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空學探源[A1]
第一章 引論
第一節 泛論空為佛法之宗極
第一項 空為佛法之特質
「性空」,根原於《阿含經》,孕育於部派的(廣義的)阿毘曇論;大乘空相應經,開始發展出雄渾博大的深觀;聖龍樹承受了初期大乘,主要是《般若經》的「大分深義」,直探《阿含經》的本義,抉擇阿毘曇,樹立中道的性空(唯名)論。所以,不讀大乘空相應經與《中論》,難於如實悟解性空的真義;不上尋阿含與毘曇,也就不能知性空的源遠流長,不知性空的緣起中道,確為根本佛教的心髓。
「空」為佛法的特質所在:不問大乘與小乘,說有的與說空的,都不能不說到「空」,缺了空就不成究竟的佛教。佛法的目的,主要在轉迷啟悟、轉染還淨。從現實的人生出發,覺悟到人生之所以有重重的痛苦不自由,由於所行的不正;行為的所以不能合乎正道,由於知見的不正,對於人生真相缺乏正確的悟解。佛法是針對此點,勘破虛妄以見真實,遠離邊邪而歸中道;必如此,才能得解脫而自在。這解脫自在的佛法,可由悟理、修行、證果上去說明。但有一共同要點,即無論為悟理、修行與證果,都要求一番革新,要求對於固有解行的否定(太虛大師曾作〈大乘之革命〉,即據空立論)。一般人以為如此,以為應該如此,現在一一的給予勘破、否定——並不如此,不應該如此。表示遮妄離邪的否定,可以有種種的名稱,而最適當的就是「空」。從悟解與證入說,「空」不但是虛妄戲論的遮遣,也就是如實寂滅的開顯,遮情與顯理統一。遮情、顯理,不是徒托於名句的論辯,而是要從篤行中去實踐體驗的。釋尊本教,與大乘空相應經及《中論》,都是這樣的。如《雜阿含經》八〇經(依《大正藏》經編次)即如此說:
心樂清淨解脫,是名為空。[A2]
總之,佛法提供一種「不主故常」的超世間的大事。實踐此大事,必須透過空,就是對世間固有的來一次突破、否定。空,不是抹煞一切,是陶汰;依現代的術語說,是揚棄。是從思想與行為的革新中,摧破情執中心的人生,轉化為正覺中心的人生。所以,空不是什麼都沒有的「無見」,反而因為空,才能實現覺悟的、自在的、純善的、清淨的。假使行為、見解一切都安於現狀,世人如此,我也如此,那又何需乎佛法?必須面對現實,否定而超越它,才見到佛法的特質,見到性空為佛法唯一的特質。只要是佛法,不論大乘小乘,此宗彼派,都不能不提到空。因此,聖龍樹是特別詳盡而正確發揮空義的大家,但空卻不限於龍樹學。如唯識,必須明無境、明遍計所執無性,就是空義。聲聞學者明無我無我所,空、無相、無願,都無非是空義。就是強調一切有者,也不能不談這些。所以,我們應該知道:空是佛法中最通遍最重要的大事,是大小學派所共的,不過有程度上的深淺、偏圓,正確或錯誤罷了!
第二項 空宗
空為佛法共同的特質,但佛法又有不共的空宗,就是與有宗對立的空宗。論到空宗,應該記著:佛教中任何學派,不能不說空,也不能不說有,所以並非說空的就是空宗。更應該承認:空宗與有宗的分流,是佛教史上不可否認的事實。雖然真空不空、妙有非有的真常論者,可以高唱空有二宗的無諍而融會它;虛妄唯識論者,可以根據自宗的遍計空與依圓有去貫通它;但有宗還是有宗,空宗還是空宗,並不因此而融貫得了。從佛教思想發展史去看,早在聲聞學派中,已形成此空有二流。後代的中觀與唯識宗,不過承此學流而深化之,或者說分別得明白一點而已。空有的分化,無論如何的錯綜、互相融攝對方,而根本的不同,是始終存在。所以自學派分流以來,佛教中儼然的成為兩大陣營,徹始徹終的存在;與西洋哲學中唯物與唯心的對立一樣。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必須加以承認;不應預存成見而抹煞事實,應虛心的探求彼此差別的根源!
那麼,誰是有宗?誰是空宗?佛法以空為特質,不僅聲聞學者以涅槃空寂為宗極,大乘佛法也立基於此,如說「阿字本不生」[A3];「菩薩不為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發菩提心,為一切法本性空故發菩提心」。所以針對世間的戲論實執,創樹佛教,可說佛教就是空宗。佛教初分為四大派,隱然的形成兩大流,可以說:大眾系與分別說系是空宗,犢子系與說一切有系是有宗。此兩大流的發展,引出大乘小乘的分化,小乘是有宗,大乘(經)就是空宗。等到大乘分化,如虛妄唯識者的依他自相有,真常唯心者的真如實不空,就是有宗;而龍樹學系,才是名符其實的空宗(空宗並非不說有)。從世間凡情的實有為宗,到佛法智證的性空為宗,存有種種的層級。所以,空宗與有宗,可說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而中間的有而兼空、空而不徹底的學派,應隨觀待的對方而判別它。
何為空宗?何為有宗?此義極明白而又極難說。扼要的說,空宗與有宗,在乎方法論的不同。凡主張「他空」——以「此法是空,餘法不空」為立論原則,就是主張空者不有、有者不空的,雖說空而歸結到有,是有宗。凡主張「自空」——以「此法有故,此法即空」為立論原則,就是有而即空、空而即有的,雖說有而歸結到空,是空宗。依著此項原則,在認識論上,「緣有故知」是有宗,「無實亦知」是空宗。在因果依存的現象論上,「假必依實」是有宗,「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是空宗。此等空有分宗的差別,在大乘中充分發揮;而思想的根原,早已在《阿含經》與毘曇論中顯出它的不同。所以對於空義的研究,雖應以「大乘空相應經」及《中論》為中心,但能從阿含及毘曇中去探求,更能明確地把握空與有的根本歧異,更能理解大乘空義的真相,不被有宗學者所惑亂。本論就是想在這方面給以概略的研究。
第二節 空有之關涉
第一項 依有明空
一提到空,便關連到有;佛法不能不談空,佛法也就不能不說有。無論說的是實有、幻有或(中國說的)妙有,總都是有;所以要明空,應該依有明空。依佛法,修學的程序,應該先學「有」。這不是什麼「先學唯識,後學中觀」的先學有,是說對於緣起因果法相之「有」,必須先有個認識。從否定虛妄的空義說,絕不能離有去憑空否定,必在具體法(有)上去勘破一般人的錯誤認識。從深入法性的空理說,這空理——空性,也必須在具體法相上去體悟它。聲聞乘經說的「諸行空、常空、我空、我所空」,不都是從具體的「行」(有為法)而顯示空的嗎?就是大乘經,如《般若心經》的「照見五蘊皆空」[A4],也是從具體的五蘊法上照見空的。行從佛法的修上說,要離邊邪,就必須拿正確的行為來代替,不是什麼都不做就算了事。要解脫生死,必須先有信、戒、聞、施等善行為方便,也不是什麼都不要。所以無論是理解、是行為,從有以達空,是必然的過程。《雜阿含經》三四七經說:
先知法住,後知涅槃。[A5]
先有通達緣起法相的法住智,然後才能證得涅槃智,這是必然不可超越的次第;超越了就有流弊。一般學空的無方便者,每覺得空義的深刻精微,而對因果事理的嚴密、行為的謹嚴,反以為無足輕重,那是大大的錯誤了!
第二項 知空不即能知有
一般以為能理會緣起不礙性空、性空不礙緣起,便算是不忽略有,善於知有了。凡是正確的從空明有,當然能夠體會到性空緣起的無礙不相衝突的。但明理並不就能達事,體空也不就能知有。如桌上的瓶,如確乎是有,我們觀察它是因緣和合的幻有,是無常、無我、無自性、空的;雖空而緣起假瓶的形色、作用還是有的。這樣的依有明空,是緣起性空無礙;可是,桌子上到底是不是有瓶?是怎樣的有?甚至那邊屋裡是不是有香爐等等,則須另用世俗智才能了解,不是明白了總相的空理就可明白事相的一切有。佛弟子周利槃陀伽,證了阿羅漢果,對於空理不能說不了達,了達的也不能說是錯誤,可是他不能說法,因為缺乏了知有的世俗智。多少講空者,說到性空不礙緣起,以為什麼都可以有,而不注意事實。結果,空理儘管說得好聽,而思想行為儘可與那最庸俗最下流的巫術混做一團。所以究竟是有沒有,究竟有何作用,究竟對於身心行為、人類社會有否利益,究竟障不障礙出世解脫——這些問題,不是偏於談空所能了解的。
根本佛法與後來的一分大乘學者,有點不同。佛說,必須先得世俗法住智,對緣起法相得到正確認識,然後才能體驗涅槃的空寂。但有些學者,不能事先深切決了世俗,下手就空,每每為空所障,偏滯於總相空義,不能善見緣起,往往流於懷疑或邪正混濫的惡果。應該記著:知空不即能知有,空並不能證明有的正確與否。
不過,佛法的知有,不是要知道世間一切的有(能知道當然也好),主要在對無始來的生命緣起有個正確認識。明白了這樣的有,依以通達空性而證解脫。至於菩薩的無邊廣大智,及世間的一切事物,即使不知道,並不障礙解脫。佛法在因果緣起上所顯發的空理,是一種普遍的必然理則,所以說無常,必普遍的說「諸行無常」[A6];說無我,必普遍的說「諸法無我」[A7];說空,必普遍的說「一切法空」[A8]。這如哲學上的最基本最一般的原理。它遍於一切法,一切法都不能違反它。能體驗得這個必然理則,就能解脫,所以對其他問題,「不要故不說」。從有情自身出發,直捷地求解脫生死,並不需要知得太廣大。至於菩薩的廣大智,遍學一切法門去化導眾生,則那就要有世俗智的善巧了。空有空的意義,不容許誇大了去包辦一切、解決一切。
第三項 沈空滯寂
有人說:佛法講空太多,使人都沈空滯寂而消極了,所以今後不應再多說空了。實則,空與沈空滯寂是有些不同的。沈空滯寂,本是大乘對小乘的一種批評。到底小乘是不是開口閉口講空呢?事實上大大不然。不要說一切有部,就是談空知名的成實論者,及大眾系他們,也大分還在說有。說有儘管說有,始終免不了落個沈空滯寂的批評,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他們從無常門出發,厭離心深,既缺乏悲願,又愛好禪定,於是急急的自求解脫,甚至法也不說一句的去住阿蘭若;這才真正的沈空滯寂。這種消極,並不是說空說壞了的;相反的,大乘的說空,就是要對治這般人的。因為空重知見、重慧學,可以改變這些偏重禪定的人。沈空滯寂,絕不是空病,病在他們對於有的方面用心偏失——悲願不足,偏好禪定,急求證入。經中說的阿蘭若比丘或辟支佛,就是他們——從自心清淨解脫上說,獨善也大有可取,不過不能發揚悲願而利濟世間,不足以稱佛本懷罷了!悲願較切的聖者們,依於空,不但消極的自己解脫,還注重弘法利人;空、無我,正可以增長其同情眾生痛苦的大悲心,加強其入世的力量。大乘批評小乘不能善巧用空,缺乏世俗智,所以一入空就轉不出來了。大乘善用空者、不沈空滯寂者,還是這個空。所以沈空滯寂,不是空的錯誤;空是不錯誤的,只是他們不能領會佛陀中道的意趣,還不能實現菩薩的甚深空義。所以,沈空滯寂與惡取空不同,惡取空是對於空的謬解,不但不成菩薩,也不能成聲聞賢聖。
說到這裡,我們應該特別認清:第一、說空並不就會使佛法消極;第二、只求自己解脫而不教化眾生則已,要化他,就不只是明空而已。空固然是佛法的要旨,但須與其他一切事相配合起來的。單談理性,不與實際行為相配合,空是可能會沈空滯寂的。不只是空,專重真常妙有的理性而忽略事行,也還是一樣的要沈滯消極。獨善與兼濟的分別,不在於解理,主要在於行為的不同。
第三節 空義之研究
對於空義,第一、不要站在宗派見解上來研究。空是遍於佛法的特質,大家都在說空,並不限於什麼三論宗或應成派的。各方面說的有所不同,我們應該抉擇而條貫之,攝取而闡發之,使它更接近空的真義,不要形成宗派與其他宗派對立起來。到底是佛法,即使空得不徹底,總還有點空的氣息,總還是佛法,不要以宗見來排拒一切!
第二、佛乘的空義,本以生命為中心,擴而至於一切法空。一切法空,空遍一切法,依以明空的有,也就包括一切法了。這「有」的一切法,為對於有情而存在的世間,善惡邪正不可混。而事相,古人大都於現實時空而說的;世間以為有,佛也就以為有。可是這有的一切,是不斷在隨時代而進步改變的。歐陽竟無說:「闡空或易,說有維難。」具體事實的條理法則是難得知道的,何況還要與法性空相應!說有實在不易。對這具體的有,必須在不礙空義中,另以世間的智光來觀察它。現代各種學術的進步,對「有」的說明是更微細精確了!學空的人,應該好好的注意採用。《雜阿含經》三七經中佛說:
我不與世間諍,世間與我諍。……世間智者言有,我亦言有;世間智者言無,我亦言無。[A9]
佛法的目的,並不在與世間諍辯這些有的現象,而是在這有的現象上去掘發其普遍必然的真理,從智慧的證知去得解脫。所以我們研究佛法,應該注重它的思想原理,借現代世間智者以為有的一切事物,相應而闡發之,這才能使佛法發生新的作用。
第三、古德雖極力說明性空的不礙緣有,但實際是對於有發揮得太少了!大都依有明空,忽略反轉身來,從空去建立正確合理的有——一切實際的思想行為。今後應該在這方面特別注重發揮;否則空者忽略有,而談有者又不能圓解空義,使佛法不能得到健全的開展,汩沒佛法的覺世大用。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11 冊 No. 11 性空學探源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編輯說明】本資料庫由中華電子佛典協會(CBETA)依《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所編輯
【原始資料】印順文教基金會提供
【其他事項】詳細說明請參閱【中華電子佛典協會資料庫版權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