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A1]
一 人與眾生性
眾生之通性:佛法雖普為一切有情,而真能發菩提心,修菩薩行而成佛果的,唯有人類。如唐裴休的〈圓覺經略疏序〉說:「真能發趣菩提心者,唯人道為能。」[A2]所以雖說眾生都是佛法所濟度的對象,而唯有人類,有智慧,有悲心,有毅力,最能承受佛法的熏陶。佛出人間,就是人類能受佛法教化的證明。一切眾生各有他的特性;人有人的特性,必須了解人在眾生中的特勝,以人的特性去學佛,切勿把自己看作完全與(一切)眾生相同。
同是眾生,眾生即有眾生的通性。今略舉三點說:一、依經說,「一切眾生皆依食住」[A3]。眾生生命的延續,必須不斷的獲得營養。人是這樣,雞、犬、蟲、魚等也無不是這樣。佛法說食有四種:(一)、段食,像我們煮的飯和吃的菜,都是分成段落的吃下,叫段食。(二)、觸食,六根與境相觸,也有延續生命的力量。特別是身體的觸——如按摩、運動、洗澡等。(三)、思食,即希望。眾生要有欲望,才能維持生活。一個人雖是老病相侵,但他總是要想法子活下去,這叫思食。(四)、識食,人類的意識,因執著自我(身心),執取自體,所以身心雖壞,而卻會生死死生,流轉不已。前二種食,屬於物質的;後二種食,屬於精神的。這是眾生賴以維持生命,使生命延續的因素。不但人間具備這四食,鳥獸等也是全有的。思食與識食,為一切眾生所必有的,而對於生命的延續,有著最重要的關係。段食與觸食,都不過能延續這一生的生命而已。總之,「依食而住」,是人類與眾生相同的。生存需要營養,但這是要適量的,而且按時不斷的補充。如長明燈,要時時添油,時時修淨燈心,否則就會熄滅。我們的段食,也是這樣,要按時進食,多了會成病,少了就挨餓,不吃即活不下去。這是生存所必要的,而也是麻煩的事。如單靠思識二食能生活下去,這問題比較簡單些。可是大部分,特別是人類,要依賴段食才得生活。一切的努力活動,幾乎無非是為了解決生活。然物質的營養,不但是人類,畜生等也如此。在人類社會,如不把它當問題處理,社會與人類都是不得平安的。但僅將這問題解決了,不進求人類特性的發揮與完成,這對人類問題的癥結,還是不得解決!人所以被稱為人,雖有與眾生一樣的通性,但又有超越其他眾生的特性。太虛大師曾經說:「人類的教育,如專在穿衣吃飯上著想,這是動物教育,與一般動物並無大差別」。這雖似乎說得刻薄,但人的教育,解決人的問題,不能局限於這些,也是確實如此的。
二、「一切眾生皆以愛欲而正性命」,這是《圓覺經》[A4]所說的。愛欲,經文作淫欲。然淫欲實不遍一切眾生,非生死根源。人類的綿延不絕,是由男女淫欲的關係,淫欲側重在人類,可通於欲界(地獄趣亦不通)。如約一切眾生說,應該為愛欲。人類有男女性別,才互相配偶,人是由父母的淫欲而生的。從淫欲而生的,呱呱墮地的小孩,經說雖不知淫欲為何,而實不斷愛欲的隨眠(潛力)。到了成年的時期,淫欲即漸漸地發動起來。所以人類把男女婚姻,看作傳宗接後、成家立業的唯一大事。由淫欲而有生命的出現,這唯有人類與一分動物——雞犬等是如此。依佛法說,眾生的生命,不都是由淫欲而有的,如化生,或濕生的一分,不由兩性的淫欲,也能現起生命的。照科學家說:有的下等動物,是不分雌雄的,由一體的分裂(為二)作用,就有新的生命延續下去。所以,佛法以為男女欲事,為人類與欲界天的特徵,一分的鬼、畜也有,而上二界與地獄眾生,都是不起淫欲的。這樣,如說一切眾生皆以淫欲而正性命,這是不了義的(可能是譯者不好)。究竟的說:一切眾生皆以愛欲而正性命。男女的愛欲,為愛欲中的一種,為欲界,尤其是人類極有力的愛欲。一切眾生繫縛力最強而最根本的,是自我愛。佛說:「愛無過於己。」[A5]人類的一切行為,總是為自己打算;為了自己,甚至不惜用殘酷的手段,毀滅他人,或其他的眾生。即使病得非死不可,總還是想活下去。真要死了,更希望死後的存在——佛法名為「後有愛」[A6]。佛法肯定生死的根源是愛欲,愛欲即愛著自身,而推動向外取著各種境界(男女淫欲也是一種)的動力。一切眾生都為此愛欲繫縛得動彈不得,所以在生死海中頭出頭沒。儒書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A7];又說「食、色性也」[A8]。色即男女欲,性是生來就是這樣的。依佛法說,食——飲食,即一切眾生皆依食住。色——男女,即一切眾生皆以愛欲而正性命。但佛法所說的食與愛,不但飲食男女,這不過但指人類說。這雖是人生的大問題,但決不是人類所獨有的,至少大部分眾生是相同的。人類與眾生,同為這食色——食與愛的強烈束縛,因此而作出種種罪惡,所以有方法——教育,政治,法律等來規範他,以減少一切不必要的罪惡。
三、自我感,也是一切眾生所共有的。本來,一切眾生都是互有關係的;而構成眾生的因素,也是一切法不離一法,一法不離一切法的。可是在緣起的和合中,眾生是形成一獨立的單位,自他間現出彼此的差別,各成一單元而不斷的延續。雖然息息相關,人與人間沒有絕對的獨立性,而因緣和合所現起的形相,有相對的差別。如水與冰:水本是無分別的,一味相融的;但結成的冰塊,就各各不同。這塊大,那塊小;那塊化成水,這塊還是堅結的。眾生也如此,本來息息相關,相依相存。由於眾生的無始蒙昧,不與平等一味相契合,而形成獨立的形態。於此因緣和合的相對自體,有自我感,不能了悟無人、無我、無眾生的定性。眾生一個個的獨立形態,佛說是依五眾(蘊)和合而生,這五眾和合而成的單位,內有複雜性而外似統一。一切眾生的自我感,都將自己從一切中分離出來,意解作一獨立體,一切問題就層出不窮了。眾生都有心——精神活動,因此也就都有自我感。對自己的身心、家屬等,能深切的注意愛護他,對他人的卻漠不關心。不但人這樣,牛羊也是這樣,但自我感不能像人那樣的明晰罷了!息息相關,法法緣起,而眾生都看作獨立性,起真實的自我感,這是眾生共同的錯覺。佛法中的無我,就專為對治它的。有了自我感,處處以自我為中心,不論是食、是色、是名譽、是權利,都想佔有他,使一切供給我,從屬我,為我所有。每每只顧到自己的生活,而不問他人的苦樂。強取、豪奪、欺詐、控制、奴役……斫殺鬥爭,一切的禍患就無可避免了。根本的自我感,佛法稱為無明,它可以統為一切煩惱中的根本特性;凡是與真理相反的認識活動,都有無明存在。從這煩惱根本的無明而發展出來,主要的,《阿含經》裡說有三類:見、愛、慢。愛,是自我的愛好,人總是愛自己的生命,滿意自己,即使真的不好,自己也總是要原諒自己。不但愛現在的,還愛未來的生命。由於自我生存,引發外物——境的愛著。為現在而愛外物,也為未來著想而愛外物。如人為了怕米貴柴荒,即多買些藏在家裡。就是雀子、蜜蜂,也為冬天而預先積蓄食物。自我愛與境界愛,是眾生相共的。見,是執著,主要是執有確實的自我。依佛說,我是沒有真實自性的,只是五蘊和合的假名。但在執有自我的一切眾生,卻頑固地執有自我的存在。慢,是自我的重視,因此而對他出以輕蔑。這三者,都是自我感中內含的根本特性。至於佛法常說的三毒——貪瞋癡,是由這微細的發現到粗顯煩惱。如瞋恚,是由自恃輕他的慢而起,從輕厭他,而瞋恨他。貪,耽戀五欲,都是從愛而來。顯著的不知因果,不知善惡等愚癡,皆由於錯誤的妄見。總之,這一切可泛稱為無明,而實為自我感的發展。人類固然有此,一切眾生也不能例外。
人之眾生性:眾生有各各的特性,姑且不談,先說人的眾生性。人是眾生,有眾生的一般特性,雖不是別的眾生,也有類似眾生的特性。這雖是人類所有,而不是人類特有的人性。眾生的種類極多,通常分為五趣:天、人、畜生、餓鬼、地獄。一道以內,更有很多的分類。我們但知地獄的地獄,天國的天國,而不知人間的天國,人間的地獄。其實,在人間,人是有著類似諸趣的性質。有人罵別人為畜生,也許這人沒有合乎人性的正軌,而多少帶有類似畜生的行為。地獄,是極重惡業所墮落的苦地方。略有二類:一、熱地獄,到處猛火洞燒,二、寒地獄,冰雪交加。造了惡業的眾生,墮落在這大熱大冷的地方,什麼都不關心,一直受著這極熱極冷的苦迫。此種境界,我們人間也常可見到。或住於極冷處,或住於極酷熱處。或由於貧窮,在冰雪的寒天挨冷;在酷熱的暑天,被逼工作,晒得發昏。這不是人間的少分地獄境界嗎?要救眾生出地獄苦,就要將這人間活生生受著地獄苦的,加以救助。餓鬼分三:一、沒得吃;二、吃最壞的東西來維持生命,永遠餓著肚皮;三、受人類的祭祀食,或有或無。這種情形,人間更是遍地都是。特別是遇到旱荒水潦的年頭,或者兵火、疫癘,弄得赤地千里,食糧無著,大家在饑餓恐怖的生存線上掙扎過活,這不是人而現成餓鬼一樣的情形嗎!畜生,是被奴役的,如牛馬;被吞食的,如豬羊;被豢養玩弄的,如籠中的小鳥,外國人的哈巴狗;被殺害的,更多更多。這世間的人類,過著被奴役,被殺害,被玩弄,被吞食,不是到處都是嗎!多少人還過著畜生的生活呢!此外,畜生是無慚愧的,父母兒女間,也會淫亂殘殺,不知恩情,不知仁義。如人而也如此,即會被呵責為畜生。本論著重在人間佛教,尤其要簡別天化的佛教,所以對於傳說的天神,應該多說明些。高級的鬼畜,也叫做天。如四天王中,毘樓博叉是龍王,毘沙門是夜叉王。高級的天——欲界空居的與上二界,是沒有鬼、畜的。這些鬼畜天,都含有表法的深意。如乾闥婆,他是戀愛的愛神;會彈琵琶,作樂,為諸天的歌神,即音樂神。在印度神教的傳說中,如跳舞、演戲、唱歌,可以生戲樂天,如乾闥婆一樣。那麼,在人間醉心於戀愛,醉心於音樂藝術的,如著重於低級的情欲,即是人而含有乾闥婆的性情了。羅剎,男女不同:女羅剎是漂亮的,專門誘惑男性,使男性為她而死。男羅剎,卻性情兇劣,形相醜惡,專與人類為難,或使人失心,或攫人而食。這樣的男女,人間豈不很多?娼妓們,同女羅剎的行為相彷。那些故意作弄人類,殺人無厭的劊子手,與男羅剎有什麼差別!夜叉,為諸天所役使的,如人間政府的衙役胥吏一樣。在天上服務的時候,侍候謹慎,一到人間,就肆無忌憚,吃人肉,喝人血,強迫人間要用活人去祭祀他。這與壞政府下貪官污吏,欺壓人民,也並無二樣。龍的特性,是脾氣壞。暴怒起來,什麼也不管,刮狂風,降暴雨,將人間的一切,破壞得一塌糊塗。人間那些暴君,也是這樣的不問人民的死活,一意任性胡為。頂有意思的,是阿修羅與帝釋了。他倆本來是親戚,阿修羅的女兒,嫁給帝釋。照印度的傳說:阿修羅本來住在須彌山頂的,是從前的忉利天主,後來被天帝釋攆走了,阿修羅便住在須彌山腳下的海邊,彼此間結下了怨仇。這等於世間的強國,併吞弱國,或新來的民族驅逐土著而佔有他的土地一樣。他們是時常作戰的,帝釋勝了,將阿修羅的女兒擄來做妻妾;阿修羅也時刻惦念天上的美滿生活,動不動就打上來,想奪回他的原地。這故事,在印度是有事實背景的。阿修羅有兩大毛病:一、疑,帝釋有時與他談和平,他因為過去的經驗,憎厭帝釋的狡詐,對他存著絕對不信任的心理,所以造成猜疑的原因,全是由於仇恨。如德國與法國一樣,兩國是不易取得互信而合作的。他猜疑成性,連佛說的也不相信。佛對他說四諦,他疑佛對帝釋說五諦;佛對他說八正道,他又疑佛對帝釋說九正道。二、嫉妒,他懷念須彌山的光榮如意,非常嫉妒戰勝了他的帝釋。由此猜疑與嫉妒,養成好戰的心理。帝釋與他的特性相反:一、提倡和平,推行正法。帝釋是既得利益的保持者,他當然重視和平。將人的領土奪來了,與人談和平,無怪阿修羅不信任他。他的推行正法,也像治國者的文教治國。二、他是享樂者,與那些天女們,盤桓在一起,到了窮奢極侈的享受境地,這如文明成熟而走向糜爛衰落一樣。傳說他到人間來從佛聽法,但一回到天國,什麼也忘失了。世間的高貴尊榮者,為享受五欲而沒落,對人生崇高的理想,自利利他的事業,也想不起去做了。天、龍、羅剎、夜叉、乾闥婆、阿修羅等,各有他們特殊的性質,都不是人的正性。人的性情,無論近於他們那一種,就不能使人性得到正常的發展,不能使人性淨化而完成。所以修學佛法的,應重視人性的合理化,以人生正行到達人性淨化;對於眾生通性,或眾生所有的特性,應減輕他,揚棄他,使充分發揮人性以進成佛道。
二 人性與佛性
人,含有眾生性,也含有佛性,而人又有人的特性。關於人的人性、眾生性、佛性,先泛說世間一般的相似的見解。一般以為,人有神性,也有獸性,這是浸淫於神教的西洋學者所說。他們認為:人也帶著獸性的成分,如人的性格發展到極其殘暴酷毒,喪失人性,這與禽獸是沒有分別的。基督教的神學說,人可分為三類:一、體,即生理本能的,如純為肉慾的發展,想到什麼就任性地作去,全受肉體的欲望所支配,這是墮落的,與獸性相近。二、靈——神性,上帝賜給人類的靈性,是盡美盡善的。如純依這靈性而活動,即得主(上帝)的濟拔,而上生天堂,永生不死。三、魂,上帝將靈性賦與人類,靈性與身體結合而產生的是魂。雖不是純屬於情欲的,但也與神性相隔,這有點近於真妄和合而有的識性。神學的人性分析,以為人類專向肉慾(物質)的方面去追求,必定墮落;向靈性的方面去發展,必能生天。中國的《書經》,說到人心與道心。大意是「人心惟危」,人類受了情欲的衝動,想求得肉體的安適,這種物質的貪求不已,可能發生種種的危險。「道心惟微」,微妙難思的道心,就是契合天理的心。中國一向重視這二者的協調綜合,「允執厥中」。以道心制人心,不偏向於情欲;以人心合道心,不偏重於理性。到了理學家,也許受了不了義的佛法——真常唯心論的影響,以為「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而主張去人欲、存天理。
佛法所說的人類特性,不像儒者所說的人心;他是與道心相對,而偏於人欲的。也與神學者的魂不同,他僅是靈與肉的化合物,不免偏向於靈的生活。現在所說的人性,除卻與眾生類同的人的眾生性,與佛類同的人的佛性,而正明人所特勝的人性。人的特性是什麼?有的學者說:人是有手的動物,人有兩隻手,可以做種種事,製造發明,實為人類的特色。有的說:人是唯一會說話的動物,言語能將自己的意思發表出來,使他人瞭解我的一切,促成了人類文明的互相傳習。其他的眾生,音聲簡單,雖有一些音號,能傳達意思感情,但是糢糊不清的。有的說:人是頭腦特別發達的動物,所以人的思索力強,鳥獸等的智力,不及人類。有的說:人是會用火的動物,將東西煮熟了吃,還能利用熱力,去發動機器等。其他的眾生,非但不能利用火,見火就嚇跑了。這些,都是人類與眾生不同的,但不一定構成人類的特徵。最近報上,見到有生下來沒手,而會用自己的兩腳,刮鬍鬚,踏鋼琴,成一有名的音樂師。他沒有手,但還是顯出人的特性。啞吧不會說話,但一樣的能讀書、寫字,會做種種事情。至於火,不過是說人類會利用火,並不因為能用火,所以成為人。人的特性,當然從有手、會說話、腦髓大,能用火,能創造器具等中表現出來,但人類根本的特色,不如說是人類的文化生活,非常發達的意識活動。
「佛出人間」,「人身難得」,可顯出人在眾生中的地位。這在《佛法概論》「人類的特勝」中,依佛經所說,人類具有三事,不但超過了鳥、獸、蟲、魚,還超過了天上。三事是:一、憶念(末那沙)勝:末那沙即人的梵語,與末那(意)同語。人能思惟分別一切法,憶念過去,預期未來,認識現在的,都在意識中縈迴不已。人類具有這思量的作用,固然能使人作惡,而人類一切優良的知識文化,都是從此而發生出來。在眾生中,人的思想最發達。現代學者研究得人的腦部特別發達,與人的豐富的記憶力,思索力等,有密切關係,這是人類的特色。腦與思想——色與心——的關係,姑且不論,而人的思想力,確是勝於一切動物以及天神的。末那,能不斷的憶持過去,量度未來,思索現在。人類文化的進步,就是從過去積累下來的經驗事實,而用以考察現在,推論未來,才發揚起來。憶念思惟,佛法中更應用以啟發真實的智慧。依佛法說,「生得慧」,眾生也有,譬如蜂能釀蜜,蟻能築窼,蛛能結網,它們不經過教學的過程,便自然的會這樣。這生得的智力,即是本能。但人類的生得慧,經過學習發達成高深的智力。其他動物,從加行而起的智力,雖也多少有一些,但比起人來,是太微渺了。人類於本能的基礎上,逐漸的學習,學會各式各樣的語言,種種知識,種種技能,這是人類的特點!如不能善用人類的智力,做起壞事來,比其他眾生不知道要超過若干倍。然如能善於應用,那麼,能發明一切於人類有益的事物、制度。真能善巧地運用思惟憶念,淘練雜染的而擴充淨善的,經加行慧的熏修,即能引生清淨智慧,成為人類學佛,不共其他眾生的特色。
二、梵行勝:《阿含經》說:以世間有此二法(慚、愧),與六畜不共[A9]。慚與愧,梵語含義稍不同,而總是連合說的。人能知有父子、師弟、夫婦、親友等——人類關係。因有此慚愧心,才能建立合宜的人倫關係,不致造成亂倫悖常的現象。如沒有慚愧心,像畜生那樣的不問父母、兄弟、姊妹,亂攪一頓,相殺相淫,相盜相欺,這成什麼世間!儒家重視「倫常」——家庭本位的道德,雖不免局狹,然確為人類道德的濫觴。倫,次第的意思,人與人間,有著倫次,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等,有著親疏的關係,各守其位,各得其宜的應有軌律。佛法所說的「法住法位」,與之相近。人類的道德,即建立於人與人的關係,從家庭而擴大到種族,擴大到國家,擴大到世界人類。儒者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佛法說慈悲心的修習,從親而中,從中而疏,次第擴展到平等大同的道德。慚愧——道德的發展,應以周遍的擴大到一切眾生為理想對象,不能如後代的儒者,局限於家本位的倫常圈子。然在學習實踐的過程中,也還要有本末次第。如佛法,即以人間的人類為先。拿殺來說:殺人,為最重的根本大戒;殺畜生與殺人,殺是相同的,但論殺罪就大有輕重了。甚至將鬼神殺死了,罪也沒有殺人那樣重。我們是人,佛法為人而說,人與人的關係是特別重要的。如學佛而不知重視人與人間的道德,泛說一切眾生,這就是不知倫次,不近人情。俗語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也顯出對人的重視!但有的,但知護生,不知首先應護人。這才但知放生——龜、鱉、魚、蝦、蛇、蛙、鳥、雀等動物,千千萬萬地熱心救護他,而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無衣無食的,受災患病的人類,卻不想去救濟他們,這即是不知倫次。從人的立場說,應先救人類;這不是輕視眾生,而是擴展人類道德應有的倫次。發心應廣大,遍為一切眾生;而實踐應從近處小處做起,擴而充之,以到達遍為一切眾生。在人與人的關係中,出家的,如師長、徒屬;在家的,如父子、夫婦、兄弟、朋友,都應以慚愧心,履行應行的道德分宜。但這決非孝順父母,輕欺他人的父母;愛護自己的同屬,而排擠另一團體。
慚愧,是從人類應有的關係中,傾向於善的(人或法),拒遠於惡的(人或法)。慚愧為道德的意向,傾向於善良;多多親近善知識,聽聞正法,制伏煩惱,都從慚愧而來。要有向善遠惡的自覺——慚愧,這才算具足了人的資格。有人說:樹也知道傾向光明;狗子也會對主人表示殷勤,負責守護。然人是不同的!人知道是非、好壞,雖不一定能實行,或者作惡,但即使做了壞事,無意中會覺得不是,心中總不免「良心負疚」。那些殺人放火,無所不為的大惡人,有時也會意識到自己的不是。雖然由於環境的熏染,社會的習慣,使某些不合理的行為,竟也心安理得,不能自愧。但既為人類,這種向善拒惡的自覺——慚愧,僅是多少不同,對象不同,而決非全無的。所以雖為環境等誘惑或逼迫而墮落,但人人有慚愧心現前,而能導使改過自新。有慚愧,所以人是有自覺的德行的眾生,他會從尊重真理,尊重自己,尊重大眾輿論中,引發慚愧而勵行入情入理的德行。其他的眾生,從本能所發,而不能不如此作,所以墮落不深,地獄、畜生、餓鬼,是很少會因作惡而墮落的。人有自覺的道德意識,知慚知愧,也有故意作惡,無慚無愧。所以人——特別是學佛法的,墮落也墮得重,上進也上進得徹底。墮落後可生起向善離惡的力量,悔改自拔,也是人類的特色。有以為:天空的行雁齊齊整整的排成人字或一字,說這是雁的(知序)道德。狗會守門,說是狗的(有義)道德。不知道德是重於自覺的,可以不這樣作,而覺得非這樣作不可,這才是道德的價值——或不道德的。良好的習慣,只可說是道德的成果而已。如天國的良善勝於人間,但這還不免墮落多於勝進,因為自然而然的如此行去,也算不得崇高的德行。所以,如大家都那樣的胡作妄為,如了解為顛倒罪惡,那必要立定腳跟,任何苦難都不妨,卻決不附和遷就,這才是人性中道德力的高尚表現。德行——即梵行,梵行為清淨而非穢惡的行為,這是人類所有的特性。
三、勇猛勝:娑婆世界——堪忍的人類,是最能耐苦的。只要所做的事情,自覺得有意義,即使任何艱苦的情況,也能忍受,毫不猶豫。「信為欲依,欲為勤依」[A10],欲即願欲,是企圖達成某一目標的希願;勤即精進,是以積極的行動去努力完成。從願欲而起精勤,即從內心的想望,引發實踐的毅力。提起精神去做時,就是刀山火坑在前,也要冒險過去,這種剛健勇猛的毅力,為人類特勝的地方。牛、馬,也是能耐苦的。但那是受到人類的控制,頸上架了軛,身上挨著鞭策,這才會忍苦去工作,如沒有人管制牠,牠是會躺在田塍休息的。人類,雖也受有生活的逼迫,但每能出於自發的,覺得自己應這樣做的,即奮力去做成。這種願欲與精進,人類也常是誤用而作出驚人的罪惡;然實行菩薩道,難行能行,難忍能忍,即由此勇毅而來。
經上說,人的特勝中,這三者,是眾生與諸天所不及的。雖不是盡善盡美的,不如菩薩的清淨圓滿,但已足以表示出人類特點,人性的尊嚴。我們既然生得人身,應利用自己的長處,日求上進。
人的特性,眾生也多少有些,唯人能充分發揮出來,才叫做人。人性中,也含攝得一分佛性;將這分佛性擴充、淨化,即能與佛同等。怎樣是佛?概略的說具足三事:大智、大悲、大雄。佛的特色,正確的普遍的證覺,得大自在,是佛的無上智。佛智,凡是有意識活動的眾生,都可說是智慧性,所以經說「凡有心者,皆得作佛」[A11]。佛是徹底覺悟了的,眾生還迷而不覺(不是一無所知)。人的思想,雖到達憶念思惟勝於其他眾生,但攙雜了許多惡慧——迷謬的倒見。將那惡慧淨治了,使淨慧充分成長起來,這就能到達圓滿的佛慧。佛的大悲,度一切眾生,對一切眾生起同情心;眾生受苦,如自己受苦一樣。佛的大悲是從自心中而流露出來的。大悲是佛的德行,德行是依自他關係而盡應分的善行。道德的本身,即是利他的:如由家庭而宗族,由宗族而國家,由國家而世界人類,更擴大到一切眾生。人類的德行,還著重於人類——從前是家庭本位的,國家本位的,近來傾向於人類本位的;這是人的德行。淨化那私我的偏執,擴大那德行的對象,即從人的德行而發展成佛的德行,大悲即佛德的究竟圓成。又佛有十力、四無所畏,表現出佛的大雄德。讚佛的,也常以師子吼等來讚佛。佛的確是大雄大勇而無畏的,負起普度眾生的重擔,這是從菩薩的大悲、大智、久歷生死的修持而成的。我們發菩提心,即願欲心,這願欲心即是引發精進心的來源。薩埵,譯為有情,其實含有勇猛的意思,用現代話說,即充滿了生命力的。經中喻如金剛,是說眾生心的志向,如金剛般的堅固,一往直前。人類的生命力,發展到非常強,能忍勞耐苦,不折不撓,勇猛精進。但還染淨錯雜而不純,如能以此充沛的生命力,轉化為成佛度生的大願大精進,一直向前,那麼究竟圓成時,即成佛的大雄大力大自在了。佛性是佛的性德,人的佛性,即人類特性中,可以引發而向佛的可能性。說人有佛性,如說木中有火性一樣,並非木中已有了火光與熱力的發射出來。據人而說,人性當然還不是佛性,不過可能發展成佛的性德而已。不妨比喻說:一般眾生性,如芽;人性如含苞了;修菩薩行而成佛,如開花而結實。不過,眾生與人性中,含有一分迷昧的、不淨的、繫縛的,以迷執的情識為本,所以雖有菩薩性佛性的可能,而終於不能徹底。如現在人的智識是提高了,社會制度,也有好的創立,但壞的也跟著來。有時,好制度,好發明,反成為壞事的工具。每見鄉村人,都是樸實無華的,一讀了書,走進大都市,就變壞了。人性中,常是好的壞的同時發展,這是人還不能擺脫情識為主導的本質。佛法,轉染成淨,轉識為智,要從智本的立場,使一切獲得良好的增進。人類學佛,只是依於人的立場,善用人的特性,不礙人間正行,而趨向於佛性的完成。太虛大師的「人成即佛成」,即是——「即人成佛」——人的學佛法門。(仁俊記)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14 冊 No. 14 佛在人間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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