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依機設教來說明人間佛教[A1]
一 教乘應機的安立
施教宗旨:佛法是適應眾生的根機而安立的,需要什麼,就為他說什麼。如《大智度論》所說的四悉檀,即是佛陀應機說法的四大宗旨。說法的宗旨雖多,但總括起來,不出此四。一、世間悉檀,以引起樂欲為宗。如對初學而缺乏興味的,佛必先使他生歡喜心。隨順眾生的不同願欲,給他說不同的法。如遇到農人,可先談些田園的事,然後即巧便地引入佛法,那聽眾一定是樂意接受的。從他性欲所近的,引入佛法,不使格格不入。如佛在印度,適應印度民情,於受施後,也為人說唄讚。如印度多信天(神),佛也就稱「天人師」,為梵天、帝釋等說法。佛說:天神等不可歸依,如隨順世俗,也不妨供養他等。大乘的「先以欲鉤牽,後令入佛智」[A2],也只是這樣的巧方便。二、為人悉檀,以生善為宗。如不肯布施的,就將布施的功德說給他聽。為說持戒,為說忍辱等功德,總之,應機說法,以使他的善根滋盛為目的。這與世間悉檀不同的:這不是為了隨順眾生願欲,逗發興趣而說法,是為了增長善根。這不一定是世間所熟識的,但必是佛法所認為合於道德的。三、對治悉檀,以制止人類的惡行為宗旨。如貪欲重的,教他修不淨觀;瞋恚重的,教他修慈悲觀;愚癡重的,教他修因緣觀;散亂多的,教他修數息觀;我執重的,教他修界分別觀。有的能行許多慈善事業,卻不能遏止自己的惡行;也有人能消極的止惡,卻不能起而積極的為善。所以生善與息惡,在應機施教中成為二大宗旨。止惡,不但是制止身體與語言的惡行,還要淨化內心的煩惱。如有人只肯布施,不能持戒。毀戒是一切罪惡的根源,因此為說布施功德是有限的,只感得身外的福報。學佛最重要的是持戒,持戒才能感人天報。這就是以持戒對治毀犯的惡行。如有人但能制止身語的惡行,而煩惱多起,即為說學佛不能但限於身口,應清淨內心,修習禪觀。生善與止惡的目的不同,而眾生又因時因地而異,所以說法是有多種巧方便的。有的稱揚讚歎,有的又呵斥痛責;或讚此斥彼,或讚彼斥此。總之,眾生的根機,應該怎樣,就要怎樣說法。四、第一義悉檀,這以顯了真義為宗,這是佛陀自證的諸法實相。不信解這甚深的真義,而修行趣證,是決不能了脫生死,圓成佛道的。所以佛依第一義悉檀說,是究竟的了義說,這才是佛法的心髓。
龍樹說:「三悉檀可破可壞,第一義悉檀不可壞。」[A3]如世間悉檀,要看這時代的情況怎樣,這區域的習俗怎樣,這人的根性怎樣,隨順世俗的逗機方便,千變萬化,不拘一端。如時代不同,區域不同,對機不同,那就對於甲的世間悉檀,對於乙可能成為大障礙,不成方便。這那裡可以拘執?世間悉檀,是可破壞的,但在時地人的適應時,是極好的方便。說到增長善根,對治惡行,原則雖古今一致的;佛稱道為「古仙人之道」[A4],也是有著永久性的。但實施的方法,也會因時因地因人而不同。古代的,別處的道德,在此時此地看來,也許認為不完善了。然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的原則,是不會改變的。依佛所說的第一義悉檀,那才是常遍的大道,照著去修證,才能出離世間的迷惑,悟證徹底圓滿的真理。佛法如醫師給藥病人吃一樣,隨病人的情勢變化,給他吃的藥也就不同。所以隨著時代、環境、根機的不同,所說的法也應有差別。如佛法在印度,就要適應印度的各種情況;佛法傳到中國、日本、南洋等國家,都因適合這些國家的不同的情況而多少不同。佛法施教的宗旨,有此四悉檀不同。弘揚佛法而要得到機教相契的效果,就得深切地注意四悉檀的運用才行,把握方便(前三悉檀)與究竟的差別才行。尤其是不能誤解方便為究竟,從根本上破壞了佛法的綱宗。
教乘類別:隨眾生根機的差別,故教法也隨而有別。乘有運載的意思,人類依此教法修行,即可由此而至彼,如乘車一樣,所以稱佛法為乘。人能依此教法修行即可由人而天,或由凡而聖。這一向有五乘、三乘、一乘的類別。
五乘是:人乘、天乘、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或佛乘)。乘,必有三事:一、發心;二、目的;三、方法。五乘可略為三類:(一)、人天乘為一類。人天乘發什麼心呢?叫「增進(或作勝)心」。在六道中生死輪迴,受苦不已,但比較說,人與天要好得多。所以學佛法的動機,有些人總是希望現在人間,及來世生天生人,比目前環境要好一點。現在的身體不圓滿,智識不深,生活不富裕,學法的目的,希求現生將來,身體、智識、生活都能達到豐滿安樂。此種心理,也是世間常人所共有的。發這樣的心,因此而學佛,這不過人天乘的發心。現世在人間,希冀現生人間樂,未來世得生人間天上樂,這是人天法的目的。以人間正行,布施、持戒等為方法。如不能循人天的正道,損人利己,殺、盜、邪淫、妄語,那是要墮落的。如存此增進心,那無論學什麼高深佛法,結果也不出人、天道中。(二)、聲聞、緣覺乘為一類,二乘的根性相同,僅稍有差別。他們的發心,與人天乘不同。他們深刻地感覺到三界生死是太苦了,就是生在人、天道中,到頭來也還是一切皆苦。所以,不追求現生樂與後生樂,於世間一切生起無常故苦的感悟,發「出離心」,想息除三界的生死,以證得涅槃為目的。修行的方法,也重於調治自心的煩惱。如但存此出離心,即使修行大乘法,也還是要退證小果的。(三)、菩薩乘,菩薩發心,又與二乘不同。他也見到三界的生死是太苦,可是他又見到三界眾生與自身一樣的受苦,於是發「大悲心」為本的菩提心。對有情所受的苦迫,生起同情心,憐愍心,以自利利他的方法為修行,以度生成佛為目的。佛法雖無量無邊,歸納起來,不出此五乘法。學佛法,不出此五乘法,而五乘中以菩薩乘為高勝。如學佛而離開了此五乘的發心與修行,就是虛偽的學佛,不能免離惡道的苦難。
再說三乘與一乘:人天乘,本不是佛法的宗要,佛法的重心是出世間的。人天乘法,也不但是佛法的,像中國的儒、道,西方的耶教,與中東的回教,動機與行為,大都是契合人天乘法的。就是世間的政治學術,也很多是符合人天法的。所以人天乘法,是共世間的,顯不出佛法的特殊。佛法的特質是出世法,即是三乘法。三乘,即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三乘的差別,上面已約略說到。一乘,即一大乘。三乘中也有大乘,與一乘有什麼差異呢?如說:三乘同入無餘涅槃,聲聞,緣覺的無學果是究竟的,這即是三乘說。如說:不但菩薩決定成佛,聲聞與緣覺將來一定要回心向大,同歸於唯一大路——成佛,這即是一乘說。一開始就發菩提心的,叫直往大乘;先修二乘,再回心向大乘,叫迴入大乘。從學菩薩行,成如來果說,大乘與一乘,並無實質的差別。佛法中一向有三乘與一乘的諍論,根本在二乘的是否究竟?這如:
┌─聲聞乘……. │ :…小乘 ├─緣覺乘……. 一佛乘─┴─菩薩乘…………大乘
表中二條短線,如二乘;另一條長線,如一大乘。在經說二乘究竟時,菩薩乘與二乘相對,稱為大乘。但二乘是終要轉入大乘成佛的,唯大無小,所以大乘即成為一乘。三乘究竟,本是方便說的。在證入法性平等中,同歸一乘,為必然的結論(所以,《般若經》說,阿羅漢等聖者,是一定會信受大乘般若的。《法華經》等說,如聲聞而不信一大乘,是增上慢人,自以為是阿羅漢,而不是真阿羅漢)。
通約三乘來說,二乘是出世間法,菩薩乘也是出世法,但特別稱讚為出世上上法。因為菩薩不但求自己成佛,也願一切有情得度,為大智、大悲、大願、大行的合一。對人天乘說,大乘是出世的,也是入世的,是世間法與出世間法的統一,到達更高的完成。
教史遞演:佛法的五乘,三乘,如從同歸一乘佛道的立場來說,佛法分為三類,實只是大乘的三類。從印度佛教史的演變上看,這是確實有此三類的。此三類,虛大師在〈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中,有簡要的說明。大師的見解,是唯一大乘,一切有情皆能成佛。從此去觀察:一、佛滅後初五百年,即正法時代,以聲聞道為中心,而即是以聲聞行果趣入大乘。那時候的學佛者,多分是先學聲聞乘,修行證果,然後再回入大乘。像《法華經》的舍利弗,四大聲聞,有學無學的比丘比丘尼等,都回向大乘,發成佛度生的大願。這種風氣,五百年後還有嗣續的。印度佛教史,明顯的記載著他的事情,如龍樹、提婆、無著、世親等,雖不一定先證聲聞,大概先於聲聞學派中出家,受戒;或先小後大;或內修菩薩行而外現聲聞僧相。出家菩薩,以屬於這一類的為多。依二乘行果以向大乘的菩薩,都是重智的。二乘一向重智,悲心不夠,精勤禪觀,切求悟證。先斷煩惱,了生死,再回心學佛,即是智增上菩薩。因為他本重智慧,久久成為習慣了,雖然回心向大,也還是悲心不深,在菩薩道中,進程不快。二、依大師說,即像法的時代一千年。印度學佛法的,多分依天乘行果而進趣大乘的。這些可稱為天菩薩的,不像二乘的先證小果,而是對於婆羅門教的天法有基礎的根機,習慣於天法的,以天法為方便而融攝於佛法。所以觀念佛菩薩,等於念天,或即稱之為「修天」,處處以佛化的天國為理想的境地。例如密宗的本尊,都是夜叉、羅剎像或梵像,表示了天神的姿態。這時,二乘在佛法中,地位極低。三、依大師說,一千五百年後,到了末法時代,是依人乘行而趣入菩薩道。證聲聞果的是等於沒有了,連南傳佛法的聲聞乘佛教國,也重於教育、慈善等人事。在山林修聲聞行,會被時代譏刺為逃避自私了。專修天乘菩薩行的,著重於飲食男女,要被時代責斥為迷信荒謬了。依現在的情況看,唯有依人乘行學菩薩法,即依人類的正常道德為基礎,發心直趣大乘,才是應機的,而且是可以宏通的救世的佛法。大師的分類法,由人菩薩而天菩薩,由天菩薩而二乘菩薩,是很有意義的。二乘菩薩重智;天菩薩重信(淨土、密宗,都是天菩薩行,都重信仰);人菩薩重慈悲,對一切人類起同情心,而施設種種利濟的事業。《大智度論》曾說到菩薩:或重智,或重悲,或重於信精進。雖真正的菩薩,信進悲智是應該具足的,但依趣入大乘說,確有這三者的不同。
在印度一千五百年的佛教史中,也可看出三期的演變。試畫為曼荼拏,以說明機教的差別:
初期佛教,以出家的聲聞僧為中心,釋迦佛自身,舍利弗,目犍連,大迦葉們,都是現出家相的。出家有什麼特殊風格?可稱為自在解脫。如穿衣、吃飯、住處都不怎麼講究,隨緣度日。少事少業,減除煩惱,林野風致,現出清淨自在的精神。初期佛教,以此出家的解脫為中心。此外有在家弟子,如舍衛國的給孤獨長者,摩竭陀國的頻婆娑羅王,憍薩羅國的波斯匿王,以及文臣武將,農工商賈,男女老幼。這些人都是現在家——一般人的常相,重布施、持戒,盡力於對國對家對人應作的正事。他們也修定,但重於慈定。也能了生死,但不處於住持佛教的地位,而是外圍的信眾。最外層的,是鬼神——從淨居天到餓鬼、畜生。《阿含經》與毘尼中,每有天人、阿修羅、乾闥婆、夜叉等,偶爾也參預法會;少分是守護佛教,以免惡性的鬼神來搗亂。在佛教中,處於不關重要的地位。他們有二種特徵:一、貪求,對世間的五欲,貪心最極強烈;二、忿怒,在什麼時候,最容易引發瞋恚。佛對於這些,總是勸他們,不為自己的貪欲,暴劣的忿怒,而害人害世。天、人(在家)、聲聞(出家)三類,佛教的重心極為明確。此初期的佛教,鬼神僅是世間悉檀,不加尊重,也不否定。神教的色彩極淺,迷信的方便極少。內重禪慧,外重人事,初期以出家解脫為中心的佛教,是如此。
佛滅後五百年的佛教情況,即大乘教興起的時代,也約有五百年。佛教的中心是演變了。處於佛教中心的佛與弟子,都現為在家相。如文殊、觀音、普賢、維摩詰、善財、常啼等菩薩,可說都是在家的。大乘歸極的佛陀,為毘盧遮那佛,也是有髮髻,戴頭冠的,身上瓔珞莊嚴的在家相。這以在家為中心的佛菩薩,表現了大悲、大智、大行、大願的特徵,重六波羅蜜、四攝等法門。當時,出家解脫相的聲聞僧(連釋迦佛在內),被移到右邊去,不再代表佛法的重心,而看作適應一分根性的方便了。聲聞乘所說的三寶觀,不是佛法的根本;究竟而根本的,是以發菩提心度生成佛為宗的一大乘。二乘雖然被推移到方便的外圍,但並沒有拒絕他們,是處在旁聽的地位。不過,迦葉等聲聞弟子,時常在怨恨自己,輕視自己,為什麼不知道修菩薩以成佛。末了才決定,二乘都要回心入大乘的,如《法華經》所說。天(鬼畜),不遠處於外圍,地位抬高了,處在左邊的地位。舉例說:傳說佛在世時有護法神——金剛力士,本是夜叉而已。在大乘佛教中,就尊稱為菩薩化身。海龍王、緊那羅王、犍闥婆王、阿修羅王,稱為菩薩的也不少,連魔王也有不可思議大菩薩。這些天菩薩,在大乘法會中,助佛揚化,也還是本著悲智行願的精神,助佛說六波羅蜜、四攝等大乘法,不過增加一些神的特徵。一分低下的天神,大抵是熱心的護法者。
這一期的佛教,從出家移入在家,從人而移向天,為高級的天與在家人的趣入佛法,也是適應於崇奉天神的在家婆羅門而發揚起來。入世利生,充滿了本生談中的菩薩精神。但同時,天的傾向發達起來,天神的地位也顯著起來。所以,這是佛教的人間化,也是天化。印度大乘佛教的隆盛,是包含這兩個內容,也影響了後來發展的傾向。這不如初期的樸素,重於集團生活,而多少曲應世間俗習,而傾向於唯心及個人的偉大。
第三期的佛教,一切情況,與初期佛教相比,真可說本末倒置。處於中臺的佛菩薩相,多分是現的夜叉、羅剎相,奇形怪狀,使人見了驚慌。有的是頭上安頭,手多、武器多,項間或懸著一顆顆貫穿起來的骷髏頭,腳下或踏著兇惡相的鬼神。而且在極度兇惡——應該說「忿怒」的情況下,又男女扭成一堆,這稱為「具貪相」。那些現在家慈和的菩薩,又移到外圍去了。至於現出家解脫相的,在最外圍,簡直是毫無地位!這種境況,從密宗曼荼拏中,可以完全看出。由於天神(特別是欲界的低級的)為佛教中心,所以一切神教的儀式、修法,應有盡有的化為佛法方便。這即是虛大師稱為以天乘行果而趣向佛乘的。由此,可見初期佛教以聲聞乘為中心,中期以人(天)菩薩為中心,後期以天(菩薩)為中心。中期的大乘佛教,一方面傾向天菩薩,同時又傾向人菩薩。人菩薩法,在印度的中期佛教,有著充分的表現;為了適應於印度神化極深的環境,佛教就更攝取婆羅門教的方便,發展到天菩薩去。
現在所提倡的人間佛教,我們是人,應以人為中心,應攝取印度初中二期佛教的人菩薩的慈悲與智慧,特應從悲起智,而不取後期佛教的天菩薩法。傳到中國的佛法,唐代也還是印度後期佛教的開始,所以還不像傳於西藏的完全天化。中國所傳的佛教,天神化本來不深,也許聲聞的傾向要濃厚些。提倡純粹的人菩薩法,即由人發菩薩心,以悲智普濟一切有情,直趣無上正等菩提,應著重中期佛教,而脫落天化的傾向。
二 諸乘應機的分析
人乘及基於人乘的天乘:佛法是適應眾生根機的,從對什麼機說什麼法去分別,就明顯地看出,那些是人乘的特法,天乘的特法,二乘的特法,菩薩乘的特法。佛法興於印度,當然要適應印度當時的文化,以及印度人的特性。佛法為了適應某一時代,某一區域的根機,佛法就有時代性與區域性了。
佛法與古代印度文化有重要的關係,必須了解這點,才能不受他的拘束,不以適應印度古代文明的契機法,誤解為十方三世常住的真理。
要求未來世仍得人身,名人乘法。以人為可貴的,盡人的本分,作人類應作的正事;有此人身的正行,將來定能獲生人間。因果等流,毫無差失。生天也如此,現生修學天乘法,來生一定得生天報。行人法,得人報;行天法,得天報,這是無可疑惑的。釋尊出世前,印度的初期文化,人乘法,天乘法是沒有分別的。古人心裡所縈迴的問題,主要在人間如何能得到快樂。這是人類最基本的欲求,由個人到宗族以及國家,都是如此。他們時刻地在想獲得人生快樂,並希望這快樂能長久持續下去,這在佛法裡,叫做「現法樂」。然由於現生樂是短暫的,是隨即消逝了的。況且,人間的缺陷很多,如自然界的災害——風暴雨淹,山崩地震;人為的禍患——刀兵斫殺,爭城奪地。因此求來生為人,與更求上生天國的思想,也油然而起。此種思想,古代的一切宗教,莫不如此。這在佛法中,名為「後法樂」。
這兩種宗教思想,一求人間現法樂,一求未來人天的後法樂,近於五乘中的人天乘。這不是說:人應如此修,天應如此修,是說人如此行,即得人身,得天身。這二者,都從人身起行,從人生正行發展到生天的行法。後來,印度宗教又引出永生不死的思想,如基督教的天國永生一樣。當時印度人以為,天中的大部分還是要死的,所以探究怎樣才能究竟不死。以為唯有最高神——梵,是宇宙的本源,是永生不死的,常住不變的。人能復歸於梵,即得恒常的妙樂。這種思想的底裡,本含有解脫的意義。由生而死,死而又生,這本是個大難題;這應該想法徹底解決。佛教是超過了現法樂與後法樂,而探求究竟解脫樂的。這在一般的宗教,皆以生梵天,或「梵我合一」為究竟樂。這三種企求,歸納世界人類的思想,不外乎如此。
釋尊出世時,究竟解脫的思想,已瀰漫全印度。在人天中,傾向於天國,以為天比人間好。這因為,不但天為後法樂的地方,他們相信生梵天,即是究竟解脫處。獲得人間福樂與來生得生人天的方法,印度宗教的主要方法有六:祭祀、咒術、德行、苦行、遁世、瑜伽。一、祭祀:中國人重視祭祖宗,或祭土地神等,於古代宗教的祭祀重要性,大抵已不能深切了解。古代的宗教情緒極濃,祭祀是唯一的大事,每天、每月、每年,都有規定的祭祀時間。如希伯來的猶太教,印度的婆羅門教,中國的神教(即後代儒家與道家共的宗教),都是這樣。逢男女婚喪,農作收成的時候,都要舉行隆重的祭祀。最高的是祭天(上帝等),但中國由帝王包辦,久之淡忘了,不再像猶太教等傾向於一神。祭祀法,古代的印度(猶太教,波斯教等也如此),一家設一火,一年到頭,家裡是不熄火祭的。祭物大抵與人間的食物相同,如新生的瓜果米穀,乳酪牛羊等。人類生活所需的東西,投到火裡作祭品。以為這樣的祭祀,這些被火燒的飲食氣味,升到天上,天神即受他們的供養。天神生歡喜心,使你種的五穀,養的牛羊,都得茂盛繁殖,身心獲得康樂,未來能得生人間天上。後期佛教密宗的「護摩」,即沿婆羅門教的火祭而來。但還有複雜的祭祀,須請祭師代行,設三火。二、咒術:不但是印度,古代人大都有此信仰。如中國的道教,也有咒術。持咒時,身體也有表示的動作,還有象徵的物品。祭祀的咒語,含義在可解不可解之間。古人相信咒語有很大的力量,可為人類與天或鬼神間感通的工具。印度的咒術,有的為附於祭祀的用語,動機還光明正大。但另有獨立的咒術,其間即有存心不正,利用低級鬼神的魔力,作損人利己的邪術。三、德行:如人遵守祖宗的成法,奉行家庭間的義務,或為國家作戰等。凡是看作人類應行的正法,都可為來生人天的因。同時,由於祭禮,對祭師要發心供養,布施的風氣盛起來。祭師對於祭主——信徒,也時常警誡他們,要誠敬老實,或奉行特定的戒條,否則祭祀與持咒就會無效。這裡面,也含有道德的正行。人生正行中,如不殺、不盜、不邪淫、不妄語等,古來也已非常重視的了。上面三類,大致為求現法樂與後法樂的行法(祭祀,通究竟樂)。四、苦行:有禁欲的意義,如物欲的享受,極力節制,又含有努力的意思。上三種,是一般人所能做的,但苦行只是少數人的特行,是宗教中最精進的人。苦行,是戰勝物欲的精神,如甘地也是一苦行者,他終身是那樣的精苦,印度民族的獨立,是受了他最大的鼓舞,發生難以相信的感召力。但有偏於戕賊身體的苦行,如常立、不食、臥荊棘中等,即是無意義的了。佛在世時,摩竭陀與央伽國,修苦行的極多,受到世人非常的崇敬。這些苦行者,不是人乘法,而是傾向於生天及解脫的。五、遁世(近於中國的隱逸):有的覺得,祭祀、咒術等是形式的,為家庭俗事所纏的。真正的修持,要擺脫形式的宗教,到深山叢林裡去專修。釋尊未出家前,這風氣就已盛行,稱為沙門。有的到五六十歲,完成了家庭的義務,再過遁世生活;有的少年即出家。六、瑜伽:隱遁者,大抵是苦行者,又是修持瑜伽的。瑜伽,大抵與佛教的禪定相近。從物欲的克制,呼吸的調御,精神的集中,以達超越的自在境地。這身心體驗的瑜伽,即是生天或了脫生死的究竟法門。上面所說的六項方法,祭祀、咒術,是一般的,求生人天的;德行,通於做人的方法,以及進修的根本道德;苦行、隱遁、瑜伽,是生天的,而且是生天得解脫的。釋尊出生於印度人間,應機立教,對於這些,是怎樣的攝取或破斥呢?
佛所安立的人天乘法,將祭祀除開。如婆羅門繁重的祭祀,佛法中是不要的。這如猶太教本重祭祀,被耶穌革除了一樣。談到咒術,更是絕對否定的。佛法對於印度的祭祀天神,如屠殺牛羊,毒害生命,耗費財物,勞動大眾,佛以為這只有增加罪愆,毫無益處。在家佛弟子,如不鋪張,簡單地用點香、花、果、穀來供天,也不阻止他。這是攝化眾生的方便,屬於世間悉檀。從這可看出佛教的寬容精神,不像基督教、回教等的排斥異己的作風。東方的精神,是寬容的,但佛法每因寬容而引出流弊,這是佛徒不曾能把握佛陀創教的精神。還有祭祀祖宗,印度、中國都重視他。有人問佛:祭祀祖先有沒有用?佛答:如父母死了,墮在餓鬼道中,祭祀他,可使他暫免飢餓的苦迫。若生到人間或天上,畜生或地獄,就用不著祭祀。因為,如人及畜生,都是不依祭祀而生活的。佛這樣回答,真耐人尋味。但聽者又問:如父母不墮在餓鬼中,即不要祭祀嗎?佛又答:也可以,因為過去生中的父母,不能說沒有墮在餓鬼中的。佛不反對祭祖,一、為使餓鬼得食;二、免與印度的習俗發生嚴重的糾紛。要生人天,要具足人天的正行。有了人天正行,現法得樂,未來也得樂果。相反的,如殺生、偷盜等邪行,未來墮惡道受苦,現法也受種種苦果。人天乘的德行,約有三種:施、戒、定,稱為世間三福業事。施是犧牲自己所有的,不貪戀慳吝,而肯拿來利他。持戒是制伏煩惱,與一切人建立正常的關係,使自己的行為,不作損人的邪行。定是內心的淨伏,煩惱的部分斷除。這裡是著重禪定中的慈悲等持,為利他的廣大同情心。人乘的方法有二,施與戒。天乘的方法,更修禪定。生天必要修定,如修得四禪,將來能生色界四禪天。遁世,是天乘法(生欲界天法是不一定遁世的);精修瑜伽,為生天的主要法門。苦行,佛教是取他的精意(通於人天法),主張少欲知足,精進勇猛;不過苦,不縱欲,取著中道的態度。總之,印度宗教以為生天即得解脫的方法——遁世、苦行、瑜伽,佛是多少修正了他,以為這不過生天法而還不能得究竟解脫。布施與持戒,一般的說,是人乘的德行。進一步的,也可以生到欲界天(也要多少習定)。要想生到色無色界,非修禪不可。所以,人乘法以施戒為本,而重在戒善,無戒即墮落鬼、畜趣。天乘法以戒定為主,而重在禪定。適應印度當時的根機,人乘法即為家本位的德行。從佛法去了解他,這實是適應人間所最急需的。不過,限於時機,佛教最高深圓滿的真義,還不曾充分(在人乘法中)說明而已。佛法的人乘法,與中國儒家的思想相近。
基於人、天的聲聞乘:佛為適應當時印度的民情、根性,立人天乘法,又依此而進立聲聞法。聲聞,本為當時佛弟子的通稱,從佛聽受正法,依法修行得解脫,都叫做聲聞。後來,演變為一部分佛弟子的專稱。要說明基於人天的聲聞乘法,還得從前所說的六種說起:
印度一般在家的人天法與究竟解脫法,依釋尊看來,人天法中也有種種錯誤。尤其是外道的解脫法,都是虛偽的,有著根本的錯謬。佛所安立的聲聞乘法,是究竟的,徹底的真道。修學究竟解脫道的方法,即三無漏學——戒定慧;唯有這三學,能令人離煩惱,了生死,得解脫。此外,沒有任何方法,可以使人達到目的。印度外道生天究竟的方法,或重在祭祀,聲聞法中對祭祀是一筆勾銷。真有正見的究竟解脫,決不從祭祀得來。佛雖為了避免無意義的爭執,從世間悉檀的立場,容許供天,施鬼,但佛教的出世法,是絕對用不著祭祀的。咒術,雖印度的外道,以為真我解脫時,要心念「唵」等為方便,但初期的聲聞法,是不需要這些的。佛說:「見諦」[A5](悟證真理)的人,就是生了大病,受種種劇苦,甚至可能死亡,也決不去求學一句咒,幾句咒,或者千句咒,希望避免自己的痛苦與死亡。可見這惟不見真理的愚癡眾生,才去學習。真淨的出世法,要從正知正行中來,決不能從神化的祭祀與咒術中來。
德行,聲聞法重在精持淨戒,這是到達出世的正道。從出世解脫的立場說,世間一般的布施,每與解脫不相應:或為了虛榮,為了聚眾,為了趨吉避凶,為了希求人天果報,這都是世俗生死心,與解脫的佛法不相應。佛法是稱歎布施的,但單是財物的施捨,如一般人以世俗心作布施,這是不能成為解脫道的。修出世法的重視淨戒,戒中即含得一分苦行。穿衣、吃飯、睡覺,這些要清苦澹泊,少欲知足。如外道那樣的無意義的苦行,如夏天在烈日下曝晒,冬天裸體挨凍等,在聲聞的解脫道中,徹底的呵責他。當時印度所修的瑜伽,以為能完成解脫,佛一概攝於禪定中,如四靜慮、四無量、四無色定,皆屬於定。這些定,修得再高深些,也不能得證涅槃。假使修此而能了生死,就不需要佛法了。印度外道重定,佛法的特質是慧。要了生死,必得滅除妄想,斷盡煩惱,空去我執。有些外道,以為修習瑜伽,一切粗顯的心念不生起,甚至一些微細的分別也不生起,這就是了生死而得真我的解脫。依佛法說,內心的妄想分別,由於不能正見世間的一切法真相而來;如不將這錯誤的認識糾正過來,但以心力將妄想降伏下去,這只能離一分煩惱而得定,根本煩惱還是潛在的。佛法所以能得真解脫,是必將生死的根株斷了。生死的根源是什麼?外道所說個人自體的「我」,與宇宙本體的「梵」,看作常住不變的,安樂自在的,常住不變的小我、大我,都從生死根本的我見中來。必須以慧觀察,悟到他是無常、苦、無我(空),才能將生死的根本煩惱解決了。佛法不共外道的地方,在這上明顯地表示出來。這如除草一樣,外道僅將草頭薙去,根還留在地裡,有了雨水的滋潤,它馬上又長起來。佛法的斷煩惱草,是從它的根本去斷盡了,這才再沒有生起的可能。學佛法的,要將錯誤觀念扭轉過來,從無常、苦、無我的正見中,引發真慧,就必能得到解脫。
現在從聲聞乘與人天乘的關係說:
┌───────在家弟子 │人間比丘─┐ 聲聞─┤ ├─出家弟子 └無事比丘─┘
聲聞弟子,也有幾類的:一、在家弟子:一般人誤會學佛的真義,認為學佛就必得出家,不知不但菩薩乘不如此,聲聞乘也不如此。由於誤會了學佛的意義,所以一味模倣出家的行徑,以為是唯一的修學法。釋尊創立的佛法——聲聞乘法,在家弟子中,如頻婆娑羅王、波斯匿王、給孤獨長者、質多長者、梨師達多大將,以及一般士、農、工、商,其中證果的很多。聲聞弟子,不一定要出家的。但能正信正解、修三無漏學即可。戒中,受五戒、八戒——在家弟子的加行戒。精嚴的苦行,在家弟子是不修的。佛最初在鹿野苑轉法輪時,首先即這樣說:世間人有二種:(一)、縱欲的樂行,專門享受五欲樂,這不是解脫因。(二)、苦行,一味的刻苦,這也不是解脫因。佛法,應修中道的不苦不樂行。在家弟子,或務農,或做工,或經商,或治學,或當兵,都是過著在家生活。但與一般在家的不同,即能正信三寶,不耽著於五欲的享樂。白天修作人間正事,晚上或修慈悲喜捨定,或作無常無我觀,引發真智。但能由正戒發正慧,不廢人間正業,也可了生死,得究竟解脫。如不隨順佛所說的三無漏學修行,即刻苦到不能再苦,祭神念咒,一切毫不相干,反而多作了些冤枉業!在家弟子的聲聞乘,顯然是依人乘而引入聲聞乘法的,即適應一般在家根性的。家事、國事,照常的工作,但依人間正行為基礎,而進修三無漏學,即得聲聞乘的究竟解脫道。所以,不但大心的菩薩道,聲聞乘法也不一定是隱遁到深山曠野裡去修行的。
二、出家比丘,又分為二類:(一)、無事比丘,即阿蘭若比丘。他們歡喜住在阿蘭若(寂靜處)處,過著隱遁的清苦的獨善的生活,專修定慧,生怕世事來擾累他。他們持戒,生活極端清苦,佛法中的十二頭陀行,就是這種人常修學的(這本是當時宗教徒的苦行)。有的不住房子,在樹下過宿,或者在死人塚間住。穿的是糞掃衣,是從垃圾堆中撿來的碎布,破爛齷齪,用水洗淨以後,一塊塊地縫綴起來。吃,有的懶得乞食,就在山間林下,撿一些可以充飢的吃下。這些無事比丘,是精苦的,出家弟子不一定這樣作。這是屬於緣覺的根性,如頭陀第一的大迦葉說:釋尊出世,我隨著修學;若不出世,我也是要證覺的。他的厭離世事,重在隱遁苦行,甚至不願為人說法。這可稱為天行為方便的聲聞乘。印度外道的天行,專過隱遁、苦行、禪定的生活。無事比丘,就是適應這一類根性。在天行的基礎上,引入三無漏學的聲聞解脫。無事比丘,與在家的聲聞弟子,作風恰好相反。
(二)、人間比丘,與上面兩類聲聞弟子,作風都不同。一般出家的,如舍利弗、滿慈子、迦旃延、阿難等,他們都勤修三學,少欲知足,一切隨緣。不貪求好的,但遇到好的供養品,也不拒絕。如遇到無食無住,或飲食惡劣,住處簡陋時,也心安理得的過去。這是人間比丘的生活方式:出家的,過著乞施生活,與在家聲聞弟子不同;而大眾和合,自修弘法,與隱遁苦行的無事比丘也不相合。人間比丘依律制建立僧團,幾十或幾百,甚至成千的比丘住在一起,大眾依「六和敬」為共住的原則。於合理的團體生活中,修行解脫,這與無事比丘不同。人間比丘的工作,除學習戒、定、慧外,每天托鉢化食,到城市或村莊裡去,隨時為信佛的或未信佛的宣說佛法。這樣的遊化弘法,使佛法深入民間,以佛法去淨化人間。人間比丘,出家而過著大眾生活,與社會保持聯繫,負起教化的責任,釋尊也就是過這種生活的。釋尊的生活,一切隨緣:他常受百味食的供養,但化不到食,也便空著鉢回來。有人將洗鍋沈澱下來的飯糍,恭敬地拿來施佛,佛也照常的歡喜吃下。他也有時樹下坐,在給孤獨園,鹿子母講堂等,即安住於高樓大廈中。有時穿糞掃衣,但價值千金的金縷衣,佛也照樣的受著。如《中阿含經.柔軟經》說:佛的隨緣受用,一般人都稱讚佛為少欲知足。這一類型的人間比丘,為不流於縱欲及苦行的極端者。如大眾共住,生活隨緣,遊行教化,近於一般的人間正行。而過著出家的生活,男女不嫁,澹泊禁欲,又近於天行。聲聞的在家弟子,是基於人乘的;無事比丘,是著重天行的;人間比丘,即綜合這二者而取折衷的立場。當時的印度,正是隱遁的苦行的時代;釋尊雖適應這一特殊的情形,有出家的制度,但聲聞解脫道的主流,是人間比丘,顯然的是基於人乘,而重於持戒及智慧的。
基於人、天、聲聞的菩薩乘:大乘菩薩法,也是適應印度眾生的根機而施設的。真理雖遍於三世十方,但在時代性的適應上說,佛法、菩薩法,也不能不適應印度當時的根機。佛說人天乘法,以融攝印度一般的正常行。又適應一分隱遁的瑜伽者,施設出世的聲聞法。菩薩法,是將此世出世間法統一起來,成為高上而圓滿的佛法。大乘法的發揚光大,是佛滅後五百年的時代。初期佛教,聲聞是佛弟子的總稱,不分大小乘。但印度佛教中,起初也是有菩薩的:一、釋迦菩薩,二、彌勒菩薩。釋迦未成佛前,是現菩薩身,行菩薩道的。彌勒菩薩發菩提心,現在尚未成佛。照經上說:南印度有十六個青年來見佛,發心從佛修學;其中有名叫彌勒的,發願成佛,佛為他授當來下生成佛的記別。釋迦菩薩,彌勒菩薩,與當時聲聞僧的作風相彷彿,同樣的現出家相,持戒、乞食。然菩薩有深邃的智慧,廣度眾生的悲願。而聲聞的智慧淺,悲願薄,從佛聞法,急於證涅槃果,大有不同。如彌勒菩薩的「不斷煩惱,不修禪定」[A6],明顯的顯出菩薩乘的特色。如從佛的本生、本行去看,就更顯著了!本行——釋迦佛的傳記,詳細說明釋尊的不忍眾生殘殺而發心,怎樣的慈悲精進,說法度眾生等,老病時也還是不休不息。這與一分的聲聞弟子相比,急於證果,或者不願說法,有的寧可挨餓,不願去人間乞食。從佛的智慧、慈悲、精進去看,與聲聞的精神,是怎樣的不同!
菩薩成佛,要經三大阿僧祇劫修行。往昔因中的修行故事,即名為本生談。依本生所說,菩薩可分二類:一、在人道中,菩薩每生於無佛法的時代,或為國王、大臣、長者、外道,或經商、做工、打獵,或為航海家、技術師等,大抵以在家身作在家事,而為人類——眾生謀福利。關於行菩薩道的重要故事,約有五百則。菩薩行是將自己的一切,頭目腦髓,國城象馬,隨所求而能一切施予的。其中有這樣的故事:有人染了癩病,醫生說:要用人血與骨髓,才治得好,而且那人是要從來沒有瞋恚的。那時的釋迦菩薩,為國王的王子。病人來向他乞求,他慈悲心深,隨即將自身的血髓施給他。菩薩為了實行救人的宏願,自身的一切,無不可以施捨。菩薩求法的心,也是熱切精誠,那怕剝皮為紙,刺血為墨,析骨為筆,也歡喜而甘心去作。為了求法,就是捨身為奴,也不感到為難。「朝聞道,夕死可矣」,在菩薩道,充分表示了這偉大的精神!持戒,菩薩把戒看得比身命更重要。不得已,寧捨身命,也不肯毀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沒有不勇於修習。大乘法的六波羅蜜,十波羅蜜,就是從本生談的菩薩行,歸納他的性質而得來。這種難行能行,難忍能忍的堅毅願力,表現出大乘入世度生的善巧。釋尊成道以前,就是這樣做的。二、在餘趣中,主要在畜類中,本生談說:菩薩或為鹿王、龍王、象王、孔雀王、小鳥、猴子等。菩薩怎麼會墮在畜類呢?古代的傳說,鳥獸都與人一樣的會說話,從他們的行動中,常表示出極崇高的德行。本生談中菩薩的示現旁生,即是從旁生的故事中,揭發出菩薩應有的精神。例如:一隻小鳥,見到山上樹林著了火,牠怕那些鳥獸被燒死,飛到水邊用翅膀漬水,飛回洒在樹林上,一次又一次的不休不息。天帝釋見了,怪小鳥的太笨,徒然辛苦,無濟於事。小鳥回答道: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總要這樣盡力做,應該盡可能的援救出山林中的親戚、朋友。這故事中的小鳥,即釋迦佛的前身。這樣精進的捨己為人的大悲願力,真是值得人類稱揚與效法。這其中,充滿了深刻的教訓,理解他的真義,不論鹿象也好,龍蛇也好,菩薩的悲願大行,人類是應該這樣去效法的。如作為事實去解說,這許多鳥獸,是菩薩示現的,是菩薩慈悲度生,不惜去受苦的榜樣。
本生談所說的菩薩道,將菩薩為眾生為佛法的精神,和盤托出,天台家稱之為「藏教菩薩」。本生所載的菩薩行,聲聞乘者都是相信的。這可見,人身的菩薩,僅少數出家,大都是現在家身的。雖有隨類現生的,但現天身、地獄身是少見的。人與象、鹿等旁生,其實都是人間所親切見聞到的;在古人心境中,人與旁生是非常親切的。菩薩與一般的差別,是從他的精神和行為而表現出來。他未成佛以前,過去生中這樣,現在和未來也還是這樣,難行能行,難忍能忍,佛就是修這樣的功德圓滿而成的。古典本生談中的菩薩,一、不但在人類,鳥獸中也受生。二、菩薩每出在無佛的時代,或為國王、大臣、長者、居士、外道等。菩薩是傑出的賢者,是極難得的,沒有多數的結合成團體,像聲聞僧那樣組成六和僧團。因為本生談中的菩薩,都是個人的,所以興起的大乘佛教,也始終沒有菩薩的集團。菩薩既現身鹿王、龍王、象王等,所以推論到菩薩無處不在,加深了混俗和光,隨類拔苦的信仰,而現實人間的菩薩大行,反而被輕視為事六度菩薩。這二點,對印度大乘佛教的影響,極為深刻。適應印度眾生的根機,佛教極力發揚人間菩薩行。由於個人的,通於異類的,在大乘思想的發展中,拘泥形跡的大乘者,逐漸向唯心的神秘的天乘菩薩行而前進!
佛滅後四五百年,大乘佛教勃興起來。「華嚴最初三七日」,「法華涅槃(末後)共八年」[A7],傳說中的大乘法——經典,佛在世就說好了的。佛法,起初都是佛弟子口口相傳;大乘經集出流通的年代,並不算早。大乘經常載著:佛滅四百餘年,或後五百年,此經始流通人世,這是大乘法發揚時代的明證。《華嚴經》、《般若經》、《大集經》等大乘經陸續出世,性質也多少別異。但大體說,大乘法不是從出家比丘的基礎而發揚起來的。聲聞行者,如上說有三類,但大乘法的昌盛,與在家佛弟子有密切關係,這有事例可證的。大乘經說:釋迦佛現出家相,是方便(為了適應當時印度外道沙門團)的示現。佛的真身現在家相,有髮,戴天冠,佩瓔珞,如毘盧遮那就是這樣。論到菩薩,如文殊、普賢、觀音、善財、維摩等,大多是在家的,出家菩薩是很少見的。大乘法不一定是釋迦佛說的,而且多數是菩薩說的。如文殊對於大乘實相,即為菩薩說了不少經典。《華嚴經》幾乎全部是金剛藏菩薩與功德林菩薩等說的。《維摩經》、《般若經》,也多半為佛弟子說。大乘經中,佛是處於印證者的地位;這表示了大乘法,是以在家佛弟子為中心而宏通起來。因為一般在家佛弟子,崇仰佛的出世法,而又處於世間的立場。佛法普遍的傳播於民間,由城鎮而鄉村,由鄉村而僻野,人間受到佛法的熏陶,即自然而然的,有以在家佛子為中心的,重視人乘正行——德行,讚仰出世而又積極地入世度生的佛法,發揚廣大起來。舉例說:一、《華嚴經》中的〈入法界品〉,善財童子菩薩是精進求法的模範。所參學的菩薩,初三位(代表三寶)是出家的,以後有的是國王、法官、數學家、航海家、工程師、外道等。學菩薩行,就是追從這一類的菩薩去參學。二、《維摩經.方便品》所說,維摩弘揚大乘法,也以在家為主要對象。婆羅門,剎帝利,或其他階級的人,應什麼機,說什麼法。他去謁見國王,就誘導國王以合理的政治。進學校,就教以佛化的教育。甚至酒肆淫舍,也時常聽到他的法音。這二位在家菩薩,一是修學的,一是弘揚的,都是以一切人類的正行,融化於佛法而使他更合理化。這一切的人間正行,即是菩薩的廣大正行。這不像出家聲聞僧的偏於遁世、禪定而不重視慈悲。菩薩法是適應印度的在家弟子,以人乘正行為基礎而興起廣大。從大乘修行的法門內容而說,也可以明顯的看出來。如:
出世的聲聞法,不重布施;世間的人天法,不論(勝義)智慧。菩薩法以六波羅蜜為根本,將世出世法綜合起來,到達最高的圓滿境地。著重於救世,所以重行肯定布施的價值,該攝到菩薩道中來。所開示的本生談,布施都從大悲心來。布施的真義,是犧牲自身的一切:財物、時間、精神等,幫助人或解決人的一切困難。大乘菩薩是入世的,入世即不能不廣行布施。又因為菩薩是不忘出世的,所以也重視智慧。以智慧來攝導善行,以布施等來助成智慧出世。菩薩是這樣的出世而入世,入世而又出世的。忍辱與精進,聲聞乘中也有,但大乘為了自利利他,對忍辱與精進,更為重要,內涵也深廣得多。慈悲與方便,是大乘菩薩的特質。菩薩度生,以此二為工具。無論在任何時代,任何環境,菩薩道必以此為要務。大悲是通過智慧的悲心,與仁愛等相近而不同。方便是為了適應,從慈悲而引出的智慧妙用,即善巧化度的方便。從這分析去了解,菩薩法是以人乘正行為基,在出世與入世的統一中,從世間而到達究竟的出世。佛法在印度普遍發揚以後,在家學佛的如風起雲湧一般,菩薩法即必然的興盛起來。
然而,菩薩法的發揚,更含有天行的一邊。印度的一般民間,重視世間的積極利他,但他們一向在神教的熏陶下,神教——天行的觀念也極為普遍。所以佛法普及到一般民間,又為了避免與舊有的神教作無謂的衝突,人間為本的大乘法,日見發展的過程中,也就多少融攝了神教,天行也就逐漸發展起來。我曾說過:出家為主的聲聞行,是適應印度苦行的沙門根機。像三迦葉、大迦葉等他們,都是從外道的根機而轉化過來。在家為主的菩薩法,是適應印度在家眾根性——如婆羅門等。適應在家根性為主的菩薩:一、著重人事;二、傾向天事——神化。大乘經中的菩薩,如維摩、善財等;十六大菩薩中的賢護菩薩,都是此界人間的菩薩。而他方世界的菩薩,釋尊說法時,也來隨喜聽法。此土他方的菩薩,所現的人身也可以說是(高級的)天身,和人的樣子一樣,而身相要高大莊嚴些。
印度婆羅門的神教,重祭祀、咒術、苦行。大乘佛教的發揚,有著天乘的融攝,所以這三種也融攝進來。佛法中有類似祭祀的,即供養。供養與祭祀,本是不同的。佛在世,在家信眾的供養,如安居期了,以衣服或飲食等來布施結緣;或平常以衣食藥品等供僧;或者修福舍、修伽藍,供養佛與僧眾。出家弟子,對於佛及師長,恭敬承事,依法修證,都稱為供養。供養本是極平實的,與祭祀無關。但佛滅後即不同了,在家人作福供佛,佛不在世,即立佛像為供養的對象。用香、花、燈、塗、果、樂來供佛;這樣的供養,與佛在世受供不同,而有了祭祀的形式。知道佛法的人,知道這不過表示對於三寶的信敬而已。傳說佛往別處去,在家的佛弟子思念他,才有優闐王刻旃檀佛像。佛滅後百餘年,阿育王造八萬四千塔,供奉佛的舍利。這種舍利塔的性質,與供佛像一樣,可見當時的佛像還不普遍。自此而後,佛像漸漸多起來,佛弟子多留意於塔廟的莊嚴了。這些事,聲聞法中即逐漸發達,到大乘佛教興起,更加著重起來。塔廟中佛像莊嚴,除上說的供品而外,還掛著幢、旛、寶蓋等供養具。佛弟子在佛前禮拜、唱讚,於佛前懺悔,以宗教的儀式為修行的方法。這些與大乘法相結合,而開拓了佛教的新時代。《法華經》說「正直捨方便,為說無上道」[A8];「更以異方便,助顯第一義」[A9]。這意思是說:釋迦佛現出家相,而化厭離的聲聞根性,說二乘究竟,是方便門;這樣的方便,現在要捨除,顯出大乘的真義。但不能沒有方便,要用特殊的方便法門。大乘新起的異方便,據經上說:即是修塔廟、供莊嚴具、禮佛、念佛、讚佛等。如說:「若人散亂心,入於塔廟中,一稱南無佛,皆共成佛道。」[A10]大乘的異方便,是以佛為中心而修禮拜、供養、懺悔、迴向、勸請。這即是《十住毘婆沙論》的「易行道」、〈入法界品〉的十大行願。大乘重於人間的積極救濟,又發展為適應一般民間的宗教情緒。以此熏習成深刻純正的信仰,從此引他發大悲心,修菩薩行。先用方便善巧,教他培福德,長信心,充滿了莊嚴喜樂的情緒,不像聲聞乘的重智慧,淡泊精苦。佛法本來是「生天及解脫,自力不由他」。等到大乘法發展後,他力加持的思想,才逐漸發達。
咒術,是婆羅門天法中所重視的。依龍樹說:大乘法中,與聲聞乘不同的,即是陀羅尼,陀羅尼與咒術有關。初期的大乘經中,有四十二字母,即文字陀羅尼;《華嚴經》、《般若經》、《大集經》裡都說到他。修文字陀羅尼的,不但持誦四十二字,也可念其中的五字,或十六字,或某一字。八大陀羅尼,是大乘法中常見的。大乘法的文字陀羅尼,也是適應婆羅門根性的。婆羅門修證求解脫,也說:觀念於「梵」——梵是一切生滅相不可說而為一切的本體。同時,口念「唵」字。這樣的心想口念,如修成就了,就可見真我,得解脫。大乘法的四十二字,以阿字為本。阿是不生不滅義,這即是一切法的本性。唱誦每字,都與阿相應,即觀一切入不生不滅的實性。《華嚴經》、《般若經》中的文字陀羅尼,觀行成就,是可以證入無生法忍的。這是觀音聲色相而契入法性的,雖還沒有說到其他,但與持咒的精神一致。後來,帝釋、羅剎、夜叉等都說咒護法,逐漸的一舉一動,都有咒有印,發展為密宗的修持法。大乘以方便善巧,融攝咒術,以佛法淨化它;由於佛弟子的久而忘本,佛教化神教,結果反多少被神教化了。初期聲聞法,最純樸。大乘重人間救濟,而神化的內容反多了。這由於:一、當時發心學大乘法的,多是一般平民,曾深受印度教的影響。二、婆羅門的天法,當時又重新抬頭,演成現今所稱的印度教。多少傾向於天乘的大乘法,應時應機,發展出異樣的光芒,而反障蔽了大乘的真精神。
苦行的思想,聲聞教中,一分遁世者,如十二頭陀等,還不失為精嚴刻苦的正道。大乘法中,無意義的苦行,又多少滲雜進來。如燒臂、燃香、捨身等。印度神教的三大特徵——祭祀、咒術、苦行,大乘中都顯著融攝著。
大乘發揚時代,雖也有出家聲聞,但在大乘經中,不是教化的主要根機。大乘經中,大抵彈斥出家的聲聞僧,如《維摩經》天女散花,落到菩薩身上就掉下,落到舍利弗身上就粘著,維摩詰長者即說舍利弗的習氣沒有斷盡。大乘經中呵責出家的聲聞行者為焦芽敗種,為癡犬。而聲聞行者,如大迦葉等,也表示自己不是,不應該取證羅漢果,弄得現在不能修菩薩行。或是說聲聞行者,也曾發過菩薩心,只是忘記了。如《法華經》,即以此而認為聲聞的學無學人,都要迴小向大,趨向佛道。總之,在大乘佛法的發揚中,聲聞不是主要的,反而是依於人菩薩行,天菩薩行而附帶的發達起來。等到大乘隆盛了,才發展回小向大,依聲聞行果而趨入佛果。
即人成佛為佛教的真義,從上來的應機施教,可以了解人法、天法以及聲聞菩薩法的特質。而大乘法的發揚,是從適應於隱遁的天行的聲聞行,而轉向於入世的人行的菩薩道。雖然菩薩道的發展,由於適應一般的民間而通俗化,攝受一分祭祀、咒術、苦行的天行,或加上隱遁、瑜伽,發展為後期佛教的依天乘行果而向佛道。但大乘初起的真義,確是為了適應人類,著重人行,發展為不礙人間正行的解脫。佛法是怎樣的重在人間!對於天法,佛又是怎樣的淨化他。佛法特色的聲聞行與菩薩行,雖一攝人行的根機,一攝天行的根機;而佛化了的人行、天行,都不是一般神教那樣。施、戒、禪、慧,都不離於人類的道德,淨化身心的體驗。從佛出人間的意境中,一重人間,一重佛道。這我們稱為人間佛教的,不是神教者的人間行,也不是佛法中的人乘行,是以人間正行而直達菩薩道,行菩薩而不礙人間正行的佛教。從來所說的即世間而出世,出世而不礙世間,今即稱為即人而成佛,成佛而不礙為人。成佛,即人的人性的淨化與進展,即人格的最高完成。必須確定人間佛教決非同於世間的慈善事業,是從究竟的佛乘中,來看我們人類,應怎樣的從人而向於佛道。(仁俊記)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14 冊 No. 14 佛在人間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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