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唯識學探源
日人先有著《唯識思想史》者,留學僧墨禪曾翻譯而未刊,適漢藏教理院講師印順,亦有「唯識思想史」之作,先就其半,乞余檢定。余告以唯識思想史,已有成書,別命他名為妥。聞之,因僅述至唯識學未成立前而止,余遂為題曰「唯識學探源」。唯識固原本佛言,而閱此則知轉輾於部派思想,起非一緣,流長而源遠矣,洵堪為學者探究之一異門方便云。
自序
妙欽與光宗法師,願意負責印行本書,為本書服務;因此取出多年的舊稿,從頭校讀一遍,拿去校印流通。此時而能有此事,自然也有一番法喜!
這是民國二十六年秋天的事了。我在武昌,讀到了日人結城令聞氏的《關於心意識的唯識思想史》(原題已忘);作者的努力,使我欽佩。然因為見地不同,當時就想另寫一部唯識思想史。不過,病多、事大,總是拖延又拖延,一直沒有落筆。二十八年冬天,我在縉雲山。月耀法師鼓勵我,願與我合作,代為筆記;這才向法尊法師商量稿紙,開始我的工作。誰知道寫不到四分之一,他為了環境所迫,不能不暫時去照料油鹽柴米;我也鼓起從來未有的勇氣,到貴陽去,寫作暫時停頓。一切是無常的!特別是亂離之世;動亂是世間的實相,這算得什麼!夏天,我自己繼續寫下去,把唯識學的先驅思想寫完。把原稿寄呈太虛大師,虛公以為唯識思想史已有人譯出,預備出版,不必再寫下去。此文可以自成段落,稱為《唯識學探源》。當時,我受求真意志的指導,開始轉移思想到佛教的另一角,所以就此結束。我沒有貫徹初衷,有願未了,總不免抱歉似的。好在關於大乘唯識的思想,我在《印度之佛教》(第十四、十五章),《攝大乘論講記》等,已陸續有過簡略的提示了。
我想寫唯識思想史,倒不是為了與人諍辯,反而是覺得唯識學者的爭辯,噪聒得討厭了(我自己從前就是一個)!針對唯識學界的諍論,預備作一番清理工作,讓大家了解自己,了解對方,一笑而罷。在印度大乘佛教的開展中,唯心論有真心派與妄心派二大流。傳到中國來,即有地論師、攝論師、唯識師三派。此兩大流,真心派從印度東方(南)的大眾、分別說系發展而來;妄心派從印度西方(北)的說一切有系中出來。在長期的離合發展中,彼此關涉得很深;然兩大體系的不同,到底存在。大體的說:妄心派重於論典,如無著、世親等的著作:重思辨,重分析,重事相,重認識論;以虛妄心為染淨的所依,清淨法是附屬的。真心派重於經典,都編集為經典的體裁:重直覺,重綜合,重理性,重本體論;以真常心為染淨的所依,雜染是外鑠的。經典總是時代的先進者;西方的論師們,承受它思想的啟發,給予嚴密的思辨化,又多少要修正它。這種東西印度的風格不同,不僅是第三期的唯心佛教,就是前二期的佛教,也有此種情形。甚至在婆羅門教中,也還是有此東西兩大陣容的。這種區域文化的特色,本平常明白。但傳統的唯識學者不大理會這些,他們的意見是:我所學所弘揚的論典,或者經典,是究竟的;唯心非如此不可,這才是佛說。這樣,諍論當然不免。本來,承受某一思想,對於另一思想,即不能無所取捨;真理愈辨愈明,[A1]辯論不一定是壞的。所以,真心論可以批評妄心論,妄心論可以反對真心論。不過,作為反對與批評的標準何在?這不外理證與教證。理證,各有思想體系,加上自宗規定了的了義不了義,如離開事實的證明,那種筆墨與口頭官司,千百年來還沒有斷案。現在再覆述一遍,也不過多一番熱鬧而已。說到教證,真心論已融化於唯心的大乘經中;妄心者承認大乘經是佛說,即沒有資格去動搖真心論。妄心論的根本論,是未來佛彌勒說,加上嚴密的思辨,真心者也無力摧毀他。以我的理解,真心論的盧舍那佛說,迦旃延佛說;妄心論的彌勒佛說,都不過繼承根本佛教的思想,在不同的時代區域中,經古人長期的體驗思辨而編集的成果。承認此兩大思想的分流(自然是互相影響的),同等的地位;從時代的前後去整理它。經與論間,經與經,論與論的中間,看出它的演變分化;從演變分化中把握它的共同性,這才是公平而又不籠統的辦法。研究它的思想來源,考察它的思想方法,何以說真?何以要說妄?為什麼要說唯心?是否非唯心不可?從高一層的根本佛教去觀察,自然能給予正確的評價。這樣,我不能不感到結城令聞的大作,美中不足,不夠了解唯識的思想了。
本書是預擬唯識思想史的上編;把序說刪去,讓它自成段落。作者的意見或者有點不易明瞭,即如最後的〈無境論探源〉,也不免簡陋。「無境」,即唯識家的「空」義。真心與妄心說空不同;而且空義的闡發,從根本聖典到前二期佛教,多方面的關涉,比細心說與種子說,要複雜得多。預備另作專題去考察它,所以這裡只略為一提。
唯識學探源[A2]
上編 原始佛教的唯識思想
第一章 原始佛教思想概說
第一節 原始佛教界說
唯識學的確立,雖是西元四世紀的事情;但如要從歷史的見地,去考察它思想的源泉,與發展中的演變,那就不能不從原始佛教研究起。不然,不但不能明白它思想的來源,也不能從佛教的立場,給予正確的評價。
佛滅一百年以後,佛教才開始顯著的分化。一般人,稱這分化了的佛教為部派佛教,分化以前的佛教為原始佛教。原始,只是說這一期的佛教,在理論上、制度上,不論那一方面,都比較要來得切近佛教的原始態。研究原始佛教,自然要依據《阿含》和《毘奈耶》(律)。關於大乘經,有人主張一字一句,都是釋尊親口宣說的。有人卻否認它,說它完全是後人假託的。在我看來,大乘經有演繹整理的痕跡;說它全是後人的假託,卻未免有點過火。反之,現存的小乘經律,雖比較接近佛教的原始態,但也未嘗沒有相當的變化。
釋尊依自覺的境地,適應眾生的根機,用種種方便把它完美的表示出來。有的為個人說,有的為大眾說,也有為諸天說,像這樣的經過了四十九年的教化,它的遺教、景行,有誰能把它記得完全無缺呢?佛入涅槃以後,弟子們頓時失了指導者。迦葉們為了要使佛法長在世間,不致於人去法滅,才共同結集佛法。這個功績,當然是非常偉大。但這結集,時間只有三個月;參加結集的人數,又只有五百(或說千人);並且還是偏於摩訶迦葉一系的。像這樣匆促的時間,和少數人的意見,想使所結集的達到滿意的程度,當然是不可能。它的遺漏與取捨的或有不當,也可想而知。在結集終了的時候,就有人說「我等亦欲結集」,這很可以想見當時情勢的一般了。那時的結集,不過是一人口中誦出,經大眾加以審定,並沒有用文字把它寫成定本,經過展轉的口傳,也就難免漏落、錯誤和次序的顛倒。「不見水潦鶴」的公案,豈不是大家很熟悉的嗎?佛經的正式用文字寫出,在阿育王以後;所用的文字,又有種種的不同,彼此的取捨出入,可以想像而知。何況那時的佛教界,早已染上濃厚的宗派色彩!為了適合自宗的理論,不但經、律的字句有增減,就是經典的有無,甚至連經典組織的形式,也全部改觀。在這樣的演變下,現存的小乘經律,能說它完全的代表佛教的原始態嗎?能說它概括了釋尊一代的教法嗎?
大乘經,在佛滅三百年後,陸續的公開流行。像多聞部的分裂,就為了接受一分大乘經。大乘經典的用文字寫出,是和小乘經(用文字寫出)不相前後的。大乘思想有收攝在毘尼中的,雜藏中的,也有為在家眾說的,起初沒有被收入出家眾的公開結集裡,只在一人、一地中流行的。在開始公開流行時,有的信仰它,有的否認它,這只是一部分學者向來沒有傳承學習罷了,不能因此說它完全不是佛法。不過,大乘有後人演繹整理的痕跡,其傳出愈後的,附會的成分,確乎是很大的。
總之,釋尊說法,是適應眾生根機的,在說明的方便上,有千差萬別的不同;因之所開顯的意義,也就有淺深。最初是口口相傳,後來才用文字寫成定本。釋尊的教法,有曾經公開結集的,那便是聲聞乘的經律。有是傳播於某一區域,私相傳授,融入學者的整理與發揮,到後來才公開流行的,那就是雜藏(一部分)和大乘經。因此,原始佛教的研究,不當偏取小乘,在思想上,早期的大乘經,是一樣的值得尊重。
第二節 原始佛教的根本思想
唯識思想的源泉,應從《阿含經》去探索,因為四阿含是大小乘共信的,公開流行的時期也比較的早(《雜阿含經》是更古典的)。要從「四阿含」裡,抉出唯識的先驅思想,這對於阿含思想的中心,有先加認識的必要。「四阿含」所開示的法門,好像是很多,但自有一貫的核心,這便是緣起。緣起的定義,像經上說:「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A3]意思說:宇宙、人生,要皆為關係的存在,無獨立的個體,因關係的演變分離而消失。佛法雖以「因緣生」總攝一切,說明一切,但主要的是生命緣起。假使離此業果緣起,泛談因緣所生,還是不能理解佛教真相的。整個佛法,可以分為流轉、還滅兩門;還滅、流轉,都建立在業果緣起的基礎上。「此有故彼有」,開示了生死相續的因果法則,不息的在三界五趣裡輪轉,這就是雜染的流轉。「此無故彼無」,是說截斷了生死相續的連繫,不再在三界中受生,這就是清淨的還滅。不但「阿含」以緣起為中心,就是後代龍樹、無著諸大論師的教學,也不外此事,無非解釋發揮這緣起流轉,和怎樣證得這緣起的還滅。
釋尊證悟了生命的實相,才從生死大海裡解脫過來。因內心悲願的激發,想把苦海中的一切眾生,都獲得同樣的解放,才大轉法輪。我們要正確認識佛法的心要,那可以從釋尊自悟的聖境中去研究。釋尊常常把自己證悟的經歷,剴切的說給弟子聽,像《雜阿含經》卷一二.二八七經(大正藏編號)說:
「我憶宿命未成正覺時,獨一靜處專精禪思,作是念:何法有故老死有?何法緣故老死有?即正思惟生如實無間等,生有故老死有,生緣故老死有。如是有、取、愛、受、觸、六入處、名色,何法有故名色有?何法緣故名色有?即正思惟如實無間等生,識有故名色有,識緣故名色有。我作是思惟時,齊識而還,不能過彼;謂緣識名色,緣名色六入處,緣六入處觸,緣觸受,緣受愛,緣愛取,緣取有,緣有生,緣生老病死憂悲惱苦。如是如是,純大苦聚集。我時作是念:何法無故則老死無?何法滅故老死滅?即正思惟生如實無間等,生無故老死無,生滅故老死滅。如是生、有、取、愛、受、觸、六入處、名色、識、行,廣說。我復作是思惟:何法無故行無?何法滅故行滅?即正思惟如實無間等,無明無故行無,無明滅故行滅。行滅故識滅,……生滅故老病死憂悲惱苦滅。如是如是,純大苦聚滅。我時作是念:我得古仙人道,古仙人逕,古仙人道跡。古仙人從此跡去,我今隨去。譬如有人遊於曠野,披荒覓路,忽遇故道古人行處,彼則隨行。漸漸前進,見故城邑,古王宮殿、園觀、浴池、林木清淨。……我於此法,自知自覺成等正覺。」[A4]
釋尊自述他發見生死流轉和解脫生死的法則,就是緣起的起滅。不但釋尊如此,過去諸佛,也沒有不經歷這緣起大道的。因此,緣起是法爾如是的,本然而必然的法則,不是釋尊創造,只是釋尊的平等大慧,窺見生命的奧祕而加以說明罷了。《雜阿含經》(卷一二.二九九經),正啟示這個思想:
「緣起法者,非我所作,亦非餘人作。然彼如來出世及未出世,法界常住。彼如來自覺此法成等正覺,為諸眾生,分別、演說、開發、顯示。」[A5]
釋尊體證了法爾如是的緣起法,又給弟子們解說。所以從緣起中心的見地考察起來,可說整個佛法是緣起法門多方面的善巧說明。佛弟子,也沒有不從這裡得到悟證。或者以為佛說的法門很多,像蘊、處、界、諦……,為什麼偏取緣起作中心呢?要知道,這些都是在說明緣起的某一部分,並不是離開緣起另有建立。像五蘊,就是緣起名色支的詳細解說。眾生於五蘊「不知、不明(無明)、不斷、不離欲」[A6](愛),才流轉在生死裡。假使能「如實知、心厭、離欲」,便能解脫。這樣去理解,佛說五蘊才有深切的意義。六處,是以六入支為中心來說明緣起。《雜阿含經》的〈六入誦〉,詳細的說明內六入(六入)、外六入(名色)、六識(識)、六觸(觸)、六受(受)、六愛(愛),它在開示緣起支,是最明白不過的。六入,從認識論的見地,說明緣起的所以生起和還滅。特別注重守護六根,在見色、聞聲的時候,不隨外境而起貪、瞋,以達到出離生死的目的。界有種種的界,主要是六界,側重在種類與原因的分別。他本是緣起法的因緣所攝;後代的阿毘達磨,「六種(界)緣起」[A7],也還是連結著的。此外,像四諦法門的苦、集,即是緣起的流轉;滅與道,即是緣起的還滅。四諦是染淨因果橫的分類,緣起是從流轉還滅而作豎的說明。這僅是形式的差別,內容還是一致。
不但《阿含經》如此,大乘經論的精髓,也還是以緣起為宗本的。《法華經》的「無性」,「從緣起」[A8],「是法住法位」[A9]。《般若經》的「菩薩坐道場時,觀十二因緣如虛空不可盡」[A10]。《解深密經》的以緣起因果為依他起,作為染淨迷悟的所依。這些大乘經,都是以緣起為宗要的。大乘論方面,也大抵如此。特別是龍樹菩薩的開示性空的緣起,反覆的讚揚緣起,說它是佛法的究竟心要。《中論》的八不頌是如此,《六十如理論》也說:
《七十空性論》也說:
從三乘聖者的自證方面看,從佛陀的言教方面看,從大乘論典方面看,處處都足以證實緣起是佛法的心要。所以我說原始佛教的核心,是緣起。
第三節 緣起的解釋
第一項 緣起支數的考察
緣起有十二支,是釋尊所開示的,這在佛教界早已成為定論。近人的《原始佛教思想論》,開始提出不同的意見。對校漢文和巴利文的《阿含經》,發現漢譯的《大因經》與《大緣方便經》,都具足十二支,而巴利文本卻只有九支和十支。又見經中有「齊識而還」[A11]的話,所以說十二支的建立,是在佛陀的晚年。他又根據《大毘婆沙論》卷九九的「大德說曰:彼舍利子隨觀緣起有十二支差別性,成阿羅漢」[A12]的記載,假定十二支的完成,出於舍利弗之手。這樣的推論,我是不敢贊同的。假定這種推論是正確的,那麼,更有充實的理由,可以證明釋尊最初說法是二支、三支、五支,就是十支也是後起的。這當然是不正確的推論,與他的最初十支說,同樣不能成立。要知道緣起主要的意義,在說明生命的連繫,開示怎樣的逐物流轉,怎樣的依著自己所造的業因,感受應得的果報。至於緣起支數的多少,可詳、可略、可開、可合,本不妨隨機而有差別的。像追述七佛成道所觀的緣起,五支、十支、十二支,都編集在《阿含經》中,究竟誰是原始的,誰是後人附加的呢?又像經上說「味著心縛」,也有五支、十支不同的記載。這可見釋尊隨機說法的或開或合,與成立的先後無關。十二支說,確乎要比較圓滿,所以古代的佛弟子,都依這十二支來講說。在十二支說普遍流行以後,對釋尊詳、略、開、合說法的善巧,漸漸的被人忽略了。有人不了解這個意義,見到經中有九支、十支,便把它補足成十二支,不知這是「畫蛇添足」。至於舍利弗,聽阿說示說因緣偈,當下證了初果;聽了佛和長爪梵志的說法,又證了羅漢。這在經裡說得很明白,怎能影取論師的片文,假定緣起的十二支說,出於舍利弗之手呢!
第二項 五支說的解說
釋尊宣說緣起,既有詳略不同,那麼,要解說緣起,當然要注意到支數的多少與含義的廣略,才能從比較的研究,見到思想的一貫。現在,為解說上的便利,把它歸納作五支(三支)說,十支(九支)說,十二支說三類,再去分別的觀察。
《雜阿含經》(卷一二.二八三、二八五、二八六經等),釋尊依愛、取、有、生、老病死五支,說明逐物流轉與生死相續的連繫。這對於因集感苦的緣起觀,可說已徹底的發揮了。其他的十支說,十二支說,只是進一步的去探索逐物流轉的理由。現在先把每支的定義,和前後相互的關係,作一簡單的說明。
「老病死憂悲苦惱」,凡是眾生,誰也不能倖免。釋尊見到了老、病、死苦,才警覺出家。感到老死大患的逼迫,想找一種解決的方法,這便是釋尊出家的動機之一,也是佛家思想的歸宿所在。所以,用現實的痛苦,作為觀察緣起的出發點。要解除苦痛,須知苦痛的來源,這就要追尋老死的原因。老死是緣生而有的。「生」,是說在魚、鳥、人、天等種種眾生中生。既受了生,那就必然要老死。可是世間眾生,雖見到老死的可怕,卻都以為生是可喜,豈不近視到極點嗎?生,也有它的原因,就是有。「有」,一般都解釋做業,就是因前生所造的業,才會有此生生命的產生。但依經文看來,還有更主要的解說。經上說,有是欲有、色有、無色有——三有,是能引發三有果報自體的存在。因三界趣生自體的存在(如種子到了成熟階段),就必然有生老病死演變的苦痛。這樣,有不必把它只看成業因。這在經裡,還可以得到證據。《雜阿含經》(二九一),敘述了愛、億波提,眾生所有種種眾苦的次第三支。億波提是取,取所繫著的所依名色自體,正與有的意義相合。再像佛陀初轉法輪,說愛(取是愛的增長)是集諦,也沒有明白的別說業力(《雜阿含經》是不大說到業力的,這應該怎樣去理解它)。這不必說業力是後起的,是說愛、取支,不但指內心的煩惱,與愛取同時的一切身心活動,也包括在內。這愛取的身心活動,即是未來苦果的業因,業力是含攝在愛取支裡。眾生為什麼會有三界的自體呢?這原因是取。取有欲取、見取、戒禁取、我語取四種。取是攝受執著追求的意義;因為內心執取自我(我語取),所以在家人執取五欲(欲取),出家人(外道)執取種種錯誤的見解(見取),與無意義的戒禁(戒禁取)。因種種執取的動力,而引發身、語、意的一切行動,不論它是貪戀或者厭離這個生命和塵世,都要招感未來三有的果報。取也有因緣,是從愛著而來。愛是染著企求的意義,有欲愛、色愛、無色愛三種,就是對三有而起的染著。這裡,我們要加以注意:煩惱很多,為什麼單說愛呢?經中不常說「愛結所繫」[A13]嗎?我們起心動念,就在自我與認識的境界之間,構成了密切的連繫。依自我生存的渴愛,積極追求塵世的一切,或消極的受環境的衝動,起貪、起瞋,甚至不惜生命的毀滅,企圖得到一種安息。眾生身、語、意的一切動作,沒有不依染著三界自體與塵世為關鍵的。眾生生死的動力,就在此。愛與取,是量的差別,質的方面是相同的。為要表示從愛染到身、心種種活動的過程,才立這愛取二支。《長阿含經》第一〇卷的《大緣方便經》,曾對二支有詳細的說明,它說:
「阿難!當知因愛有求,因求有利,因利有用,因用有欲,因欲有著,因著有嫉,因嫉有守,因守有護。阿難!由有護故有刀杖諍訟,作無數惡。」[A14]
經文的描寫,雖有點過於瑣碎,但委曲說明依愛取而起惡心,為貪、瞋、慳吝的根本,為一切惡行的動力,是非常親切、明顯。這樣,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病死憂悲苦惱,這逐物流轉的緣起觀,敢說已經說明了苦集二諦的主要意義。
第三項 十支說的解說
一、依胎生學為基礎的觸境繫心觀
有時釋尊依識緣名色乃至生緣老死的十支說,說明緣起。十支說的要義,是在逐物流轉的基礎上,進一步的說明觸境繫心的過程。這又可以分為兩類:一、依胎生學為前提,二、依認識論為前提。第一類,像《中阿含經》第二四卷的《大因經》。經中把六入支含攝在觸支裡,名義上只有九支。雖趙宋施護異譯的《大生義經》具足十支,但從各方面考察,九支是本經原始的真相。理由是:(一)、《長阿含經》第一〇卷的《大緣方便經》,也是佛為阿難說的;只要彼此對照一下,就可以知道這是一經兩編。在《大緣方便經》裡,總標雖有十二支,而在一一解說的時候,也只有九支。(二)、後漢安世高譯的《人本欲生經》,是《大因經》的異譯,也只有九支。(三)、《大因經》的巴利文本,也只有九支。(四)、有部論典,凡是說到《大因經》的,也一律是九支。這樣,就依九支來解說。
生死流轉,確是依染著生命塵世的渴愛為原因的。但愛是心所之一,它的生起和活動,也不能無因。考慮到愛的因緣,就發現了受。「受」,是心的領納作用,有樂受、苦受、捨受三種。在觸對境界而生了別認識的時候,在心上現起所知意像的時候,必然帶有一種情緒——隨順,或者違反自己的意樂。這或順或違的欣喜,憂戚的情緒,就叫受。這受要依感覺才能引發,所以受又依六入觸為緣而生。「六入觸」,就是依眼、耳、鼻、舌、身、意取境的六根,而生起眼觸、耳觸到意觸。這六觸,可說是認識作用的開始。六入生起覺觸,一定要有所觸的對象,因此,六入觸又以名色為因緣。「名色」的色,是色蘊;名是受、想、行、識四蘊。這五蘊——名色,可以總攝一切精神與物質。名色是六入觸所取的,所以是認識的對象。緣名色有六入觸,緣觸有受,緣受有愛的四支,說明了觸境繫心的過程。名色,是認識的對象。六入觸,是以感覺的機構作關鍵,讓客觀的名色反映到六根門頭來;六根攝取名色的影像,生起主觀的感覺,才成為認識。這認識,因受名色的波動,泛起了欣喜憂戚的情緒。到這裡,因味(受)著對象,被環境的束縛轉移,不得自在。愛呢,因內心苦樂的繫著,開始用它主動的姿態,對生命塵世而傾向、戀慕。追逐外境的形勢,已像四河入海一樣,唯有一直向前奔放。不是大力龍王,有誰能使它反流呢!實際上,外境並沒有繫縛內心的力量,完全是因內心的味著、染愛,才自己鎖縛著自己。觸境繫心的緣起觀,到此可以告一段落。
進一步觀察:名色要從識而有,所以說「識緣名色」。但識也還要依託名色才能存在,所以又說「名色緣識」。識與名色,相依相緣而存在;《雜阿含經》(卷一二.二八八經),曾用束蘆的比喻,說明它的相互依存性:
「譬如三蘆立於空地,展轉相依而得豎立。若去其一,二亦不立;若去其二,一亦不立;展轉相依而得豎立。識緣名色,亦復如是,展轉相依而得生長。」[A15]
識與名色的相互依存關係,不是站在認識論的立場,說明有主觀才有客觀,有客觀才有主觀。依經文看來,釋尊的本意,是從探索認識活動的根源,觸發到生命相依相持而存在的見地。名色,確乎可以概括內外一切的物質與精神,概括認識的一切對象,但經中每每用它代表有情身心組織的全體。這正和五蘊一樣,它能總括一切有為法,經中卻又常把它解說為有情組織的要素。名色既是有情身心組織的總名,當然要追問它從何而來?從父精母血的和合,漸漸發達到成人,其中主要的原因,不能不說是識。識是初入母胎的識,因識的入胎,名色才能漸漸的增長、廣大起來。不但胎兒是這樣,就是出胎以後少年到成人,假使識一旦離身,我們的身心組織立刻要崩潰腐壞。這是很明顯的事實,所以說名色以識為緣。再看這入胎識,倘使沒有名色作它的依託,識也不能相續存在(沒有離開物質的精神),也不能從生命的潛流(生前死後的生命),攔入現實的生命界。這不但初入胎是如此,就是少年、成人,也每每因身體的損害,使生命無法維持而中夭,所以又說「名色緣識」。這識與名色的相互關係,正像《大緣方便經》所啟示的:
「阿難!緣識有名色,此為何義?若識不入母胎者,有名色不?答曰:無也。若識入胎不出者,有名色不?答曰:無也。若識出胎,嬰孩壞敗,名色得增長不?答曰:無也。阿難!若無識者,有名色不?答曰:無也。阿難!我以是緣,知名色由識,緣識有名色。我所說者,義在於此。阿難!緣名色有識,此為何義?若識不住名色,則識無住處;若無住處,寧有生老病死、憂悲苦惱不?答曰:無也。阿難!若無名色,寧有識不?答曰:無也。阿難!我以此緣,知識由名色,緣名色有識。我所說者,義在於此。」[A16]
識與名色,是同時相依而共存的,經文說得非常明白。名色支中有識蘊,同時又有識支,這二識同時,似乎不是六識論者所能圓滿解說的。後來大乘唯識學的結生相續,執持根身,六識所依的本識,就根據這個思想,也就是這緣起支的具體說明。認識作用,要有現實生命靈活的存在作根據,所以在觸境繫心以後,更說明了生命依持的緣起觀。
二、依認識論為基礎的觸境繫心觀
純粹從認識論的見地,說明觸境繫心的十支說,像《雜阿含經》(卷一二.二九四經)。凡是說識支是六識的,也可以參考。因為入胎識是不通於六識的;說六識,一定是指認識六塵境界的了別識。
受緣愛、觸緣受,與上面所說相同。觸是認識的開始,就是感覺。感覺的發生,要依感覺機構的活動,所以觸是以六入為緣的。雖然,六入的存在,並不因認識的生起而有。但六入不是我們現量能夠了知,要依客觀的名色反映而引起認識作用,才能比量知道,所以六入是以名色為緣。所認識的名色,不能離開能知的六識而知它的存在。我們所認識的一切,沒有不經過認識而能知它的形相。簡單的說,離去主觀的認識,客觀的存在是無意義的。因此,名色要依識為緣。依認識論的見地,說明識、名色、六入、觸的次第,受了形式上的拘束,意義不大明顯。假使能從佛教認識論的見解,作較自由的觀察,那可以說識支是識,名色支是境,六入支是根,因這三者的和合便能生觸。在觸支以前,建立識、名色、六入三支,不外乎敘述構成認識的條件。又依《雜阿含經》「內有此識身,外有名色,此二因緣生觸,此六觸入所觸」[A17]看來,識與名色,是主觀客觀的對立,經過感覺機關六入的聯合,才能生觸,觸是認識作用的開始;識是有認識作用的心識當體。總之,「二和生識,三和合觸」[A18],是佛教的常談。用它來配合緣起支的次第,形式上總難免有些參差。倘能從多方面去解釋它,這識、名色、六入、觸四支的意義,也就顯而易見了。
第四項 十二支說的解說
緣起觀中說明最詳備的,佛弟子最常用的,形成緣起論標準的,那要推十二支。十二支,是在十支以上,再加無明與行。行,是行為,經裡說是身行、口行、意行,或者是罪行、福行、不動行。前者是依行為活動所依據而分判的;後者是從倫理和它的結果來分類的。上面說的識支,或者最初入胎識,或是對境覺知的六識。但識為什麼會入胎?為什麼入此胎而不入彼胎?為什麼在這有情身上起滅而不在另一有情身中?要解釋這些,所以又舉出行緣識。意思說:這是前生行為的結果,因前生行為所創造,所準備的生命潛流,得到了三事和合的條件,新生命就瞥然再現。依止過去行業的性質,自己規定和再造未來的身分;又依所招感的根身,才現起了能知的六識。若再進一步探求行業的因,就發見了生死的根本——無明。無明,就是無知。但它不是木石般的無知,它確是能知的心用,不過因它所見的不正確,反而障礙了真實的智慧,不能通達人生的真諦。無明,是從它不知與障礙真知方面說的;若從它所見的方面說,就是錯誤與倒執。因不真知的無知倒執,愛、見、慢等煩惱,就都紛紛的起來,發動身、口、意或善、或惡的行為。生死的狂流,就在這樣的情形下,無限止的奔放。有人把無明看做蒙昧的生存意志,不如說它是根本的妄執。釋尊勘破生命的大謎,無明滅而生起了慧明,才能離欲解脫,成為一切智者。一切大小學派,都承認解脫生死,不單是厭離生存就可以達到目的,必須獲得息除妄執的真智慧。解脫的方法既然是這樣,那繫縛生死的根本——無明,自然也就在真慧的對方,不應說它單是生存的意志。愛、取,固然是流轉的主因,但生死的根本卻在無明;這好像蒸汽能轉動機輪,而它之所以有這推動的力量,還依賴著煤炭的蒸發。
從生命相互依存的見解去考察,發見了識和名色,是展轉相互為緣而存在的。觀察到識支,可說已經圓滿,經裡也曾說「齊識而還,不能過彼」[A19]。但是,假使把識看成生死的根本,那決不是釋尊所許可的。嗏啼比丘受佛的呵斥,也就在此。所以,在生命依持以上,更說明了生死本源的緣起觀。
第五項 諸說的融貫
從上面看來,五支、十支、十二支,是由簡略而到詳細。好像簡略的沒有說得完美,而詳細的不但完備,而且還能夠包含簡略。只要比較對照一下,就很容易生起這樣的見解。
其實不然。詳細的並沒有增加,簡略的也並無欠缺。像五支,在形式上,好像有些欠缺;但體察它的意義,還是具足十支的,如《雜阿含經》(卷一二.二八三經)說:
「若於結所繫法(二八五、二八六經,作「於所取法」[A20],都是指十二處說的),隨生味著,顧念心縛則愛生;愛緣取。」[A21]
在五支以前,說到「結所繫法」;這結所繫法,就是內六入,與外六入(見《雜阿含經》卷[A22]九.[A23]二三九經)。又說到「隨生味著」,這味著就是受。說到「顧念心縛」,這心就是識。這樣看來,五支與十支,豈不是同其內容而沒有什麼增減嗎?十支與十二支,也不過三世兩重因果,與二世一重因果的差別。緣起觀的目的,在說明前生和後生,因果相續的關係;至於三世、二世,倒並不重要。雖然說生死的根源在無明,其實無明早就含攝在十支中的觸支裡。觸有種種的觸,而緣起中所說的是無明觸。因無明相應的觸,所以對所取的境界不能了知;不了知無常、苦、空、非我,不了知三寶、四諦,不了知善惡業果,所以起了味著(受);因味著才生愛、生取。十支說中的識、名色、六入,是構成認識的條件,觸才是認識的開始。這認識有著根本的錯誤,因以引起了觸境繫心的緣起。也就因為這點,十支說談到還滅的時候,每不從識滅則名色滅說起,卻從觸滅則受滅開始。經裡所說的觸緣受,指以無明觸為認識的開始說的,不是說有觸就必然的生受、生愛。不然,佛教應該和外道一樣,把眼不見色、耳不聞聲作為解脫。因為一有認識,就成為生死流轉的主因呀!
再把惑、業、苦的開、合、隱、顯,總說一下:十支說的無明,隱在觸支裡,並不是以愛支、取支為無明的。十二支說的無明,雖說可總攝過去世的一切煩惱,但建立無明的本意,主要在指出生死根本的迷昧無知:愛取不是無明所攝,卻是攝在行支裡。上面曾經說過:有支,不必把它看成業因,業是攝在愛取裡;這是以愛、取支攝業。行支是身、口、意,或罪、福、不動,愛、取就攝在行支裡,這是以業攝愛取。行支可以含攝愛、取,有經論作證。像《雜阿含經》(卷一二.二九四經)說:
「愚癡無聞凡夫,無明覆,愛緣繫,得此識身。內有此識身,外有名色,此二因緣生觸。此六觸入所觸,愚癡無聞凡夫,苦樂受覺因起種種。……彼無明不斷,愛緣不盡,身壞命終,還復受身。」[A24]
「無明覆,愛緣繫,得此識身」,這在《阿含經》是隨處可以見到的。這就是無明、行、識三支的次第。行是「愛緣繫」,只要比較對照一下,自然可以明白。又像《雜阿含經》(卷一三.三〇七經)說:
「諸業愛無明,因積他世陰。」[A25]
這與無明所覆,文義上非常接近。《俱舍論》卷二二[A26]也曾引過這個經文,但它是約業、愛差別的觀點來解說。像成實論主的意見,(表)業的體性是思,思只是愛分,不過約習因方面叫它煩惱,從報因方面叫做業。經典裡,往往依起愛必定有業,造業必定由愛而互相含攝著。四諦的單說愛是集諦,理由也就在此。又像「殺害於父母」[A27]的父母,是密說無明與愛為後有之因。《法蘊足論》,也還說行支是「愛俱思」。這都可證明原始佛教的愛與業,是可以相攝的。後代論師,偏重在形式上的惑業分別,只說愛取是惑,不知業也攝在愛、取裡,反而把有限定在業的意義上。以為行只是業,不知它總攝著愛、取,反而說愛、取支是無明所攝。望於過去的無明行,而說觸受是現果,不知觸受正是逐物流轉的前提,無明正隱在觸支裡。自從十二支的三惑、二業、七苦說判定以來,釋尊開合無礙的本義,早就很難說的了。
第二章 原始佛教所含蓄的唯識思想
第一節 唯識思想的幾個觀念
唯識的定義,「即是識」,「不離識」,論師們有不同的解釋。究竟唯有什麼識?有的說是八識,有的說是阿賴耶,有的說唯是真心。這些,都是唯識思想的一個側向,是唯識學的一流。偏執一個定義,這是一論一派的唯識學者。本人的態度,是想在複雜的唯識思想中,發見主流與共義,廓清宗派的偏執。所以先從大乘唯識學中,指出幾個不同觀點的解說,再去考察它與原始佛教的關係。這不同方面的解說,都是唯識學,是唯識學的多方面的開展;唯識學,也可說是幾個思潮的合流。
大乘唯識思想,大概可以歸納為五類:一、《華嚴經.十地品》第六地說:
「三界虛妄,但是一心作。」[A28]
一心,瑜伽派是把它解說做阿賴耶識的。但在某一系學者,不承認賴耶唯心論,以為這只是簡別外道的世間由自在天所造;「唯一心作」,還不出業感的範圍。但由心造業而感得三界的果報,雖不就是唯心論,但未嘗不是促成唯識的有力思想。這可以稱為「由心所造」的唯識。
二、《解深密經》(卷三)說:
「我說識所緣,唯識所現故,……此中無有少法能見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時,即有如是影像顯現。」[A29]
經說凡是我們所認識到的一切,並沒有一種所謂客觀獨立存在的本質。當我們心識現前的時候,心上必然的現起一種境界相。因了錯誤的認識與執著,覺得它是離心存在的外境。實際上,那所認識的境相,只是自心現起的影子。唯是自心所現,所以叫做唯識。這種唯識思想,是立足在認識論上,從能知所知的關係上探發出來,是考慮所知的真相而發現的,這可以稱為「即心所現」的唯識。
三、《解深密經》(卷一)說:
「於六趣生死,彼彼有情墮彼彼有情眾中。……於中最初一切種子心識,成熟展轉和合、增長、廣大,依二執受:一者、有色諸根及所依執受,二者、相名分別言說戲論習氣執受。……阿陀那識為依止為建立故,六識身轉。」[A30]
本經,說明我們的身體和我們內心的認識活動,都依一切種子心識所含藏的種子而漸漸的開展出來。它是依胎生學的見地,說明眾生的入胎,在胎中漸漸的發達,與現起認識的作用。這些,既是從藏在心識中的種子所生起,也就有唯識的意義。這可以稱為「因心所生」的唯識。
四、《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四)說:
「如來之藏,是善不善因。……為無始虛偽惡習所熏,名為識藏,生無明住地與七識俱。如海浪身,長生不斷。離無常過,離於我論。自性無垢,畢竟清淨。」[A31]
平常講唯識,多以阿賴耶為依止,為說明的出發點。但阿賴耶的產生,一方面是依如來藏心,另方面是依無始來的虛妄習氣。在這真相的如來藏,與業相的虛妄習氣相互交織之下,才成立其為阿賴耶。因此,從一切法依阿賴耶而生的方面看,是雜染諸法的所依;另一方面看,也就是迷悟關鍵所在。迷、悟、染、淨,都依藏心而有,所以也就是唯識。這雜染的習氣,反映到清淨的如來藏心,因而成為阿賴耶識,現起一切的虛妄相。這可以稱為「映心所顯」的唯識。
五、《阿毘達磨大乘經》說:
「菩薩成就四法,能隨悟入一切唯識,都無有義。……四者,成就三種勝智隨轉妙智。何等為三?一、得心自在一切菩薩,得靜慮者,隨勝解力,諸義顯現。二、得奢摩他,修法觀者,纔作意時,諸義顯現。三、已得無分別智者,無分別智現在前時,一切諸義皆不顯現。」[A32]
菩薩因內心定慧的實踐,一切境界都可以隨心轉變,或者不起一切。境界既可以隨心而轉,就可因此推論到一切境界的沒有自體。如外境有離心獨立的本質,那決不能因心的觀想而改變。這是從佛弟子止觀的體驗而推論到的,可以稱為「隨心所變」的唯識。
這五項思想,起初是逐漸的引發,各別的深入研究;等到思想的反流與綜合,就走上唯識學的階段,也才有真正的唯識學。後代的唯識學派,雖然都在融貫這五項思想,但不無偏重的發揮,因此成為思想不同的學派。
第二節 原始佛教與唯識思想
像後代發揚大成的唯識學,原始佛教裡當然是沒有的。但唯識的傾向,不能說沒有,至少也有點近似。原始佛教的緣起論,確有重心的傾向。處理的問題,又本來與心識有關。後代的佛弟子,順著這種傾向,討論有關心識的問題,這才有意無意的走上唯識論。如上述的五項唯識思想,確乎都是立足在業果緣起的起滅上的,也就是緣起觀的一種解說。
先從「由心所造」說起:緣起的流轉門,不出惑、業(因)、苦(果)三事。苦,是現實的器世間與有情世間。在小乘學者,大都把它分為色、心、非色非心三類,沒有說它唯是一心的。在現象上,的確有色心等差別;就是後代的唯識學者,也還是相對的承認它。談到世間的因緣,六界是有心也有色(材料的);愛取本來指愛取相應的身心諸行(動力的);連惑業二者也不大作嚴格的分劃。但後來,把惑與業割截了。以為惑是無明、愛、取等一切煩惱,是內心所有的作用。業是屬於色法的;有人說是非色非心的;一類學者索性把業看為思心所或心心所的作用。這樣,才明白而迅速的走上唯識論。從原始佛教看,唯識論是多少有點不同的。不過,有情和器世間,都由內心主動通過身口的行為而造作一切,所以佛教的緣起論,古人曾稱之為「由心論」。它雖沒有大乘唯識學的意趣,但重心與以心為主因的傾向,卻確乎容易被人想像為唯識的。如《雜阿含經》(卷一〇.二六七經)說:
「比丘!我不見一色種種如斑色鳥,心復過是。所以者何?彼畜生心種種故色種種。是故比丘!當善思惟觀察於心。……譬如畫師、畫師弟子,善治素地,具眾彩色,隨意圖畫種種像類。」[A33]
色法的所以有種種,由於內心的種種。如不從緣起論的體系中去理解,那必然的會感覺到本經是明顯的唯識論。尤其是畫師畫圖的比喻,使我們聯想到《華嚴經》的「心如工畫師,畫種種五蘊……無法而不造」[A34]。《阿含經》的思想,對《華嚴經》的唯心論,確有深切的影響。
「隨心所變」,從戒定慧的實證而來。原始佛教的解脫論,確乎不從物質世界的改造起,不從社會的組織求解放,也不作生理機構的改善,主要在內心解脫,不受外境的轉動。戒定慧,本總括一切身心的正行。但後來的一分學者說「五法是道」。除去身、口的行為,偏重內心,佛教這才走上唯心論。這與釋尊的八支聖道,確乎是不合的。不過,佛教調柔身心的正行,確乎重在定慧的精神修養,其中特別注重智慧。雖沒有明說根身與世界的隨心而變,根身不免變壞,世界繫於共業;而重視內心,也曾宣說識是雜染的主導者,智是清淨的主導者,著實暗示了唯心論。大乘學者,依定慧實證的經驗,強調修持的能力,以為內心的轉變,根身與世界也就跟著轉變,建立唯心的淨土論、意生身論。清淨還滅的由心論,不能說與「隨心所變」無關。
雜染清淨的以心為主,本是學派所共許的。有部等以為實有色心等種種自體差別,不過心的力量要強些。因心而造善業惡業,色法心法等才從緣生起來。色等好像是材料,心好像是工人。種種形式的建築物,雖由匠人的計劃造成,但所造的並不就是匠人。這樣,因心的染淨而有染淨的眾生與世界,但並不唯是一心。像經部,他雖然主張業力熏習在內心,但當內心的種子生起外境的時候,種子雖在內心,境界還是在心外的。因此,在緣起的雜染流轉和清淨還滅方面,小乘學者雖一致承認「由心所造」、「隨心所變」,但還不能成為真正的唯識學。在唯識學者的眼光看來,染淨由心,就是唯識的思想。像《成唯識論》五教十理證明阿賴耶的時候,便引證到《阿含經》的「心雜染故有情雜染,心清淨故有情清淨」(見論卷四)[A35];「雜染清淨諸法種子之所集起,故名為心」(見論卷三)[A36]。這樣看來,「由心所造」、「隨心所變」的唯識思想,是啟發於原始佛教的緣起論,極為明白。
緣起支中識、名色、六入、觸四支,是立足在認識論上的,上面已經說過。這與「即心所現」的唯識,有密切的關係。「根境和合生識」,在不懂佛法的人,它不但不覺到唯識的意趣,還會誤解佛法是唯物的。但在緣起支的認識論裡,認識的主因是識,緣識才有名色、六入、觸。這就是說:所認識的對象(名色),要因主觀的識,才能存在。反之,名色的消失,也要識滅以後才能徹底的滅盡。《長阿含經》(卷一六)的《堅固經》,就曾討論到這個問題了。經上說:
「何由無四大?地、水、火、風滅?何由無粗、細,及長、短、好、醜?何由無名色,永滅無有餘?應答識無形,無量自有光,此滅四亦滅,粗、細、好、醜滅,於此名色滅,識滅餘亦滅。」[A37]
從識緣名色,和識滅則名色滅的定律,作認識論的觀察時,那所認識的一切,很容易解說為是自心所現的意象。如不能正解依彼者不離彼而亦不即彼起的緣起論,那麼唯識的思想,是會很自然的從我們心裡出現。
唯識學中,以入胎識作前提,因入胎識所藏的種子,漸漸的生起根身,就是「因心所生」的唯識。它是根據十二緣起中的識支,和從識到名色、六入的過程。瑜伽派的唯識學,注重在業感的果報識。不但《成唯識論》引「識緣名色,名色緣識」[A38],和「有色根身是有執受」[A39],「有異熟心,善惡業感」[A40],證明它的阿賴耶識,是異熟報主和根身的執受者;《顯揚聖教論》,更明白的引識支來證明阿賴耶,像論卷一說:
「云何知有此識?如薄伽梵說:無明所覆,愛結所繫,愚夫感得有識之身。此言顯有異熟阿賴耶識。又說:如五種子,此則名為有取之識。此言顯有一切種子阿賴耶識。」[A41]
「因心所生」的唯識思想,在唯識學者看來,是根據緣起論而建立的。確鑿有據,不消多說的了。
「映心所顯」的唯識,是根據緣起中的無明支。經裡常常說到「無明所覆」,但覆的是什麼呢?因無明的無知,隱覆了真理。同時,經上又說「眾生心長夜為貪瞋癡等所污[A42]」;又說「心性本淨,客塵煩惱所染污」[A43]。無明本可以遍攝一切煩惱的;心性與法性,也有密切的連繫。因此,心為雜染所污的思想,與無明所覆的思想,發生了合流的趨向。心為客塵所染而現起不淨的思想,在後代的唯識學上,也就轉化為雜染習氣隱覆淨心,而現起一切虛妄境界的思想。瑜伽派的唯識學,或者不大同情,但在接近大眾、分別說系的經論,卻特別發揮這一點。妄心派,注重業力所感,業感的本識含藏一切種子而生起一切。真心派注重煩惱所覆,煩惱熏染淨心,在淨心上反映出染習的妄相。它們各有它的側重點,才開展了好像對立的理論。
總之,唯識思想,是導源於緣起論的,它是緣起論的一種說明。在說明緣起時,經中大多吐露出重心的傾向。佛教的所以產生唯識學,不能說是無因的。至多,只能說有點強調。在這短短的解說中,很可以得到相當的結論。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10 冊 No. 10 唯識學探源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編輯說明】本資料庫由中華電子佛典協會(CBETA)依《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所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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