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觀論頌講記[A1]
懸論
一 中論作者釋者與譯者
一 作者
本論的作者,是龍樹菩薩。他本是南印度的學者,又到北印度的雪山去參學。他正確的深入了(南方佛教所重的)一切法性空,於(北方佛教所重的)三世法相有,也有透闢的觀察。所以從他的證悟而作為論說,就善巧的溝通了兩大流——「先分別諸法,後說畢竟空」[A2]。他是空有無礙的中觀者,南北方佛教的綜貫者,大小乘佛教的貫通者。這樣綜貫的佛法,當然是宏偉精深無比!龍樹曾弘法於中印,但大部分還是在南印。南憍薩羅國王——引正王,是他的護持者。當時的佛教,在他的弘揚下,發生了劃時代的巨變。原來龍樹以前的大乘學者,雖闡揚法法空寂的深義,但還缺少嚴密的論述。到龍樹,建立精嚴綿密的觀法,批評一般聲聞學者的似而非真,確立三乘共貫的大乘法幢,顯著的與一般聲聞學者分化。所以在印度,大乘學者都尊他為大乘的鼻祖;在中國,也被尊為大乘八宗的共祖。他的作品很多,可分為二大類:一、抉擇深理的,如《中論》、《七十空性論》、《六十如理論》、《迴諍論》等。這都是以論理的觀察方式,開顯諸法的真實相。二、分別大行的,如釋《般若經》的《大智度論》、釋《[A3]華嚴經.十地品》的《十住毘婆沙論》。這都是在一切空的深理上,說明菩薩利他的廣大行。把這兩類論典綜合起來,才成為整個的龍樹學。現在講的《中論》,是屬於抉擇深理的,並且是抉擇深理諸論的根本論。所以,有人稱龍樹系為中觀派。後起的大乘學派,爭以龍樹為祖,這可見他的偉大,但也就因此常受人的附會、歪曲,如有些論典,本不是他的作品,也說是他作的。真諦三藏的《十八空論》,內容說十八空,也談到唯識。有人看見談空,就說這是龍樹作的;也就因此說龍樹宗唯識。其實,《十八空論》是真諦的《中邊分別論》(〈相品〉的一分與〈真實品〉的一分);傳說為龍樹造,可說毫無根據。還有《釋摩訶衍論》,是《大乘起信論》的注解,無疑的是唐人偽作;無知者,也偽託為是龍樹造的。還有密宗的許多偽作,那更顯而易見,不值得指責了。我們要理解龍樹的法門,唯有在他的作品中去探索,不是他的作品,應當辨別,把他踢出龍樹學外,這才能正確而純潔的窺見他的本義。
二 釋者
本論的釋者,舊傳有七十餘家。近據西藏的傳說,共有八部:一、《無畏論》,有說是龍樹自己作的。其實不是,這可從論中引用提婆的話上看出來。二、依《無畏論》而作的,有佛護的《論釋》。三、依佛護論而作的,有月稱的《顯句論》。四、清辨論師的《般若燈論》。五、安慧的《釋論》。六、提婆薩摩的《釋論》。七、古拏室利的《釋論》。八、古拏末底的《釋論》。前四論是中觀家的正統思想,後四論是唯識學者對《中觀論》的別解。我國譯出的《中論》釋,主要是什公所譯的青目《論釋》,這與西藏傳的《無畏論》相近。文義簡要,可說是最早出的釋論。還有唐明知識譯的清辨的《般若燈論》,宋惟淨等譯的安慧的《中觀釋論》,都可以參考。無著的《順中論》,略敘《中論》的大意。真諦譯過羅睺羅跋陀羅的《釋論》,既沒有譯全,譯出的部分,也早已散失了!
三 譯者
現在所用的講本,是鳩摩羅什三藏譯的。什公七歲的時候,跟他的母親,從(現在新疆的)龜茲國出發,通過葱嶺,到北印的罽賓去學佛法。住了三年,由罽賓返國,路經(現在新疆的)疏勒,小住幾天,遇到了大乘學者莎車王子須利耶蘇摩。須利耶蘇摩,在隔房讀大乘經,什公聽到空啊、不可得啦,很是詫異,覺得這與自己所學的(有部阿毘曇)不同,於是就過去請教,與他辯論。結果,接受了他的意見,從他學習龍樹菩薩的《中論》、《十二門論》等大乘性空經論。在姚秦的時候,來我國弘化,就把性空的典籍,傳入我國。他的譯述,影響中國大乘佛教很深,幾乎都直接間接的受了他的影響。假使不是什公的傳譯,中國佛教,決不會是現在這樣!我們從世界文化史上看,這樣的大法,由一個十多歲的童真接受而傳播,可說是奇蹟,特別是龍樹的《大智度論》與《十住毘婆沙論》,虧他的傳譯而保存到現在。我們對於他的譯績,應該時刻不忘!本論是從什公在長安逍遙園譯的青目《論釋》中節出。青目《論釋》,什公門下的哲匠,像曇影、僧叡他們,認為有不圓滿的地方。曇影的《中論疏》,舉出他的四種過失。所以現存的長行,是經過什門修飾了的。
二 略釋中觀
一 直說
本論簡名《中論》,詳名《中觀論》。論的內容,暢明中觀,從所詮得名,所以稱為《中觀論》。中是正確真實,離顛倒戲論而不落空有的二邊。觀體是智慧,觀用是觀察、體悟。以智慧去觀察一切諸法的真實,不觀有無顛倒的「知諸法實相慧」[A4],名為中觀。(《阿含經》)八正道中的正見(正觀),就是這裡的中觀。正就是中,見就是觀,正見即中觀,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觀慧有三:聽聞讀誦聖典文義而得的聞所成慧,思惟抉擇法義而生的思所成慧,與定心相應觀察修習而得的修所成慧。還有現證空性的實相慧。觀是通於先後的,那麼不與定相應的聞思抉擇諸法無自性,也叫做中觀。尤須知道的,定心相應的有漏修慧,同樣的是尋求抉擇、觀察,不但是了知而已。
觀的所觀,是中,就是緣起正法。正確的觀慧,觀察緣起正法,而通達緣起法的真實相,所以中觀就是觀中。本論所開示的,是正觀所觀的緣起正法,這可從本論開端的八不頌看出。先說了八不,接著就稱讚佛陀的「能說是(八不)因緣(緣起)」[A5],是「諸說中第一」[A6];八不是緣起的真相,八不的緣起,才是佛說的緣起正法。緣起是說一切法皆依因託緣而生起、而存在,沒有一法是無因而自性有的。這在《阿含經》中,佛特別的揭示出來。有外道問佛說什麼法,佛就以「我說緣起」,「我論因說因」[A7]答覆他。這是佛法的特質,不與世間學術共有的,佛弟子必須特別的把握住他。
緣起是因果性的普遍法則,一切的存在,是緣起的。這緣起的一切,廣泛的說:大如世界,小如微塵,一花一草,無不是緣起。扼要的說:佛教的緣起論,是以有情的生生不已之存在為中心的。佛說緣起,是說明生死緣起的十二鉤鎖。「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A8],即緣起的定義。「所謂無明緣行,行緣識……純大苦聚集。無明滅則行滅,行滅則識滅……純大苦聚滅」[A9],這是緣起的內容。緣起是一切,而眾生對緣起的認識是否正確,可以分為三類:一、凡夫,身心的活動,一切的一切,無不是緣起,但日坐緣起中,受緣起法的支配,而不能覺知是緣起;也就因此得不到解脫。二、聲聞,佛對他們說緣起,他們急求自證,從緣起因果的正觀中,通達無我我所,離卻繫縛生死的煩惱,獲得解脫。他們大都不在緣起中深見一切法的本性空寂,而從緣起無常,無常故苦,苦故無我我所的觀慧中,證我空性,而自覺到「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不受後有」。他們從緣起的無常,離人我見,雖證入空性,見緣起不起的寂滅,然不能深見緣起法無性,所以還不能算是圓滿見緣起正法。三、菩薩,知緣起法的本性空,於空性中,不破壞緣起,能見緣起如幻,能洞達緣起性空的無礙。真正的聲聞學者,離欲得解脫,雖偏證我空,也不會執著諸法實有。但未離欲的,或者執著緣起法的一一實有,或者離緣起法而執著別有空寂。執有者起常見,執空者起斷見,都不能正見中道。《般若經》說:「菩薩坐道場時,觀十二因緣不生不滅,如虛空相不可盡,是為菩薩不共中道妙觀。」[A10]菩薩以此不共一般聲聞的中道妙觀,勘破非性空的實有、非緣有的邪空,不落斷常,通達緣起的實相。菩薩的緣起中道妙觀,就是本論所明的中觀。
有人說:緣起是佛教的核心,我們說明他就可以了,何必要大談其空呢?這太把緣起看簡單了!《阿含經》說:「十二緣起,甚深甚深,難見難了,難可通達」;而「緣起之寂滅性,更難了知,更難通達!」要知道,生死的流轉,涅槃的還滅,都是依緣起的世間而開顯的。從緣起的生滅方面,說明世間集。「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生死相續的因果,不外惑業苦的鉤鎖連環。生生不已的存在,是雜染的流轉。從緣起的寂滅方面,說明世間滅。「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生死狂流的寂然不生,體現了緣起的寂滅性,是清淨的還滅。可以說:因為緣起,所以有生死;也就因為緣起,所以能解脫。緣起是此有故彼有,也就此無故彼無。緣起,扼要而根本的啟示了這兩面。一般聲聞學者,把生滅的有為,寂滅的無為,看成隔別的;所以也就把有為與無為(主要是擇滅無為),生死與涅槃,世間與出世間,看成兩截。不知有為即無為,世間即出世間,生死即涅槃。所以體悟緣起的自性,本來是空寂的,從一切法的本性空中,體悟世間的空寂、涅槃的空寂。這世間與涅槃的實際,「無毫釐差別」[A11]。《般若經》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就是這個道理。緣起的自性空,是一切法本來如是的,名為本性空。一切法是本性空寂的,因眾生的無始顛倒,成生死的戲論。戲論息了,得證涅槃的寂滅,其實是還他個本來如此。緣起自性空,所以說緣起的實性是空的,性空的妄相是緣起的。如果不談空,怎能開顯緣起的真相,怎能從生滅與寂滅的無礙中,實現涅槃的寂滅?本論開顯八不的緣起,所以建立世俗諦中唯假名,勝義諦中畢竟空。因此,龍樹學可以稱為性空唯名論。
緣起法是世間的一切。緣起的因果事相,眾生已經是霧裡看花,不能完全了達。緣起法內在的法性,更是一般人所不能認識的。佛陀悟證到緣起的真相,徹底的開顯了甚深的法性,就是三法印(三種真理)。從緣起生滅的非常上,顯示了剎那生滅的「諸行無常」。緣起是有情為本的,從緣起和合的非一上,開示了眾緣無實的「諸法無我」。從緣起的非有不生的寂滅上,闡明了無為空寂的「涅槃寂靜」。緣起法具體的開顯了三法印,是即三即一而無礙的。後世的學者,不知緣起就是「空諸行」,從實有的見地上去解說。側重生滅無常印的,與涅槃無為脫了節;側重寂滅真常的,也不能貫徹生滅無常。緣起以有情為本,所以《阿含經》特別側重了有情無實的諸法無我。如果深刻而徹底的說,有情與法,都是緣起無自性(我)的,這就到達了一切法空的諸法無我。這不是強調,不是偏重,只是《阿含經》「空諸行」[A12]的圓滿解說。這一切法空的諸法無我,貫徹了無常與真常。即空的無常,顯示了正確的緣起生滅;即空的常寂,顯示了正確的緣起寂滅。凡是存在的,必是緣起的;緣起的存在,必是無我的,又必是無常的、空寂的。唯有從性空的緣起中,才能通達了三法印的融然無礙。他貫通了動靜與常變,掃除了一切的妄執。龍樹論特別的顯示一切法空,就是緣起的一實相印。從即空的緣起去談三法印,才知三法印與一實相印的毫無矛盾,決不是什麼小乘三法印,大乘一實相印,可以機械地分判的。即一實相印的三法印,在聲聞法中,側重在有情空,那就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在大乘法中,遍通到一切法,側重在法空,那就是緣起生滅的假名,緣起無實的性空,緣起寂滅(空亦復空)的中道。本論說:「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A13]這三一無礙的實相,是緣起正法。聲聞簡要的直從緣起的妄相上出發,所以體認到的較單純、狹小,像毛孔空。菩薩深刻的從緣起的本性上出發,所以體認到的比較深刻、廣大,像太虛空。上來所說的,雖從緣起、緣起的集滅、緣起的即空即假即中,作三層的說明,其實只是佛說的「正見緣起」。
二 遮顯
中國學者,把融貫看為龍樹學的特色。不錯,龍樹是綜合的融貫者,但他是經過了批判的。這不像一般學者,不問他是否一貫,籠統的把他糅合起來。現在為了要明瞭龍樹思想的真義,不得不分析一下。龍樹學的特色,是世俗諦中唯假名,勝義諦中畢竟空,這性空唯名論,是大乘佛法的根本思想,也是《阿含經》中的根本大義。凡是初期的大乘經,都異口同音的,認為勝義皆空是徹底的了義之談。後期的大乘學,雖承認大乘經的一切空是佛說,但不以一切空為了義的徹底的,給他作一個別解。大乘佛法,這才開始走上妙有不空去。這又分為兩派:一是偏重在真常寂滅的,一是偏重在無常生滅的。要理解他們的不同,先須知道思想的演變。龍樹依《般若經》等,說真俗無礙的性空唯名。但有一分學者,像妄識論者,從世俗諦中去探究,以為一切唯假名是不徹底的,不能說世俗法都是假名。他們的理由,是「依實立假」,要有實在的,才能建立假法。譬如我是假的,而五蘊等是實在的,依實在的五蘊等,才有這假我。所以說,若假名所依的實在事都沒有,那假名也就無從建立了。這世俗諦中的真實法,就是因緣所生的離言的十八界性。這真實有的離言自性,在唯識論中,又解說為三界的心心所法。意思說:離言的因緣生法,是虛妄分別識為自性的,所以成立唯識。這樣,世俗可分為二類:一、是假名的,就是假名安立的遍計執性。二、是真實的,就是自相安立的依他起性。假名的遍計執性,是外境,是無;真實的依他起性,是內識,是有。所以唯識學的要義,也就是「唯心無境」。這把世俗分為假名有的、真實有的兩類,與龍樹說世俗諦中一切唯假名,顯然不同。在這點上,也就顯出了兩方的根本不同。虛妄唯識論者,以為世俗皆假,是不能建立因果的,所以一貫的家風,是抨擊一切唯假名為惡取空者。他們既執世諦的緣生法(識)不空,等到離遍計執性而證入唯識性時,這勝義的唯識性,自然也因空所顯而不是空,隱隱的與真心論者攜手。
真心論者,從勝義諦中去探究,以為勝義一切空,是不了義的。本來大乘經中,也常說聲聞聖者證入法性後,沈空滯寂,不能從空中出來,不能發菩提心度眾生,好像說性空是不究竟的。其實,聲聞的不能從空中出假,是悲心薄弱,是願力不夠,是生死已盡,這才不能引發大行,不是說法性空的不究竟。要知道菩薩大行到成佛,也還是同入無餘涅槃。但真心論者,把性空看成無其所無,只是離染的空;菩薩從空而入,悟入的空性,是存其所存,是充實的不空。諸法的真性,也可以叫空性,是具有無邊清淨功德的,實在是不空。所以《涅槃經》說:「不但見空,並見不空。」[A14]這是不以性空論者的勝義一切空為究竟的,所以把勝義分成兩類:一是空,一是不空。後期大乘的如來藏、佛性等,都是從這空中的不空而建立的。真心者,側重勝義諦,不能在一切空中建立假名有的如幻大用,所以要在勝義中建立真實的清淨法。這像《瓔珞經》的「有諦(俗)無諦,中道第一義諦」[A15](真中又二);《涅槃經》的「見苦(俗)無苦(真空)而有真諦」[A16](真不空),都是在勝義中建立兩類的。他們把真常的不空,看為究竟的實體,是常住真心。等到討論迷真起妄的世俗虛妄法,自然是:如此心生,如此境現;公開的與妄識者合流。這後期大乘的兩大思想,若以龍樹的見地來評判,就是不理解緣起性空的無礙中觀,這才一個從世俗不空,一個從勝義不空中,慢慢的轉向。
大乘經說一切法空,早在龍樹之前就有了。這性空又叫真如、實相、法性、實際等。不解性空真義的,從實在論的見地,去體解這一切法空,看為是真、是實、是如,應該是很早就有了,但還沒有說唯心。到了笈多王朝,梵我論抬頭,大乘也就明白的演進到真心論。同是一句「一切法空」,性空者通達勝義諦的畢竟性空,真常者看作諸法常住的實體。智顗說:通教的共空,當教是緣起的一切空;若從空中見到不空,這就是通後別圓的見地了。智顗以空中見不空為究竟,我們雖不能同意,但解空有二類人不同,卻是非常正確的。有了一切空的經典,就有把一切空看為真實常住的。所以說真常妙有在龍樹以前,自然沒有什麼不可,可是到底不是一切法空的本義,更不是時代思潮的主流。從空轉上不空,與真常心合流,思想演變到《[A17]涅槃經》、《[A18]勝鬘經》、《[A19]楞伽經》等經的真常唯心論,卻遠在其後。所以經中判三教,都是先說有,次說性空,第三時才說空中不空的真常。或者說先有真常,後有性空,把《[A20]華嚴經》、《[A21]般若經》等大乘經(在龍樹之前就有了的)的一切性空不生,看為真常的。不錯,這些大乘經,真常者是容易看做真常的。不過龍樹以前是一切法空思想發揚的時代,雖或者有人看做真常的,但不是性空的本義。像真常空與真常心合流的真常唯心論,都比一切空要遲得多。從龍樹的作品去看,他所引的《[A22]諸法無行經》、《[A23]思益梵天所問經》、《[A24]持世經》、《[A25]維摩詰經》、《[A26]法華經》、《[A27]十住經》、《不可思議解脫經》,都還不是明顯的真常唯心論的思想。所以,要論究龍樹學,必須理解妄識者的世俗不空、真心者的勝義不空,才能窺見龍樹學的特色。
三 中論之特色
一 有空無礙
像上面所說的,是從《中論》(與龍樹其他論典)所含的內容而說;現在,專就《中論》的文義來說。先論空有無礙:假名性空,在龍樹的思想中,是融通無礙的。但即空即有的無礙妙義,要有中觀的正見才知道。如沒有方便,一般人是不能領會的,即空即有,反而變成了似乎深奧的空論玄談。所以,現在依龍樹論意,作一深入淺出的解說。
一、依緣起法說二諦教:佛法是依佛陀所證覺的境界而施設的。佛所證覺的,是緣起正法,本不可以言說表示,但不說,不能令眾生得入,於是不得不方便假說。用什麼方法呢?《中論》說「諸佛依二諦,為眾生說法,一以世俗諦,二第一義諦」[A28],二諦就是巧妙的方法。勝義諦,指聖者自覺的特殊境界,非凡夫所共知的。佛陀殊勝智的境界,像《法華經》說:「如來如實知見三界之相……非如非異,不如三界見於三界。」[A29]所見的對象,同樣的是三界緣起,所得的悟解卻不同,見到了深刻而特殊的底裡,所以名勝義諦。世俗諦,指凡夫的常識境界,如世間各式各樣的虛妄流變的事相。凡夫所見的一切,也是緣起法,但認識不確,沒有見到他的真相,如帶了有色眼鏡看東西一樣,所以說「無明隱覆名世俗」[A30]。佛陀說法,就是依人類共同認識的常識境,指出他的根本錯誤,引眾生進入聖者的境地。所以,這二諦,古人稱之為凡聖二諦。經上說:「諸法無所有,如是有,如是無所有,是事不知,名為無明。」[A31]因為無明,不見諸法無自性,而執著他確實如此的有自性,所以成為世俗諦。通達諸法無自性空,就見了法的真相,是勝義諦。所以說:「世俗諦者,一切法性空,而世間顛倒故生虛妄法,於世間是實。諸賢聖真知顛倒性故,知一切法皆空無生,於聖人是第一義諦,名為實。」[A32]這二者,是佛陀說法的根本方式。只能從這個根本上,進一步的去離妄入真;體悟諸法的真相,不能躐等的擬議圓融。
二、說二諦教顯勝義空:佛依緣起說二諦教,目的在使吾人依世俗諦通達第一義諦。因為,「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A33],所以要說世俗諦。說二諦,而重心在勝義空,因為「不得第一義,則不得涅槃」[A34]。這個意義是非常重要的!眾生在生死中,一切都沒有辦法,病根就在妄執真實的自性。若是打破自性的妄執,體達無自性空,那一切就都獲得解決了。緣起的空有無礙,是諸法的真相,但卻是聖者自覺的境界;在我們,只能作為崇高的理想,作為前進的目標!可以意解他,卻不能因觀想圓融得解脫。在自性見毫釐許未破的凡夫,先應該側重透徹一切空,打破這凡聖一關再說。
世俗諦是凡夫所認識的一切。凡夫所認識的,顛倒虛妄,本不成其為諦;因凡夫的心境上,有這真實相現起,執為實有,所以隨順世間也就說為真實。雖覺得這一切是真實的,其實很不可靠,所以佛陀給我們指出認識中的虛妄,顯示聖者自覺的真實,使凡夫發心進求諸法的真性。這需要破除虛妄不實,開顯一切法的無自性空。一般人覺得是真實自性有的,現在說不是真實的。從觀察到悟解這不真實的自性無,才能窺見一切法的真相。這很重要,離生死虛妄,入解脫真實,都從此下手!
什麼是自性?自性就是自體。我們見聞覺知到的,總覺得他有這樣的實在自體。從根本的自性見說,我們不假思惟分別,在任運直覺中,有一「真實自成」的影像,在心上浮現,不是從推論中得來的實自性。因直覺中有這根本錯誤的存在,所以聯想、推論、思惟等等,都含著錯誤,學者們製造了種種錯誤的見解。前者是俱生的,後者是分別而生的。
直覺所覺的,不由思惟分別得來的自性有,使我們不能直覺(現量)一切法是因緣和合有的。這不是眾緣和合的自性有,必然直覺他是獨存的、個體的。像我們直覺到的人,總是個體的,不理解他是因緣和合的,有四肢百骸的,所以自性有的「自成」,必然伴有獨存的感覺。由獨存的一,產生了敵對的二(多),覺得這個與那個,是一個個的對立著。獨立的一也好,敵對的二也好,都是同一的錯誤。在哲學上,一元論呀、二元論呀、多元論呀,都是淵源於獨存的錯覺。他們根本的要求是一,發現了一的不通,又去講二、講多。等到發現了二與種種有著不可離的關係,再掉轉頭去講一。任他怎樣的說一說多,只要有自性見的根本錯誤在,結果都是此路不通。
自成的、獨存的自性有,直覺上,不能了解他是生滅變化的,總覺得是「常爾」的。像一個人,從少到老,在思惟分別中,雖能覺得他長、短、肥、瘦、老、少,有著很大的變化。在自性見的籠罩下,就是思惟分別,也常會覺得他的長、短、老、少,只是外面的變化,內在還是那個從前看見的他。思惟還不能徹底的見到變化,何況是直覺!事實上,一切法無時不在變化的,佛陀說諸行無常,就是在一剎那(最短的時間)中,也是生滅演變的。因我們的直覺上,不能發現諸法的變化性,所以覺得他是常。世間學者多喜歡談常,病根就在此。另一分學者,在意識的聯想中,感到無常,但因常爾的自性見作怪,不能理解無常的真義,不是外動而內靜,就前後失卻聯繫,成為斷滅。斷是常的另一姿態,不是根本上有什麼不同,如二與一一樣。
總上面所說的,自性有三義:一、自有,就是自體真實是這樣的,這違反了因緣和合生的正見。二、獨一,不見相互的依存性,以為是個體的、對立的。三、常住,不見前後的演變,以為是常的,否則是斷的。自性三義,依本論〈觀有無品〉初二頌建立。由有即一而三、三而即一的根本錯誤,使我們生起種種的執著。世間的宗教、哲學等理論,不承認一切空,終究是免不了自性見的錯誤。佛說一切法是緣起的,緣起是無自性的,就是掃除這個根本錯誤的妙方便。無自性的緣起,如幻如化,才能成立無常而非斷滅的;無獨立自體的存在,而不是機械式的種種對立的;非有不生而能隨緣幻有幻生的。本論開端說的「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A35],就是發明此意;所空的也就是空卻這個自性。假使我們承認這自性見是正確的,不特在理論上不能說明一切事理;並且因這根本無明的執著,成為流轉生死的根本,不能解脫。這自性見,人類是具有的,就是下等動物如豬、馬、牛、羊,牠們的直覺上,也還是有這錯誤顛倒的,不過不能用名相來表示罷了。這自性見,在一一法上轉,就叫法我見;在一一有情上轉,就叫人我見。破除這自性見,就是法空與我空。佛說二諦,使我們通達勝義空,這是佛陀說法的本懷。
緣起是佛法的特色,照樣的,空也是佛法的特色。但因為學者認識的淺深,就有三種不同:一、分破空,天台家叫做析法空。就是在事事物物的觀察上,利用分析的方法,理解他假合的無體空。如一本書,一張張的分析起來,就顯出它的沒有真實自體。這分破空,能通達真相,解脫生死嗎?不能,這不是龍樹學所要發揮的。世間與小乘學者,都會談到這樣的空。這空是不徹底的,觀察分析到不可再分割的質點,他們就必然要執著為實有的,以為一切是依這實有而合成的。所以雖然說空,結果還是不空,這不空的,實際上,就是非緣起的。像有部說一切法有,色法是一微一微的,心法是一剎那一剎那的,這都是分析空所得到的結果。二、觀空,這可以名為唯識空。就是在感情的苦樂好惡上,一切法常是隨觀念而轉的。如果是修習瑜伽的,像十一切處、不淨觀等,都能達到境隨心變的體驗。火是紅的、熱的,在瑜伽行者可以不是紅的、熱的。境隨心轉,所以境空。小乘經部的境不成實,大乘唯識的有心無境,都是從這觀空的證驗而演化成的。這雖比分破空深刻些,但還是不徹底,因為最後還是不空。境隨心轉,境固然是空的,心卻不空。龍樹學,為了適應一般根淺的眾生,有時也用上面二種空。不過這是不能悟到空理,不能得解脫的。三、本性空,就是觀察這一切法的自性,本來是空的,既不是境空,也不是境不空而觀想為空。一切法從因緣生,緣生的只是和合的幻相,從真實的自性去觀察,是沒有絲毫實體的。沒有自成、常住、獨立的自性,叫性空,性空不是否定破壞因果,是說一切都是假名。從緣生無自性下手,可直接擊破根本自性見。存在的是緣起的,緣起是性空的,到達了徹底的一切空,不會拖泥帶水的轉出一個不空來。自性,出於無始來熏習的妄現,而由不正確的認識加以執著,緣起法本不是這麼一回事,根本是一種顛倒。所以,把他破除了,只是顯出他的本相,並沒有毀壞因果。學教者,從種種方法,了解此自性不可得;修觀者,直觀此自性不可得。消除了錯誤的根本自性見,即可悟到諸法的無自性空,進入聖者的境地。這是性空觀,是佛陀說空的真意。
三、解勝義空見中道義:佛陀談空,目的在引我們窺見緣起的真相。我們因有自性見的存在,不能徹見緣起,永遠在生死戲論中打轉。要認識緣起,必先知道空,空卻自性,才見到無自性的緣起,緣起是本來空寂的。唯有在畢竟空中,才能徹底通達緣起的因果性相力用。不過,通達性空,有兩種人:一、鈍根:就是學大乘的在他證空的境地上,與二乘的唯入但空一樣。他知道因緣生法是畢竟空無自性的,在聽聞、思惟、修習、觀察性空時,是不離緣起而觀性空的。他雖知緣起法是因緣有、假名有,但因側重性空,到悟證時,見到緣起法的寂滅性,緣起相暫不現前。但空者所證的性空,是徹底的、究竟的。二、利根:他的智慧深利,在聞思抉擇時,觀緣起無性空;到現證時,既通達無自性空的寂滅,也不偏在空上,所以說「不可得空」。雖不觀緣起,但也同時能在空中現見一切法的幻相宛然,這就是性空不礙緣起、緣起不礙性空的中道妙悟。但證空性者,他起初不能空有並觀。般若證空,緣起相就不現;等到方便智能了達緣起的如幻,又不能正見空寂。依這一般的根性,所以說:「般若將入畢竟空,絕諸戲論;方便將出畢竟空,嚴土熟生。」[A36]「慧眼於一切都無所見」,也是依此而說的。這初證性空無生的菩薩,有諸佛勸請,才從大悲本願的善根中,從空出假,在性空的幻化中,嚴土、熟生。那智慧明利的菩薩,證得不可得空,能空有並觀,現空無礙。依這特殊的聖者,所以說:「慧眼無所見,而無所不見。」要方便成就,才證入空性。經中說二乘聖者沈空滯寂,或菩薩但證性空,這不能作為性空不了,或者真性不空的根據。因為,就是到了菩薩的空有無礙,見到即空的假名、即假的空寂,仍然是空,不是不空,這與真常論者的思想不同。中國的三論宗、天台宗,都把現空交融的無礙,與真常論者空而實不空妙有的思想合流。根本的差異點在:性空者以為空是徹底究竟的,有是緣起假名的;真常者以為空是不徹底的,有是非緣起而真實的。雖有這兩種根性,結果還是一致的。在行證上,雖然或見一切法空,或見即空即假的中道,但下手的方法,也是一致的。深觀自我的緣生無自性,悟入我我所一切法空;從這性空一門進去,或者見空,或者達到空有無礙。龍樹說:「以無所得故,得無所礙。」所以無論鈍利,一空到底,從空入中道,達性空唯名的緣起究竟相。這樣,先以一切法空的方法,擊破凡夫的根本自性見,通達緣起性空,轉入無礙妙境,不能立即從即空即有、即有即空起修。本論名為中觀,而重心在開示一切法空的觀門,明一切法「不生不滅」等自性不可得。這不是不談圓中、不深妙;卻是扼要,是深刻正確。那直從空有無礙出發的,迷悟的抉擇既難以顯明,根本自性見也就難以擊破!中國學佛者,有兩句話——「只怕不成佛,不怕不會說法」;我現在可以這樣說:「只怕不破自性,不怕不圓融。」初心學佛者,請打破凡聖一關再說!
二 大小並暢
佛世所教化的是聲聞弟子,而佛自己卻是修菩薩行而成佛的。有佛與聲聞兩類,這是大小乘各派所共認的。本論的思想,佛與聲聞所解脫的生死是同一的,繫縛生死的根本也是同一的。流轉生死是什麼?無明緣行,行緣識等的十二緣起。現在說緣起性空,就是突破緣起的鉤鎖而獲得解脫。這不但聲聞如此,佛也還是從這緣起中解脫過來。所以說:生死與解脫,三乘是共的;生死根本,三乘也是共的,誰不擊破生死根本的自性見,誰就不能得到解脫。破自性見,需要般若空,所以《般若經》說:「欲得聲聞乘者,應學般若波羅蜜;欲得緣覺乘者,應學般若波羅蜜;欲得菩薩乘者,應學般若波羅蜜。」[A37]這可見不特生死根本與所解脫的生死是共的,就是所修的觀慧,也同是般若實相慧。這三乘共的思想,與根本佛教的思想契合;如說「三乘共坐解脫床」[A38]即是一例。不過其中也有小小的差別,就是聲聞法多明人空,大乘法多明法空。雖然所明的二空有偏重不同,但性空義畢竟是一。龍樹曾舉一個譬喻說:稻草所燒的火與樹木所燒的火,從他的所燒說,雖是兩個,而火的熱性卻是一樣,不能說他有何差別。所以解脫生死,必須通達空性。上面說過,自性見在一一法上轉,而認為有獨存的自我,這是法我見;若在一一有情上轉,而認為有獨存的自我,這是人我見。我見雖然有二,實際只是自性作怪。我們若欲通達我空法空,唯一的是從擊破自性見一門深入,所以說三乘同一解脫門。本論的〈觀法品〉,明白的指示,得無我我所智慧,洞達性空,即得解脫。大小乘的學者,都以性空為解脫門,不同其他的大乘學派說。
在通達性空慧上,大小平等,他們的差別,究竟在什麼地方呢?這就在悲願的不同。小乘聖者,沒有大悲大願,不發菩提心去利益有情;菩薩卻發廣大心,修廣大行,普願救濟一切有情。在這點上,表示了大小乘顯著的差別,一是專求己利行的,一是實踐普賢行的。至於在見實相的空慧方面,只有量的差別,「聲聞如毛孔空,菩薩如太虛空」[A39];而質的方面,可說毫無差別。本論重在抉擇諸法真理,少說行果,所以本論是三乘共同的。不過,側重聲聞的《阿含經》不大多說空,多說緣起的無常、無我、涅槃;本論依《般若經》等,側重法空。也就是以《阿含經》的真義,評判一般有所得聲聞學者的見解,使緣起性空的為三乘共同所由的真義,為一般聲聞所接受,也就引導他們進入菩薩道了。這點,我們不能不知。聲聞學者初發心時,以無常為入道的方便門,見世間的無常生滅,痛苦逼迫,急切的厭離生死,欣求涅槃;所以放下一切,少事少業,集中全力去修習正行。菩薩就不能如此,假使厭離心太深,容易落在二乘中。因此,悲心迫切的菩薩,從性空的見地,觀察世間的一切,雖明晰的知道世間是無常的、苦的,但也能了知他如幻。這才能不為五欲所轉,於如幻中利益眾生,不急求出三界去證入涅槃。阿含重心在聲聞法,般若重心在菩薩道,本論是三乘共法,特明空義,也就隱然以大乘為中心的。見理斷惑,二乘是共的。要說不同,只是一是圓滿了的,一是沒有圓滿的;一是可以二諦並觀,一是不能二諦並觀;一是煩惱習氣都盡,一是習氣尚未清除。
三 立破善巧
凡是一種學說,對他宗都要加以批判,對自己的體系,都要加以建立。佛教中,不論是大乘、小乘,都要說明世間的生死流轉、出世的涅槃還滅;而且是貫徹了的,怎樣說流轉,反其道而行之,就是還滅,決不能另起爐灶。不過破立每每帶有主觀性,誰都說自己可以破他,可以立自,在別人卻未必就承認你。所以你用什麼理由破他,你必須不受同樣理由的反駁,才算能破他立自。龍樹學遍破了一切,目的實在是建立自己。流轉還滅,這是佛學者必須建立的,現在從緣起無自性的見地,觀察一切,對不能正確的地方,就用他自己所承認的理論,顯示他本身的矛盾困難。像印度學者具有權威的勝論、數論派,他們都從實在的見地各側重一面,主張因果一與因果異,因中有果與因中無果。在理論的觀察上,每每自己撞住而不通;他們的基本困難,就在執有實在。所以佛說緣起,是空無我的緣起,才能建立一切。龍樹說:如有毫釐許而不空的自體,在理論的說明上,必定要發生常、斷、一、異、有、無的種種執著;所以一切法不空,不但不能破他,也不能自立。論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A40]這是說一切法必須在空中纔能建立起來,纔能立論正確,不執一邊,不受外人的評破,處處暢達無滯;這是本論立義特色之一。難破,不是一難就算了事的,你難別人,別人也可以反問你,你自己怎樣說的,他人也可以照樣的問你。這情形,在大小乘各派中都非常明白。比如唯識學者,破外色沒有實在極微,就說:你所執的實在極微,有六方分呢?還是沒有?若有六方分,那就是可分,怎麼可以說是極微呢?若沒有六方分,方分既沒有,怎麼還說是極微色?他破了外色的極微,就建立只有剎那剎那的內心變現。但我們也可用同樣的方法,問問他的內心,你的一念心有沒有前後的分呢?若說有分,那就不是剎那;若說沒有分,那麼這無分的剎那心,生滅同時呢?還是異時?若是同時,這是矛盾不通;若是異時,先生而後滅,豈不是有分非剎那嗎?這樣的反復徵詰,照樣的可以破他的內心有。又如犢子部,在五蘊上建立不可說我,難問他的時候,就說這是假有的呢?還是實有?若是實有,應離五蘊而有別體;如果是假有,那怎可說五蘊上有不即五蘊的不可說我呢?又如唯識宗破經部的種類,也是利用這假有實有的雙關法。但他自己,卻說種子是非假非實的;又可說世俗有,又可說勝義(真實)有。這雖破了對方,但仍不能建立自己,所以這種破立,是不善巧的。龍樹立足在一切法空,一切法是假名緣起的,這才能善巧的破立一切。若一切法是實在的、常爾的、獨存的,那甲乙兩者發生關係時,你說他是一還是異?異呢,彼此獨立,沒有關係可談。一呢,就不應分為甲乙。若說亦一亦異,或者非一非異,那又是自語相違。所以唯有承認一切法無自相,是緣起的假名。彼此沒有獨立不變的固定性,因緣和合生;彼此有相互依存性,也有統一性,但彼此各有他的不同形態,不妨有他的特性、差別性。這樣從無自性的非一非異中,建立起假名相對的一異。難他立自,都要在一切法空中完成。所以說:離空說法,一切都是過失;依空說法,一切都是善巧。這實在是本論的特色。
有人說:龍樹學為了破外小的實有計執,所以偏說一切皆空。這是不盡然的,龍樹學特闡法空,這是開發緣起的深奧,像《般若經》說:「深奧處者,空是其義。」[A41]這也是抉發緣起法的最普遍正確的法則,完成有與空的無礙相成。這需要批判掃蕩一切錯誤,才能開顯。當小乘隆盛、外道跋扈的時期,多拿他們作為觀察的對象,這是當然的。眾生有自性見的存在,本來主要的是破那個根本自性見。但一分世智凡夫,卻要把那個自性見,看為萬有的本體,作他思想的辯護者。這些世間妄智,在佛法外,就是外道(宗教、哲學等);在佛法內,就是一分小乘學者(不合佛意者),還有大乘的方廣道人,這自然要破斥了的。所以我們要審思自己的見地,是否正確,是否在自性見中過生活,不要把《中論》看為專破外道、小乘的。古人說:三論遍破外小,就是「遍呵自心」[A42],這是何等的正確!《中論》的觀門,是觀破自性的方法,知道了這破斥的方法,凡是執著實有的,也什麼都可破。不要死守章句,只曉得這頌是破這派,那頌是破那派,不曉得檢點自心,不知道隨機活用。
從來學空的學者,常發生一種錯誤,以為空即一切空無所有,知道了空無所有,便以為一切都是假有的,一切都要得,就要什麼都圓融貫攝了。這樣學空,真是糟極了!譬如這裡一把刀,觀察他的真實自性,說沒有刀;俗諦所知的假名刀,還是有的。若這裡根本沒有一把刀,當然說無刀,如反過來也說有刀,豈不是錯誤之極!可說毫不知立破。一切法空,是破真實的自性,是不壞世俗假名的。但,緣起假名與第二頭、第三手不同,所以世俗諦中雖一切唯假名,而假名的有無,也還是有分別。如外道的上帝、自在天、梵天等,佛法中無分的極微色、剎那心等,都是妄執,如以為有緣起假名,必會弄成邪正不分、善惡不分。大略的說,我們明淨六根所認識的一切,在一般世間常識中(科學的真實,也屬於此),確有此體質相用的,須承認他的存在。如果否認他,這就與世間相違了。這裡面,自然也有錯誤。而我們習見以為正確的,或隱微而還沒有被我們發現的,這需要世間智的推究發明。菩薩如果證悟一切法空,正見緣起的存在,那更有許多不是一般常識所知的呢!
龍樹學的立破善巧,歸納起來有兩點:一、世出世法,在一個根本定義上建立。就是世間的生死,是性空緣起,出世的生死解脫,也是性空緣起。所不同的,在能不能理解性空。能理解到的,就是悟入出世法,不能理解到的,就是墮入世間法。所以世間的一花一草,出世間的菩薩行果,都是性空緣起,這就達到世出世法的一貫。二、聲聞法與菩薩法,同在解脫生死的根本自性見上建立。就是聲聞人在性空緣起上獲得解脫,菩薩人同樣在性空緣起中得解脫。所不同的,菩薩的大悲願行,勝過了聲聞,這就達到了聲聞法與菩薩法的一貫。龍樹深入佛法的緣起,在立破上,可說善巧到了頂點。
四 中論在中國
龍樹中觀學,在佛教中,無論是從印度、西藏、中國講,都曾引起很大的影響,現在單就中國來說。中國自羅什三藏在長安逍遙園翻譯出來,中國佛學者,才真正的見到大乘佛法。過去雖也有人談空,但都不理解空的真義。什公門下,有幾個傑出人才,僧肇法師是最有成就的,羅什三藏曾稱讚他「秦人解空第一」[A43]。他與什公的關係,也比較密切,在什公未入關以前,他就到姑臧去親近什公,又隨侍什公來長安,親近了十有餘年。他著有《肇論》、《維摩經註》,思想很切近龍樹學的正義。有一部《寶藏論》,也傳說是僧肇作的,其實是唐代禪和子的胡謅託古。其次,曇影、僧叡二法師,思想也都相當正確,所以什公說:「傳我業者,寄在道融、曇影、僧叡乎?」[A44]那親近什公不久,號稱什門四哲之一的(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道生法師,他是南京竺法汰的弟子,非常聰明,但他到長安不久就走了。對什公的性空學,沒有什麼深入,也並不滿意。他回到南京,並未弘揚什公的大乘學,卻融貫儒釋,糅合真常。他著名的《七珍論》,像《佛性論》、《頓悟論》,與什公學都不吻合。什公西逝兩三年,關中大亂,護持佛教的姚興也死了,什公的龍樹學沒有得到健全的發揚,特別是肇師青年早死(素患勞疾),是什公所傳大乘學的大損失。把什公所譯的經論,傳到南方來的,像慧觀、慧嚴他們,積極從事經論的翻譯;所弘的教法,也傾向覺賢的華嚴、曇無讖的涅槃。真常的經論緊接著大量的譯出來,如《[A45]涅槃經》、《[A46]金光明經》、《[A47]菩薩善戒經》、《[A48]楞伽經》等經,所以中國的性空學,起初是沒有大發展的。這主要的,中國人的思想,與印度有一重隔礙,認為一切菩薩的論典、一切大小的經典,都是一貫的,所以雖讚揚什公的譯典和性空,但喜歡把各種思想融於一爐。這樣,性空大乘與真常大乘,早就種下了合流的趨勢!
稍後,什公門下的思想,從北方傳來江南的,有三大系:第一系是成實大乘師,他們以為三論(《中論》、《百論》、《十二門論》)偏空,關於事相太缺乏了;而什譯的《成實論》,不特明人法二空與性空相同,還大談事相。他們把《成實論》看為三乘共同而且是與大乘空理平等的,所以用《成實論》空有的見解,去講《[A49]法華經》、《[A50]涅槃經》等大乘經,成為綜合的學派——成論大乘。當南朝齊、梁時代,成實大乘,盛到了頂點。這一系像彭城僧嵩、壽春僧導們,都是什公的及門弟子,從長安東下,到彭城(今江蘇徐州)、壽春(今安徽壽縣),再向南到揚都(現在的首都),再沿長江上下。第二系是三論大乘,這與成實大乘師,有相當的關係。這一系的前驅者,像宋北多寶寺的道亮(廣州大亮),他是從關河來的,他弘揚「二諦是教」的思想,是三論學初弘的要義之一。他的弟子[A51]智林,是高昌人。他自己說年輕的時候,曾在關中學過肇公假名空的思想。師資二人,在三論的勃興上,有著很大功績的。齊末,遼東(東北人)僧朗法師來南方,在棲霞山,大破成實大乘師,特別弘揚三論、華嚴,確立復興了什門的三論宗,但僧朗的傳承不明。到了陳隋時代,達到全盛。他們以《中論》、《百論》、《十二門論》為抉擇空有的基本論,在這個根本思想上,去溝通一切經論。隋唐之間的嘉祥大師,集三論之大成,他的思想,雖也採取成實大乘的許多精確的思想,但加以極力的破斥。他受北方地論宗、南方攝論宗的影響不小,他不但融合了真常的經典,還以為龍樹、無著是一貫的,所以三論宗依舊是綜合學派。研究三論的學者,先要認識清楚:學三論?還是學三論宗?如果學三論,那三論宗的思想,只可作參考,因為他的思想,是融合了真常的。若學三論宗,這就不單是三部論,其他如《[A52]淨名經》、《[A53]法華經》、《[A54]勝鬘經》、《[A55]涅槃經》等大乘經,都是三論宗的要典。判教、修行、斷惑、位次、佛性這些問題,也都要理會明白。如以為三論就是三論宗,這是非常錯誤的。第三系,是陳代來南方的天台大乘,南嶽慧思、天台智者,他們是從現在的平漢路南下的,先到南嶽,後到揚都,再後到浙江天台。天台宗也還是龍樹學之一,思大師對《[A56]般若經》、《[A57]法華經》二經並重;智者大師比較上特重《[A58]法華經》、《[A59]涅槃經》,所以他判二經為最高最究竟。這樣,天台學者,比較三論宗,受真常的思想,要格外濃厚。北方的禪宗、地論的思想而外,又吸收了南方的成論、三論、攝論各派,才組織他宏偉的體系。因此,天台宗是更綜合的學派。智者大師對龍樹的《大智度論》,有特深的研究;對於南北的學派,批判又貫攝,能直接依據大小乘經,把當時的學派思想,作有系統而嚴密的組織。他的精髓在止觀;天台比三論,確要充實些。不過,三論宗有許多思想,卻比天台要接近龍樹學。成實大乘,與龍樹學相差太遠,但與中國的佛教,卻關涉很深。三論、天台,都應該研究參考。
三論學者談二諦皆空,有三種方言,主要的意思:一、世俗中空自性執,勝義中空假有執。有人執假有是有體假,有的執無體假,但他們都以為假法不能沒有,所以又執有實在的假體或假用。為破假執,故說勝義空假。這是二諦盡破一切的情執。二、世俗空,空自性的生滅不可得;勝義中空,不是空卻如幻的假有;因果假有,怎麼可破!上面說空假,其實是假執。所以勝義中空的真義,是即幻有而空寂,顯示假名諸法的寂滅性。此二諦,是在世俗的緣起幻有上,離去自性的妄計(世俗中空),顯示勝義的寂滅性(勝義中空)。三、世俗所說的空,與勝義所說的空,雖好像世俗中破自性執,勝義中即假有而空寂,其實是一個意義,不是對立的。從性空上說,在緣起上離去情執(世俗),性空的真相就顯現出來(勝義)。如暗去與明來,並非二事,所以說「以破為顯」。從幻有說,空卻自性才是緣起假名(世俗);緣起空寂,其實空中不礙一切(勝義)。這三種說明,不過是一種方式而已,懂得的人,只一句「緣有性空」,就是一句「緣起」,也就夠了。三論宗的空有,是無礙的,目的在說明緣起即空、即假、即中;但說明上,是側重於離一切執著,顯示畢竟清淨的。天台學者談緣起性空,重視空假無礙的中道。他說中諦「統一切法」[A60],立足在空有無礙、寂然宛然的全體性,離一切執是空,宛然而有是假,統合這空假二者是中。這三者,是舉一即三、三而常一的。中國人歡喜圓融,總覺得天台的思想圓融、理論圓融,三論有所不及。其實,三論學者重《中論》,只談二諦,比較上要接近龍樹學。天台的離妄顯真,近三論;統合一切之空有無礙,是更與真常雜糅的。
五 中論之組織
我們若知一論的組織,於全論的內容,也就得到一個要略的概念。但是科判《中論》是很難的,古德每一品品的獨立,不能前後連貫起來。本論的中心,在說明世出世間的一切法,不像凡夫、外道、有所得小乘學者的所見,在一一法上顯示他的無自性空。空性遍一切一味相,通達此空,即通達一切,所以論文幾乎是每品都涉及一切的,但不能說完全沒有次第。不從破的方式看,看他所破的對象是什麼,就可看出本論是全體佛法,而以性空掃除一切執著。
本論以《阿含經》為對象。阿含是根本佛教,思想是「我說緣起」,緣起是「空諸行」,正見性空的緣起,才能正見佛陀的聖教。本論從性空緣起的見地,建立佛教的一切。有人以為龍樹專說一切法空,這是錯誤極了!龍樹的意見:佛法——世出世法,不要說凡夫、外道,就是大部分的小乘學者,也不知道;像他們那樣說,是錯的;要理解一切法空,才能正確的理解佛法的一切。這可以說,開發阿含的深義,就是用性空無所得的智光,顯示了真的佛教。真佛教,自然是真的聲聞乘,也就是真的菩薩乘。所以古人說:三論是無所得小、無所得大。概略的說,《阿含經》廣說緣起有,從緣起有而略示本性空寂。小乘阿毘曇,不免離去本性空而說一切有。大乘經,從一一緣起有上開示法法的本性空。本論,從法法性空的正見中,廣觀緣起法;是大乘論,而所觀、所破,是《[A61]阿含經》所開示的緣起有,與小乘論師們的妄執,也是大乘學者的開顯《[A62]阿含經》深義。
二十七品最初的兩頌,是作者敬禮釋尊,顯示佛說甚深緣起的大法,能離一切戲論顛倒,而得諸法的寂滅性。最後有一頌,是作者結讚世尊,讚佛慈悲說此微妙深法,令有情離一切見。中間二十七品,廣說緣起正觀。大科分判,三論宗依青目《釋論》:前二十五品,「破大乘迷失,明大乘觀行」[A63];後二品「破小乘迷執,辨小乘觀行」[A64]。天台學者說:本論以緣起為宗,第二十六品,正是說的緣起,為什麼一定判為小乘?所以通而言之,全論二十七品,同明佛法;別而論之,這可說前二十五品是明菩薩法,第二十六〈觀十二因緣品〉,明緣覺法;後一品明聲聞法。現在判《中論》,不分大乘小乘,因為性空義是三乘所共的。初二品,總觀八不的緣起法,後面的諸品,別觀八不的緣起。總觀中,第一〈觀因緣品〉,重在觀集無生。生死流轉,因果相生,是生生不已的緣起;現在總觀一切法無生。第二〈觀去來品〉,重在觀滅不去。涅槃還滅,好像是從生死去入涅槃的;現在總觀法法自性空,沒有一法從三界去向涅槃。後二十五品,別觀四諦,觀苦是性空,觀集是性空等。一、觀世間(苦)有三品:(一)、〈觀六情品〉,(二)、〈觀五陰品〉,(三)、〈觀六種品〉。這是世間苦果,有情生起苦果,就是得此三者。本論所說的,與五蘊、十二處、十八界的次第不完全相同,卻是《[A65]雜阿含經》的本義。六處、五蘊、六界和合,名為有情。這像《[A66]舍利弗阿毘曇論》、《法蘊足論》,都是處在蘊前的。這是有情的苦體,觀世間苦的自性空,所以有此三品。二、觀世間集有十二品(從〈觀染染者品〉,到〈觀業品〉),這又可分三類:初五品,明惑業所生;說三毒、三相(有為相)、作業受報的人法皆空。次兩品,明生死流轉;從因果的相續生起中,觀察他的無三際、非四作。次有五品,明行事空寂。說了世間集,就要進而談世間滅,但世間集是否能滅呢?顯示世間集的無自性空,諸行無常,無實在性,這才可以解脫;解脫也自然是假名非實的。三、觀世間滅有八品,初〈觀法品〉明現觀,觀一切法相,無我我所,離欲而悟入法性。次觀時等三品,明三乘的向得。要經過幾多「時」間,從「因」而「果」,「成不成」就!其實,時劫、因果、成壞,都是無自性的。後四品講斷證。斷證者是如來;所破的顛倒、所悟的諦理、所證的涅槃,是所;這一切是性空如幻的。四、觀世間滅道有兩品,就是觀諸法的緣起,離一切的邪見。這是本論的大科分判,茲列表如下:
┌標宗……………………………………(最初二頌)…┐ │ ┌總觀┬觀集無生…………………………………┴觀因緣品 │ │ └觀滅不去……………………………………觀去來品 │ │ ┌……………………………………觀六情品 │ │ ┌觀世間┼……………………………………觀五陰品 │ │ │ └……………………………………觀六種品 │ │ │ ┌染則生┬…………觀染染者品 │ │ │ ┌惑業所生┤ └…………觀三相品 │顯義┤ │ │ │ ┌…………觀作作者品 │ │ │ │ └作則受┼…………觀本住品 │ │ │ │ └…………觀燃可燃品 │ │ │觀世間集┤生死流轉┬無三際……………觀本際品 │ │ │ │ └非四作……………觀苦品 │ │ │ │ ┌諸行………………觀行品 全論組織┤ │ │ │ │觸合………………觀合品 │ │ │ └行事空寂┤有無………………觀有無品 │ └別觀┤ │縛脫………………觀縛解品 │ │ └行業………………觀業品 │ │ ┌現觀……………………………觀法品 │ │ │ ┌…………………………觀時品 │ │觀世間滅┤向得┼…………………………觀因果品 │ │ │ └…………………………觀成壞品 │ │ │ ┌人…………………觀如來品 │ │ └斷證──┤ ┌………………觀顛倒品 │ │ └法┼………………觀四諦品 │ │ └………………觀涅槃品 │ └觀世間滅道┬正觀緣起……………………觀十二因緣品 │ └遠離邪見…………………┬觀邪見品 └結讚……………………………………(最後一頌)…┘
校注
【經文資訊】《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第 5 冊 No. 5 中觀論頌講記
【版本記錄】發行日期:2022-01,最後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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