的園地。虛妄唯心者,折衷經部、有部的見解,從認識的二元論,演變到唯心。境空心有,滯留在觀空的圈子裡。《成唯識論》把它回復到《瑜伽師地論》之古,「有為無為有,我及我所無」,是更毘曇化了。真常論者,從有情本位的真我、常心,演化到萬有的大我與真心。佛性、如來藏,雖因無始塵染,把它局促在小我中;一旦離繫,就成為遍通萬有的實體了。虛妄唯心者,立足在有心無境的據點,心固然是有,無為也是真實。真常論者要進步些,它認為有為的心境,都是生滅無常而無實的,唯無為是實有。性空論者看來,有為、無為都是緣起性空的,達到空無我的最高峰。從「涅槃寂靜印」看:涅槃是聖者的聖境,本不必多說;如從名相上去推論,完全落在擬議中。一切有者,分離了生滅與不生滅,灰身滅智,使涅槃枯寂得一無生氣。大眾系中,像多聞分別部,主張「道通無為」,積極的大涅槃,又轉上常樂我淨、佛壽無量。中期的性空論者,在通達法性空中,才打破了悶葫蘆,唯有在涅槃如幻如化的正見中,才能體會融然空寂的聖境。這「法相如涅槃」[A28]的名言,後期佛教的真常論,把它看為真常不空的萬有實體,於是要「離遠離幻」[A29],到離無可離了。這一點,妄心論者也得跟它走。擬議聖境的風尚,在中國盛極一時。探索佛教思想的關要,性空者的最為深刻正確,可說明白如繪。不過真常者與妄心者,雖多少有所滯,但某些理論的開發,不能不欽佩他們!
我想再作一個簡單忠實的評判:諸行無常,是偏於有為的;它的困難,在轉染成淨;引發無漏,是它最脆弱的一環。涅槃寂靜,是偏於無為的;它的困難,在依真起妄;不生不滅的真常,怎樣的成為幻象的本質?唯有諸法無我,才遍通一切,「生滅即不生滅」,無性的生滅與無性的常寂,在一切皆空中,達到「世間與涅槃,無毫釐差別」[A30]的結論。
三法印與一實相印的關係如何?在性空論者的見地,像龍樹菩薩說:三法印即是一實相印。如果無常不合實相,就不成其為印了。不過,初期似乎是多說三法印;後期多說一實相印;唯有在中期佛教中,才能一以貫之,沒有離一實相的三法印,也沒有離三法印的一實相。
七 中道之行
佛教是實踐的人生宗教。「誦習千章,不如一行」,就是教理的探索,目的也在獲得正知正見,以指導行踐。理解與行踐,必然一貫;這在三期佛教的行踐中,可以完美證實。佛法中的神奇與臭腐,行踐就是試金石。佛陀的本懷,唯有在行踐中,才能突破空談的罥索,正確的把握它。
初期佛教,比較接近原始佛教,它的行踐特色,可以從佛陀適應時代的根機中去理解。當時的印度,可以分為兩大流:一、是出家的苦行者,目的在個人的解脫;除實行嚴酷的苦行外,注重禪定的修養,以達到廓然無累的解脫。這解脫,在佛陀看來,只是一種定境而已。二、是在家的樂行者,目的在五欲的享受,在後世人、天的快樂;所用的方法,是布施、持戒、祭祀天神。佛陀適應時代的根性,唱道中道之行。反對祭祀,但承認諸天是眾生之一。批評無益的苦行,但也讚歎合理的淡泊知足。大體上,初期佛教的聲聞(出家)弟子,衣食知足,淡泊、清淨、少事少業,修習禪定,是適應這出家苦行者的。釋尊的常隨眾,不多是從外道中來嗎?不同的,在注重出世的「無我正見」,與不許有害身心的苦行。其實,在家經營事業,生育男女、也還是可以解脫(兼攝樂行者)。那還不能接受出世法的,佛常說「端正法」,就是布施、持戒、生天之法。這主要的,是適應在家的樂行者。釋尊反對他們的祭祀生天,但勸導他們布施、持戒,這可以得人間、天上的果報。不過,要生高級的色、無色天,那非修禪定不可,這又是兼攝苦行者了。
這樣看來,人乘是側重施、戒的,天乘又加禪定,出世法再加無我慧。當時出世法,雖可說全部是聲聞乘,但也還偶有菩薩,菩薩是側重利他的。在一般聲聞弟子看來,菩薩雖在僧中持戒,但「不修禪定,不斷煩惱」。所以聲聞是側重因定發慧的,菩薩是注重布施、持戒的。據初期佛教的解說,在智慧上講,聲聞、菩薩,都是觀察無常而厭離世間的。總結起來作大體上的分別,人乘是世間樂行者的改善,天乘是世間苦行者的救濟;聲聞、緣覺乘是引導苦行者出世的,菩薩乘是引導樂行者出世的。從世間到出世的層次上看,布施不如持戒,持戒不如禪定,禪定不如智慧。但從以智慧為主的出世法看,那又聲聞的戒、定(自利的),不如菩薩的側重施、戒(利他的)了。這一點,將成為佛教徒行踐的尺度。
從聲聞乘為主的,轉入人身菩薩(適應積極的、入世的)為主的,就是中期佛教。聲聞弟子,已不是教化的對象主機,他需要修學般若,已在埋怨自己為甚麼不想做菩薩了。初期佛教中的在家弟子,像賢護等十六開士,寶積、淨名等五百人,王公、宰官,乃至婦女、童子,成為佛教的中心人物。印度的群神——天,也在漸露頭角。梵王是三果,帝釋是初果,諸天聽法,本來初期佛教也有這樣的記載。現在,諸天、龍、鬼、觀世音等已現菩薩身了。因此,修行苦行的外道(天乘行者)領袖,也大有菩薩在。
在複雜根性與不同的行踐中,可以分為三大類:據龍樹菩薩說:一、一分鈍根的菩薩,最初觀察五蘊生滅無常、不淨,要久而久之,才能觀察一切法性空;這是「從無常入空……」的。這一類大乘學者,經上說他「無數無量發菩薩心,難得若一若二住不退者」。我們要知道:大乘菩薩,要修行六度、四攝去利他的;像這樣充滿了厭離世間、生死可痛的心情,焉能克服難關、完成入世度生的目的?這樣的學者,百分之百是退墮凡小的。二、一分中根菩薩,最初發心,就觀察一切法空不生不滅,這是中期大乘依人乘而趣入佛乘的正機,是「從空入無生……」的。唯有理解一切性空,才能不厭世間、不戀世間;才能不著涅槃,卻向涅槃前進。這樣的大乘行者,「與菩提心相應,大悲為上首,無所得為方便」,去實行菩薩的六度、四攝行。他一面培養悲心,去實行布施、持戒、慈忍等利他事業;一面理解性空的真理,在內心中去體驗。這需要同時推進,因為悲智不足去專修禪定就要被定力所拘;不厚厚的培植布施、持戒、慈忍的根基,一心想證空,這是邪空;如果智勝於悲,就有退墮小乘的危險。所以在悲心沒有深切、悲事沒有積集,他不求證悟;「遍學一切法門」[A31],隨分隨力去利人。他時常警告自己:「今是學時,非是證時。」[A32]三、一類利根的菩薩,他飛快的得無生忍,也有即身成佛的。龍樹沒有談到從何下手,或者是從涅槃無生入佛道的。這根性的不同,性空論者的見解,既不是無始法爾生成的,也不像一分拙劣的學者,把鈍根、利根看為初學與久學。根性的不同,在它「最初發心」以前,有沒有積集福智資糧。成佛要度眾生,要福德、智慧,這不是可以僥倖的。鈍根者(現在盲目的學者,稱為利根),幾乎從來沒有積集功德(悲事),忽略利他而急求自證的習氣異常強。因種過少分智慧,偶然的見佛發菩提心,但厭離的劣慧,使他立刻失敗。這與絲毫無備,倉卒應戰,與優勢的敵軍硬碰,結果是全軍覆沒一樣。那中根者,多少積集智慧功德;發心以後,他理解事實,採取任重致遠的中道之行,不敢急求自證。悲心一天天的深切,功德也漸廣大,智慧也同時深入,坦然直進,完成最高的目的。這像沒有充分的準備,而事實上不得不應戰,那必須採用消耗戰,爭取時間,穩紮穩打,殲滅敵人一樣。那利根的,在未曾發心以前,雖沒有機緣見佛聞法,卻能處處行利他行,為人群謀幸福。福德廣大了,煩惱也就被部分的折伏。因為入世利他,所以會遇見善友扶助,不致墮落。在世俗學術的研究中,也推論出接近佛法的見地。這樣的無量世來利他忘己,一旦見佛聞法發菩提心,自然直入無生,完成圓滿正覺了。這像充分預備,計劃嚴密,實行閃電戰一樣。總之,根機的利鈍,全在未發心以前的有沒有準備,與正法的淺深無關。醍醐、毒藥,並不是一定的。雖有這三類,鈍根與小乘學者所說的相同,容易墮落。後一類,希有希有,所以無著、世親他們也就不去說它。要學大乘行、自利利他,那唯有採取積集悲智、學而不證的正軌(前機急求自證失敗;後機自然的立刻證悟,不是勉強得來)。或者認為非迫切的厭離自己的生死(無常苦),他絕不能認識他人的苦痛、發大悲心去利人。他們的意見,非「從無常門入」不可,這是非常錯誤的。他如果願意一讀《諸法無行經》,就知道行徑的各別了。「從空而入」的依人乘而進趣佛乘,不是貪戀世間;在性空的正見中,才能觀生死無常而不致退失呀!從人類菩薩為主,轉化為天身菩薩為主的,是後期佛教。在後期佛教的法會中,已少有小乘聖者參加的資格,除非他願意轉變。中期佛教大乘的菩薩,一分已不知去向,一分與印度群神合流。原來印度的諸天、龍、鬼、夜叉、羅剎他們,竟然都是諸佛菩薩的示現。因此,從諸天、夜叉等傳出的法門,雖然近於印度的外道,其實卻說得特別高妙。
後期佛教,經過的時間很長,意見也不能一致。大體上,菩薩有鈍漸之機;有從無常入空、從空入無生的漸機(後期的初階段,也有只許這一類的),要三大阿僧祇劫才能成佛。有直入頓入的利機,這利機,雖有的主張直入無生或直入佛道的,有的以為還是從無常來,不過走得快些;總之是速成的。時代的當機者,是利根,我們不妨看看它的行踐。它是唯心的:唯心本是後期佛教的特徵,因唯心的理論與利他非神通不可的見解,我們認為一般的難行大行不成其為波羅蜜多,因為它不得究竟。如果從定發通,最好體悟清淨法相,真俗雙運,才能一修一切修,一行一切行,在定中分身千百億,度脫一切眾生,它要急急的從事禪定的修習了!它又是速成的:前二期佛教,有一個原則,就是成就愈大,所需的時間、事業愈多。聲聞三生六十劫,緣覺四生百劫,菩薩三大阿僧祇劫;到中期佛教,達到「三僧祇劫有限有量」的見解。雖有頓入的,那是發心以前久久修習得來。這種但知利他、不問何時證悟的見地,在後期佛教中突變,就是法門愈妙,成佛愈快。「三生取辦」、「即身成佛」、「即心即佛」,這當然適合一般口味的。它又是他力的:「自依止,法依止,不餘依止」[A33],是佛法的精髓。中期佛教也還是「自力不由他」。諸佛護持,天龍擁護,也是盡其在我,達到一定階段,才有外緣來助成。說明白一點,自己有法,他才來護,並不是請託幫忙。易行道的念佛,也只是能除怖畏,也是壯壯膽的。有人想找一條容易成佛的方法,給龍樹菩薩一頓教訓:怎麼這樣下劣的根性!然後攝他,教他念佛,後來再說別的行法。他說你不是教我念佛嗎?龍樹說:那有單單念佛可為以成佛呢?但後期的佛教,受著外道的壓迫,覺得有託庇諸天(其實是佛菩薩)的必要。他力的頂點,達到要學佛,非得先請護法神不可。它又是神秘的:若行者感到人生無味,有點活不下去,實行厭離自殺;如來苦心孤詣教他們念佛的功德相好、念天上的快樂,這在初期佛教也有。中期佛教,似乎要發達些,但還不出安心的範圍。等到後期佛教,佛菩薩與諸天融成一體,不但求生淨土是念佛,密宗的三密相應、修天色身,何嘗不是念佛?佛與天既然是合一,印度神教的儀式與修行的方法,自然也可與佛法合一。茅草可以除罪業,牛糞可以塗地;屍骨大有用處;念念有詞的真言,更是有不可思議的效力;看地理、卜善惡;講星宿定吉凶;求雨、求晴、求子、求財;燒護摩;修起屍法;「方便為究竟」。印度民俗的一切,在後期佛教中,無所不包,豈不圓融廣大哉!它又是淫欲為道的:初期佛教的濃厚禁欲色彩,本是適應出家僧團的規則,並不是究竟談;在家弟子不照樣也可以悟道嗎?不但說淫欲不障道,並且還是妙道,這至少也有點深奧。「先以欲鉤牽,後令入佛智」,在中期佛教裡,是大地菩薩的隨機適應。「淫怒癡即是戒定慧」,也是在說佛法不離世間。後期佛教的佛與天統一以後,天有天女,佛菩薩也要明妃。「般若為母,方便為父」的聖教,索性用男女的關係來表現。適應遍行外道等淫欲為道的思想,漸漸的從象徵的達到事實的。生殖器稱為金剛、蓮華;精血稱為赤白菩提心;交合是入定;交合的樂觸是大樂;男女的精血,稱為灌頂;既可即身成佛,又可洋洋乎樂在其中,豈不妙極了嗎?這唯心的、他力的、速成的、神秘的、淫欲為道的後期佛教的主流,當然微妙不可思議!但「大慈大悲,自利利他」的大乘佛法,能不能在這樣的實踐下兌現,確乎值得注意。
這三期的佛教,都有菩薩,從他們的實踐看來,初期是依小乘行(厭離為先)而趣入佛乘的;中期的主機,是依人乘行而趣入佛乘的;後期的主機,是依天(神)乘行而趣入佛乘的。環顧現實,探索佛心,我們應提倡些甚麼?有眼[A34]睛的當看!有耳朵的當聽!
八 少壯的佛教
印度的三期佛教,在理論上、行踐上,都有它一貫的特徵。這三期佛教,正像人的一生:初期佛教是童年,它活潑天真、切實,批評階級制、苦行、迷信、祭天、淫蕩、神我,指導了不苦不樂的人生正軌。不過,正法的內容,還沒有具體的開發,理論上幼稚了些。它還在求學時代,重於自利。中期佛教,是少壯時代,理智正確發達,行動也能切實,它不但自利,還要利他。它不像小孩的亂跳、老翁的倚杖閑眺,它富有生命、朝氣,大踏步向前走。不過世間的經歷漸多,不隨時檢討,惰性、自私怕要躍躍欲試了。後期佛教是衰老,一直向滅亡前進。它的經驗豐富,哲理的思辨,中期也有不及它的地方。它的惰性漸深,暮氣沉沉,專為子女玉帛打算,卻口口聲聲說為人。上次,虛大師南洋訪問回來,說錫蘭教理是小乘,行為是大乘;中國理論是大乘,行為是小乘。我看:南方佛教較有實際利人的行為,這是初期佛教的本色。現階段的中國佛教,不但理論是後期的大乘,唯心的、他力的、速成的行踐,也都是後期佛教的本色。我們如果要復興中國佛教,使佛教的救世成為現實,非推動中期的少壯青年的佛教不可。後期佛教,可以請它做顧問,取它一分豐富的經驗。我們更得發揚初期的天真、切實的精神。以中國內地特有的中期佛教的思想,攝取藏文系及巴利文系的寶貴成分,發揚佛陀本懷的即人成佛的佛教!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8 冊 No. 28 華雨集(四)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編輯說明】本資料庫由中華電子佛典協會(CBETA)依《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所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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