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法法性論講記[A1]
序
《辨法法性論》,係印順導師在慧日講堂,講說錄音,由宏觀依錄音帶筆記其講說,距今已十餘年矣。在此十餘年中,歷經不少人事離散,意興闌珊,夜半夢迴,思潮起伏。想年已八十矣,應急速完成未了之事;「今世事得今世畢」,庶得安心而去。展轉幾時,蒙印順導師取去筆記,修正鑑定,所謂佛法重時節因緣,時到緣熟,自然而成,誠不得不信!此論名《辨法法性論》,以辨明法與法性為主,而得以透徹瞭解佛法中之法性也。茲不多述,詳情請閱本書,印順導師所講,如何乃可依法而修得!本書得以付印,實係印順吾師之功德,及各位大德資力協助,圓滿功德。願同沾法喜,同登彼岸!略述始末因緣如是。
辨法法性論講記[A2]
這部《辨法法性論》,是法尊法師依據藏文翻譯為漢文的。
法尊,河北人,少年出家。民國十一年秋,到武昌佛學院求學,從太虛大師修學佛法。十四年夏天,從(太虛大師弟子)大勇法師領導的留藏學法團西行;起初到西康,後來到西藏,在拉薩修學。太虛大師在四川北碚縉雲山成立漢藏佛學苑,一再敦促他回來,法尊才於二十三年夏回來,主持漢藏佛學苑。法尊依據藏文,譯出論典及宗喀巴等名著很多,在民國的佛教翻譯界,是一位最值得推重的!這部《辨法法性論》,是他在民國二十五年所譯的,漢藏教理苑刻版流通。
《辨法法性論》,傳說是彌勒菩薩造的。彌勒菩薩是佛教界公認的未來佛,現住兜率陀天的內院,是大乘唯識學者所推崇的大祖。依唐玄奘所傳,無著菩薩在阿瑜陀國時,夜晚上升兜率天,從彌勒菩薩聽受《瑜伽師地論》;白天,在瑜遮那講堂,為大眾說法。西藏傳說,無著精進苦行十二年,才見到彌勒菩薩現身;然後上升兜率天,在六個月中,從彌勒菩薩學《瑜伽行地論》(即《瑜伽師地論》)。彌勒學,是依無著的弘傳而大大流行的;傳說的彌勒論,事實是無著所集出的。彌勒所造的論,西藏所傳有五論:一、《現觀莊嚴論》,二、《大乘莊嚴經論》,三、《辯中邊論(頌)》,四、《辨法法性論》,五、《大乘最上要義論》。這五部論,都是偈頌,而長行的《瑜伽師地論》,卻被作為無著造的。西藏的傳說,是比較遲一些的傳說。早一些,唐玄奘所傳,《瑜伽師地論》,還有《顯揚聖教論》(西藏缺),都是彌勒菩薩造的。西藏所傳的《現觀莊嚴論》(頌),是解說《大品般若經》的;世親的弟子解脫軍,開始為這部論作釋,成為西藏般若學的要典;但在漢譯中,從來不知道這部論。在漢譯中,解說《般若經》的,有《金剛般若經論》(頌),魏菩提流支,唐義淨譯;所譯出的本論頌,是無著造,或說彌勒造,可是這部早期的《般若經論》,西藏譯中是沒有的。藏傳的《大乘最上要義論》,就是漢譯的《究竟一乘寶性論》(本頌),但漢譯所傳,是堅慧所造的。在西藏所傳的五論中,玄奘僅譯出了《辯中邊論》,沒有提到《辨法法性論》,反而提到了彌勒造的《分別(「辨」)瑜伽論》,並引用了論頌。從論名來說,分別法法性、分別中邊、分別瑜伽,倒是富有共同性的。
辨,是分別、辨別的意思。本論所要分別的,是法與法性,所以名《辨法法性論》。佛法雖深廣無邊,但概括起來,不外乎現實的生死流轉,理想的涅槃寂滅;學佛,只是怎樣的從了解到實行,超越生死而證入涅槃。本論說:其中法所顯,即是說生死;其法性所顯,即三乘涅槃。所以本論的分別法與法性,就是生死與涅槃的分別。法,梵文的含義很多,如轉法輪的法,歸依佛法僧的法,不是生死,反而是近於法性、涅槃的。但現在依一般習用的,一切法(蘊、處、界所攝)的法,是虛妄生死法。法性,是法的本性、實性,法性是真如、法界等異名,是如實的涅槃。本論所說的法相與法性相,是:虛妄分別所現,也就是唯識現的,似有實無,是法;虛妄分別所現的,能取所取不可得,是真如性、法性。這一體系,與《辯中邊論》相近。《辯中邊論》以九相顯虛妄分別,五相明空性(真如的異名);本論以六相顯法相,六相明法性:這都是立生死與涅槃,虛妄分別與真如二大綱,然後分別說明怎樣轉虛妄而顯真實的。本論又以客塵諸垢及真如性——二性,廣明轉依,在思想上,這是更近於心性本淨說,如來藏說,但本論立「契經法界」,就是《攝大乘論》的法界等流聞熏習,與《究竟一乘寶性論》說,不完全一致。後代的唯識宗,如《成唯識論》,著重唯識變現義,詳於境相,可說是重於虛妄的;如來藏說,依如來藏說生死、說涅槃,是重於真實的。然從彌勒本論及《辯中邊論》來看,立虛妄分別與真如而說轉依,是重於行果的。傳說的彌勒偈頌論,與《瑜伽師地論》,有其重點的不同,所以本論為唯識學系,而立論有其獨到處,這是講說、研究本論所不可不知的!
以下,順著論頌而次第解說。
序論
正論
一 辨法法性通明三乘義
甲 略標
1 總攝二事
從此以下是正論,即對所永斷的、所應證的,作詳細的分別。依太虛大師,分為兩大科:第一、『辨法法性通明三乘義』[A3];第二、『特詳轉依別彰大乘義』[A4]。就是先以法與法性的分別,通明三乘的法義。然後專論轉依——轉生死為涅槃,特別發揮大乘的勝義。
『辨法法性通明三乘義』中,分略標與廣釋;略標中又分為二目:一是總攝二事;二為別說三門。
一、總攝二事:就是將現在所要討論的一切,用法與法性——二事來統攝,一切依法與法性而顯示出來。
「當知此一切」:應當知道,所永斷的事,所應證的事。好像只是二事,其實永斷裡面包括了很多問題;應證裡面也包括了種種的修行,種種的過程,證得的境界。這二者,包括了一切的一切。可以說永斷是世間法,應證是出世法;永斷是生死法,應證是涅槃法。永斷和應證,實包括了一切。
「略攝為二種」:現在,把一切法統攝在二種中,「由法與法性、盡攝一切故」。一是『法』,一是『法性』。彌勒菩薩以法與法性來統攝一切,因為法與法性,可以將所應斷、所應證的一切問題全部統攝在裡面。
法與法性,是佛法中的名詞。名詞的含義,是隨時代,隨區域,而有多少不同的。如中國古代的『仁』,孔子和孟子以及後代的學者,對仁的意義,解說上多少就有些不同。佛法也是這樣,不但法義深奧,名詞的定義,也是不完全一致的。不要以為某名詞,從辭典上找到了意義,就以為一切都可應用。因為有一派即有一派的定義,佛法中,小乘與大乘,宗派與宗派間,同一名詞,定義每多少有些不同。正如現在世界上的哲學家,使用的術語,也是各有各的意義,不會完全一致的。法與法性,此二詞的意義,不一定要照本論的意思講;不過彌勒菩薩本論所說的法與法性,有著獨到的解說。
法,凡是有一種特性,能使我們了解是什麼的,叫做法。如《成唯識論》說:『法謂軌持(能持自性,軌生他解)。』[A5]就是有他的特性,使我們依之而有特殊的認識,不會與其他混亂。世間現象界的一切都如此,所以一般生死界中所有的一切,都名為法。法性是法的本性、真性、實性。彌勒菩薩就把此法與法性二者,總攝一切,該括一切。
攝,古代有自性攝與他性攝的解說不同。現在本論所說的攝,如領袖那樣,是領導中心,統攝一切,這是約他性攝說的。如說『布施』不只是布施的行為,也可包括了布施的動機與結果。進一步說,布施同時相關連的持戒、忍辱等……也可統攝在布施中。現在約這種意義,說一切的一切,都總攝在法與法性二詞內。
法與法性,究竟講的什麼事?「其中法所顯,即是說生死」。法所表顯的,就是說生死方面的事。「其法性所顯,即三乘涅槃」。佛法中,因修行人的發心不同,修行不同,智慧不同,向來分為三乘:聲聞乘、緣覺乘、佛菩薩乘。三乘都可以證得涅槃,三乘的涅槃,都是依法性而顯示的。這可見,《辨法法性論》,就是《辨生死涅槃論》。法顯示生死,法性顯示三乘涅槃,以法與法性,統攝了生死涅槃中的一切。
現在再把生死與涅槃二詞略說一下:什麼叫生死?中國人以自母胎出生時為生,斷了氣為死。依佛法說,在父母交合,男精女血結成一個新生命的開始,此是佛法所說的生。母生兒女的生,只是通俗的生育。人如此,動物也如此,升天,落地獄,都取新生命開始為生。死,說斷氣還不夠,有人斷了氣,還能活過來,可見實在還沒有死。佛法以為,以人來說,呼吸斷了,身上全冷了,一切精神活動都停止了,這才是死。
學佛的人,常常說『了生死』,好像是只說生與死,其實並非此義。生死是一個新生命開始到這個生命的結束。一個生命,從新生到結束,中間一切都包括在生死之內。佛法詳細說到生、老、病、死;在這生死過程中所有的一切事,都包括在內,所以經中每說『生、老、病、死、憂、悲、苦、惱,甚大苦聚集』[A6]。在從生到死中,各式各樣不如意,不自在事,一切境界,一切遭遇等等,都包括在裡面。
這樣說,不過說這一生中,從生到死的一切事情。佛法說生死,還要進一步說:由生而死,又由死而生,生生死死,生生不已,『生死』包括了一切生死輪迴;生死太廣大了,所以比喻為生死大海。如果不這樣說,我們活在世間,死了就完了,一切解決了,那就用不著佛法。只因為死了還要生,生了還要死,生生死死,永久不斷,所以需要佛法,佛法才能徹底解脫。無限生死的一切,都用這法來統攝,說明生死。
什麼是涅槃?涅槃,是印度話。涅槃的字義,有二種意義:一、含有消散的意思,一切苦難、障礙取消了;二、由消散而表顯出來的,自由、清淨、安寧的,這就是涅槃。
佛法常說生死是無常的,苦的,無我的。生死是生滅變化的,沒有常住的;變化而不安定的無常,當然是苦的;苦迫而不得自在的,所以是無我。無常、苦都消散而不存在了,所以說涅槃是常(不生不滅),樂,清淨的,這就是學佛的究竟歸宿,究竟的理想。假使我們要設想涅槃是什麼樣的,那一定不對的,因為我們現實經驗到的,盡是些不理想,不自由的;憑我們有漏的思惟分別,是不能正確理解的。所以只有從一切苦痛消散中,以烘雲托月的方式,反顯出涅槃。但這不是不可體驗的,所以與不可知論不同。
在本論,涅槃依法性而顯出,法性是一切法的本性。佛在《阿含經》中,說涅槃為『最上法』[A7],也就是最究竟的法。或稱『無為法』,無為是不生不滅,永恒不變的,不從煩惱業所造作(為)的。三乘學人修學,有一共同的目的,如《金剛經》說:『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A8]無餘涅槃是最究竟的,最圓滿的涅槃。《楞伽經》也說:涅槃是一切聖者的歸趣。平常說『歸依佛,歸依法,歸依僧』[A9],歸依法就是歸向於離欲清淨的涅槃。
以眾生的根性不同,所以有三乘:聲聞;緣覺;大乘即佛、菩薩乘。聲聞乘,聽了佛的教法,依照佛說的去修行,到達究竟而證得涅槃。根據佛所說之法,才能依法修行,不能自發自覺的。舉比喻說,佛如發明家,發明了電燈,教以如何的方法裝置開關,一按可亮;聲聞如一般人依此而行,電燈也能放亮一樣。緣覺的特性是獨覺,不適宜於團體生活,近於中國隱逸獨居之士。緣覺人喜獨住茅室,什麼事都厭煩,吵吵鬧鬧的事,當然更討厭。從經、律看起來,緣覺人對說法也沒有興趣,乞食也會嫌麻煩。但這種人的根性,比聲聞為利,能由自己的智慧而覺悟。佛也是無師自悟,用自己的智慧,慢慢地磨練成。到自己大徹大悟,發明了這究竟的真理,實現究竟的涅槃。佛與獨覺之不同,在於佛的福報大,智慧大。佛成就大悲大願,可以廣度眾生,獨覺無悲願,所以只能自度,什麼都怕麻煩。智慧不及佛,自然其他一切都不及佛了。佛法分三乘,要成佛的,應學菩薩,發菩提心,修菩薩行,這就是大乘行。雖然學佛的有根性的不同,所證的涅槃,原則的說,是不能說不同的。如說:『三獸渡河,渡分深淺。』[A10]象、馬、兔,共渡一條河,象的力量大,牠是直流而過,而且踏到河底的。換言之,牠是徹底的。馬、兔也渡河,但是浮在水面中過去的;也在水中過去,可是牠是浮在淺水面的。一是,徹底的,一是浮面的,但在渡水來說,都在水裡,也都渡過去了。所以三乘所同證的涅槃,在涅槃來說,很難說不同的。但修行者的智慧,悲願的有大小,所以能力有種種不同,表現出大小乘涅槃的深淺。其實涅槃無二無別,不能說有差別的。
本論以法性來表顯涅槃,或以無為法來表顯,如《金剛經》說:『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A11]三乘同證得無為法,都證得涅槃,但是聲聞是聲聞,緣覺是緣覺,佛菩薩是佛菩薩,顯出各各的不同。
2 別說三門
(一) 相門
二、別說三門:由三方面來解說法與法性,先作一簡明扼要的了解,到下面廣釋中,再詳細的來講。三門的第一是相門,相是什麼意思?相的意義很多:或是體相,體相就是體性的相;或是義相,法法的意義如何,是義理的相;或是相貌的相,就是形態相有種種不同。現在所說的相門的相,是義相,就是說明法的義相,及法性的義相。
先說「法相」,以唯識的意義來說明,唯識變現的主要意義,都包括在這七句中。現在簡要的來說,法的義相就是「虛妄分別」。什麼是虛妄分別?不實在的是虛;不真的是妄,分別就是心識的作用。在中國佛教界,有一個很熟悉的名詞——『妄識』,虛妄分別就是妄識,虛妄即妄,分別即是識;也名為『妄心』。
「現二及名言」,就是虛妄分別的定義。什麼叫現二?二是能取與所取,「現二」是現起能取、所取——兩方面。如以手拿東西,叫取。佛法中,眼見、耳聽也名取;但這裡所說的取,專指我們的心識取境界相叫取。取,一定有二方面,一能取,一所取。我們的心識,能認識境相,有能取作用,叫能取。取得什麼?如我見到一朵花,那是眼識的所取,就是所認識的對象。有認識,就有能取與所取。在常識中,我們感覺到、認識到的,不外乎色、聲、香、味、觸、法;種種複合體而為我們所認識的,如房屋、山、河、大地、草、木、叢林。無論是常識的認識,或研究所得的;不管是哲學、生理學、物理學、原子、電子,都好像是在外的,我們的心去分別它、了解它、研究它。我們的心識呢?是在內的。心內的,和心識以外的存在,好似兩種不同的對立物。心與物,能取與所取的各別對立,是我們一般人的感覺。妄識的境界,就是如此。
大乘唯識學的見解,與常識的意見不同,認為我們的心識生起時,就現起兩方面。不認識就算了,什麼都不知道。一起認識作用,就一定現起兩方面。即使你不認識,不知道什麼,但心上終有一認識的意象,也就有所取與能取。能取與所取,或名心與境,或名能分別與所分別。這是說,所認識的對象,不是外在的,而是從內心所現起的。
只是這個識,但此識不起則已,一起就自然而然的顯現為兩方面,有主觀和客觀對立的傾向,這所以被稱為虛妄。
『名言』:什麼是名言?我們的心識活動,不過是名言而已。如我們說話,或一個名詞,或是一句話,是名言;而我們內心的認識什麼,也好像講話一樣。所以有人說:我們的思想,是沒有聲音的語言,語言是有聲音的思想。所以,佛法稱世俗心識為名言識。
現在我們認識到的,圓的,紅的,雖沒有說出來,卻與我們口說的一樣。我們不要以為我的心,心能認識到了紅的、圓的……,紅的、圓的……是真實認識到了那個客觀的東西,真實認到了外面的那個東西。其實,我們所認識的什麼,只是我們心識的名言作用。
我們心識的認識活動,純粹是一種名言作用。但在人們的感覺中,並不是這樣,以為紅的實在是紅的,物質實在是物質,聲音也以為實有聲音,樣樣都以為是實在的。其實,呈現在認識中的對象,一切都不外乎名言作用。以『現二』及『名言』——二義,說明了我們的心識,實在是虛妄分別。佛法所說生死法,中心即是虛妄分別——妄識。為什麼是虛妄分別?因為一方面顯現二取——能取、所取,一方面不外乎名言。
名言有二類,明確的與不明確的。以眾生來分別,狗、貓與人就差多了。人有認識,貓、狗有認識麼?當然有,如認識到主人回家了。又如貓嗅到了魚味即走近來,要吃。不過牠們的認識,名言的活動非常暗昧,簡單而不大清楚,所以他們雖有這認識的名言作用,卻不能清楚的表達出來。我們人就不同了,我們的認識非常清楚,名言作用很強,也能用語言表顯出來。人類的語言多複雜,什麼都能講給別人聽,使人聽了可以理解。不但是口說,也能以手勢,或面部的表情代語言。試看啞吧,不是用手勢來表顯嗎?這也是名言。名言是能表詮的,表示一種意義。凡能表示一種意義的,都是名言,不管口中所說,或是心中所想的,或是身體的一種表示。人類在進步中,中國有方塊字,外國人用拼音字。直寫橫寫,各式各樣不同,文字都與語言一樣,能表示內心認識的內容。我們的方塊字,一橫一豎的,拆開來,什麼意義都沒有,可是結合起來,能表示出具體或抽象的一切。名言——內心的、聲音的、形色的,就是這麼個東西。人類的名言作用強,所以思想、語言、文字,也特別發達;而名言的根源,是心識所有的作用。貓、狗等動物,不能說完全沒有,如在吃飯時,貓會走到身旁叫著要吃,這也是一種表示。狗見主人回家,搖尾表示歡迎。叫的聲音也有分別,有經驗的動物學家,聽得出喜歡叫聲,及忿怒的叫聲,不過沒有人類那樣的微細、複雜、清楚而已。動物中,高高低低的名言活動不同,人類也是這樣。剛生下來的小孩,什麼不懂,不會做,也知哭,吃母親餵的奶;漸漸的認識母親,及其他的人;以後會講話了,先叫爸爸、媽媽,漸漸什麼都會講了,他的心上的名言,就一天一天發達複雜起來。所以,心識的名言作用,是一切眾生所都有的,不過程度的不同而已。
要了解,我們的心識活動,是有表示作用的,稱為名言,使我們知道是什麼,其實是個符號。我們用方塊字,拼音字,各式各樣都可用以表示一切。或用聲音表示,雖隨地區、隨時代而不同,語音不同,而表示什麼,卻是一樣的。我們憑心識、語言、文字,以為這是什麼?那是什麼?以為確實是這樣,不知這是符號的世界,名言的世界。不是真實是那樣,而只是我們心識表現的法相。現二與名言,說明了虛妄分別的意義。
進一步說:「實無而現故,以是為虛妄;彼一切無義,惟計故分別。」為什麼是虛妄?『實無而現故』。實在沒有這樣的實在性,而卻有能取與所取的現起。我們的心不起則已,一起即表現為主觀與客觀,也就是內心與外境的對立。直覺到有客觀外在的東西,為內心所認識,但此能取與所取,推究起來,實際是沒有這二種對立的真實性。好像有主觀、客觀,心、境,內、外的對立,其實並不如此。如現起此二種是真實的,那就不是虛妄了。因為沒有能取、所取,對立的真實性,只是心識的表現,所以稱之為是虛妄的。
一般人的想法:客觀實在的境界,是存在於心外的,是實在。依唯識說,沒有心外獨存的實在物,只是心識的似現。那麼,能取的心識總是實在的了!不是的,如有實在的境界,也許可說實有內心,而實際並不如此,心與境是不相離的,離所取是沒有能取的。我們覺得心與境實在各別不同,所以認識到的客觀境界不離錯誤,覺得那個主觀實在的心,也不離錯誤。境不離我們的心,心也不離境,所以呈現在我們心識中的什麼客觀主觀,心境對立的,都是虛妄、顛倒、錯亂的。因為實無別體的能取、所取的對立可得,所以說『彼一切無義』。『無義』,是說沒有這能取與所取的實在的體性,或者沒有實在的外境。
然而,我們不是覺得有實在的體性嗎?這不過是我們心識的名言活動,種種的推度而已,所以說『惟計故分別』。佛法說『遍計所執性』,遍計,即以我們的分別心去作各式各樣的推度執著,覺得這是這樣,那是那樣。也就是我們不知道是虛妄現的,取著能取所取而作種種的計執,以為是實在的。如除去了我們內心的計度以外,就沒有我們所想像的一切實性了。所以一切都是無義的,惟是計度而已,所以只是『分別』。總結的說,如果這個現象界的種種,確是實在有能取、所取相對立,有客觀那個東西實在的話,就不能說一切都是虛妄分別了。現在推究起來,沒有實義,惟是我們自心,因心識表現為能取與所取,不知道這是虛妄的,所以起種種認識推度作用,以我們分別推度顯現出一切,以為是如此如此的。所以除了分別,一切不可得。換句話說,這是一意言、名言的活動,就稱之謂分別。
眾生所以有生死,由於無明,這是佛法所公認的。什麼是無明?無明是蒙昧錯誤的認識。我們對宇宙人生沒有體悟得到真理,所了解到的,都是虛妄錯誤,不實在的。由於這樣,我們常在錯亂,顛倒中,起煩惱,造業,受生死,一生一生的生死不了。所說虛妄、顛倒、錯誤的根本,究竟是什麼?唯識宗給我們指示出來:我們的無明——最根本的錯誤,就是覺到心物對立,好像心外有客觀實在的世界,離外界而有內心。錯誤由於虛妄分別,成了生死的根本。我們每個人都覺得心在內,境在外,山水在外;外物是與心無關,自己就是這樣的。大家都為無明所蔽,都有根本錯誤,所以誰也解決不了生死,誰也不得究竟解脫。
所以唯識宗要說:一切都是唯識所(表)現,惟是虛妄分別,從虛妄分別所顯現的一切。依著這樣的理解,去觀察一切唯識所現,便能斷除無明,證悟真理,解脫生死。就是大乘空宗,也還不是這樣:我們在生死輪迴中,顛倒錯亂,生死不得解脫,由於無明。什麼是無明根本?不知一切是空,而遍計執著實性的有。如能觀一切法無自性,無自性故空,就能解脫生死,啟悟真理而得涅槃。這就是說,真正的佛法,不管講空,講唯識,都是為了這個問題,都是為了要了解這生死,[A12]祛除無明而得到涅槃,成佛。佛法,有深廣的理論,但為理論而理論,真正佛法中是沒有的。現在彌勒菩薩所開示的論,是唯識大乘,所以首先說:法——生死,主要的就是虛妄分別,一般叫做妄識。妄心不起則已,起即能取所取相現,所以說: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知道惟是自心所顯,惟計故分別,所以破除遍計執,體悟法性得解脫,是唯識學的根本意趣。
上來已略說法的相,以下明法性的相。法性是要依法而說明的,所以對所說法相,再簡單敘述一下:法就是生死法;生死法是輪迴不已。生死一切法,以虛妄分別為性,所以一切唯識。本論以現二及名言——二義,說明生死以虛妄分別為性,這是法相。現在依法相而遮顯法性相,所以說:「復此法性相,無能取所取,能詮所詮別,即是真如性。」一般說,法性無相,法性有什麼相可說!這話是對的,因為說到的相,不外乎名言分別。法性那裡可以分別?心思所不及,語言所不到,所以說法性無相。可是,沒有相就不可說,不說如何能使人趣向法性?所以佛菩薩從不可說中作方便說,用不、非、無這些話來表示。或如《維摩詰經》中,維摩詰以默然不說來表示。這種方式,在我們佛法中,有人覺得是消極的,因為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不是也不是;這是空,那也是空;這不可得,那也不可得,卻不說是這樣,是那樣。因為肯定的說,就著相了,就與法性不相應,所以用一種遮遣的方法,用否定的字句來表示,這叫烘雲托月法。畫師要畫一月亮,如抅一圓圈,人家見了都說這月亮畫得不太像。如在旁畫了許多烏雲,中間留有一圓圓的地方,在這烏雲中顯出了月亮。其實他沒有畫月亮,不過是用襯托的方法表達出來,卻非常神似。佛法說真如,法性,涅槃,都是用此法的。現在所說的『此法性相』,是沒有能取、所取,沒有能詮、所詮的差別,這就是沒有『現二』——能取、所取,也沒有『名言』——能詮、所詮。上面說,生死法是虛妄分別所現起的能取、所取,似乎心境對立,這是世間法。現在法性是能取、所取不可得。上面所說虛妄分別是名言,口中說的是名言,心中思想的也是名言。名言是能表示某種意義的,所以名言必有能詮表與所詮表,但法性是超脫能詮所詮的。法性是能取、所取不可得;能詮、所詮不可得;所以說『無能取所取,能詮所詮別』。『別』字連到上面解,沒有能取、所取的差別;『無』字又連著下面解,沒有能詮、所詮的差別。能取、所取,能詮、所詮都不可得,這是法性相。
這許多名詞,大家聽了似乎很生疏,如改用我們向來慣用的話就熟悉了。如說不可思議,沒有能取、所取,所以不可思;沒有能詮、所詮,所以不可議。法性超過了能取、所取,能詮、所詮,即是真如性。
什麼是真如?真是表示它不是虛妄的,有現二就是虛妄,有能取、所取,能詮、所詮,就是虛妄。現在無能取、所取,能詮、所詮,這就是不虛妄,名為真。什麼是如?如乃如如不二,一模一樣,平等平等,沒有變異,沒有差別,名為如。如有心,有境的差別,是不如;有能詮、所詮的差別,是不如;有此、有彼,有多、有少,有這、有那,就是不如。總之,有二(落入相對界),就是不如。如真正的平等,超越相對的差別界,就是真真的如。法性沒有能取、所取,能詮、所詮的差別,所以就是真如性。真如性是法性的別名。
(二) 成立門
如上面所說的,為什麼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能成立生死的雜染,涅槃的清淨,也可說佛法全部的重要意義,都要依這樣的意義而成立。
此二頌,先成立生死是雜染,是錯亂的;次成立有染有淨,有錯亂與不錯亂。我想提起一個問題:我們所了解的一切,是否正確?我們知道的一切,連高深的哲學、科學知識在內,真能恰恰如此,與真理相契合嗎?我們自以為這樣、那樣,其實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如真能通達真理,那所作所為,都應合於真理的活動,合於真理的生活。如世間文明,真能漸進而接近真理,那世間也就不會如此:混亂,戰爭的規模越來越大,越來越厲害,什麼比原子彈更兇的還要出來,使大家過著苦惱、緊張、不得平安的生活。佛法以為,世間是苦惱不理想的,充滿矛盾鬥爭的,沒有真自由的。為什麼這樣?因為我們的認識上有錯誤,所以發而為思想,見之於行動,世間會愈搞愈糟,不能實現永久的和平。我們個人,在生死中,不得永久安樂,不自在、不得解脫;家庭、國家、國際,一切都在這樣的不理想之中。人,一切眾生,都在迷惑與錯亂之中,這就是苦迫不自在的根源。
西方有一位大哲學家說:他好像在大海邊上拾到了一小小蚌殼,他所知道的不過一點點。這位大哲學家,比別人強一些,因為他知道自己無知,知道自己懂不了多少。
人生問題的不得解決,問題在無知,在佛法名為無明。無明就是不明,沒有智慧,不能正見宇宙人生的真理。到底錯誤在什麼地方?本論說「無而現故亂,即是雜染因」。根本沒有心物的各別實性,而在我們的心識中,有二取現起,這是錯亂,就是生死雜染的因緣。雜染與惡不同,雜染是有漏的,不清淨法。善的,惡的,非善非惡的,如沒有離去顛倒錯亂,沒有斷除煩惱,不是無漏的,就是雜染。
雜染有三:1.惑雜染,2.業雜染,3.生雜染。惑雜染——惑是煩惱:是雜染、不乾淨,如布在染缸中染上了各種顏色,不再清淨潔白了。業雜染——由煩惱而起的造作——行為名為業,善業、惡業,一切有漏的業,都叫業雜染,業是要感生死果報的。生雜染——由業感到生死果報,或是人,或入地獄,或升天,種種業報,是生雜染。此煩惱,業,果報,種種不清淨的雜染法,從何根源而來?『無而現故亂』,是生起這種種雜染的原因。我們常說了生死,生死是什麼事?就是煩惱,業,果報。從那裡了起?先得知道這雜染的根源在那裡。把此錯亂的根本消除了,煩惱、業、生雜染才可以解決。
我們起貪、瞋、憍慢、貢高、嫉妒、鬥爭、障礙、殘酷心,都是雜染的;我們即是做好事,存好心,如愛心,悲憫心,或無貪心,這些善心也還是不清淨的雜染因。一般的惡心與善心,都還是雜染的。依善惡心所造出來的善業、惡業,也還是雜染。由善業、惡業所感到的果報,即使升天,也還是不清淨的有漏之法。根本原因是無而現為雜染因。行為依於思想,思想依於一般的知識。當一念心起時,現起能取與所取,有對立的傾向。這一錯亂的呈現,影響我們的認識與思想,也影響了我們的行為與成果。此乃無明,根本無明,就是我們的不明。現起的二取相,不是真實的,好像是心外有境,境外有心,心境對立,其實是不真實的錯亂。不要以為我不執著就可以,如不經正確的觀察,勘破這迷亂所在,心隨境轉,不執著也不成的。因為心起時,好像有一對立性的真實存在,有一種力量,會使你迷而更迷。非經過修持,引發真智慧,是沒有辦法改變的。
能取、所取是無而現起的,無而似乎是有,所以叫『亂』,論文舉一比喻「如現幻象等,非有而現故」來說明。佛法常說如幻如化,現在舉如幻的比喻。幻,就是魔術。魔術師變現起一隻象,根本沒有這隻象(印度時常見象,故以象做比喻),但幻現出來的,卻是一隻活生生的象。並沒有此象,可是現起的象,叫你看了活像是真象。此比喻本無能取、所取,但心識現起的二取,在我們覺得的確有能取、所取對立存在。幻象,大家也許沒有見過。但我們常見的魔術,拿一條毛巾紮成一小鼠,一跳一叫的,看的人就好像見到了真的老鼠。幻術的『非有而現』似實有,雖沒有這回事,卻有強大迷惑、欺誑的力量。虛妄分別的現起二取,實無其事,而嚴重的影響到思想上、行動上,使眾生永久流轉於雜染、苦惱中。
以下,說明非如此不可。「若無及現中,任隨一非有,則亂與不亂,染淨皆非理。」現,是明白的呈現擺在我們的面前;無,是不是實有這回事。此二——現與無,平常是合不起來的;一般以為,沒有就是沒有此事,明明白白現起,那便是有此事。假使如一般的想法,現有就是有,無就什麼都沒有,那是不對的,不能成立真妄、染淨的。虛妄分別性,說他無,不是什麼都沒有;說他現有,只是現象如此,並不說他就是真實。所以說無而是現有,現有而又是無;從現這方面講是有,從無這方面講是空。佛法中每用如幻、如化,如鏡中影,如空花等比喻,只是說明好像這樣,其實並不這樣;雖並不這樣,卻又好像是這樣。
佛法用幻、夢、化等比喻,說明無而現,現而無,無與現的統一。法——生死世間法,非如此不可。『若無及現中,任隨一非有』,就不能成立真妄與染淨。現與無,在這二義中,隨便那一方面沒有的話,那麼亂與不亂,雜染及清淨,一切都不能成立。假使說是無,無就是沒有,而不是似現,那與方廣道人一樣,也無所謂雜染了;確實是沒有,也就說不上是亂了。如果說現,現起就是這樣的實在,不是沒有的,那怎麼能說是亂?不錯亂,即符合真理,那就也不是雜染了。所以,亂與雜染,是以無而現,現而無,才能成立的。
沒有亂,就沒有不亂;沒有雜染,也就沒有清淨。依一般人的想法,似乎這是雜染,另外還有一清淨的;這是錯亂,另外有個不錯亂的,這又不對了。在現實的人生世界中,佛依現實的觀察,這是雜染與錯亂的。清淨與不亂,在虛妄分別中,是不可得的。要知道清淨依雜染而能成立,有了這不清淨的雜染,如遣除雜染法,才能有清淨法。所以如沒有雜染,清淨也不能成立。錯亂與不錯亂,也是一樣,勘破這虛妄錯亂,不再錯亂了,才是不亂,才是真如、涅槃。所以先要成立雜染法,轉去雜染而有清淨;先要成立亂,離去惑亂而顯出不亂。所以,唯識宗以虛妄分別為所依。現而無,所以是惑亂的;是惑亂,所以成為雜染的。知道是惑亂的,就能離亂而達不亂。是雜染不清淨的,才能離雜染而得清淨的。如不是無而似現,現而實無,那麼雜染與錯亂不成立,清淨與不錯亂也不能成立了。所以說:『則亂與不亂,染淨皆非理。』如雜染、清淨、錯亂、不錯亂都不成立,那一切世出世法都被破壞了。但我們是人,知道是雜染的,因而尋求清淨;知道惑亂,所以趣向不亂;知道虛妄,所以追求真理。這樣,非承認有錯亂,有雜染不可了。錯亂、雜染從何而來?就是無而現,現而無。釋迦牟尼佛開示佛法的方法論是這樣的,後代佛法的方法論,不一定這樣。有的說:眾生本有清淨的,不惑亂的,然後倒轉來說,為什麼成為雜染與惑亂,修行是返本還源,復歸於淨的。釋迦牟尼佛說法,從生死說到涅槃;從雜染說到清淨。雜染與生死惑亂,是世間現實的,這是現實人生所接觸到的。肯定了惑亂與雜染,然後從雜染到清淨,從生死到涅槃,從錯亂到不錯亂。不亂依錯亂而成立,清淨依雜染而成立;雜染與錯亂,依無而現,現而無,才能成立。所以在我們心起時,現起能取、所取,雖無而現有,似乎各立存在,是錯誤的根源,而是非如此不可的。
(三) 不一不異門
虛妄分別是現而無,無而現的。無與現——二者,是一還是異呢?一般人的想法,不是一,就是二;不是二,就是一,怎麼虛妄分別是現而又無,無而又現呢!現在說,這是不一不異的。現起能取、所取,是這個樣子,這是現有;但能取、所取,不是真實有,這就是實無。這兩者是非一非異的,所以說:「此二非即一,亦復非別異」。無與現這二義,並不等於一,不能說完全同一的;但也不能說是各別的。一就一,二就二為什麼要說不一不異?「以彼有無事,有別無別故」。因為有是現,無即不可得,有與無二義中,有有別與無別的緣故。有與無所有不同的含義在那裡?有事——現起,有能取、所取的差別相;能詮所詮的差別,宇宙人生一切差別相,都從有顯出來的。無事是不可得,是無性,無性是平等一如的,無二無別的。有事有差別,無事無差別,別與無別不同,就不能說是一了。然而,凡是現有的,就是無自性的;無,並非離有以外,別有一無性。這樣,有與無,是有差別而又無差別的。無差別,所以不能說是異。說一也不可,說異也不可,所以成立這現有與無性,是非一非異的。一般所說的性相,不一不異,也就是這樣的。不過,有的人著重於不異,有的人也著重於不一。如專重不一,那就事相與理性對立了!如專重不異——無二,那以理性說事相,又不免事理儱侗了。總之,事與理,現相與無性(無性即實性),是不一不異的。以上是法與法性的略標。
彌勒菩薩另外有一部論,名《辯中邊論(頌)》,或譯作《中邊分別論》。中道與二邊,《辯中邊論》也是從虛妄分別說起,如說:『虛妄分別有,於此二都無,此中唯有空,於彼亦有此,故說一切法,非空非不空,有無及有故,是則契中道。』[A13]《辯中邊論》的頌文與本論的意思相合。依《辯中邊論》說:虛妄分別是有的,就是現二及名言的識。在這虛妄分別性中,現起的二——能取、所取,實在是都無自性,不可得的。在虛妄分別中,都無能取所取,所以虛妄分別性中惟有空性(無性)。空無是不礙現有的,所以彼空性中也可有虛妄分別。此虛妄分別是能現的,空性是無。現起的有,與無性的空,不一不異,所以說『故說一切法,非空非不空』,這就是中道了。
乙 廣釋
1 辨生死
(一) 標列
從此以下,對法與生死,法性與涅槃——兩方面,作詳細的解說。先辨生死,也就是法的分別。標列,是把要說的內容,總括的標列出來。
有六種相,或可說從六方面,對於一切生死法,為悟入的無上方便。說到悟入,中國學佛的人,開口是開悟,閉口也是開悟,悟是悟入真如的意義。這裡也說悟入,意義稍有不同。從理解法開始;理解以後,深深的思惟法;進一步從修持中通達究竟。所以「悟入」不單是開悟,是經聞、思、修而到達證見的。
本論以「六」種「相」說明此法,是通達法的「無上」方便。六種相:1.「相」;2.「成立」;3.「非一非異」;4.「所依共」;5.所依「不共」;6.「悟入能所取,現似而非有」。簡略的說:1.相,是法相,如上頌說:『此中法相者,謂虛妄分別,現二及名言。實無而現故,以是為虛妄;彼一切無義,惟計故分別。』2.成立,如上頌說:『無而現故亂,即是雜染因;如現幻象等,非有而現故。若無及現中,任隨一非有,則亂與不亂,染淨皆非理。』3.非一非異,如上頌說:『此二非即一,亦復非別異;以彼有無事,有別無別故。』4.所依共;5.所依不共。所依,指生死流轉,虛妄分別法所依。所依法中有共的,是眾生彼此間所共同的,如所住的世界(地球),是人與人,人與畜生等所共同的。不共,如一個人,一個螞蟻,都有個體,維持各自的生存。所依,有此共與不共二種。6.悟入相——『悟入能所取,現似而非有』。對識現起的能取、所取,不執著為實有,不執為心、物別體,悟入是現似而其實非有的。悟入一切法唯識所現,是修觀悟入的必要勝解,這是六相中最重要的部分。
(二) 別釋
(1) 略指前三
分別的解釋六相中,第一相;第二成立;第三非一非異,這三相都已在略標中說過了。
(2) 所依共與不共
現在從所依說起。什麼是所依?「諸於何流轉,說彼為所依?謂情界器界。」這是所依的解說。諸,與『凡』字差不多。凡是於什麼流轉的,在什麼處流轉的,依什麼法而流轉的,就說他是所依。流轉,或譯作輪迴。我們可以水的流動為比喻,如水流入了漩渦中,轉來轉去,轉不出去,一直在這圈子裡面轉動,這就是流轉。眾生在生死中,也是這樣,升到天上,由天上又入人間,人間再入地獄,地獄出來到畜生,畜生又到地獄,地獄又到人間,儘管轉來轉去,卻一直在生死中,因此稱生死輪迴為流轉。眾生無始以來,死了又生,生了又死,生死不已的是流轉,到底依什麼而流轉?流轉的所依法,是『情界、器界』,情界與器界,是流轉的所依。
什麼是情界、器界?界是界別,有界限的,彼此差別的。佛法總說二種界:一、有情界,二、器界。有情是有情愛的,有情識的,如人、畜生、天、地獄、餓鬼這五類都是有情界,都是有生命的,有心識作用的。古譯眾生;新譯為有情,是有心識作用,情愛活動的生命體。有情分五類,名為五趣,或分六趣(六道),在天、人、地獄、畜生、餓鬼外,更立阿修羅為一趣。
什麼是器界?器是器皿,是能容受物品的。現在所說的器界,如地球、星球等,是人類等所住的,所以地球等屬於器界。佛法中所說的器界,有無量的大千世界,中千世界,小千世界。一小千世界,有四大部洲,八中洲;我們所住的,是南閻浮洲,屬於器界。簡單說,人類是有情界,動物等也是有情界。山、河、大地、草、木、叢林,這都是器界。器界中,例如我們所住的世界,在地上名五趣雜居地——地獄、畜生、餓鬼、人、天,都是的。向上還有空居的天;人天都有淫欲,所以名為欲界。欲界以上有色界,無色界,都是天趣。欲界、色界、無色界,總名為三界。
論有情,不出於五趣;論器界,不出於三界(九地)。生死流轉的所依,以人類來說,身心是所依;我們住在這地球、山上、海裡,也是我們的所依。
現在先說器界所依,「器界即為共」,器世界是共的所依。這地球是誰的?不能說是個人的,是全人類(及畜生等)所共的。或者說,如空氣,如大水,這都是共的。共是共同的,佛法說共業所感,就是大家的業共同所感到的。以唯識來講,是唯心所現的。在我們心識中,現起來的時候,就現有內而身心,外有器界的相,各自各的顯現出來,所以說唯識所現。以人類來說,每人都從自心識中現起這器界相,所現的器界相,在我、你、他間,都有一個共同性:我現起這樣的相,人人都現起這樣的相,器界相現似共同性,不以個人的心識而有所改變,所以被想像為有一客觀實在的物質世界。《成唯識論》舉燈光的比喻:在這房子裡點一盞燈,光由此燈放出,一燈放一光;如房內又有一盞燈,就又有一光;或有幾十盞燈,幾百盞燈,就放射幾十幾百光明。這幾十、幾百盞的燈光,綜合融和,現出一片光明,這一光明,誰能分出此光彼光呢!而事實上,各各燈放各各燈的光明,雖綜合如一大光明,而仍是屬於各各燈的。如這盞燈熄了,這盞燈的光明就不見了,但大家所見的,還是一片光明,並不因一燈光明的熄滅而不見。這比喻說明了,我們所依住的器世界,器界的存在也是這樣的。心識所現起的器界相,是各人心識所各別顯現的。由於心識所現的器界相,彼此間有共同性,大家都見到同一的器界。見到的是同樣的,好像與我們的心識是沒有關係,其實是我們各各所變現的。是各人各各變現的,那麼這個人死了,他所現起的器世界,應該就不見了,可是大家還覺得是同樣的世界。一人死了,多人死了(又有人生了),這地球還是地球,這正如一燈息了,幾盞燈息了,還是見到一大光明一樣。器世界的共,是「如共同所了」。大家所了解的器界,一模一樣,因此這一種所依,稱之謂共。
如以五趣生死來說,五趣有情所見的器世界,不是一致的。你、我、他,都是人,人類所見的世界,是一樣的。假使有人所見不同的話,那是病態,器官有病,神經失常,心理變態了。但人以外,還有畜生、餓鬼、天。人類所見的人世界,雖然都是一模一樣,但這個器世界,在餓鬼、天、畜生來看,就與我們有點不一樣了。如我們常見紅花、黃花,多采多姿的花,有些動物,如牛,所見只是灰色的。如牛與牛能互相交換意見,那麼,一定以為這世界是灰色一片了。又如人世界所見到的水,水是人類器界所共的,可是餓鬼所見的,是火焰、膿血。餓鬼不見清水,在人來說是錯了,但餓鬼與餓鬼間,有他們的共同了解,都說是膿血、火焰,怎能說他是顛倒?
魚類所見又不同,魚游在水裡,正像人在空氣中一樣,若無其事。如人在空氣中,魚游在水中也是這樣。魚類住在水中,有對水的不同感覺,這是魚的器界。如果是天的話,所見的是七寶莊嚴,這就大不同了。所以器界被稱為共,是共業所感,共同所了。但約眾生的類別不同來說,是隨類而所見不同的。
現在來說有情界所依。「有情界」,「有」是「共」的,也「有」種種「不共」的;共有種種,不共也有種種。例如每個人,都保持個體生命的延續,各各的不同活動,各各的不同思想,都獨立的存在與發展,這是不共的。可是有情與有情,彼此間也有種種關係。如人與人,人與畜生,畜生與畜生,彼此間都有相互關係。這種共同關係,就是共。所以器界——山、河、大地、草、木、叢林,都是共的。以有情界來說,就有共與不共的。《成唯識論》也說到共與不共,但所說的意義,有些不同。總之,有情所有的個體活動,是不共的;而有情與有情,彼此間結成共同關係,就是共。『有情界有共,復有諸不共』,這二句是總標,下面分別的說明。先說所依有情界的八種共。
頌中先舉八事,次說共的意義,就是末二句:『由更互增上,互為因故共。』這是通於八事的,所以先解說後二句。共的意義,是更互增上,及互為因。什麼是更互增上?增上,是有力的。這個對於那個,能給與一種影響,給與一種力量,這就叫增上。更互是展轉的意義,如你對我,我對你,彼此間能互相給與一種力量,這就是更互增上。什麼是互為因?增上也可說是因,但約疏遠的說,因是比較親近的。佛法說因果,如甲給予乙以一種力量,能使乙生起,甲就是乙的因;因力,也有相互的關係。由於增上及因的展轉相關,所以形成有情界的共同關係。例如我罵你一句,這句話就是一種力量,刺激了你,使你聽了,立刻臉色變青,有的兩腳亂跳;再不忍,拳一伸,就打起來了。你打我,也許我也打你,結成了彼此間的嚴重關係,可能一直影響下去。不但是人,人與畜生,畜生與畜生,眾生與眾生間,都有一種相互的影響力,所以互相為因,也互相為果,這就是共的意義。
八種共中,一、「托胎生」:新生命的開始,叫生。以人來說,是父母和合,父精母血,結合而開始一新生命的活動,名為生。佛法說眾生有四種生:胎生、卵生、濕生、化生。化生,新生命的開始,全依業力而生起,沒有與其他有情的共同關係。但人及猴、牛等高等動物,都是胎生的;雞鴨等鳥類,是卵生的;其他先生一卵子,經一次、二次的變化,才成為成蟲,這一類,稱為濕生。胎、卵、濕生,就依賴其他的有情而生起。
佛法雖說四生,主要為人類說法,所以以人的胎生來說。一個人要出生,要具備三方面的事情:要有父親;要有母親;在父母和合,父精母血結合時,另有有情自己的業力引發,識來入胎。這是說,在父精母血正結合的時候,一念識依托而起,成為一新的生命開始。這樣,胎生要有父、母,要依賴父母間的增上力。所以這樣的生命開始——『托胎生』是有情所依的共事。
二、「名言」,這裡的名言,指我們的語言、文字而說。不管造的文字,怎樣合理,寫的怎樣好看,如只是自己了解,別人都不識,這失去了名言的作用,不能有所表示。如語言的音聲流變,彼此間完全不能了解,也不能成為語言。要知道,語言也好,文字也好,都成立於人與人間,由於彼此互相了解,漸成為共同承認,共同應用的名言。如語言,一地區有一地區的語言,一時代有一時代的語言,在這同一地區,同一時間中,人與人間所說的,大家習俗相傳,共同承認、了解這句話;你說我也懂,我說你也懂,成為一種表示意義的語言。語言——名言,是表達我心裡所了解的,覺到什麼,就說出來使你了解。這句話表示的意義,彼此間有共同感,所以能互相溝通感情,傳達種種知識,可見語言——名言是共的。文字也是如此,不是聖人造好一批字,讓大家去使用。文字是漸漸傳出,孳生而日漸增多起來。文字的意義,大家公認了,在人類界應用起來。文字是不斷演變的,字形與意義都在演變中。有時誤寫或誤解了,習俗以訛傳訛,被大家誤認了,還是一樣用。錯就錯了,只要大家公認就得。所以文字——名言,是有情界所共依的。古代文字,都出於人的偶然應用,漸被大眾所接受。近代文明,或新發現一種元素,成立一種事實,都給以一個名詞,後人照著使用,這名詞就為大家所通用了。總之,名言要彼此間共同了解,承認,這不管中國、外國、古代、現在,都是一樣。名言是成立於有情間的,所以是共的。
三、「攝受」:這是組織,也是領導。如老師教學,許多學生來跟他學,老師攝受學生,形成師生關係,這就是攝受。在佛法中,老師攝受弟子,是攝受的一種。如家庭,有家長領導,成為一個家庭。不論人少人多,在社會中,每一社團,都有領導者在攝受。國家,佛教的僧團,都是一樣。這是多數人能集合起來,中間有一種向心力——攝受的力量,使大家能聯結於同一範圍之內。徹底的說起來,畜生間也有攝受的。我在四川看到,老猴子在前來了,母猴、小猴子就跟著來。凡是群居的有情,都有攝受力,建立起彼此間的集體關係。這當然是有情界的共。
四、「治罰」:是攝受,那就不是個人,而是彼此間的組合了。不管這組合是寬鬆的,或嚴密的,既是組織,為了維持此團體的健全,發展,不論大小,都會有成規。所以有句話說:家有家法,校有校規,國有國法。如組織內的成員,所作所為而可能障礙破壞此組織,那就要受到組織的制裁——治罰。以國家說,即是法律,以法律來處罰。在佛教內,出家以後,加入僧團,成為僧團的一員。在僧團內,受到佛制戒律——學處的約束。如違犯了,就要受到僧團的治罰。有了攝受,就有治罰。家有家法,學校中有校規,宗教有教規,國家有法律;現在成立的世界性組織,國與國之間的聯合組織,也就有國際的制裁。這是有情界的共同。
五、「饒益」,六、「違害」:這二事,是相反的。什麼是饒益?能給他一種利益,使他得到好處,是饒益。什麼是違害?能夠給他一種損害,使他感到苦惱,是違害。舉例說:別人經濟有困難的時候,能夠幫助他,或救濟他,就是饒益。如賴了他的錢,或想盡不正當辦法以取得別人的財物,這就是違害。饒益與違害,都建立在有情的共同關係上。凡是對他有利的,或是物質上的,或是精神上的,或是知識上的,或使他的身心健康,人格進步,只要是能使他得到利益的,這一切都是饒益。相反的,凡是使他困難的,引他墮落的,或殺他,打他,騙他,謗他,只要是使他受到損害的,一切都是違害。
七、「功德」,八、「過失」:這又是相反的。過失,不好的事情,錯了就有罪過。反之,有了好的事情,有功可得,就名為功德。功德與過失,都是依有情與有情間的共同關係而成立的。什麼是功德?如布施,或供養三寶,或救濟貧窮,或辦理社會文化事業,這都是功德。或說在家裡孝養父母,受持淨戒,這些好事,都是功德。相反的就是過失,如不孝父母,刻薄剝削貧人等。
那麼,這饒益與違害,功德與過失,有什麼不同?饒益與違害,是約對他的意義上說的。使他得到好處,使他得到損害,是饒益與違害。如約自己說:做了好的事情,自己可得到功德;做了不好的,自己就有了過失。功德與過失,能使自己得到幸福與苦難的結果。饒益與違害,功德與過失,雖有約對他說,約自己說的不同,總之都是建立在有情與有情的共同關係上的。如果離開了其他有情,專講個人的話,這功德與過失很難講。一個人關起門來做,沒有共同關係,沒有共的意義,這功德與過失亦建立不起來。所以在佛法之中,說的好事,如不殺、不盜、不淫、不妄語等,那都是與有情有關係的。說不好的:如殺、盜、淫、妄語,種種都是與有情有關係的。
上說八事,在有情彼此之間,都有「互」相「增上」,「互」相「為因」的力量,造成有情與有情的「共」同關係。如托胎生,在人類,構成了宗族生命的延續。名言,促成人類的感情與知識,相互交流。以此而攝受成為群體,有家庭、社會、國家等。為了維持團體,所以有法制治罰。彼此間有利有害;也就有功德與過失。這一切,成立於有情與有情的共同關係上,所以說是所依共。
有情界的不共所依,有九種,多數是佛教的術語。
一、「依」,依是依止。有情自體的依止,是業力所感的果報識,也是持有一切種子的種子識,形成有情的生命主體。依唯識學說,阿賴耶識就是依。《攝大乘論》中,第八阿賴耶識,名為所知依,是一切法的所依止性。本論沒有明白說到七識、八識,但也提到一切種。關於心識,現在簡單的說一下。大乘唯識學說,就我們的心識作用分別起來,是前六識及第七、第八識。前六識是: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是大家所容易了解的。如我的眼看到了什麼色——形色、顯色,引起的認識作用,就是眼識。耳根聽到聲音,引起的了別作用,能了解這聲音的,就是耳識。鼻識了別香臭;舌識了別滋味。身識是身體接觸到物體,感覺到硬、軟、熱、冷等,能夠了別到這是什麼,這就是身識。意識是憶念過去,想像未來,或了別現在;不只了別具體事相,還能推究法與法間的關係,法則義理等,都是意識的作用。這六種識,從小乘到大乘,是佛法所共說的。
大乘唯識學,更說到二類很微細的識,依現在的知識來說,是屬於下意識或潛意識的。在自己能感覺得到的心理活動——六識以外,還有微細潛在而不易覺察的。二種細識中,第七識名末那識,是深細的自我執著,直覺得有自己存在。最深細的自我覺了,就是第七識。第八識名阿賴耶識,一切種子依阿賴耶識而存在,依阿賴耶識而顯現。從阿賴耶識所有種子而顯現的,是器界及一切識,所以成為一切法的依住。阿賴耶的意義是藏,如庫藏一樣,有東西就放進去,要用就向裡面拿。所有一切的認識,都留下潛能,藏在裡面,有緣再顯發出來。藏入又發現出來,成為一切意識一切法的根源,所以名為阿賴耶識。
依唯識學說,依是阿賴耶識,是業力所感的果報識,現起一切的種子識,所知一切法的依住處,所以名所知依。不過照中國一般所了解的,唯識學一定說七識、八識;其實不一定如此。在印度,唯識有二大派:一派名隨教行派,就是依經文怎麼說,就怎麼說;這依經說的一派,都是立第七識與第八識的。另一派名隨理行派:以為經文所說,每有隨機方便,不了義說。隨理行派以理為宗,如世親菩薩門下的陳那菩薩,是『因明』——佛教論理學的權威;陳那的弟子名法稱。這一派說唯識,不立七識、八識,也還是一樣的唯識學。不過在中國,這一派沒有傳來。如立第七識、第八識,依一切種、果報阿賴耶識為『依』;如不立第七識、第八識,那就依異熟——果報意識為依。在部派中,如說一切有部,立『命根』為有情依。
二、「諸了別」:了是明了,別是區別,了別是我們有認識作用的那個識的作用。為何名諸了別?了別識不止一種,如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這六識就是六種了別。立八識,七識與八識也是有了別作用的,不過阿賴耶識重在「依」,前六識的了別作用強,所以了別屬前六識。心識的了別作用,都是不共的。我的意識不是你的意識,你的意識不是我的意識,眼識等也如此,彼此間各各不同,所以六識了別,是有情界各各不共的。
三、「苦」,四、「樂」:苦與樂,是情緒上的一種感受,受蘊所攝,是內心的情緒作用。我感覺到苦痛,別人不一定感到苦痛;我感到快樂,別人也不一定在快樂。如到了八月中秋,明月圓滿的時候,大家去賞月,有人看到月亮,歡喜極了,又亮、又圓,心裡說不出的歡喜。但有的卻對著月亮,在淌眼淚,心裡難過得很。觸對境界,各人的感受不同,情緒不同。看到月亮時,內心引生的苦樂,是有情彼此所不共的。又如上山,自己不想上山去,父母或師長的命令——『去!非去不可!』不去不成,只好上山去,一面走,一面心裡不歡喜,滿心不快活。如自己要去上山,越走越有興趣,即使腿酸,心裡還是歡喜的。同樣的環境,同樣的了解,但所得的苦與樂,彼此間是不相同的。從業感得苦果,或得福樂的果報,在有情間也是不共的。
五、「業」:業是什麼意思?業就是事業,作事。不過佛法裡所說的作業,範圍比較大:身體所作的是身業,口說的是語業(寫出文章來,也是業),內心的動作是意業。總之,身心的一切動作,都是業。通泛的說,業與其他有情相關,但這裡所說的是:自己怎麼做了,引起一種力量,能影響自己——現在或未來,受苦或受樂;這種造作的力量,就是業。如布施、持戒、忍辱等,凡作善事,當下留下善的力量,潛藏在自己身心內,這就是善業。殺生等不善業,也是這樣。身語意三業,是各人自己造作的;留下的業力,也是你是你的,我是我的,各各不同。有情所造的業,是彼此不共的。
六、「死」,七、「生」:各人生,各人死,生死是各人自己的事情。向來說,真正無常到了,到了要死的時候,什麼人都代替不了你。自生自死,是各人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所以是不共的。
八、「繫縛」,九、「解脫」:什麼是繫縛?繫縛如被繩索捆縛住了;繫縛是解脫的反面,解脫如把繩結解開脫下一樣。
如人生不自在,受束縛而不得自由,有一種力量把我束縛住了。在種種束縛之中,要生出來,就不能不生;生了以後,就受制約,受支配,終於又不得不死。如生在人中,就是一個人;當然人的能力有大小,知識有強弱,境遇有順逆,可是總有個限度,怎麼也超不過這人的限度。人生出來以後,就有一期的延續,經過老、病階段,最後還是不能不死。死了以後還要生,永久是個生了又死,死了又生的局面,這就是繫縛。被什麼束縛住了?還是自己束縛自己,自己的迷妄,自己的煩惱,自己的錯誤行為,自己繫縛自己而不得解脫。
解脫也是自己的事,誰也不能使你得到解脫。所以《楞嚴經》中說:佛的堂弟阿難說:我是佛的堂弟,佛很喜歡我,總想佛能幫助我解脫,可是事實上卻不可能。所以學佛的人,向來有兩句話:『各人吃飯各人飽,各人生死各人了。』繫縛生死是自己的事,解脫涅槃也是自己的事,都屬於有情的不共。
依與了別,是有情自己的心識問題。苦、樂,是情感的。造了業,所以有死,有生,或繫縛而生死不了,或解脫而證得涅槃。這「九」事是「不共」的,所以「名不共所依」。
(3) 悟入二取似現非有
六相中第六,悟入二取似現非有,為說明生死法為唯識所現的重要部分,共有六頌,次第的加以解說。先明所依共的不離內識:『共現外所取,實即能取識』等,是約共所依說。共是山、河、大地,草、木、叢林,星球,一般人所認定的客觀物質世界;還有有情不共中的共,如胎生等八類,那主要是人類社會文明的事情。
以唯識學來說,『共現外所取,實即能取識』。山、河、大地,草、木、叢林,種種星球,宇宙間的無邊世界,這一切所依共的器世界,是有情內識共同所現起的。依小乘說,是共業所起的;依唯識說,是心識中業力所現起的。有情與有情間,「現」起「共」同相,「外」在相,成為心識「所取」的外境,覺得有一心外存在的世界。一般人都覺得這是在我們心以外的,所以說唯識不容易理解;如說這是在外的物質世界,大家都覺得是對的,因為每個人都是感覺到這樣的。可是,依唯識說,這是「實即能取識」。一般所感覺到的外在境界,實在是我能取心識上所現的境界。換言之,所取的外境,實際是我們能取心識所表現的,就是我們的心識。
明明有所取的外境,為什麼說就是內識呢?因為「以離其內識,外境義非有」。我們所見到的,聽到的,我們所了解的所謂器世界,好像是在心外的,其實如離開了我們的內識,沒有內識的活動作用,那外面所取的境界,就不可能成立。換言之,我們所以知道有這客觀存在的器界,因為有心識作用而發現出來,如沒有心識,根本不知道有什麼外界的存在,所以說,離去了內識,外在境義是沒有的。
彌勒的唯識學,是建立在「認識論」上的。譬如說:我們所認識的什麼,不是直接得到那東西,是心識上現起的所取影像,這影像並沒有離開了自己的心識。例如顏色,紅的是紅的,黃的是黃的,以為確有紅、黃等色彩在外面。其實紅的、黃的,都是我們的眼根,引起眼識所現的。由於人類眼根的共同性,引起眼識所現,也有共同性;我們就以為事物的本身,就是這樣紅的、黃的。關於外境不離內識的唯識論,彌勒、無著、世親等菩薩,都有嚴密的論證。本論下文也有很好的說明。但不要誤會,現起所有的外境,唯識學並沒有否定他,只是說這是不離心識而存在的。
器界等外境,是不離內識而存在的,這是唯識的定義。一般人總覺得:既如此,為什麼你看到紅的,我也看到紅的?不能由個人主觀、片面的來決定,所以是客觀存在的。即使你不知道,沒有見到,大家也還見到是紅的。為了解釋這一疑問,所以說「是共同性故」。共同,是我的心識現起來的印象如此,你的心識所現起來的印象也如此,大家現起來的印象都是這樣,有一致的共同性,所以覺到不因個人的心識而改變,這才誤解為客觀實在的外界。
因為你是個人,我也是個人,中國與外國人都差不多,看起來樣子不同一點,其實是差不多的。我們的眼睛有共同性,也不是一切有情共同的。人與人之間有共同性,畜生中一類一類都有其共同性,鬼與鬼,天與天,都有其同一類的共同性。所以同類共見的,似乎確實如此的器界,在不同類的有情中,因不同的識類而器界相有所變化了。共同性的隨類而不同,也可以說明外所取非實的意義。
上文說:所依共的,是山、河、大地,草、木、叢林,星球等器界;所依不共的,是有情界。有情界中,有共義的,是托胎生等八類;不共的是依,諸了別,繫縛,解脫等九類。器界及有情界的共義,能為其他的有情所了別,是唯識所現,已如上說。「餘」如有情「不共」的心「識」,也能「為」其他有情所取,成為他有情的「所取」「義」——境。他人的心,被別人知道如何如何,他心就成為所取的境界——義就是境界義。不共而成為所取的,不只是「他心」,如他有情的生與死,煩惱的繫縛,煩惱的解脫,苦與樂等,都可以為他有情所取。為所取的內容不少,所以說『為所取等義,謂他心等法』。謂他心,是別人的心。有情的心,是各各不共的。我知道你的心,或你知道我的心,難道我的心,成為你心識上的境界嗎?又如意識能知道眼識,耳識,鼻識,六識是不同的心識作用,也不能說眼識,耳識,鼻識等,就是意識所取的內容。以心知心——甲有情知乙有情心,或意識知眼識,這能說唯是內識所現嗎?這一問題,依大乘唯識學說:每一有情,都有他的心識活動。說唯是有情各各有識,而在各人內心有所了別時,都是自識所見的,所以是唯識的。進一步說,他有情心,不是直知他心,而是在自己心中,現起他心的活動情形。所以知他心,是在自己的心識上,現起他人的心象,自心所能取的,就是自心所現的,所以知他心等是唯識的。
上面說明了所依共與所依不共的,不離內識,都是識所現的,所以生死一切法唯識。但所說唯識,不是唯一識所現,而是種種心識的種種現起,所以又說此二頌。現在先說明二個名詞:『等引』、『非等引』。一、等引,印度梵語是三摩呬多,譯義為等引。等是平等,引是前後的引續,引發功德;等引是殊勝的定。說到定,梵語名三摩地,簡譯為三昧,意義是等持。什麼叫平等?原來,一般的心是不平等的、不平衡的。心是散亂的,妄想紛飛;修定是精神集中,繫念一境以息除妄念。但心是不平等的,平常是散亂,要他不散而歸於一,又易於昏沈,什麼都不解了,進一步就是睡眠。如將心提起,心又向上飛揚——掉舉。不是掉舉,就是昏沈;不是偏於這邊,就是偏於那邊。不能保持心的平等安和,就不能得定。學佛而要修定的,要修習到內心平等,不散亂,也不昏沈;不起種種分別,卻又明明白白,這就是平等持心的等持。由於心的定——等持,引起平等的前後延續,引發定中的種種功德,所以名為等引。靜慮(四禪)、等至(八定)、等持(三三摩地)、解脫(八解脫),這些勝定,都名為三摩呬多——等引。二、非等引,即一般的心,或是昏昧睡眠,或是散亂、掉舉,凡沒有達到等引境地的,都名非等引。唯識,不是一識所現的,不但自心與他心不同,眼識等與意識不同;在意識中,定心也與散心不同,不同心識上各現所取,所以一切是唯識。
現在來銷釋頌文。「諸能取識前,更互非境故」,能取心如上說,自心與他心,眼識等與意識,等引心與非等引心,是各各不同的。如等引的能取識現起的境界,在定心中,定心所取的境界,與非等引能取的境界——散心分別所取的境界,是彼此不同的。在定心不取散心的境界,散心也不取定心的境界。所以說等引境、非等引境在不同的能取識前,彼此間是互不為境的。換言之,散境是散心的境,定境是定心的境,彼此不同的。例如我們的臂上,用針刺一下,一般人會覺得很痛,那是散心分別所取的境。如這人受了催眠,或是入了定,那針刺下去就不覺得痛,那是催眠狀態的心境,這可見各各取境不同了。
再分別來說,等引的境,與非等引的境,是怎樣的唯心所現?「於非等引時」,也就是散心分別的時候,所取境是「自分別現」的。自己分別心所現起的,是分別心所知道的境界。分別心所取的,離了分別心所現的境界,那就沒有了。換言之,一切分別心所取的,不離分別心所現,這是說非等引境是唯識所現的。
上面說到,四禪是等引,八等至、三三摩地、八解脫也是等引。等引有種種,所以說「諸等引」。通俗的說,種種等引,就是種種定。定境與散心境是不同的,在諸等引心前,所取的是「三摩地行境」。三摩地——等持所行境,就是定心所行的境界。定心所行的境界,與散心境不同,是從定心所現的,現起彼定心的影像。定心所現起的影像,如明鏡當前,現起種種影像;影像,專指定心所現境說。現在舉一個例子來說:有大乘經,名《般舟三昧經》,這是一心專念阿彌陀佛的法門。念,是心繫一境;念佛,這裡是專念阿彌陀佛,不是稱名。專心繫念阿彌陀佛相,念到般舟三昧成就時,十方一切佛現在前(所以名般舟三昧,般舟是在前立的意義),明白的見到,如夜晚見天空中的繁星一樣。這不是開眼所見,而是定心所現的境界。依經中說,不但見佛,也與佛問答,他說:應發願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後來,得般舟三昧的,就於定中觀察自己並沒有到西方去,阿彌陀佛也並沒有來,自己所見所聞的,只是唯心所現。我舉這個例子,最容易明白。修定的,或修般舟三昧,念阿彌陀佛的,初修習時,繫念的相現起,起初相是不分明的,動搖的,那是因為心不定;等到你心定了,眼睛也不再動的時候,相也明顯、不動了。如阿彌陀佛,『相好光明無等倫,白毫宛轉五須彌,紺目澄清四大海……』。這境界太廣大了,初學不易成就,可觀阿彌陀佛像。如佛像——紫金色,白毫相等,一一分明,能放光,會說話,那是已到達定境。
佛法中有不淨觀,靜觀死屍的相,慢慢變色,青瘀,腐化,流膿血,末後僅存白骨。像這種不淨相,如修習到不淨相現前,清清楚楚的見到相,甚至於見到處處是不淨相。這就是依不淨觀而得定。
凡定心成就,都會現起定境(隨定的差別而不同),名為影像。佛在《解深密經》中,給彌勒菩薩說的極清楚:『由彼影像唯是識故。善男子!我說識所緣,唯識所現故。……此中無有少法,能見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時,即有如是影像顯現。……如是此心生時,相似有異三摩地所行影像顯現。』[A15]所以諸等引前所現的,都是三摩地行境,「現彼影像故」。
定心所現境,是確實有作用的,如修得火光三昧,望去會有一片火光。修水三昧成就的,別人到他住處,會見到一房子的水。這種境界,都是三摩地行境,是從定心所現的影像。
散心分別的人,要使他知道唯心所現,好像很難,要用種種推理去了解。如修禪定而有成就的,觀什麼能在觀心上現前。如修青一切處,見一切都是青的;黃一切處,見一切都是黃的。成就禪定的,容易悟入一切境界唯心所現,以一切是隨心而轉的。如禪定力深,心力強,更容易悟解此義。唯識學成立唯心所現的理證中,就有以瑜伽師修行境界隨心而轉,來證明唯心所現的。唯識學,不是為了學理,而是佛弟子的修習定、慧,從經驗中發現來說明的。一切所取境,唯是心識所現,為了說明此理,所以特別以等引、非等引境界,來說明都是唯識所現。上來所說生死依止的共與不共,說明所取的境,唯識所現,所以所取境義,是非有,不可得的。現在要進一步說,能取也不可得,如頌所說:
一切境界都是唯心所現的,一切境界離心不可得;一切境界不可得,那就唯是心識了,這個心總是實有的了!然依唯識說,『以所取若無,亦無似能取』。「所取」的境如不可得,「能取」識也就不可得了。一切境界,唯識所現,為什麼沒有所取境,能取心也不可得呢?其實,心與境,從來是不能分離而有的。要知道心識起來時,心裡決定現起那境像,心識是不可能沒有認識對象的。所以平常說我們什麼都不想,這話是不通的。因為有心必有境像,覺得什麼都不想,這什麼都沒有,就是心的境像了。否則,就是昏睡,分別心也不起了。換言之,有能取,一定有所取;如沒有所取,那一定沒有能取。所以說,心境從來是不能分離而有的。佛法中,小乘也是這樣說的。當境界生起,一定有心緣於境界的;心生起時,境界是心的緣——所緣緣。所以,心與境,要起就一起起,不起就都不起。若依中觀家說:心境是因緣所生的,也是『離心無境,離境無心』的。唯識學在方法上,有他的不同處。先說以虛妄分別有,有能取識,所取依能取而現,所以所取境不可得。進一步說,如沒有所取的境,能取心也不可得。所以說:「由此亦成立,無似能所取。」如沒有似所取,也就沒有似能取,能取、所取,都只是虛妄顯現。
空宗與唯識宗,有一根本不同處。唯識學一定要這麼說:所取的境界不可得,因為一切都是內識所現的;有識無境(塵),正是唯識學的特色。然進一步說,如境界非實有,能取也不可得,這就進入能取、所取都不可得,顯示無二、無別的真如法性。這一層次,真諦三藏解說為方便唯識與真實唯識。空宗依因緣所生法顯平等空性:心是因緣所生,境也是因緣所生;如說空,心也空,境也空;如說有,心也有,境也有,保持心境同等的立場。可以說,這是菩薩們說法的方式不同,雖在勝義中,心境並冥,都不可得,而在世俗安立中,或出發於境依心立,或出發於心境更互緣起而有,引出宗派的各別。唯識學出發於依識有境的立場,所以說境空心有。到了能取所取都不可得時,也是說識寂、識不起、識不現,卻不說心是空的。如說境空故心也空,就覺得這是惡取空,因為不能成立一切法了。
唯識宗成立唯識的層次,也就是修唯識觀的次第,達到無二無別的,平等真如法性。彌勒菩薩在《辯中邊論(頌)》中,說得還要清楚,如說:『依識有所得,境無所得生。』[A16]那是說,由於虛妄分別識有,所以知道境是不可得的。『依境無所得,識無所得生』[A17]:那是說,由於境不可得,所以識也不可得了。『由識有得性,亦成無所得,故知二有得,無得性平等』[A18]:心不可得,境不可得,似有能取所取——心境二者,在無得平等性中,是無二無別的。上面所說的,就是悟入虛妄分別無相的方便。《楞伽經》立四種禪,也是這一意義。四種禪中,第一名愚夫所行禪;這是外道、小乘的禪觀。第二名觀察義禪,就是觀一切境相(義)不可得。如觀境不可得,心也不可得,現起平等空性相,是第三緣真如禪。因緣真如空無性相,有空相在,還不是真知真如,等到空相也不起了,超越能所一切相,才是真實悟入真如,就是第四如來禪。凡是說唯心(識)的,從初修到悟入,都有這樣層次的。
這裡引起一問題,既然所取不可得,故能取也不可得,心境都非實有,為什麼眾生生出來就有心識作用,而且有心同時就有境,永久是心境相對而起呢?依佛法說,「然由無始來,等起而成立」。先後引起,名為等起。先如此,後如此,如生死不得解脫,以後還是如此,這名為等起。我們前念起時,有心也有境,後念起時,還是有心、有境;死了以後再生時,還是有心、有境。永久是有心、有境。所以說,從無始以來,一向如此。心生時,自然而然的,似現能所二取,是由無始以來就這樣的。佛說無始以來,始是開始,佛不是說最初如此。生活在虛妄分別之中,生活在一個時間觀念中。我現在這樣,前生還是這樣,前前生還是這樣。起初為什麼會這樣?佛不說最初是怎樣的,因為在時間觀念中,求開始是不可得的。所以論到最初,釋迦牟尼佛是『無記』,不加答覆的。無始以來,一向如此。現在應把握現實,去解決生死問題。如說最初如何如何,那是神教而不是佛法了。為什麼我們現起能取所取?簡單說:無始以來一向如此,一向是不起則已,起則有心、有境,前後等起相續,所以現在也是如此。
我們心起時,有能取、所取,有心、有境,一向如此,怎麼知道「二取悉非有」呢?心起時,就有所取相現,由於不知境依心生,不知唯識所現,在能取所取關涉時,認為是心外有境的,起種種執著——遍計所執性。分別執著時,留下一種力量,就是能取、所取的潛能——遍計所執種子。這是從執著心外有境而來的,所以能取、所取種子,依緣而現起時,能取心中就有所取相現。這樣的依現起而執著,依執著而薰習,引起後後的現行,從無始來一直到現在,生死輪迴,永久如此如此。既是如此,解悟二取的非實有的道理,也能「善(巧)成立」了。因為我們心起時覺得這能取、所取是各別的實有性,所以會薰習為種子。雖然虛妄現起,卻好像心、境都實在是有;如知道非實有的,就不起執著,不會薰成遍計所執種子。薰習的力量,愈來愈微薄,終於到達二取都不現的實證。舉例說,如知道自己在走路、坐下,或說話的態度不太好,能知道就會注意改正,過了一個時候,更正了,不再會有不好的態度了。所以,不知道,會一切一切的一直下去;如知道了所取、能取非實有的話,就可以達到解脫。能達到能取、所取不可得,就因為能取、所取是虛妄分別,實義是沒有的。依唯識現,成立生死流轉,也就依唯識現,所取非有,能取也非有,觀二取都非有,而通達法性。
上來依生死法,明六相,了達虛妄分別,悟入法性。法性的意義,如下所說。
2 辨涅槃
(一) 標列
已說生死、法事,以下說涅槃、法性。通達悟解法性,是依於正方便的,本論也以「六」種「相」,為「悟入」「法性」的「無上」方便。六相為:一、相,二、依處,三、抉擇,四、觸證,五、隨念,六、悟入到達彼自性。
一、「相」——是義相,法性的義相。
二、「依處」——依什麼而能夠漸漸的悟入法性?如生死的流轉不息,要有所依止,所依共,所依不共,就是這有情界、器世界,是生死流轉的依處;悟入法性、得涅槃,也同樣的要有依處。
三、「抉擇」——抉擇是智慧的作用;般若悟入法性,般若——慧以抉擇為性。擇是選擇、簡擇,如選擇物品,這是好的、要的,那是不好的、不要的,這就是擇。抉是抉發,將正確的事理,抉發出來,顯示出來,這是抉。抉擇是般若——慧的觀察作用。如七菩提分中有「擇法」,也就是抉擇法。
四、「觸證」——觸是直接的接觸到,證是證實。法性不是名言,不是聽到,理解,而是般若的直接的觸證。例如一杯蜜,要真的嘗到了杯中的蜜味,才是觸證了。這裡說觸證法性,觸證的觸,與色、聲、香、味、觸、法的觸不同,這觸是法性——真理的親切體驗,中國學者每稱之為開悟,或證悟。
五、「隨念」——隨念,依過去所得到的,隨順繫念不忘。隨念,是修行的方法。
六、「到達彼自性」——經修行而達到究竟。自性,就是法性,也就是涅槃。法性是勝義的自性,就是體驗到這自性,究竟圓滿的實性,唯識學名之為圓成實自性。
(二) 別釋
(1) 相
以下別說六相。法性的「相」,在「略標」中已「說」過了。法性相是:沒有能取、所取,沒有能詮、所詮;不是語言可說明,不是思想可分別理解的。超越一切相對的名言,相對的能取所取,是絕對的,無二無別的真如性。
(2) 依處
「處」,是依處。依於什麼,才能悟入法性?論說有二:一、依「一切法」;二、依「一切經等」。什麼是依一切法?法是形形色色的一切事。如山、河、大地,草、木、叢林,國家,社會,家庭,個人等,只是複合的假有。如分析一切法,凡有一一特性的,如色法有青、黃、赤、白等色,心有眼等識,貪、瞋等心所,這都名一切法。現在而外,過去、未來的也是法。《阿含經》曾說:如於一法不通達,就不會證悟的。這是說,要證悟,須證知一切法性。但一切法如此多,怎能一一都通達呢?一切法雖多,但法性是通相,是遍通一切的,能通達一法性,就通達一切法性。一法如此,法法如此,凡是證悟的,沒有悟此法而不悟彼法的。悟一法,即悟一切法,約悟入法的實性說,並不如某些人所誤解的,以為悟了什麼都知道。現象界無限差別,怎能一切都知道呢?一切法的法性,平等法性,是無二、無別的,是依一切法而觸證的。
小乘——聲聞學者,急於解脫三界生死,如說:『三界如火宅,生死如怨家。』佛給以簡單扼要的方法。身心以外事不問,專從自己身心去觀察自己。觀自己身心為無常、苦、空、無我(這是生死法的通相),體驗而得解脫。所以小乘學容易,簡單而扼要,但身心也是一切法(身外法也不外於此),還是依一切法的。大乘廣觀一切法空,不生不滅。如《大般若經》說:色、受、想、行、識——五蘊,十二處,十八界,凡夫事,二乘事,菩薩事,成佛的事,一切一切都為般若慧所依。大乘唯識學,所以說悟入法性,平等法性,要依於一切法。
第二是依一切經等。無論是身心以內的,以外的,一切法一直呈現在我們的心識之前,我們不知道法的真相,所以不能得到解脫。唯有依佛的開示,菩薩等聖者的開示,才能得到應遵循的正道。所以說依一切經等,不但是經,還有菩薩的論,經與論都是悟入法性所依止的。經是非常多的,如持一部經,能解脫生死,成佛,還簡要容易,依一切經,那問題可大了!小乘法雖可以簡持而入,大乘卻不能如此。菩薩發心,無量法門誓願學,一切法門都是菩薩所要學的。因為佛所說的法,是適應眾生根機的:或是人、天世間法;或是為聲聞、緣覺說的;或是為大乘菩薩說的。所說的法,或是通途大道,或是說迂曲的路,或是便道小徑。佛說無量,有方便,有真實;有權教,有實教;有了義,有不了義。適應眾生無邊根性,說無邊法門,菩薩要利益一切眾生,眾生根性不一,怎能專學一經、一佛、一咒?如賣帽子的,如拿一頂帽子,要人人都適合戴上,那是不成的;如為大眾著想,大小都得備有。學大乘法要依一切經典,理由就是這樣。所以西藏黃教——達賴、班禪一派,依一切經論從五乘共法到三乘共法,再到大乘不共法。統貫一切教法,次第深入,正是依一切經等的好榜樣!
依一切教典,一切法門,願學無量法門,就是菩薩通達法性所依的方便。部分中國佛教的觀念,有些不同。以為證悟,證悟可說麼?不可說。可思惟麼?不可思惟。修學經論,是要分別的,那不是愈分別愈不對嗎!所以譏為「以水洗水」。如不可說,所以非文字相;非能取、所取,所以非心緣相,於是有直下不作分別去參證的方便,這是中國禪者的見解。唯識是印度佛學,不是這樣說的。要悟入法性,須依一切法、一切經去聞思修學。這不是分別麼?不是分別更多嗎?依印度所傳佛法,小乘、大乘,唯識與中觀,都重視聞、思,依分別入無分別,依名言入離名言,依世俗入勝義。如一切不加分別,無知無見,怎能方便證悟法性呢?例如要去總統府,先要分別:向東或是向南,向中正路呢,還是南京東路?左轉或是右轉。要知道路線,才能到達總統府。到了總統府,總統府自身,沒有東南西北可說,可是如沒有東南西北的指示,怎麼也不能到達的。總統府自身無所謂東南西北,卻要依東南西北的指示才能到達,這就是方便。佛能化度眾生,就有賴方便。法性是無能取、所取,無能詮、所詮,卻說種種法門,從了解分別中,引導趣入,這就是佛的偉大,不可思議的方便!
(3) 抉擇
有人說:我會讀經,我藏經看過一遍,看過幾遍的也有,但不一定有用。要知道經是佛說的,是應機說法的,經義有著多樣的應機性。如自己去閱讀,或從師長那裡去聽,這都是聞。無論是讀是聽,經上這麼說就以為這麼說,這問題可大了!佛經中,佛說這部經是經中之王;那部經也說是經中之王,到底有多少王呢!有的經上說:這樣理解,這樣觀察,才是正觀,不作此觀,就是邪觀;可是其他經中,所說的邪觀、正觀,又不相同,那又怎麼理解呢?有的經說:一切聖人都從此來,非依此法門,不能解脫生死、不能成佛;同樣的話,又在別的經中說。所以經上這麼說,我就這麼了解,那是不夠的。學佛的,初學一部經,非常歡喜,肯定佛法就是這樣。學了二部、三部……更多部以後,卻反而弄不清楚了。所以佛說:修學一切經法,要進一步去思惟;思惟了還要修。思惟與修習,就是抉擇。
說到「抉擇」,就是「依大乘經,如理作意攝,一切加行道」。悟入法性的抉擇方便,含有『如理作意』與『加行』二義,這都是依大乘經的。經論所說作意,略有三類意義:一是注意,如作意心所。二、作意是修定時,內心的觀想繫念。三、這裡的作意,是思惟,思考抉擇的意思。平常說,學佛法有四條件:一、親近善友(善知識);二、多聞正法(多多的聽法);三、如理思惟(如理作意);四、法隨法行,就是依法修行大乘經法,經如理思惟,然後依著作止觀的修行,就是一切加行道。
如理作意是什麼?經典有深、有淺;有究竟說,不究竟說;有盡理說,不盡理說;了義說,不了義說。究竟說是徹底的,不究竟說是不徹底的。盡理是說得很徹底圓滿的,不盡理是這麼說,其實是不完全如此的。例如說,吃飯能滋養身體,這是對的,但是不徹底、不盡理的。如吃飯過飽,可能反而吃壞了。可見這句話,是有相對的意義,卻不是徹底的。又如有人頭上生有一塊黑疤,就名之為黑人,其實別處都是雪白的。世俗語言,大抵是不盡理的,經典隨俗說法,有些也是如此。所以,對佛法要如理作意,要依徹底的義理來思惟,如依不徹底的義理來思惟,那就錯了。不要以為經文如此說,就可以以此為標準!
佛的經典分二類:一是了義經,一是不了義經。了義經是究竟徹底的。如所說的,還要再解說,再補充,這就是不了義的。所以如理作意,是依了義,不依不了義,以了義經義去如理作意,才能得到大乘法的究竟意義,也能解說不了義經。如理作意是思慧的作用,分別,觀察,以獲得佛法如理的正見。經法雖多,如依了義經為準繩,可得佛法深義與方便。攝持一切佛法,化繁為簡,漸漸的脫略文句,而繫念法義,然後可以實行,可以從觀察中顯現法義。抉擇的如理作意,能成就思所成慧。思惟還是散心分別的,如能在定心中思惟,依定心分別觀察,這就是修所成慧;依修所成慧,能得般若的現證法性。佛法從阿含、中觀、瑜伽以來,都說止觀,都說分別、抉擇,從聞到思,到修,然後到證入。不過,不是什麼分別都可引入證悟的。世俗的分別,止與觀,即使有助於佛法的修持,也不能證悟法性。佛法有特殊的觀察——勝義觀,能遮遣我們的虛妄分別,這才能依分別而契入無分別。依唯識學說,這就是要觀察所取無性,能取非有,所取、能取都不可得。如理作意,要從虛妄分別,現有能所取而實不可得去理解,了解決定,堅信不疑,成就深刻的信解,才依之而起修。
加行是什麼意思?廣義的說,加行就是一種功用,努力去做。依這一意義來說修行,修福、修慧都是加行。但加行有一特別意義,就是從凡入聖,所用思惟,觀察;修止,修(勝義)觀,在沒有悟入以前的一切,就是加行道。從凡夫到成佛,唯識宗分成五道:一、資糧道:廣集無邊福德、智慧資糧,菩薩要自利利他,備一切功德,所以凡是福德、智慧,應儘量去修集。依唯識說,這要修行一大阿僧祇劫。二、加行道:分四位,煖、頂、忍、世第一法。四位時間不太長,就在一大阿僧祇劫的後期。三、見道:經加行道的修習,現證法性,如實的體見了真理,名為見道位。四、見道以後,隨順所悟而修習,名修道位,要經二大阿僧祇劫。修到究竟圓滿了,究竟成佛,就是第五、究竟道。這裡說的,是加行道,要依大乘經如理作意,再經煖、頂、忍、世第一法,漸觀二取都無所得,所修的加行,就是唯識觀。一般說,先觀所取性空;再觀能取也不可得;達到了能取、所取都無所得,但還有無所得的空相現前;等到空相也泯寂不現,那就證悟了。
依處與抉擇,包括了聞、思、修;抉擇是思、修二位。聞、思、修三階段,古人譬喻為:如人學習游泳,起初要抱木棒習游,如聞慧要依文句。漸漸游了一時期,木棒可以有時放下,有時抱著,如思慧的依於文句,或可不依文句。最後不要木棒,也會游泳了,如修慧的依義而不依文句。這三階段,第一階段是聞,一定要依佛所說的教典,或是菩薩所說的。第二階段是思惟,依照經文,卻慢慢地把經義原則化,簡要化,把經文的要義,漸漸提綱挈領,了然明白,當然還不能完全不依經論。到最後,依義而不依經論的文句,如法修習。加行道,到了從思入修的階段。
法性現證,是要從聞、思、修而入的。說到這裡,想到如理作意的不容易。因佛要適應眾生根性,說種種法門,有時似乎有點矛盾。這裡這樣說,那裡那樣說,可是我們很少能依自己的能力,深入經藏,而得實義的。把經藏多讀幾遍,不一定就能深入,那麼我們要用什麼方法呢?可依古代大菩薩所開創的宗派。如走入深林,到處沒有路的,要自己去摸索出一條路出來,不是不可以,不過不容易,也太危險了。如過去有人,已走出了一條路,如依著這條路漸漸走去,即使迂曲些,到底是事半功倍。所以印度大乘的唯識宗、中觀宗,都有這種見解:我們自己去讀大乘經,不容易把握佛法的真實意義,可依古代聖者所開闢的大路,或依龍樹所創開的中觀;或依彌勒的唯識。印度大菩薩的論義,直接繼承於印度,對印度的文字,也較少望文生義,比中國學者依據譯典,更為親切!印度論師所傳也是有異義的,不過依此思惟觀察,總是容易得多。這一觀念,在印度,在西藏,都是這樣的,所以在印度與西藏,對於論部,特別的重視。以論通經,容易了解,容易把握經裡的深義。還有論師們互相論辨,總是把握對方的要義而論辯的,每可以從不同的宗派中,了解自宗的要義。所以依唯識宗的,最好讀讀空宗,查查龍樹菩薩的論典;學空宗的,也要了解唯識家的不同。從前唯識學者歐陽竟無說:他讀了清辨菩薩的《大乘掌珍論》,對唯識宗的主要思想,才正確的把握了。印度菩薩造論,辯論是不隨便的,知道對方是這樣說的,才扼要的加以批評。所以依某宗論為如理作意的準繩,對不同宗派的大乘論,也是可以參考的。
(4) 觸證
觸證相的觸是接觸,證是證實。親切的經驗到法性,名為觸證。中國的禪者,歡喜說開悟,或說大徹大悟了,然證有一定的標準,悟的意義,可淺可深。親親切切經驗到了,真正的體驗到了真如法性,才可叫證。而悟,無論以聽聞所得來的智慧,以思惟所得的智慧,從修習所得的智慧,雖不是真正的般若現前,但也有一番領會。例如天臺宗所說名字即佛,稱為大開圓解,於佛法中豁然貫通,有一番體會。這不是證,不過是聞所成慧。悟是淺淺深深的,或在讀經時,或在靜坐時,內心都可能現起一種體驗。聞慧、思慧、修慧,都有內心體驗的,但都不是證。修行者在證得法性以前,必有一層一層的經過,假使不了解,就以為證了,成為增上慢人。所以證是實證,特別名為『觸證』,觸是觸到,而不是想到了。經上譬喻說:好像井中有水,望見了,可是沒有觸到;若把水拿起嘗到了,才真的知道了水,觸證就是那樣。論文說:「觸」是「得」到了「正見」。正見即是般若,在八正道中稱為正見。正見,不是一般所說的正確了解,而是正確的智見。那八正道的正見,是現證法性的般若。為何名為見?如以眼睛見物,看得很清楚。我們的智慧,直對真理,體驗得明明白白,這樣的智慧,所以又名為見——叫正見。
在修行的五位中,經資糧位到加行位,修到世第一法,下一剎那,真正的智慧現前了,正見現前,名為見道。見道有二:一為真見道;二為相見道。正見是真見道,如《般若經》說:『慧眼於一切法都無所見。』[A19]真正的般若現前,一切的法都不現前。這就是畢竟空性,或名真如,或名法性。無能取、所取,無能詮、所詮,平等平等。禪宗有一句話——『說似一物即不中』[A20],說他是什麼,就不是的,因為所認識的一切,所說的一切,都是名言,與法性不合的。真見道體驗到法性是怎樣的?那實在是不能說的。中國人說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佛法的譬喻是,般若真見道,如啞子食蜜,甜得很,就是說不出。這不但常人不能說,菩薩不能說,佛也不能說。菩薩在定中真見道,一切法都不可得,從真見道出定後,從般若起方便,或名後得智。如在總統府,不能說總統府在南在北,等到離開總統府,那又可以說了。通達空性是什麼樣的,在後得智中,以世間語言、思想表達出來。法性是這樣那樣,其實這已不是真實的,因為有相可得,所以名相見道;真見道時,般若是無相的,沒有一切相,空相也沒有。當時是一切相不可得,唯識家如此說,中觀家也如此說。真見道證得真如,真如就是法性。沒有虛妄的,名真;這虛妄的有能取、所取的對立,能詮、所詮的差別,觸證得無二無別的,所以名為如。
「現前得真如」,現前的意義是:就是覿面相呈,當前的,直接的經驗,不是間接的,霧裡看花那樣。智慧現前,或名為現觀。現是直下的,當前的,不加思惟,不加分別,離能取所取而明明白白的現前,這就是觸證的正見。此正見能體驗到真如,「所以」是「親領受」的。親領受是親切的體驗到,這是一切文字、語言所不能安立的。心識起時,一定有能取、所取,而這是超越能所的。所以真見道是一切法相不現前的。《般若經》說『一切法不生,則般若生』[A21],就是這個意義。
(5) 隨念
進一步,是『隨念』的修道位。有的說:證到了,一了百了,什麼都沒有事了。然依《楞伽經》,或中觀與唯識論,都不是如此。證是頓證,通達無二法性,是沒有次第可說的,但證了以後,還要進修。菩薩在定中,通達真如,親切體驗到法性,但從定出來,能取、所取,能詮、所詮,一切又都起來了。雖現起一切,但與沒有體證的人是不同的。證悟了的,是真能知道這一切相是虛妄如幻的。證悟,斷了見道所斷的煩惱,但還有修道所斷的煩惱;有的煩惱雖斷,還留有習氣,所以證悟以後,正好修行。證悟以後的,名為真修,這就是隨念。什麼叫隨念?隨是隨順,念是繫念,隨念是隨順那體驗過的,見到證到的境界,繫念觀察,以此觀察當前的身心世界,不斷的隨念觀察。禪宗說悟了以後,隨時照顧這一悟境,不時的提起來,不斷的進步,意義有點相近。所以「隨念」是證後起修,是「修道」位,是初地真見道以後,從初地、二地,到十地菩薩後心,共經二大阿僧祇劫。
隨念是修道,所以證後要起修,「為除諸垢故」。生死眾生是雜染的,無論是煩惱雜染,業雜染,或報得身心的生雜染,都是不清淨的垢染。其中主要的是煩惱,除去煩惱,要在認識的心境上,除去執著為實有性的計執相,才能漸除煩惱而到達清淨。
「於前所見義」:前是真見道,前所見到的義,是見道的證境,不斷的隨順見道的證境去修。眾生的煩惱,有二大類:一為見解的,思想的錯誤,如我我所見等,名見所斷煩惱。這些煩惱,是見解的、思想的錯誤,所以一旦見道——體證真如,這些煩惱就解決了。另一類是在生活行為中,屬於情意的,如愛、慢等。眾生無始來這種種的煩惱,不是一悟所可解決的,不過有了正見,屬於情意的,有關生活行為的煩惱,可以正見去觀察而漸漸消除的。見道以後,應時時將體見的境地,在一切事上去體驗。一方面,深修定慧,定中證到真見道的境界,一切相又不現了。等到從定起來,一切相又現了,把那個體驗到的境界,了解一切如幻如化,隨時在平常日用中去體會,一切修道所斷的煩惱,漸漸的消除。
這裡舉一譬喻:如天上月,有時見月跑得很快,這是錯亂、虛妄、顛倒的。經慢慢的觀察,集中眼光去看,久而久之了解了,原來是烏雲在動而月沒動,這是見解的正確。雖知道了雲動而月不動的真相,但如果不經意的以眼望去,月亮還是在動的。要經過不斷的訓練,久而久之,才能一望而知,月並沒有動。這可以譬說,能取、所取,能詮、所詮,虛妄分別相現,真見道時一切不現前了。雖體證了,但一出真見道,一切相又現,雖能知一切如幻如化,與從前的認識不完全相同,但到底還要現起妄相。這如心裡明知月沒有動,可是眼見月在動一樣。這必須把那證悟到的,畢竟空的境地,在平常日用中去,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種種境界上去歷練,到了念念常證真理,幻空不二,斷盡一切煩惱,那就成佛了。從前達摩所開示的,『一、理入;二、行入』[A22],理入是證入法性;證悟後,要在一切行為中去修,就是行入。西藏所傳的大手印,我見到的,也是先發悟,悟入了法性後,說明遇到苦怎麼樣?遇到樂,又怎樣?病時怎麼樣?甚至死時怎麼樣?得意和失意時怎麼樣?總之,在人生一切經驗中,處處以此悟入的境地去歷練。所以見道以後的修行是隨念前所行境,就是修道。修道位的修,要數數修,不斷的修習,以到達究竟。
修道位所修的,「菩提分所攝」。菩提分,是三十七菩提分。菩提譯義為覺,分是條件,就是因素。要成就大覺,就要具備這些支分。菩提分是:四念處,四正勤,四如意足,五根,五力,七菩提,八正道分,這都是完成大覺所要修的事。三十七菩提分是通於小乘的,大乘法也有三十七菩提分,主要是六或十波羅蜜多,種種三摩地,陀羅尼,一切修行法門;為了圓滿究竟的大菩提,所以這所修的,都是菩提分所攝的。《十地經》等說『十地菩薩修十波羅蜜多』[A23],就是此義。在還沒證悟以前,也是修菩提分的。依大乘經說:證悟以後,才是真正的波羅蜜多;證悟以前,叫遠波羅蜜多,相似波羅蜜多,因為都是有漏的,還不能與法性相應的。證悟以後,無漏的,與法性相應的行,才是真正的菩提分所攝。依上來所說,可說依處是資糧位,抉擇是加行位,觸證是見道位,隨念是修道位。
(6) 到達自性
這五句,最後「悟」入到「達彼自性」,就是成佛的究竟位。悟是或淺或深的,這裡所說的悟,是成佛時的徹悟通達。自性,與平常所說無自性不同,這是勝義自性,是智慧所體悟的究竟真實。自性,或譯本性,是本來如是的體性。眾生、凡夫所見到的一切法,直覺到是這樣的,以為這是一切法的真相,不知這是虛妄分別所現,如執為真實如此,那是顛倒的,錯誤的自性。這種妄執自性,是畢竟不可得的;遍計所執自性,非徹底破除不可的。一切虛妄執著所顯的一切法本性,禪宗稱之為本來面目的,是一切法的如實相,也名為自性,就是勝義自性。
證悟通達一切法的自性,就是「真如無垢」,就是離染的真如。世俗學者,有些學佛者,對於真如自性,每想像為萬有以外的,或萬有之內的本體,意解為一實體。佛法所說的自性,是從一一法的自性,推究到、體悟到一一法的本體,這就是勝義自性。所以勝義自性,不是在一切法以外的,也不是在一切法內部或底裡,另有一微妙不可思議的自性,而是一一法的真相。如眼識有眼識自性,耳識有耳識自性,……,依世俗所見的不同特性而立。現象界的一一自性,都是唯心所現的,觀一切法虛妄,通達一一法無所得,體悟一切法(勝義);從一一法上推究到究竟處,超越了能取、所取,能詮、所詮,到達的勝義,是一一法的本性,勝義法性的體悟,名為『自內所證』,就是內證的一切法性,而不是在一一法外的什麼。觀一一法不可得,一切法相都不見了,稱此自內所證的為『真如』(法性),因為虛妄相沒有了,一切法無二無別,平等平等,所以名為真如。這不能想為萬法以外或萬法以內有個實體,再從這個生起一切;佛法是不說從自性生起一切的。無論唯識或中觀,但說一切法真如、法性,無二無別,卻不能想像為一,因多與一,都是相對的,沒有差別的多,一也不可說。佛法中常說不二、無二,怕眾生聽了會誤解,所以很少是一的。
真如是一一法本性,眾生為什麼不得悟入?眾生在生死中,虛妄分別,煩惱、業、苦,流轉不息。真如沒有離一切法,因無始以來為無明所蒙蔽,如明鏡面有灰塵在;或如虛空本來明淨,而現有烏雲一樣,所見的雖還是虛空,但不見明淨的,而是那麼陰沉沉地晦暗,所以經說『客塵所染』[A24],這就是有垢。其實,真如不會有垢的,可是眾生有垢,為客塵所障,妄相現而真相不現罷了!為無明所障,名世俗諦。在梵文裡,世俗有覆蔽的意義,所以說『無明覆真故世俗』。
當真見道時,一切虛妄相不現前,體證到一切法清淨真如,但雜染沒有消盡,出觀時種種虛妄相又現。經修道位修習,虛妄漸漸消融,漸漸轉化,到二障永盡,雜染徹底消失,名為最清淨法界,也就是真如顯現了最極清淨,這才是真如無垢,唯識學或稱為『出障圓明』[A25],離雜染障礙,顯出真如的究竟清淨,也就是圓顯一切法的本性——勝義自性。究竟到達佛位,也就是悟達彼自性。在佛的境界中,一切法都是真如現前,所以說「一切唯真如」,再沒有虛妄分別相了。虛妄分別盡淨了,圓滿「顯現彼」真如,這就是「轉依圓成實」。
轉依與圓成實,在唯識學中,是重要的術語。一、轉依,向來說有二種依:一、持種依:阿賴耶識為雜染清淨種子依,為染淨法所依。無始以來有虛妄雜染種子,顯現虛妄生死,生死不已,又由清淨種子,引起聖道,捨染得淨。轉無始來的虛妄雜染為真實清淨,都以阿賴耶識為依,這是約持種依說。二、迷悟依,迷是迷了這個,悟是悟了這個,這就是真如、法性,真如有垢而成為迷妄,真如無垢而成為清淨,真如為迷悟依。約本論說,轉依圓成實,是約迷悟依說的。
轉依所顯的,是圓成實性。圓成實的意義是:圓是圓滿,圓滿是無欠無餘,不增不減。成是成就,與一般造作所成的成不同,與中國所說『誠者自成也』的意義一樣。實是真實,離虛妄名實。在唯識學的三性中,第三名圓成實性。圓成實性在唯識學中,略有二種解說:一、圓成實是畢竟空性,法性,真如,約理性說,而佛果所有的無邊功德等,不屬圓成實性,它名為清淨依他起性。唐玄奘所譯唯識,多取此義。二、如《阿毘達磨大乘經》、《攝大乘論》等,圓成實有四種,即四種清淨。依四清淨說,佛果的一切清淨功德,屬於圓成實性。也就是佛的果德,一切是真如,圓成實所顯。
以上法與法性,都以六相來分別解說,以下特說轉依圓成實義。
二 特詳轉依別彰大乘義
甲 法說
將轉依特別提出來詳細說明。這是著重於大乘的,從證悟真如,初地菩薩以上,到成佛的轉依。法性的意義,雖是重於大乘的,如但約證悟法性來說,也通於二乘的果證。
1 總標
先總標,轉依的「悟入」,有「十」種「相」,為悟入「轉依」「無上」方便。十相中,第一相「入性」,入是悟入,入自性就是悟入自性。第二相入「物」,悟入的對象。第三相入「數取」,梵語補特伽羅,譯義為數取趣,是眾生的別名。眾生為什麼又叫數取趣呢?因為每一眾生,都是無始生死以來,在人、天等五趣中,不斷的生了又生。數是數數,是一次又一次的意思;不斷的受取五趣,所以名數取趣。通俗的說,不但是五趣凡夫,聲聞、緣覺、菩薩、佛聖者,也名數取趣。所以入數取,說明這轉依是屬於誰的。第四相入「別」,別是差別,殊勝的意義。第五相入「所為」,明為什麼要悟入轉依。第六相入「依住」,明轉依依住,這一科最重要,是說般若無分別智。第七相入「作意」,是悟入的作意修習。第八相入「加行」,悟入的加行。第九相入「過患」,如不立轉依,有什麼過失。第十相入「功德」,安立轉依,有什麼利益。總標十相,以下再一相一相的詳說。
2 別釋
(一) 悟入自性
悟入,如上說『悟達彼自性』,「悟入」的「自性」究竟是怎麼樣的?上文說過,自性是真如、法性,但是要說明法性、真如的轉依,先從二方面來說,「謂客塵諸垢,及與真如性」,一方面為客塵,一方面是真如性。不虛妄為真,如如無別為如。法性是法的本性,是本來如此的。本來如此,所以真如、法性,是超越了時間觀念的,但一般說起來,總是從時間觀念去想,本性被看作從過去以來,一向如此,於是問題叢生了!真如,法性,是超脫一切名言、時空,沒有雜染與非雜染的,對生死雜染說,名為清淨。
另一方面是諸垢,種種雜染不淨的諸垢,也名客塵。塵是染污的,無始以來所有的染污。約心說,是虛妄分別心,是妄識相應的種種煩惱。如約心所現所取來說,是似現的錯亂相,執著種種實有性。為什麼叫客?真如法性是清淨的,一向清淨的;雜染、諸垢、無明,也是無始以來就有的。一向有真如,一向有無明,簡直不能說誰前誰後,誰主誰客。可是虛妄雜染,可以因修行而滅去,消融而不再存在,所以染污的,如煩惱、戲論相等,稱之為客。如客人在此住幾天就走了,他終於要離開的,主人卻一直住在此地。所以客塵,不過形容可以取消的;對真如本淨,而名諸垢為客塵。
可是,如從時間上去說,還是先有真如?先有無明?還是同時而有?如同時而有,為什麼有主客之分?假使說先有無明,後有真如,那真如不成其為真如,起初沒有而後來才有,這是不符真如定義的。如先有真如,後有無明,這過失就大了,這是不能成立的!既然先有真如本淨,為什麼後來又起無明呢?有的說,真如本淨,由於一念不覺,一動念而有無明。試問:有了無明才一念不覺呢?一念不覺才有無明呢?沒有無明,為什麼會一念不覺呢?假使真如本來清淨,後來會忽然而有無明,那大家不用修行,因為修行是沒有用的。你就是修到了成佛,完全清淨了,說不定忽然一念,垢染又起來了。所以說先有真如,後有無明,這都是從時間觀念去說本性,說客塵,這才陷入理窟,無法自拔。佛是從現實身心出發的,只說無明是無始以來如此的;由於無明等垢染可以除滅,不是永久如此的,所以稱之為客。諸垢名為客塵,依唯識說,客塵是虛妄分別心,妄心所現能取、所取自性,種種執著所起種種煩惱。
「不現及現義」:在凡夫的眾生位上,客塵顯現,真如不顯現;沒有證悟以前,真如是從來不顯現的。真如性不現,所以客塵現虛妄分別,能取、所取,修行就是要使客塵不現,真如性現前,把它倒轉過來,向來顯現的不現,向來不現的現在顯現。不過,在修道的過程中,是進進退退的,最後才到達究竟的清淨的。真見道時,一切相不現,真如法性現前了,但客塵沒有盡,執障與習氣都還在,所以一出見道,虛妄分別,能取、所取雜染,又起來了。這樣的不斷修習,真如法性時時現前;到八地菩薩,自利方面,無相無功用,純清淨心,但還沒有純淨,究竟清淨真如顯現,要到佛位,一切客塵永不現了,這才是「無垢真如」——離垢真如。真如是如是如是,沒有變異,本來清淨的,在眾生位上也不受垢染,如真如受垢,也不成其為真如了。真如本淨,但因眾生虛妄顯現,沒有顯出清淨法性,不顯並沒有失卻;到成佛,一切雜染銷融,法性究竟現前,名離垢真如。古代禪師這樣說:『修證即不無,污染即不得。』[A26]真如性是不會污染的,但要經修證而顯出,所以要有修有證(約真如本如是說,也可說無修無證)。悟入自性是無垢真如,是轉依的勝義自性;或約唯識說,名為無垢識。
(二) 悟入物體
轉依,依什麼而轉化?如上文說,生死法為所依,是共所依,不共所依。涅槃法性為依處,是一切法、一切經等。轉依,是依這種種的物體,轉顯真如清淨。
平常說唯識宗『轉八識成四智』。眾生有八識:眼、耳、鼻、舌、身、意——六識;第七末那識;第八阿賴耶識,都是有漏的。等到究竟成佛,八識都轉成四種智:轉阿賴耶識成大圓鏡智,轉末那識成平等性智,轉意識成妙觀察智,轉前五識成成所作智。轉有漏識,成無漏智,就是轉依。然唯識宗所說轉依,不一定依八識說,如《大乘莊嚴經論》,從種種方面說轉依:眾生有種種方面的虛妄雜染,都可依之而說轉依,如我們有貪欲,轉依了成什麼;有煩惱,有五根,有器界,轉依了成什麼。總之眾生所有一切,都轉化為究竟清淨。
本論所說轉依,是依上文所說而立的。上面說『諸於何流轉,說彼為所依』,所依是器世界與有情界。器界是共的,就是山、河、大地等。有情界有共與不共:托胎生、名言、攝受、治罰、饒益、違害、功德、過失——八事,眾生與眾生間是有彼此展轉相互關係的是共。有情界的依、了別、苦、樂、業、死、生、繫縛、解脫——九事,是不共。器世界與有情界,是生死流轉所依,現在就依此來說轉依。
「謂共器界識,真如性轉依」:器世界是共的,虛妄雜染共相識所現。依此說轉依,就是轉雜染世界為清淨世界,就是淨土。世親菩薩的《淨土論》,是《無量壽經》的優波提舍,說到佛的清淨土,是第一義境界,勝義的境界,也就是這裡所說的真如性。眾生器世界,是虛妄分別所現,到轉依時,就是真如性顯現。清淨佛土的無邊清淨莊嚴,一一以真如性為體;虛妄不現而真如性顯現,名真如性轉依。
本論所說轉依,分為三類:一是共器世界識;有情界有共,有不共,總為三類。有情界的共,是托胎生等八事,其中名言是極重要的。因為人與人間,以名言——語言文字來表達思想、感情,彼此間心意相通,主要是以語言為媒介的。如來救度眾生,主要依於說法。佛與眾生發生關係,雖也有現神通的,但主要是說法。佛所說的法,把它結集下來,就是經(律的根本,也是名為經的),所以說「及契經法界,真如性轉依」。梵語修多羅,譯義為契經,因為佛所說法,一方面契合真理,一方面契合眾生的根性,契機、契理,所以譯為契經。現在要問:契經是妄還是真呢?眾生聽聞、了解、憶持、思考,只是名言,名言是虛妄所現,那麼佛怎麼能以虛妄分別所現的語言文字,化我們趣向真如呢?眾生的名言,是虛妄分別所現的,能取、所取,能詮、所詮,聽聞佛所說的,雖還是能詮、所詮,但有一不同,佛所說的契經,是屬於法界等流的。法界的意義很多,這裡是聖法之因。一切聖法、聖道,因此,依此而生起,所以名為法界,界就是因義。法界是真如異名,與真如相應,才有無漏聖法,所以又名為法界。佛說的一切經法,是法界等流。這是說,佛證悟了清淨真如——法界,悲願薰心,起方便善巧,將自己所修,所證得的說出來。佛為眾生方便開示,演說,是從證悟法界而來的,稱法界性,平等流出,所以叫法界等流。我們從佛聞法,所以能夠發心,修行,解脫生死,成佛,轉虛妄而顯真如,都因為佛說是法界等流而有可能的。佛的言教,在我們聽起來,不外乎語言文字,能詮、所詮,也不外乎虛妄分別,但從佛說的內容說,有眾生生死虛妄所沒有的成分,這是證悟了真如,以善巧方便宣說,有著導迷啟悟,轉妄成真的作用。
譬如說:日月潭怎樣好,我們不知道,所以我們也不想去觀賞。有人去了日月潭,照了好多風景片,拿來給我們看,這當然不是真實的日月潭。可是從所攝的照片,使我們了解日月潭是如何的,而引起去日月潭旅行的動機,我們依那人告訴我們的路線,就可以發心前往,到達日月潭。這樣,佛證悟了平等法界,真如法界是離言不可說的,但佛有慈悲方便,從自證法界流出言教。在佛來說,這是真如性顯現,不過到眾生心中,成為一般的語言文字。佛經與世界所有的各種學術,有什麼不同?佛是從證悟真理而宣揚出來,有引導眾生,轉迷向悟的功能。聽到了法界等流的契經,就在眾生虛妄識中,薰習成一種出世的種子,名為聞薰習,成為出世心的種子。聞而思,思而修,出世種子力愈來愈強,終於引發現行的無漏智慧現前。契經是語言文字,不離虛妄分別,卻可以破名言,使這虛妄分別轉化。依法界等流的契經而聞思修習,等到究竟成佛,這是『契經法界,真如性轉依』。佛的言教,在圓成實性四種清淨中,名生此境清淨。經典的法義,能生起無二智慧等,為智慧的境,雖是名言,而屬於清淨法——圓成實性。
「并諸非所共,有情界內識,真如性轉依」。有情界的不共,是依、了別、苦、樂、業、死、生,等等九事。不共的有情界,以有情的內識為主,如依、了別等。依或是五根,或是阿賴耶識;了別是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等。末那識、阿賴耶識,與眼、耳等六識,這種種能取的識轉,轉顯真如性,都是圓成實性。
(三) 悟入數取趣
第三相悟入數取趣,是說轉依的是些什麼人。通俗的說,約修行得轉依的有情來分別:初二是上面三類轉依中,共器界識,及契經法界的轉依;這是「諸佛」與「諸」大「菩薩眾」的「真如性轉依」。上面說過,證得涅槃的,有三乘差別。聲聞與緣覺聖者,是沒有淨土的;淨土是佛菩薩乘的特法。二乘人的修行,著重在斷煩惱,得解脫,專於自己身心的義利,不大注意外界,也沒有要使外界清淨的動機,所以不發願,功德少,到了證得聲聞、緣覺的聖果,是沒有淨土的。釋迦佛在世的時候,諸大阿羅漢所見的世界,是雜染的穢土,如《維摩詰經》裡,舍利弗尊者說:他所見到的,釋迦牟尼佛的國土,穢惡充滿,種種荊棘土石,是不清淨的;與凡夫所見到的一樣,所以二乘是沒有淨土的。但諸佛與菩薩,有器世界轉依,就有淨土。佛有究竟淨土,這是不用說的。菩薩到了初地以上,也有一分淨土,因為到了初地菩薩,是已經證悟真如法性了,無分別智現前;斷除一分不淨,能見到佛的他受用淨土。在佛方面,是他受用淨土;在菩薩方面,是菩薩自身的莊嚴清淨土。所以共器界識,轉雜染世界為淨土的,是佛與菩薩(那樣的數取趣)。『契經法界』的真如性轉依,也是佛菩薩的。佛與菩薩,都證悟了法界,方便流布的語言文字,在佛菩薩的覺悟境界,是法界等流,圓成實為性,所以也是真如性轉依。在聲聞、獨覺乘,這些語言文字,終究是虛妄世俗法;所以契經的真如性轉依,也是屬於佛與菩薩的。
「後亦通聲聞,及諸獨覺者。」在三類轉依的後一種,就是『有情界內識,真如性轉依』。這是說,可通於聲聞、獨覺,當然佛菩薩也在其內。聲聞、獨覺,可以說內識得到了轉依的。聲聞與獨覺,能解脫生死,有這真正的般若現前,依唯識宗說:聲聞與獨覺,有生空智,通達我空真如,生空無漏智現前,有漏識不起,悟入法性。我們的心識,圓滿轉依,真如性顯現,聲聞、緣覺,是達不到的,但聲聞與緣覺,未入涅槃以前,有清淨無漏智慧現前,悟入法性,有轉依的意義。等到入般涅槃,有漏身心永滅,所以生死究竟解脫,證涅槃是(生空)真如性顯現,所以有情界內識的真如性轉依,聲聞、獨覺,也是能得到的。如聲聞與獨覺,不能得到內識界的真如轉依,那怎麼能了生死?解脫成涅槃?聲聞、獨覺,是通於這一分涅槃的,所以《華嚴經.十地品》說:八地菩薩時,依無分別智,證得無分別法性,也是聲聞、獨覺所能契入的。
(四) 悟入差別
「悟入差別」,是轉依的差別。聲聞有轉依,獨覺也有轉依,佛菩薩也有轉依;菩薩是分證,佛是圓證,佛菩薩所證的轉依,比二乘有什麼差別?差別,是佛菩薩與二乘不同;差別可譯為殊勝,有特殊超勝的意思。悟入差別,是說佛菩薩的轉依,與二乘不同,比二乘的轉依殊勝得多。佛菩薩轉依,有那些不共二乘呢?一、「謂諸佛菩薩,嚴淨土差別」:佛菩薩淨土的莊嚴,勝過了小乘,這已在上面說過了。二、「及得智法身,報身并化身」:究竟轉依的佛果,有法身、報身、化身三身(菩薩分得),這是與二乘完全不同的。依此三身而起妙用:能普見,教授,自在,顯出大乘轉依勝過了二乘。
平常說佛具三身,法身、報身、化身。唯識宗更嚴密的分別,分報身為自受用身,他受用身,所以成四身,不過三身是一般大乘經的通義。本論稱法身為智法身,經說法身的意義不一,如但約法性為法身,那是一切眾生本來如此的,也可說人人成就法身的。法身是無彼無此,無差別性,不但佛與佛可共證,一切眾生都可說有這法身。佛(菩薩)圓證的法身,是以無分別智證悟顯現了法性。清淨法性圓滿顯現,是智慧圓證所能得的,就是無垢真如,所以稱為智法身。經說『如如、如如智,是名法身』[A27],就是這樣的法身。約法身無差別,與一切眾生不二,這是如如義;但佛法身是以智而圓滿體現的,非眾生所有,所以佛法身名為智法身。
報身,約佛來說:菩薩初發菩提心,修菩薩行,積集廣大資糧,六波羅蜜多,四攝,三昧門,陀羅尼門,修習到究竟圓滿,名為佛。佛是無邊清淨功德所莊嚴的,是菩薩發心修行所成就的。約這一意義說,名為報身,報是修所成的,是修得的果報。報身約功德圓滿成就說,所以名圓滿報身。佛的圓滿報身,約佛說,是修行圓滿,佛自受用甚深法樂,名自受用身。但在初地到十地菩薩所見到的佛身,教授甚深法,菩薩從佛而受用法樂,所以又名他受用身。
化身,是適應眾生而起的種種變化身。出現於娑婆穢土的釋迦牟尼佛,在大乘法中,屬於化身。不過化身不一定這樣,名為隨類化身。應以什麼身化度,佛就化現什麼身。所以所化的身相,不一定是比丘相,不一定是佛相;救度你,化導你,現起各樣的身相出來,受化者也不一定知道是佛。如人在種種危險急難時,在黑暗中因遇到光明而脫險,這光明可能也是佛所化的。有佛化丈六身,如釋迦佛那樣,是凡夫,或小乘根性成熟所見的化身。如十住,十行,十迴向菩薩,雖還沒有證悟,不見佛報身,但功德廣大,所見的化身,現天人相,身體高大,或如須彌山。所以化身中,是種種不同的。
佛的三身,與心識的轉依有關。阿賴耶識轉依,就是法身。意識轉依,妙觀察智成身,是報身。化身起種種利他事業,是轉前五識,名成所作事智所現。古代唯識學,也多少有不同的分別。以內識界轉依成智,名智法身、報身、化身。三身的差別殊勝,是二乘所沒有的。
依三身而起妙用來說:一、「能普見」,是智法身的作用。普見的意義是:遍一切處,遍一切事,遍一切法,剎那剎那間,無所不知,無所不見。普見也可說普現,念念頓現一切,這是智法身的妙用。約轉識成智說,這就是大圓鏡智,如大圓鏡內,一切一切都影現出來。
二、「教授」,是報身的妙用。佛成報身,在清淨淨土中,教化十地菩薩,所以《八識規矩頌》說「十地菩薩所被機」[A28]。十地菩薩能見報身佛,報身佛為十地菩薩說法,教授十地菩薩。佛教授菩薩甚深法,所以菩薩能領受甚深法樂。
三、得「自在」,化身妙用。現種種身,說種種法,應現什麼身就現什麼身,應說什麼法就說什麼法,一切自在,作種種利濟事業,是化身的妙用。
這樣,得智法身,能普見一切;得報身,能教授十地大菩薩;得化身,能起種種自在事業。佛(菩薩得一分)與二乘的轉依,是完全不同,顯出佛菩薩轉依的殊勝。
(五) 悟入所為
「所為」,是菩薩修行,到能得究竟轉依,在進修過程中的所作所為。這是與二乘所為不同的,主要有三種差別:一、宿願差別;二、所緣差別;三、地加行差別。
「宿願差別」:菩薩最初發心時所立的菩提大願,與二乘不同。宿願,經中或稱本願。初發心所發的大願,簡單的說,是上求佛道,下化眾生。具體的說,菩薩發願,要求得究竟圓滿的佛道,要度盡一切眾生。或說:要莊嚴一切國土,見一切佛,聽一切佛說法,修學一切法門,利益一切眾生,圓滿佛所有的一切功德:一切都是遍法界的一切一切。這樣的宿願,與二乘完全不同。二乘專為己利,急求解脫生死,不為眾生著想,從沒有成就一切功德的希望。二乘的發心,但求己利,與菩薩初願不同,是宿願差別。
「所緣差別」:二乘聽佛說法,少聞為足,不求佛說的無量法門。聞法少,思惟、修習也少,聞、思、修慧的所緣法義,都是狹少的。菩薩遍學一切法,遍觀一切法,所謂無量法門誓願學。聽聞、思惟、修習,依一切法為所緣境,這是菩薩的所緣差別。
「加行」差「別」:上面說到的加行道,是真見道以前的,煖、頂、忍、世第一法,名為四加行,這是狹義的加行;約廣義說,從菩薩發心起,所有一切修行,都可名為加行。不過,這裡所說加行,專約十地菩薩所修的加行。聲聞、獨覺所修的是戒、定、慧——三無漏學,這戒、定、慧學,也不是圓滿的。菩薩的加行廣大,自初地到十地菩薩,修十波羅蜜多:初地修布施波羅蜜多圓滿,二地修持戒波羅蜜多圓滿,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從方便智別出的,是方便、願、力、智波羅蜜多。菩薩在十地所修的加行,一切都究竟圓滿,顯出大乘加行的特勝。悟入所為的三差別,也可說是願大、境大、加行大。
(六) 悟入所依住
(1) 標列
第六相,「悟入所依住」,正說無漏般若,也名無分別智,是能得轉依的樞紐所在。平常學佛者說,不要分別,一念不起,無分別,但無分別是什麼意義?怎麼樣才可得到無分別?修得無分別智所包含的一切意義,這裡來廣為說明。真如法性的圓滿開顯,是依無分別智而成就的。依無分別智而真如法性轉依,所以無分別智為所依住。本論以「六種」義「相」,明悟「入無分別智」:甲、「悟入所緣」,無分別智以什麼為所緣?乙、悟入「離相」,無分別智離什麼相?丙、悟入「正加行」,無分別智以什麼加行而得?丁、悟入「性相」,無分別智的性相。戊、「勝利」,得到無分別智的殊勝義利;勝利與功德的意義差不多。己、「悟入遍知」,無分別智的遍通達一切。遍知,在佛法中,是一特殊術語,遍知不只是一一法的了解,而是由於真理的通達,能斷除煩惱。證真與離惑,是相關的,遍知諦理就能夠斷煩惱。這六相,是標列悟入所依住的,下面再分別來解說。
(2) 別釋
(甲) 悟入無分別智所緣
初相是悟入所緣。「悟入」無分別智的「所緣」,有「四」種「相」,無分別智以此四相為所緣而成就。四種是:聽聞所說,勝解,決定,圓滿資糧,這四種都是依大乘法而起的。在上面『悟入所為』中,曾說過『宣說大乘法,即所緣差別』,大乘法為所緣,是菩薩智慧的特性。依「大乘法」為所緣,依次第深入說,就有此四相。
「說」,是佛菩薩所說的大乘法。佛世多用言教,多用耳聞,所以名為說。菩薩無分別,不是什麼都不去分別,先要聽聞大乘法教。如從人聽說大乘法,或閱讀文字記錄的大乘經,都稱為聞法,所聞的就是說。如不聽聞大乘教說,不閱讀大乘經典,想得菩薩無分別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有人說:我什麼都不分別,以為這樣修學就能得無分別,那是誤解了!所以要得無分別智,先要聽法。本來,趣入佛法的初步,就是要親近善友,從善知識那裡,多多去聽聞大乘教說。說,起聞慧,依聽聞教說為所緣,能成聞所成慧。
「勝解」:從聽聞大乘法,經如理思惟,漸漸地得到了殊勝的見解。這是很堅定,很明確的見解,名為勝解。得了勝解,不再是人怎麼說,自己也怎麼說,毫無定見了。如理思惟大乘法義,所得堅強不變的見解,是勝解,這是堅固不動搖的。如達到勝解的階段,不管旁人怎麼說,都不能改變;即使他能現神通,也不會變動自己的見解。勝解不是從聽聞而來的,要經過如理思惟,確定為非此不可,所以勝解是思所成慧。
「決定」:勝解也是決定的,但這裡的決定有抉擇的意思。依思惟所得,進而起觀察慧,觀慧以簡擇為相。這不是散心分別,而是定中觀察,大乘法義,能於定心中安住不動,這是決定,所以決定是修所成慧。要得到無分別智,必定以大乘法義為所緣,從聞而思,從思而修,才有引起無分別智的可能。
「圓滿資糧」:在佛法中,無分別智當然是智慧,但菩薩無分別智的引發,不是二乘智慧那樣,專修智慧就可以了。菩薩的無分別智,一定要有福德莊嚴,福德助成智慧。福德要從大慈大悲,利益眾生中來,所以菩薩無分別智,一定與慈悲相應。有慈悲心,能利益眾生,悲行福業的修集,是福德資糧;聞、思、修慧的修集,是智慧資糧。二種資糧圓滿,名為圓滿資糧,資糧是成佛所應具備的條件。如要去什麼地方,要預備路費,及途中應用的東西,名為資糧;要得無分別智,也有應該具備的條件,具備了就是資糧圓滿。所以,經中說無分別智,一定與慈悲相應,而且要定慧均等,這才能生起菩薩無分別智。有的學佛者,以為什麼都不需要,只要修得無分別智就可以了,那是誤解的。龍樹菩薩說:般若,不是凡夫的智慧,不是外道的智慧,不是二乘的智慧。與二乘智慧的差別,就因為菩薩的般若,與慈悲相應。所以圓滿(福德)資糧,才能得無分別智。
四相的前三種,約修智慧說:聽聞佛說,於大乘法義得勝解,得決定;這都是屬於智慧資糧的。第四圓滿資糧,要與慈悲相應,定慧均等,是福德資糧。般若無分別智,要這樣的修學,才能現起。
(乙) 悟入無分別智離相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切相都是要離的,能離一切相,才能得無分別智;因為有了相,即有分別,所以要離一切相。泛說離一切相,而在修行的過程中,次第「離相」,也以「四種」相來說:第一、所治相;二、能治相;三、真如相;四、能證智相。
一、「所治」相:智慧所對治的,是煩惱,煩惱是所對治相。然以唯識觀來說,虛妄分別現能取、所取二相,是錯亂雜染的因,這是要離去的。修唯識觀時,觀唯識所現的所取境,是離識無所得的;所取相為智慧所對治,修習到所取了不可得,是為第一離所治相。
二、「能治」相:有所治,就有能對治的。通泛的說,修三十七菩提分,六波羅蜜多等,都是能對治煩惱,都可說是能治的。然約唯識觀行說,上觀所取相不可得,離心以外的所取相是所治相。這是觀為唯心所現,能除心外所有的執著。觀唯心所現,不離能取,就是以有識為能治。然所治的所取相不可得,能治的能取相也就不能成立,所以要進一步離去能治的能取相。
三、「真如」相:真如是無相可得的,然從唯識觀行的過程來說,修到所取相不可得,能取相也不可得時,有二取都不可得相現前。無二無差別,是真如相;一切法不可得是空性相。有此空相、真如相,還不能證入真如,這種似現的真如相,也是要遠離的,這是離真如相。
四、「能證智相」:修觀時,總有一能觀相;到觀心現起二取不可得——真如相時,就有一能證真如智相,也就是自覺得能證真如。這也是相,是無分別智所遠離的。
將四相綜合起來:所治,能治,真如,能證智,是修唯識觀行,到達無分別智現前所應遠離的。先要離所治相,觀唯識所現,識外所有一切相不可得,對治所取相——心外所有一切相。一切不離能取心識,是能對治所取相的;如離去了所取相,這能治的能取心相也不可得,名為離能治相。所取相、能取相都不現前時,有真如相現前,空相現前,這真如相也是要離去的,因為真如是沒有一切相的。所證的真如相既不可得,那能證的智慧相也不可得,所以說:『無智亦無得』[A29]。修唯識觀,對於這四種相,要一層一層的次第遠離,四相都遠離了,那才是真正的無分別智。
頌文承上說:「此四如次第」這四相——所治、能治、真如、能證智,如四相的次第,就是「所永遠離」的「粗、中、與微細,及常隨逐相」。這四種相,是修行者所應該永遠遠離的。其中,所治相是粗的,識外的一切所取相,是最先遠離的。能治相,是能取相,比較上要細一點,也就是次一層遠離的,所以是中。能取、所取相不可得,真如相是最微細的,也是最後遠離的。所治相是粗,能治相是中,真如相是微細,而能證智相是常隨逐相,因為只要修唯識觀,無論是離所治相,離能治相,離真如相,總有一離相觀智的自覺。離相觀智的自覺,是與觀行不相離的,所以說是常隨逐;這也還是相,直到有證有得的證智相也離了,才是無分別智現前。四相徹底永離,是無分別智離相的全部意義。
(丙) 悟入無分別智加行
「正加行」,不是廣泛的加行,而是資糧圓滿,正修唯識觀行,在真正證悟以前,所修的四加行位。煖、頂、忍、世第一法,名四加行位,是正修唯識觀的。要得到無分別智,真正的般若現前,證悟法性,非要經過正加行的修習不可,如不修加行,無分別智是決不會現起的。佛法中一向說:『沒有天生的彌勒,也沒有自然的釋迦。』[A30]彌勒佛,釋迦佛,無論那一位佛,都是經修持得來的。唯識大乘所說的正加行有四:一、有得加行;二、無得加行;三、有得無得加行;四、無得有得加行。四加行的意義,是這樣的:
「有得加行」:究極的目的是無所得,但修行方便,第一要先修有得加行。什麼有得?虛妄分別性可得,依虛妄分別性是有,作唯識觀。如說:能取、所取,能詮、所詮一切都不可得,種種執著都不可得,一切一切既都不可得,那又從何起修?所以儘管說能取、所取種種妄執,可以是沒有的,而虛妄分別,卻不能說沒有的,這就是唯識宗與空宗差別的地方。先要確信虛妄分別心是有的,這才滅除這虛妄分別,能得解脫。如《辯中邊論》說:『非實有全無,許滅解脫故。』[A31]依他起性的虛妄分別,當然不是實有的,可不能說是無,因為不是完全沒有,所以要以修行來滅除他。許,是許可,承認,滅除虛妄分別而得解脫,是佛法所公認的;如虛妄分別什麼也沒有,等於無,那也不用修行了!一般人不太理解,有宗、空宗所論諍的重點所在,所論諍的,重在虛妄分別——依他起性。空宗以為,這是畢竟空的;唯識宗說:這不能說是空的,虛妄分別是有的。
為什麼一定要觀虛妄分別為有,修有得加行?因為依虛妄分別有得,才能觀察起「無得加行」。依唯識說:虛妄分別是有的,但從虛妄分別心(心所法)生起時,我們不能了解虛妄分別性是唯識的,現有能取、所取相,而能取、所取似乎心境對立,主觀與客觀對立,這是錯誤的,根本沒有的。能取、所取——二取相,是不可得,是空的;這樣的觀察,名無得加行。把初二加行綜合起來,就是有心無境:虛妄分別心是有的,心識現起的心境各別對立的——二取是無的。如《辯中邊論》說:『虛妄分別有,於此二都無。』[A32]修唯識觀,是依虛妄心識,而顯二取是無的,這也如《辯中邊論》說『依識有所得,境無所得生』[A33],唯識學是特重虛妄分別有的。一切法中,心為一切法的主導,為一切法的中心,無始以來有這虛妄分別心,所以在生死輪迴之中,不得解脫。在生死流轉中,起煩惱,造業,受果,都是依妄識——虛妄分別心而有的。虛妄分別心是不能沒有的,沒有就無所謂解脫;但也不是實有,實有是不可滅、不可破的,這是唯識宗所說的幻有。唯識學立虛妄分別心是有,依虛妄分別識,明能取、所取二相現前,心境對立是沒有的。依虛妄分別有,觀能取、所取相無,就是有得加行、無得加行的意義。
「有得無得行」的意義是:虛妄分別是有得,所以心外所取不可得,所取境不可得時,能取心也不可得了。這樣,虛妄分別有得,也就成為無得了。
「無得有得行」:無得,就是上面的二取都無所得。二取都不可得,不是什麼也沒有了,因二取不可得,顯出的二取空性是有的,這是有得。在唯識觀行過程中,以二取不可得,而有空性在。這是加行,還沒有證悟,但要肯定空性是有的。唯識學立虛妄分別是有(得),這才能安立生死與解脫,才能依妄識有而明二取無。唯識學又立空性是有(得),這才能明有所證得。所以,以唯識宗來看,一切空者是不對的!這也沒有,那也沒有,什麼都是空的,那怎麼安立生死與解脫,何必起修求證!生死與涅槃都不能安立,那就落在斷見。在正修觀行時,觀空性是有的;無所得空是有的,所以名無得有得加行。
唯識說虛妄分別是有,能取、所取的空性是有,所以或稱有宗。這如彌勒菩薩《辯中邊論(頌)》說『虛妄分別有』[A34],先肯定虛妄分別是有的;『於此二都無』[A35],於虛妄分別所現的二取,是不可得的;『此中唯有空』[A36],此虛妄分別心中,唯有空性;『於彼亦有此』[A37],於彼空性中,眾生位上,是有虛妄分別的。虛妄分別及空性是有,是唯識宗的根本見解。說空性是有,就是說真如是有,法性是有,涅槃是可證得的。說虛妄分別心是有,所以生死是有,滅除以後,可以得到解脫。這樣,『故說一切法,非空非不空』[A38]。一切法不只是空的,也不只是不空的,這就是中道。『有無及有故,是則契中道。』[A39]虛妄分別是有;能取、所取是無;及有故是:虛妄分別心中有空性,空性中有虛妄分別。這樣,才契合於佛說的中道。
上來所說的,是悟入無分別智的加行,要得到般若無分別智,要依此修行:有得加行;無得加行;進而有得無得加行;再進而無得有得加行。依這樣的現觀次第,可以證悟真理,無分別智現前。中國的唯識學者,成立五重唯識觀,在唯識經論中,可說從來沒有此說。一切唯識經論,從彌勒,到無著,世親,說到唯識觀,都如本論所說的。
(丁) 悟入無分別智性相
性是自體,相是相狀或義相。任何存在的,不能有言無實,一定要以相知性,有這樣的相,可知有這樣的法,如說『了別為性相』[A40]、『思量為性相』[A41],就從了別與思量的相,知有了別性、思量性的存在。那麼,怎樣理解無分別智的性相呢?約三種說,因為無分別智,根本雖是現證的無分別智,但從加行到現證,現證以後,都有無分別的意義,所以無分別智有三種:加行無分別智,根本無分別智,後得無分別智。
第一種,「由住法性」:無分別智所證悟的,是法性,真如。在說明上,智慧與法性,好像是相對的,智慧是能證的,法性、真如是所證的。這是方便說,為眾生是不能不這麼說的。眾生界是相對界,語言,思惟,沒有不是相對的;為眾生說法,也不能不說相對的智與法性。在說明中,好像智慧是智慧,法性是法性,智慧能證真如,然與證悟的意義,這是不親切的。要知道,無分別智不是一般的智慧,一般的智慧是虛妄分別的,是有能見、所見,能知、所知的。無分別智是無分別的,是沒有能所的,換言之,沒有主觀、客觀,能知、所知的對立意義。本論說是『由住法性』,無分別智安住在法性中。住,是安住,有深深契合法性,融然如一的意義。法性是無相的,無能取、所取,無能詮、所詮,真如法性是這樣的;真正的無分別智現前,就安住法性中,也就是這樣的。「依住無二取,離言法性故」,這兩句,應讀為依住無二取法性,依住離言法性。依住,是依住於法性;無二取是離能取、所取的法性;離言是離能詮、所詮的法性。所以真正無分別智現前,安住在法性中,法性是無二取,離名言,無分別智也是無二取,離名言;法性是這樣,無分別智也是這樣,無二無別。依安住法性,顯示無分別智的性相,這是第一種。
第二、「由無現」:無分別智相,由六種相不現來說明。真正的無分別智現前,有六種相不現,總括了一切法不現,無現就是不現的意思。「二取及言說,根、境、識、器世,悉皆不見」,這六相不現了,即一切法相不現。二取不現,言說不現,如上依住法性所說,法性離能取、所取——二取,離能詮、所詮,所以無分別智現前,這二種相是不現起的。下面四種是:無根、無境、無識、無器世界相。一般的心識活動,一定有三方面:有根、有境、有識。例如以眼見來說,一定有眼根,眼根不壞。依佛法說,在眼睛瞳人內,有一種很微細,很精妙的物質,名為淨色根,近於現代所說的視神經;依此而能見的,名為眼根。眼根見色,一定有青、黃、赤、白、長的、短的、圓的、方的色境,為眼根所取(境相影現在眼瞳人中)。如沒有境界,眼根無所取,也就不會見了。眼根是生理作用,色境似乎是在外面的對象,依眼見色而引起眼識的了別,是心理的作用。根、境、識這三種互相交涉,才能成為認識,所以說:(根、境)二和生識,(根、境、識)三和合觸,這是一般人的認識。無分別智是不是心?上說:說他是心,與一般的心理活動不同;說不是,又好像是心,從修習觀行所引起的,有點近於心。一般的心,是不離根、境、識的作用;但無分別智現前時,根、境、識,都不起作用,不現起根、境、識相。所以,真正的般若現前,決不是見到什麼,聽到什麼,想像到什麼,一切相、一切法不現,唯是安住法性的自證。器世,是我們的依住處,也就是所處的自然環境。我們住在地球上;縮小說,我們住在臺灣;再縮小些,現在住在講堂內。無論如何,總有個依住的器界。但無分別智現前,器界相也不現前,所以說:虛空粉碎,大陸平沈。無分別智現前,真正的證悟,是一切不現,一切法不可得的。
本論所說的無現,六種相不現,是依大乘經所說的,所以頌說:「以是此即明:無所觀、無對,無住、無所現,無了、無依處。」依上面所說的六種無現,即解明了經裡所說的無所觀……無依處。無所觀等六種無,《般若經》、《寶積經》等,都有說到。但經說不一定是六無,這可能是經說的詳略不同,或是翻譯者的簡略。本論所說的六種無,配合經說的六種無,這是說:無所觀是二取不現前。沒有所取相,沒有能取相,沒有能觀、所觀,叫無所觀。無對是無言說,一切語言文字,都是相對而立的,如離相對,一切語言文字是不可得的,所以無對是無言說。無住是無根,根不現的意思。心識是依根而起的,似乎依根而住,依根而發生一樣;所以根不現起,經內稱為無住。無所現是無境,沒有所現的境相。無了是無識,識的定義是了別。無依處是無器世界,器世界是眾生所依住的,所以器世界不現,經中名為無依處。本論約六種不現:二取、言說、根、境、識、器世不現,解說經中的:無所觀、無對,無住、無所現,無了、無依處。以六種無現,說明無分別智性相。
無分別智的第三相,是引經說的,所以說「無分別智相,如經所宣說」。無分別智,主要是證悟法性的證智,但依經立論,有三種無分別智:一、加行無分別智;二、根本無分別智;三、後得無分別智。什麼是加行無分別智?這是在沒有證悟,得根本無分別智以前,修唯識觀行。如有得加行,無得加行,有得無得加行,無得有得加行,其中所取相不可得,能取相不可得,真如相不可得,那種觀察慧,是無分別的觀察,名無分別觀。沒有得到證悟的無分別智,但依無分別的觀慧為加行,能引起這真正的無分別智,所以這種智慧,名為加行無分別智。眾生一向是虛妄分別,處處分別,所以流轉生死。要離分別,卻不可能一下無分別,佛法的方便善巧,就是用分別來破除分別。無分別觀察,觀察能取、所取,能詮、所詮不可得,這種觀察慧,也是一種分別,但不是隨順世俗的分別,雖還是分別,而是隨順勝義,向於勝義的分別,有破壞分別,破壞種種妄識的功能。所以修唯識無分別觀,無分別觀也是分別抉擇;依無分別的分別,漸次深入,達到虛妄分別的徹底除遣,證入無分別法性,以分別觀智,遣除虛妄分別,譬喻很多,例如以小橛出大橛。如竹管裡本來是空的,但有木橛塞在裡面,有什麼辦法恢復竹管的中空呢?可以另取一根小木橛,對準大的木橛,用力推擊它,等到大木橛出來了,小木橛也跟著出來了,恢復了竹管中空的本相。分別抉擇的無分別觀慧,是分別而遣除分別,所以名為加行無分別智。本論沒有談到,因為已在正加行中說過了。
根本無分別智,是證悟法性的無分別智,於一切法都無所見。以中國佛學來說,這是但空(偏空),或是但中了。其實,菩薩現證法性是超越了一切相對界,體證真如,是超越的絕對,而不是擬議的圓融。菩薩在定中證悟了,出定以後,起二種心:一是一般的有漏世俗心,一是無漏的分別心。無漏的分別心,依無分別智證悟而起的,所以名為後得無分別智。後得無分別智也有二類:一,離二取相,離名言相的真如,但不是親證真如的。後得無分別智的體悟真如空性,如從夢中醒來時,覺到方才夢境是這樣的,其實那時的心境,知道夢境而與夢裡的境界不一樣。根本無分別智是離相的,後得無分別智是有相的,所以是帶相觀空的。二,後得無分別智,能了解一切法如幻如化。我們口說如幻如化,認識到的一切法,都是計執為實有的,那裡能知道如幻如化?證悟真如以後,起後得無分別智,才能了解世間一切法都是如幻如化。
現在說第三無分別智性相,是依經所說的。經上這樣說:一、「由現一切法,見如虛空故」。這,可以解說根本無分別智,而主要是後得無分別智。現前的一切法,見一切法猶如虛空。雲氣不是虛空,光明不是虛空,日、月和星都不是虛空,蔚藍色也不是虛空;只可說虛空是畢竟清淨無著無礙,無二無別。唯識學以虛空譬喻圓成實性,所以這可能是根本無分別智,但這是依現起的一切法,見如虛空,不是一切不現,所以是後得智的帶相觀空。二、「及一切諸行,見如幻等故」,這是後得無分別智的達有。諸行的行,是遷流造作的意義。遷流所以是有生有滅的,變化不息的世間一切法,那一樣不是行?後得智見一切諸行都是如幻的;如幻法雖非實有,卻確有如幻相現起,所以後得無分別智,見一切法如幻,雖見一切法,與凡夫、二乘所見到的不同。
中國天臺宗,華嚴宗,稱為圓教。在最初證悟時,以為就能證悟事理無礙,事事無礙,即空即假即中。如說菩薩先以根本智通達空性,次以後得智通達一切有如幻,就認為不圓滿,不究竟。可是印度的大乘,無論是龍樹菩薩的中觀,彌勒、無著、世親菩薩的唯識,都與中國的圓教不同。當然,究竟成佛時,是空有一如,理事無礙,法法更互涉入,但菩薩修行悟入,是有次第的。先要證悟一切法不現前,通達空性。然後起如幻智,通達一切有。起初是彼此出沒,有前後的,久久才能二諦圓融無礙。唯識宗對於無分別智,分別為根本智,後得智,就表示先後的意義。《厚嚴經》說:『非不見真如,而能了諸行,皆如幻事等,雖有而非真。』[A42]這可見沒有通過真如的證悟,是不能通達諸行如幻的。龍樹菩薩也說:『般若將入畢竟空,絕諸戲論;方便將出畢竟空,嚴土化生。』[A43]般若就是根本無分別智,使我們證入畢竟空,那時是沒有一切戲論相的。從般若起方便,就是後得無分別智。起方便智,才能達有——莊嚴淨土,利益眾生,起種種如幻如化的事業。所以印度大乘經論,對於修行證悟的歷程,都是先證得一切法性;再起後得無分別智,了一切法如幻如化。
無分別智的性相有三種:一、是住法性,二、是無現,是依根本無分別智說的,三、依經說,明後得無分別智,觀一切相如虛空,了一切是幻有。從這樣的智相,顯出無分別智的自性。
(戊) 悟入無分別智勝利
無分別智,有什麼「勝利」、功德?有「四」種功德勝利,都是依無分別智的證悟而得到的。初地菩薩最初得無分別智,證得真如空性;起後得智,通達諸行如幻。初地菩薩的智慧甚深,有廣大神通。可是初地的智慧是有出入的:證空的根本無分別智時,不能了達一切如幻如化;等到後得智了達一切法如幻,又不能親證法性,所以二種智慧是有出沒的,不同時的。修行到第五地,才能二智並觀,一念中通達一切法空,同時能了達一切法如幻。一是無相的,一是有相的,要從同一無相中並觀理事,這是極不容易到達的,所以第五地名難勝地。五地菩薩的二智一念並觀,不能常常如此。有時又起根本智,不起後得智;或後得智,又不起根本智,一直要到八地菩薩,才能任運並觀,這二種智慧,會自然而然的並觀,打成一片似的。八地菩薩的任運並觀,還只是自利方面如此,如起利他事業,還不能自然而然的,不能完全沒有功用。證悟空性與了達諸行,直到成佛,才能究竟,所以或說見中道成佛。菩薩初證時,得無分別智,又起後得無分別智,到成佛才是究竟圓滿的無分別智。無分別智這一名詞,淺一些,四加行位修唯識觀,名加行無分別智;切實的說,初地菩薩才是無分別智;以後一直到成佛,究竟圓滿。這一切智慧,所以名無分別智,因為無分別法性相契應。現在說無分別智慧的勝利,約一分說,可通於初地菩薩以上;約究竟圓滿說,就是佛地,佛果位的智慧,佛的菩提所有的功德。
一、「得圓滿法身」:法身,如約法性本來清淨說,一切眾生都是如此。但要經累劫修行,從無分別智現前,到究竟最清淨法界,無邊白法所成,一切功德所成身,才是圓滿法身。功德圓滿的法身,依無分別智而成就,所以是無分別智所得的勝利,法身也名為智法身。菩薩修行成佛,是依無分別智為根本、為主導的,所以《大般若經》說:五度等一切功德如瞎子一樣,只有般若才是有眼目的;般若攝導六度等一切功德,趣向薩婆若(一切智),直到佛位。
二、「得無上安樂」:無上安樂是究竟的涅槃。涅槃的意義,一方面是種種障礙苦惱的消散,一方面是離苦所得的安樂。不過,安樂是各式各樣的,世間也有世間的安樂,但這是有繫縛的安樂,安樂會引起以後的苦痛;有時候,快樂和苦痛,簡直分辨不出,到底是快樂,還是苦痛。出世的安樂,是離妄執的安樂,在佛法中名為離繫樂。沒有執著的,沒有繫縛的樂,是無漏的安樂,與世間的安樂不同。二乘也能得離繫樂,如證得阿羅漢的,究竟涅槃,樂是消極的,只是從沒有苦痛來說。但大乘菩薩,修行到成佛,具足了永恒的安樂,究竟的安樂。所以在涅槃中,安立常、樂、我、淨,樂是四德之一。這是常樂,永恒的樂,也就是無上的安樂。
三、「得知見自在」:無分別智修行到成佛,一切功德圓滿而得法身,法身是不離開知見的。知與見,都是智慧,智慧的功用。本來眼也是見,不是知,知乃心識的作用。知不一定是見,如或是聽來的,或是推論出來的,假想得來的,這樣的知,都不是見,因為不是直接的,明確的。現在綜合知見為一詞,這是知得非常深刻,明了,如見到一樣。所以佛法中,都以眼來代表智慧,如五眼中,除肉眼、天眼外,慧眼、法眼、佛眼,都是智慧的別名。佛果所有的一切智慧,都是最親切的,直接的現量智,如眼見一樣。佛的一切知見,無論是證空、達有,自利、利他,都是無障礙的自在,念念遍知一切,任運自然,所以說一切知見自在。
四、「得說法自在」:一般說法師,那是不要說了,就是大菩薩說法,也不能自在。經說九地菩薩,得四無礙辯,說法無礙,但這話是有限的。九地菩薩為九地菩薩說,能一切自在嗎?如對方是十地菩薩,能無礙嗎?當然不會的。所以真能說法自在無礙的,唯有佛。說法,與說話,作文一樣,一般都是要思考的。如出席會議,請你說幾句話,得心裡想一想,今天講些什麼。即使沒有定腹稿的,到了那地方,也得看看情形,或聽別人講些什麼。如什麼都不想,一下子跑上去,怕說不上來,說也說得不合理想。作文也是這樣,總是要考慮一下的。但是佛的究竟無分別智,是不加功用的,不用思慮,自然能任運自在,應什麼機說什麼,說得恰到好處,名為說法自在。
(己) 悟入無分別智遍知
Ⅰ 標列
對於轉依,本論以十種相來說明。第六相——悟入所依住,也以六相悟入,現在是第六相,「悟入」無分別智「遍知」。遍知是於一切法而莫不通達的,無分別智是遍知。證悟真理的智,斷種種的障,去種種妄執,起種種妙用,這都是遍知相。遍知的含義很廣,所以又標列「四相」,然後分別解釋。標列四相是:一、「對治遍知」,約對治妄執以顯示遍知;二、「自相遍知」,顯無分別智的自相;三、「諸差別遍知」,對小乘以顯無分別的殊勝——差別;四、「五作業遍知」,無分別智所起妙用,能作種種自利、利他的一切事業。
Ⅱ 別釋
(Ⅰ) 對治遍知
「對治遍知」,明對治種種妄執的遍知相。「無分別」智遍破一切妄執,不是暫時的「對治」,而是徹底的克服,消解一切妄執。換言之,只有真正的般若,才能斷一切妄執。所以譬喻說:『般若如大火聚,四邊不可觸。』[A44]這是說般若——無分別智,如大火聚,各式各樣的執著,一觸到般若,都不能存在。般若能夠遍破一切妄執,斷息一切戲論,本論扼要的舉出「五」種「妄執」,為無分別遍智所對治。
一、對治「妄執有法」,這是法執。法字的意義,如《辨法法性論》,法是生死的一切。但這裡,法與數取趣相對。數取趣——補特伽羅我執,是於自己或其他有情身心上,看作一獨立自體,有一實在的生命主體,就是實有補特伽羅,名補特伽羅(我)執。如眼所見的青、黃、赤、白等,耳所聽到種種聲音等,六根、六境、六識,都是法。有情界的血、肉、筋、脈等,器世界的山、河、大地,草、木、叢林等,以及年、月、星宿等,六識所得到的一切,都名為法。眾生是沒有不執取法為實有的,如唯心所現的能取、所取,能取是心,所取是境,我們終覺得心和境都是實有的。地球、太陽,無邊星宿,是想為實有的;如說極微,即是小到不是眼耳所能經驗的,如原子、電子等,聽到了也覺得它是實有的。這六識的境界,了別到什麼,都好像實有性的;就是能了別的識,也覺得是實有的。這種妄執有法,是無分別智所能對治遣除的,所以第一種就是叫妄執有法。
二、對治妄執「數取趣」:上面已說過,梵語補特伽羅,是不斷的受生死(趣)者,一生又一生的不斷受生。於生死輪迴中,執有生命自體,從今生到來生,從人間到天上,來來去去,就是這補特伽羅的來去。佛教徒信輪迴——流轉嗎?確信作善業的死了生於人間、天上了;作了惡,要墮落到地獄去。但一般人,聽說生來死去,總好像有個生命自體,生到天上,墮入地獄。於是說惡人下生到畜生趣去,就說變畜生,好像人變了豬、羊一樣,這都是由於妄執實有補特伽羅我執所引起的妄執。自我的妄執,是普遍的,凡夫是沒有人能遠離的。依唯識宗說:我執,小乘學者,以無常、苦、空、無我的正觀,觀身心中我不可得,得無我正見,就能斷我見得解脫了。通達我空的智慧,名為我空(或作生空)智。大乘菩薩修行斷執,與小乘不一樣。菩薩要正觀一切唯心所現,離能取、所取,一切法不現,體悟清淨法性。那時,能斷我執,也能斷法執;從初地菩薩,到成佛才究竟斷盡。所以平常說:小乘斷我執,大乘斷我法二執。雖然中觀宗不一定這樣說,但唯識宗確是這樣說的。上面所斷二種妄執,小乘智慧能破實有數取趣我執,能破我見;大乘菩薩以無分別智,通達我法二空,斷我法實有性的妄執。法執與數取趣我執,實包括了一切的妄執,我執、法執外,還有什麼執呢!
下面約另一意義,又別出三種妄執。
三、對治「變壞」妄執:平常說,一切是無常的,無常所以都是要壞的。這種通俗的話,佛弟子也是在這樣說的。但進一步推求,變壞是怎樣的變壞?如執著有實法,慢慢地變化,到最後壞盡,那是妄執。佛法說變壞,推論到剎那剎那,即生即滅,不承認有暫住而漸漸變壞的。進一步說,我們所見到的一切,似乎生滅變化,其實一切法本性不生不滅。所以如執有實在法,漸漸的變壞,那是一種妄執。如幻如化,即生即滅的壞相,看作實在了,而想像為漸漸的變壞,是與真實事理不相應的。以變壞為妄執,無論中觀宗,唯識宗,都是一樣的。一切法性本不生滅,無分別智現證法性,能對治對於生滅變壞的妄執。《楞伽經》上說,有好多外道,說種種意義的變壞,依大乘唯識,都屬於妄執。就是小乘部派中,如執實有生滅,也是妄執。當然,佛說無常,也說變壞,但佛說的意義,是與世俗的變壞見不同的。
四、對治「異」妄執:異即差別。在這生死世界裡,相對界是無限的差別,可說都是差別相。這種差別觀念,習以成性,覺得一切都是差別的。即使聽到說法與法性,生死與涅槃,煩惱與菩提,有為與無為,也覺得是各各差別的。無往而不差別的妄執,無分別智現前,就能對治,因為無分別智也名無差別智,現證法性、真如,是無二無別、平等平等的。所以一切差別相,都是虛妄所現,而眾生隨而妄執,唯有現證這無分別智,能對治這別異相。
五、對治「損減性」妄執:什麼是損減性妄執?這在唯識學中,是有重要意義的。沒有的東西,我們以為他是有的;不是這樣的,而我們覺得他是這樣的,這叫增益妄執。他本不是這樣,我們給他附加了什麼上去,如執有法,執有我,執有差別,執有變異,都是增益的妄執。另有損減妄執,那是應該有的,的確有的,而我們以為沒有,是有而執為沒有,就是損減性妄執。例如不承認有輪迴,以為死了什麼都沒有了,這是損減性妄執。唯識宗所說的損減性妄執,最要緊的是:如以為一切法都是空的,就是損減性的妄執。因為,虛妄分別有,雖不是真實有的,卻不能說沒有,如說沒有,那一切能取、所取等,一切從那裡來呢?所以唯識宗與中觀宗——空宗的重要諍論,就是說一切皆空(經所說)是不了義,應該依三性來解說,依他起性——虛妄分別是有的,不能說是空的;圓成實空性是空所顯性,也不是空的。無分別智,能對治損減性的妄執。至於空宗怎樣的答覆,這裡且不加討論。中觀以如幻如夢等喻,說一切法空。唯識宗說:夢境是沒有的,但夢境也可發生作用。有人夢醒時,覺得好辛苦;有人在夢中,身體上會起一種變化。所以如幻如化,也不能說是空的,什麼都沒有的。所以世間法,唯識宗分為二類:一、雖妄執為有,其實是沒有的;二、雖在法性中不可得,但在世俗諦中不可說沒有的。應該有而以為沒有,就是損減性妄執。
無分別智能對治,除遣這五種妄執,就是對治遍知。
(Ⅱ) 自相遍知
「遍知」——無分別智的「自相」,不容易正面說明,所以從遠離世俗的五種無分別,來表示這證悟法性的無分別智自性。因為,多少人聽到無分別,都誤會以為這就是無分別,佛法所說的無分別智,其實可能錯了。《楞伽經》說『分別是識,無分別是智』[A45],禪宗也常說這二句話。彌勒菩薩所開示的,真能證悟法性的無分別智,與一般所說,這樣那樣的無分別,是不同的。不相干的、錯誤的無分別,應把他清理出去,所以說到這遍知自相,就是說五種的無分別都不是的。佛弟子應該多想一想,怕自以為然的無分別,正是五種中的一種!
一、「遠離不作意」的無分別:遠離二字,是通貫下文的,遠離不作意的無分別;遠離超尋伺的無分別;遠離寂靜的無分別;遠離自性的無分別;遠離執息念的無分別。遠離這五種無分別,才是真正的無分別智。所以,無分別智是離這五種不正確的無分別。不作意,與不注意的意義相近。在根、境相關涉而起識時,一定有作意,作意有引發識趣境的作用,如沒有作意,那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眼前的境界過去,卻不知道是什麼;耳中似有聲音,但也沒有聽進去,這就是不作意。如不起作意,就視而不見,嗅而不聞,似乎觸對境界而心無分別。如禪宗的神會,勸人不作意修,以為是無分別(燉煌本《壇經》,六祖慧能是徹底否定不作意修的)。菩薩的無分別智,在修加行無分別智時,到任運現前,也是不作意的,但與直下就不作意,不作意而覺得什麼都無分別,是大大不同的。不要以為是修行時,什麼都不觀察,什麼都不分別,以為就是無分別。靜坐中一切不作意,也能引發一些類似的定境,不知道這不是無分別智,而是心識萎縮,精神呆住,引起恍恍惚惚的幻境。
二、遠離「超尋伺」的無分別,比上一類要深一些。什麼是超尋伺?尋與伺,是兩種心所作用。以尋伺二字的世間解釋:尋是東找西找的尋求,伺是伺察。伺也是在尋找,但方法不同。如貓找老鼠,跑東跑西的找,是尋;如發現鼠洞,貓就等在洞口,靜靜的等著老鼠出來,這就是伺。現在尋與伺的心所作用,都有推求分別的意義,但有粗有細:粗的分別名為尋,細的分別就是伺。人的說話,是依於尋伺的,如沒有尋伺,就不會引發語言。在眾生來講,我們所處的是欲界,欲界眾生一定是有尋、有伺的。修定而得初禪定的,定心中還是有尋有伺,所以初禪名有尋有伺三摩地。向上進修,在初禪與二禪間,名中間禪,中間禪名無尋有伺三摩地;那時,粗的分別沒有了,細的分別還是有的。等到修得二禪,名無尋無伺三摩地,那時尋與伺都沒有了,所以二禪以上,是超過尋伺的。如沒有尋伺,就是無分別智,那麼得二禪定,生二禪天的,都是得無分別智了!然二禪是定而不是慧,二禪天人還是凡夫,所以超尋伺的無分別,不是無分別智。在禪定心境中,到了二禪以上,像鏡子照東西一樣,來個什麼,就現個什麼,分別明了,可是沒有尋伺的分別。在安靜的定心中,了了分明,而沒有尋伺的分別,也是很好的定了!但這樣的無分別,不是無分別智。
三、遠離「寂靜」的無分別:二禪已經是無尋無伺了,經三禪到四禪,或四禪以上,那時的定心,最寂靜,最安靜,沒有些微激動,所以四禪以上名為不動。人都是會激動的,為什麼會激動?喜、樂、憂、苦,這是會引起激動的。到了四禪,憂與苦,早已沒有了;喜與樂也不再現起,唯是捨受。憂、苦、喜、樂——情緒的激動都沒有了,所以四禪以上,是最寂靜的。上面所說二禪的無尋伺,雖好像無分別,還有衝動的心情,到此時,一些激動的心情也沒有了,佛法中名為寂靜,如中夜無聲一樣。大家不要誤會!這不是佛法所說的涅槃寂靜,只是定境的寂靜。表示證悟境界的術語,有些也應用於定境,如不動,寂靜,無分別等。如誤以定境的寂靜為無分別智,那麼四禪以上,都是大菩薩了!其實,四禪以上,還是共世間的禪定,所以這樣的寂靜,也不是無分別智。
四、遠離「自性」的無分別:什麼是自性無分別?自體本來就是沒有分別的。如桌子、板凳,從來就是沒有分別的。這樣,土、石、樹木、花草等物,都是自性無分別,不是經修行而達到的無分別。這種自性無分別,不是無分別智,否則,石頭、泥土等,都成了聖智了。所以成佛,是凡夫修行所得的;無分別智,是分別心經修行而得無分別的。中國佛學所說『無情有性』[A46]、『無情成佛』,實是違反佛法的戲論!
五、遠離「執息念」的無分別:這是外道定。生死輪迴不已,病根在什麼地方?因有分別心,剎那剎那的念念不息。那有什麼辦法呢?如生滅心不起,意念不起,就可以得涅槃了。外道不知妄念的因緣,不知離妄念分別的正道,以為只要沒有念就好了。所以執著息念,以息念法門而修行。不知這樣的修行,即使修到了無念,還是外道禪。外道中有二:一為無想天,是屬於四禪天的。外道以為,我們的妄念,依想而起,所以用滅想為方便。想是心所法,與一切心識相應,有心識就一定有想。外道修無想為方便,得定時,想沒有了,六識也不起了,是無心定之一。依唯識學,得無想定的,沒有六識,第七、第八識還是有的。外道如修成無想定,死後上升無想天,受五百劫無心的果報。修得了定,有些是會失掉的,可是得了無想定的,因為沒有(六識)心,所以不會退失,一定要受長期無心的果報。二、是非想非非想定,是屬於世間最高的禪定。有的外道以為:心念的生起時,一定有受與想相應。想,所以多起分別;受,所以有苦樂等情緒的不穩定,所以以止息受想為方便,將受與想止息下去,使它不起;受與想不起時,一切心心所都不起了。佛法名之為非想非非想定,是心識微細到似有似無的境地。無想定與非想非非想定,外道修得了,就以為是涅槃,無有分別。佛法認為這只是息念為先的定境,不是涅槃,當然也不是無分別智。我們知道,無分別智是要以分別力,修觀行而成就的,不是不分別就是了,更不是把念壓下而無心就是了。不作意,離尋伺,寂靜不動,一切心識不起的定境,不離虛妄分別所攝,離不了唯心所現。所以說到無分別智,不要誤會了,以為沒有分別就是了。
學佛的道友們,每為佛法的名詞所誤解。聽說空,以為空是什麼都沒有了。聽說無分別的,以為不作意,不尋伺,兀兀騰騰的什麼都不問,以為能達到最高的無分別;也有以為少分別,少煩惱,如以為離想受可以得涅槃。佛法所說現證法性的無分別智,是要修加行的。要親近善知識,聽聞大乘法,如理作意,勤修止觀。依唯識學,要理解唯心所現,修有得加行,無得加行,有得無得加行,無得有得加行,才能實現無分別智,體悟法性,真如。印度的大乘佛法,唯識與中觀,都是聞、思、修;要修習止觀,依止觀得定慧。佛法是以慧為先導,以戒為基礎,以定為方便,才能悟入。從前釋迦牟尼佛,出家修行,起初跟二人修學,所修的就是定——無所有定,非想非非想定。釋迦不滿意,才到菩提樹下,深觀緣起法,通達法性而成佛的。這就是佛法與外道的不同處。佛法的證悟,從觀慧而來,不是但依深定的。有的以觀慧為分別,而專從禪定去達無分別,可說是根本顛倒了!
(Ⅲ) 差別遍知
「差別」,是不同的意思。菩薩「遍知」——無分別智,與二乘不同,勝於二乘的,也有五種。一、「不分別性」:菩薩根本無分別智現前,是不分別性的,也就是不是分別性的。眾生的心識有能分別,有所分別,沒有不分別的。二乘聖者的無漏智,由於執法有實性,所以是有分別性的。不分別性,顯出了菩薩遍知的差別。
二、「非少分性」:二乘能通達少分法性,於有情身心,通達無我空性;菩薩遍於一切法無分別證悟法性。菩薩智盡虛空、遍法界,於一切法無分別,不是二乘那樣的少分性,所以說:二乘空如毛孔空,菩薩空如太虛空。
三、「無住」:菩薩的無分別智,是無住的,無所住著。住是安住,有定住而不動的意思。眾生是有所住的,住於生死,住在生死中,安定的,牢靠的,住在生死中,不能出離生死。凡夫住生死,二乘住涅槃。住涅槃,就落在涅槃中。凡夫住生死,聲聞、緣覺住涅槃,住是住著,住著就局限定了。住涅槃有什麼不好?如住涅槃,就遠離生死,不能化度眾生。如自己的生活好了,沈醉在舒服享受中,就忽略了別人的苦難一樣。聲聞、緣覺住在涅槃,依大乘法說,想發願迴心向大,也是很不容易的。但菩薩不住生死,不住涅槃,生死與涅槃,無二無分別,所以都無所住(或稱為無住涅槃)。菩薩無分別智,離生死而證涅槃;雖契入涅槃,而悲願熏心,不離生死,歷劫化度眾生。小乘與大乘無分別智,是這樣的不同。
四、「畢竟」:眾生,二乘聖者,什麼都是有局限性的。大乘無分別智,體悟一切法空性,這是超越時空性,超越數量的。所以,時間,空間,功德,化度眾生等,一切是一切的一切,無窮無盡的。菩薩一直到成佛,成佛以後,是盡未來際度眾生,這是無分別智的畢竟相,非凡夫、二乘所有。
五、「無上相」:最究竟、最圓滿的無分別智,是佛智。佛的無分別智,唯佛與佛,乃得究竟。佛佛平等,無上無等,再沒有比這再高再上的,是無分別智的無上相。
大乘的無分別智,從不分別性,非少分性,無住,畢竟,無上相——「五」相中,顯出了無分別智的超越於二乘的「差別」相。
(Ⅳ) 作業遍知
菩薩遍知中,「最後」是「遍知」「業」,是無分別智的業用。作業是(事)業用,也就是無分別智所起的大用。事業有五種,根本無分別智有三;後得無分別智有二,以下分別的解說。
先以根本無分別智來說,一、「離諸分別」:離諸分別,一切分別不起,是無分別智的妙用,是無分別智中最主要的。
二、「給無上安樂」:離一切分別,證得涅槃,涅槃是無上安樂。不是灰身泯智的二乘涅槃,是備有常、樂、我、淨四德的大般涅槃。無上安樂,依無分別智離一切分別繫縛而得。
三、能離障:「遠離煩惱」、「所知二障」。離煩惱障,沒有所知障,是無分別智的作用。無分別智,上面已說能對治種種的妄執。能對治一切妄執,所以能離二障。障是障礙,煩惱障能礙涅槃,所知障能障大菩提,非離障是不能證涅槃,得大菩提佛果的。
什麼叫煩惱?煩惱本是種種不良心所法的通稱。生起來的時候,使心識煩動惱亂,情緒不安定了,是非不明白了。煩惱很多,或是屬於情感方面的,或是屬於知識方面的,或是屬於意志方面的。凡一切不如理的,不正常的不良的心理因素,都是煩惱。唯識宗分煩惱為二大類:一、煩惱障:根本煩惱有十種;隨煩惱,又有大隨、中隨、小隨等煩惱。一切煩惱,是以薩迦耶見——我見為主的。薩迦耶見是自我見,使我們以自我為中心而營為一切,起善、作惡,將來能得人天等樂報,地獄等苦報,在生死中流轉。煩惱障能使我們感生死果,不能得涅槃,障礙涅槃。這種煩惱障,是二乘所共斷的,斷了煩惱障,才能了生死,得涅槃。煩惱障中,有見道所斷的煩惱,修道所斷的煩惱,古譯或稱為見、思煩惱。
二、所知障:也還是種種煩惱,以薩迦耶見為中心的,但比煩惱障更微細。其重心是什麼?所知障於一切所知法中,由於不悟法空性,對一切事理有所著,有所礙。如一切實有性等法執,就是所知障。我們不能了解如幻如化,就是有所知障在那裡。所知是我們所知的一切法,我們不能恰恰好的去如實悟解,執著一切,而起錯誤的認識。那麼,所知障是由於內心有微細煩惱,所以不能如實了解一切。有了這樣的所知障,就不能成佛了,所以說所知障障大菩提。唯識宗有一句話說:『所知不是障,被障障所知。』[A47]所知的境界自身,不能說是障,由於自己心理的執障,才障蔽了所知的真相。如戴了紅色的眼鏡,看來什麼都是紅色的;戴了凹凸眼鏡,看出來都是彎彎曲曲,歪歪斜斜的。其實,所見的並沒有變了樣,只要除去紅色或凹凸的眼鏡,就見到真相了。如一切是唯心所現的,現起能取、所取,由於不知唯心所現,以為心是心,境是境,心境各有自性,這就是所知障所起。遠離這所知障、煩惱障,是根本無分別智的妙用。能徹底的離障,才能得大菩提、大涅槃,圓滿佛果。
以下,是後得智的業用。根本智證真以後所生起來的智慧,是後得無分別智。後得,就是證真以後所得的。後得智的業用,有二:一、「能正悟入,一切所知相」:通達一切所知相,是通達一切法的如幻如化,種種無盡的,一切一切的所知法相。所以說:根本無分別智是平等智,後得智是差別智。佛菩薩不但通達平等真性,也依後得智,善巧一切,於一切無所不知。
有了這悟入一切所知相,所以能完成二大工作:「嚴淨諸佛土,成熟諸有情」。龍樹菩薩也說:菩薩得了無生法忍(般若證悟法性)以後,就沒有別的事了,專於方便利他,嚴淨佛土,成熟眾生。嚴淨佛土,是菩薩遍到十方佛土,種種供養莊嚴,見佛,聞法;廣修種種功德,莊嚴佛土。等到修行圓滿成佛,就實現了最清淨最圓滿的佛土,不但莊嚴法身佛淨土,還能引攝菩薩,於諸佛法會中,受用法樂:這就是嚴淨諸佛土。成熟有情,只是應一切根機,現身、說法。有人天善根的,以人天法而成熟之;有聲聞、緣覺善根的,以聲聞、緣覺法門而成熟之;有大乘善根的,以大乘法門成熟他——使他發菩提心,修菩薩行,廣度眾生,究竟成佛。成熟,或譯成就,就是使他成法器,善根成熟而能解脫。菩薩後得無分別智的利他,不外乎救度眾生與莊嚴佛土;在利他中,完成佛果。小乘與大乘,這就是根本不同處:小乘以『自利』為主,以解脫自身的生死,為唯一大事。對於眾生,只是隨緣攝化。有時往來出入,見到了人,多少說幾句佛法,要他歸依三寶,或勸他布施,持戒;有智慧善根的人,為說四諦法門,不能說不救度眾生。但聲聞的化度眾生,是隨緣的,缺少主動的大願,所以不能為人作『不請之友』[A48]。菩薩就不同了,菩薩以悲願方便,利他為先,從根本無分別智起後得智,起無方妙用的時候,能與眾生以不同程度的救度,盡未來際為眾生。而且,聲聞但重視有情的淨化,菩薩更重視環境,也要淨化國土。如阿彌陀佛完成了莊嚴清淨的極樂世界,能攝受無數人到那邊去,淨土中容易修學,容易成就,容易不退轉。大乘法一定會說到淨土的,這就是菩薩後得智所起業用的特勝。
後得智的第二業用,是「能令生起」「一切相智性」。佛智的名稱很多,如一切智,一切智智,一切種智,一切相智。一切種智是一切法門通達一切法的佛智;一切相智,是通達一切法的一切相。所以一切相智與一切種智,意義相近,都是通達無盡一切法的佛智。這是菩薩的後得智,到了究極圓滿,就成為佛的一切相智,所以是後得智所起的。
菩薩遍知——無分別智的「業」用「差別」,共有「五種」:前三種屬於根本無分別智的業用,後二種屬後得無分別智的業用。無分別智的遍知,以對治、自相、諸差別、五作業,來說明,已說完了。以六相悟入所依住,廣明無分別智,也到此為止。
(七) 悟入作意
「悟入作意」,是說要悟入轉依,得無上大般涅槃,應該如何作意。這裡,作意是意解,是觀想。可以分為二段:一、作唯識理解;二、修唯識觀行。假使菩薩「發心」,想「悟入」「無分別智」而得轉依,那就應該起這樣的意解,也就是這樣的理解、思惟。這就是要知道:眾生無始以來,「由不知真如,起虛妄分別,名曰一切種,為現二取因」。眾生從來不曾知道真如、法性,因沒有能通達法性,所以就起虛妄分別心。虛妄分別,是一切妄識的別名。虛妄分別的心心所法中,根本識名為一切種,一切種子識就是阿賴耶識的異名。阿賴耶識攝藏一切種子,從種子起現行,所以虛妄分別種子識,能變現而起能取、所取,為現起二取的因緣。到底為什麼有虛妄分別呢?虛妄分別的所以生起,就因為不通達平等法性、真如,不通達真如,就起虛妄分別。這樣說,有人要解說為迷真起妄了,好像真如本來清淨,由於不了,以後才生起虛妄分別。其實,這是論理的前後,並不是時間的先後。什麼是論理的前後?在理論上,平等法性是本來如此的,因為不通達法性,所以就有虛妄分別,所以說虛妄分別因不知真如而起,虛妄分別可滅而真如常住,可說虛妄分別是後起的。但這不是時間上的先後,決不能想像先有個真如,後來因為不悟真如,才生起虛妄分別。真如常住,是超越時間性,所以想像有時間的先後,是顛倒見。應該說,從無始以來,就是這樣的,不悟真如而起虛妄分別。一切種,在唯識學上,是阿賴耶識,一切種子為生起一切的根源。一切種是虛妄分別的生死根源,一切種起虛妄分別,虛妄分別能攝持一切種,虛妄分別與一切種,是不一不異的。無始以來為惡習所熏成的虛妄分別,就是一切種阿賴耶識,為現起二取的因。「依」於能取、所取的變現,「起」種種別「異識」。什麼是別異識?能取、所取——二取,就是別異。在能取中,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末那識,一一都是別異,在所取中,色、聲、香、味、觸等,山河、大地、草木、叢林,一切是唯識所現的差別相,一切唯識為性,可以稱為識的。
這樣,一切種是因,虛妄分別是果;虛妄分別是因,能取所取是果;「故彼因及果,雖現而實無」。依因有果,因果的種種差別,其實都是不可得的,只是虛妄分別所現——唯識現而已。虛妄分別如烏雲一樣,真如如虛空一樣。「彼現法性隱,彼沒法性現」,這就是虛妄分別種子現起時,就不知法性、真如,如烏雲聚集,明淨的虛空就隱而不見了。如虛妄分別的一切種子沒有的話,法性就顯現清淨,如烏雲消散而顯出明淨的虛空一樣。迷悟、染淨的轉依,應這樣的理解!
「若如是作意,菩薩即能入,無分別正智。」這是結說。菩薩發心要悟入無分別智,證入法性而得轉依,要有上面所說那樣的作意。眾生無始以來,不悟真如,起虛妄分別,有一切種子阿賴耶識。有了一切種子識,自然的現起能取所取,因果展轉,起種種異識,在生死流轉中,不能解脫。這唯有了解虛妄分別所現,雖現而無實去求解決。這樣的作意,菩薩就要入唯識法門,讀大乘經論,理解唯心所現的道理,起唯識的決定勝解。有了這樣的唯識正理的聞、思,進一步可以修觀了。
上來,理解到生死到涅槃——轉依的正理,就是依唯識所現而明迷悟、染淨的正理。有了這樣的理解,就要進一步修唯識觀,觀也就是作意。被稱為方便唯識觀的,是「從緣知唯識,觀識不得境」。緣是所緣,了解到心識所緣的,一切唯識。根本是虛妄分別——妄識。依虛妄分別而顯起一切,這一切當然以妄識為自性。在虛妄分別心所緣境界,似乎是存在於心外的,知道了一切都是唯識所現,所以觀一切唯識而不得外境的實性。離了識以外,所取的境不可得,就是所取空。唯是識所現前,離心的所取境不可得,是唯識無境的正觀。
「由境無得故,亦不得唯識」,被稱為真實唯識觀。識與境是相對的,有境就有識,有識就有境,有漏的心識活動,確是如此的。現在,既觀所取的境不可得,與境相對的識,也不可得,所以說亦不得唯識。依空宗說,這妄識也是空的;但唯識宗說,因外境空無,能取的內識也不能現起了,所以說不得唯識。
「由此無得故,入二取無別」,由於觀所取無所得,能取也無所得;境不可得,唯識也不可得,所以能悟入二取無別。能取不可得,所取不可得,同樣的無得,無二無別。「二別」——能取所取的差別都「無所得」,能從觀而悟入無得,「即無分別智」現前。妄識與[A49]無分別智,有這樣的根本不同:妄識一定有所取、所緣境相,如沒有境,妄識是不能生起的。有心一定有境,所以《密嚴經》說『眾生心二性,內外一切分』[A50],眾生心有二性,就是現有內外,內是能取,外是所取。有能取、所取,相互關涉,所以種種貪愛,種種執著,種種分別,都起來了。無分別智,決不是我不分別,不想就是了。一定要破除所取,因所取空而能取也不起,無分別智才能現前。無分別智與妄識不同,是沒有所緣相的。無分別智證悟真如,真如無相,所以無分別智不是妄識那樣,有真如相可得。一般心識的緣了境界,心內一定有所緣的影像;沒有影像相,就不可能知道。無分別智是沒有影像相的,所以叫無所取,無能取,能所雙忘,也就是無分別智,是超越主觀客觀的自證。
總結的說:「無境無所得」,境是沒有的,由無境而能取、所取都無所得。這樣,「以是一切相,無得所顯故」。在無分別智證中,一切相都是以無所得而顯出真如。如《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說:『以無所得故。』[A51]一切法都無所得,就是般若,也就是無分別智。在無分別智證悟中,一切相不可得。所以,如以為證悟是這樣那樣的,是不可信的。從前,香港有一位禪師:勸人參禪,他的方法特別快,幾天就可以開悟。他對他的弟子說:『你看,你看,你找啊!』有弟子問他:『師父!你到底找到了什麼東西?』他說:『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頭頸後面亮亮的。』那是笑話!真正的證悟,那裡是這樣的相?證悟無分別智現前,一切法都無所得,佛也不能說是什麼的。
依悟入作意說,要這樣的理解唯識所現,除二取而滅虛妄分別,才是唯識法門的主題。
(八) 悟入地
『加行』一詞,上面說過,含義是有寬有狹的。現在所說加行位,是廣義的。在修行歷程中,一切的功用,努力,都叫加行。進一步說,佛的無方妙用,從十地菩薩進修到成佛,成佛的利生大用,也還是加行。所以這裡所說的「加行」,是廣義的。修行到成佛,一步步的前進,用「四相」來說,也就是四種不同的階段。唯識宗立五位:資糧位,加行位,見道位,修道位,究竟位。從菩薩發心到成佛,分成五個階段。現在所說加行的四位,沒有說第一資糧位。資糧位雖修福德、智慧資糧,還沒有修唯識正觀,對於悟證轉依,差得太遠,所以不說。從加行位說起,就只有四位了。
一、「勝解加行」:勝解是深刻的理解,達到堅定不拔的階段。勝解不是真實的體驗,不過也不是一般平常的了解。依唯識說,這是深解一切唯識,而修唯識觀的。「勝解行地」,就是煖、頂、忍、世第一法——四加行位;地是經歷的地位,修勝解行的地位,名勝解行地。這是初地菩薩以前的,修唯識而到初地證悟的階段,那一不長的時期,名勝解行地。勝解行地,「是順決擇位」;那時候的智慧,又名順決擇分善根。什麼叫順決擇?真正能決擇真理,那是證悟了。修煖、頂、忍、世第一法——四加行,觀所取空,觀能取不可得,觀所取、能取——二取都無所得,這種觀察慧,是順於決擇的。換言之,是傾向決擇,引到真正的決擇、證悟的,所以叫順決擇位。煖、頂、忍、世第一法,修順於決擇、證悟的觀慧,就是上面所說的:有得加行,無得加行,有得無得加行,無得有得加行;修這四種加行的階段,是勝解行地。勝解行地,一般說,可通於初地以前的十住,十行,十迴向,不過本論專指十迴向末了,起四加行時,名勝解行地。
二、「各別證加行」:菩薩初證真如——見道位,初地菩薩所起加行,名各別證加行。證悟真如、法性的加行,為什麼名為各別證加行?各別證是各別自證,證得一一法的本性——自性。真如法性是一切法的通相,但不是抽象的普遍的理性,而是一一法的法性;一一法的法性,無二無別,所以或說為通相——共相。是一一法的本性,所以說各別證,但又不是一法一法去體認,而是一證一切證的。前面曾說到自內證,正就是這各別證。中國人歡喜說一,如說一真法界,其實真如、法性無二無別,無二而又是不著一的。各別證加行在「初地」菩薩見道位,就「是觸真實位」。觸是直接體驗到的,真如的親切證悟,名觸真實位。各別證加行,與勝解行的加行不同,勝解行是加行無分別智,各別證是根本無分別智。
三、「修習加行」:由修習加行,「於未淨六地,及三清淨地,是為隨念位」。隨念,是隨順根本無分別智,依證悟的法性清淨,於一一法不斷的體驗、修習,趣向圓滿。隨念位是修道位,名『修習加行』。依菩薩十地說:初地歸入觸真實位;二地、三地、四地、五地、六地、七地,名為未清淨六地;八地、九地、十地,是三清淨地。也可以說:從初地到六地,是未淨六地;七地、八地、九地,是清淨三地。未淨與清淨的差別在那裡?菩薩地中,從初地到六地,名有相有功用地;七地名無相有功用地;八地到十地,名無相無功用地。前有相,所以初地到六地菩薩,無分別智悟入真如,一切相都不現。當然清淨了;但後得無分別智起,相又現起,有相與無相間雜,一下子有相,一下子無相,所以名未淨六地。八地菩薩以上,無相無功用,二諦並觀,真俗無礙。七地菩薩以上,才是純無相觀,八地、九地、十地,名三清淨地。第七地無相而有功用,在清淨與未淨之間,如在兩國中間一樣。可說清淨;約有功用,也可說未淨。修道位菩薩的地地加行,是修習加行。
四、「究竟加行」:從十地菩薩後心到成佛,所起的名究竟加行。十地菩薩的時間很長,到了十地菩薩的最後心,一念圓證中道,也可說真俗無礙,事事無礙,到了最究竟,最徹底的階位。虛妄分別習氣一些也沒有了,所以說煩惱、所知二障的粗重習氣,全部斷除之時。十地圓滿的最後一念,進入佛位的加行,名究竟加行。由究竟加行,圓成佛道,能「任運」——自然而然的施為一切「佛事業」。佛的身業、語業、意業,都有自利、利他的一切妙用,都是自然而然的,名為任運。任運的佛事業,「相續不斷」的盡未來際,所以名為常。以究竟加行,到達成佛,才是真正到達了,「彼智體性位」。佛以無分別智證真如,真如最清淨,無分別智最究竟為體性。如如、如如智無二無別,名為法身;法身是智法身,是以無分別智圓滿顯發清淨法性為體。經中或名為法界體性智,法界體性智就是佛的體性智。上來所說四加行,各各不同,一步一步的深入,也一步一步的圓滿。究竟圓滿成佛,是究竟轉依,大菩提與大般涅槃,圓滿成就。
下面說轉依有二種相:一為過患相,一為功德相,這是一正一反的。什麼是過患相、功德相?意思說,如沒有轉依,有一切的過失,佛法的一切功德都不能成立;反之,有了轉依,一切功德能成立,一切都沒有過失。這說明了為什麼要說轉依,轉依是後期大乘——唯識與如來藏學所說的。轉依的自性,是無垢真如。迷真如法性,有虛妄分別,現二取相;悟真如法性,能斷惑,修道,得涅槃、菩提,成就智法身。轉迷啟悟的佛法,都不離真如法性而成立。
(九) 悟入過患
如沒有轉依,「有四種過患」:一、「無斷惑依過」,就是斷惑沒有著落,斷煩惱就沒有依止。二、「無修道依過」,修道——以悟入真如,沒有依處,沒有著落。三、「無諸涅槃者,施設依處過」。什麼是涅槃?涅槃依什麼而說?如沒有轉依,也沒有施設涅槃的依處了。四、「三菩提差別,施設無依過」。三菩提是聲聞、緣覺、佛的菩提,這三種菩提,如沒有轉依,那三種菩提也亦無從施設了。所以,修行斷煩惱,要轉依;修道證真,也要轉依;涅槃要轉依;菩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也都要轉依。如沒有轉依,斷惑,證真,涅槃,菩提,都無從安立,這就是後期大乘,特明轉依的理由所在。
一、無斷惑依過:斷惑(煩惱障、所知障)與證真是相應的,證悟的一念無分別智現前,就斷除了見道所斷的惑障;證真如光明的顯現,斷惑如黑暗的消散。本論上文說到轉依的自性,是:『謂客塵諸垢,及與真如性,不現及現義,即無垢真如。』真如是轉依自性,無始以來為客塵諸垢——惑障所蒙蔽,不得顯現無垢清淨;轉依就是轉滅客塵諸垢,轉顯真如清淨。客塵諸垢等虛妄法,是依附真如的,但真如不受惑染,而終究可以轉去的。在斷惑中,如斷惑證真時,眼、耳、鼻、舌、身、意等識沒有了,煩惱也沒有了,一切相都不現前。但惑障並沒有斷盡,見道證真以後,從真出俗,二取相又現前了,還有煩惱障習氣,所知障現行、習氣,所以並沒有成佛。真見道時,一切相不現,畢竟清淨,怎麼還有未斷的惑障,惑障保留在什麼處呢?當然不在無分別智中。因為無始以來,法性本來清淨,而為這虛妄習氣所熏染。虛妄分別習氣與真如,雖真妄不一,而虛妄卻依於真如。所以無分別智現證,雖一切不可得,而虛妄分別的二取習氣還在——依於真如。所以要經長期修行,二取習氣徹底斷了,虛妄分別徹底不起才是純無相行,圓成佛道。中國佛教有一句話——『一念清淨一念佛』,那是不知道惑障次第盡的實際情形了!虛妄分別的習氣依於真如法性,如烏雲依於虛空。烏雲依於虛空,但不能說是從虛空生的,虛空不生烏雲,烏雲卻依虛空而有。所以說斷惑而得轉依,是以真如法性為依而說轉的。經中說到:如來藏為依、為住,為建立故,有生死,有涅槃。虛妄雜染法,依附如來藏,而不是如來藏,是離、是異,真如法性在虛妄隱覆中,名為如來藏。惑障依於真如,真如離惑障,無垢真如是轉依自性,所以說,假使沒有轉依,就沒有斷惑的依止,斷惑障就不能成立了。
二、無修道依過:修道也是以清淨真如為依。修道,從聽聞佛法,知有佛法開始。修布施、供養、持戒,修定,修觀察慧。這樣的修行,都是虛妄分別,都是有漏,這有什麼用?以真如法性為依,所以修道是有用的。聽聞佛法,所聽聞的是法界等流,是從佛證悟法性所流出的聖教。從佛或佛弟子聽法,能熏習成出世心種子。這是虛妄分別的,是世間有漏的,卻發生向於真如法性的作用。能破壞虛妄分別,達到證悟真如,成為無漏聖道。那時,戒、定、慧一切功德,都與法性相應,與真如不離、不異。這樣,修道才有了意義。無漏聖道,一得永得,菩薩的展轉進修,功德也愈修愈大,修到究竟圓滿而成佛。所以說修道,必有轉依,自性——真如為依止,否則,沒有清淨真如為依止,修道也不能成立了。
三、無諸涅槃者,施設依處過:涅槃,為三乘聖者所歸趣,究竟依什麼施設——安立?沒有苦惱,沒有憂愁,種種虛妄顛倒都沒有,什麼都沒有,就是涅槃嗎?不是的!不能說什麼都沒有就是涅槃。涅槃是依轉依而施設的;一切虛妄雜染都沒有了,清淨法性就顯現,也就依清淨法性而安立為涅槃。如不說轉依,無有無垢真如的轉依自性,那涅槃是施設無依了。
四、三菩提差別施設無依過:聲聞菩提,獨覺菩提,成佛的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菩提的意義是覺,覺是以清淨法性轉依而建立的。如以生空智慧,通達生空無分別性;通達生空真如的,是聲聞菩提、獨覺菩提。如以圓滿的無分別智,通達我、法空性、真如,修到圓顯最清淨法界;圓滿無分別智性,就是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無上正等正覺。這樣,聲聞、獨覺、佛的菩提,都是依真如、法性而建立的,所以《金剛經》說:『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A52]如沒有轉依自性——無垢真如,那三乘菩提,都有無依的過失,三乘菩提也成為不可能了。沒有轉依,斷惑、修道,涅槃、菩提,都不能成立,也就沒有佛法,過患可太大了!
(十) 悟入功德
知道了沒有轉依的四種過患,就知道與上面「相違」反的,也有「四相」悟「入」有轉依的「功德」。有了轉依,斷惑到究竟清淨,一切都能成立了。有轉依自性,從有漏修行,到無漏修行,經十地菩薩聖道而達究竟圓滿,也可以成立了。三乘的涅槃,三乘的菩提,有轉依自性而可以施設了。佛法修證成聖的事,一切都依之成立,這就是功德。這就是唯識學特別重視轉依的理由。
乙 喻說
廣說轉依,有法說,有喻說。上以十種相法說轉依,以下以譬喻來說明。
在本論的最後,舉二種譬喻,來總結本論的論義。
一、虛妄分別喻:從虛妄分別現起能取、所取,各各差別境界,是「於無而現有」的。實在是沒有自體的,但現起而在我們的認識中,好像是真實有的。於無而現有所舉的譬「喻」,是「如夢、幻」。夢境,好像是有的,見到這樣,那樣,或喜笑,或啼哭;有時夢境非常明白,但夢不是真實的。幻,上面已說過,如以手巾結成兔子,會跳,會叫,可是只是手巾,那裡有兔子!於無而現有的譬喻,譬虛妄分別,一切有為法。經中所舉的很多,或說如夢、幻、泡、影等六喻,或說九喻,或說十喻,本論略舉夢、幻二喻,以等其他的譬喻,譬說於無而現有的有為諸行。
二、轉依喻:轉依自性,無垢真如,從虛妄分別所染,轉化到顯現究竟清淨「轉依」的譬「喻」,本論舉「虛空、金、水」三喻。可以譬喻轉依的,是不止此三喻的,所以末有等字。經中,論中,說到這三種譬喻的,極為普遍。虛空本來明清,或為烏雲所遮,或是大霧,或是風沙大作,天昏地黑,虛空清淨相就不顯現了。如烏雲散了,霧散了,風沙停止了,虛空明淨就顯出來了。這轉依自性,有二種清淨:一、本性清淨,二、離垢清淨。本性清淨,如烏雲遮著虛空時,看起來不清淨,其實虛空還是那樣的,本來是清淨的。等到沒有烏雲時,那時的虛空清淨,譬如真如的離垢清淨。轉依自性是真如,轉依是從客塵諸垢所染,轉為離垢的畢竟清淨。
金喻,如開採金礦,金與礦內的沙、石、土等,混在一起,當然是不清淨了,也沒有見到黃金。將金礦加以冶鍊,成為純金,那時最清淨的金子顯出來了,可用金來作成莊嚴具。當虛妄分別現前時,如礦中的金砂一樣,見它不清淨,有的還不知道是金呢!經過冶鍊,煉成十足真金,可以做種種器具,種種莊嚴具。正如我們經修行,消融虛空分別,無垢真如就轉依而成佛了。大用無方,法身、報身、化身,起自利、利他一切功德業。
水喻,如下大雨時,流水,污濁得很。水為什麼不清淨?因為塵土和水混在一起,所以成為渾水。如水澄靜一下,塵土下沈,把塵土抽去,就成清水了。如加熱使水成為水蒸氣,冷後成為蒸餾水,那是最清淨了。其實,水質本來是清的。真如法性轉依,也是這樣。虛妄分別時,不見真如清淨,一切是煩惱、業、生死雜染。經修行而顯現真如清淨,就像渾水的轉為清水一樣。水的功用極大,一切生物都依水而滋長;如佛德廣大,一切眾生都蒙佛的恩德。
學大乘人,應觀虛妄分別,似有無實,是如夢如幻的。應觀轉依自性——清淨真如,如虛空、金、水那樣。似有而實無的,可以消解滅去,所以能出生死。真如本性清淨,依之而可以斷惑,可以修道;涅槃與菩提果德,也依之而成立。本論辨法法性:法——生死法,可以從前面二譬喻來了解;法性——涅槃,可以從後三譬喻去了解。這二類譬喻,作為全部論義的總結。(宏觀記)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25 冊 No. 25 華雨集(一)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編輯說明】本資料庫由中華電子佛典協會(CBETA)依《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所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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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造論,或用長行,或偈頌,此論用偈頌。
論有論的體裁,經有經的體裁。經典一般分三分。序分;正宗分;流通分。論典也有一般體裁,當然也有例外的,大概來說,一般論典以「歸依三寶」及「造論所為」為序起的。為什麼歸依三寶?以佛說法,而法為僧寶所修所傳的。造論先歸依三寶,使人看後,知此是佛法的論。另一方面,有請三寶加被的意思,恐此論有一字之錯,貽誤後學。造論所為,是說明造論的目的,是為了什麼?造論之主要目的,先要說明。本論簡略,所以歸依三寶也略去了。
依太虛大師的科題,此論分成二部分:一、序論,二、正論。序論好像經典中的序文一樣,序說為何造此論,即上面二句:由知何永斷,有餘所應證。
「由知何永斷」的意思是:由於知道什麼,是應該要永久斷除的,永斷是不會再生起來了。「有餘所應證」,是除了永斷以外,還有其他,是我們學佛者所應該證悟的。「欲辨彼等相」,就是要分別彼等相,彼等相即指『永斷』與『應證』的種種義相。由於為了辨明應證與永斷的義相,「故我造此論」。我,是彌勒菩薩自稱;換言之,彌勒菩薩造此論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說明什麼是應該永斷的,什麼是應該證得的。此即是本論的主要意義,也就是造論的二大目的。
永斷,斷是什麼意義?斷是前後不相續,前面的過去了,以後不再生起來,此即是斷了。在佛法,從煩惱的斷,到生死的永斷,都是斷。如我們所有的貪心、瞋恨心、驕慢、貢高心,種種煩惱,斷了而不再起來,就稱之為斷。『斷』和『不起』,有些是不完全一致的,因為有的斷了,卻還要起來;有的雖然不起來,可是還沒有斷。以比喻來說:如楊柳樹等,若把樹根鋸斷了,放在地上,牠還會發青,發芽生葉子,牠還在生,實在已連根都鋸斷了。我們的煩惱,有的也是如此。另有一種,雖不再生起,可是還沒有斷。如地面上的草類,把牠除得乾乾淨淨,可是一下雨又生起來了。因為牠的根種,深深的埋在土裡,沒有拔去。所以,佛法說斷,有的斷了而還再起來,有的不起來而還沒有斷。斷了而還起來,當然是暫時的,在修行過程中的。煩惱與生死,徹底斷了,決定不再生起,才名為永斷。佛法中,斷煩惱,了生死,都是要求永斷。否則,暫時沒有煩惱,過了若干時又來了,還是沒有解決。佛法所說的永斷,是徹底究竟的斷了。
應證:證是證明、證實。如古代文物的考證,或訴訟的物證、人證,世間的證明、證實,都是外證,即從外面去求得證明。現在所說的證,是內證——『內自所證』,是我們經修持以後,內心親切的證實。佛法所說的內證、自證,正如佛法中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經自己的親切證驗,才證知真如、法性——絕對真理。所以,經修行而到達,親親切切,直接體驗到的,名為證。
以這二種結合起來說,佛法依我們現實人生而開示,啟發了我們一種正確認識:我們的現實人生,是不理想的,是苦難很多,不自在(即不自由),變動大,沒有永久性,不可靠,不徹底的。在世間所有現實人生中去觀察,從自己身心事,一直到國家事、國際事,再說到太空星球,一切一切都可以證實了這一論題。中國人大都以為:我們做了人,就是做人,做好人就是了;世間,只好讓他永久的苦惱下去。如此說來,似乎太悲觀了。佛法以為不理想,不自在,不徹底,不清淨,不永久的,可從因果的理解中,找出不理想、不徹底的原因,而給以徹底的解決。消除不正確的心理(煩惱),不正當的行為,就能親切體驗到真理,達成圓滿的理想。佛法對人生,充滿光明的理想,所以不是悲觀的。以國家大事來作比喻,『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果永久如此下去,那實在太惱人了,所以有『大同』思想而求其實現。我們也如此,如人人生死無邊的流轉下去,不能永斷,那如何是好?佛法的修學,就是不讓它永久無限止的延續下去,而求其永斷。如生死永斷,即開展出無邊光明,永遠自在,永久清淨,徹底究竟,證得真理圓滿實現的涅槃。生死永斷而實現的究竟涅槃,佛法中或稱之謂『常、樂、我、淨』,也就是永遠安樂,永久自由,永久清淨的境地。
佛說法,不外乎開示我們這樣的一回事。這可以說是,從聲聞乘法到大乘法都是一樣的。所以佛在初轉法輪時說四諦法門,說『知、斷、證、修』,就是知道是苦;應斷其原因;斷了能證入涅槃;這要從修行的方法去實踐。
現在綜合起來說,學佛人都說要了生死,即是『永斷』的意思。可是如何斷法?都不知道,所以說『由知何永斷』。先要知道什麼是要永遠斷的,找到應斷的根本,給予徹底的斷除。斷以外,還有其餘是所應證的。永斷與應證,包含了種種義相,應加以分辨,所以彌勒菩薩說:故我造此論——《辨法法性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