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A1]
一 探求佛法的信念與態度
三年前,宏印法師的〈妙雲集宗趣窺探〉說:「我積多年的見聞,總覺得這些人的批評,抓不住印公導師的思想核心是什麼,換句話說,他們不知《妙雲集》到底是在傳遞什麼訊息!」最近,聖嚴法師在〈印順長老的佛學思想〉中說:「他的著作太多,涉及範圍太廣,因此使得他的弟子們無以為繼,也使他的讀者們無法辨識他究竟屬於那一宗派。」二位所說,都是很正確的!我在修學佛法的過程中,本著一項信念,不斷的探究,從全體佛法中,抉擇出我所要弘揚的法門;涉及的範圍廣了些,我所要弘揚的宗趣,反而使讀者迷惘了!其實我的思想,在民國三十一年所寫的《印度之佛教.自序》,就說得很明白:「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宏闡中期佛教之行解(梵化之機應慎),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庶足以復興佛教而暢佛之本懷也歟!」[A2]我不是復古的,也決不是創新的,是主張不違反佛法的本質,從適應現實中,振興純正的佛法。所以三十八年完成的《佛法概論.自序》就這樣說:「深深的覺得,初期佛法的時代適應性,是不能充分表達釋尊真諦的。大乘佛法的應運而興,……確有他獨到的長處。……宏通佛法,不應為舊有的方便所拘蔽,應使佛法從新的適應中開展。……著重於舊有的抉發,希望能刺透兩邊(不偏於大小,而能通於大小),讓佛法在這人生正道中,逐漸能取得新的方便適應而發揚起來!」[A3]——這是我所深信的,也就是我所要弘揚的佛法。
這一信念,一生為此而盡力的,是從修學中引發決定的。在家時期,「我的修學佛法,一切在摸索中進行。沒有人指導,讀什麼經論,是全憑因緣來決定的。一開始,就以三論、唯識法門為研求對象,(法義太深),當然事倍而功半」;「經四、五年的閱讀思惟,多少有一點了解。……理解到的佛法(那時是三論與唯識),與現實佛教界差距太大,這是我學佛以來,引起嚴重關切的問題」;「佛法與現實佛教界有距離,是一向存在於內心的問題。出家來八年的修學,知道(佛法)為中國文化所歪曲的固然不少,而佛法的漸失本真,在印度由來已久,而且越(到後)來越嚴重。所以不能不將心力,放在印度佛教的探究上」(《遊心法海六十年》)[A4]。我在佛法的探求中,直覺得佛法常說的大悲濟世,六度的首重布施,物質的、精神的利濟精神,與中國佛教界是不相吻合的。在國難教難嚴重時刻,讀到了《增壹阿含經》所說:「諸佛皆出人間,終不在天上成佛也。」[A5]回想到普陀山閱藏時,讀到《阿含經》與各部廣律,有現實人間的親切感、真實感,而不是部分大乘經那樣,表現於信仰與理想之中,而深信佛法是「佛在人間」、「以人類為本」的佛法。也就決定了探求印度佛法的立場與目標,如《印度之佛教.自序》所說:「深信佛教於長期之發展中,必有以流變而失真者。探其宗本,明其流變,抉擇而洗鍊之,願自治印度佛教始。察思想之所自來,動機之所出,於身心國家實益之所在,不為華飾之辯論所蒙(蔽),願本此意以治印度之佛教。」[A6]所以我這一生,雖也寫了《中國禪宗史》、《中國古代民族神話與文化之研究》;對外也寫有〈評熊十力的新唯識論〉、〈上帝愛世人〉等,而主要是在作印度佛教史的探討;而佛教思想史的探究,不是一般的學問,而是「探其宗本,明其流變,抉擇而洗鍊之」,使佛法能成為適應時代,有益人類身心的,「人類為本」的佛法。
印度佛教思想史的研究,我是「為佛法而研究」,不是為研究而研究的。我的研究態度與方法,民國四十二年底,表示在〈以佛法研究佛法〉一文中。我是以佛法最普遍的法則,作為研究佛法(存在於人間的史實、文字、制度)的方法,主要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涅槃寂靜」,為研究佛法者的究極理想。「諸行無常」,「從佛法演化的見地中,去發現佛法真義的健全與正常的適應」[A7]。「諸法無我」中,人無我是:「在佛法的研究中,就是不固執自我的成見,不(預)存一成見去研究」[A8];法無我是:一切都是「在展轉相依相拒中,成為現實的一切。所以一切法無我,唯是相依相成的眾緣和合的存在」[A9]。也就因此,要從「自他緣成」、「總別相關」、「錯綜離合」中去理解。這樣「研究的方法,研究的成果,才不會是變了質的違反佛法的佛法」[A10]。這一研究的信念,在五十六年(夏)所寫的〈談入世與佛學〉,列舉三點:「要重視其宗教性」、「重於求真實」、「應有以古為鑑的實際意義」,而說「真正的佛學研究者,要有深徹的反省的勇氣,探求佛法的真實而求所以適應,使佛法有利於人類,永為眾生作依怙」[A11]。那年冬天,在《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自序》,把「我的根本信念與看法」[A12],列舉八項,作為研究佛法的準則(略)。我是在這樣的信念、態度、理想下,從事印度佛教思想史的研究,但限於學力、體力,成就有限,如七十一年六月致繼程法師的信上說:「我之思想,因所圖者大,體力又差,致未能完全有成。大抵欲簡別餘宗,必須善知自他宗,故在《妙雲集》上編,曾有三系經論之講記,以明確了知三宗義理之各有差別,立論方便不同。晚年作品,自史實演化之觀點,從大乘佛法興起之因緣,興起以後之發展,進展為如來藏佛性——妙有說;從部派思想之分化,以上觀佛法之初期意義。澄其流,正其源,以佛法本義為核心,攝取發展中之種種勝義,以期更適應人心,而跳出神(天)化之舊徑。此為余之思想,但從事而未能完成也!」
二 印度佛教思想史的分判
現在世界各地所傳的佛法,目標與修行、儀式,有相當大的差距,但大體的說,都是從印度傳來,因時地演化而形成的。印度的佛教,從西元前五世紀,釋尊成佛說法而開始,流傳到西元十二世紀而滅亡。千七百年(大概的說千五百年)的印度佛教,我在《印度之佛教》中,分為五個時期:一、聲聞為本之解脫同歸;二、菩薩傾向之聲聞分流;三、菩薩為本之大小兼暢;四、如來傾向之菩薩分流;五、如來為本之佛梵一如。這五期中,一、三、五,表示了聲聞、菩薩、如來為主的,也就是修聲聞行、修菩薩行、修如來行,有顯著不同特色的三大類型;第二與第四期,表示了由前期而演化到後期的發展過程。在《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自序》,又以「佛法」、「大乘佛法」、「秘密大乘佛法」——三期來統攝印度佛教。「佛法」中,含攝了五期的初期與二期,也就是一般所說「原始佛教」與「部派佛教」。「大乘佛法」中,含攝了五期的第三與第四期,我通常稱之為「初期大乘」與「後期大乘」。約義理說,「初期大乘」是一切皆空說,「後期大乘」是萬法唯心說。「秘密大乘佛法」有顯著的特色,所以別立為一類。三期的分類,正與秘密大乘者的分類相合,如《攝行炬論》所說的「離欲行」、「地波羅蜜多行」、「具貪行」;《三理炬論》所說的「諦性義」、「波羅蜜多義」、「廣大密咒義」。因此,我沒有一般人那樣,統稱後三期為「初期大乘」、「中期大乘」、「後期大乘」,而在「前期大乘」、「後期大乘」外,把末後的「秘密大乘」獨立為一期。這是約思想的主流說,如「大乘佛法」時期,「部派佛教」也還在發展中;「秘密大乘佛法」時期,「大乘佛法」也還在宏傳,只是已退居旁流了!
在「大乘佛法」中,我在三十年所寫的〈法海探珍〉中,說到了三系:「性空唯名」、「虛妄唯識」、「真常唯心」,後來也稱之為三論。「後期大乘」是真常本有的「如來藏,我,自性清淨心」,與說一切法自性空的「初期大乘」,都是起源於南印度而流傳北方的。西元三、四世紀間興起的「虛妄唯識論」,卻是淵源於北方的。真常——「如來藏,我,自性清淨心」法門,融攝「虛妄唯識」而大成於中(南)印度,完成「真常唯心論」的思想系(如《楞伽經》與《密嚴經》),所以敘列這樣的次第三系。向後看,「真常唯心」是佛德本有論,正是「秘密大乘」的理論基礎:眾生本有如來功德,才有成立即生成佛——「易行乘」的可能。向前看,聲聞部派的所以分流,主要是一、釋尊前生的事跡,以「本生」、「譬喻」、「因緣」而流傳出來,也就是佛的因行——菩薩大行的成立。二、大眾部分出的部派,思想接近大乘,如被稱為「諸法但名宗」的一說部,與般若法門的「性空唯名」,是非常接近的,這是從聲聞為本的「佛法」,進展到「大乘佛法」的過程。還有,第五期的「梵佛一如」,應改正為「天佛一如」。因為「秘密大乘」所重的,不是離欲的梵行,而是欲界的忉利天、四大王眾天式的「具貪行」。而且,「天」可以含攝一切天,所以改名為「天佛一如」,要更為恰當些。我對印度佛教史所作的分類,有五期說、三期說;也可分三期的「大乘佛法」為「初期大乘佛法」、「後期大乘佛法」,成為四期說。大乘佛法的三系說,開合不同,試列表如下:
五期 三系 四期 三期 聲聞為本之解脫同歸─┐ ├─────────佛法──────佛法 菩薩傾向之聲聞分流─┴┐ .…┐ 菩薩為本之大小兼暢──┬─性空唯名論──初期大乘佛法─┐ .…┐ ├大乘佛法 ┌─虛妄唯識論┬─後期大乘佛法─┘ 如來傾向之菩薩分流──┴─真常唯心論┘ .…┘ 如來為本之天佛一如──┴────────秘密大乘佛法──秘密大乘佛法
三 從印度佛教思想史論臺賢教判
上來依印度佛教史所作的分判,與我國古德的判教是不同的。古德的判教,以天臺、賢首二家為最完善。但古德是以一切經為佛說,依佛說的先後而判的,如古代的五時教、《華嚴經》的三照,如作為出現於歷史的先後,那是不符實況的!然天臺所判的化法四教,賢首所判的五教(十宗),從義理上說,與印度佛教思想史的發展,倒是相當接近的,試列表而再為解說:
天臺四教 賢首五教 四期 藏教─────小教─────佛法 通教─────始教─────初期大乘佛法 ┌──┘└─┐ 別教──┴──終教─┼───後期大乘佛法 頓教─┘ 圓教─────圓教─────秘密大乘佛法
「佛法」,與天臺的藏教、賢首的小教相當。天臺稱之為藏教,依經、律、論立名。《法華經》雖說到「小乘三藏」,但藏教不但是聲聞,也有菩薩、佛。菩薩大行,如南傳《小部》中的《本生》;漢譯《十誦律》等,也說到「五百本生」。佛,除經律中釋尊的言行外,南傳《小部》中有《所行藏》、《佛譬喻》;在漢譯中,佛譬喻是編入《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藥事》中的。「佛法」既通於聲聞(緣覺)、菩薩、佛,稱之為「藏教」,應該比「小教」好些。賢首的小教,就是十宗中的前六宗,從犢子部的「我法俱有宗」,到一說部的「諸法但名宗」。在這裡可以看出:天臺的藏教,主要是依三藏說的;賢首的小教,重於佛教界的事實。小教——六宗是部派佛教,不能代表一味和合的原始佛教。「小教」與六宗,顯然的不如稱為「藏教」的好!
天臺的「通教」與「別教」,與「初期大乘」及「後期大乘」相當。天臺家用一「通」字,我覺得非常好!如般若波羅蜜是三乘共學的。阿羅漢所證,與菩薩的無生忍相當,只是菩薩悲願深切,忍而不證罷了。大乘經廣說空義,每以聲聞聖者的自證為例。《般若經》說:聲聞而證入聖位的,不可能再發菩提心了,這是通前(藏教),只剩七番生死,不可能再歷劫修菩薩行。但接著說:「若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我亦隨喜,終不斷其功德。所以者何?上人應更求上法。」[A13]這是可以發心,應該進向大乘了。從思想發展來說:無我我所就是空;空、無相、無願——三解脫門,是《阿含經》所說的。部派中說:十方有現在佛;菩薩得決定(無生忍),能隨願往生惡趣;證知滅(不生不滅)諦而一時通達四諦;人間成佛說法是化身——「初期大乘」不是與「佛法」(藏教)無關,而是從「佛法」引發而來的。發揚大乘而含容傳統的三藏教法,正是大乘初興所採取的態度。「初期大乘」多說空義,而空的解說不同,如《涅槃經》以空為佛性,這就是通於「別」、「圓」了。「通」是「通前藏教,通後別圓」[A14],在印度佛教史上,初期大乘法,是從三乘共法而通向大乘不共法的關鍵。天臺所說的「別教」,是不共(二乘的)大乘、菩薩特有的行證。別說大乘不共的惑業苦:在見思惑外,別立無明住地;在有漏業外,別立無漏業;在分段生死外,別立意生身與不可思議變易死,所以天臺宗有界內生死、界外生死的安立。「初期大乘」說真諦與俗諦,緣起幻有即空性。「後期大乘」說如來藏、自性清淨心,以空為有餘(不了義)說,別說不空——中國所說的「妙有」,天臺稱之為中諦,那是別教了。這些,正是「後期大乘(經)佛法」的特色。
賢首的五教,仰推杜順的五種觀門。第二「生即無生門」,第三「事理圓融門」,大體與天臺的「通教」、「別教」相近。五教與十宗相對論,始教是一切皆空宗,也與通教相同。但賢首於始教中,立始有(相始教)、始空(空始教),這才與天臺不合了。天臺重於經說;智者大師在陳、隋時代,那時的地論師說梨耶是真識,攝論師說梨耶通真妄,都是別教所攝的。賢首的時代,玄奘傳出的《成唯識論》(與《十地經論》、《攝大乘論》本屬一系),對如來藏、自性清淨心、佛性,解說與經義不同,賢首這才把唯識學納入始教,分始教為始有與始空。賢首的終教,是說一乘的,一切眾生有佛性的;而《成唯識論》說有定性二乘,還有無(聖)性的一闡提人,與賢首的終教不同。賢首的終教,多依《大乘起信論》,真如受熏,也就是以真如為依而說明染淨因果;《成唯識論》的染淨因果,約生滅的依他起性說,這又是主要的不同。與終教不同,於是判玄奘的唯識學為「相始教」,還貶抑在「空始教」以前了。唯識學說:一切法空是不了義的,說依他、圓成實性的有性;《攝大乘論》立十種殊勝,也就是十事都與聲聞不同;一切唯識(心)所現;二障,二種生死,三身(四身),四智,一切都是大乘不共法門。而且,不但說一切法空是不了義的,更說到如來藏為真如異名,心性本淨(即自性清淨心)約心真如說。在佛教思想史上,這無疑是「後期大乘佛法」,比一部分如來藏經,還要遲一些。不過,這一系的根本論——《瑜伽師地論》,申明三乘法義,推重《雜阿含經》為佛法根本(如〈攝事分〉),與說一切有系——有部與經部有關;以生滅的「虛妄分別識」為染淨所依,不妨說離「佛法」不遠,判屬始教。如來藏、自性清淨心、佛性,這一系(終教)經典的傳出,比無著、世親論要早得多;而「如來藏藏識心」,《寶性論》的「佛界、佛菩提、佛德、佛事業」,真常唯心大乘,恰是在虛妄唯識(心)論發展過程中完成的。所以,如分「別教」為二類,真如不隨緣的,如虛妄唯識論;真如隨緣的,如真常唯心論,似乎比賢首的判虛妄唯識為始教,要來得恰當些!
賢首立「頓教」,只是重視唐代大興的禪宗,為禪宗留一地位。天臺與賢首,都是以「圓教」為最深妙的。天臺重《法華經》與《涅槃經》,賢首重《華嚴經》。在印度佛教發展史上,《法華經》的成立,應該是「初期大乘佛法」的後期;天臺宗的圓義,也與《般若經》空義有關,當然是通過了涅槃常住與佛性,也接受了《華嚴經》的「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的思想。《華嚴經》有「後期大乘佛法」的成分;賢首宗從(《華嚴經》的)地論師發展而來,所以思想是重於唯心的。臺、賢所共同的,是「如來為本」。《法華經》開示悟入佛之知見,論法是一乘,論人是如來,開[A15]跡顯本,表示佛的「壽命無量阿僧祇劫,常住不滅」[A16]。《華嚴經》顯示毘盧遮那的果德,說釋迦牟尼與悉達多是毘盧遮那佛的異名。釋迦與毘盧遮那相即,《法華經》與《華嚴經》還是不離釋迦而說毘盧遮那的。圓滿佛果的理想與信仰,本於大眾部系所說:佛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壽命無量。圓滿的佛果觀,在「大乘佛法」中,表顯於《法華經》及《華嚴經》中。圓滿佛德的信仰與理想,與「秘密大乘佛法」——「如來為本之天佛一如」,有一致的理趣。雖然天臺與賢首,接觸到的「秘密大乘佛法」,還只是「事續」,而意境上卻有相當的共同性。竺道生說「闡提有佛性」,臺、賢都闡揚「如來為本」的圓義,可說中國古德的卓越智慧能遠見佛法思想發展必然到來的境地!唐玄宗時,善無畏、金剛智(及不空)傳來的秘密法門,從流傳於日本而可知的,「東密」是以賢首宗的圓義,「臺密」是以天臺宗的圓義來闡述的。不過臺、賢重於法義的理密(圓),與「秘密大乘」的重於事密,還有些距離,可見中國佛教到底還是以「大乘佛法」為主流的。賢首宗成立遲一些,最高的「事事無礙」,為元代西番僧(喇嘛)的「無上瑜伽」所引用。
我分「大乘佛法」為三系:性空唯名、虛妄唯識、真常唯心,與太虛大師所判的法性空慧宗、法相唯識宗、法界圓覺宗——三宗的次第相同。其實,在唐圭峰宗密的教判中,已有法相宗,破相宗,法性宗(總攝終,頓,圓)的安立;永明延壽是稱為相宗、空宗、性宗的。這可見,在「大乘佛法」發展中的三系說,也與古德所說相通。次第的前後差異,是由於圭峰等是依賢首宗說的;真正差別的,那是抉擇取捨不同了。三系的次第差異如下:
性空唯名論──法性空慧宗─┐ 法相宗──相宗 ┌─┼─┘ 虛妄唯識論──法相唯識宗 └─破相宗──空宗 真常唯心論──法界圓覺宗───法性宗──性宗
四 印度佛教嬗變的歷程
探求印度佛教史實,而作五期、四期、三期,及「大乘佛法」三系的分判,與我國古德的教判相通,但抉擇取捨不同,因為我是從歷史觀點而論判的。印度佛教的創始到衰滅,「凡經五期之演變;若取喻人之一生,則如誕生、童年、少壯、漸衰而老死也」(《印度之佛教》)[A17]。在《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自序》,說得更明白些:「印度佛教的興起、發展又衰落,正如人的一生,自童真、少壯而衰老。童真,充滿活力,是可稱讚的,但童真而進入壯年,不是更有意義嗎?壯年而不知珍攝,轉眼衰老了。老年經驗多,知識豐富,表示成熟嗎?也可能表示接近衰亡。所以我不說愈古愈真,更不同情於愈後愈圓滿,愈究竟的見解。」[A18]在印度佛教興滅的過程中,明顯的見到:佛教興起於中印度的東部;漸從中印度而擴展到南印與北印(及東西印度),更發展到印度以外,而有南傳與北傳佛教的傳播。但西元四世紀以後,北印與南印的佛教日漸衰落,萎縮到中東印度,最後因印度教與回教的入侵而滅亡。衰滅,固然有外來的因素,但發展與衰落,應有佛教自身內在的主因,正如老人的終於死亡,主因是身心的日漸老化一樣。所以我尊重(童真般的)「佛法」,也讚揚(少壯般的)初期的「大乘佛法」,而作出:「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宏闡中期佛法之行解,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庶足以復興佛教」[A19]的結論。
「佛法」,「大乘佛法」的初期與後期,「秘密大乘佛法」,印度先後傳出的教典,都說這是甚深的、了義的、究竟的。如《法華經》說是「諸經中王」,《金光明經》也這樣說;「秘密大乘」的教典,有些是名為「大呾特羅王」、「大儀軌王」——漢譯作「大教王」的。以牛乳五味為譬喻的,《大般涅槃經》如醍醐,而在《大乘理趣六波羅蜜多經》中,譬喻醍醐的,是「陀羅尼藏」。總之,每一時代的教典,都自稱為最甚深、最究竟的。到底那些教典是最甚深的,那就在信解者的理解不同了。先從修證的「正法」來說:「佛法」中,緣起是甚深的,以法性、法住、法界、(真)如、不變易性來表示它;又說涅槃是最甚深的。「要先知法住(知緣起),後知涅槃」[A20],所以佛弟子是觀緣起的無常、苦、無我我所——空,能斷煩惱而證究竟涅槃的。初期大乘的《大般若經》,與文殊相關的多數教典,是「以真如為定量」、「皆依勝義」的。不分別、了解、觀察緣起,而直觀一切法的但名無實,而修證一切法空、一切法皆如、一切法不可得、一切法無生。《摩訶般若波羅蜜經》明確的說:「深奧處者,空是其義,……(真)如、法性(界)[A21]、實際、涅槃,如是等法,是為深奧義。」[A22]空(性、真)如等種種名字,無非涅槃的異名。涅槃最甚深,本是「佛法」所說的,但「皆依勝義」——無蘊、處、界,無善無惡,無凡無聖,無修無證,一切法空的深義,一般人是容易誤解的,所以《般若經》說:「為久學者,說生滅、不生滅如化。」[A23]說一切法如幻化,涅槃也如幻化,如幻如化(依龍樹論)是譬喻空的。這是《般若經》的深義,是久學者所能信解修證的。又說「為新發意菩薩故,分別生滅者如化,不生不滅者不如化」[A24],那就近於「佛法」說緣起如化,涅槃不如化了。《般若經》的深義,是容易引起誤解的,所以西元二、三世紀間,代表「初期大乘」的龍樹論,依《般若經》的一切法空與但名無實,會通了「佛法」的緣起中道,而說「眾因緣生(緣起)法,我說即是空(性),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A25]。並且說「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A26],回歸於「先知法住,後知涅槃」——「佛法」的立場。由於緣起而有,是如幻如化都無自性的,所以緣起即空。而「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A27],正由於一切法空,所以依緣起而成立一切。《法華經》也說「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A28];「[A29]知法常無性,佛種從緣起」[A30]。空寂與緣起的統一(大乘是世間即涅槃的),龍樹成立了「中觀」的「性空唯名論」,可說通於「佛法」而又彰顯「為久學者說」的甚深義。「後期大乘」的《解深密經》,是「瑜伽行派」——「虛妄唯識論」所宗依的經典。經上說:「一切法皆無自性,無生無滅,本來寂靜,自性涅槃。於是(《般若》等)經中,若諸有情已種上品善根(一),已清淨諸障(二),已成熟相續(三),已多修勝解(四),已能積集上品福德智慧資糧(五),彼若聽聞如是法已,……依此通達善修習故,速疾能證最極究竟。」[A31]為五事具足者說,能信解、通達、修證的,就是《般若經》的「為久學者說」。但五事不具足的根機,對深奧義引起的問題不少。依《解深密經》說:有的不能了解,有的誤解(空)為什麼都沒有,有的進而反對大乘。因此,《解深密經》依三性來作顯了的解說:一切法空,是約遍計所執自性說的;依他起自性——緣起法是有的;圓成實自性——空性、法界等,因空所顯是有而不是沒有的。這樣的解說——「了義說」,那些五事不具的,也能信修大乘佛法了。這一解說,與《般若經》的「為初發意(心)者說」,是大致相同的。對甚深秘密,作不深不密的淺顯說明,稱為了義說。適應不同根性而有此二類,《般若經》與《解深密經》本來是一致的,只是論師的解說不同罷了!「後期大乘」經,以如來藏、我、佛性、自性清淨心為主流,西元三世紀起,不斷的流傳出來。如《大般涅槃經》「前分」,說如來大般涅槃是常樂我淨。如來是常住的,那(能成佛的)一切眾生應有如來了,這就是真我。「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A32];「我者即是如來」[A33]。《大般涅槃經》與《如來藏經》等說:相好莊嚴的如來,在一切眾生身內,但是為煩惱(業苦)所纏,還沒有顯現,如人在胎藏內一樣,這是「真常我」說。「我」是有知的,所以與為客塵所染的自性清淨心(心性本淨)相合,也就是「真常心」。如來藏說,以為《般若經》等「一切空經是有餘說」,是不究竟的,提出了空與不空,如《大般涅槃經》說:「空者,謂無二十五有及諸煩惱、一切苦、一切相、一切有為行……;不空者,謂真實善色,常樂我淨,不動不變。」[A34]如來真解脫——大般涅槃(如來)是不空的,空的是生滅有為的諸行,這與《般若經》「為初發意者說」的,倒是非常吻合!後來《勝鬘經》以「如來空智」——如來空性之智(有如智不二意義),而說空如來藏、不空如來藏,也是這一意義。「有異法是空,有異法不空」[A35],與我國空即不空、不空即空的圓融說不同。在世俗語言中,「如來」有神我的意義,胎「藏」有《梨俱吠陀》的神話淵源,所以如來藏、我的思想,與傳統的(「佛法」與「初期大乘」)佛法,有相當的距離。因此,或者以「空」、「緣起」來解說佛性(不再說如來藏了),眾生「當(來)有佛性」,而不是一切眾生「定有佛性」,如《大般涅槃經》「後分」所說。或以如來藏為依真如的不了義說,如「瑜伽行派」。然在如來藏說主流,以為這是最甚深的,唯佛能了了知見,十住菩薩也只能少分見;聲聞與一般人,只能仰信,只存在於理想、信仰心中。如來藏說,有印度神學意味,而教典的傳出,正是印度教復興的時候;如解說為適應信仰神我的一般人的方便,應該是正確的!《大般涅槃經.師子吼菩薩品》說:五百位梵志,不能信受佛說的「無我」。經上說:「我常宣說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佛性者豈非我耶?」[A36]梵志們聽說有我,就發菩提心了。其實,「佛性者實非我也,為眾生故說名為我」[A37]。融攝「虛妄唯識」的《楞伽經》也這樣說:「為斷愚夫畏無我句,……開引計我諸外道故,說如來藏。……當依無我如來之藏。」[A38]傳統的佛法者,這樣的淨化了如來藏的真常我說,但適應一般人心的,真常我、真常心的主流——「真常唯心論」者,如《楞伽經》後出的〈偈頌品〉、《大乘密嚴經》,說「無我」是沒有外道的神我,真我是有的,舉種種譬喻,而說真我唯是智者所見的。這一適應神學(「為眾生故」)的如來藏、我、佛性、自性清淨心,是一切眾生本有的——「佛德本有」說,為「秘密大乘佛法」所依;在中國,臺、賢都依此而說「生佛不二」的圓教。
再從方便來說:「佛法」——緣起甚深,涅槃更甚深,解脫生死,真是談何容易!這不是容易成就的,所以釋尊有不想說法的傳說。佛到底慈悲說法了,有好多人從佛出家,也有廣大的在家信眾,但解脫的到底是少數。為了化導大眾種善根而漸漸的引向解脫(不一定在今生),在正常的八正道外,別有適應信強慧弱(主要為在家)的六念法門——念佛,念法,念僧,念戒,念施,念天。(心)念自己歸信的三寶功德,念自己持行的戒德,念自己所作的布施功德,念(自己所能得的)天界的莊嚴。在憂愁、恐怖,特別是瀕臨病重的死亡邊緣,如修六念,可以心無怖畏而得內心的平安。這有點近於一般宗教,但不是祈求他力的救護。修念佛等方便,如與慧相應,那信增上人也可能證果,這就是「四證淨」。由於「佛涅槃後,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發展為「大乘佛法」。「初期大乘」,念佛有了非常的發展,如《法華經》說:「更以異方便,助顯第一義。」[A39]「異方便」是特殊的方便:「念佛」的因行而形成菩薩的六度大行;念佛而造佛舍利塔,(西元一世紀起)造佛像,供養、禮拜佛塔與佛像;稱念佛名,都是成佛的特別方便(釋尊時代是沒有的)。偉大的菩薩六度大行,要久劫修行,這是怯劣根性所難以奉行的,所以有「往生淨土」的「易行道」;通於一切淨土,而往生西方阿彌陀佛淨土,受到大乘佛教界的尊重。還有,在十方現在一切佛前,禮拜、懺悔、勸請、隨喜、迴向等,也是為怯劣根性說的,如信願堅固,可以引入正常的菩薩道。以上所說的念佛法門,是一般(可淺可深)的,重要的是「觀想念佛」。由於那時的佛像流行,念佛的都念佛的相好莊嚴。觀佛身相而成就的,是般舟(一切佛現在前立)三昧。依此念佛三昧的定境,而理會出「是心作佛」、「三界唯心」(「虛妄唯識論」者的唯識說,也是從定境而理解出來的)。到了「後期大乘」,說一切眾生本有如來藏、我、自性清淨心,也就是本有如來德性,於是修念佛觀的,不但觀外在的佛,更觀自身是佛。「秘密大乘佛法」,是從「易行道」來的「易行乘」,認為歷劫修菩薩行成佛,未免太迂緩了,於是觀佛身、佛土、佛財、佛業(稱為「天瑜伽」),而求即生成佛。成佛為唯一目標,「度眾生」等成了佛再說。念佛觀,在佛法的演化中,是有最深遠影響的!方便道的「念法」,「初期大乘」中,有了獨到的發展。如《般若經》、《法華經》等,說讀經、(背或諷)誦經、寫經、布施經典等,有重於現生利益的不可思議功德,並稱般若「是大神呪,是大明呪,是無上呪,是一切呪王」[A40]。咒術,本是「佛法」所禁止的,漸漸的滲入「大乘佛法」,主要是為了護法、降伏邪魔。誦經與持咒,有共同的傾向,也與稱名的念佛相通;音聲佛事,特別是咒語,成為「秘密大乘」修持的要目。「念佛」、「念法」外,「念天」是非常重要的!「佛法」容認印度群神——天的存在,但梵天、帝釋、四大王眾天的鬼神,佛弟子是不信敬、不禮拜的。佛與在家、出家弟子,諸天卻表示了恭敬、讚歎、歸依、(自動的來)護法的真誠(邪神惡鬼在外)。佛與人間弟子,勝過了天神,是佛法的根本立場。「大乘佛法」興起,由於《本生》中,菩薩有天神、畜生身的,所以有天菩薩在大乘經中出現,如《海龍王經》、《大樹緊那羅王所問經》、《密迹金剛力士經》等。《華嚴經》圓融無礙,有無數的執金剛神、主城神、主地神、……大自在天,來參加法會,都是大菩薩。善財童子參訪的善知識,也附入了不少的主夜神(女性夜叉)。夜叉菩薩名為金剛手,或名執金剛、金剛藏,在《華嚴經》中,地位高在十地以上。「初期大乘」經,深(觀)廣(大菩薩行)而與通俗的方便相統一,入世而又有神秘化的傾向。到了「後期大乘」,如《楞伽經》、《大集經》,說到印度著名的天神都是如來的異名;在鬼、畜天的信仰者,所見的如來就是鬼、畜。在理論上,達到了「天佛一如」,也就是「神佛不二」,這是與印度教的興盛有關的。到了「秘密大乘佛法」,念天的影響更深。如倣五部夜叉,及帝釋在中間、四大天王四方坐的集會,而有五部如來的集會方式。天菩薩著重忿怒相、欲樂的身相。觀自身是佛的佛慢,也名為天慢。而忉利天與四大王眾天的男女交合而不出精,也成為實現大樂、即身成佛的修證理想。欲界天神——大力鬼王與高等畜生天的融入佛教,不但有五甘露(尿、屎、骨髓、精、血)、五肉(狗肉、牛肉、馬肉、象肉、人肉)等鬼神供品;而「佛法」所禁止的咒術以外,占卜、問鏡、觀星宿、火祭——護摩,這些印度神教的,都納入「秘密大乘」。念天而演變到以「天(鬼神)教」方式為佛法主流,真是世俗所說的「方便出下流」了!重信仰,重秘密(不得為未受法的人說,說了墮地獄),重修行,「索隱行怪」的「秘密大乘佛法」,是「念佛」與「念(欲)天」的最高統一。
五 佛教思想的判攝準則
在印度佛教思想史的探求中,發現了一項重要的判攝準則。南傳佛教的覺音三藏,我沒有能力讀他的著作,但從他四部(阿含)注釋書名中,得到了啟發。他的四部注釋,《長部》注名「吉祥悅意」,《中部》注名「破斥猶豫」,《相應(即「雜」)部》注名「顯揚真義」,《增支部》注名「滿足希求」。四部注的名稱,顯然與龍樹所說的四悉檀(四宗、四理趣)有關,如「顯揚真義」與第一義悉檀,「破斥猶豫」與對治悉檀,「滿足希求」與各各為人(生善)悉檀,「吉祥悅意」與世界悉檀。深信這是古代傳來的,對結集而分為四部阿含表示各部所有的主要宗趣。民國三十三年秋,我在漢院講《阿含講要》,先講〈阿含經的判攝〉,就是依四悉檀而判攝四阿含的。在原始聖典的集成研究中,知道原始的結集,略同《雜阿含經》,而《雜阿含經》是修多羅、祇夜、記說等三分集成的。以四悉檀而論,「修多羅」是第一義悉檀;「祇夜」是世界悉檀;「記說」中,弟子記說是對治悉檀,如來記說是各各為人生善悉檀。佛法有四類理趣,真是由來久矣!這可見,《雜阿含經》以第一義悉檀為主,而實含有其他三悉檀。進一步的辨析,那「修多羅」部分,也還是含有其他三悉檀的。所以這一判攝,是約聖典主要的理趣所在而說的。四悉檀傳來中國,天臺家多約眾生的聽聞得益說,其實是從教典文句的特性所作客觀的判攝。依此四大宗趣,觀察印度佛教教典的長期發展,也不外乎四悉檀,如表:
佛法…………………第一義悉檀…………顯揚真義 ┌初期……對治悉檀……………破斥猶豫 大乘佛法┤ └後期……各各為人悉檀………滿足希求 秘密大乘佛法………世界悉檀……………吉祥悅意
五十九年所寫成的《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我從教典的先後,作了以上的判攝。這裡再為敘述:從長期發展的觀點來看,每一階段聖典的特色是:一、以《雜阿含經》(《相應部》)為本的「四部阿含」(四部可以別配四悉檀),是「佛法」的「第一義悉檀」,無邊的甚深法義,都從此根源而流衍出來。二、「大乘佛法」初期的「大乘空相應經」,廣說一切法空,遣除一切情執,契入空性。《中論》說「大聖說空法,為離諸見故」[A41],是依《寶積經》說的。所以「大乘空相應經」的特色,是「對治悉檀」。三、「大乘佛法」後期,為真常不空的如來藏、我、佛性說,點出眾生心自性清淨,為生善、成佛的本因,重在「為人生善悉檀」。「各各為人生善」,是多方面的。心自性清淨,就是「心性本淨」,是出於「滿足希求」的《增支部》的。《成實論》也說:「佛為懈怠眾生,若聞心本不淨,便謂性不可改,則不發淨心,故說本淨。」[A42]在「後期大乘」中,就成為一切眾生有如來藏、我、佛性說——這是一。如來藏說,是念自己身心中有佛。「初期大乘」的念佛往生淨土,念佛見佛的般舟三昧;「佛法」六念中念佛,都是為信增上者、心性怯劣怖畏者說的——這是二。這些「為人生善」的教說,都有「易行」誘導的傾向。四、「秘密大乘佛法」的流行,融攝了印度神教所有的宗教行儀。如說:「劣慧諸眾生,以癡愛自蔽,唯依於有著。……為度彼等故,隨順說是法。」[A43]在修持上,重定力,以欲天的佛化為理想,所以在身體上修風、修脈、修明點,從欲樂中求成佛,是「世界悉檀」。佛法一切聖典的集成,只是四大宗趣的重點開展。我應用牧女賣乳而一再加水為喻:為了多多利益眾生,不能不求適應,不能沒有方便,如想多賣幾個錢,而在乳中加些水一樣。這樣的不斷適應,不斷的加入世俗的方便,四階段集成的聖典,如在乳中一再加水去賣一樣,終於佛法的真味淡了,印度佛教也不見了!
這一判攝,是佛法發展階段的重點不同,不是說「佛法」都是第一義悉檀,「秘密大乘佛法」都是世界悉檀。所以說「一切聖典的集成,只是四大宗趣的重點開展,在不同適應的底裡,直接於佛陀自證的真實」[A44];「佛法的世界悉檀,還是勝於世間的神教,因為這還有傾向於解脫的成分」[A45]。這一切都是佛法;「秘密大乘」是晚期佛教的主流,這是佛教史上的事實,所以我不能同意「入篡正統」的批評。都是流傳中的佛法,所以不會徹底否定某些佛法。但我不是宗派徒裔,不是學理或某一修行方法的偏好者。我是為佛法而學,為佛法適應於現代而學的,所以在佛法的發展中,探索其發展的脈絡,而了解不同時代佛法的多姿多態,而作更純正的、更適應於現代的抉擇。由於這一立場,三期、四期的分判,相當於古德的分判,而意見不同,主要是由於純正的、適應現代的要求。也就作成這樣的結論:「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宏闡中期佛教(指「初期大乘」)之行解(梵化之機應慎),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庶足以復興佛教而暢佛之本懷也歟!」
六 契理而又適應世間的佛法
什麼是「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佛弟子所應特別重視的,是一切佛法的根源:釋尊的教授教誡,早期集成的聖典——《阿含經》與律(毘尼)。在《阿含經》與律中,佛、法、僧——三寶,是樸質而親切的。「佛」是印度迦毘羅衛的王子,經出家、修行而成佛,說法、入涅槃,有印度的史跡可考。《增壹阿含經》說:「諸佛皆出人間,終不在天上成佛也。」[A46]佛不是天神、天使,是在人間修行成佛的;也只有生在人間,才能受持佛法,體悟真理(法)而得正覺的自在解脫,所以說「人身難得」。「佛出人間」,佛的教化,是現實人間自覺覺他的大道,所以佛法是「人間佛教」,而不應該鬼化、神化的。不過在佛法的長期流傳中,由於「佛涅槃後,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不免漸漸的理想化、神化,而失去了「如來兩足(人)尊」的特色!「僧」(伽),是從佛出家眾弟子的組合。佛法是解脫道,依聖道修行而實現解脫,在家、出家是一樣的。但在當時——適應那時的印度風尚,釋迦佛是出家的;佛法的傳宏,以佛及出家弟子的遊行教化而廣布,是不容爭議的。適應當時的社會,在家弟子是沒有組織的。對出家眾,佛制有學處——戒條,且有團體的與經濟的規制。出家眾的組合,名為僧伽,僧伽是和樂清淨(健全)的集團。和樂清淨的僧伽,內部是平等的、民主的、法治的,以羯磨而處理僧事的。出家眾,除衣、鉢、坐臥具及少數日用品外,是沒有私有財物的。寺院、土地、財物,都屬於僧伽所有,而現住眾在合法下,可以使用。而且,這不是「現前(住)僧」所有,佛法是超越民族、國家的,只要是具備僧格的,從各處來的比丘(及比丘尼),如長住下來,就與舊住的一樣。所以僧伽所有物,原則是屬於「四方僧」的。僧伽中,思想是「見和同解」,經濟是「利和同均」,規制是「戒和同遵」。這樣的僧伽制度,才能和樂共住、精進修行、自利利他,達成正法久住的目的。但「毘尼(律)是世界中實」,在律制的原則下,不能沒有因時、因地的適應性。可惜在佛法流傳中,重律的拘泥固執,漸流於繁瑣形式。而一分專重修證或重入世利生的,卻不重毘尼,不免形同自由的個人主義。我想,現代的佛弟子,出家或在家的(現在也已有組織),應重視律制的特質。
律是「法」的一分。法的第一義,是八正道——正見、正思惟、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依正確的知見而修行,才能達成眾苦的解脫。如約次第說,八正道是聞、思、修(正定相應)慧的實踐歷程。這是解脫者所必修的,所以稱為「古仙人道」,離此是沒有解脫的。修行者在正見(而起信願)中,要有正常的語言文字、正常的(身)行為,更要有正命——正常的經濟生活。初學者要這樣的學,修行得解脫的更是這樣。佛法在中國,說圓說妙,說心說性,學佛者必備的正常經濟生活,是很難得聽到的了!依正見而起正語、正業、正命,然後「自淨其心」,定慧相應而引發無漏慧,所以在五根(信、精進、念、定、慧)中,佛說慧——般若如房屋的棟樑一樣,是在先的,也是最後的。佛法是理性的德行的宗教,依正見而起信,不是神教式的信心第一。依慧而要修定,定是方便,所以也不是神教那樣的重禪定,而眩惑於定境引起的神秘現象。佛弟子多數是不得根本定的,沒有神通,但以「法住智」而究竟解脫,這不是眩惑神秘者所能理解的。有正見的,不占卜、不持咒、不護摩(火供),佛法是這樣的純正!正見——如實知見的,是緣起——「法」的又一義。世間一切的苦迫,依眾生、人類而有(依人而有家庭、社會、國家等),佛法是直從現實身心去了解一切,知道身心、自他、物我——一切是相依的,依因緣而存在。在相依而有的身心延續中,沒有不變的——非常,沒有安穩的——苦,沒有自在的(自己作主而支配其他)——無我。世間是這樣的,而眾生、人不能正確理解緣起(「無明」),對自己、他人(他眾生)、外物,都不能正見而起染著(「愛」)。以無明、染愛而有造作(業),因行業而有苦果。三世的生死不已是這樣,現生對自體(身心)與外境也是這樣,成為眾生無可奈何的大苦。如知道「苦」的原因所在「集」(無明與愛等煩惱),那從緣起的「此生故彼生」,理解「此滅故彼滅」,也就是以緣起正見而除無明,不再執著常、樂、我我所了,染愛也不起了。這樣,現生是不為外境(及過去熏染的)所干擾而解脫自在,死後是因滅果不起而契入「寂滅」——不能說是有是無,只能從一切苦滅而名為涅槃,涅槃是無上法。佛法是理性的德行的宗教,以解脫生(老病)死為目標的。這是印度當時的思想主流,但佛如實知緣起而大覺,不同於其他的神教。這是佛法的本源,正確、正常而又是究竟的正覺。修學佛法的,是不應迷失這一不共世間的特質!
什麼是「宏闡中期佛教之行解」?中期是「大乘法」的興起,是菩薩行為本而通於根本佛法的。依涅槃而開展為「一切法不生」、「一切法空」說。涅槃是最甚深的,當然可說是第一義悉檀,但重點的開展,顯然存有「對治」的特性。如一、「佛法」依緣起為本,闡明四諦、三寶、世出世法。在佛法流傳中,顯然是異說紛紜,佛教界形成異論互諍的局面。大乘從高層次——涅槃超越的立場,掃盪一切而又融攝一切,所以說「一切法正,一切法邪」[A47](龍樹說「愚者謂為乖錯,智者得般若波羅蜜故,入三種法門無所礙」,也就是這個意思)。二、佛說緣起,涅槃是緣起的寂滅,是不離緣起「此滅故彼滅」而契入的。在佛法流傳中,傾向於世間與涅槃——有為與無為的對立,所以大乘說「色(等五蘊)即是空,空即是色(等)」,說示世間實相。與文殊有關的教典,說「煩惱即菩提」等;依《思益經》說:這是「隨(人所)宜」的對治法門。三、傳統的僧伽,在寺塔莊嚴的發展中,大抵以釋尊晚年的僧制為準繩,以為這樣才是持戒的,不知「毘尼是世界中實」,不能因時、因地而作合理的修正,有些就不免徒存形式了!專心修持的,不滿拘泥守舊,傾向於釋尊初期佛教的戒行(正語、正業、正命,或身、語、意、命——四清淨),有重「法」的傾向,而說「罪(犯)不罪(持)不可得故,具足尸羅(戒)波羅蜜」。如「對治悉檀」而偏頗發展,那是有副作用的。然《般若經》的深義,專從涅槃異名的空性、真如去發揚,而實是空性與緣起不二。如廣說十八空(性),而所以是空的理由,是「非常非滅故。何以故?性自爾」[A48],這是本性空。「非常非滅」也就是緣起,如《小品般若經》,舉如焰燒炷的譬喻,而說「因緣(緣起)甚深」。怎樣的甚深?「若心已滅,是心更生不?不也,世尊!……若心生,是滅相不?世尊!是滅相。……是滅相,法當滅不?不也,世尊!……亦如是住,如(真)如住不?世尊!亦如是住,如(真)如住。……若如是住,如如住者,即是常耶?不也,世尊!」[A49]從這段問答中,可見緣起是非常非滅的,與空性不二。所以經說如幻如化,是譬喻緣起,也是譬喻空性的。《般若經》深義,一切法如幻如化,涅槃也如幻如化。這一「世間即涅槃」的大乘法,如不知立教的理趣,會引起偏差的。龍樹作《中論》,依大乘法,貫通《阿含經》的中道緣起,說不生不滅、不常不斷(非常非滅)、不一不異、不來不出的八不緣起。一切法空,依空而四諦、三寶、世出世法都依緣起而成立。遮破異計,廣說一切法空,而從「無我我所」契入法性,與釋尊本教相同。一切法依緣起而善巧成立,特別說明《阿含經》常說的十二緣起。在龍樹的《大智度論》中,說到緣起的一切法相,大體與說一切有系說相近(但不是實有而是幻有了)。「三法印即一實相印」,依根性而有巧拙的差異——這是「通」於《阿含經》及初期大乘經的!說到「大乘佛法」的修行,主要是菩提願、大悲與般若(無所得為方便)。由於眾生根性不一,學修菩薩行的,也有信願增上、悲增上、智增上的差異(經典也有偏重的),但在修菩薩行的歷程中,這三者是必修而不可缺少的。如有悲而沒有菩提願與空慧,那只是世間的慈善家而已。有空慧而沒有悲願,那是不成其為菩薩的。所以大乘菩薩行,是依此三心而修,主要是六度、四攝。布施等是「佛法」固有的修行項目,大乘是更多的在家弟子發心,所以布施為先。菩薩大行的開展,一則是佛弟子念佛的因行而發心修學,一則是適應世間、悲念世間而發心。龍樹論闡揚的菩薩精神,我在《印度之佛教》說:「其說菩薩也,一、三乘同入無餘涅槃,而(自)發菩提心,其精神為忘己為人。二、抑他力為卑怯,自力不由他,其精神為盡其在我。三、三僧祇劫有限有量,其精神為任重致遠。菩薩之精神可學,略可於此見之。」[A50]菩薩行的偉大,是能適應世間、利樂世間的。初期「大乘佛法」與「佛法」的差異,正如古人所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什麼是「(梵化之機應慎)」?梵化,應改為天化,也就是低級天的鬼神化。西元前五〇年,到西元二〇〇年,「佛法」發展而進入「初期大乘」時代。由於「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理想化的、信仰的成分加深,與印度神教,自然的多了一分共同性。一、文殊是舍利弗與梵天的合化,普賢是目犍連與帝釋的合化,成為如來(新)的二大脇侍。取象溼婆天(在色究竟天),有圓滿的毘盧遮那佛。魔王、龍王、夜叉王、緊那羅王等低級天神,都以大菩薩的姿態,出現在大乘經中,雖然所說的,都是發菩提心、悲智相應的菩薩行,卻凌駕人間的聖者,大有人間修行不如鬼神——天的意趣。無數神天,成為華嚴法會的大菩薩,而夜叉菩薩——執金剛神,地位比十地菩薩還高。這表示了重天神而輕人間的心聲,是值得人間佛弟子注意的!二、神教的咒術等,也出現於大乘經中,主要是為了護法。但為了護持佛法,誦咒來求護持,這與「佛法」中自動的來護法不同,而有祈求的意義。神教的他力護持,在佛法中發展起來。三、「念佛」(「念菩薩」)、「念法」法門,或是往生他方淨土,或是能得現生利益——消災、治病、延壽等。求得現生利益,與低級的神教、巫術相近。「大乘佛法」普及了,而信行卻更低級了!我不否認神教的信行,如去年有一位(曾參禪)來信說:「否則,……乃至《奧義書》、耆那教諸作者、聖者就是騙子了!」我回信說:「不但《奧義書》、耆那教不是騙子,就是基督教……甚至低級的巫術,也不完全是騙人的。宗教(高級或低級的)總有些修驗(神秘經驗),……如有了些修驗,大抵是信心十足,自以為是,如說給人聽,決不能說是騙子。……不過,不是騙人,並不等於正確,否則《奧義書》、耆那教也好,何必學佛?」「初期大乘」的神化部分,如看作《長阿含經》那樣,是「世界悉檀」、「吉祥悅意」,那大可作會心的微笑。如受到「方便」法門功德無邊(佛經的常例,越是方便,越是功德不可思議)的眩惑,順著世俗心而發展,那是會迷失「佛出人間」、人間大乘正行而流入歧途的。
什麼是「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如「後期大乘」的如來藏、佛性、我,經說還是修菩薩行的。如知道這是「各各為人生善悉檀」,能順應世間人心,激發人發菩提心、學修菩薩行,那就是方便了。如說如來藏、佛性是(真)我,用來引人向佛,再使他們知道「開引計我諸外道故,說如來藏,……當依無我如來之藏」[A51];「佛性者實非我也,為眾生故說名為我」[A52],那就可以進一步而引入佛法正義了。只是信如來藏我的,隨順世俗心想,以為這才是究竟的,這可就失去「方便」的妙用,而引起負面作用了!又如「虛妄唯識論」的《瑜伽師地論》等,通用三乘的境、行、果,〈攝事分〉還是《雜阿含經》「修多羅」的本母呢!無著、世親的唯識說,也還是依無常生滅,說「分別自性緣起」(稱十二緣起為「愛非愛緣起」)。這是從說一切有部、經部而來的,重於「果從因生」的緣起論。如知道這是為五事不具者所作的顯了解說,那與龍樹的中道八不的緣起論,有相互增明的作用了。古代經論,解理明行,只要確立不神化的「人間佛教」的原則,多有可以採用的。人的根性不一,如經說的「異欲,異解,異忍」,佛法是以不同的方法——世界、對治、為人、第一義悉檀,而引向佛法,向聲聞、向佛的解脫道而進修的。這是我所認為是能契合佛法、不違現代的佛法。
七 少壯的人間佛教
宣揚「人間佛教」,當然是受了太虛大師的影響,但多少是有些不同的。一、(民國二十九年)虛大師在〈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中,說到「行之當機及三依三趣」,以為現在進入「依人乘行果,趣進修大乘行的末法時期」[A53];應「依著人乘正行,先修成完善的人格,……由此向上增進,乃可進趣大乘行」[A54]。這是能適應現代根機,但末法時期,應該修依人乘而趣大乘行,沒有經說的依據,不易為一般信徒所接受。反而有的正在宣揚:「稱名念佛,是末法時期的唯一法門」呢!所以我要從佛教思想的演化中,探求人間佛教的依據。二、大師的思想,核心還是中國佛教傳統的。臺、賢、禪、淨(本是「初期大乘」的方便道)的思想,依印度佛教思想史來看,是屬於「後期大乘」的。這一思想在中國,我在〈談入世與佛學〉中,列舉三義:一、「理論的特色是至圓」;二、「方法的特色是至簡」;三、「修證的特色是至頓」。在信心深切的修學者,沒有不是急求成就的。「一生取辦」、「三生圓證」、「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立地成佛」,或「臨終往生淨土」,就大大的傳揚起來。真正的大乘精神,如彌勒的「不修(深)禪定,不斷(盡)煩惱」[A55],從廣修利他的菩薩行中去成佛的法門,在「至圓」、「至簡」、「至頓」的傳統思想下,是不可能發揚的。大師說:中國佛教「說大乘教,修小乘行」,思想與實行,真是這樣的不相關嗎?不是的,中國佛教自以為最上乘,他修的也正是最上乘行呢!遲一些的「秘密大乘佛法」,老實的以菩薩行為迂緩,而開展即身成佛的「易行乘」,可說是這一思想傾向的最後一著。我從印度佛教思想史中,發見這一大乘思想的逆流——佛德本具(本來是佛等)論,所以斷然的贊同「佛法」與「大乘佛法」的初期行解。三、佛法本是人間的,容許印度群神的存在,只是為了減少弘傳的阻力,而印度群神表示了尊敬與護法的真誠。如作曼荼羅,天神都是門外的守衛者,少數進入門內,成為外圍分子。「大乘佛法」,由於理想的佛陀多少神化了,天(鬼神)菩薩也出現了,發展到印度的群神與神教的行為、儀式都與佛法融合。這是人間佛教的大障礙,所以民國三十年,寫了《佛在人間》,明確的說:「佛陀怎樣被升到天上,我們還得照樣歡迎到人間。人間佛教的信仰者,不是人間,就是天上,此外沒有你模稜兩可的餘地!」[A56]
從印度佛教的興起、發展、衰落而滅亡,我譬喻為:「正如人的一生,自童真、少壯而衰老。童真充滿活力,是可稱讚的,但童真而進入壯年,不是更有意義嗎?壯年而不知珍攝,轉眼衰老了。老年經驗多,知識豐富,表示成熟嗎?也可能表示接近死亡。」[A57]存在於世間的,都不出「諸行無常」,我以這樣的看法,而推重「佛法」與「初期大乘」的。童真到壯年,一般是生命力強、重事實,極端的成為唯物論,唯心論是少有的。由壯年而入老年,內心越來越空虛(所以老年的多信神教),思想也接近唯心(唯我、唯神)論。是唯心論者,而更多為自己著想。為自己身體的健在著想,長生不老的信行,大抵來自早衰與漸老的。老年更貪著財物,自覺年紀漸老了(「人生不滿百,常有千歲憂」),多為未來的生活著想,所以孔子說:老年「戒之在得」。印度「後期佛教」與「秘密大乘」,非常契合於老年心態。唯心思想的大發展,是一。觀自身是佛,進而在身體上修風、修脈、修明點,要在大歡喜中即身成佛,是二。後期的中觀派、瑜伽行派,都有圓熟的嚴密思想體系,知識經驗豐富,是三。我在這樣的抉擇下,推重人間的佛陀、人間的佛教。我初學佛法——三論與唯識,就感到與現實佛教界的距離。存在於內心的問題,經虛大師思想的啟發,終於在「佛出人間,終不在天上成佛也」,而得到新的啟發。我不是宗派徒裔(也不想作祖師),不是講經論的法師,也不是為考證而考證、為研究而研究的學者。我只是本著從教典得來的一項信念,「為佛法而學」,「為佛教而學」,希望條理出不違佛法本義,又能適應現代人心的正道,為佛法的久住世間而盡一分佛弟子的責任!
我早期的作品,多數是講記,晚年才都是寫出的。講的寫的,只是為了從教典自身,探求適應現代的佛法,也就是脫落鬼化、神(天)化,回到佛法本義、現實人間的佛法。我明確的討論人間佛教,民國四十年曾講了:〈人間佛教緒言〉、〈從依機設教來說明人間佛教〉、〈人性〉、〈人間佛教要略〉。在預想中,這只是序論而已。這裡略述〈人間佛教要略〉的含義。一、「論題核心」是:「人、菩薩、佛」——「從人而發心修菩薩行,由學菩薩行圓滿而成佛」。從人而發菩薩心,應該認清自己是「具煩惱身」(久修再來者例外),不可裝腔作勢、眩惑神奇。要「悲心增上」,人而進修菩薩行的,正信正見以外,一定要力行十善利他事業,以護法利生。二、「理論原則」是:「法與律合一」:「導之以法,齊之以律」,是「佛法」化世的根本原則。重法而輕律,即使心在入世利他,也只是個人自由主義者。「緣起與性空的統一」:這是「緣起甚深」與「涅槃甚深」的統一,是大乘法,尤其是龍樹論的特色。「自利與利他的統一」:發心利他,不應忽略自己身心的淨化,否則「未能自度,焉能度人」?所以為了要利益眾生,一定要廣學一切,淨化身心(如發願服務人群,而在學校中努力學習一樣);廣學一切,只是為了利益眾生。不為自己利益著想,以悲心而學而行,那所作世間的正業,就是菩薩行。三、「時代傾向」:現在是「青年時代」:少壯的青年,漸演化為社會中心,所以要重視青年的佛教。這不是說老人不能學菩薩行,而是說應該重視少壯的歸信。適應少壯的佛教,必然的重於利他。人菩薩行的大乘法,是適應少壯唯一契機的法門。現在是「處世時代」:佛教本來是在人間的,佛與弟子,經常的「遊化人間」。就是住在山林,為了乞食,每天都要進入村落城邑,與人相接觸而隨緣弘化。修菩薩行的,應該作利益人類的事業,傳播法音,在不離世事、不離眾生的原則下,淨化自己,覺悟自己。現在是「集體(組織)時代」:摩訶迦葉修頭陀行,釋尊曾勸他回僧伽中住;優波離想獨處修行,釋尊要他住在僧中;釋尊自己是「佛在僧數」的。佛法是以集體生活來完成自己、正法久住的,與中國人所說的隱遁,是根本不同的。適應現代,不但出家的僧伽,要更合理(更合於佛意)化,在家弟子學修菩薩行的,也應以健全的組織來從事利他而自利(不是為個人謀取名位權利)。四、「修持心要」:菩薩行應以信、智、悲為心要,依此而修有利於他的,一切都是菩薩行。我曾特地寫了一篇〈學佛三要〉,三要是信願(大乘是「願菩提心」)、慈悲、(依緣起而勝解空性的)智慧。「有信無智長愚癡,有智無信長邪見」[A58];如信與智增上而悲心不足,就是二乘;如信與慧不足,雖以慈悲心而廣作利生善業,不免是「敗壞菩薩」(修學菩薩而失敗了)。所以在人間而修菩薩行的,此三德是不可偏廢的!
八 解脫道與慈悲心行
虛大師提倡「人生佛教」(我進而稱之為「人間佛教」),民國四十年以前,中國佛教界接受的程度是微小的;臺灣佛教現在,接受的程度高些。但傳統的佛教界,可能會不願探究,道聽塗說而引起反感;在少數贊同者,也可能忘卻自己,而陷於外向的庸俗化。世間是緣起的,有相對性、副作用,不能免於抗拒或俗化的情形,但到底是越減少越好!
「人間佛教」是重於人菩薩行的,但對「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或者會覺得離奇的。一般稱根本佛教為小乘,想像為(出家的)隱遁獨善,缺少慈悲心的,怎麼能作為「人間佛教」——人菩薩行的根本?不知佛法本來無所謂大小,大乘與小乘,是在佛教發展中形成的;「小乘」是指責對方的名詞。釋尊宏傳的佛法,適應當時的社會風尚,以出家(沙門)弟子為重心,但也有在家弟子。出家與在家弟子,都是修解脫行的,以解脫為終極目標。解脫行,是以正確的見解,而引發正確的信願(正思惟——正志)。依身語的正常行為、正常的經濟生活為基,而進修以念得定,引發正慧(般若、覺),才能實現解脫。八正道的修行中,正命是在家、出家不同的。出家的以乞求信施而生活,三衣、鉢、坐臥具及少許日用品外,是不許私有經濟的。在家的經濟生活,只要是國法所許可的、佛法所贊同的,都是正當的職業,依此而過著合理的經濟生活。出家的可說是一無所有,財施是不可能的。出家人一方面自己修行,一方面「遊化人間」(除雨季),每天與一般人相見,隨緣以佛法化導他們。佛法否定當時社會的階級制,否定求神能免罪得福,否定火供——護摩,不作占卜、瞻相、咒術等邪命,而以「知善惡,知因果,知業報,知凡聖」來教化世人。人(人類也這樣)的前途,要自己來決定:前途的光明,要從自己的正見(正確思想),正語、正業、正命——正當的行為中得來。解脫也是這樣,是如實修行所得到的,釋尊是老師(所以稱為「本師」)那樣教導我們而已。所以出家弟子眾,是以慈和嚴肅、樸質清淨的形象,經常的出現於人間,負起啟發、激勵人心向上向解脫的義務,稱為「法施」(依現代說,是廣義的社會教育)。在家弟子也要有正見、正行,也有為人說法的,如質多長者。在家眾多修財物的施予,有悲田,那是慈濟事業;有敬田,如供養父母、尊長、三寶;有「種植園果故,林樹蔭清涼(這是印度炎熱的好地方),橋船以濟度,造作福德舍,穿井供渴乏,客舍給行旅」[A59]的,那是公共福利事業了。佛教有在家、出家——四眾弟子,而我國一般人,總以為佛教就是出家,誤解出世為脫離人間。不知「出世」是超勝世間,不是隱遁,也不是想遠走他方。佛制比丘「常乞食」,不許在山林中過隱遁的生活,所以我在《佛在人間》中,揭示了(子題)「出家,更接近了人間」,這不是局限於家庭本位者所能理解的。
人間佛教的人菩薩行,以釋尊時代的佛法為本,在以原始佛教為小乘的一般人,也許會覺得離奇的。然佛法的究竟理想是解脫,而解脫心與利他的心行,是並不相礙的。雖受時代的局限,不能充分表達佛的本懷,但決不能說只論解脫,而沒有慈悲利他的。舉例說:佛的在家弟子須達多,好善樂施,被稱為給孤獨長者。梨師達多弟兄,也是這樣。摩訶男為了保全同族,願意犧牲自己的生命。這幾位都是證聖果的,能說修解脫道的沒有道德意識嗎?佛世的出家比丘,身無長物,當然不可能作物質的布施,然如富樓那的甘冒生命的危險,去教化粗獷的邊民,能說沒有忘我為人的悲心嗎?比丘們為心解脫而精進修行,但每日去乞食,隨緣說法。為什麼要說法?經中曾不止一次的說到。如釋尊某次去乞食,那位耕田婆羅門,譏嫌釋尊不種田(近於中國理學先生的觀點,出家人是不勞而食)。釋尊對他說我也種田,為說以種田為譬喻的佛法。耕田婆羅門聽了,大為感動,要供養豐盛的飲食,釋尊不接受,因為為人說法,是出於對人的關懷,希望別人能向善、向上、向解脫,而不是自己要得到什麼(物質的利益)。解脫的心行,決不是沒有慈悲心行的。釋尊滅後,佛教在發展中,有的被稱為小乘,雖是大乘行者故意的貶抑,有些也確乎遠離了佛法的本意。如佛世的質多長者,與比丘大德們論到四種三昧(或作「解脫」)——無量三昧、空三昧、無所有三昧、無相三昧。無量三昧是慈、悲、喜、捨——四無量心。慈是給人喜樂,悲是解除人的苦惱,喜是見人離苦得樂而歡喜,捨是怨親平等:慈悲等是世間所說的道德意識了。但在離私我、離染愛——空於貪、瞋、癡來說,無量與空、無所有、無相三昧的智證解脫,卻是一致的,這是解脫心與道德心的不二。但在(小乘)佛教中,無量三昧被解說為世俗的,也就是不能以此得解脫的。又如戒,在律師們的心目中,是不可這樣、不可那樣,純屬法律的、制度的。有的不知「毘尼是世界中實」,不知時地的適應,拘泥固執些煩瑣事項,自以為這是持戒。然三學中戒(尸羅)的本義,並不如此,如說「尸羅(此言性善),好行善道,不自放逸,是名尸羅。或受戒行善,或不受戒行善,皆名尸羅」[A60];「十善道為舊戒。……十善,有佛(出世)無佛(時)常有」[A61](《大智度論》卷十三、四六)。尸羅,古人一向譯作「戒」,其實是「好行善道,不自放逸」,也就是樂於為善而又謹慎的防護(自己)惡行的德行。這是人類生而就有的,又因不斷為善(離惡)而力量增強,所以解說為「性善」,或解說為「數習」。尸羅是人與人間的道德(狹義是「私德」)軌範,十善是印度一般的善行項目,所以不只是佛弟子所有,也是神教徒、沒有宗教信仰者所有的。尸羅,是不一定受戒(一條一條的「學處」,古人也譯為戒)的,也是可以受的。受戒,本是自覺的,出於理性,出於同情,覺得應該這樣的。如十善之一——不殺生,經上這樣說:「斷殺生,離殺生,棄刀杖,慚愧,慈悲,利益安樂一切眾生。」(《增支部.十集》)「若有欲殺我者,我不喜;我若所不喜,他亦如是,云何殺彼?作是覺已,受不殺生,不樂殺生。」(《雜阿含經》卷三七)[A62]不殺生,是「以己度他情」的。我不願意被殺害,他人也是這樣,那我怎麼可以去殺他!所以不殺生,內心中含有慚愧——「崇重賢善,輕拒暴惡」的心理;有慈悲——「利益眾生,哀愍眾生」的心理(依佛法說,心是複雜心所的綜合活動)。不殺生,當然是有因果的,但決不是一般所說的那樣,殺了有多少罪,要墮什麼地獄,殺不得才不殺生,出於功利的想法。不殺生(其他的例同),實是人類在(緣起的)自他依存中,(自覺或不自覺的)感覺到自他相同,而引發對他的關懷與同情,而決定不殺生的。釋尊最初的教化,並沒有一條條的戒——學處,只說「正語,正業,正命」;「身清淨,語清淨,意清淨,命清淨」。一條一條的戒,是由於僧伽的組合,為了維護僧伽的和、樂、清淨而次第制立的。制戒時,佛也每斥責違犯者沒有慈心。可見(在僧伽中)制定的戒行(重於私德),也還是以慈心為本的。我曾寫有〈慈悲為佛法宗本〉、〈一般道德與佛化道德〉,可以參閱。總之,佛說尸羅的十善行,是以慈心為本的;財與法的布施;慈、悲、喜、捨三昧的修習,達到遍一切眾生而起,所以名為無量,與儒者的仁心普洽、浩然之氣充塞於天地之間相近。但這還是世間的、共一般的道德,偉大的而不是究竟的;偉大而究竟的無量三昧,要通過無我的解脫道,才能有忘我為人的最高道德。
「初期大乘」是菩薩道。菩薩道的開展,來自釋尊的本生談;「知滅而不證」(等於無生忍的不證實際)的持行者,可說是給以最有力的動力。菩薩六度、四攝的大行,是在「一切法不生」、「一切法空」、「以無所得為方便」(空慧)而進行的。不離「佛法」的解脫道——般若,只是悲心要強些,多為眾生著想,不急求速證而已。
九 人菩薩行的真實形象
修學人間佛教——人菩薩行,以三心為基本,三心是大乘信願(菩提心)、大悲心、空性見。一、發(願)菩提心:扼要的說,是以佛為理想、為目標,立下自己要成佛的大志願。發大菩提心,先要信解佛陀的崇高偉大:智慧的深徹(智德)、悲心的廣大(悲德)、心地的究竟清淨(斷德),超勝一切人天,阿羅漢也不及佛的圓滿。這不要憑傳說、憑想像,最好從釋迦牟尼佛的一代化跡中,理解而深信佛功德的偉大而引發大心。現實世間的眾生,多苦多難,世間法的相對改善,當然是好事,但不能徹底的解決。深信佛法有徹底解脫的正道,所以志願修菩薩行成佛,以淨化世間,解脫眾生的苦惱。依此而發起上求佛道、下化眾生的願菩提心,但初學者不免「猶如輕毛,隨風東西」,所以要修習菩提心,志願堅定,以達到不退菩提心。二、大悲心:是菩薩行的根本。慈能予人安樂,悲能除人苦惱,為什麼只說大悲心為本?佛法到底是以解脫眾生生死苦迫為最高理想的,其次才是相對的救苦。悲心,要從人類、眾生的相互依存,到自他平等、自他體空去理解修習的。如什麼都以自己為主,為自己利益著想,那即使做些慈善事業,也不能說是菩薩行的。三、空性見:空性是緣起的空性。初學,應於緣起得世間正見:知有善惡、有因果、有業報、有凡聖。進一步,知道世間一切是緣起的,生死是緣起的生死。有因有緣而生死苦集(起),有因有緣而生死苦滅。一切依緣起,緣起是有相對性的,所以是無(非)常——不可能常住的。緣起無常,所以是苦——不安穩而永不徹底的。這樣的無常故苦,所以沒有我(自在、自性),沒有我也就沒有我所,無我我所就是空。空、無願、無相——三解脫門:觀無我我所名空,觀無常苦名無願,觀涅槃名無相。其實,生死解脫的涅槃,是超越的,沒有相,也不能說是無相。大乘顯示涅槃甚深,稱之為空(性)、無相、無願、真如、法界等。因無我我所而契入,假名為空,空(相)也是不可得的。在大乘「空相應經」中,緣起即空性,空性即緣起,空性是真如等異名,不能解說為「無」的。這是依「緣起甚深」而通達「涅槃(寂滅)甚深」了。在菩薩行中,無我我所空,正知緣起而不著相,是極重要的。沒有「無所得為方便」,處處取著,怎麼能成就菩薩的大行!這三者是修菩薩行所必要的,悲心更為重要!如缺乏悲心,什麼法門都與成佛的因行無關的。《曲肱齋叢書》說到:西藏一位修無上瑜伽的大威德法門,得到了大成就,應該是成佛不遠了吧!大威德明王是忿怒相,這位修大威德而得大成就的,流露出凶暴殘酷的神情,見他的都驚慌失措,有的竟被他嚇死了!這位大成就者原來沒有修慈悲心。可見沒有慈悲心,古德傳來的什麼高明修法,都不屬於成佛因行的。菩提心、大悲心、空性見——三者是修菩薩行所必備的,切勿高推聖境,要從切近處學習起!我曾寫有〈菩提心的修習次第〉、〈慈悲為佛法宗本〉、〈自利與利他〉、〈慧學概說〉等短篇。
依三心而修行,一切都是菩薩行。初修菩薩行的,經說「十善菩薩發大心」[A63]。十善是:不殺生、不不與取(偷盜)、不邪淫(出家的是「不淫」),這三善是正常合理的身行。不妄語、不兩舌、不惡口、不綺語,這四善是正常合理的語(言文字)行。不貪、不瞋、不邪見,這三善是正常合理的意行。這裡的不貪,是不貪著財利、名聞、權力;不瞋就是慈(悲)心;不邪見是知善惡業報、信三寶功德,知道前途的光明(解脫、成佛)都從自己的修集善行中來,不會迷妄的求神力等救護。這十善,如依三心而修,就是「十善菩薩」行了。或者覺得這是重於私德的,沒有為人類謀幸福的積極態度,這是誤會了!佛法是宗教的,不重視自己身心的淨化,那是自救不了,焉能度人!經上說:「未能自度先度他,菩薩於此初發心。」[A64]怎樣的先度他呢?如有福國利民的抱負,自己卻沒有學識,或生活糜爛,或一意孤行,他能達成偉大的抱負嗎?所以菩薩發心,當然以「利他為先」,這是崇高的理想;要達成利他目的,不能不淨化自己身心。這就是理想要高,而實行要從切近處做起。菩薩在堅定菩提、長養慈悲心、勝解緣起空性的正見中,淨化身心,日漸進步。這不是說要自己解脫了、成了大菩薩、成了佛再來利他,而是在自身的進修中,「隨分隨力」的從事利他,不斷進修,自身的福德、智慧漸大,利他的力量也越大,這是初學菩薩行者應有的認識。
修人菩薩行的人間佛教,「佛法」與「初期大乘」有良好的啟示。如維摩詰長者,六度利益眾生外,從事「治生」[A65],是從事實業;「入治政法」,是從事政治;在「講論處」宣講正法,在「學堂(學校)誘開童蒙」,那是從事教育了。「淫坊」[A66]、「酒肆」也去,那是「示欲之過」、「能立其志(不亂)」。普入社會,使別人向善、向上,引發菩提心,這是一位在家大菩薩的形象。善財童子的參訪善知識,表示了另一意義。善財所參訪的善知識,初三位是出家的比丘;開示的法門,是(繫)念佛、觀法、處眾(僧),正確的信解三寶,是修學佛法的前提。其他的善知識,比丘、比丘尼以外,有語言學者、藝術工作者、建築師、數學家、醫師、國王、鬻香師、航海者、法官;總之,出家菩薩以外,在家菩薩是普入各階層的;也有深入外道,以外道身分而教化外道入佛法的。善知識(後來又加了一些鬼神)們的誘化方便,都是以自己所知所行來教人,所以形成了「同願同行」的一群;也就是從不同事業,攝化有關的人,同向於成佛的大道(我依此而寫有《青年的佛教》)。以自己所作而教人的,《阿含經》已這樣說:如修行十善,那就「自作」、「教他作」、「讚歎(他人)作」、「見(他人)作(而心生)隨喜」,就是自利利人了。這是弘揚佛法的善巧方便!試想:修學佛法(如十善)的佛弟子,在家庭中能盡到對家庭應盡的義務,使家庭更和諧更美好,能得到家庭成員的好感,一定能誘導而成為純正的佛化家庭。在社會上,不論是田間、商店、工廠……中,都有同一事務的人;如學佛者能成為同事中的優良工作者,知識與能力以外,更重要的是德性,不只為自己,更能關懷他人,有布施、愛語、利行、同事的表現,那一定能引化有緣的同事歸向佛道的。又如做醫師的,為病人服務,治療身病、心病,更為病人說到身心苦惱根源的煩惱病、根治煩惱病的佛道,從自己所知所行而引人學菩薩行,正是善財參訪各善知識利他的最理想的方法!
從「初期大乘」時代到現在,從印度到中國,時地的差距太大。現代的人間佛教,自利利他,當然會有更多的佛事。利他的菩薩行,不出於慧與福。慧行,是使人從理解佛法,得到內心的淨化;福行,是使人從事行中得到利益(兩者也互相關涉)。以慧行來說,說法以外,如日報、雜誌的編發,佛書的流通,廣播、電視的弘法;佛學院與佛學研究所、佛教大學的創辦;利用寒暑假,而作不同層次(兒童、青年……)的集體進修活動;佛教學術界的聯繫……重點在介紹佛法,[A67]祛除一般對佛法的誤解,使人正確理解,而有利於佛法的深入人心。以福行來說,如貧窮、疾病、傷殘、孤老、急難等社會福利事業的推行;家庭、工作不和協而苦痛,社會不同階層的衝突而混亂,佛弟子應以超然關切的立場,使大家在和諧歡樂中進步。凡不違反佛法的,一切都是好事。但從事於或慧或福的利他菩薩行,先應要求自身在佛法中的充實,以三心而行十善為基礎。否則,弘化也好、慈濟也好,上也者只是世間的善行,佛法的真義(與世學混淆)越來越稀薄了!下也者是「泥菩薩過河」(不見了),引起佛教的不良副作用。總之,菩薩發心利他,要站穩自己腳跟才得!
[A68]十 向正確的目標邁進
人菩薩行——人間佛教的開展,是適合現代的,但也可能引起副作用。我以為,佛法有不共一般神教的特性,是應該確認肯定的。記得二十年前,有人問我:為什麼泰、錫等(小乘)佛教區,異教徒不容易發展,而大乘佛教徒卻容易改信異教?我當時只歎息而無辭以對。這應該與佛法的寬容特性有關,但釋尊的原始佛法,寬容是有原則的。如不否認印度的群神,而人間勝過天上,出家眾是不會禮拜群神的,反而為天神所禮敬;「佛法」是徹底否棄了占卜、咒術、護摩、祈求——印度神教(也是一般低級)的宗教行儀。大乘佛教的無限寬容性(印度佛教老化的主因),發展到一切都是方便,終於天佛不二。中國佛教的理論,真是圓融深妙極了,但如應用到現實,那會出現怎樣情形?近代太虛大師,是特長於融會貫通的!三十年發起組織「太虛大師學生會」,會員的資格是:返俗的也好,加入異教的也好,「去陝北」的也好。在大師的意境中,「夜叉、羅剎亦有其用處」(《太虛大師年譜》)[A69]。後來,學生會沒有進行。會員這樣的雜濫不純,如真的進行組織活動,夜叉、羅剎(如黑社會一樣)會對佛教引起怎樣的負面作用?大乘佛教的寬容性,在有利於大乘流通的要求下,種種「方便」漸漸融攝進來,終於到達「天佛一如」的境界。我不反對方便,方便是不可能沒有的,但方便有時空的適應性,也應有初期大乘「正直捨方便」[A70]的精神。如虛大師在〈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中說:「到了這時候,……依天乘行果(天國土的淨土、天色身的密宗),是要被謗為迷信神權的,不惟不是方便,而反成為障礙了!」[A71]虛大師長於圓融,而能放下方便,突顯適應現代的「人生佛教」,可說是希有希有!但對讀者,大師心目中的「人生佛教」,總不免為圓融所累!現在的臺灣,「人生佛教」、「人間佛教」、「人乘佛教」,似乎漸漸興起來,但適應時代方便的多,契合佛法如實的少,本質上還是「天佛一如」。「人間」、「人生」、「人乘」的宣揚者,不也有人提倡「顯密圓融」嗎?如對佛法沒有見地,以搞活動為目的,那是庸俗化而已,這裡不必多說。重要的,有的以為「佛法」是解脫道,道德意識等於還在萌芽;道德意識是菩薩道,又覺得與解脫心不能合一,這是漠視般若與大悲相應的經說。有不用佛教術語來宏揚佛法的構想,這一發展的傾向,似乎有一定思想,而表現出來,卻又是一切神道教都是無礙的共存,還是無所不可的圓融者。有的提倡「人間佛教」,而對佛法與異教(佛與神),表現出寬容而可以相通的態度。一般的發展傾向,近於印度晚期佛教的「天佛一如」、中國晚期佛教「三教同源」的現代化。為達成個己的意願,或許是可能成功的,但對佛法的純正化、現代化,不一定有前途,反而有引起印度佛教末後一著(為神教侵蝕而消滅)的隱憂。真正的人菩薩行,要認清佛法不共世間的特性,而「適應今時今地今人的實際需要」[A72],如虛大師的〈從巴利語系佛教說到今菩薩行〉所說(以錫蘭等佛教為小乘,虛大師還是承習傳統,現在應作進一步的探求)。
以成佛為理想,修慈悲利他的菩薩道,到底要經歷多少時間才能成佛,這是一般所要論到的問題。或說三大阿僧祇劫,或說四大阿僧祇劫,或說七大阿僧祇劫,或說無量阿僧祇劫,或說一生取辦、即生成佛等,可說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人心是矛盾的,說容易成佛,會覺得佛菩薩的不夠偉大;如說久劫修成呢,又覺得太難,不敢發心修學,所以經中要說些隨機的方便。其實菩薩真正發大心的,是不會計較這些的,只知道理想要崇高,行踐要從平實處做起,「隨分隨力」,盡力而行。修行漸深漸廣,那就在「因果必然」的深信中,只知耕耘,不問收穫,功到自然成就的。如悲願深而得無生忍,那就體悟不落時空數量的涅槃甚深,還說什麼久成、速成呢?印度佛教早期的論師,以有限量心論菩薩道,所以為龍樹所呵責:「佛言無量阿僧祇劫作功德,欲度眾生,何以故言三阿僧祇劫?三阿僧祇劫有量有限!」(《大智度論》卷四)[A73]「大乘佛法」後期,又都覺得太久了,所以有速疾成佛說。太虛大師曾提出〈本人在佛法中之意趣〉,說到「甲、非研究佛書之學者」;「乙、不為專承一宗之徒裔」;「丙、無求即時成佛之貪心」;「丁、為學菩薩發心而修學者。……願以凡夫之身,學菩薩發心修行,即是本人意趣之所在」(《優婆塞戒經講錄》)[A74]。想即生成佛,急到連菩薩行也不要了,真是顛倒!虛大師在佛法中的意趣,可說是人間佛教、人菩薩行的最佳指南!
人間佛教的人菩薩行,不但是契機的,也是純正的菩薩正常道。下面引一段舊作的〈自利與利他〉;「不忍聖教衰,不忍眾生苦」的大心佛弟子,依菩薩正常道而坦然直進吧!
要長在生死中修菩薩行,自然要在生死中學習,要有一套長在生死而能普利眾生的本領。……菩薩這套長在生死而能廣利眾生的本領,除「堅定信願(菩提心)」、「長養慈悲」而外,主要的是「勝解空性」。觀一切法如幻如化,了無自性,得二諦無礙的正見,是最主要的一著。所以經上說:「假使有世間,正見增上者,雖復百千生,終不墮惡趣。」(《雜阿含經》)[A75]唯有了達得生死與涅槃都是如幻如化的,這才能……。在生死中浮沉,因信願(菩提心)、慈悲,特別是空勝解力,能逐漸的調伏煩惱,能做到煩惱雖小小現起而不會闖大亂子。不斷煩惱(瞋、忿、恨、惱、嫉、害等,與慈悲相違反的,一定要伏除不起),也不致作出重大惡業。時時以眾生的苦痛為苦痛、眾生的利樂為利樂,我見一天天的薄劣,慈悲一天天的深厚,怕什麼墮落!唯有專為自己打算的,才隨時有墮落的憂慮。發願在生死中,常得見佛,常得聞法,「世世常行菩薩道」,這是初期大乘的共義,(也是)中觀與瑜伽的共義。釋尊在[A76]《中阿含經》中說:「阿難!我多行空。」[A77][A78](《瑜伽師地論》解說為:「世尊於昔修習菩薩行位,多修空住,故能速證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A79]……大乘經的多明一切法空,即是不住生死、不住涅槃修菩薩行的成佛大方便![A80]
末了,我再度表明自己:我對佛法作多方面的探求,寫了一些,也講了一些,但我不是宗派徒裔,也不是論師。我不希望博學多聞成一佛學者;也不想開一佛法百貨公司,你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這是大菩薩模樣)。我是繼承太虛大師的思想路線(非「鬼化」的人生佛教),而想進一步的(非「天化」的)給以理論的證明。從印度佛教思想的演變過程中,探求契理契機的法門;也就是揚棄印度佛教史上衰老而瀕臨滅亡的佛教,而讚揚印度佛教的少壯時代——這是適應現代、更能適應未來進步時代的佛法!現在,我的身體衰老了,而我的心卻永遠不離(佛教)少壯時代佛法的喜悅!願生生世世在這苦難的人間,為人間的正覺之音而獻身!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8 冊 No. 28 華雨集(四)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編輯說明】本資料庫由中華電子佛典協會(CBETA)依《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所編輯
【原始資料】印順文教基金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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