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譯《楞伽》與達磨禪[A1]
達磨大師傳來的禪法,演為後代的禪宗,一千多年來,成為中國佛教的中堅,對於中國佛教,有無上輝煌的功績;就是對於中國文化,也有不可磨滅的地位。然而源遠流長,對於達磨初傳的禪法,特別是與宋譯[A2]《楞伽經》的關係,大家都多少迷糊了。從前,達觀他們,甚至懷疑達磨的[A3]《楞伽經》印心。近代,有人以為:達磨初傳的禪法,大體符合瑜伽;後因受菩提流支十卷[A4]《楞伽經》的影響,這才與瑜伽唯識學離遠了。本文,就想對於達磨初傳的禪法,關於宋譯《楞伽經》,略加敘說。
一
據唐道宣的《續高僧傳》所說,「初達摩禪師,以四卷《楞伽》授(僧)可曰:我觀漢地,惟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A5];「可師後裔,盛習此(《楞伽》)經。……其經本是宋代求那跋陀羅三藏[A6]翻」。這是達磨以四卷的宋譯《楞伽經》,印證所傳授的心地法門,以及後學的弘傳事[A7]跡(有《楞伽師資記》)。達磨禪法與《楞伽經》的關係,實在毫無疑問。
四卷[A8]《楞伽經》的譯者,求那跋陀羅,是中天竺人,元嘉十二年(西元四三五),從南海到達我國的廣州。死於宋明帝泰始四年(四六八),年七十五,可推見他生於三九四年。求那跋陀羅三藏,譯出了《勝鬘經》、《楞伽經》、《相續解脫經》、[A9]《大法鼓經》、《央掘魔羅經》,為一典型的真常(唯心)大乘論者。傳禪的達磨禪師,禪宗後起的傳記,是不盡可信的。依早期的傳說,如《洛陽伽藍記》、《續高僧傳》所載,他年約一百五六十歲。「達摩滅化洛濱」[A10],在天平年(西元五三四——)以前,可見達磨約生於西元三七〇年頃。[A11]《續高僧傳》說:達磨「初達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A12]。南天竺的達磨,也是從海道來的,也還是劉宋的時代。從年齡來說(達磨略長),從來中國的路線說,來中國的時代說,求那跋陀羅與達磨,是大致相同的。達磨的傳授禪法,特地引用求那跋陀羅譯的《楞伽經》,可說就是見地相近的明證了。達磨的北度至魏,雖還沒有譯出十卷[A13]《楞伽經》,然傳說:達磨受到菩提流支門下的不斷毒害。而僧可的弘通達磨禪法,「魏境文學多不齒之」[A14]。達磨禪與宋譯[A15]《楞伽經》相應,與菩提流支的十卷[A16]《楞伽經》有著隔礙,這應該是了解達磨禪法的關要。後代禪宗所傳的術語,有關於《楞伽經》的,也都用四卷而不取十卷,如:
二
《楞伽經》,被瑜伽唯識學者,列為六經之一。當然《楞伽經》到處都有與唯識宗義(與《攝大乘論》更相近)相合的,但根本大義,也許恰恰相反。《楞伽經》總是說「如來藏藏識心」,如來藏與阿賴耶——藏識,從相關不離的見地去說明,所以曾被唯識學者評為「楞伽體用未明」。其實,楞伽法門是另有見地的,只是與唯識學不同罷了!主要的,《楞伽經》所說的阿賴耶識,有著真妄和合的意義(與《起信論》多少不同),這在宋譯《楞伽經》,說得非常明白,如說:「如來藏……為無始虛偽惡習所熏,名為識藏……自性無垢,畢竟清淨。」[A17]識藏——阿賴耶識,是如來藏與雜染熏習(業相)的統一。阿賴耶識,由於雜染種習,當然現起根塵器界,因境界風動而現起七轉識,似乎虛妄雜染,而自性還是本淨的。所以,不能解說為:如來藏是性淨,阿賴耶識是妄染,因為阿賴耶就是真淨的。
阿賴耶識的真淨,在《楞伽經》的心意意識章中,說到藏識與轉識不一不異時說:「非(阿賴耶)自真相識滅,但業相滅;若自真相滅者,藏識則滅。」[A18]唐譯與宋譯同。宋譯又有「覆彼真識」[A19]、「藏識真相」[A20]二句。魏譯與唐譯,都但是阿賴耶識。這可見,梵語的阿賴耶識,求那跋陀羅(宋譯)是解說為:覆彼真相之識,藏彼真相之識的。換言之,由於無始來的虛偽惡習所熏,隱覆真淨,如來藏也就名為阿賴耶識了。所以阿賴耶識有二義:自真相,業相。不滅的自真相,就是如來藏,所以《密嚴經》有「佛說如來藏,以為阿賴耶」[A21]的頌說。此外,宋譯《楞伽》又有「合業生相,深入計著」[A22]二句,魏譯作「業體相使縛故」[A23]。梵本的《楞伽經》,就作「業與真相」。這可見,經義是說:業相染著真相,隨逐而轉。可為阿賴耶識有二分的確證。
阿賴耶,譯為藏。宋譯一再譯為「覆彼真識」、「藏識真相」,可見著重在覆藏、藏隱也就攝得真相。從這點去看,如宋譯說:「略說有三種識,廣說有八相。」[A24]三識是:真識、現識、分別事識,而魏譯與唐譯,都沒有說到真識。又如宋譯說(唐譯同)「藏識海常住,境界風所動」[A25],魏譯就沒有常住的意義。玄奘所譯(見《成唯識論》),也只是「恒轉」[A26]的意思。宋譯對於阿賴耶識,特地點出「真識」、「常住」,也就是宋譯[A27]《楞伽經》的著力處。宋譯卷四說:「此如來藏識藏,一切聲聞緣覺心想所見,雖自性淨,客塵所覆故,猶見不淨,非諸如來。」[A28]這應該聯想到:求那跋陀羅所譯的《勝鬘經》,所說「自性清淨心,為客塵所染」[A29]一段。自性清淨心(如來藏)為客塵所染,從在纏而本性清淨說,名為如來藏;從自性清淨而現為不淨來說,就是識藏。《楞伽經》處處說「如來藏藏識心」,理由就在於此。
這樣看來,[A30]《楞伽經》的如來藏藏識說,與瑜伽唯識學,不能不說是距離很遠的。
三
楞伽法門,一般看作唯心的法門。《楞伽經》到處宣說唯心所現。阿賴耶識的顯現一切,「如明鏡持諸色像」[A31],「水流處藏識轉識浪生」[A32]。但佛說唯心所現,不像一般唯心論者,將全部精力去說明怎樣的唯心所現。唯心論者,不但是玄奘的唯識系,就是菩提流支的地論系,真諦的攝論系,屬於無著世親的瑜伽學者,都不免著重於建立。而且特重於「依心立境」、「境無心有」的立場。所說的心,又正是虛妄分別的心識。這與《楞伽經》,尤其是宋譯[A33]《楞伽經》,是不相應的。這不是說《楞伽經》不說唯心所現、沒有安立心境,而是說意趣的、重心的不同。著重於唯心所現的安立,是外向的;到極端,徒重於事理的說明精嚴,而忽略佛說唯心的意趣所在。而《楞伽經》,意趣是內向的;唯心所現,為觀察的方便,而著重於導入超越唯心的自覺自證。所以,唯心所現不是法門的宗極。說得最明顯的,如說「採集業說心,開悟諸凡夫」[A34];「若說真實者,[A35]彼心無真實」[A36];「言說別施行,真實離名字;分別應初業,修行示真實。真實自悟處,覺想所覺離,此為佛子說。愚者廣分別,種種皆如幻,雖現無真實」[A37]。這可知,大乘法門的唯心所現,還是為愚夫的方便安立,而佛法的第一義、究竟,是自證的真實,是離心意意識的自覺聖智。
唯心所現,不是究竟的真實,宋譯是明確的宣示,而魏與唐譯每不同。如宋譯說「如實處見一切法者,謂超自心現量」[A38];魏譯作「云何住如實見?謂入自心見諸法故」[A39];唐譯作「見一切法如實處者,謂能了達唯心所現」[A40]。然從上引文而論,宋譯是更妥當的。因此,宋譯每有唯心非實的教說,而魏譯卻不同。如宋譯說「受想悉寂滅,亦無有心量(唯心的異譯)」[A41];魏譯作「無想定滅盡,亦皆心中無」[A42]。宋譯說「超度諸心量,如來智清淨」[A43];魏譯作「能入唯是心,智慧無垢相」[A44]。[A45]《楞伽經》說唯心,而著重於超越唯心,宋譯是特重於此,這應是達磨禪的重視宋譯[A46]《楞伽經》的理由吧!
這一淺深的差別,又見於報佛及法佛的不同,如說:「法依佛(即報佛)說:一切法入自相共相,自心現,習氣因……。法佛者,離心自性相,自覺聖所緣境界建立施作。」[A47]這是說唯心所現,種種如幻,還是報佛的說法,而不是法佛。又見於宗通及說通,如說:「說通者,謂隨眾生心之所應,為說種種眾具契經,是名說通。自宗通者,謂修行者,離自心現種種妄想,謂不墮一異俱不俱品,超度一切心意意識……。說者授童蒙,宗為修行者。」[A48]從佛法的一貫性說,這是由淺而深的次第;約修行來說,也就是從觀察義禪、攀緣如禪,到如來禪的自覺聖智境界。但在別對初學與久行,童蒙與修行者來說,自不妨有直示如來禪的教授。禪觀的次第,略列如下:
觀察義禪——觀唯心所現(似義顯現),法無我性。
攀緣如禪——觀真如,離我法妄想,空無我性的影像還在。
如來禪———離空無我相,現證如實(甚深空空義,愚夫不能了。……自覺聖智子,實際我所說)。
四
唯心所現的心,梵語質多,就是平常所說的「集起心」。集起心與意及意識,在自覺現證中,是超越泯絕了的。所以佛說唯心所現,要人覺了一切為唯心所現的,不取著於唯心所現,境空心寂而契入於寂靜(宋譯作「無受」、「無所有」)的如實。所以,《解深密經》以不見阿陀那、不見心,為心意識秘密善巧;而《楞伽經》常說「離心意意識」。此外,《楞伽經》更提到「大乘諸度門,諸佛心第一」[A49];「此是過去未來現在諸如來應供等正覺性自性第一義心」[A50];「成真實相,一切佛語心」[A51];「成自性如來藏心」[A52]。此心,梵語紇伐耶,舊譯作肝栗大。這是「如樹木心,非念慮心」[A53]。這如樹木的中心,最堅實的,與一般所說的「核心」、「心髓」一樣。如來藏心、自性清淨心,都是這樣的真實心,是不可從思慮分別,或集起心的意義去理解的。這是如、法性、實際、法無我性等異名。由於唯心論的方便安立,攝一切法為集起心——阿賴耶識所幻現,從此去體悟法性的本淨,所以說為心性本淨。這就是藏識的自真相,或者名真識(識的真實分)。但此真實心,不可作分別覺解想的,也不是唯心所現的心。如以平常的心為主,分作真心、妄心去理解,真實心才被看作靈覺的,或者要從見聞覺知中去體認了!
五
《楞伽經》與達磨禪的關係,一般都著重於《楞伽經》的著重離名離想、離妄想自性,雖安立百八句,而宗歸於「悉檀(宗)離言說」[A54]。這些,當然是可以說明[A55]《楞伽經》與達磨禪的關係,但上文所引述的,更可以看出二者間的關係。
達磨禪的古典記載,要推《二入四行論》。二入中的理入,是從禪思去證入真理。如說:「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塵障故,令捨妄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堅住不移,不隨他教,與道冥符,寂然無為,名理入也。」[A56]此理,又說為「性淨之理」[A57]。從藉教悟宗,到捨妄歸真,是從聞思(不一定研究經教,從師長開示而解了,也是聞思)去悟解佛法的宗要。然後凝住壁觀,從禪觀去體證本淨的真性。這與一切大乘禪觀的不離言教,並無差別。藉教悟宗,最足以說明達磨禪著重宗通的修證,而又以《楞伽經》授慧可的傳說。由於達磨禪(宗)離言離想,這才修改「不隨他教」為「更不隨於言教」(見《楞伽師資記》)[A58],然後演化為不立文字的禪風。不知道「不隨他教」,只是大乘經中「不由他(教而)悟」,「悟不由他」,自覺自證的意思。並不是說:離卻語言文字去修行。
達磨傳禪,以《楞伽經》授慧可。所說的藉教悟宗,只是「含生同一真性」、「性淨之理」,並不以唯心為悟處。這惟有從宋譯[A59]《楞伽經》的特重藏識真相、真識,超越心量(如經說「覺知自心現量,不著外性,離於四句,見如實處」[A60]),真實、實際;以及「修行示真實」[A61],「宗為修行者」[A62]的法門,才能看出兩者的一致。後代禪者,多說「明心見性」,「自心是佛」,「即心是佛」,「即心即佛」,「自己心靈體離斷常」,「百千法門,同歸方寸」,顯然的對於「心」,大大的著重起來。禪宗所說的心,並不等於集起心,但如宗密所說——達磨是說心(見《禪源諸詮集都序》),就不免強調了!反而,達磨門下,慧可的再傳滿禪師,就常常說:「諸佛說心,令知心相是虛妄法,今乃重加心相,深違佛意。」[A63]這正是《楞伽經》「若說真實者,[A64]彼心無真實」;「採集業說心(唐譯作「言心起眾相」),[A65]開悟諸[A66]凡夫」的注解。達磨禪以大乘唯心的《楞伽經》為證,而但說「真性」、「性淨」,意在超越唯心,離心意意識,也即是自性清淨的如來藏,無自無他,凡聖等一的真性。宋譯[A67]《楞伽經》的譯主——求那跋陀羅,是特別著重本性清淨的如來藏;在所譯的《楞伽經》中,更著重流露這點,這難怪達磨的傳授宋譯[A68]《楞伽經》了!
六
《楞伽經》說「非幻(是)惑(亂)因,不起過故」[A69];「不應立宗分,謂一切法不生;如是一切法空,如是一切法無自性,不應立宗。大慧!然菩薩摩訶薩說一切[A70]法如幻夢」[A71]。立宗,是建立一切法的宗本。《楞伽經》立如幻宗,也就是依緣起法如幻立宗。如幻的一切法,離有非有,離覺所覺,離斷常,離一異,就是幻性的真實,不是離幻而別說真性的。這與「非幻不滅」的真常宗不同。於如幻性離有無,而體見真常——生死即涅槃,煩惱即菩提,眾生即佛——的體悟,便是達磨禪。如《高僧傳》說:向居士問僧可,從幻化非真作問。僧可印證他,答復為:「本迷摩尼謂瓦礫,豁然自覺是真珠,無明智慧等無異,當知萬法即皆如。」[A72]雖然,以空為遍計所執性空,《楞伽經》的如來藏禪,與緣起即空的般若宗小異;但著重離名離想的自證真性,超脫名相,在大乘三系中,實在比較與三論一系相近。這所以,僧可見棲霞山慧布(止觀詮弟子),讚為:「破我除見,莫過此也!」[A73]等到禪流南土,從「三論之匠」[A74]茅山炅法師受學的牛頭法融,後世就看作達磨禪的一流。從璧法師「聽四經三論」[A75]的衡岳善伏,就從道信受禪了。而從安州暠法師聽《大品》、三論的法沖,也就專依「南天竺一乘宗」[A76]來講說《楞伽》。他說:「達磨禪師傳(《楞伽經》)之南北,忘言忘念無得正觀為宗。」[A77]無得正觀四字,宛然三論學者口吻。而法沖的講[A78]《楞伽經》,「前後敷弘,將二百遍,須便為引,曾未涉文,而通變[A79]適緣,寄勢陶誘,得意如一,隨言便異」。與興皇朗的「適化無方,陶誘非一」[A80],講《中論》作三十餘種勢,有什麼不同?達磨禪本為體幻即真的禪風,在初期的開展中,與三論宗相融合,道宣指達磨禪為:「審其慕則,遣蕩之志存焉。觀其立言,罪福之宗兩捨」[A81],這簡直就把他看作空宗了!然而,如來藏禪,由觀唯心所現而悟入;如來藏、藏識的密切,到底使後代的禪風,更傾向於唯心的立場,而成為絕對唯心論的禪者。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17 冊 No. 17 淨土與禪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編輯說明】本資料庫由中華電子佛典協會(CBETA)依《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所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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