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部派佛教的唯識思想
第一章 部派佛教概說
第一節 部派分裂的概況
「部派佛教」,指佛滅後異執紛紜的小乘佛教。它的分裂原因與經過,這裡不想作史實的考證,只把我研究的結論,作一輪廓的說明。
佛教的分裂,不是偶然的,是佛教本身具有分裂的可能性,因了種種關係而展開的。釋尊的應機說法,在理論上、實踐上,都有不同的方便,這是部派分裂的主因。王舍城的五百結集,是苦行厭離急求自證派所主導的結集。它那戒律的固執小節,厭惡女性與菩薩道的忽略,使未來佛教形成兩大思想集團。多數派,雖接受了五百結集,但它們保留了律學上的重視根本戒,與菩薩道的傳說。小小戒可捨的諍論,內宿等八事可開的諍論,及界外結集與彌勒結集的傳說,都在表示這思想集團的分化。假使說,當時就有不同的結集,那是不會有的。佛滅百年,毘舍離的七百結集,引起佛教內部的爭執。東方毘舍離中心(恒河下游)的跋耆族比丘,與西方波利邑中心(恒河上流,即《大唐西域記》的波利夜呾羅國)的波利比丘,開始這兩大集團的顯然分化。傳說當時大家都認為有再結集的必要,為了意見上的不合,分為兩個集團,各自結集;上座與大眾的分裂,才開始明朗化。雖然二部的分立,時間還要遲一點,而這就是未來二部對立的前身。這兩大集團,內部也沒有統一,思想上的小集團,又漸漸的顯著,促成支末的分裂。上座部又分為分別說與說一切有兩部,與大眾部成為三部的鼎立。這不論在律學的傳承上,論典的不同上,古人的解說上,都有這三大系。分別說與說一切有的分裂,是阿育王時代的事。稍後,說一切有系中分出較通俗的犢子部成立,合成小乘佛教四大派。這四大派的分裂,與區域文化及師承有關。大天五事的諍論,是阿育王時代的事,也與四大派分裂有關。大眾系發展在東南印,犢子系與分別說系在中印及西南印,說一切有系在西北印。這是從它的教化中心區說的,並不是可以絕對的分疆劃界。比較上,分別說系要接近佛教的古義;大眾系富於想像;說一切有與犢子系,又不免拘泥了些。從根本二部分出十八部,或者還不止,大多為了見解的不同;大乘佛教的觀感不同,也是一種。這末派的分裂,有著種種而互相矛盾的傳說,比較的研究起來,分別說系的銅鍱部,與犢子系的正量部,關於大眾系分派的傳說;大眾部關於上座系分派的傳說,要比較正確、適當。它們敘述另一系的分派,因為超身事外,所以還能作較客觀的敘述。現在把它列一個表在下面。至於它比較正確,適當的理由,這裡只能略去不談。
┌─一說 ┌─┤ ┌─說假 大眾部┤ └─雞胤────┤ │ └─多聞 └──────說出世 ┌───說一切有────說轉 │ ┌─正量 │ ┌─犢子────┤ 法勝 │ │ │ 賢道 │ │ └─六城 │ │ ┌─化地 上座部┴─┴─分別說───┤ 飲光 │ 法藏 └─紅衣(銅鍱)
第二節 部派思想的分化與趨勢
原始佛教的中心思想,是緣起,是緣起的三法印。諸行無常,在適應印度苦行的風尚,確乎有濃厚的厭離氣味。但緣起流轉——苦集二諦因果相續的法則,也就立足在生滅無常論上。諸法無我,正確的指出從世間生滅,達到涅槃寂靜的實踐法則;八正道的正見,就在此。涅槃寂靜,原始佛教裡說得非常簡略。是的,這是聖者的境地,從名相上去推論,是很容易走上形而上的擬想的。這三法印,是正法的三相,也是學佛者的三個過程。後代學派的分裂與演變,與三法印的側重發揮有關。這在三期佛教的發展,與後期佛教的三家鼎立上,可以完全看出。說明白些,側重某一法印為理論的根據,為觀察說明的出發點,思想上就自然的分為三系。這三系,適應思想發展的程序,從三藏教——小乘的無常中心論,達到共大乘教——大乘的性空中心論,再進到不共大乘教——一乘的真常中心論。每一期中,都有這三系思想,不過某一思想是時代的主流。拿後期佛教說,有瑜伽派的無常論,中觀派的性空論,堅慧派的真常論。探這三系思想的淵源,只是偏據某一法印而展開的三個不同體系。從佛教的發展上看,真常論是時代的驕子,瑜伽派與初期佛教的無常論有關,中觀派是第二期佛教的繼續。假如推尋這三大思潮到部派佛教,那麼無常論是一般的思想主流;性空論已規模粗具,真常也略有端倪。我們要研究部派佛教思想的發展與大乘佛教的關係,可以從「唯識」、「性空」、「真常」三個論題去考察。大乘的三大思潮,雖都接觸到三方面,但各有偏勝。這三者,就是三法印的具體開展。像唯識學上的本識,種子與習氣、變現,這都和緣起流轉的無常論,有密切的關係。研究部派佛教關於緣起流轉思想的發展,它雖不一定要走上唯識論,但很可以見到它是大乘唯識學的先導。以緣起流轉的無常論作中心的唯識思想,就是本書研究的主題。
佛教思想的發展與分化,與一個嚴重而急待解決,就是業果相續的輪迴問題有關。這不是說當時印度學術界,對三世輪迴有否認的趨勢。在印度,除極少數的邪見外道以外,輪迴已成了學界一致公認的事實。那又有什麼困難而需要解決呢?一般外道,要說明三世輪迴,必然建立一個常存的自我(靈魂),有了恒常不變的自我,才有作者與受者可說。從前生到現世,現生到後世,像人從這間屋子出去,進入那間屋子一樣。天、人、畜生的轉變,和舞台上的演劇員,忽而仙風道貌,又忽而裝叫化子一樣。
釋尊教法的特點,像三法印所說的「諸行無常」,無常所以是苦、是無我。世間的一切現象,都在一息不停的變化,沒有一些恒存不變的東西。像人類從生到死的一期生命,雖現出相對的安定,其實就是一剎那——最短促的時間,也在生滅變化之中。因此,外道所執的即蘊、離蘊的神我,從佛教的見地看來,根本出於顛倒,要徹底否認它的存在。雖然一切都在演變的過程中,是苦、是無我,但釋尊並不否認三世輪迴的業果緣起,常常用「燈燄」、「流水」作比喻,建立不同外道的無常的生命觀。
緣起,是甚深難可通達的,佛也曾這樣說。佛弟子在自行、化他的要求上,覺得這無常的緣起論,有明切解說的必要,於是都進行哲理的論理的思考。諸行既然剎那生滅,那現在造業的身心,與未來受果的身心有什麼聯繫?造業的早已滅去,受果的身心卻沒有造業,那「自作自受」的理論,又如何可以成立?輪迴與解脫間的連繫,也同樣的不易說明。剎那生滅的滅,是什麼意義?是徹底消滅嗎?假使滅等於沒有,沒有就談不上作用,那又如何生起未來的一切?假使還是存在,那為什麼要說它是滅?拿業力來說,業是不是無常?業是無常,纔生即滅的,那又怎能說業力經百劫、千劫都不失呢?倘使業依舊存在,那又怎麼可以說諸行無常?就是存在,存在在那裡?在過去?在現在?在內?在外?從這三世的相續,業力的任持,作進一步的觀察時,這流動的生命觀,自然會覺到它的深奧難知,有加以理論說明的必要。又像記憶問題,也同樣的引起了佛弟子的注意。眼根發識,認識了青黃等色。但這眼根、眼識,都剎那的滅去,後來的根識,早不是見青見黃的根識,那又怎能記憶從前所見的色呢?就是說:在一期的生存中,身心組織在變化中有它相當的安定不變性,所以能夠記憶。但佛法所說的記憶力,是有記憶前生以及很遠很遠的可能。身心早已徹底的變化,怎樣還會記憶呢?這記憶與業力的任持,問題是相同的。這困難而又嚴重的問題,需要理論的說明,是何等的迫切!
佛弟子一方面研求佛陀啟示的聖教,一方面從體驗與思辨中,運用自己的理智,各提出意見來解決。但因思想的不能盡同,所以提出的意見,也就有種種差別。他們的意見,誠然是龐雜的,紛歧的;但把他們的思想歸納起來,依舊現出一致的傾向:都是以現實的存在作思想的出發點;從間斷的推論到相續的,從顯現的到潛在的,從粗顯的到微細的,從差別的到統一的,或者從無常的到常住的,從無我的到有我的。他們都是在相續的、潛在的、微細的、統一的、或常住的、有我的理論上,建立前後不即不離,不斷不常而不違反諸行無常的東西,拿來克服這嚴重的困難。他們提供的意見,都與唯識學的本識、種子有關。現在要從唯識先驅思想的見地,分別敘述各派不同的見解。部派佛教的業果相續說,這雖不能作一派派的具體研究,但至少也可以見到一些眉目。
第二章 本識論探源
第一節 概說
細心相續,是唯識學上本識思想的前驅。要理解相續的細心,應先從間斷的粗識說起。一切心理的活動,可以分為心與心所二類。心所是依心所起的作用,心是精神的主體。這心,或者叫意,叫識,雖各有不同的意義,但各派都認為是可以通用的。心識覺知作用的生起,需要種種條件,主要的要有感覺機構(六根)作所依,認識對象(六塵)作所緣。因所依、所緣的差別,識就分為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六識。
據常識的自覺的經驗,六識是生滅無常的、間斷的。像悶絕、熟睡無夢,都覺得當時沒有心識的活動。拿聖教來說,無想定、滅盡定、無想天、都稱為無心。無心的有情,似乎是釋尊所認可的。但從另一方面觀察,就有完全不同的見解。有情,就是有識,心識的活動與生命,是不可分離的。假使有無心的有情,試問這離卻心識的身體,與死人、草木,有什麼差別?佛教只許動物是有情,有生命,不承認草木也是有情,如不從有無心識著眼,草木與動物的有無生命,又憑什麼去分別?經上雖說滅受想定是無心定,但也說入滅受想定的「識不離身」[A1];所以,有情必然是有心的。悶絕等僅是沒有粗顯的心識,微細的意識還是存在,只是不容易發覺罷了。相續的細心,就在這樣的思想下展開。
不論是大眾部,或是上座分別論者,經部譬喻論者,在初期,都把細心看成意識的細分。經過長時期的思考,才一律明確的提出六識以外別有細心的主張。原來細心說,也有它的困難:凡是識,必有它所依的根,所緣的境。釋尊從依根、緣境的不同,建立六識,這不但小乘經,就是一分大乘經,也還在這樣說。如離六識別有細心,那不是有七識嗎?這似乎違反聖教的明文。細心的所依、所緣(根境),也是很難說的。所以初期的細心說,都認為是意識的細分。後來,發見了釋尊細心說的根據,像十八界中的「意界」,緣起支中的「識」支;理論上也漸次完備,這才在間斷的六識以外,建立起一味恒在的細心。
細心,是受生命終者,根身的執持者,縛解的連繫者。它為了業果緣起的要求而建立,它就是生命的本質。部派佛教關於生命本質的探發,並不限於細心,這不妨給它個全面的敘述。從代表原始佛教的《阿含經》考察起來,眾生的生命現象,只是名色或五蘊或六界的和合。在三世輪迴中,名色等都是不息的生滅演變,並沒有一個恒存不變的東西,可以說是作者、受者。這剎那生滅的無常論,在業果緣起的建立上,成為非常的困難。前後不斷的演變,怎樣能成立聯繫?佛教的思想就在這裡分化了。大眾與分別說系,在心識的統一中;說一切有與犢子系,在五蘊和合的補特伽羅中,建立前後的移轉。依原始佛教「名色縛、名色解」的見地,五蘊統一論者要適當些吧!但心識在繫縛、解脫中,佔有主動領導的地位,也是不可否認的。那麼,在從來不斷的心法上,建立業果的中樞,如不超出他應有的範圍,也自有它的卓見。可以說,五蘊統一論是平等門,心識統一論是殊勝門。論到怎樣的統一,意見又有不同。說一切有部,在五蘊和合的作用上,建立假名我。實法各不相關,假名我的和合相續,才可以說移轉。犢子系卻不然,它在五蘊不息的演變中,發現內在的統一,所以立不可說我。有部的統一,像前浪推後浪的波波相次;犢子系卻像在波浪的起伏中,指出那海水的統一。也可以說,一是無機的集合,一是有機的統一。在心識統一的見地中,大眾、分別說系的本義,似乎沒有明確的論述。後來,說一切有系的經量部,本著有部假名相續的觀點,採用了一心論。大眾、分別說系,卻傾向「一心是常」與「意界是常」論,與經部的一心論對立。這兩個思想,都有它的困難:假名相續的統一,是機械的;常一的統一,是形而上的,想像的。這兩極端,將在大乘佛教的虛妄唯心論與真常唯心論,互張旗鼓。不論是五蘊或心心所,凡作三世統一的說明,都與業果緣起有關,也就都是本識思想的前驅。雖好像補特伽羅與本識無關,其實本識是這些思想的合流。像唯識學中的阿賴耶,與如來藏有密切的關係;如來藏與不可說我,也有不可分別的地方。因此,在這本識探源論裡,要檢討到補特伽羅;也就是要檢討部派佛教所提出的各種所依說。
第二節 犢子系與本識思想
諸法無我,是佛教的常談。小乘學派,雖或者有有我論的傾向,但敢明白提出有我論的,佔有部派佛教重要一席的,那要推上座部的犢子系。犢子和它的支派——正量、法上、賢[A2]胄、密林山,都建立不可說的補特伽羅。補特伽羅,意譯為「數取趣」,即不斷的招受五趣生死輪迴的主體,本是我的異名。今加以不可說的簡別,當然非外道的神我可比。《俱舍論.破我品》(卷三〇),曾談到犢子部所認為非有補特伽羅不可的理由說:
「若定無有補特伽羅,為說阿誰流轉生死?……若一切類我體都無,剎那滅心於曾所受久相似境,何能憶知?……若實無我,業已滅壞,云何復能生未來果?」[A3]
《成唯識論》卷一,也有同樣的記載。他建立補特伽羅的動機,在解說輪迴與解脫的主體,業力與經驗的保持,這都是出發於業果緣起的解說。釋尊也曾談到過:我從前如何如何,因此犢子系就依這一類的教典,建立它的有我論。
從建立的動機,也可以多少知道補特伽羅的任務,現在不妨再說得具體些。第一、補特伽羅是從前世到後世的輪迴主體:像《異部宗輪論》說:
「其犢子部本宗同義,……諸法若離補特伽羅,無從前世轉至後世。依補特伽羅,可說有移轉。」[A4]
犢子部的見解:心心所是剎那生滅的。色法的根身,在相當時間,雖不滅而暫時的安住,但終於隨一期生命的結束而宣告滅壞。就是山河大地,充其量也不過暫住一劫。這樣,有情的身心,沒有一法可以從前生移轉到後世。在這樣的思想下,三世輪迴,造業受果等現象,當然不能依止那一法來建立。這一派的意見,認為有一補特伽羅,才能貫通三世。譬如我造了業,這業便與我發生連繫;因我的流轉到後世,也就可以說業到後世去感果。第二、補特伽羅是能憶者:犢子派的見地,曾見曾聞的一切,雖然是過去了,但還能在我們的心上記憶起,並覺得就是我自己所曾經見聞的。誰能記憶呢?能知的心識,剎那剎那的生滅,後心既非前心,如何可以解釋「是我曾見,是我曾聞」的記憶現象?所以他對無我論者,提出這樣的詰難:「如何異心見後,異心能憶?非天授心曾所見境,後祠授心有憶念理!」(見《俱舍論》)[A5]這樣,他就將記憶的職務,請補特伽羅出來擔任。《大毘婆沙論》卷一一,曾明白的提到我能記憶的主張:
「犢子部說:我許有我,可能憶念本所作事,先自領納今自憶故。」[A6]
第三、補特伽羅是六識生起的所依:六識是認識對象的知識,是無常而有間斷的。六識雖然不起,但是根身不壞,依舊屬於有情所攝,誰在作生命的本質呢?這樣的觀察,無疑的是從知識的現象,推論到內在,而觸發到生命的本體。建立細心的學者,用意也大致相同。六識間斷時,有補特伽羅存在,補特伽羅就是六識生起的所依。明白點說:六識的或起、或滅、或斷、或續,都是依止生命的當體——補特伽羅,才有活動。這種思想,與印度有我外道是共同的。龍樹菩薩的《大智度論》(卷[A7]三六),曾說到外道的依我生識。《大乘成業論》也說:
「我體實有,與六識身為所依止。」[A8]
這雖沒有明說是犢子系的主張,但在該論破斥的時候,曾說「又執有我,違阿笈摩說一切法皆無有我故」[A9]。既然舉聖教相違來攻難,可知這是佛教內部的學者,不是犢子系是誰?第四、補特伽羅能使眼等諸根增長:《中論.觀本住品》(卷二)青目釋說:
「有論師言:先未有眼等法,應有本住。因是本住,眼等諸根得增長。若無本住,身及眼等諸根,為因何生而得增長?」[A10]
本住,也是我的異名。因有本住的活動,眼等根才能生長。這個主張,清辨論師的《般若燈論》(卷六),說是「唯有婆私弗多羅(即犢子的梵語)立如是義」[A11],可知這也是犢子部不可說我作用的一種。
從補特伽羅的作用上去考察,就是不談如來藏的唯識學,專從瑜伽派的思想來說,也就充分的見其一致。瑜伽派的本識,也在說明它是隨業感果的輪迴主體(「去後來先作主公」)[A12];因本識的執持熏習,才能保存過去的經驗,明記不忘;本識是六識生起的所依;因本識的入胎,名色、六處等才能增長廣大。建立本識的動機,和建立不可說我,豈不有同樣的意趣嗎?難怪有人說阿賴耶是神我的變相。
犢子部所說的我,究竟指的什麼?如作皮相的觀察,它是避免外道神我論的困難,而採取了雙非的論法。它常說:非假、非實、非有為、非無為、非常、非無常、非即蘊、非離蘊;只可以說是不可說我。這種理論,在言語的辯論上,是含有困難的。《成唯識論》難他:「應不可說是我非我」[A13],也就是找得這個缺點;既然一切都不可說,為什麼還要說是不可說,說是不可說的我呢?
犢子部,分一切為五法藏,這我,在第五不可說藏之中,像《成唯識論述記》(卷一)說:(以下引文,多是隨便舉一種)
「彼立五法藏:三世、無為、及不可說。彼計此我,非常無常,不可說是有為、無為也。」[A14]
它把一切法分成過去法藏、未來法藏、現在法藏、無為法藏、不可說藏——五法藏。三世有為和無為,與一切有部的思想,大體是相同的;只是多一個不可說藏,不可說藏就是不可說我。有為是無常的,無為是常住的,而我卻不可說是有為、無為,是常、是無常。理由是,假使我是無常,那從前世到後世的輪迴,仍舊建立不起來。外道的即蘊計我,有斷滅的過失,也就在此。假使是常住,那我應該離卻無常的五蘊而存在,同時也就不應該有受苦受樂的差別。外道的離蘊計我,就有這樣的過失。犢子部見到這一點,才說非有為、非無為。雖不就是有為的五蘊,卻也不可與五蘊分離而獨存。它舉火與薪的比喻,不可說薪是火,也不可說離薪有火。他的雙非論,使人很自然的想到有一不離五蘊的形而上的實體。這些,《俱舍論.破我品》(卷二九),有較詳細的記述:
「犢子部執有補特伽羅,其體與蘊不一不異。……非我所立補特伽羅,如仁所徵實有、假有。……此如世間依薪立火,……謂非離薪可立有火,而薪與火非異非一。……如是,不離蘊立補特伽羅,然補特伽羅與蘊非異一。」[A15]
五法藏說,《大般若經》也曾談到,龍樹菩薩也常用「一者有為法,二者無為法,三者不可說法」[A16]來總攝一切。真空大乘的經論,與犢子部的思想,是不無關係的。在般若性空的體系中,不可說法,是諸法的真勝義諦,畢竟空性。有人說:犢子系的不可說我,是依《大般若經》的五法藏而建立的,但它誤解勝義空性為我了。也有人說:《般若經》的五法藏,是淵源於犢子部,但在說明上,比較更深刻、更正確。不問誰影響誰,總之不可說我與般若的勝義空性有關。不但與般若有關,《大涅槃經》說如來藏名為佛性,佛性就是真我。真我,不像外道所計的神我(所以說無我),是「不即六法(假我與五蘊),不離六法」[A17]的大我。這佛性真我,與犢子部的不即五蘊不離五蘊的不可說我,彼此間關係的密切,誰能加以否認呢!再把《大般若經》和《大涅槃經》綜合起來看:《般若經》雖以不可說藏為勝義空性,但勝義空性,真常論者不就解說為如來藏實性嗎?如從法空所顯的實性去理解,中道第一義空與佛性,畢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再進一步說:不可說我不但與大乘的諸法實性有關,我們倘肯聯想到「佛說如來藏,以為阿賴耶」[A18](見《密嚴經》卷下)的經文,那不可說我與阿賴耶的關係,也自然會注意而不忽略的吧!
第三節 說一切有系與本識思想
第一項 說轉部的勝義補特伽羅
《異部宗輪論》說:經量部主張有蘊能從前世移轉到後世,所以又稱為說轉部。錫蘭的傳說:經量部從說轉部流出,並不是一派。後期的經量與說轉部,思想上確有很大的距離。我國古德雖說它是一部,也分別經部的本計與末計。經量本計——說轉部,初從有部流出,是有部與犢子系的折中者,也建立勝義補特伽羅。末計——依譬喻論師所流出的經部,時間稍晚,大約成立在西元二世紀末。它已放棄補特伽羅,有轉向分別說系的趨勢。
經量本計的說轉部,立勝義補特伽羅,像《異部宗輪論》說:
「其經量部本宗同義……執有勝義補特伽羅。」[A19]
勝義補特伽羅,僅有這簡略的記載;它的真相,當然不容易明白。《異部宗輪論》所說,它還有「一味蘊」[A20]的教義,這應當把它綜合的研究,留在下面再說。窺基《異部宗輪論述記》,有關於勝義補特伽羅的解說:
「有實法我,能從前世轉至後世。……但是微細難可施設,即實我也。不同正量等非即蘊離蘊,蘊外調然有別體也。」[A21]
照這樣說,勝義補特伽羅,就是諸法真實自體的實法我。既不是蘊外別有,該是即蘊的吧!諸法自體,固可以稱為實法我,但它是各各差別的,是否可以建立為統一性的勝義我呢?窺基的解說,還有商榷的餘地。
第二項 有部的假名我與犢子系不可說我的關係
一切有部,也曾談到有我,像《大毘婆沙論》(卷九)說:
「我有二種:一者法我,二者補特伽羅我。善說法者,唯說實有法我,法性實有如實見故,不名惡見。」[A22]
一切有部,是依三世實有而得名的。據它的解說,已生已滅是過去,未生未滅是未來,已生未滅是現在。這三世,是依法體的現起引生自果作用,和作用的息滅而分別的。生滅,只是作用的起滅。談到法體,它是未來存在,並不因作用的生起而生起,所以說未來法是實有。過去,同樣的依然存在,也不因作用的息滅而消滅,所以說過去法是實有。依三世實有的見地,未來,早具足了無量無邊的一切法。因現在法引生自果的作用,使未來世中的某一類法,剎那生起引生自果的作用,這叫做從未來來現在。現在只有一剎那,剎那間作用就要息滅;作用息滅以後的法體,名為過去法,這叫做從現在到過去。這好像甲屋住滿了很多的人,這些人,一個跟一個的經過一條短短的走廊,到乙屋去。正在經過走廊的時候,好比是現在。甲屋沒有經過走廊的人,好比是未來。已經通過走廊,進入乙屋去的,當然是過去了。總之,一切有部的三世觀,是單就作用的起滅而建立的。當諸法正生未滅,是現在的存在。從現實的存在,推論到未生未滅、已生已滅的存在,建立過去未來的實有。所以它常說,過去、未來法是現在的同類,過去未來一樣的也有色聲香等一切法。從諸法的自體上看:法法都是各各差別,常住自性,沒有什麼變化可說,彼此間也說不上什麼連繫。「法法各住自性」[A23],是真實有,一切有部依此建立實法我。從諸法的現起作用上看:每一法的生起,必定依前時與同時諸法的力用為緣,才能生起。生起後,又能引生未來法。在這前前引生後後,成為相似相續的一大串中,在這生滅相續而屬於有情的生命之流,才有變化,彼此間才有連繫。一般人不能理解這前前非後後的剎那生滅,執著在身心相續中有一個恒常存在的自我,這是顛倒的認識,生死的根本,這便是補特伽羅我。補特伽羅我,是根本沒有的,只是我見的錯覺罷了。在身心的相續中,雖沒有真實的補特伽羅,但從和合相續的關係上,也可假名為補特伽羅。依這假名的補特伽羅,才說有從前生流轉到後世。假名補特伽羅,依實有的五蘊和合而假說,並非實有的存在。把有部的思想總結起來,就是:諸法實有的當體,是實法我,是真實有。在諸法(有情的身心)生起作用,和合相續上說,是可以假名為補特伽羅的。假使執為實有,那便是「諸法無我」所要無的我。
進一步的研求它法體與作用的同異,有部學者,就會答覆你不一不異。有時,法只有體而沒有用(過未),所以不能說一;可是引生自果的作用,是依法體而現起的,所以也不能說異。有部學者,也不得不走上這雙非的論法。《順正理論》(卷五二),對體用的一異,有詳細的敘述:
「我許作用、是法差別,而不可言與法體異。……法體雖住,而遇別緣或法爾力,於法體上差別用起;本無今有,有已還無,法體如前自相恒住。……體相無異,諸法性類非無差別。體相、性類,非異非一,故有為法自相恒存,而勝功能有起有息。……現在差別作用,非異於法,無別體故。亦非即法,有有體時作用無故。」[A24]
「作用與體,雖無別體而有差別;謂眾緣合,能令法體有異分位差別而生。此差別生非異法體,故彼法體假說生義。依如是義,故有頌言:從眾緣方有,此有是世俗;雖生體無別,此有是勝義。」[A25]
論文明顯的說,法體與作用非一非異。但它雖說非一非異,實際上是偏重於不一的。它在談到法有三世的時候,總覺得三世要在法的作用上說;依作用的起滅,雖說法有三世差別,但法體終歸是恒住自性。
理解了有部的主張,再來看犢子系的學說,比較上容易得多。犢子部的三世有為與無為,與有部大致相同。不同的,只是不可說我。他怎樣建立不可說我呢?《異部宗輪論》說:
「其犢子部本宗同義,謂補特伽羅非即蘊離蘊,依蘊處界假施設名。」[A26]
「依蘊處界假施設名」,窺基的解說是:世間,或者說眼是我,說身是我,這只是依蘊等法而假立的。實際說來,雖不是離蘊有我,卻也不就是五蘊,自有它的體性。他的見解,是把「假施設名」,看成了假名的補特伽羅。離假名我以外,別有一個不可說我。其實,犢子部沒有這樣隔別的見解。「依蘊處界假施設名」,正是說的不可說我。何以見得?像《俱舍論.破我品》(卷二九)說:
「但可依內現在世攝有執受諸蘊,立補特伽羅。」[A27]
犢子部所立的不可說的補特伽羅,原有三種安立,這裡約最重要的,依現在有情身內的五蘊而建立來說,所說非常明白。依現在世所攝的執受諸蘊,建立補特伽羅,豈不就是《異部宗輪論》所說的「依蘊處界假施設名」嗎?假施設名的我,就是不可說我,這在熏染有部思想的學者,確是相當難解的。有部的見解:色法分析到極微,心法分析到剎那,仍有自體存在的,這是實有。依實有法所和合的總相、一合相,一加分析,離了所依的實法,就沒有自體,這是假有。所以有自體就不是假,假就沒有自體。他們雖也在說實有與假有,不可說是一是異,其實對假有與有體,是從差別的觀點來處理的。世親論師也曾本著這樣的思想,在《俱舍論》的〈破我品〉裡,責問過犢子部:所說的不可說我,是實有呢?還是假有?但犢子部的答覆,並沒有說是假、是實,卻說:「非我所立補特伽羅,如仁所徵實有假有,但可依內現在世攝者執受諸蘊,立補特伽羅。」[A28]意思說:我所說的補特伽羅,並不像你所問的那樣假呀、實呀,只可以說依身內五蘊而建立。假、實的思想,有部與犢子誰是正確的,這裡無須討論;要說的,是它們對於假實,有著不同的思想。依蘊界處安立,在有部看來,就是假有,沒有自體。假使有體,就不能說依蘊安立。犢子部的意見:「四大和合有眼法,如是五眾和合有人法」[A29](見《大智度論》卷一),儘管依它和合而存在,卻不妨有它的自體。如火與薪的比喻,就在說明這能依所依的不一不異。依我國古德的判別:有部是假無體家,犢子部是假有體家。有部只許假名補特伽羅,犢子部卻建立不可說我,思想的分歧,在此。
犢子部的不可說我,與有部的假名補特伽羅,同是建立在五蘊和合上的,但思想卻彼此對立。彼此的所以對立,就在體用的一異上。他們都談不一不異,但有部終歸是偏重在不一。有部的假名我,建立在現在五蘊相互間的連繫,與未來過去相似相續的關係上。這假我,是依不離諸法實體而現起的作用而建立。若直談諸法的自體,可說是三世一如。一一的恒住自性,不能建立補特伽羅,只可以說有實法我。犢子部雖也依蘊安立,但不單建立在五蘊和合的作用上。五蘊起滅的作用,是不能從前世到後世的。犢子部的不可說我,能從前世到後世,必定是依諸法作用內在的法體而建立的。不離法體的作用,雖然變化,法體恒存,仍舊可以說有移轉。有部偏重在不一,在從體起用的思想上,建立假我。犢子部偏重在不異,在攝用歸體的立場上,建立不可說我。有部的假立,但從作用上著眼,所以不許有體。犢子部的假立,在即用之體上著眼,自然可說有體。就像犢子部的不可說我,是六識的境界(見《俱舍論》),也就是依六識所認識的對象,在不離起滅的五蘊上,覺了那遍通三世的不可說我。攝用歸體,所以不是無常。即體起用,也就不是常住。二家思想的異同,可以這樣去理解他。
第三項 經部譬喻師的細心說
甲 細心相續
一、經部的淵源及其流派
經部譬喻師的開創者,傳說為鳩摩邏多,普光《俱舍論記》(卷二)說:
「鳩摩邏多,此云豪童,是經部祖師。於經部中造喻鬘論、癡鬘論、顯了論等。經部本從說一切有部中出,以經為量,名經部。」[A30]
鳩摩邏多的事跡,《大唐西域記》的呾叉始羅、朅盤陀國條下,都說到他是呾叉始羅人。朅盤陀國王,慕論師的名德,攻入呾叉始羅,接他到朅盤陀。他造《喻鬘論》等數十部,奠定了經部學說的基礎。因他造《喻鬘論》等論,所以也稱譬喻師。經部的成立,《異部宗輪論》說在佛滅四百年中;錫蘭傳說是二百年中,都是約說轉部說的。然說轉部與經量部不同。鳩摩邏多是經部譬喻師的本師,他的大量著作,寫在呾叉始羅國。鳩摩邏多的時代,約在西元二、三世紀間。
從薩婆多部流出的經部,成為薩婆多的勁敵。原因不單是外來的,多半是內在矛盾的展開。薩婆多,意思是說一切有。說一切有思想的流行,很早就存在。到佛滅三百年,迦旃延尼子造《發智論》,積極的發揚三世實有的思想。經過偏重的發展,完成了《大毘婆沙論》的纂集;迦濕彌羅的毘婆沙師,才成為薩婆多的正統者。實際上,說一切有,不一定是《發智論》、《大毘婆沙論》學。像經部譬喻論師,西方尊者,都可以說是說一切有者。大體說,迦旃延尼子是重論派,鳩摩邏多是宗經派,如《俱舍論記》(卷二)所說:
「經部本從說一切有部中出,以經為量名經部;執理為量名說一切有部。」[A31]
鳩摩邏多出世造論,經部譬喻師與有部,才明顯的分化。迦旃延尼子並沒有統一薩婆多的思想,連號稱婆沙四大評家的思想,還有很多的意見,是反婆沙而同於經部的。像法救的「諸心心所是思差別」(《大毘婆沙論》卷二)[A32],「異生無有斷隨眠義」(卷五一)[A33],「諸所有色皆五識身所依所緣」(卷七四)[A34],「化非實有」(卷一三五)[A35]。覺天的「色惟大種,心所即心」(卷一二七)[A36]。這都可以證明經部的思想,多半是薩婆多本有的,只是不同《發智論》、《大毘婆沙論》系罷了!《發智論》經迦旃延弟子們的演繹發揚,在專斷的態度下,罷斥百家,建立了嚴密的極端實有論。受婆沙抨擊的「譬喻尊者」派,受了環境的影響,融攝了有部異師,才積極展開反婆沙的立場,成為後來的經部譬喻師。
經部,經歷了長期的發展,因思想的紛歧,自然的產生了不同的流派。《成唯識論述記》(卷四),曾兩次談到經部的派別,一說:
「經部此有三種:(一)、根本,即鳩摩邏多。(二)、室利邏多,造經部毘婆沙,正理所言上座是。(三)、但名經部。以根本師造結鬘論,廣說譬喻,名譬喻師,從所說為名也。其實,總是一種經部。」[A37]
這雖把經部分為三類,但除了解釋譬喻、上座、經部三個名稱的關係外,並不能幫助我們理解經部思想的流派。它又說:
「經部本計滅定無心,次復轉計滅定有心。次有心所,今更轉計彼無心所,即末轉計。」[A38]
這雖只是說明滅定的有心無心,但很可以作為經部分派的標準。經部學者的成立種子是一致的;但一探討到種子的所依——相續不斷者,就必然的論到滅定的有無心識。也就在這點上,引起了內部的分派。不過,《成唯識論述記》所說的本計、末計,似乎還有問題。依據漢譯的論典,檢討經部思想的演變,我認為是這樣的:
┌──┐┌────┐┌───┐ │犢子││說一切有││分別說│ └──┘└────┘└───┘ | / | | / | |↙ | ┌──┐ | │說轉│ | └──┘\ | \ | ↘ | ┌──┐ │譬喻│ └──┘ ┌─┘│| └─┐ │ │| │ │ │| │ │ ↓| │ │┌────┐│ ↓│上座師資││ ┌─┴──┐ ││ │先軌範師│ ││ └─┬──┘ ││ └────┘│ | │ | │ | ↓ ┌─────┐ │一類經量 │ └─────┘
《異部宗輪論》所說的經部(說轉),建立勝義補特伽羅,和一味相續的細蘊,大體還繼承有部舊義。從他的有我論說,可說是有部和犢子部的折衷者。從有部的法體恒住自性,轉化到一味蘊,確是在向種子思想前進。這是經部初期的學說(佛滅四世紀中)。西元二世紀後的鳩摩邏多,才奠定了經部譬喻師的基礎。他針對有部的三世恒有,無為實有,倡導無為無體,過未無體,不相應行無體,夢、影、像、化都非實有說。放棄經部初期的細蘊說、真我說,建立了三相前後,諸法漸生的相續轉變說。離思無異熟因,離受無異熟果,把業力與業果歸結到內心,接受了滅定有心說。譬喻論者,確是有部系中接近分別說系與大眾系的學者。這是經部第二期的學說。《俱舍論》、《順正理論》與無著論師師資的著述中,關於經部後期的學說,有相當的介紹。這時,種子思想已大體完成(龍樹菩薩時代,已相當成熟)。但關於滅盡定的有無細心,意見上不無出入,可以歸納為三系:(一)、《順正理論》所抨擊的上座室利邏多,和他的弟子大德邏摩,主張滅盡定有細心而沒有心所。上座師資,繼承發揚譬喻論師的學說,雖有多少演變,還可說是正統的譬喻宗。(二)、《俱舍論》所說的先代軌範師,先舊諸師,即《俱舍論》論主所欽服的經部師,他們是不許滅定有心的。但要建立種子的相續,所以倡導心與根身互為種子說。他多少修改了譬喻師的宗義,接近有部,似乎是《大毘婆沙論》所擯棄的有部異師,與譬喻學者的合流。它與大乘阿毘達磨,有深切的關係。(三)、《大乘成業論》中的一類經為量者,在六識外,別立持種受熏的集起心。它已經超出六識論,進入了七識論的領域。依思想發展的程序,該是比較後起的學派,或許是受了大眾和分別說系的影響。
不論是研究經部的細心說,或者種子說,對這經部流派的概況,是必須加以正確的認識。
二、譬喻者的細心說
初期譬喻論者的細心說,像《大毘婆沙論》(卷一五二)說:
「謂譬喻者分別論師,執滅盡定細心不滅。彼說:無有有情而無色者,亦無有定而無心者。若定無心,命根應斷,便名為死,非謂在定。」[A39]
卷一五一,又說到無想定有心,理由是同樣的。譬喻者說沒有無色的有情,沒有無心的定,可知譬喻者的本義,與分別論者和大眾部是一致的。它所說的滅定有心,究竟是怎樣的心呢?有心所?還是沒有?他說「離受無異熟果」[A40],無想滅定既然是有情,總不該說沒有受異熟果的受吧!假使有受,那又怎麼說滅受想呢?根據現存片段而不完備的文獻,對它的本意如何,是無法確實理解的。或者,譬喻論師初期的學說,還沒有考慮到這些。
三、世友的細心說
主張滅定有細心的,還有尊者世友,像《大乘成業論》說:
「如尊者世友所造問論中言:若執滅定全無有心,可有此過;我說滅定猶有細心,故無此失。……如契經言:處滅定者,身行皆滅,廣說乃至根無變壞,識不離身。」[A41]
玄奘門下,說這位世友尊者,是經部異師。像《俱舍光記》(卷五)說:「印度國名世友者非一,非是婆沙會中世友。」[A42]《成唯識論述記》(卷四),也有「此即經部異師」[A43]的話。他所說的細心,依《大乘成業論》說,已有不同的見解。所以世友的本意,也無法明了。但另有一分學者,認為造《問論》的世友,並不是經部異師,正是有部的世友。他們所持的理由,有兩點:(一)、《大乘成業論》的異譯《業成就論》說:
「若毘婆沙五百羅漢和合眾中,婆修蜜多(即世友的梵音)大德說言。」[A44]
(二)、《俱舍論》卷五,敘了尊者世友《問論》的意見後,緊接著妙音尊者的批評。這不但世友、妙音,都是婆沙評家之一;就是尊者兩字,依《大毘婆沙論》、《俱舍論》、《順正理論》等使用的習慣,除有部系以外,是不輕易授人的。這二個不同的見解,誰是正確的,很難加以判斷。然據我最近的研究,這確為初期的譬喻大師,就是[A45]《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的作者,世友屬大德法救的後學,比妙音早一些。他的思想,與阿毘達磨大論師世友,完全不同。譬喻師為說一切有部的一系,所以也被稱為尊者。
四、上座師資的細心說
《順正理論》所抨擊的上座,名室利邏多,和世親、眾賢同時,曾造《經部毘婆沙》,是有名的經部大師。大德邏摩,是他的弟子。上座繼承譬喻者的宗義,說滅盡定有細意識,像《順正理論》(卷一五)說:
「然上座言:思等心所,於滅定中不得生者,由與受想生因同故,非由展轉為因生故,……彼許滅定中有心現行故。」[A46]
這裡,雖指出了滅盡定沒有受想等心所,卻有心識現行,但這無心所的細識,是意識,還是六識以外的細心?也還不能判明。參考其他論典關於有心無所的記載,可以知道上座的細心,是微細的第六意識。如《大乘成業論》說:
「有說:此(滅定位)有第六意識。……故此位中,唯餘意識,無諸心所。」[A47]
《攝大乘論》,或《唯識論》,在說明識不離身的識是阿賴耶識時,都評破這無心所的細心說。有心而沒有心所,這在有心必有所,無所就無心的學者,確是不易信受的。《成唯識論》(卷四),批評他說:
「若無心所,識亦應無,不見餘心離心所故……此識應非相應法故。……若此定中有意識者,三和合故,必應有觸,觸既定與受、想、思俱,如何有識而無心所?」[A48]
以有心必有所,無所就無心的原則,評破滅定有心無所說,我想要是真正的經部學者,對他們所持的理由,是會根本加以否認的。上座在經部中,是有心所(受想思三法)派。關於心心所法的生起,不同有部的一時相應。他繼承譬喻者的心心所法前後而起的主張,像《順正理論》(卷一〇)說:
「如伽他言:眼色二為緣,生諸心所法,識觸俱受想,諸行攝有因。上座釋此伽他義言:說心所者,次第義故,說識言故,不離識故;無別有觸。次第義者,據生次第。謂從眼色生於識觸,從此復生諸心所法,俱生受等名心所法,觸非心所。說識言者,謂於此中,現見說識,故觸是心非心所法。不離識者,謂不離識而可有觸,識前定無和合義故,假名心所而無別體。……由彼(上座)義宗:根境無間識方得起,從識無間受乃得生。」[A49]
心心所法的生起,是前後次第的。根境和合,生起初剎那的識。就在這識的依根緣境的和合上,假名叫觸。觸是依根境識三者的和合而假說的,並沒有別體的觸心所。這識觸作等無間緣,引起第二念的受,次第生起想思。從受到想到思,也不是同時的。一般的心理活動,是這樣。滅受想定卻不然,在修習滅盡定的加行時,厭患受想的粗動,作一種如生著癰疽,或中了毒箭般苦痛可厭的觀想。因這厭離受想的作意,所以入定的時候,受想都不起,只有微細意識的存在。明白點說,滅受想定,是生起意識以後,不再引起粗動的感情(受),想像(想),造作(思)等心所,唯是平靜一味的意識的延長。有此細心的存在,一切法所熏成的舊隨界,就可以相續不斷,獲得未來的果報。
大德邏摩,也和上座一樣,主張滅定有心,《順正理論》(卷二六)說:
「滅盡定中意處不壞,由斯亦許有意識生。然闕餘緣,故無有觸。」[A50]
大德雖同樣的主張滅定有心,但師弟之間,還存著小小的差別。有細心而沒有心所,據《順正理論》(卷一三)所說,有兩派:一派是有觸的,一派是無觸的。上座的細心說,論上雖沒有明文,但從他的「現見說識(為觸),故觸是心非心所法」[A51]看來,觸是建立在識與根境的和合上。根境和合生識,能說它沒有觸嗎?同時,凡說到上座的細心說,都沒有說沒有觸。滅受想定無心所,只是不起依心別起的心所——受、想、思,不離識而假立的觸,那又何妨說是有呢?但大德卻認為不但沒有受想,也沒有觸,上面的引證,是很明白的了。他們師弟間為什麼不同呢?經部學者關於心所的見解,是非常參差的。《順正理論》說:「或說唯有三大地法,或說有四(受、想、思、觸)。」[A52]大德或許是四心所者,所以滅盡定中也沒有觸吧!
五、一類經為量者的細心說
六識論者的滅定有心說,確有他的缺點。有心所呢,那就與一般的意識沒有分別,也不能說是滅受想定。沒有心所呢,就是有心無所是可能的,也只可以說無心所定,不能說是無心定。經部中的一分學者,不滿意六識論者的細心說,覺得它不能圓滿解釋釋尊的本意。它受分別說、大眾系思想的激發,在長期的體認與探索下,走上了七心論。像《大乘成業論》說:
「一類經為量者,所許細心彼(滅定)位猶有。謂異熟果識,具一切種子,從初結生乃至終沒,展轉相續曾無間斷。彼彼生處,由異熟因品類差別,相續流轉,乃至涅槃方畢竟滅。即由此識無間斷故,於無心位亦說有心。餘六識身,於此諸位皆不轉故,說為無心。……心有二種:一集起心,無量種子集起處故。二種種心,所緣行相差別轉故。」[A53]
一類經為量者,把心分成集起、種種二類。種種心,就是六識。所緣的境界,取境的行相,都有種種的差別,所以叫種種。這種種心——六識,是一般人所能經驗與自覺的。離種種心以外,還有一味相續的集起心。依《大乘成業論》的解說,集起心,是一切有情的異熟果識。異熟果,是從善惡業因所感得的果報,也就是有情生命的當體(總異熟果)。它是一味相續不斷的,直到生死的最後邊,才究竟滅盡。它為什麼稱為集起呢?它含攝蘊藏著一切法的種子(能攝藏),是一切種子積集的所在(所藏處),所以叫集。因善或不善諸法的熏習,使種子生果的功能,漸漸地發展、擴大、成熟;一遇外緣的和合,就從集起心所攝藏的種子,生起可愛或不可愛的果報:這就是起。從集起的意義上說,它不但是生命的當體,還是萬有的動力,也可以說是宇宙萬有的本源。它開展一切,總攝一切,是一切的中心。唯識學上的本識思想,已到含苞待放的階段了。
《阿含經》時常說到「此心、此意、此識」[A54],但三者的區別,並沒有給以明確的界說。後代的佛弟子,從釋尊的教法裡,去尋求三者的意義。見經上說「意為先導」[A55],就說「依前行業說名為意」[A56]。見經上說「心遠獨行」[A57],就說「依遠行業說名為心」[A58]。這樣,經上對心、意、識三者名詞的使用,有時是共通的;有時是差別的;就是一個名詞,也有種種的意義。所以像《大毘婆沙論》卷七二,《俱舍論》卷四,《順正理論》卷一一,《顯宗論》卷六,都說心意識三者的體性,是同一的;不過意義上有種種的差別。這心的集起義,也是各種意義中的一種,佛在《阿含經》裡,曾這樣說(轉引《成唯識論》卷三):
「雜染清淨諸法種子之所集起,故名為心。」[A59]
《大毘婆沙論》等,都說到集起(或作採集)義為心;心有集起的作用,並不是經量學者的創見,有它思想上的淵源與教證的。集起或採集,是什麼意義?有部的意見:「然經說心為種子者,起染淨法勢用強故」(見《成唯識論》卷三)[A60]。它根本不承認有種子,更談不上種子的積集處,和心中所藏種子的現起。它認為心有分別,有引起雜染清淨諸法的強有力的作用,所以稱之為心,為種。《唯識了義燈》卷四,敘著各派關於「說心為種子」的意見,可以參考。經部學者,像上座師資們的細意識,「是所熏習,能持種子」[A61]。細意識上相續轉變差別的生果功能,是生起一切諸法的因緣。它們雖沒有離六識以外,建立集起心,但對心有「種子積集處」,和「心上功能生起諸法」的集起義,也早就成立。一類經為量者,只是在六識以外,建立一個一味相續的細心而已!主張滅定有心,本來在執持根身和任持業力。現在既建立了第七細心,那集種起現的作用,自然也移歸第七。無心定和滅受想,是依六識說的。定中的識不離身,是依集起心說的。以集起心釋滅盡定的識不離身,可說恰到好處。
這集起心,與唯識學上的本識,幾乎無從分別。但切勿以為這就是第八識;第八識,要別立第七末那後,才開始成立。這經為量者的細心說,只可說是瑜伽派賴耶思想的前驅(與《解深密經》說相近)。細心說的發展,是從六識到七識,從七識到八識。這中間的發展,是多邊的,分離而綜合,綜合而又分離的。所以部派佛教的細心說,有種種不同的面目。大乘佛教的七心論與八識論,也自然有著很大的出入。本識思想的發展,既不是一線的;融合而成的本識,自然也不能完全同一。這點,要時刻去把握它。
乙 王所一體
心心所的一體、異體,與俱起、別起,在部派佛教裡,有著不同的意見。
┌─譬喻論師────┬─一體前後起 ┌─經部─┤ 」 │ └─上座師資__ / 一切有系─┤ ╳ │ / ▔▔▔別體前後起 │ ┌─法救、覺天 └─有部─┤ └─正統派───┐ │ 大眾、分別說、犢子─────────┴───別體同時起
從各派的見解看來,大眾、分別說、犢子和有部的正統者,都是心心所的別體論者,同時相應論者。釋尊的本意,似乎也就在此。但從有部流出的譬喻論師,卻提出了心所即心,次第而起的異見,像《大毘婆沙論》(卷一六)說:
「有執心心所法前後而生,非一時起,如譬喻者。彼作是說:心心所法依諸因緣前後而生。譬如商侶涉險隘路,一一而度,無二並行。心心所法亦復如是,眾緣和合一一而生,所待眾緣各有異故。」[A62]
這種思想,一方面它在經典裡發見了一體的思想,發見了心心所法的共同性。一念心中有受、想、思等心所同時,釋尊確乎說得很多;但經上也自有有心無所的記載,這在《成實論》、《順正理論》裡,無心所家都引著很多的證據。像最初受生時,只說識入母胎,沒有說到心所。像構成有情的成分,只說士夫六界(地、水、火、風、空、識),也沒有心所在內。尤其是經上說的「心遠獨行」,可以看出唯有一心的現起,不能同時有多心所。譬喻論師的「譬如商侶涉險隘路」[A63],也是從這「獨行」二字推闡出來。但這不違反心心所俱時相應的聖教嗎?不!「一心俱有」[A64],不是說一剎那心有很多的心心所,是說在一期相續心中。剎那生滅,不是常人能經驗覺察得到。我們自覺到內心有異常複雜的心理活動,這只是相續心中綜合的自覺,雖好像同時,其實是前後的。那怎能分別心與心所呢?可以分別,像《成實論》(卷五)說:
「心所生法,名曰心數(心所的異譯)。心從心生,故名心數。」[A65]
前心能生後心,後心就叫做心所。在這前後的連繫上,建立相應,也不同有部那樣,同時俱起的相應。怎麼說發現了心心所的共通性呢?在它的意見,能了知叫識,那個心所不能了知呢?能緣慮叫心(《成實論》卷五),決無沒有能緣作用的心所,心所為什麼不就是心?它無從確定心與心所的絕對界限,自然會走上一心異名的思想。《順正理論》(卷一一)說:
「有譬喻者,說唯有心無別心所,心、想俱時,行相差別不可得故。何者行相唯在想有,在識中無?深遠推求,唯聞此二名言差別,曾無體義差別可知。」[A66]
譬喻論師的心所即心差別,一方面是反三世實有論者的機械分析論。說一切有部的正統者,分別名相是他們得意的傑作;看到阿毘達磨發達的程度,就可以想像而知。他們治學的態度,是從分析假實下手。一方面根據經典的一言、一語,一方面作內省的分析考察。把現象分析一下,把假合的分了出來,建立了色、心、心所、不相應行、無為,最後的單元,就是不可再分割的實體(《俱舍論》分為七十五類)。他不但從時間的觀念上,解釋做前後只是相似的連續,而前後的法體各別;就是在一念心中,他也把心理的動態作一種抽象的分析,了知是識,領納是受,一一的把它分離開來,想像法體的彼此隔別性。他粉碎了世間,使世間成為獨立的無限量的實在體(多元)。再把它組合起來,在彼此前後生起的作用上,發生連繫。他不把世間看成有機的統一,是把它看成機械的活動。譬喻論者,徹底反對這個觀點,反對循名執實的瑣碎分析,才建立了一心前後說,但他不免矯枉過直了!在大乘佛教裡,不論是王所一體或別體,對心心所法前後次第而起的見地,都是排斥了的(他忽略了內心的複雜作用)。
在佛滅四世紀時的法救、覺天,雖被人稱為婆沙四大評家之一,但他們是思心差別論者,實際是譬喻論師。像《大毘婆沙論》(卷二)說:
「尊者法救作如是言:諸心心所是思差別。……尊者覺天作如是說:諸心心所體即是心(藏傳覺天立五心所)。」[A67]
心心所體一義異的思想,一直流到後代,成實論主,也還是這樣。但經部後起者,上座、大德,都採取了折中主義:承認心外別有心所,同時也不像有部那樣分析得過分瑣細。但離心的心所,究竟有多少呢?釋尊沒有提出一個心所單元表;他們的見解,也自然不能一致。「或說有三,或說有四,或說有十,或說十四」。這還只是經部,假使加上有部、銅鍱部的見解,那就更聚訟紛紜了。這也難怪無心所家的譬喻師,要來個一掃而空,像《順正理論》(卷一一)說:
「又於心所多興諍論,故知離心無別有體。……故唯有識,隨位而流,說有多種心心所別。……我等現見唯有一識,漸次而轉,故知離心無別心所。」[A68]
第四節 分別說系與本識思想
第一項 分別說系心識論概說
分別論者,是上座部三大系之一,它流出化地、飲光、法藏、紅衣四部。它在探索繫縛解脫的連鎖,和三世輪迴的主體時,已發現了深祕細心的存在。上座系的本典——《舍利弗阿毘曇》,已把六識與意界分別解說,並且說意界是「初生心」。規定初生心為意界而不是意識,這是非常有意義的。細心思想的最初倡導者,我認為是它。
分別論者在印度本土的,如《大毘婆沙論》所說,是一心相續論者。這相續的一心,還是心性本淨的,客塵所染的。從分別說而流出的學派,南方的銅鍱部,建立著名的九心輪。北方的化地部,卻轉化為窮生死蘊的種子說,與經部合流。唐玄奘說:上座學者,有離粗意識而別立同時細意識的。分別說系的細心說,與唯識學的本識,確是非常的接近。
第二項 一心相續
「謂譬喻者分別論師,執滅盡定細心不滅。彼說:無有有情而無色者,亦無有定而無心者。若定無心,命根應斷,便名為死,非謂在定」。[A69]
據《大毘婆沙論》(卷一五二)所說:滅盡定、無想定中有細心,分別論師與譬喻者的見解相同。但譬喻者是心心所前後相續論者,分別論師卻是王所同時相應的相續論者。心識相續的見解,他倆有很大的差別。分別論者,以心性本淨說著名,這是一般所熟知的。這裡,先對它的覺性融然一體論,加以簡單的考察。分別論者的心性本淨,《大毘婆沙論》曾稱之為一心相續論者,像卷二二說:
「有執但有一心,如說一心相續論者。彼作是說:……聖道未現在前,煩惱未斷,故心有隨眠。聖道現前,煩惱斷故,心無隨眠。此心雖有隨眠無隨眠時異,而性是一。如衣、鏡、金等,未浣、磨、鍊等時,名有垢衣等。若浣、磨、鍊等已,名無垢衣等。有無垢等,時雖有異,而性無別,心亦如是。」[A70]
這一心相續論者,論文雖沒有明白的說是分別論者,但它的心性無別,與分別論者,確是完全一致的。相續中的染心與不染心,有部等說體性各別,分別論者卻說心性是同一的。同一的本淨心性,依《成實論》(卷三)的解說,只是覺性。眼識也好,意識也好,有煩惱也好,無煩惱也好,這能知能覺的覺性,並沒有分別。《大毘婆沙論》卷一一,還有覺性是一論者,其實也就是分別論者一心論的異名,它說:
「有執覺性是一,如說前後一覺論者。彼作是說:前作事覺,後憶念覺,相用雖異,其性是一。如是可能憶本所作,以前後位覺體一故,前位所作後位能憶。」[A71]
這一覺論者,依前後一覺的理由,成立追憶過去的可能。它的「相用雖異,其性是一」[A72],豈不與一心論者的「此心雖有隨眠無隨眠時異,而性是一」[A73]的見解相同嗎?從它的前後覺性是一,也可看出與一心論者的同一,何況《成實論》還明說本淨的心性就是覺性!把一覺論者、一心論者、分別論者的思想合起來研究,它是從心識無限差別的生滅中,發見了內在統一的心性。一心論者為什麼要建立一心?它從差別到統一,從生滅到轉變,從現象到本體,還是為了解決嚴重而迫切的問題——生命緣起。《成實論》卷五,曾說到一心論者建立一心的用意:
「又無我故,應心起業,以心是一,能起諸業,還自受報。心死、心生,心縛、心解。本所更用,心能憶念,故知心一。又以心是一,故能修集。……又佛法無我,以心一故,名眾生相。」[A74]
一心論的目的,在說明自作自受律,記憶的可能,被縛者與解脫者的關係,並且依一心建立眾生。一心論者,不像犢子系建立不同外道的真我,因為佛法是無我的;但不能不建立一貫通前後的生命主體,於是建立一心論。心理的活動與演變,不能機械式的把它割裂成前後獨立的法體。從現象上看,雖然不絕的起滅變化,而無限變化中的覺性,還是統一的。這一體的覺性,豈不是常住嗎?這在反對者的學派看來,一心只是變相的神我。像《成實論》(卷五)主的批評說:
「若心是一,即為是常,常即真我。所以者何?以今作後作,常一不變,故名為我。」[A75]
反對者的意見,固然把它看成外道的神我;但在一心論者,卻認為非如此不能建立生命的連鎖。若剎那生滅前後別體,無法說明前後的移轉。《成實論》敘述它的意見說:「以心是一,故能修集。若念念滅,則無集力。」[A76]本著剎那生滅不能安立因果連繫的觀點,才考慮到心性的一體。這不但一心論者如此,犢子的建立不可說我,經量本計的一味蘊,也都是感到剎那論的困難而這樣的。但機械的統一論者,決不能同意,像《順正理論》(卷七)說:
「或謂諸行若剎那滅,一切世間應俱壞斷。由此妄想,計度諸行或暫時住,或畢竟常。」[A77]
第三項 心性本淨
略說問題的重要性:心性染淨的論辨,在佛教尤其唯識學上,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從過去大乘唯識學的諍論上看,它幾乎成了一切糾紛的癥結。我們假使不能理解部派佛教發展中的心性染淨論,那麼在研究大乘唯識學時,就容易偏執一邊。大乘論師的多種解釋,大都有它思想上淵源的。事實上,心性本淨的思想,滲透到一切大乘經裡。凡是讀過大乘經的,誰也會有此感覺。這是每一佛教徒,尤其大乘唯識學者必須探討的主題。
從部派佛教去看,關於心性染淨的思想,有三大系;但心通三性論者,是後起的。大乘佛教,似乎沒有這個思想。
性的定義很多:水濕「性」、地堅「性」,這是說一事一物各別的自體。「性」種性,本「性」住性,這或者是說本來如是,或者是說習慣成自然,有生成如此的意味,與中國的「生之謂性」,相近。法「性」、實「性」,在大乘的教理上,或指普遍恒常的法則,或指諸法離染的當體。自「性」,在龍樹學裡,是說那不從緣起的常一的自體。善「性」、惡「性」,這是性德的性,就是性質。這心性染淨的思想,與中國的性善性惡,發生過深切的影響。王陽明竟說性善的良知良能,就是佛家的(本淨心性)本來面目。其實,心性本淨,在部派佛教裡是性善性惡的性;在大乘裡,心性與法性有時合而為一,指心或法的本體。佛法的心性本淨,是遍一切眾生的;孟子的性善,卻成為人獸的分野:這是怎樣的不同!
一切法,給以道德的評價,就有善惡的概念。心性無記論者,關於善、惡,是分為三類:一、善性,二、惡性,三、無記性。善、惡,世學有著很多的定義,也有見到它的相對性而否認善惡的標準。心性無記論者,善、惡,是從它的結果而分別的。我們意念與身口的行動,假使能得後來良好的結果,這就是善。若會引起惡劣的結果,那就是惡。這結果,偏重在個人,是依招感現世(不是現在一念)、後世的果報來決定。這不太自利嗎?不,凡是有利於人的,也必然的會有利於己;反之,損人利己的行為,從引起後世的惡報看,無疑是惡的。還有很多的事,不能引起未來善惡的果報,如不自覺的搖一搖頭,努一努嘴,這些行為就不能說是善惡,那就叫無記性。身外的山河、大地、草木叢林的變動,也是無記。這無記,不是善惡的化合,是非善非惡的,與善惡鼎立而三的中容性。就因為它是無記,所以也可以和善惡合作。
有部從心心所別體的觀點,把心上一切的作用分離出來,使成為獨存的自體;剩下來可以說是心識唯一作用的,就是了知。單從了知作用來說,並不能說它是善或是惡。不過,心是不能離卻心所而生起的。倘使它與信、慚、愧這些善心所合作起來,它就是善心。與貪、瞋等合作,那就是惡心。如果不與善心所也不與惡心所合作相應,如對路旁的一切,漠不關心的走去,雖不是毫無所知,但也沒有善心所或惡心所羼雜進去;那時的心,只與受、想等心所同起,這就是無記性。所以,善心、惡心,不是心的自性是善、是惡,只是與善惡心所相應的關係。善心像雜藥水,惡心像雜毒水,水的自性不是藥也不是毒。善惡心所與心,滾成一團,是「同一所緣,同一事業,同一異熟」,好像心整個兒就是善、是惡,也不再說它是無記的。但善惡究竟是外鑠的,不是心的本性。心的本性,是無記的中容性。
譬喻論師也像有部那樣分為三性,但它不許心性無記,主張心通三性,這還從心心所法一體的見解而來。譬喻論者,是王所一體論者,心王心所只是名義上的差別,其實都就是心。信、慚、愧等善心所,貪、瞋等惡心所,都是心識不同的形態。這樣,心自然是通於三性。雖然有部也可以說通三性,但它是建立在「相應」上,譬喻論師們是依心的「自性」說的。經說「心長夜為貪等所污」[A78],這似乎與譬喻者的貪即是心,有相當的違難。但它說:這是依假名相續心說的,並不是在一剎那中,有別體的心為別體的貪等所污。它的心通三性論,就這樣的建立起來。
心性本淨說:除上面兩系以外,還有在佛教裡放射異樣光芒的心性本淨說。它的根據,是經上(銅鍱部的《增支部》有此說)說(轉引《順正理論》):
「心本性淨,有時客塵煩惱所染。」[A79]
經有心性本淨的明文,有部它們是不會毫無所知,為什麼還要建立心性無記、心通三性呢?這不是與佛共諍嗎?不,經上也在說善心、惡心。心性本淨的聖教,一切有部的學者,有點不大信任,但也還不致絕對否認,給它個適當的解說,像《順正理論》(卷七二)說:
「若抱愚信,不敢非撥言此非經,應知此經違正理故,非了義說。若爾,此經依何密意?依本客性,密作是說。謂本性心必是清淨,若客性心,容有染污。本性心者,謂無記心,非慼非欣任運轉位,諸有情類多住此心,一切位中皆容有故,此心必淨非染污故。客性心者,謂所餘心,非諸有情多分安住,亦有諸位非皆容有。斷善根者必無善心,無學位中必無染故。……如是但約心相續中,住本性時說名為淨,住客性位容暫有染。」[A80]
順正理論主,是正理為宗的人物,它的內心上,當然要否認是經文。否認它的理由,是不合自宗的正理。它的解說,心性本淨是依無記心說的。它沒有依心性無記說,只說心住無記位中沒有染污心所,所以稱為本淨。心通三性論者,批評了心性本淨以後,也照樣的給它個融會,如《成實論》(卷三)說:
「但佛為眾生說心常在,故說客塵所染,則心不淨。又佛為懈怠眾生,若聞心本不淨,便謂性不可改,則不發淨心,故說本淨。」[A81]
它們雖都解釋心性本淨,其實是心性無記論,和心通三性論者。心性本淨說,還得另行研究。心性本淨,雖有人反對,但自有它古老的淵源。在上座系《舍利弗阿毘曇》(卷二七),已明白的宣說:
「心性清淨,為客塵染,凡夫未聞,故不能如實知見,亦無修心。聖人聞故,如實知見,亦有修心。心性清淨,離客塵垢,凡夫未聞,故不能如實知見,亦無修心。聖人聞故,能如實知見,亦有修心。」[A82]
《舍利弗阿毘曇》說心性本淨與離垢清淨,尤其把性淨看做有沒有修心的重要關鍵,成為出離生死必先理解的條件。使我們自然的聯想到《楞嚴經》的「皆由不知常住真心」[A83],覺得它有同樣的意趣。《舍利弗阿毘曇》裡,除心性本淨以外,還有我法二空的思想。大眾與分別說系,都在倡導心性本淨,可見這並不是後起的思想了。
大眾、分別說系的心性本淨說,我們難得具體完備的認識,現在只能稍微提到一點;好在大乘佛教裡,已有了深刻豐富的解釋。大眾系不像有部那樣建立三性,它是「無無記法」[A84]的。它認為一切法不是善就是惡,只是程度上的差別,沒有中容性存在。這點,不但與心性本淨有密切關係,還影響到一切。像有部的「因通善惡,果唯無記」的業感論,在不立無記的見解上,豈不要有大大的不同嗎?分別論者的心性本淨,與大眾系也不同,它承認善惡無記的三性,同時又建立心性本淨。心性是否本淨,這都在說明有染離染、有漏無漏的地方提出,像《大毘婆沙論》(卷二七)說:
「分別論者說:染污不染污心,其體無異。謂若相應煩惱未斷,名染污心;若時相應煩惱已斷,名不染心。如銅器等未除垢時,名有垢器等;若除垢已,名無垢器等。」[A85]
《順正理論》(卷七二)說:
「分別論者作如是言:唯有貪心今得解脫,如有垢器,後除其垢;如頗胝迦由所依處,顯色差別有異色生。如是淨心貪等所染,名有貪等;後還解脫。聖教亦言心性本淨,有時客塵煩惱所染。」[A86]
還有一心相續論者的意見,已在上面引過。我們要理解心性本淨,先得考慮有漏無漏的定義。怎麼叫有漏呢?薩婆多正統派的意見,是「與漏隨增」,像《俱舍論》(卷一)說:
「有漏法云何?謂除道諦,餘有為法。所以者何?諸漏於中等隨增故。緣滅道諦,諸漏雖生而不隨增,故非有漏。」[A87]
漏的本身是煩惱。有漏,是道諦以外的一切有為法。這些法,或者與煩惱相應,或者為煩惱所緣。不但與煩惱相應,是煩惱所緣,要有增益煩惱的力量,才稱為有漏。像滅諦、道諦,雖也能為煩惱的所緣,但不能增益煩惱,所以不是有漏。這樣,有漏、無漏,不是說煩惱的作用有無,是說某一法有無增益煩惱的作用。有漏心、無漏心,也自然是截然各別的東西。但有漏、無漏,不一定這樣解說,像《順正理論》(卷一)說:
「譬喻論師妄作是說:離過身中所有色等,名無漏法。……又彼起執,依訓詞門,謂與漏俱,名為有漏。」[A88]
譬喻論師的見解,有漏、無漏,是說有沒有與煩惱共俱。內心有煩惱,像凡夫的色身,就是有漏。斷盡了煩惱,像佛的色身,就是無漏。譬喻者是心所即心論者,與心性本淨論者,當然有不同。但依這樣的思想去理解,也可得心性本淨的結論。心是能覺了性,與漏俱有,就是有漏心;離卻煩惱,就是無漏心。有漏、無漏的分別,在有沒有與煩惱俱有。未斷煩惱,心只能說是有漏,並無「應有漏心性是無漏」,「若異生心性是無漏」的過失。一心相續論者的意見,有漏的念念生滅心,雖或善、或惡、或無記,但演變中的覺性,永遠是了了明知。這明了的覺性,就是淨心,與三性都不相礙。不過,在煩惱未斷時,覺知上出現了歪曲的認識;假使錯誤的成分愈少,心也愈逼近它的真相。這明淨的覺性,遍通三性,不能單說是善、是無記。
這要談到性淨相染的問題。《大毘婆沙論》(卷二七)說:
「分別論者,彼說心本性清淨,客塵煩惱所染污故,相不清淨。」[A89]
性淨相染,在有部學者看來,是不可想像的。性相是一貫的,本性是淨,怎能與煩惱相應轉現染相呢?相既然不淨,本性又如何可說清淨?心性本淨論者,舉出了衣、鏡、金、銅器、頗胝迦寶、日月五事所覆作譬喻,但有部學者,不是說「賢聖法異,世間法異」[A90],就是從剎那生滅的見地來解說,像《順正理論》(卷七二)說:
「如濁水滅,後水生時,離濁澄清名為淨水。……前餘色俱頗胝迦滅,後與餘色俱新生故。」[A91]
它的另一見解,凡是相應、相合,彼此的體性,不能有染淨的差別。所以它說五事隱覆日月輪,並不是相應、相合。心性本淨論者,有漏無漏建立在漏的有無,而不在心的自體,所以即使剎那生滅像有部那樣,也不能搖動心性本淨的理論。關於相應相合,就不能不表示異議。日月輪是明淨的,因了煙雲的覆障,才見它的相不清淨。這不淨,是日輪與煙雲發生關係而現出的假相;其實日輪還是清淨的。相有雜染,是依和合的假相而說,不是說它的本性有什麼轉變。假使心性起了變化,也就不成其為本淨了。這不是說雜染全是假相,客塵確是雜染,只是覺了的心用上的染相,是現起的假相罷了。講到濁水,水的本性也是淨的,只是羼雜些泥塵。有部學者,忽視了從濁水澄汰出來的塵污,卻見到了前一剎那的濁水滅去,後一剎那的清水出現。有部的剎那論,只是前後剎那的堆積。剎那論究竟是否一定如此,還有討論的必要。
本、客,是內在與外鑠的關係。在煩惱現起時,雖覺得整個心是染污的,其實內心並不變失它的自性,只是現象上有些歪曲。要理解本、客,還得在相續中;不從前後的關係上去觀察,不易理解本淨的。《成實論》(卷三)說:
「問曰:心名但覺色等,然後取相,從相生諸煩惱,與心作垢,故說本淨。……問曰:我不為念念滅心故如是說,以相續心故說垢染。」[A92]
成實論主不能同情這個思想,以為相續心是假名,不是真實;這是它的時間觀不同。心性本淨論者是一心相續論者,一心相續論者(參看分別論者的一心相續論)是在前後不斷的演化中,發見它相互一貫的不變性,前後不異的共同點。拿心來說,就是了了覺知性。常心與一心,不過是覺性不變的異名。常心,並不是外道妄想構成的不生不滅,非因非果,離世間而獨存的東西,它只在隨緣觸境的作用中。換句話說:常,就是無常,就是念念生滅。若不能認取無常中的真常,那麼,無常、念念滅,只是斷滅論。我們必須認識,剎那生滅不是前後成為隔別物,相續也不是前後機械的累積。在大眾、分別說系,當然有著很多的難點,這一直要到一切皆空論者,才能完成這「相續不斷」的理論,才能克服那嚴重而困難的問題。在後期的大眾、分別論者,發見了七心論以後,那一味相續的覺性,又漸漸的與起滅的六識分離,但還保持密切的關係。
心性本淨,在轉凡成聖的實踐上,有它特殊的意義。薩婆多部的意見,三乘無漏聖法,早已具足在未來法中,只要加以引發,使它從未來來現在,繫屬有情就是。大眾部等,主張過未無體,那就不能像有部那樣早已具足在未來中。無漏淨法的生起,在未來無實論者,顯然成了問題;它必須指出有漏位中可以成為無漏的東西。心性本淨,就是這淨法本有的見解。大乘本有佛性的思想,都是以這心性本淨為前驅的。分別論者的貢獻,確是太偉大了!
第四項 五法遍行與染俱意
《大毘婆沙論》(卷一八)說:
「有執五法是遍行,謂無明、愛、見、慢及心,如分別論者。如彼頌言,有五遍行法,能廣生眾苦,謂無明、愛、見、慢、心是為五。」[A93]
《大毘婆沙論》在說遍行因的地方,談到分別論者五遍行的意見。分別論者把心看為遍行之一,當然與有部遍行因的定義不同。後代唯識學者,也有遍行心所,但無明、愛、見、慢、心,也不合遍行心所的定義。五法遍行的本義,從它廣生眾苦看起來,是眾生的恒行微細煩惱,是發業感果的動力。我覺得這五法遍行說,是末那思想的前身。一切眾生都有恒行的細心,這細心是與無明、愛、見、慢相應的。末那四惑相應的思想,從分別論者演化而來,這或許不是唯識學者所意料的吧!
分別論者是心性本淨論者,它的四惑相應,當然是客塵微細的分析。它不能超過七心論的範圍,它的五法遍行,要與業報主體的細心結合起來,才能理解它的本義。隨眠,是生起煩惱的潛能,是心不相應行;習氣,是羅漢不斷的煩惱氣分;這五法遍行中的無明、愛、見、慢,是心相應的,又是羅漢所斷的,它是眾生一切時中遍行的微細的染心所。化地部末宗,因解釋一頌不同而分派的「五法能縛」說,也與五法遍行有關。
附帶要說明的,是四無記根,像《品類足論》(卷一)說:
「四無記根,即無記愛、無記見、無記慢、無記無明。」[A94]
有部正統派只立三無記根,四無記根的思想,卻被外方諸師保存著(見《俱舍論》卷一九)。無記的無明、愛、見、慢,漸漸的被佛弟子結合在一起,被認為煩惱中的細分,是生起有覆、無覆無記的根本。這與末那的四惑相應,也不能說毫無關係吧!
與分別論者五法遍行有關的,還有「染意恒行」說,《成唯識論》(卷五),曾引《解脫經》說:
「染污意恒時,諸惑俱生滅,若解脫諸惑,非曾非當有。」[A95]
《解脫經》,瑜伽學者認為佛說第七末那識的明證;這當然是很有意義的。《解脫經》頌,《瑜伽師地論》卷一六,引證得比較詳盡。《瑜伽師地論》的頌文,是非常明顯的心性本淨說,這不能不使我們懷疑到瑜伽學者的斷章取義。《瑜伽師地論》說:
「染污意恒時,諸惑俱生滅,若解脫諸惑,非先亦非後。非彼法生已,後淨異而生,彼先無染污,說解脫眾惑。其有染污者,畢竟性清淨,既非有所淨,何得有能淨。」[A96]
性淨塵染,瑜伽派的唯識學者,自有很好的解說,不必與分別論者相同。但我覺得性淨與塵染,大小經裡,都集中在一切識、或藏心、或空性身上,很少,幾乎可說沒有單把性淨塵染規定為第七識的。這思想的矛盾,是這樣的:細心,是從種種的要求出發,融合成幾個不同典型的細心。一分八識論者,最初把細心的一分微細我執,讓它分離出來,建立第七識;到護法他們,又把整個的微細塵染,從屬於第七識。因此,性淨塵染的聖教,也被拿來證明末那。結果,與藏心本淨客塵所染說,自然成為矛盾。另一分的八識論者,對第七、第八二識的性質,作用的區別,說得也有些出入。唯識學上的爭論,也就從此無法解決。我不是說瑜伽學者如何錯誤,不過說:七識與八識,不一定像護法說的罷了!在我看來,七心論已能解決一切。至少,八識論者能懂得一點七心論的關鍵,對唯識學上諍論的處理,是大有裨益的。
這塵染的思想,與微細潛在的煩惱有關,可以對看比較。
第五項 有分識
有,是欲有、色有、無色有——三有;分,是成分,也就是構成的條件與原因。在以分別說部自居的赤銅鍱部,把細心看成三有輪迴的主因,所以叫有分識。赤銅鍱部,在阿育王時代,移植到錫蘭,又發展到緬甸、暹羅一帶,一般人稱他為南傳佛教。現在的南傳佛教,以覺音三藏的注釋作中心。覺音是後起的,是西元四世紀的人物,思想上有相當的演變,所以有人叫他做新上座部。有分識,在漢譯的論典裡,一致的說是上座分別說部,即赤銅鍱部的主張。關於有分識,無性《攝大乘論釋》卷二,有簡單的敘述,也就是奘門所傳九心輪的根據。無性釋說:
「上座部中,以有分聲亦說此識,阿賴耶識是有因故。如說:六識不死不生,或由有分,或由反緣而死,由異熟意識界而生。如是等能引發者,唯是意識。故作是說:五識於法無所了知,唯所引發;意界亦爾。唯等尋求。見唯[A97]矚照。等貫徹者,得決定智。安立是能起語分別。六識唯能隨起威儀,不能受善不善業道,不能入定,不能出定;勢用,一切皆能起作。由能引發,從睡而覺。由勢用故,觀所夢事。如是等分別說部,亦說此識名有分識。」[A98]
無性《攝大乘論釋》關於有分識的說明,奘門師弟,給以九心輪的解說。依窺基說:實際上只有八心,因為從有分出發,末了又歸結到有分;把有分數了兩次,成一個輪形,所以名為九心輪。《成唯識論樞要》卷下,就是這樣說的:
「上座部師立九心輪:一有分,二能引發,三見,四等尋求,五等貫徹,六安立,七勢用,八返緣,九有分。然實但有八心,以周匝而言,總說有九,故成九心輪。」[A99]
西藏所傳無著論師的《攝大乘論》,也有有分識的記載,但只有七心:
「聖上座部教中,亦說名曰:有分及見,分別及行,動及尋求,第七能轉。」
此七心或九心的見解,在漢譯《解脫道論》(卷一〇)中,有較為詳確的說明:
「於眼門成三種,除夾上中下。於是上事,以夾成七心,無間生阿毘地獄。從有分心、(生)轉(心)、見心、所受心、分別心、令起心、速心、彼事心,……從彼更度有分心。」[A100]
九心的次第演進(除有分唯有七心),是依五識最完滿的知意活動而說。五識的中、下,意識的上、下,雖不出此九心的範圍,但都是不完具的。《解脫道論》是上座銅鍱者的論典,依銅鍱者的看法:意識是一切心理作用的根本,一切心識作用,不外意識的不同作用,所以他是一意識師,一心論者。照他說:「有分心」,是「有根心如牽縷」[A101],是三有的根本心,即是生命內在的心體,從過去一直到未來。在從五識而作業受果的過程中,從有分生起七種心:第一「轉心」,是根境相接時,有分心為了要見外境而引起內在的覺用。奘譯作「能引發」(即藏譯之動),近於警心令起的作意。因轉心的活動,現起眼等(根)識,直見外境,是第二「見心」。五識雖剎那間直取對象,但還不能有所了知。接著生起第三「受心」,承受見心所攝取的資料,加以體察。一譯作「尋求心」,是屬於攝取對象與了解對象間的心用。等到明確的了解,知道是什麼,即是第四「分別心」。奘譯稱之為能起語言分別的「安立」。在此分別心以前,奘譯多一「等貫徹」(藏譯也沒有),所以玄奘所傳的九心輪,有影射瑜伽五心輪的痕跡:如見是率爾心,尋求是尋求心,等貫徹與安立是決定心,勢用以下是染淨心、等流心。而《解脫道論》的次第,是接近無色四蘊的。如見心是識,受心是受,分別心是想,令起、速行心是思。這點,是值得注意的。奘譯在安立以下,起勢用心;而《解脫道論》卻多一第五「令起心」。這是說,從見到分別,是對外境的認識過程;因認識而引起推動內心作業的意志作用。因此,接著就是動作行為的第六「速行心」。令起是引起作業的,速行是作業的。作業而得果,也即是作業終了時心識的休息,是第七「彼事心」。奘譯作「反緣」。但這還是從行動而返歸內心的過程;到了內心澄靜的本來,那就是復歸於有分心了。從上面所說,可知有分是心識的內在者,深潛而貫通者。見、受、分別,是向外的認識作用;速行是向外的意志作用;轉、令起、彼事,是介於中間的。轉是內心要求認識的發動,已不是內在的深細心,也還不是認識。令起心是認識的牽動內心,引起內心意行的反應;但還不是行為者。彼事是行業的反歸內心過程。認識與行為的作用一止,那又是有分了。
┌─┐ ┌─┐ ┌──┐ ┌──┐ │見│-→│受│-→│分別│ │速行│ └─┘ └─┘ └──┘ └──┘ ↗ \ ↗ \ / ↘/ ↘ ┌──┐ ┌──┐ ┌──┐ │意轉│ │令起│ │彼事│ └──┘ └──┘ └──┘ ↗ \ / ↘ ┌──┐ ┌──┐ │有分│─ ─ ─ ─ ─ ─ ─ ─ ─ ─ ─ ─ │有分│ └──┘ └──┘
從唯識學上本識的見地去看,應注意它的初生心、命終心。無性《攝大乘論釋》所說的「六識不死不生」[A102];「或由有分,或由反緣而死,由異熟意識界而生」[A103];《解脫道論》也有類似的文證。此不死不生的六識,不是眼、耳、鼻、舌、身、意六識,是眼等五種根識與意界。銅鍱者是一意識師,以意識為精神的根本;五識僅是認識外境的見用,意界是「五識若前後次第生識」[A104]。所以,五識與意界——六識,是不配作初生命終心的。三有根本的有分心,是意識中內在的貫通者,《解脫道論》用國王來比喻它。它在業感成熟(彼事心)以後,最初托生,即是異熟主體的意識;有分也可說是三有之因。但死時,自有在一般意識活動完全休止,歸到有分心而死的;也有在反緣而流返有分的過程中——彼事心,就死了的。以彼事心而死,或是卒然而死的。在人類卒死時,常有一生的經歷,突然浮現在心上而後死的。銅鍱者的以意識為本,與意界是常論者的以意界為本,雖有多少不同;但它在一般知意的內在,指出一「如牽縷」[A105]的貫通三世心,那就可見它與唯識的本識是如何的接近了。
第六項 細意識
上座分別論者,還有建立粗細二意並生的,如《成唯識論》(卷三)說:
「有餘部執:生死等位,別有一類微細意識,行相所緣俱不可了。」[A106]
這餘部,是上座部。據《成唯識論述記》(卷四)的解說,上座部有本末二計:本計粗意識與細意識可以同時生起,末計卻主張粗細二意不能同時。粗細並起的見解,已進入七心論的領域,不再是六識論所能範圍的了。二意別起論者,在六七識論的分界線上,還有進退的餘地。七心論者的難題,在說明細心的所依、所緣與行相。現在,這一派上座學者,爽直的提出了「所緣行相俱不可了」的主張。這到後代的大乘唯識學裡,雖在說細心的根、境、行相,但「所緣行相俱不可了」的意見,一直被採用著。依論文來說,這細心的作用,表現在初生與命終的階段。到底平時有沒有細心,卻沒有說到。如依道邑《成唯識論義蘊》的解說,這細意識,不但是受生命終心,還是以後諸法生起的所依,它是緣根身和器界的。這樣,與唯識學上的本識,簡直到了不易辨認的地步。
第五節 大眾系與本識思想
第一項 大眾系的特色
大眾部,是根本二部的一部,四大派的一派。在大乘佛教思想的開展上,它有極大的勛績。它雖是小乘部派之一,但不像薩婆多部那樣的固拒大乘,它是不妨兼學大乘,甚至密咒的。在大眾部所傳的《增一阿含經》裡,已有菩薩藏結集的記載;它最先承認了大乘的正確性。在小乘方面,它也有經、律、論(蜫勒)三藏;但像義淨所見的論典,似乎是後出的。在中國,除《分別功德論》以外,沒有其它論典的傳譯。因此,考察大眾系的思想,有一極大的困難,就是它的思想,只能從《大毘婆沙論》等敵對者的口中,間接介紹出來,沒法從它自宗的論典裡去發見它思想的全貌。大眾系論典傳譯得很少,這決不是譯者的有意歧視。大眾系的學者,具有超越的想像力,不重在名相繁瑣的知識;它不需要阿毘達磨式的論典,它不想造成表現自己的學派,願意把自己化在一切中,共一切存在而存在。所以它的思想表現,不在論典,而在另一姿態之下(這實在不過是印度婆羅門文化的特色)。
從大眾系思想的大勢來看,它是佛陀中心論者。深化了佛陀的功德,不像有部它們以阿羅漢作中心。它標揭了心性本淨說,展開了聖道真常的妙有論。雖沒有多量的論典,卻有異常龐大的典籍,開顯這佛陀中心論與真常妙有、心性本淨的思想。就是在唯識學的體系中,誰是多心並起論者?誰是最初的熏習論者?誰是根識思想的先進者?不消說,這都是屬於大眾部的。在大眾系發揚皇厲的時代,從上座系中分離出來的有部、犢子部,還在萌芽的時代。對於大眾系,在佛教思想的開拓上,我感到它的偉大!我想,大乘唯識學者,是決不該忽略它的!
第二項 遍依根身的細意識
大眾系的心識觀,最初也是一心相續的六識論。它容許有無心的有情嗎?窺基在《成唯識論述記》(卷五)說:
「大眾、經部等解:如常施食、受樂,非謂一切時有(染污意)名恒。」[A107]
《大毘婆沙論》卷一九,說大眾部主張「唯心心所有異熟因及異熟果」[A108],可知大眾部的業果相續,很早就建立在心法上的。容許無心的有情,等於容許無業無果的有情,這是不可想像的。《大毘婆沙論》卷一五二,說譬喻分別論者,「說無有有情而無色者,亦無有定而無心者」[A109];這無色界有色(本是大眾部特有的教義),無心定有心,我認為是大眾與譬喻、分別論者共同的見解。
《異部宗輪論》說大眾部末宗異義,有主張「有於一時二心俱起」[A110]的。這二心俱生,還不過是六識並起。但細意識的思想,《異部宗輪論》也確已提到,它說:
「心遍於身。」[A111]
窺基《異部宗輪論述記》說:
「即細意識遍依身住,觸手刺足俱能覺受,故知細意識遍住於身;非一剎那能次第覺,定知細意遍住身中。」[A112]
心遍依身的思想,是從執受而推論得來。執受,就是說,把它作為自我的一體,屬於生命的機動體,而不是世界的。這所執受的是根身,能執受者是心。因心的執取,根身才成為生動的有機體,能因外境的接觸而立刻引起反應——感覺。我們一期生命的延續(生)與崩潰(死),也就在此。我們觸手刺足,不論刺激那一部分,那一部分就能引起感覺;這可以證明有心在執受著。心若一旦不起,根身再也不能有所感覺。所以,大眾末計的細心執受,就是生命的象徵,一切感覺的來源。刺激多方面或者全身,就能引起全身的感受,因此證明心識是普遍的執受著。不然,也就不能同時生起多方面的感受了。大眾部的執受心,是常在而有演變的,在不息的變化中,適應眾生身量的大小而大小。這遍依於身的心,無時不在,而六識卻是起滅間斷的;所以遍依根身的執受心,必然是細意識。這遍依於身的細心,不但與大乘唯識學上的本識執受根身有關,就是對藏識之所以為藏,也有直接的關係。
第三項 生起六識的根本識
大眾部的根本識,是六識生起的所依;無著論師在《攝大乘論》裡,早就把它看成阿賴耶識的異名。論上說:
「於大眾部阿笈摩中,亦以異門密意說此名根本識,如樹依根。」[A113]
世親《攝大乘論釋》(卷三),作了簡單的解說:
「謂根本識,為一切識根本因故;譬如樹根,莖等總因,若離其根,莖等無有。」[A114]
「如樹依根」[A115]的依,世親解釋做諸識的根本因。護法《成唯識論》(卷三),說「是眼等識所依止故」[A116]。有人望文生義,說世親是約種子作親因說的,護法是約賴耶現行作六識俱有依說的。其實,大眾部並不如此,世親也是從現行的細心而說。像世親《三十唯識論》說的「依止根本識,五識隨緣現」[A117],幾曾有種識的意味?這生起六識的細心,像樹莖、樹枝所依的樹根一樣。在這裡,見到了本識思想的源泉,也見到了「本識」名字的成立。《解深密經》的阿陀那識,《楞伽阿跋多羅寶經》的一切根識,都是直接從這「根本識」演化而出。本識思想的成立,雖說與上面所敘述的真我、細蘊、細心都有關係,雖可說是這些思想共同要求的合流,但比較主要的,要算大眾部的根本識,分別論者的一心,經部的集起心。它們在建立的目的及說明上,各有它的側重點;而根本識的重心,在說明心理活動的源泉。
根本識與大眾系末宗異義的細意識,只是一體的兩面,應該把它綜合起來考察。這要從六根說起:五色根,佛弟子間有兩個不同的看法:薩婆多它們說眼等五根是微妙不可見的色法。根的作用,是攝取外界的相貌;因色根取境的功能,才能引起眼等五識,識的作用是了別。還有大眾部它們,說眼等只是血肉的結合,它根本沒有見色、聞聲的功能,見色聞聲的是五識。大眾系既沒有把引發精神活動的能力,給予五根,五根只是肉團,那麼對於根身靈活的感應,與所以不同非眾生的色法,自然要給以其他的解說,這當然是意根了。談到意根,各方面的意見更龐雜。上座系的銅鍱部,說意根就是肉團心,就是[A118]心臟;它把意根看成了物質的。其它學派,一致把它看做心法,這當然要比較正確得多。佛說十二處總攝一切法,如果把意處的意根,看成色法,那一切心心所法,又攝在那一處呢?在意根是心的意見裡,又有過去心與現在心兩派:說一切有系,是主張過去心的:它們不許二心同時現起,不許六識外別有細心,所以說剎那過去的六識,能引起後念的六識,叫意根。但意界是常論者,和大眾部,是在六識以外建立一個恒存的細心,這細心有生起六識的功能。
意根,在十八界裡屬於意界。無間滅意論者,雖巧妙的解釋了意界與六識界的差別,事實上並不能顯出意界有什麼特性。依《中阿含.嗏啼經》看來,意根不但是意識,也是五識生起的所依。凡是論到六識的生起,是不能離卻意根的。大眾末計的「心依於身」[A119],說明了因心的執取五根,才能遍身生起覺受。執持根身而起覺受,與五識的是否生起無關,與識上的苦受樂受也不同。像入定或熟睡的時候,雖然不起五識與相應受,但出定與醒覺以後,我們還感有一種怡悅或勞頓的領受。假使熟睡時沒有任何身體上的感覺,那醒後的身識與意識,也不該有因熟睡而生勞倦之感,這就是細心執受的明證。依大眾部的見解,眼不見色,耳不聞聲,五根只是肉團。細心執持肉體,才能起覺受,生六識。總之,大眾部的細心說,是遍藏在根身之內而無所不在;它與根身有密切的關係。眾生與非眾生,生存與死亡的分野,都在這裡。認識作用的六識,也從它而起。細心的覺受,是生命的表象,是微細的心理活動。
唯識學上的本識,本來著重在生命緣起;在生命依持與現起六識的作用上,湧出了深祕的本識思想。後代的大乘唯識學者,雖也片段的敘述到這些,而把重心移到另一方面。不過,我們應該知道,細心的存在,是不能在持種受熏上得到證明的。
第三章 種習論探源
第一節 種習思想概說
種子與習氣,是唯識學上的要題,它與細心合流,奠定了唯識學的根基。探索生命的本質,發現了遍通三世的細心。尋求諸法生起的原因,出現了種子與習氣。種習與細心,有它的共同點,就是從粗顯到微細,從顯現到潛在,從間斷到相續;在這些上,兩者完全一致。化地部的窮生死蘊,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但種習的目的,是要成為一切法生起的功能,它需要的性質是差別、變化。細心的目的,在作為雜染清淨的所依性,這自然需要統一、固定。在這點上,細心與種習,無疑是截然不同的。種習,本來不一定要與細心結合(像經部的根身持種),但在「諸法種子之所集起,故名為心」[A120]的經文啟示下,種子與細心,就很自然而合法的結合起來。不過,統一與差別,轉變與固定,這不同的特性,再也無法融成一體。而理論上,又決不能讓它對立,於是細心與種子的關係,規定為不一不異。
種是種子,習是習氣或熏習。大乘唯識學裡,特別採用這個名詞。但在部派佛教裡,隨界、不失……有各式各樣的名稱。起初,這些都是從各種不同要求下產生,後來才漸漸的綜合起來。它們共同的要求,是在某一法沒有現起作用時,早已存在;一旦因緣和合,就會從潛在的能力轉化為現實。薩婆多部,依現實的存在,推論到未來世中已有色、心一切法的存在,也可說是種子思想的表現。但它是三世實有論者,只見過去、過去,卻不能轉化過去的在新的形式下再現。它與種習思想,不能說無關,但到底是很疏遠的。這種習思想,與過未無體說有密切關係。未來是無,就不能像有部那樣把一切法的因體存在未來。業力等剎那滅去,不能說等於沒有;過去既然無體,也就不能把它放在過去。這樣,不論它有沒有建立種子與習氣,這些潛力的保存,總得安放在現在。在現在的那裡呢?在生命緣起為中心的佛法,是必然要把它攝屬到有情身上。有的說依根身(色),有的說依心。結果,種習與細心的結合,成了唯識學者的公論。
種子與習氣,都是根據比喻而來。豆、麥,都是種子。種子雖需要其它適當的條件,才能抽芽、發葉、開花、結果;但豆葉、豆花與麥葉、麥花的差別,主要的是種子。水、土等條件,雖說能引起相當的變化,但究竟微乎其微。種子不但有生起的功能,並且生起的結果,還和它同類。生起諸法的功能,叫它做種子,就是採取這個意義。後代的唯識學者,把種子演化貫通到異類因果,其實種子的本義,在同類因果。習氣,就是熏習的餘氣。像一張白紙,本沒有香氣和黃色,把它放在香爐上一熏,白紙就染上了檀香和黃色。這個熏染的過程,叫熏習;紙上的香氣和黃色,就是習氣(後代也叫它為熏習)。熏習的本義,是甲受了乙外鑠的熏染,甲起了限度內(不失本性)的變化。這雖是甲乙發生關係的結果,但甲是被動的主體,乙是主動的客體,關係不是相互的。
種子,《阿含經》早有明文,像「識種」、「心種」、「五種子」,各派都承認它是佛說(解說有出入)。像大乘唯識學的種子說,原始佛教是沒有的。這要經過學派的辨析,要有部異師與經部合作,才積極的發達起來。所以,一直到了大乘教中,還充滿有部系的色彩。習氣,本不是能生諸法的功能,它與煩惱有關,與覆染本淨的思想相互結合。習氣的本義,是說受了某一法的影響,影響到本身,本身現起某一法的傾向與色彩。它被看為顛倒錯亂現象的動因。種子與習氣,經歷了錯綜的演變,往往化合成一體的異名。大乘唯識學裡,這兩者的差別性,已沒有絕對的分野;但親生自果與受染亂現的思想,仍然存在,並且演出了各別的學派。這一點,我們應該深切的注意才好。
第二節 微細潛在的煩惱
第一項 隨眠
一、總說
在部派佛教裡,隨眠被爭論著,爭論它是不是心相應行(心所)。其實問題的重心,卻另有所在。眾生的不得解脫生死,原因在煩惱未斷。煩惱是特殊的心理作用,它在心上現起時,能使心煩動惱亂,現在、未來都得不到安靜。斷了煩惱,才能「畢故不造新」,不再感受生死苦果。我們不也常起善心嗎?在煩惱不起的時候,為什麼還是凡夫,不是聖人?雖然有人高唱「一念清淨一念佛」,事實上,我們還要生起煩惱;過去煩惱的勢力,還在支配我們。這一念善心,不同聖者的善心,還充滿雜染的黑影。這樣,就要考慮到過去煩惱勢力的潛在,未來煩惱生起的功能。在這點上,微細的、相續的、潛在的隨眠,就被佛弟子在經中發現。心不相應的隨眠論者,與反對派的相應論者,引起了很大的辨論。後來又引出其它的見解,隨眠問題是更複雜化了。把各家的見解總攝起來,是這樣的:
二、有部的心相應行說
薩婆多部的見解,未來還要生起煩惱,這是因為煩惱沒有得到非擇滅。過去的煩惱,因有不相應的「得」的力量,使煩惱屬於有情,沒有和它脫離關係。在這樣的思想下,過去煩惱的勢力,或能生煩惱的功能,老實說用不著。它有了「三世實有」,再加上「得」和「非得」,凡聖縛解的差別就可以建立。
「若有一類,非於多時為欲貪纏纏心而住;設心暫爾起欲貪纏,尋如實知出離方便。彼由此故,於欲貪纏能正遣除,并隨眠斷。」[A121]
依經典(轉引《俱舍論》卷一九)的明文,很可以看出纏和隨眠的分別。「起欲貪纏」,「為欲貪纏纏心而住」,纏是煩惱的現起而與心相應的。此外別有隨眠,除有部以外,一切學派都把它看成與現纏不同。唯有有部學者,認為隨眠是纏的異名,也是與心相應的心所。像《俱舍論》(卷一九)說:
「毘婆沙師作如是說:欲貪等體,即是隨眠。豈不違經?無違經失。并隨眠者,并隨縛故;或經於得假說隨眠,如火等中立苦等想。阿毘達磨依實相說,即諸煩惱說名隨眠,由此隨眠是相應法。何理為證知定相應?以諸隨眠染惱心故,覆障心故,能違善故。」[A122]
它用「或設劬勞為遮彼起而數現起」[A123]的隨縛義:「謂能起得恒隨有情常為過患」[A124]的恒隨義,解釋隨眠。以阿毘達磨者自宗的正理,判佛說為假說。不過它用三個定義證明隨眠是心相應行,在其它的學派看來,這都不成為隨眠的作用。
三、大眾、分別說系的心不相應說
大眾系、分別說系,一致以隨眠為心不相應行,與纏不同。《異部宗輪論》說:
「隨眠非心非心所法,亦無所緣。隨眠異纏,纏異隨眠。應說隨眠與心不相應,纏與心相應。」[A125]
要理解大眾、分別說系的隨眠,應記得它是心性本淨論者,它怎樣重視性淨塵染的思想。真諦譯的《隨相論》,有關於隨眠的解釋:
「如僧祇(即大眾)等部說:眾生心性本淨,客塵所污。淨即是三善根。眾生無始已來有客塵,即是煩惱,煩惱即是隨眠等煩惱,隨眠煩惱即是三不善根。……由有三不善根故起貪瞋等不善,不善生時,與三不善根相扶,故言相應。」[A126]
覆障淨心的客塵,就是隨眠。它說隨眠是三不善根,但奘門的傳說(見《成唯識論義蘊》卷二),隨眠與纏一樣,也有十種。據《順正理論》(卷四六)的記載,分別論者的隨眠,只許七種。或許分別論者立七隨眠,大眾部等以三不善根為隨眠吧!總之,在凡夫位上,隨眠是從來不相離的。因隨眠生起貪等不善心所,才是相應。它把相應解釋做「與不善根相扶」,依一般共同的見解應該是說心所與心相應。眾生的心性本淨,又沒有貪等煩惱現起,然而還是凡夫,不是聖人,歸根是隨眠在作障。這依隨眠的存在,分別凡聖的界線,窺基的《異部宗輪論述記》,與智周的《成唯識論演祕》,都曾經說到;但說到無心定,是完全錯誤了。《異部宗輪論述記》說:
「在無心位起善等時,名異生等,但由隨眠恒在身故。若是心所,無心等位應是聖人。」[A127]
大眾系與分別說系,根本不許有無心的有情,怎麼依無心有惑的見解,來成立隨眠是不相應呢?大眾部的見解,不思不覺間也有隨眠存在(見《順正理論》卷四五),它不像相應心所的纏,要在心識活動中出現。它雖不與心相應,卻也展開它的黑影,影響那清淨的心性,使它成為有漏。隨眠與纏,確是種子,現行的關係,如《大毘婆沙論》(卷六〇)說:
「纏從隨眠生。」[A128]
《順正理論》(卷四五)也說:
「且分別論執隨眠體是不相應,可少有用,彼宗非撥過去未來,勿煩惱生無有因故。」[A129]
這都是隨眠生纏的明證。《成唯識論義蘊》(卷二)也有詳細的引述:
「問:大眾部隨眠為是種不?答:俱舍十九牒彼計云:若執煩惱別有隨眠心不相應名煩惱種;此中復說名貪等故,如現貪等。若不對種,何名現貪?故知此師隨眠是種。現行貪等與心相應,故此隨眠名不相應。」[A130]
隨眠是現行貪等種子,可說毫無疑問。但勿以為它是種子,就輕視它的力量。它雖沒有積極的活動到精神界去,它在不生現行的時候,還是染污淨心的。隨眠比較心性,雖說是客塵,但無始以來就有,隨眠也該是本有的。我們進一步要問,現起煩惱有沒有增長隨眠的力量?換句話說,隨眠有沒有新熏的?玄奘門下傳說的大眾、分別說系,彼許「種子而無熏習」(《成唯識論學記》卷四)[A131];「破大眾部,然彼無熏習義」(《成唯識論述記》卷四)[A132]。但考尋論典,它們確是有熏習的,像《成實論》(卷三)說:
「汝法中,雖說心不相應使(使,是隨眠的異譯),與心相應結纏作因。……汝法中,雖說久習結纏,則名為使。」[A133]
「久習結纏則名為使」,可說是熏習最明顯的證據(它的熏習論,後面還要說)。成實論主自宗,主張「是垢心(纏)修集則名為使」[A134](見《成實論》卷九),與「久習結纏則名為使」[A135]相近。但,成實論宗,是在煩惱相續展轉增盛的意義上建立隨眠,還是現行的心法,不像不相應行的隨眠論者,建立在心心所法以外。
大眾系他們發現了煩惱的潛在力,這或是本具,或是新熏的,最初展開了種子生現行,現行熏種子的思想。但一般人的見解,要發生疑問:煩惱有種子,其它一切法為什麼沒有呢?成實論主曾這樣的責問過(論卷三):
「身口等業亦有久習相,是亦應有似使心不相應行!」[A136]
俱舍論主也曾責難過(論卷一九):
「若執煩惱別有隨眠心不相應名煩惱種,應許念種非但功能,別有不相應能引生後念。此既不爾,彼云何然!」[A137]
這確乎是很費解的。現存參考的資料既不完全,我們也無從作適當的解說。不過,在佛家業感的緣起論裡,是否色法也要各從自種生?煩惱的潛能是隨眠;業是動力,大眾部各派,都不許它是色性,把它建立在內心的活動上。這內心的活動,至少大眾部是承認有熏習的。明淨的心性,在相續的演化下,成為無漏和善法的根據。惑業的能力,遇相當的現緣,招感一切色法。這要不要業力以外的種子,還值得注意。怕由心所生的論調,大眾部它們還是非常徹底的呢!
四、犢子系的亦心相應亦心不相應說
隨眠,不是心所法,這似乎是佛的本意。不但有經文的明證,就是從學派上看,也只有部系才主張隨眠即纏。有部系中,除迦旃延尼子派以外,像譬喻經部師,大德法救(見《大毘婆沙論》卷五一),也都主張纏和隨眠不同。不過,這要在過未無體的思想下,才會感到隨眠潛在的需要。犢子系是三世實有論者,它也建立了「得」,不知怎樣解釋不相應行隨眠的作用!這難怪要受眾賢的批評了。《順正理論》(卷四五)說:
「然犢子部信有去來,執有隨眠非相應法,如是所執極為無用。如彼論言:諸欲貪纏,一切皆是欲貪隨眠,有欲貪隨眠非欲貪纏,謂不相應欲貪隨眠。」[A138]
依犢子系的見解,隨眠是一切煩惱的總名;其中心相應的一分,又叫做纏。還有那不相應行的一分,與纏不同,它多少調和了隨眠的諍論。
經部非相應非不相應的隨眠說,留到下面去再談。
第二項 習氣
習氣、熏習、習地(即住地),在大乘教學上廣泛的應用著。瑜伽派雖還保存煩惱氣分的習氣,但它繼承經部的思想,已把熏習應用到一切法上。從釋尊本教上看,習氣就是煩惱的氣分,此外好像沒有什麼習氣。習氣的有無,是佛與二乘斷障的差別,像《大智度論》(卷二)說:
「阿羅漢、辟支佛,雖破三毒,氣分不盡。譬如香在器中,香雖去,餘氣故在。又如草木薪火燒,煙出炭灰不盡,火力薄故。佛三毒永盡無餘,譬如劫盡火燒,須彌山、一切地都盡,無煙無炭。如舍利弗瞋恚餘習,難陀婬欲餘習,畢陵伽婆蹉慢餘習。譬如人被鎖,初脫時行猶不便。」[A139]
佛是煩惱、習氣都盡了的,聲聞、獨覺還剩有餘習。這煩惱氣分的餘習,就是無始以來一切煩惱的慣習性。煩惱雖已斷卻,但習氣還在身體、言語、意識上不自覺的流露出來。像舍利弗的「心堅」,畢陵伽婆蹉的喊人「小婢」。它雖是煩惱氣分,但並不是偏於心理的。習氣的體性,可以暫且勿論,重要的問題,是小乘有沒有斷習氣。大天的羅漢「為餘所誘」,「猶有無知」,「亦有猶豫」,都是習氣之一。大眾系等主張羅漢有無知、有猶疑,薩婆多部等主張「雖斷而猶現行」,這在部派分裂上,是一個著名的諍論。據有部(《大毘婆沙論》卷九九)的傳說:大天不正思惟,在夢裡遺了精,說是天魔的嬈亂。他給弟子們授記,說他們是羅漢。弟子們自覺沒有自證智,還有疑惑,大天卻說這是「不染無知」、「處非處疑」。據真諦記的解說:這都有真有假:羅漢確乎可以受天魔的嬈亂,確乎有不染無知與處非處疑。但大天和弟子,都不是羅漢,所以是假的。他們對初事的見解是同的,後二事就有很大的出入。真諦怪他的弟子不是羅漢,這也不致引起教理上的糾紛。《大毘婆沙論》說他毀謗羅漢沒有自證智,還有疑惑。聖者證果而沒有自覺與證信,在後代佛教思想上,沒有這種痕跡。居於大眾系領導地位的大天,也不致那樣荒唐。事實上,這是「不染無知」、「處非處疑」,阿羅漢有沒有斷的諍論。
羅漢有無知、有疑惑,這是指出了羅漢功德上的缺點。在以羅漢為究竟的上座面前,簡直等於誣辱,這才引起了嚴重的糾紛,促成部派的分裂;大天也被反對者描寫成惡魔。大天的呼聲,震醒了全體佛教界,獲得了新的認識,從狹隘的羅漢中心論裡解放出來。羅漢的無知未斷,還有它要做的事,才回小向大。大乘不共境、行、果的新天地,都在羅漢不斷餘習的光明下發現。
大天的「不淨漏失」、「不染無知」、「處非處疑」,本來都是習氣。但有部特別擴大了不染無知,使它與習氣有同樣的意義。在《大毘婆沙論》卷一六所說的習氣,卷九所說的不染污邪智,也在說佛陀畢竟永斷,聲聞、獨覺還有現行。《順正理論》卷二八,對不染無知,提出兩個大同小異的解說:一、不染污無知,是「於彼味等境中,數習於解無堪能智,此所引劣智,名不染無知。即此俱生心心所法,總名習氣」[A140]。這是說習氣是有漏劣慧與它俱生的心心所法。二、是「所有無染心及相續,由諸煩惱間雜所熏,有能順生煩惱氣分;故諸無染心及眷屬,似彼行相差別而生」[A141]。這是說習氣是有漏劣智和同時的身心相續。依順正理論主的見解,煩惱引起不染無知,是非常複雜的。一切聖者,雖都已經斷盡,但有行與不行的差別。如解脫障體,也是劣無知,慧解脫羅漢還要現行。像《順正理論》(卷七〇)說:
「何等名為解脫障體?諸阿羅漢心已解脫,而更求解脫,為解脫彼障。謂於所障諸解脫中,有劣無知無覆無記性,能障解脫,是解脫障體。於彼彼界得離染時,雖已無餘斷而起解脫,彼不行時,方名解脫彼。」[A142]
又像學、無學的練根,也是為了「遮遣見修斷惑力所引發無覆無記無知現行」[A143]。可知退法等五種種性,雖是無學,也還有不染無知現前。眾賢一貫的意見,斷是斷了,行或者還要行。不過習氣與不染無知,有部的古師,也有主張不斷的,像《大毘婆沙論》(卷一六)說:
「有餘師說:阿羅漢等亦現行癡,不染無知猶未斷故。」[A144]
這明顯的說不染無知不斷,所以有現行的愚癡,與「雖斷而猶現行」的意見,截然不同。
檢討唯識學的種子思想,為什麼要談到習氣與不染無知呢?一、習氣在一分唯識學裡,被看為與種子共同的東西,那麼習氣的本義,也是需要認識的。二、在大乘教學裡,習氣與隨眠漸漸的融合起來。從隨眠的心不相應,走上習氣(習地)的心不相應。習煩惱與起煩惱,有的等於隨眠與纏,有的等於煩惱與習氣。而小乘有沒有斷習,也就成了可討論的問題。三、心性本淨,無始以來習氣所染,成了唯識學上普遍而極根本的問題。習氣已替代隨眠成為客塵的本質。這樣,唯識思想的探求者,自然有加以理解的必要。
第三項 阿賴耶
第八識雖有很多的名稱,阿賴耶要算最主要的了。阿賴耶在初期的佛教界,並沒有被認為細心,它是以「著」的資格出現的。它在唯識學上佔有這樣的地位,當然在它名詞的本身,有被人認為細心的可能。阿賴耶定義的不同,也是後代唯識學分歧的地方,我們需要虛心的去認識它。無著論師在《攝大乘論》(卷上)說:
「聲聞乘中,亦以異門密意已說阿賴耶識,如彼增一阿笈摩說:世間眾生,愛阿賴耶、樂阿賴耶、欣阿賴耶、喜阿賴耶。……於聲聞乘如來出現四德經中,由此異門密意,已顯阿賴耶。」[A145]
這裡說的《增一阿含經》,無性說它是一切有部的。現存的漢譯《增一阿含經》,並沒有這《如來出現四德經》;這也可見印度小乘經典彼此的不同了。在律部中,佛起初不想說法,原因就是眾生樂阿賴耶等,銅鍱部經律,作三阿賴耶,阿賴耶為眾生不易解脫的癥結所在。阿賴耶是什麼?《攝大乘論》提出了「五取蘊」、「貪俱樂受」、「薩迦耶見」三說;梁譯的世親《攝大乘論釋》卷二,又提出了「壽命」、「道」、「六塵」、「見及塵」四說;《成唯識論》又加上「五欲」、「轉識等」、「色身」。究竟有部有這般異說呢,還是論師的假敘呢?這都沒什麼重要,阿賴耶究竟是什麼意義,倒是值得檢討的。
唯識學裡,阿賴耶有多樣的解釋,比較共同而更適當的,是「家」、「宅」(窟宅)、「依」、「處」,唐玄奘旁翻做「藏」,也還相當的親切。根據各種譯典去領會阿賴耶的含義,可以分為「攝藏」、「隱藏」、「執藏」,但這是同一意義多方面的看法。這可以舉一個比喻:一張吸水紙,吸飽了墨汁,紙也變成了黑紙。在這紙墨的結合上,可以充分表顯賴耶的含義。像紙能攝取墨汁,紙是能攝藏,也就是墨汁所攝藏的地方。無著論師的賴耶,有能藏、所藏義,就是這攝藏的能(主動)所(被動)兩面的解釋。這攝藏的要義是「依」。又像紙吸了墨汁,墨色就隱覆了紙的本相,紙的本相也就潛藏在一片黑色的底裡;這就是隱藏的能所兩面觀了。一分唯識學者,忽略了這一點,結果不要說《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就是看為最重要依據的《解深密經》裡的阿賴耶的定義,也被遺棄。這隱藏的要點是「潛」。又像墨汁固然滲透到紙的全身,紙也有它的吸引力,這就是執藏的能所兩面觀;它的要義是「係著」。一分唯識學者,但取了賴耶的被執著,忽略它本身的執取力,它們好像賴耶是沒有能執著的作用一樣。其實不然,像《俱舍論》(卷一六)引經說:
「汝為因此起欲、起貪、起親、起愛、起阿賴耶、起尼延底、起耽著不?」[A146]
阿賴耶有能著的意義,經文是何等明顯!《增一阿含經》所說的阿賴耶,有部學者,也有說它是「薩迦耶見」,是「見」,也是在說明它的能取能著。如阿賴耶沒有被解為能取能著的可能,那這些學者簡直是胡說了。要知道一字作能所兩面的解釋,不但有能藏所藏作前例,也是文字上普遍的現象。
阿賴耶的本義是「著」,但一經引申,就具有廣泛的含義。它比阿陀那、毗播迦、心、意、識,更能適應細心多種多樣的性質,它也就自然被人採用作細心最正規的名字。阿賴耶是近於愛欲的煩惱,本與種習沒有必然的關係;但因它與本識有關,在這微細的煩惱中,附帶的加以說明。
第三節 業力的存在
第一項 概說
業力是佛法中最主要的論題。眾生種種的差別,獲得自身行為應得的結果,都建立在業力上。初期的佛教,因業力已普遍的受人信仰,所以多說明業力的必然受果與業用的差別;對於業力的體性與怎樣存在,反而很少解說。佛弟子在自行化他的要求上,不能不討論業的體性與怎樣的存在;業力也就理論化,展開了各家各派的解說。一直到現在,業力還需要深刻的研究。它的因果(異熟)必然性,還需要再確立。
業,雖剎那間過去,而招感後果的力用還是存在。這「業力的存在」,是身口行為所引起的,是生起後果的功能。業力的存在,就是動力的存在。在這些上,它與種子或熏習,比細煩惱與種習的關係更密切。可以說,業力生來就含有種子的意味。我們只要稍微考察一下各派關於業力存在的說明,就很容易看出它是怎樣的向種子說前進。像《楞伽阿跋多羅寶經》的「業相」與「心能積集業」的業,簡直就是種子的異名。要研究種習,是不能忽略業力的。
第二項 各派對業力存在的異說
一、薩婆多部的無表色
薩婆多部的見解,業有身、口、意三種。意業是思心所,因思心所所發動引生的形色、言語,叫做身表和語表,這都是色法。身表與語表業,剎那引起另一種不可表示、沒有對礙的色法,叫無表色,就是無表業(依欲界說)。這無表色,是從四大所造,也有善與不善兩類。無表色的教證,雖然很多,但主要是業力的相續增長。身表、語表,是剎那滅而間斷的,意業也是三性不定的,但業力卻是相續的,像經上說(轉引《俱舍論》卷一三):
「成就有依七福業事,若行、若住、若寐、若覺,恒時相續,福業漸增,福業續起。」[A147]
這可以看出有某一類法(業力)在相續如流。佛曾說過「無表色」,雖然各家的解說不同,但因表色而引起的潛在業力,稱為無表色,確也非常適宜。
二、經部的思種子
從有部流出的經部譬喻師,對業力的見解,和有部不同。《大毘婆沙論》(卷一二二)說:
「譬喻者說:表無表業,無實體性。」[A148]
身表、語表與無表色,它都認為不是真實的。形色是依顯色的積聚而假立的;能詮的語聲,一剎那不能詮表,多剎那相續也就不是實有。無表色,是「依過去大種施設,然過去大種體非有故」[A149],也不是實有。它雖承認表無表色的名稱,卻不許它是業的實體。那麼業是什麼呢?《大毘婆沙論》(卷一一三)說:
「譬喻者說:身、語、意業,皆是一思。」[A150]
《大毘婆沙論》卷一九的「離思無異熟因」[A151],也是這個意義。《俱舍論》卷一三,《順正理論》卷三四,都有譬喻者的業力說。大意說:考慮、決定時的「思[A152]惟思」,是意業。因「思[A153]惟思」而引起的「作事思」,能發動身體的運動,言語的詮表。這動身發語的「作事思」,是身業與語業。身體的運動與言語的詮表,只是思業作事所依的工具。這還在三業方面說,談到無表業,譬喻論者只說成就。後代經部,說是因思心所的熏習,而微細相續漸漸轉變。簡單的說,無表業是微細潛在相續的思種子。它與有部對立起來,有部說是無表色,它卻說是種子思。
三、成實論的無作業
從經部流出而折衷大眾、分別說系的《成實論》,它的三業說,與經部沒多大出入,無表業卻有不同的見地。《成實論》(卷七)說:
「從重業所集名無作(無表),常相續生,故知意業亦有無作。……何法名無作?答曰:因心生罪福,睡眠悶等是時常生,是名無作。……意無戒律儀,所以者何?若人在不善無記心,若無心,亦名持戒,故知爾時有無作。不善律儀亦如是。問曰:已知有無作法非心,今為是色?為是不相應行?答曰:是行陰所攝。……色聲香味觸五法,非罪福性故。……又或但從意生無作,是無作云何名色性?有無色中亦有無作,無色中云何當有色耶?」[A154]
它說意業也有無表。它否認無表業是色法,主要是因為無色界中也有無表業存在。心是那樣忽善、忽惡、忽有、忽無的,又怎能說業力是心呢?因此,它把無表業攝在不相應行中。成實論主,雖建立了潛在的業力,但對其它的色法、心法,沒有像經部那樣建立種子。這點,與《大乘成業論》所說的不失,增長論者的意見相近。《大乘成業論》說:
「由善不善身、語二業,蘊相續中引別法起,其體實有,心不相應行蘊所攝。有說此法名為增長,有說此法名不失壞。由此法故,能得當來愛非愛果。」[A155]
不失與增長,《順正理論》卷一二、三四、五一,雖都把它看為與種子異名同實的東西,但依《大乘成業論》看來,也還是局限在業力方面,與成實論師一樣。
四、大眾、分別說系的成就與曾有
大眾部他們的意見,無表色既不是業,也不是瑜伽師所說的定自在色。《成唯識論述記》(卷二)說:
「若大眾、法密部,別立無表色,謂身勇身精進;若心勇等心所攝,上座胸中色物,亦法處攝。」[A156]
他們既不許無表色是潛在的業力,那怎樣解說業力的存在呢?《大毘婆沙論》(卷一九)說:
「或復有執唯心心所有異熟因及異熟果,如大眾部。」[A157]
招感異熟果的業因,大眾部規定為心心所的功能。大眾部的潛在的業力,建立在心心所法上,是可以推想而知。它與譬喻者的「離思無異熟因,離受無異熟果」[A158],都把業因業果歸結到心上,這實在是唯識思想一個重要的開展。但大眾的「唯心心所有異熟因及異熟果」[A159],或許是比較後起的。在相傳目犍連子帝須所撰的《論事》裡,大眾部主張「聲是異熟果」,「六處是異熟果」,就和《大毘婆沙論》的「唯心心所有異熟果」不同。它與正量部同樣主張「表色是戒」,「戒非心法」,「戒得後自增長」。但大眾的相續不失招感異熟的業力,並不就是表色。這不但大眾系如此,化地(分別說系)、正量也都是這樣。《論事》說正量部與化地部,和大眾末派的案達羅學派,都說「身語表色是善不善性」。正量、化地又說「身語表色,同能引思有善不善性」。表色是戒善(或惡),因表色引起與思相應的善不善心心所,方是善業和惡業(但這還是現行的,不是潛在的)。像《隨相論》說:
「正量部戒善,生此善業與無失法俱生。……業體生即謝滅,無失法不滅。……善是心相應法,故生而即滅;無失法非心相應法,故不念念滅。」[A160]
大眾、分別說系,雖沒有像正量部那樣的建立不失法,但它善惡業剎那過去,業力也並不消失,這叫「曾有」、「成就」。大眾、分別說系是過未無體論者,它說過去的業,是曾經現有的東西;它雖滅了,卻成就在眾生的相續中。意思說,眾生沒有離卻這業力的影響,但過去所造的業,不能說它還是現實的。這等於說過去的善惡業,轉化為潛力的存在,不離眾生的身心相續中。在種子思想沒有被明確揭示出來以前,二世(過未)無的學者,都用這個理論建立前後因果的關係。《成實論》(卷二)二世無家說:
「是業雖滅,而能與果作因,不言定知(知過去業),如字在紙。罪業亦爾,以此身造業,是業雖滅,果報不失。」[A161]
他們明白的表示:過去業是滅了,不能說它實有。業與身心相續的關係,像記載事件在紙上一樣。事件雖然過去,檢閱簿藉以及券約,作事者依然負有券約上的義務。這樣,業雖然滅去,但此身心相續,還受有過去業力的影響,還能引起未來的果報。二世無者的「如字在紙」,與正量部的不失法,是同樣思想的產物。經部的種子說,說明上比較進步些,內容也還是相同。不過,所取的譬喻不同,一個是如字在紙,一個是如種生果。在比較研究所得的結論,種子說,是二世無的必然結論。
曾有與成就,《中論(業品)疏》曾說:
「僧祇、曇無德(法藏)、譬喻,明現在業謝過去,體是無,而有曾有義,是故得果。」[A162]
曾有,是說它曾經是現實的;成就是說它現在還有關係,還有它力量的存在。成就與「得」相近,但二世無家沒有把成就看成別有一物。譬喻者,依「眾生不離是法」[A163]而假立的;曇無德部說「心不離是法」。那在建立成就的意見上,也有依眾生、依心的二派。
五、正量部的不失法
三世實有者,沒有考慮業力怎樣存在的必要,因為滅入過去,業還是存在的。他們要討論的,是業入過去以後,怎樣與有情身心相續發生連繫。因了係屬有情的要求,建立了心不相應行的「得」。薩婆多和犢子系,都是這樣的。但一經研求,一一法有一一法的「得」,「得」也還有得它的「得得」,法前、法後、法俱,成為最瑣碎、最困難的論題。業力,因了得的力量,總算在沒有感果,業得未離以前,還是屬於有情。
正量部,在「得」以外,又建立了一個不失法。它用債券作比喻,像《顯識論》說:
「正量部名為無失,譬如券約。故佛說頌:諸業不失,無數劫中,至聚集時,與眾生報。」[A164]
正量部的不失法與得,在《顯識論》裡,是被看作種子的。正量部的《二十二明了論》,也認為得與不失有同樣的意義。凡是攝屬有情的一切法,都有得,但不失法卻只限在業力方面。善惡業生起的時候,就有得與不失法跟著同起。得的作用,在係屬有情;不失卻是業力變形的存在。這樣,不失法與有部的無表色,經部的思種子,意義上非常的接近。正量部主張表色是戒,沒有建立無表業。在它的意見,表色引生善惡業,業剎那過去,而還有感得未來果報的力量,這就是不失法。不失法與善惡業同時生起,但不像業體的剎那滅,要到感果以後才消失,如《隨相論》說:
「業體生即謝滅,無失(不失)法不滅,攝業果令不失。無失法非念念滅法,是待時滅法,其有暫住義,待果生時,其體方謝。」[A165]
不失法的暫住不滅,依真諦三藏說,「是功用常,待果起方滅,中間無念念滅」,出《中論(業品)疏》[A166]。這點,與無表色、種子思,都不相同。不失法雖與業俱生,並且是「攝業果令不失」,但它本身不是業,不是善、惡,是心不相應行的無記法,它只是業力存在的符號。《中論》(卷三),曾敘述不失法而加以批評說:
「不失法如券,業如負財物,此性則無記,分別有四種。見諦所不斷,但思惟所斷,以是不失法,諸業有果報。」[A167]
依《明了論》的解說,這無記是自性無記。它不是善、惡,與唯識學的種子是無記性,也有共同的趨向。「分別有四種」,青目釋為三界繫及不繫。假使不失法是通於無漏不繫的,應該不單是思惟所斷,還有一分是不斷的。正量學者,不致於有這樣粗淺的矛盾。《隨相論》也明白的說:「若無漏善不能得果,無有無失法與善俱生。」[A168]但思惟斷,但三界繫,是確然明白無可猶疑的。「分別有四種」,怕不是繫與不繫吧!
第三項 結說
把上面所說的總結起來看,「無表色」、「種子思」、「無作業」、「增長」、「不失」、「曾有」,這一切一切,都在說身、語動作以外,引起業力的存在。這存在,是微細而潛在的,相續不斷的,未來的果報是由它引起的。不論它名稱是不是種子,已一律具有種子或熏習的含義。不過,種子攝藏在細心裡,這要到大眾、分別說、譬喻它們,才有這種傾向;因為業力的存在,就在眾生的心中。
關於「業力存在」的體性,有部是「無見無對」的色法;經部是思上的功能;成實、正量、大眾它們是心不相應行,但又有有別體、無別體的二派。有部把潛在的業力,看成色法,確有極大的困難。色的定義,是變壞或變礙,無表色對這兩個定義,都不見得適合。色法的定義,本是依據常識的色法而建立的,把這定義應用到能力化的細色,自然要感到困難。這正像一般哲學家的唯心唯物的心、物定義,往往不是常識的心、物一樣。經部說業力是思心所的種子,雖說它「此無別體」,「此不可說異於彼心」,到底業力沒有能緣覺了的心用,不能適合心法的定義。這樣,還是放在心不相應行裡,但非色非心的又是什麼呢?
我以為,潛在的業力,是因內心的發動,通過身語而表現出來;又因這身語的動作,影響內心,而生起的動能。它是心色為緣而起的東西,它是心色渾融的能力。最適當的名稱,是業。身表、語表是色法,因身語而引起的潛在的動能,也就不妨叫它無表色;至少,它是不能離卻色法而出現的。不過,有部把它看成四大種所造的實色,把它局限在色法的圈子裡,是多少可以批評的。潛在的業力,本因思心所的引發而成為身口顯著的行為;又因表色的活動,引起善不善的心心所法,再轉化為潛在的能力。叫它做思種子,或心上的功能,確也無妨。不過,像經部那樣把業從身、語上分離出來,使它成為純心理的活動,規定為心上的功能。唯識思想,誠然是急轉直下的接近了,但問題是值得考慮的。
不相應行,不離色心,卻也並不是有觸對的色法、能覺了的心用,可說是非色非心、即色即心的。釋尊對心不相應行,很少說到它,它在佛學上,是相當暗昧的術語。部派佛教開展以後,凡是有為法中,心、心所、色所不能含攝的,一起把它歸納到不相應行裡。大眾系的隨眠、成就,正量的不失法,有部的得和命根,成實論主的無作業,這些都集中到心不相應中來,它成了佛家能力說的寶藏了。
第四節 有漏種子
第一項 說轉部的一味蘊
微細的煩惱,潛在的業力,雖都是有漏的,但還有不限於業煩惱,而通於一切雜染的有漏種子說,像說轉部的一味蘊等。它為什麼稱為說轉?窺基的《異部宗輪論述記》,曾有兩種解釋:(一)、它有種子從現在相續轉變到後世的思想;(二)、它有實法我,能從前世移轉到後世的思想。但這都不是說轉部立名的本義,應該依《異部宗輪論》說:
「謂說諸蘊,有從前世轉至後世,立說轉名。」[A169]
論文說得明白,是從諸蘊的移轉得名的。那能移轉的諸蘊,是怎樣的呢?《異部宗輪論》說:
「有根邊蘊,有一味蘊。」[A170]
二蘊的含義,《異部宗輪論》與各種論典,都沒有詳細的說到;只有窺基的《異部宗輪論述記》曾這樣說:
「一味者,即無始來展轉和合一味而轉,即細意識曾不間斷,此具四蘊。有根邊蘊者,根謂向前細意識,住生死根本,故說為根。由此根故,有五蘊起,即同諸宗所說五蘊。然一味蘊是根本故,不說言邊。其餘間斷五蘊之法,是末起故,名根邊蘊。」[A171]
他把一味蘊,看做微細的心心所法,是沒有色法的四蘊。一味相續的細心,是生死的根本,是間斷五蘊所依而起的根本。這一味而轉的細心,與論文的「諸蘊有從前世轉至後世」[A172],不無矛盾。我們應當另求解釋,《大毘婆沙論》卷一一,曾敘述到不明部派的二蘊說。把它對照的研究起來,覺得這與經量本計(說轉)的二蘊說,完全一致。以《大毘婆沙論》的二蘊說,解釋說轉部的諸蘊移轉,是再好也沒有了!《大毘婆沙論》說:
「有執蘊有二種:一根本蘊,二作用蘊。前蘊是常,後蘊非常。彼作是說:根本作用二蘊雖別,而共和合成一有情,如是可能憶本所作。以作用蘊所作事,根本蘊能憶故。」[A173]
《大毘婆沙論》的二蘊說,雖在說明記憶的現象,但記憶與業果相續,上面曾一再說過,在過去所作的經驗,怎樣能保存不失的意義上,是有共同意趣的。這二蘊說,依生滅作用的五蘊現象,與恒住自性的五蘊本體,從體用差別的觀點,分為作用、根本二蘊。這本來與有部的法體與作用大體相同,但有部關於業果相續與記憶作用,純粹建立在生滅作用的相似相續上;二蘊說者,卻把它建立在諸法的本體上。
他們的思想分化,仍然在說明諸行無常,又怎樣可以從前世移轉到後世的問題。剎那生滅的諸行,不能從前生轉到後生,這幾乎是各派見解所共同的。但有部主張有假名補特伽羅,就有移轉的可能。犢子部等,認為有不可說我,才能移轉。說轉部主張有常住的一味的根本微細五蘊,所以有移轉。依法體恒存的見地,從前所作的,現在還可以記憶;自作自受,也就可以建立。一味的根本蘊,是諸法的自體,是三世一如,是常住自性,這在有部也是許可的,只是不許在法體上建立記憶等罷了!這一味的根本蘊,確乎是種子思想的前身。在間斷的五蘊作用背後,還潛伏著一味恒存的五蘊;一味的五蘊,是生起間斷五蘊的根本。這二蘊,拿種子思想來說,就是種子與現行。種子說,雖是依一味蘊等演化而成,但在時間上,比較要遲一點。像窺基的一下就用種子、細意去解說它,不免有據今解古的毛病。說轉部的二蘊說,是從有部分出的初期思想。《異部宗輪論》,除了幾點特殊的教義而外,也說說轉部與有部大體相同。所以用有部法體與作用的思想去解說它,比種子說要正確得多。
正確理解了一味蘊,說轉部的勝義補特伽羅,也就可以解說。勝義,小乘學派,每把它認為與真實的意義相同,與世俗的假名相對。既說是勝義補特伽羅,必然是有體的。說轉部的二蘊說,雖採用了體用差別的見解,但在建立補特伽羅的時候,卻不像有部那樣單建立在生滅作用的相續上。依《大毘婆沙論》所說,它是總依根本與作用二蘊,在體用不離的渾然統一上建立的。這和犢子部有同樣的見解。說轉部的勝義補特伽羅,與犢子系的不可說我,究竟有什麼不同?或許是在三世實有與過未無體吧!總之,說轉部建立一味常存的根本蘊,一方面是前後相續記憶過去的本體,一方面又是間斷五蘊生起的所依。它的目的,還在解決這嚴重而迫切的問題。
第二項 化地部的窮生死蘊
化地部的窮生死蘊,向來就被唯識學者認為與本識所藏的種子有關,像無著論師的《攝大乘論》(卷上)說:
「化地部中,亦以異門密意說此名窮生死蘊。」[A174]
據《攝大乘論》的解說,窮生死蘊,就是阿賴耶識中的種子,只是名字不同罷了。但在唯識思想史的發展上看,只能說這與後世一切種子的阿賴耶識有關,不能說就是瑜伽派的種子。古人對於窮生死蘊的見解,都是依無性《攝大乘論釋》,而加以推論。無性釋(卷二)說:
「於彼部中,有三種蘊:一者、一念頃蘊,謂一剎那有生滅法。二者、一期生蘊,謂乃至死恒隨轉法。三者、窮生死蘊,謂乃至得金剛喻定恒隨轉法。」[A175]
在時間的長短上,建立這三蘊:一種是一剎那;一種是從生到老死;後一種是從無始以來,直到生死的最後邊。這有一個疑問,第一種是剎那生滅法,第二與第三,是否也是剎那生滅的呢?假使是剎那生滅的,那就只有一蘊。假使不是剎那生滅,難道是一期常住的嗎?古人曾有兩種不同的答復:一說,化地部或許與犢子系的正量部相同,主張有長期的四相。就是說,有一類法,生起以後,到最後的滅盡,中間是沒有生滅的。一說,雖一切法都是剎那滅的,但依相似相續建立後二種蘊。這裡面的一期生蘊,向來都解釋為像命根等的一期不斷,由業力所感的總異熟果。窮生死蘊,《成唯識論義蘊》說是「謂第六識別有功能,窮生死際恒不斷也」[A176]。《成唯識論學記》說是「至金剛轉微細意識」[A177]。依《攝大乘論》的意思,是依種子說的。
窮生死蘊,在漢譯的小乘論典,就是《異部宗輪論》,也都沒有說到。直到無著論師的《攝大乘論》,才開始有窮生死蘊的記載。這雖不能說在《攝大乘論》時代,才有窮生死蘊的思想,但說它是化地部的後期思想,還不致於有什麼過失。看看化地部的後期思想吧!《異部宗輪論》說到化地部的末宗異義,有這樣的話:
「隨眠自性,恒居現在。諸蘊、處、界,亦恒現在。」[A178]
這已經在起滅間斷一切法現象背後,指出蘊等一切法的念念恒在。這恒居現在,依窺基的解說,就是種子。梁譯的世親《攝大乘論釋》(卷二),也有近於種子的解說,它說:
「窮生死陰,恒在不盡故,後時色心,因此還生。於無餘涅槃前,此陰不盡,故名窮生死陰。」[A179]
「後時色心,因此還生」,確是很明顯的種子論。但它的恒住現在與窮生死蘊的思想,到底怎樣?因為文獻不足,難得完滿的認識。我們應該記得,化地部是主張諸行剎那滅的,同時又主張色根與心心所都有轉變的。這與剎那生滅就不能轉變,有前後轉變就不能剎那滅的學者,有非常不同的地方。這一點,希望讀者給它深刻的注意!無性釋說:一念頃蘊是一剎那有生滅法,後二蘊都有恒隨轉法的定義。化地部的三蘊說,或許是這樣的:一念頃蘊,是一切有生滅的現象界;後二蘊,都是不離生滅而相續轉變潛在的功能。一念頃蘊,指一切法的剎那生滅說的;後二蘊指相續轉變說的。依現象界的念念生滅,也說它念念恒存,恒住現在。它剎那轉變,與「一切行皆剎那滅」[A180],並無矛盾。它的一期生蘊,是業力所熏發的,能感一期自體果報的種子;直到一期生命的終結,業力熏發的功能,也就滅盡。窮生死蘊,是能生一切有漏色心的功能,直到金剛喻定,才滅盡無餘。倘果真如此,那它與唯識學上的種子說,等流習氣與異熟習氣,有受盡相與無受盡相的關係,太密切了!
第三項 大眾部的攝識
大眾部的攝識,像《顯識論》說:
「摩訶僧祇柯部名為攝識,即是不相應行。譬如誦經,第一遍未得,第二遍誦攝前第一,如是乃至第十遍誦通利時,即通攝前九。如是初識能變異在第一,如是乃至第九變異在第十中,第十能攝前九。即此第十變異之用,名為攝識;有前九用,故不失前九也。」[A181]
大眾部建立根本識,這攝識的變異之用,是否屬於本識,雖還不得而知,但這與大乘的攝藏種子識,不論在名稱上,含義上,都是非常接近的。有人說:大眾有種子而沒有熏習,也可以此攝識去證明它的誤解。它用誦經作比喻,說明這攝識的功用。我們誦經之所以能達到通利,不單是屬於第一遍,或者第十遍的功能,一一的分析起來,那一遍也不能使我們通利,但也沒有離卻那一遍。一遍二遍不是獨立的,不是誦了一遍這一遍就跟著消失。誦第二遍時,它含攝著第一遍的力用;這樣,到第十遍就攝得前九遍的力用,這才能達到通利。這後後的含攝前前,就含有過去的力用轉化來現在,使現在的力用更為強有力的意義,這就是熏習說的一種。其實,二世無的學派,都有這個見解。
攝識,是不相應行所攝的「變異之用」。它是識上的變異之用,還是後念的變用,能含攝前念變用的變異之用。它是變異之用,是能含攝的,是識上的,所以叫攝識;但它並不就是識。三界一切都在變化,這必有變化的力用(種子)。這攝用,不但可以暫時潛在而不致立刻生起變化,在前後的演變中,還能攝取前前的變用。這識上不相應行的能攝前前的變用,豈不等於隨逐心識的種子嗎?它比正量部的不失法,更要接近唯識學的種子說。從攝識的「識」字去看,它比一分經部的種依六處說,還要接近唯識得多。
第四項 經量部的種習
一、種子說的成立
各派都有種子思想,但特別發揮而貢獻更大的,自然要算經部。經部從說一切有部流出,最初建立一味蘊,作為生起五蘊的所依,可說是種子說的胚胎。譬喻尊者,開始使它超出三世實有論,接受過未無體說。後來受著各派思想的激發,才建立起種子說。最引發種子思想的,要算潛在的煩惱與潛存的業力。心不相應行的隨眠、不失法、攝識、無作業,還有無表色,也都是向種子思想前進的。經部師也是從業力潛在的思想,慢慢的走上種子論。《大毘婆沙論》中的譬喻師,還沒有明確的種子說。《大毘婆沙論》集成以後出世的龍樹菩薩,在《中論》裡,才開始敘到業種相續說。種子說的成立,大概在《大毘婆沙論》與《中論》的著作之間。《中論.觀業品》說:
「如芽等相續,皆從種子生,從是而生果,離種無相續。從種有相續,從相續有果,先種後有果,不斷亦不常。如是從初心,心法相續生,從是而有果,離心無相續。從心有相續,從相續有果,先業後有果,不斷亦不常。」[A182]
業是過去了,但還能感果;為解決這因果不相及而能成為因果的現象,才採用了種子生果的比喻。在比喻與合法裡,都有三事:
種子——————業
根芽等相續———心心相續
果———————愛非愛果
業雖然過去,但因造業的心(思),接著有其它的心心所法相續生起,到後來引起了異熟果,這叫從業感果。《順正理論》(卷三四)所說的,更要明白:
「譬喻宗說:如外種果感赴理成,如是應知業果感赴。謂如外種由遇別緣,為親傳因,感果已滅,由此後位,遂起根、芽、莖、枝、葉等諸異相法,體雖不住而相續轉。於最後位,復遇別緣,方能為因生於自果。如是諸業於相續中,為親傳因,感果已滅,由此於後自相續中,有分位別異相法起,體雖不住而相續轉。於最後位,復遇別緣,方能為因生於自果。……如是諸業,亦非親為因,令自果生,然由展轉力。」[A183]
它見到從種生果的現象,悟出了相續傳生的道理。身、口、意三業,都是剎那過去,過去雖是滅無,但還有感果的功能。這能力,是必有,卻難於捉摸的。業在滅時,親生後念的相續心,而給以感果的可能性。這樣展轉傳生下去,遇了外緣,才生起愛非愛的異熟果。約展轉傳生的意義,說業能感果。像有一杯毒乳,從乳演變到醍醐,雖毒乳的形色、味,都已不在,但還有毒性存在。醍醐殺人,也可以說乳毒殺人。心心不斷的相續,成了前業後果的橋樑。這展轉傳生感果的能力,是潛在的,它是從業引起的,通過相續,達到感果的階段。
這業力相續的思想,還不全同後代的種子說。它不但不能同時有果,也不是無間生果,它要經過相續傳生才能生果。世親和上座它們的種子與隨界,已不是如種生果的種子,是說那相續中潛在的能力。後代唯識學上的種子說,顯然是根據這如種相續生果的理論而演化成的。
二、種子的異名
在《順正理論》卷一二、卷三四、卷五一,說到諸師各取種子的某一點,而建立了種子、隨界(舊隨界)、增長、不失(不失法)、熏習(習氣)、功能、意行等種種不同的名字。不失與增長,眾賢雖把它看成經部種子的異名,但依《大乘成業論》的解說,不失是不相應行所攝的別法,依佛說「諸業不失」而建立的。增長,雖不知它的派別,它依佛說的「福業增長」[A184]而建立,這是可以推想而知的。功能,是能生的力用,世親與上座都採用它。但依「諸師隨義差別」看來,似乎也有專用功能一名的學者,像上座的專用隨界一樣。意行,也是種子的異名,意義不大明白,或許是隨意識而流行。習氣,已經從煩惱餘習的本義,演變成種子的異名了。世親與上座,雖沒有專用它,大德雖還把習氣解說做煩惱所引。但《順正理論》(卷三四),已說譬喻宗有習氣(卷三四說習氣不說熏習,卷一四與五一,說熏習不說習氣,可知這兩個名詞是一系的)論者。《順正理論》(卷一四),眾賢在抨擊俱舍論主時,曾說「又如所執,於後心中前心差別所引習氣,此不可說異於後心」[A185],可見世親論師也曾用「習氣」。習氣是熏習的餘氣,不再單是煩惱氣分了。種子,是俱舍論主所常用的,它繼承古師種子相續生果的思想。它比上座的「舊隨界」,要通俗些,經上「心種」、「識種」、「五種子」的證據也不少。它在唯識學的能力論裡,是勝利者,像細心中的阿賴耶識一樣。
最有意義的,要算上座的舊隨界。眾賢雖批評它「又隨界言,非聖教說,但上座等擅立此名」(見《順正理論》卷一[A186]八);但它的含義,比種子要豐富得多。「舊」,表示這引生後果的功能性,不是生果時新起的。但這是說久久熏習展轉傳來,不像本有論者的本有(《成唯識論演祕》卷三,說是「新舊師別,名舊隨界」[A187],不免望文生義)。「隨」呢,它引經證說(《順正理論》卷一八):
「如是補特伽羅,善法隱沒,惡法出現,有隨俱行善根未斷。」[A188]
這正與隨眠的隨相同,都是潛在而隨逐的。善心現行時,可以有欲貪等的隨眠;惡法出現時,也有隨俱行的善根。「界」,才是正面說明這能生後果的功能性。界,在佛經上,有重要的地位,像十八界、六界。《雜阿含經》有〈界誦〉;《中阿含經》有《多界經》;十力中有種種界智力。界是什麼意義?《俱舍論》、《順正理論》,都解說做「種族」、「種類」。《俱舍論》(卷一)說:
「如一山中有多銅鐵金銀等族,說名多界。如是一身或一相續,有十八類諸法種族,名十八界。此中種族,是生本義。」[A189]
界是生本義,也就是因義,本是佛教界共有的解說。上座他們就把熏習所成,能生後果的因性叫做界。又像《順正理論》(卷七五)說:
「若如實知諸有情類前際無始數習所成志性、隨眠,及諸法性種種差別,無罣礙智,名種種界智力。」[A190]
這志性、隨眠、法性,是界的異名,是一切眾生無始以來數習所成的。順正理論主的目的,雖在說它的種種差別,但界有無始以來數習而成的意義,也是有部共許的。依唯識學的見地來說,這舊隨界與「無始以來界」有關。界是各各類別的,又是能生自果的,與礦「藏」有相同的意義。簡單說,界是種義;分析起來,就有能生,與類別共聚的意義。把它與「舊」、「隨」總合起來,確乎能表達種子說各方面的性質。
三、種子的體相
種子是能生後果的功能,是微細難見的,所以上座說「此舊隨界體不可說」(見《順正理論》卷一八)[A191];「然其自體不可說故而不記別」[A192](見論卷四五)。它的性質,只能從它的前因、後果,與潛伏流行的所依中表顯出來。上座的解說,像《順正理論》(卷一八)說:
「是種種法所熏成界以為其相。……但可說言是業煩惱所熏。」[A193]
隨界是從業煩惱熏習而來。但怎樣熏習,還欠缺明確的記述。《順正理論》
又說:
「即諸有情相續展轉能為因性。」[A194]
「而自相續展轉相仍猶為因性。」[A195]
「能為因性」,是界的作用。它之所以能為因性,是需要展轉。雖可說界也是相續展轉的,但我們應該注意!剎那過去了的東西,它怎能引起很久以後的果報?雖可以想像它的潛在,但它是微細到不可捉摸的。它潛在那裡呢?於是指出那顯而易見的「相續展轉」,或「展轉相仍」,像根莖葉一樣,使它成為前因後果的連索。這本是譬喻者的共義,「根芽莖枝葉等諸異相法,體雖不住而相續轉」[A196],是展轉相續的注腳。見所依的展轉相續,可以想像隨界的隨逐而轉。目的在說明能為因性的相續,但沒法作正面的解說,只能在顯而易見的相續展轉中說。這個說明能為因性的妙方便,後代的唯識學者,雖大談種子,反而有些隔膜了。
世親論師對種子的定義,像《俱舍論》說:
「此中何法名為種子?謂名與色於生自果所有展轉鄰近功能。」(卷四)[A197]
「何等名為煩惱種子?謂自體上差別功能。」(卷一九)[A198]
《順正理論》敘述論主的意見,也說:
「即後心上功能差別,說為種子。」(卷一二)[A199]
「於相續中,惑所引功能方名惑種。」(卷六八)[A200]
種子是功能,是功能差別,這相當於上座的能為因性。能生自果的功能,是前念熏習所引起的;引生了功能以後,展轉傳來。說明它的冥傳相寫,論主常用「相續、展轉、差別」去表示它;也有用「展轉鄰近功能差別」的。這比上座的展轉相續,要進步些。《俱舍論》說:
「此中何法名為種子?謂名與色,於生自果所有展轉鄰近功能,此由相續轉變差別。」(卷四)[A201]
「從業相續轉變差別生。」(卷三〇)[A202]
相續、轉變、差別,論主自有解說,像《俱舍論》說:
「何名轉變?謂相續中前後異性。何名相續?謂因果性三世諸行。何名差別?謂有無間生果功能。」(卷四)[A203]
「謂業為先,後色心起,中無間斷,名為相續。即此相續,後後剎那異前前生,名為轉變。即此轉變於最後時有勝功能,無間生果,勝餘轉變,故名差別。」(卷三〇)(《順正理論》卷五一大同)[A204]
論主的意見,我們只要回憶譬喻者建立種子相續生果的思想,就可以明白。有人專在潛能的見解上去解說,反而難得明了。不論是「後色心起」,或是「因果性三世諸行」,都是說那顯而易見的所依相續,像根、芽、莖的相續一樣。這相續的色心,從前前引生,所以是果;它能引生後後,所以是因;前後遷流,所以叫諸行;這遷流是剎那剎那中間沒有間距的,所以叫相續。這相續的諸行,後後的不同前前,像莖不同芽,花又不同莖。《順正理論》(卷三四)的「由此於後自相續中有分位別異相法起」[A205],說得再明白不過。我們要注意!所依的相續,不是一味的,有種種的差別,這叫相續的轉變。轉變到最後,有無間生果的功能現起,像臨命終時現起明了的,或重、或近起、或數習的熏習。這無間生果的功能,非常強盛,比以前潛伏不同,所以叫差別。差別,依真諦譯,有殊勝的意義,就是論上說的功力勝前的勝功能。功能,從前心引起以來,在相續展轉的所依中潛流,到最後才顯現出來,這已到感果的前一念了。「鄰近功能」的鄰近,是快要鄰近生果的階段。相續、轉變、差別與鄰近,應該這樣解說!
相續轉變的所依,本是功能性潛渡的連索。所依既然相續轉變,潛流的功能,也在相續轉變,這是可以不言而喻的。不過,先軌範師的「思所熏習微細相續漸漸轉變差別而生」[A206],已經是專依種子而解說的了。
四、受熏與所依
能為因性的功能,是熏習所成的,在所依的相續轉變中潛流的,這自然要討論到受熏與所依。無性《攝大乘論釋》(卷二)說:
「若言依止種類句義,六種轉識或二剎那同一識類,或剎那類無有差別;由異品故,或即彼識或彼剎那有相熏習。……且有爾所熏習異計,或說六識展轉相熏,或說前念熏於後念,或說熏識剎那種類。」[A207]
《成唯識論》(卷三)所遮破的受熏異計很多:
┌六識受熏 五蘊受熏─┼色不相應受熏 └心所受熏 識類受熏 識事識類前後受(互)熏
單拿經部來說,《成唯識論演祕》(卷三),就說有四計:
「經部師計,總有四類:一、本經部許內六根是所熏性;……二、六識展轉而互相熏;三、前念熏後;四、類受熏。」[A208]
《成唯識論演祕》所說的,就是在無性三說上,再加一個六處受熏。現在先從無性的三說說起。這三說,都是建立在六識受熏上的。第一、六識展轉相熏,《成唯識論演祕》雖說它是經部的見解,但經部是不許六識俱時的。無性把「三差別相違」[A209],解說為同時受熏,根本還成問題。第二、前念熏習後念,是譬喻宗的本義。它不許有俱時因果,俱有就不能相熏,與唯識瑜伽派不同。那麼,前念熏習後念,是它必然的主張。第三、是熏識剎那種類,這又有識類與剎那類二計。識類,依前人的見解,是在前識、後識之上,假立一一味無別的類性。前心後心不同時,怎能成為熏習?所以建立一貫通前後的假類;是同類,所以就不妨受熏。
無性的三說,在無性、護法的時代,經部師或許有這許多異見,但在無著、世親論師時,這只是同一的六識受熏。無性的三說,是依《攝大乘論》的一頌而來,《攝大乘論》(卷上)說:
「六識無相應,三差別相違,二念不俱有,類例餘成失。」[A210]
無著論師的本義,我們當然不能穿鑿,但依世親論師的解說,還可以明白。世親《攝大乘論釋》(卷二)說:
「六識無相應者,謂彼諸識有動轉故。三差別相違者,謂彼諸識別別所依,別別所緣,別別作意;復有餘義,別別行相一一轉故。譬喻論師欲令前念熏於後念,為遮彼故,說言二念不得俱有,無二剎那一時而有俱生俱滅熏習住故。若謂此識種類如是,雖不相應,然同識類亦得相熏。如是例餘應成過失。……識亦應爾,雖同識法,何得相熏?」[A211]
《攝大乘論》敘述了種子六義,所熏四義,證實了唯有阿賴耶識才是受熏者。接著說「六識無相應」[A212]一頌,遮破六識的不能受熏。「六識無相應」,《攝大乘論釋》解說做「謂彼諸識有動轉故」[A213]。意思說:六識是忽有、忽無、忽善、忽惡的,欠缺了四義中的「堅」義,所以不能受熏。「三差別相違」,世親《攝大乘論釋》並沒有說它破同時展轉相熏;不過從六識的所依根、所緣境、作意三種差別,說明六識間彼此相違;相違,所以不能成為受熏者。這不但不是說因「三差別相違」而不能俱時受熏,也不是說因相違而前識不能熏後識。依《攝大乘論》的意思,不論是所依、所緣、作意,或者行相,都要一味相續的,才有受熏持種的能力,這只有賴耶。六識在相續中,忽而眼識,忽而耳識,根、境、作意都不是一味的,彼此相乖,這怎能成為受熏者呢?《成唯識論》的「根、境、作意、善等類別,易脫起故」[A214],就是這個思想。但無性見了下文的前後相熏,望文生義的說:
「若六轉識定俱有者,不應所依、所緣、作意三種各別。以各別故,六種轉識不定俱生。不俱生故,無定相應。無相應故,何有所熏能熏之性?」[A215]
他從六識根、境、作意差別的理由,證明六識不一定俱有。既不定俱有,就沒有相應的意義,因此也不成能熏所熏了。窺基不滿意他的見解,所以有「第八六識,根等許別,行相亦異,又無同喻,非極成因」[A216]。所以他又提出「今解但遮六識體非受熏,……非識恒起,故無熏習,不同無性」[A217],這是窺基的卓見。但它卻把世親、無性的意見,同樣看待,不知世親論師根本沒有這樣的見解。
假使參考有部對經部熏習說的批評,這「三差別相違」的本義,更會明白些。《順正理論》卷五一,經部師建立它的「且業為先,心後續起」[A218]。眾賢也用「以業與心有差別故」[A219],與從前業後心的體、類、因三種差別來攻訐,並沒有破它的俱時而有。這雖是旁證,也可以知道不是難它的俱有相熏了。
「六識無相應,三差別相違」,是總破六識不能受熏。不論那一派,只要主張六識受熏,就在所破之內。「二念不俱有」[A220],才別破經部譬喻師。理由很簡單,前後不能同時有,就沒有能熏所熏的熏習義。不過,經部師是不承認被破的。「類例餘成失」的「類」,在譬喻者的本意,只是一種解說。它以為前識後識同是識,唯其同是識類,所以雖有前後,還是可以相熏。它以「類」說明前念熏後念的可能,並不是與前念熏後不同而另成一派。我們看看《順正理論》對這個問題的討論。卷一八中,眾賢難破上座的後念六處受熏說,是:
「若此後時相續六處能感果者,與(前念)業、煩惱都不相應,如何熏彼可成隨界?」[A221]
這正是從它的前後不俱,難它不能受熏。上座的解說是:
「豈不因果得有相應,與彼相同,令成緣故。」[A222]
它的「相同」,就是《攝大乘論》的「類」,與「然同識類亦得相熏」。眾賢的批評,先解說「相同」的意義,是「此相與彼相同」,然後用「與彼後時相續六處性類各別」,與「彼相亦無,何有相同」的理由來破它。並沒有把它的「相同」,看成一個抽象而別體的東西。上座用「相同」來解說,也沒有分為兩派。我們轉回來看世親論師的見解,它的「若謂此識種類如是,雖不相應,然同識類,亦得相熏」[A223],也只是說前識後識同是識,彼此是同類,所以不妨受熏。世親論師也不過難它色根與色根是同類,也應該相熏!結論還是雖然同樣是識法,又如何可以相熏?依舊免不了二念不俱的過失。後人解說做另一派,說它建立了類性為受熏者。這類性,還有什麼「識類」與「剎那類」,受熏還有什麼「識熏類」、「類熏識」、「類熏類」。經部師的熏習,成為四計、五計,或者還不止。事實上,經部師的受熏與種子的所依,只有三大派:(一)、六識受熏,(二)、六處受熏,(三)、細心受熏。
在種子說的成立裡,引證《中論》、《順正理論》,都可以證明譬喻者的本義,受熏與種子的所依,是建立在心心所上的。它主張「離思無異熟因,離受無異熟果」[A224]。異熟因果是心法,那它的業種相續說,以心為受熏及(業所引起的因性的)所依,是當然的。《順正理論》卷三四,也說它的「內法相續,謂前後心恒無間斷」[A225]。同時,它又是有心無所論者,心心相續,就等於心心所法相續;所以青目說它「初心起罪福,……餘心心數法相續生」[A226]。
這個思想,在《俱舍論》、《順正理論》時代,還在流行。在《俱舍論》與《順正理論》中,凡是上座與世親論師的色心相續,在眾賢引述的時候,總是把它改為心心相續。《俱舍論》(卷四),一再說「所依身」[A227],「謂名與色」[A228];「何名相續,謂因果性三世諸行」[A229],這都不是偏於心法的。但《順正理論》卷一二,雖也在說「名色者何?謂即五蘊」[A230],但又假作世親論師的口吻說:「天愛!非汝解種子性;前心俱生思差別故,後心功能差別而起。」[A231]它立刻把種子從五蘊轉到心法上。它在批評上座的隨界時,上座明說「是業煩惱所熏六處」[A232],但一轉也就轉到「如何可執言一心具有種種界熏習」[A233]?最明白的,像:
「謂業為先,後色心起中無間斷,名為相續。」(《俱舍論》卷三〇)[A234]
「經主於此作如是言:……業相續者,謂業為先,後後剎那心相續起。」(《順正理論》卷五一)[A235]
「經主於此作如是言:……思業為先,後後心生,說名相續。」(《順正理論》卷三五)[A236]
這把「色心」轉變為「心心」,決不是偶然的失誤。心心相續受熏,是譬喻者的本義,當時還流行;所以眾賢總是把「色心」轉到「心心」上去。
上座主張「六處受熏」,上面已一再說過。俱舍論主繼承先軌範師的見解,也說「名色」或「根身及心」受熏。這六處受熏的思想,是後起的。上座還保持滅定有心的傳統思想,先軌範師已接受有部的「無色界無色,無心定無心」的見地。因之,它比上座它們,離譬喻者的本義更遠了。上座,好像已放棄譬喻者無色界有色的思想;那無色界中的有情,一切種子只是隨逐意處。它的六處受熏及作所依說,並不能徹底。先軌範師更放棄了無心定有心的見解,那它的六處受熏,是更難了。於是乎它想出了色心互為種子說,像《俱舍論》(卷五)說:
「故彼先代諸軌範師,咸言二法互為種子;二法者謂心、有根身。」[A237]
《大乘成業論》也說:
「有作是說:依附色根種子力故,後心還起。以能生心心所種子,依二相續,謂心相續,色根相續。」[A238]
敘述得更為詳細的,像《瑜伽師地論》(卷五一)說:
「云何因緣?謂諸色根根依及識,此二略說能持一切諸法種子。隨逐色根,有諸色根種子及餘色法種子,一切心心所等種子。若隨逐識,有一切識種子,及餘無色法種子,諸色根種子,所餘色法種子。」[A239]
《瑜伽師地論略纂》說這是「隨順理門經部師義」[A240]。它建立了一切種子隨逐色根及心的思想;在平時,當然是六處受熏持種,在無色界與無心定,也不妨五色處與意處受熏,及作種子的所依,不致於再有種子無依之感了。
世親論師在《大乘成業論》裡,接受一類經為量者的見解,放棄了色心互持種子說,倡導細心相續,作為受熏及所依處。這一類經量,達到了大小的交界點。瑜伽派的唯識學,也是從這個思想體系下出來的。先軌範師的無色界無色,無心定無心,是經部而有部化的。像《俱舍論》,大家都說它取經部義,以補有部的不足;在另一觀點上看,這是經部的毘曇化,從以經為量,走上法門分別的毘曇門。在這個基礎上,再接受大眾、分別說系的細心說,就到了一類經量者的階段。
五、新熏與本有
種子從何而來?經部的本義,是熏習而成的;上座與俱舍論主都這樣說。在這個見解上,習氣與種子沒有多大分別,不過種子是說它的生果功能性,習氣(熏習)是說從它引發而來。但一類經量的見解,就不同,像《大乘成業論》說:
「即前所說異熟果識,攝藏種種諸法種子。彼彼餘識及俱有法善不善性數熏發時,隨其所應種力增盛,由此相續轉變差別;隨種力熟,隨遇助緣,便感當來愛非愛果。依如是義,有說頌言:心與無邊種,俱相續恒流,遇各別熏緣,心種便增盛。種力漸次熟,緣合時與果,如染拘櫞花,果時瓤色赤。」[A241]
熏,並不是熏成種子,是熏發種子使它的力量強化。心中攝藏的種子,經過六識及俱有法或善或惡的熏發,它就力量增盛起來。強盛到快要成熟時,再加以現緣的助力,就會感果,這是很明白的種子本有論。依它,種子等於唯識學上的等流因,熏發是異熟因。可以說一切種子是本有的,業力熏發是始有的。《瑜伽師地論.本地分》的思想,正是這樣。
一類經量的種子本有論,就是經部的毘曇化。依有部的見解,一切法,未來世中早已存在,因緣,只是引發它來現在。這種子本有論者,也想像一切法的種子早已存在,在相續中潛流。不過有部的未來法,從現在流入過去以後,再不能轉到現在。這種子本有論,種子生果以後,還是存在;(在現在)遇到熏發,它還可以生果,這只是三世有與二世無的不同罷了。在此經部、有部融合的基礎上,接受大乘思想,從小有到大有,漸漸的發展起來,在西元五、六世紀,幾乎成為大乘佛教的領導者,這不能不使人驚嘆它的偉大了!
六、種子的起滅
起滅,不是說剎那生滅,是說功能的發生與消失。譬喻者的種子說,本出發於業力熏習說;處處說善不善性的熏發,引起後後的異熟果。這善惡的種子,由善惡熏習而來,像《順正理論》(卷一二)說:
「此中意說不善心中,由善所引展轉鄰近功能差別以為種子,從此無間善法得生。善心中不善所引展轉鄰近功能差別以為種子,從此無間不善法生。」[A242]
善不善種是由善不善所引起的,它能引生善不善果。無記種是否是無記所引的功能呢?依經部師善惡業感異熟果的見解,主張善不善為因緣而生無記。這善不善所引的功能,既能引生自果,又能生無記;這都是因緣,也是異熟因果。眾賢曾這樣的詰問它:
「若上座許唯自相續生起決定得為因緣,云何復許善不善法為因緣生無記異熟?非善不善隨界為因可生無記,相續異故。」[A243]
《順正理論》雖說「若言無記熏善不善故,善不善為無記因」[A244],但這是否上座的意見,還是眾賢的假敘,也不能判明。就是善不善思所引起的功能,可為生起無記的因緣,但無記色法又從何種功能生起呢?這是相當困難的。這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改造有部的思想,承認三性諸法種子的本有,與業力熏發而感異熟果。二、擴大熏習的界限,不單是善惡思心所能熏。後代的唯識學者,都曾走過這兩條路,或者還折衷過;但到極盡思辨的護法唯識,還不免有困難存在。
論到它的消失,《俱舍論》(卷三〇)有這樣的話:
「於此義中有差別者,異熟因所引與異熟果功能,與異熟果已,即便謝滅。同類因所引與等流果功能,若染污者,對治起時即便謝滅。不染污者,般涅槃時方永謝滅。」[A245]
這已許可一切諸法的種子,都由熏習而來。它的異熟因,感果就消失,等流因要到對治或涅槃;這和攝論的有受盡相、無受盡相相同,它是擴大熏習的範圍了。
七、種子的微妙
種子是能生諸法的功能,它是存在的,有作用的,它在五蘊中屬於那一蘊呢?隨眠、攝識、不失法、增長、無作業,這些具有種子意味的東西,一般都把它歸納在心不相應的行蘊裡。經部學者覺得不大妥當,於是乎上座說(見《順正理論》卷四五):
「隨眠以何為體?若彼隨眠,以彼為體,是隨彼法功能性故。或此通用四蘊為體,功能隨逐心心所故。此相應性,亦不相應。」[A246]
他說隨眠的自體,就是欲貪等,就是心心所,所以是相應的;但並沒有心心所的作用,所以又不相應。俱舍論主的見解,多少不同些,《俱舍論》(卷一九)說:
「然隨眠體非心相應非不相應,無別物故。煩惱睡位,說名隨眠;於覺位中即名纏故。」[A247]
這只是言語的變化,其實還是一個意思。種子與所依相續,是沒有別體的,可也不能說完全相同,這叫不一不異,像《順正理論》說:
「功能差別種子,與彼善不善心為有別體,為無別體?此無別體。」(卷一二)[A248]
「於後心中,前心差別所引習氣,此不可說異於後心。」(卷一四)[A249]
《瑜伽師地論》卷五二,隨順經部的思想,說得更為明白:
「非析諸行(因果性三世諸行)別有實物,名為種子,亦非餘處。然即諸行如是種性,如是等生,如是安布,名為種子,亦名為果。」[A250]
這到賴耶攝藏諸法種子的思想裡,就成為賴耶與種子的不一異了。薩婆多部只許法體與作用的非一非異,卻不能同情經部的見解,它要從假實的觀點來批評:「非舊隨界可說猶如補特伽羅,瓶等假有,亦非實有如色等法,是故不應執此為有。」[A251]它還可以從總別的見地來攻難:「若言是總,種體應假,假為實因不應正理。若言是別,如何可執無記色種為善不善諸法生因?」[A252]假使說種子在一心中,那就要問:「又於一念一心體中,無有細分,如何能牽愛及非愛俱相違果?」[A253]或者說「一心具有種種界熏習,一心多界理不成故」[A254]。這當然是有部學者的意見,種子論者老實可以斥責它的不懂得微妙。不知道這邊看不妨是無記,是一味,那邊看又不妨是善惡,是種種。它無別物,不妨說假有;它有作用,不妨說是實有。總之,種子是非常微妙的。微妙,一切問題,都得到圓滿解決!
種子論者,雖懂得這巧妙的解說,但它思想的本質,總覺得要有些實在才有作用。它建立自己的種子論,可以微妙解決,但對於別人,卻未便如此籠統。俱舍論主,對犢子系的不可說我,非要它說出個究竟,到底是假、是實。護法也要責問識類,你到底是假、是實,是善惡,還是無記。在我看來,微妙的,也就是困難的。在思想上覺得非有些實在性不可的學者,它們的困難,可說無法解除;除非它困難慣了,不再覺得它自己的困難。假使不理解這點,那你就不能理會《中論》破斥種子的頌文:
「若如汝分別,其過則甚多;是故汝所說,於義則不然。」[A255]
第五節 無漏種子
第一項 有部的解說
一切法從因緣生,無漏聖道自也不能例外。無漏,要見道(或得正性決定)才能現起,以前的凡夫身中有沒有生它的功能性呢?這就觸及無漏種子問題。
有部的見解,因緣生,並不是說新生某一法體,不過從緣使法體生起作用。見道以前還沒有無漏現行過,所以初念的無漏法,是沒有同類因的。但它還有俱有因、相應因,所以就是初剎那的無漏法,也是有因緣的。這樣的因緣論,與種子無關。種子,是親生自果的功能,在有部的思想上,可說沒有這個東西。但有部未來中的一切法,本是從現在而推論到未生前的存在。它雖沒有像過未無體論者,把這現起前的存在攝屬在現在,把它看作潛在的流行,但也確是本有種子的另一姿態。所以從有部流出的經量本計,與經部反流與有部合化的思想,都會表現出無漏種子本有的見解來。
第二項 經部的解說
一、說轉的聖法
初從有部流出的經部,就是說轉部,它是有本有無漏種子思想的。《異部宗輪論》說:
「異生位中亦有聖法。」[A256]
這聖法,窺基解說做「即無漏種法爾成就」[A257]。在凡夫身中的聖法,當然不會生起現行,必然是潛在的,被隱覆的。不論它的名稱如何,意義如何,它有無漏種子的性能,這是不會錯的。
二、經部的淨界與無漏種
從《順正理論》去看,後期的經部師,主張無漏種子本有,但這無漏種子的本身,卻是有漏的。譬喻者,不許有同時因果的俱有因。因此,有部不立本有無漏種,還可以說有因緣,經部不立本有無漏種,就有無漏無因的困難了。《順正理論》卷一五,批評經部的不立俱有因時,就談到它的淨界本有。淨界是本有的,但要相續轉變,有其它的助緣,才能生起無漏。眾賢的難問,雖也說「若是無漏,……若言故少」,但只是雙關徵詰,不是譬喻者承認淨界本是無漏的。《順正理論》(卷六八)說:
「然彼論說:此心心所雖為無漏種,而體非無漏,猶如木等非火等性。謂如世間木為火種,地為金種,而不可說木是火性,地是金性。如是異生心及心所,雖是無漏種,而體非無漏。……又彼部論言:鑽前無熱,故謂所鑽木未被鑽時,熱猶未有,故知木內未被鑽位無火極微。……許無漏法用有漏法為能生因,於教及理俱無違害。」[A258]
我們要知道:佛法內有兩個思想:(一)、一法的生起,雖需要種種的條件,但它不是假合的,有它的自性;在它未生以前,已經具體而微的存在。假使沒有這自性親因,雖有其它的助緣,也不能生起。(二)、認為某一法的生起,需要種種的因緣,離因緣即失其存在。因緣有親有疏,但親疏只是必要與不必要的問題,就是主要條件,也不必是一個。這兩個思想對立著,經部雖不是徹底的,但它的本有無漏種子,是屬於後一系的。
有漏、無漏,在有部看來,是劃然兩截的。說有漏心心所法,可以作為無漏的能生因,當然不能同意。經部師覺得因中不必有果,有漏位上不必有無漏的無漏種子,像木中不必有火極微一樣。因緣和合時,就可以從有漏的心心所生起無漏。但經部的思想,不能說沒有困難:它是新熏論者,承認有漏種子,是有漏善惡所引起的能為因性;無漏種子,卻不是無漏所引起的功能。在它的種子定義上,有著絕大的破綻。
三、大德的白法習氣
大德邏摩的白法習氣說,可說是彌補經部無漏種子的缺陷的,《順正理論》(卷二八)說:
「大德邏摩作如是說:……世尊昔在菩薩位中,三無數劫修諸加行,雖有煩惱而能漸除煩惱,所引不染習氣,白法習氣,漸令增長。後於永斷諸漏得時,前諸習氣有滅不滅。以於長時修加行故,證得無上諸漏永盡,然佛猶有白法習氣,言習氣有滅不滅故。」[A259]
三無數劫,是菩薩修行的時間,這都是有漏的。但在這個時期,卻能漸漸的熏成白法習氣。習氣在經部,早已與熏習、種子打成一片。這白法習氣,也就是淨界或無漏種。它雖是有漏善熏習所引起的,卻能成佛而不滅。雖不能判明它是有漏還是無漏,雖不知是否大德的創說,但它確是給新熏無漏種子一個暗示,《瑜伽師地論.[A260]攝決擇分》與《攝大乘論》的有漏聞熏,成為生起無漏現行的因緣,不能說與這個思想沒有關係吧!
第三項 大眾、分別說系的解說
《成唯識論》(卷二)說:
「分別論者雖作是說:心性本淨,客塵煩惱所染污故,名為雜染。離煩惱時,轉成無漏,故無漏法非無因生。」[A261]
心性本淨論者的淨性,上面已一再說過。它在心心相續中,指出這明了覺知性是本淨的。有漏、無漏,只是有無煩惱、隨眠隱覆的不同。有漏位的心識,它雖沒有給予無漏種子的名稱,但「無漏法非無因生」,也早就適合無漏種的條件了。它與經部同樣的以有漏心為無漏因,經部或者還是受了分別說系的影響。經部沒有指出貫通有漏無漏的覺性,似乎還不及大眾、分別說系透徹。
第四章 無境論探源
唯識,有認識論上的唯識,有本體論上的唯識。我們所認識的一切,即是識的影象,這是認識論上的唯識。至於宇宙人生的本體,是否唯識,卻還有問題。有人雖主張認識中的一切,只是主觀心識的影象,但對認識背後的東西,卻以為是不可知,或者以為是有心、有物的。假使說心是萬有的本體,一切從此出,又歸結到這裡,那就是本體論上的唯識了。這本體論的唯識,在認識上,卻不妨成立客觀的世界。佛教的唯識,當然是出發於認識論,又達到本體論的。到了本體的唯識論,又覺得所認識的有它相對的客觀性,這才又轉到認識論上不離識的唯識了。部派佛教裡,沒有本體論上的唯識學,認識上的唯識無境,卻已相當的完成。
唯識思想的成熟,主要是佛弟子們依著止觀實踐,而獲得隨心自在的事實證明。理論上,從非斷非常的業感緣起的探討下,展開了細心、細蘊、真我的思想,能為因性的種習隨逐的思想。因大眾、分別說、譬喻師的建立業因業果在心心所法的關係,心與種習結成非一非異的融合,完成唯識思想的一面。
任何學派,沒有不承認我們認識的不正確,沒有見到真理的全面,或者根本沒有認識。佛教的生死輪迴,就是建立在一切錯誤中的根本錯誤上——無明。它障礙了真智的顯現,蒙蔽歪曲了事理的真相,使我們在虛妄的認識下,顛倒造業,流轉生死。所以要解脫生死,就要看透我們的根本妄執。在這點上著力,才能突破生死的罥索,得到解脫。要知道什麼是錯誤的認識,就要研究到我們究竟認識些什麼?這些不是真相,那真相又是什麼?在這樣的要求下,認識論就發達起來,引出了妄識亂現的思想,外境無實的思想,這又完成唯識學的另一面。等到這細心、種子,與無境的思想融合,唯識學也正式完成。
我們有種種的錯誤認識,像無常計常,非我計我,無樂計樂,不淨計淨。一般人見到的快樂、清淨,在聖者看來,卻完全不然。不但凡聖的見解不同,就是凡夫,也是因人而不同的。對象好像共同,而引起的感情、觀念不同,這可以知道我們所認為如何如何,並不就是實在,是因能知的心情而轉移的。這樣,經部師就提出了「境不成實」的思想,如《大毘婆沙論》(卷五六)說:
「譬喻者說:能繫結是實,所繫事是假,補特伽羅亦假。……彼說有染與無染境,不決定故,知境非實。謂如有一端正女人,種種莊嚴來入眾會,有見起敬,有見起貪,有見起瞋,有見起嫉,有見起厭,有見起悲,有見生捨。應知此中子見起敬,諸耽欲者見而起貪,諸怨憎者見而起瞋,諸同夫者見而起嫉,諸有修習不淨觀者見而起厭,諸離欲仙見起悲愍,……諸阿羅漢見而生捨。由此故知境無實體。」[A262]
犢子部主張境、結、補特伽羅都是真實的。有部雖說補特伽羅是假,境也還是真實的。它認為「由境界力令彼別故,……一聚中容有二境故」[A263]。它以為所見的境界,雖是不淨的,但它本身也含有少分淨相。依止這少分淨相,想為非常的清淨,因此起貪。倒想為非常清淨,確乎靠不住;但這所依的少分淨相,不能說不是真實。譬喻者的見解卻不然,境界的可意、不可意,因可意而生貪,不可意而生瞋,這要在某一有情的認識上才能成立,並不是離卻能知心,而有可意、不可意的決定境界。所以《順正理論》(卷五三)中說:
「譬喻部師作如是說:由分別力苦樂生故,知諸境界體不成實。以佛於彼摩建地迦契經中說:諸癩病者觸苦火時以為樂故。又說一色於一有情名可意境,非於餘故。」[A264]
單是這樣,只能成立我們情緒上的苦、樂、愛、惡,是由心的分別力而生,不屬於外境的本身,與唯識無境的思想,相差還很遠。但它還有其它的見解,像《順正理論》(卷五三)說:
「又如淨穢不成實故,謂別生趣同分有情,於一事中取淨穢異。既淨穢相非定可得,故無成實淨穢二境。」[A265]
有情因業力的關係,在某一趣內受生,或人、或天、或畜生、或餓鬼,因生趣的不同,所見的淨穢也有差別。像人見海水充滿、清淨;餓鬼卻見乾涸得一無所有,或者是膿血、火燄。這隨類所見的不同,不但是感情觀念的不同了。境不成實,更可以得一證明。後代的唯識家,常用「天見寶莊嚴,人見為清水,魚見為窟宅,鬼見為膿血」的一境四心,證明外境的無實,也只是「謂別生趣同分有情,於一事中取淨穢異」的見地。
經部的上座,主張十二處是假有(大眾系的說假部,也有此主張),這更接近唯識了。《順正理論》(卷四)說:
「此中上座作如是言:五識依緣俱非實有,極微一一不成所依所緣事故,眾微和合方成所依所緣事故。……故處是假。」[A266]
它從五識的不能緣極微相,斷定一一極微的自體沒有作五識的所緣用。不但一一沒有所緣用,就是眾微和合,眾微還是沒有作所緣的作用。與「如盲一一各住無見色用,眾盲和集見用亦無」[A267]一樣。這樣,五識所緣的境界,只是和合的假相,不是真實。五根極微,不論一一或是和集,也同樣的不能為五識的所依,五識是依根微和合的假用。十色處既然是假,法、意二處也不是成實,這是可以比類而知的。十二處是假,雖是說所依、所緣的無實,但所緣不但是五色處,與無為、受、想、行的別法處,它是可以總攝一切的。像《順正理論》(卷三)說:
「又上座說:諸法無非意所行故,皆法處攝。」[A268]
所緣的六處無實,實際上達到了凡是我們所認識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結論。真實的是什麼?是十八界。它在認識論上,可說是二元的。凡是有漏心所認識的一切,都是假的,不是法的實相;在我們所認識的假相背後,隱著真實的因果法相——十八界。這個見解,初期的瑜伽派,像〈本地分〉也還取同樣的見地。它建立了離言自性,假說自性。在世間所認為真實的假說自性背後,還有它所依的真實的離言自性。它要建立有宗,它認為沒有這離言的實性,無法建立因果緣起,它要反對徹底無自性的大乘。
經部的所緣無實,與遍計所執的假說自性有關。經部師,怎樣從認識論的見地去解說所緣無實呢?拿眼識緣色來說:假使說眼識所顯現的青色,就是眼識直接的親緣到的外境,這除卻正量部的直取外境以外,小乘都是不承認的。見色的時候,心上覺得它是什麼形相,是什麼名稱,這名、相,只是總名、總相,也可說是概念。總名、總相,不是青色的自體,它是無實的。這樣的見解,不但經部,有部也會承認。但依有部的見解:這總名與總相,是意識的境界,確不是色法的真相。眼識雖不能見一一極微的自相,但眼識上所顯現的色相,不論是極微的和合或和集,它總是從那一一極微來的。換句話說,意識上抽象的概念不是真實的色法,但依識上所顯現的青色,不能說不依客觀的青色而成立。眼識所見的青相,與色法的青相,是一致的。它的見解,青色是它自體是這樣的,不是因能緣的心識而是青是色的,所以它主張眼識能緣實境。但在經部看來,眼識並不能見到一一極微的自相,只見到和合的假相。這和合相,極微上是沒有的。所以眼識上所顯現的青相,不與外界存在的青色一致。因此,眼識不能緣實境。眼識雖緣不到色法的自相,但並不能說沒有青色。假使沒有超認識的青色,也不能依它而在眼識上顯現和合的青相。有部與經部的認識論,有著很大的差別。
瑜伽派,認為凡是有漏心識所認識的,都是假說自性,都不能離卻名言相。像有部的客觀存在的青相,是必然要反對的。沒有名言識的力量,決不能知道它是青是色。它與經部一樣的,在假說自性的背後,建立離言自性。這一一法的依它離言自性,是必有的,不然就是惡取空。一切境界,都不離心識名言的勢力,這雖已達到了認識論上的唯識,但隱在認識背後的離言自性,經部說是十八界,瑜伽派也承認它是緣起因果,也不見得就是心[A269]吧!似乎也沒有充分理由,證實它就是虛妄分別的心心所。〈真實義品〉成立離言自性,引用小乘共許的教典,我不知它比經部高超了多少!
在認識論上,達到境不成實的思想;在因果相續的緣起論上,達到了細心持種能生一切的見解。彼此結合起來,這依它離言自性,就是心中種子所變現的,它就是心,這是真實。等到攔入認識界,它就出現了別體能取所取的現象,這是不真實的。「實無外境,唯有內識」[A270]的唯識論,宣告成立。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10 冊 No. 10 唯識學探源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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